“那不是小鸡,那是娘给你绣的名字。” 缺右眼在帘子后二二虎虎地喊道: “就是啊,我觉得绣那只小黄鸟得挺传神的。” 我瞬间看到娘的额头上爆出青筋。这大妈呀,年纪都?了,还是要稳重点好。 远远地,我看到江边有一群小孩子在打闹。其中有一个小小的身躯倒在孩子堆中,缩成一小团,被来回跑动的小朋友们踢了好几次。 我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立刻从船头跳起,在她们身边落下,抱起奉紫。 奉紫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听到周围的小孩一阵大笑,甚至还有雪芝的。我抱紧奉紫,回头道: “雪芝,妹妹摔跤了你没看到?” 雪芝挥舞着木剑,笑得特别猖獗:“你这臭瞎子,奉紫才不是我妹。你看她长得这么苦命,哪里像我两个帅爹爹了?” 奉紫嘴巴一抖,眼泪飙出来:“二爹爹——” 然后她扑到我的怀里,胸口一会就湿了。 我终于恼了: “雪芝,你给我过来!” 雪芝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走来:“凰……凰儿?你眼睛怎么了?” “你不要管我眼睛怎么了,以后不要再欺负妹妹,知不知道?” “不是我欺负她啊。人家真的这么说,说她不是你女儿。” “别听人家瞎说,快给小紫道歉。” 雪芝没有说话。 我回头看她。她一脸凶煞地看着我。我正想再问什么,她忽然道: “你这么久没有回来,一回来就凶我!步阿姨对我们都比你对我们好!你有什么资格吼我?你哪里像我爹了?我爹才不会这样对我!” 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奉紫在我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芝儿,又不懂事了。”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抬头。总觉得用那只瞎掉的眼睛一对着他,就会天崩地裂。 雪芝得得跑到那个人的身边。 余光大抵能够看到他蹲下来,轻轻理了理雪芝的衣裳: “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么。” 六七 “不喜欢!我讨厌凰儿!” “没礼貌的丫头。”他笑了笑,捏捏雪芝的鼻子,“要叫叔叔,知道么。” 这一瞬间真的感到气愤。重莲这人说话,太伤人。 我忍了很久,没有说话,继续拍奉紫小小的肩膀。奉紫靠在我胸前呜呜地哭,上嘴皮高高肿起,哭的时候像是合不拢嘴。 我摸摸她的脸,心疼得五脏六腑乱搅: “小紫,谁欺负你了?二爹爹帮你打回来。” 奉紫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嘴皮一个劲颤抖,小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雪芝。 “雪芝?” 雪芝喊道:“我才没有打她!” “雪芝,你不要撒谎!”或许是被雪芝开始的话气着了,口气听上去特别凶。雪芝非但没被我气哭,还更加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不是她……”奉紫抽抽鼻子,继续埋在我怀里呜咽。 “那是谁?” 奉紫不说话。我拍拍她,刚想再问,重莲的声音又响起: “我。” 奉紫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几乎无法换气。 顿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抬头道:“为什么?” “很抱歉,林公子。这是我的家务事。”他刚说完话,就忽然不动了,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不论我和你如何,她也是我的女儿。” “她不是。” “无论你如何否认,她都是。” 重莲转过头去,淡淡笑道:“凭什么我的孩子就一定是你的?” 我差点立刻冲过去扇他耳光,忍了许久才道:“我才不听你的废话。无论如何,你是她爹,打她就不对。你看看小紫的脸!” 我扭过奉紫的脸。重莲毫无反应。 “重莲,你到底会不会当父亲?” “那请教林公子,一个合格父亲该是怎样的?” 我发现问这个问题等于白问。重莲这个纯粹的变态就是被他爹和重火宫诡异的环境造就的,和他交流成长心得,还不如去研究麻雀窝。 重莲朝奉紫挥挥手:“好了,小紫,过来。” 奉紫在我怀里蹭了几下,不断发抖。“二爹爹……” “小紫。” 奉紫颤抖着放开我,小步小步地走向重莲。 我道:“你可以怪我,但不可以这样虐待两个丫头。” “林公子言重了。” “你如果真再这么对她们,我不会放过你。” “那正合我意,在武学方面,我还可以和阁下切磋切磋。” 我咬牙切齿几乎把他当场干掉。无奈我武功没他高在这里也没认识几个人,还不能砸了场子,真是可恶,可恶! “芝儿,小紫,给林叔叔再见。” 奉紫翘着红肿的嘴唇,低头缩着脖子。重莲拍拍雪芝。 雪芝飞速转头:“我才不叫!” 重莲站起来,拍拍雪芝的肩:“芝儿,带小紫去玩,爹爹有事要和林叔叔说话。” 我怒道:“重莲,你不要太过分——” 雪芝拉着奉紫走了。奉紫揉着眼睛,腰间还吊着一个被扯了一半的破布娃娃。 我喊道:“芝儿,回来。” “我最讨厌你了!”雪芝停下来,声音也在发抖,“死凰儿,你会后悔的!我最讨厌你!最讨厌!” 到最后,还是哭出声了。 雪芝和奉紫走远了,刚好天山的人也下了船。重莲那边的人很配和地从房里出来。 两行烟柳,一湖春水。 重莲英姿翩翩,潇洒出尘,朝我们含笑道: “欢迎天山的豪杰参加在下的婚礼。” 娘上前回礼:“很抱歉,我儿子方才得罪了宫主。让宫主受惊了。” “无妨。请赫连夫人随我来。” 重莲带着我们进入平湖春园。 湖水湖烟,穿渠入亭;山南山北,半堤花雨。 园林依山傍水,长廊环绕。 重莲在前方行走,我们跟在后面。 千红亭居临湖处,三面荷池,水淡空蒙。花瓣重重叠叠,色淡粉娇嫩。荷叶青青郁郁,出没烟波中。 他穿着水蓝色的靴子,走在古香古色的回廊上。 极少留意他的背影,此时此刻看去竟然有些陌生。一直到处张扬他是个天仙,他的容貌连女子都比不上,和他在一起,也总以相公自居。但这会看去,发现原来我一直当成媳妇的重莲是个男子。 画梁下,荷香中,英姿风流的男子。 天下人都惧怕他,而我一度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对付的人就是他。 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慢慢地留意到周围人对他的眼神。尽管天山有艳酒这号神秘诡秘的人物,不管别人是否说重火宫红紫夺朱,重莲的风度仍在,威信仍在。 也恍然发现,以前觉得他好对付,是因为他喜欢我。 重莲在千红亭中停下:“平湖春园很大,诸位若是初次到此,怕是会走失。这个石壁上有地图。”他指指木制的地图,又笑道:“在下令人在这亭中沏了茶,各位可以上来歇息。” 娘把其他人留在外面,带着我上去。 登亭四望,湖景在目。 重莲示意我们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侍女们端着茶具出来,放在红木桌子上。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慢条斯理地完成了,重莲一边寒暄着。 侍女敬茶,我接过杯托,学着娘凑上去闻香。我不大喜欢喝茶,一直觉得这是老年人的爱好。可是重莲简直就是个泡茶专家。 他现在架子可大了,坐那里含笑不动,以前是天天跟我叨念喝茶对身体好,无偿给我端茶送水的。 可惜那时候我不要,还说要喝你自己喝。 重莲还喜欢茶具。他有套上好紫砂壶杯——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原来我在重火宫当寄生虫的时候,不时有人会造访。但即便是冥神教的两个护法来,他也不肯把那套宝贝拿出来接待人,只晓得偷偷摸摸躲着自己泡着喝着乐着。我当时总说他抠门,他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了么。他当时没说话,只笑得我鸡皮疙瘩直冒。后来有一次他性格突变,非常不走运的是我在玩他的茶杯。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碰了你的宝贝,他一脸骄傲地说你本人都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介意,过来,让本宫宠幸。当时我是第一次冒犯他的变态人格,差点把他嘴皮子撕破。 “太极翠螺。”老娘突然一句话,吓我一跳。 “原来赫连夫人也是爱茶之人。西园中的仙风阁中有不少好茶。峨嵋珠茶,洞庭碧螺春,云南普洱,君山白毫,还有上好龙井,如果喜欢,夫人可以带回去。” 客套完了,他站起身,对我笑道:“林公子若有兴趣,也可以在这里多转转。” “莲宫主好说好说。” 重莲已经走出去,而且没有再回头。 极少留意他在人前时的神态与模样,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也是第一次留意到人前的重莲是如此高高在上,意气风发。 他走得很远了。 人走茶凉。 现在依然还记得,雪芝刚会说话的时候,头两个字就是“爹爹”。重莲呆得不得了——最起码比现在呆很多,还专门教她叫我二爹爹。她那时很不喜欢我,于是重莲问她,你喜不喜欢二爹爹。她说不喜欢。又问她喜不喜欢爹爹,她说喜欢。于是重莲跟她说了一句话,很像他方才所说的那句“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么”。 当时重莲抱着她,他的身后是奉天细润的雨雾。他的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声音很温柔。 他对我们女儿的说: 芝儿,爹爹喜欢的人,你会不会喜欢? 六八 跟着天山的人穿过回廊,忽然听到一阵笑声。一名女子坐在楼台前中,金簪明晃。看那身影觉得眼熟,刚听到缺大爷在身后倒抽一口气,就晓得这女的是谁了。 重莲这个婚礼举行的也真够荒诞。不仅请了天山,连灵剑山庄的人也都叫上。 百花通景屏高挂,楼颦珂手持巧扇,和一个丫鬟聊得不亦乐乎。那弯弯的杏眼红唇,确实不负美女盛名。 只是见过步疏以后,再是美艳的女子也都不过如此。 虽说红裳观是职业妓院,但没几个人会娶那里的人,除了重莲,不过他也不大正常。但平湖春园不同,女人是绝对温柔贤惠三从四德,不少男子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勾搭。 园内人来人往,成串的大红灯笼和喜篮。没走多久,便看到不少男男女女头顶红鸾精神焕发。 纳采和纳币早已执行完毕,两日后便是大婚之日。 天山的人独占一个院。红楼南临水,北迎山,小院中有假山小泉,珠清潺潺,于潇潇暮雨中,洗净清秋。拨开院中的枝叶,是一望无际的莲红湖绿。 在院中住下。 次日,步疏的在天山的侍女去铺新房,大堆小堆的箱子毯子来回搬运。整个平湖春园沸反连天。 缺右眼跑去找了楼颦珂,我在亭台中踱步,难能一分安静。 波面双双彩鸳,莲香冉冉满院。 几个大汉搬着一个神似棺材的红木大箱子进入礼堂,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有女子兴奋的声音: “宫主在东园练剑!” “啊,真的?”一女子在身上擦擦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快快快。” 然后一堆小姑娘义无反顾冲向东园。 迷恋重莲的女子不少,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时却反了常——我的脚不听使唤,跟着去了。 飞鸟破空,剑声铿然。 从以前就是这样,重莲练武总有不少人围观。在这平湖春园的姹紫嫣红中,他一身白衣,如沐落月,动作轻灵简练,却利落到位。 姑娘们害羞,没几个人会像我以前那般脸皮厚,直接站那里,毫无顾忌地看他。她们躲藏着,不经意地,小心地回头瞥他,生怕他看着自己了,又期望与那双漂亮媚人的紫眸对上一下。 只是重莲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剑。 在武学方面,他是个天才,但天才于后天的付出总是惊人的。 以前看他练武这么用功,我就总是琢磨着,他每一剑都很完美,但同一个招式他可以舞上不下五百次,而这五百次在我看来,愣是没有什么差别。 以前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还去问过他。 他剑花一挽,剑利落入鞘。他将剑从左手抛到右手,轻轻地握住,却看去有些紧张。他说: 为保护一个人,我应立于不败。 我说,你又在为自己乱杀人找借口。 他说,如果他不容许我乱杀人,那我的剑将终生为他一个人而出鞘。 那时我的心跳得几乎冲出胸膛,他看去也有点不自然。他并不是那种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于是我只好装糊涂,说,这样练剑,多无聊。看你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小心夭折。 他微笑着说,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说,没有。 他说,你为什么担心我? 我说,我什么时候说我担心你了? 他说,凰儿,你是胆小鬼,你不敢面对你自己。 我说好好好,我担心你。 他一脸得逞的奸笑:你说,为何担心我? 他的声音懒懒的,音调拖得极长,听得我浑身都软了。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话,我觉得他是故意诱惑人。 当时他靠在亭台上,长发流泻而下,缠着浅色的衣裳,很黑很光滑。他看着我时,眼睛特别的亮。 我搂住他的腰,轻轻地吻他。 那时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了他。 此时此刻,重火宫的人已经开始陈设桌椅。 不经意中,重莲早已收好剑,靠在一旁饮茶。他眼角朝我这边瞥了一下,我立刻回避视线,靠在廊柱上。 刚想离去,他已经走到我的身旁。 姑娘们散得差不多了。 斜阳无限,金光万丈。平湖春园染上了恬然的瑞红。 重莲的睫毛上染了金色的光晕,美丽极了。 他看我的眼神却再回不到那个时候。 他站得笔直,我靠在墙上。他比我高出很多。 “林公子来此有何指教?” 我推推眼罩,清清喉咙:“不过逛逛,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漂亮姑娘——当然,还有莲宫主英俊潇洒的剑法。” “嗯。” 他不说话,于是我也沉默。 他在呼吸,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我也都能认出来了。 “宫主明天大婚,今天又何必这么累呢?” 他太久没有回话。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还拖拖拉拉,实在太难看。不如早点告辞,给彼此都留个好印象。 但足似生了根,一步也走不了。 太久的生疏,让我几乎忘记当初对他有多迷恋。 但,只要他在,只要他看我,我就会变得彻底不像自己。 终于他开了口: “为什么说这个?” “什么为什么?这还有理由么?” “林宇凰,你到底是看不清自己,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莲宫主,你是想太多了,还是太多愁善感了?” “你担心我。” “我这人良心很好,路上死了一只耗子,我也会去关心一下的。” 重莲不说话了。他转过脸去,我看见最熟悉最完美的侧面。 不是不想挽回,不是没有机会挽回。只是晚了,也一再错过。 轩凤哥还活着,我发现之前的诺言确实再无法兑现。轩凤哥还活着,我不能放下他不管。而重莲永远无法忍受别人插入我们之间。他也要成亲了。 “林宇凰,我看错了你,你不是胆小鬼。”重莲侧着脸,淡淡地笑了,“你是个骗子。” “哪里哪里,宫主言重了。” 重莲走了。 我坐在回廊间,凉生半臂。满湖的莲蔓延盛开,一如血融火燃。 秋风十里红莲,红莲十里飘香。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换作是别人,早没命了。” “海棠姐姐。”我回头嘻笑,“原来你也有偷偷摸摸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宫主知道我在这里。”海棠发间别了玛瑙,眼似玛瑙,“但若不是有让他留恋的人,他也早已不在这里。” “哦。原来海棠姐姐也懂这些东西,若不是您天生美貌,我看你天天吃素心地闪亮却不动凡情,一定以为你当过尼姑。” “我确实是还俗而来。” “啊?真的假的?” “若不是有值得我还俗的人,我也不会离开寺庙半步。只要我跟了谁,谁让我杀人,我就眼睛都不会眨。” “姐姐别威胁我,他要真这么恨我,一掌就毙了我的。” “你不会死的。他永远不会杀你。”她顿了顿,“但将来你会后悔。你放弃了什么,应该比谁都清楚。而你,仅仅是为了一个早已回不来的梦境。” “你来过这里没?这里景色蛮好。” “尔虞我诈宫主见得多了,欺骗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更是习以为常,但他这样相信……” “海棠姐姐,我肚子饿了,先去吃饭。” 我翻上屋檐,逃之夭夭。越过几个屋顶,看到雪芝拿着一堆泥巴狂奔。而在她前面东躲西闪的,是面色发白的步疏——任她再是国色天香天仙下凡,到底也是女人。 我从来不怕毛虫,雪芝整我颇无意趣,这会玩得不亦乐乎。 重莲走出来,挡在步疏面前,拍掉雪芝的手。雪芝怒了,步疏又出来安慰。最后变成步疏哄着雪芝进房,重莲在后面摇头,笑着进去。 我特别想用手指摸摸眼角,弹出几颗老泪来悲情一下。但怎么也哭不出来。 一夜过后便是重莲的婚礼。 而我所能记得的,只有我和他初识时,有些孩子气的日子。出初江湖时,愣头青一个的我,在长安熙熙攘攘人群中,目送他远去的日子。 简单而纯粹的日子。 在京师,在长安,在温软夏风中的好日子。 六九 翌日黄昏,我和天山的人站在礼堂里面。门外斜阳和满院的红莲融作一处,红妆翠袖,花叶两分明。 重莲站在人群中央,镇定自若。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大红色的衣服,也是头一次看他把头发挽入冠中。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适合这种世俗的颜色,但我似乎错了。那头惹眼的发一藏起来,脸就完全露出来。 什么叫做绝艳,这一刻我才有了领悟。 不仅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没了心思等新娘,目光一双双扫在他脸上。 娘把重莲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嘴:“重莲这小子真的长得好看,难怪这么多女人为他发疯。今儿过后,步疏的日子不好过了。”语毕又看一遍,“真的太标致了。如果你是个闺女,我一定要他娶你。” “娘,您该说,如果他是个闺女,一定要让我娶他进门。” “你那么矮,能娶他么?” “你看这场子里有几个人比我高?” “你就有本事和比你矮的小老头比,干脆跟我比算了。哪个练武的人会像你这么矮的?你看人家雪天都比你高。” “您能不能别提那个字?”我拉过雪天,和他划了划身高,“你看,分明是我高。” “我不想和你说别的,我早告诉你我想要女儿。如果不是你长大了,我一定阉割了你让你扮姑娘。” 周围的人都捂着嘴忍笑。我看看司徒雪天,干脆保持沉默。 司徒雪天用扇柄敲敲手心,小声道:“啧啧,这天底下谁穿礼服的样子我都想过,就想象不出莲宫主的模样。今天总算看到,实在不错。但更奇的是,重莲成亲,另一半竟不是我们林二公子。”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谨防老娘听到。 缺右眼道:“老子实在想不通,这衣服可以卖十万!” 我嘿嘿一笑。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说老实话,那银子你弄哪里去了?” 我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重莲身上那缎子,我用鼻子嗅嗅都知道是天山的货。我一听那价位就知道了。会在人家成亲的时候钻空子骗钱,除了你这缺德的,没人做得出来。”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瞒我?” “就算是我做的,你也分不到半两银子。你少把你老爹黑商那套使我身上。” “谁跟你说我要钱了?我就好奇你怎么使的。” “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靠近。 “其实,这银子……你再过来点。” 他再靠近,仔细倾听。 “哇————!” 司徒雪天捂住耳朵,唰地蹲在地上。随即我耳朵就被人拽住,我娘道:“新娘子都来了,你们还闹!” 四人抬轿摇摇晃晃来了,两面开道锣,两位侍女提灯走在轿前,轿后又有两位侍女持雉羽宫扇,四位执事手持红黄团扇,两位执事举伞盖。 舞狮颠轿,鞭炮烟起。 不少人一路追随前来,直到轿子停在礼堂前。 我捂住眼睛。不知道是否不大适应这边的气候,眼睛疼。 娘问:“怎么了?” “不知道。” “你小心别沾水了,不然会很痛。” “没关系,船都沉了,何必挣扎。” 重莲回头看我一眼。我挪开视线,笑道:“看来是没用老娘给绣的小黄鸟,不吉祥了。” “宇凰,那个是你的名字!” 缺右眼道:“他的名字不就是小黄鸟么。” 我在拼命转移自己的视线,但天山的人背着步疏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呆了呆。 夕烟苍然。 她一身大袖大衫,大红罗褶裙,深清的褙子和霞帔,头上的凤冠闪闪摇晃。 迈过火盆,舞狮者拦路。步疏掏出红包,同时琉璃射三箭,一箭指天,祈求上天的祝福;一箭指地,代表天长地久;一箭指向远方,祈求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 步疏袅袅来了。 她隔着冠上的珠帘,和重莲对望。 不管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此,在场的许多人对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红烛灼灼。 她停在他的面前,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若隐若现。两人的眼中仿佛再容纳不下别的东西。 “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这会儿不仅是右眼失去光明,左眼也像瞎了一般。我只能听到主持说话的声音。 “水有源,树有根,儿女今朝结婚成家,尊老敬贤双亲,接下来是二拜高堂,愿重甄老宫主等几位老人家挨在天之灵保佑二位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几个灵牌鞠了躬。 “接下来是夫妻对拜,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转——” 他们转过来,面对彼此。顿时像失了心一般,我握紧刀柄,往前迈了一步。 司徒雪天立刻抓住我。 “一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鞠躬。我这才留意到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懵懂的奉紫还有表情委屈之极的雪芝。 雪芝并没有看他们。她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立刻转移视线,又看我一眼,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二拜夫妻恩爱,风雨同舟——再鞠躬!” 他们再次鞠躬。 分明是同样的动作,却是格外沉重。雪芝抓住奉紫的小袖子,往她身上揩泪水。虽然这小丫头实在讨厌,我还是想要过去抱她哄她。 不就是老爹改嫁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三拜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三鞠躬!” 说是这么说,听到这句,我终于冲上去。 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拜,已有人提前吼道: “重莲你这死狗,当年杀了我的郎君,你也别想成亲!” 重莲没有回头,只是往前站一步,靠近步疏。 一个瘦小的身影蹿出。 黄昏倏尔而逝,突临的黑夜将一切吞没。 那身影还没靠近重莲,重莲已摘下步疏头上的凤簪,于指尖轻轻一弹。 一道银光闪过。 那女子倒在地上,痛苦翻滚。 这时才看清楚那张清秀洁净的脸蛋,竟是后池。她汗流浃背,一点也找不出当时纯洁或是凶煞的模样。 凤簪刺入哪个地方别人未必知道,但谁都知道,重莲并没下杀手。 这时视野清晰了些,总算知道跃跃欲试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例如重莲身后的楚微兰,表情难看得很。 “我的婚礼也轮到你撒野?”步疏抬头,即便隔着珠帘,也知道她的表情不再娇羞,“为你的夫君?你为了什么我会不知道?给我滚,不然别怪我丢你的人!” 后池眼眶发红。若有力气,她必然要将步疏戳出几百个洞。 楚微兰也渐渐愤恨。她一甩手,一支袖里剑飞出。 步疏身形一闪,躲过。她从腰间抽出暗器,瞬间扎入楚微兰的脸颊。 楚微兰脸上立刻涌出大量鲜血,漂亮的脸废了。她撕心裂肺地惨叫。 步疏淡淡笑道:“若不是看你这么丑这么可怜,我一定不会手软。” 楚微兰一边哭喊,一边看着重莲。重莲的眼中仿佛没有任何人。 人群中的很多女子都疯狂了。她们看着步疏,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但没有人再敢出手。 还好方才我没有出手,不然我就算打过步疏,重莲也会帮她干掉我。 重莲没有娶错人,步疏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她已足够美丽,足够强大。 七十 一帮人进来,拖走了伤员。步疏拨弄着珠花,巧笑嫣然。 一切又在瞬间恢复原样。 重莲拿起秤杆,轻轻挑开步疏的珠帘。 烛光花影,清风飘香。 步疏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她是重莲的新娘,也没对我笑,我却在瞬间有些心跳失速。 重莲半侧着脸,情绪藏得很深。 龙涎香,鲛绡缎,两个金盏酒杯送到他们面前。他们端下来,对着彼此举杯,交杯。 恻恻寒轻,画楼上箫声四起。 大红缎子的主人竟看去有几分落寞。 酒声,酒香,美酒断肠。世界再无别的声音。 这样的婚礼,这样的祝福,也只有发生在这样的金童玉女身上。 平湖春园夜间更加撩人。他们选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再无法闻到重莲的味道。 他精神失常的时候,常常坐在重火宫的小园中,呆呆地看着花花草草。我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稍微一不小心,他的味道就消失了。坐得远远的,看着他,趁他睡着的时候拿衣服给他盖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其实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而现在,他已经站在我够不着的地方。 新郎新娘向宾客敬酒。 步疏生性高傲。别人就算干了酒,她也只是小酌一口,甚至只是摆个动作,嘴皮子都不挨一下杯口。 我以为重莲也是这样的人,但我猜错了。 他一个个敬过来,每次都将酒斟得满满的,几乎要溢杯而出。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不断起哄,大笑着说莲宫主好酒量。 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 以前就算喝一口,他也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此时,他起码喝了一斤陈年女儿红,举止却正常得很。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我会以为他真的是海量。 我知道他醉了。因为他看了我很久,都没有举杯。 这时我只是看着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却是很简单地想起了过往。 那些在疏影灯火下的放浪逍遥,烟月年华。 分明是缥缈轻浮的记忆,却分外疼痛沉重。 他终于举杯。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该做的还是要做。忍过这一关,之后又是新的生活。 我接过他的酒杯,非常小心地避开他的手,笑道:“鄙人酒量欠佳,喝不了多少。宫主分我一点就好,有些不成体统,还望见谅。” 我斟酌着,把所有酒倒进入我的酒杯,然后仰头喝下。 我擦擦嘴,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眨了眨单边眼睛,他才有些迟钝地做了个假动作。 然后他再没看我,转身走掉。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他把重要的宾客都敬完了,最后人家连赞叹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去并不忧伤,微笑着和别人敬酒,不像在自残。所以,没人认为他醉了。人们只是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估计过不了几天,江湖上对重莲的酒量又有惊天动地的传言。 最后一个人敬完,步疏挽着重莲走向洞房了。 他又一次从我面前走过去,却没有再看我。 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中,大红缦布下。 我在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我知道他已成亲。 这一夜过后,他便是别人的丈夫,他便要与别人白头偕老了。 半个时辰后,人群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几个酒鬼在那里念念有词: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重莲才二十来岁就娶了最美的女人,我说,女人要看外貌也可以。看我,除了眼睛小了点鼻子肥了点脸大了点头发少了点,似乎也没什么缺点。” 缺右眼在他旁边一坐: “那我和林二少岂不只是缺了眼睛?” “人家林二少缺了眼叫邪气,你是憋气。他就是俩眼都缺了都有女人围着爱。” “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女人咋了?” “请叫我裸奔几十年的千手观音。” 我坐在旁边和他们阴阳怪气地乱笑,发现很久老娘都没来拧我的耳朵,觉得有些奇怪,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看着门口。 人们吃惊,并不是因为死人复活。而是因为这个人腿上的六尾火狐。 六尾火狐只有三条。三条里有两条又是女的。 所有人都还处于呆滞状态,林轩凤已经朝众人拱手: “在下来迟,对不住各位英雄。” 他相当自在优雅地走到我们身边。意料之中,我听到楼颦珂酒杯摔碎的声音。 缺右眼的眉头皱成一团。 林轩凤走到我身边坐下,完全无视别人的注视,冲我眨眨眼:“我速度快吧?” “你是飞过去的不成?” “所有随从都损了。速度当然快。” “怎么回事?任务完成了么?” “完成了。不提这个。你知道不知道剑神陵的事?” 别人的视线几乎在他身上灼出几百个洞,我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却没有反应。 “说那有什么宝剑,我没什么兴趣。” “你不想去?”林轩凤又眨眨眼睛,一只手就伸到桌子底下,握住我那里。我顿时精神抖擞打了个哆嗦,拍掉他的手:“喂喂,人很多。” “能否拿到剑无所谓,我们可以一路上找点好玩的事做。” “好啊。”我朝他笑笑。 “笑得真假。”林轩凤乜斜我一眼,小声说,“凰弟,你不准想别人。” 我给他麻得浑身颤抖。坐旁边的缺右眼也忍不住骂娘了。 林轩凤用手撑着下巴,笑容柔柔的,眼神也是分外媚人。只是,我的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 “我去茅厕,一会回来。” 月朗星稀,平湖春园皎白一片。拐了几个弯,进入茅厕,我解开裤带,却摸到裤子上湿润一片。 我正觉得自己发情期到了,却闻到一股腥味。 不是那种腥。 我急忙冲出去,在月光下一看裤子。 ——一片猩红。 我慌了,连忙跑回去。却听到花丛中有人轻轻咳嗽。我拨开花丛,看到尾随而来的林轩凤,还有他满口的血。 我抱住他的肩,急道:“怎么回事?谁下的手?” “没事,没事。”他摸摸我的头,轻轻搂住我,“我们在一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