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 “莲,你不会熬药?” “嗯,重火宫里有药师。我曾听他们说过。” 真没想到,重莲竟然不懂这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一般熬药要泡冷水一盏茶半的时间。熬药是两盏茶。清热药、芳香类药物,还有解表药不要太久。熬完以后再煎,一盏茶的功夫。像现在我给你做的,是滋补药,要煮沸后,慢煎约半个时辰。煎时还得搅拌药料,再重复煎一次,时间可以短些……”说到这,自己又觉得不对,补充一句,“不过你不用记这些,以后有药我来熬。反正我身体好,不会得病。” “凰儿。” “嗯?” 重莲忽然摸摸我的头:“真的长大了。” 我一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往后一缩:“你说话不要像个老头子一样。况且,熬药是我从小就会的事情。” “真的?你没告诉过我。谁教你的?” “啊,到时间了。”我跑到陶瓷盆那里,将药倒入砂锅里。 这个是很小的时候就会的。 红钉老怪有严重风湿,一到换季就会疼得要死要活。百催花对药剂调配没把握个十成,起码也有八九。可惜他没良心,一天到晚就研究春药骗小姑娘。我到他那里偷了《神农千草经》,结果自己没耐心看。林轩凤默默读完了,把内容说给我听,我来实践。 其实研究药材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当时配药都配得不亦乐乎,一身药味便以为自己是高师。我和他甚至还做过打算,以后一个人当毒医,一个当仙医,神秘兮兮地闯荡江湖,提到毒医人们就闻风丧胆,提到仙医就感激涕零。当然,要当毒医也是我的份。我还说,以后人家发现,原来仙人一般的大夫竟是毒医的媳妇儿,倍感诧异的样子也特别好玩。林轩凤高深莫测地一笑,伸手就来挠我的痒,说谁是丈夫谁是媳妇,快说。当时我那笑声,清脆得几乎震破小破楼房的顶子。 “凰儿。” “凰儿?” “啊啊啊啊?”我愕然回头,才发现自己提着一个空盆子在发呆。 “想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没有,我在想那姬康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之前这么大义凛然,你一出现,他就屁滚尿流。” “姬康会恨我是正常的。只是我没想到,那件事竟然可以让他记恨到现在。” “什么事?” 重莲给我说了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段时间重火宫大量招人,银库亏空,急需用钱。恰好同一时间所有可以借银子的门派都在缺钱。姬康说他叔叔是大金赌坊的老板,可以通过赌坊赚钱。重甄同意,但重莲反对。后来姬康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把重火宫的一万两白银偷走,拿去赌。结果没赚不说,还大亏。重莲当时命人把他打去了半条命,饿了几天几夜,再叫人这个事。才知道是姬康他叔叔知道他家败坏,翻脸不认人,还故意唬弄他。之后重莲给他说,他不但不听,还对重莲态度特别差。再没多久,这小子就恨他恨到入骨。 故事还没说完,重莲便又开始压抑住咳嗽。我搂住他,拍拍他的肩: “怎么会病成这样?” “我捏碎了姬康的玉佩。” “这,我知道你捏成了粉很厉害,但那个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怎么会……” “我动用了真气。” “什么意思?”我猛然推开他,“你现在连真气都不能用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法子。”重莲脸颊没有血色,穿了单薄的亵服,一双紫眸却格外明亮,肤色更加显得惨白,“我的武功恢复了,但只要一动用真气,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很大一部分时间,我的神智并不清楚。这个月是我表现最正常的一个月,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你别说了,先休息一下。”我替他解开发带,他的黑发顺着肩膀落下。 “其实有很多人并不是我的仇家,他们也没有这么多正义感想去惩恶除奸。他们不过想要杀了我,灭掉邪教。”他理了理长发,慢慢躺下。 “为什么?” 问出来才发现多此一举。 人只要成名,便会不断有人找上门。为了匪夷所思的理由。 即便你不想,他们依然会来。这是不变的定理。 不少人抱着这种心态:既然你可以通过某件事出名,那我也可以通过你出名。 有争议的人确实容易让人记住,一个人可以因名气而荣耀。但,也可以因名气而灭亡。 有一部分人只看得到憎恨他的人,有一部分人只留意那些敬仰自己的人,有一部分人什么人也看不倒。 通常,第一种人很多,第二种人很少。第三种人,寥寥无几。 而重莲正是那些寥寥无几的人之一。 我想他不是不在意。 他不是不在意的。 错误已经铸就,丢失无法挽回。无论怎么做,都是同样的结果。 他喜欢微笑,言语温软从容。只是一直在承受,在埋葬。那些无法扭转的回忆,真实的感情。 他微笑着,在岁月的流失中毁掉自己。 “由它罢。”重莲握住我的手,“莲神九式原本没有几个人学会。所以没有人知道修成它以后,会是什么结果。其实修炼之前,我有认真算过,每一式所要爆发出来的威力,都是普通人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凰儿,听我的话,永远不要和什么邪功沾上边。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好处是你不需要代价就可以得到的。” “你别说了。” “凰儿,我做了太多愧对你的事。对不起。”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年,从第一次看见你到现在,也有了十五年。足够长了。”重莲微笑着,握住我的手用力了些,“不知会到哪一天。剩下的日子,我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二三 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风雀鬼母红裳至尊艳酒。 原本默默无闻的天山以挑战重火宫口号,扩张势力,变成了炙手可热一大门派。 转眼间,江湖刀光剑影,绿林腥风血雨。 天山二十八楼,均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分布在中原武林的各个角落。 飞镜,天狼,九离,百鸟,寒水五门,分别由后池,望植,百里秀,姬康,卫流空五大高手执掌。 三观风雀,鬼母,红裳,只有风雀观观主已经名扬天下。 风雀百灵,再生九冥。 能在这浩浩江湖中博得这等赞誉的人,十年九不遇。 而这位百灵,就是我们在英雄大会上遇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白翎。白翎的名声大振,流言蜚语自然也纷纷窜出。大部分都是针对他的相貌来的。白翎嗓音沙哑,不少人说他曾遇火灾,脸肯定被烧得焦烂,见不得光,不然不会天天用东西蒙着。 这些都只是小道消息,关于他的武功,只有在昧着良心的情况下,才有人敢说“不好”二字。 天山武功多变,最著名的便是姬康所言:拆招为招,迎敌制敌。 而且,他们拆得最成功也是最彻底的,便是重火宫的入门心法“九耀炎影”,以及中级招式“混月剑法”。 重火宫武功以快、准、变闻名,修炼了九耀炎影,可以大幅度提高身法轻功,混月剑又是重火宫所有剑法中最凌乱善变的剑法。此二者相结合,均修炼至中等,便已可以睥睨江湖中绝大部分高手。 重火宫内,从宫主到长老到护法,到资深弟子,到普通弟子,到见习弟子,人人手持这两本秘笈。 不会九耀炎影以及混月剑,重火宫的门槛都算没有进。 风雀观的“鹤鸣一指弹”, 伤力普通,招式平平,除了速度还勉强能见人,几乎就可以直接落入低等秘笈之流。但这一招一旦遇到使初中级混月剑法的人,就会变成最强的招式。 其实混月剑只要修到了第八重,鹤鸣一指弹的杀伤力便会大大减少;修炼到顶重,那鹤鸣又会变成一个平庸之极的招式。 只是在重火宫内,将混月剑修炼到八重的人,不过四十二个。近些年修炼到顶重的,不过六个——重莲,宇文长老,砗磲,海棠,水镜,重甄。也就是说,活人只有四个,能使用的只有三个。 百灵的鹤鸣一弹指简直出神入化。被他遇到的重火宫弟子,不是死,就是留一张嘴,让他们去哭诉。 天山现在观主才出动了一个,重火宫就已经受到极大影响。不知道待鬼母红裳的观主出来以后,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江湖中已经在流传鬼母观和红裳观的消息。 鬼母观的人数远远不及风雀红裳,却是由最厉害的巫蛊师组成。鬼母观观主本人就是一个毒药爱好者,据说她因长时间和毒物接触,身体已经无毒不侵无毒不入,自身早已变成一个百毒汇集体。因此,她每天还会浸泡两个时辰的毒水,让巫蛊进入她的血液肌肤,以提高自己的毒性。所以,很多人都说,天涯是毒公子,那鬼母就是蛊娘子。 面色黑青?满身蛆虫?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位鬼母会是个什么样子。 而红裳观则是一个极端。 红裳观有六扇门,里面装满了六种气质的美人:艳、娇、冷、巧、柔、野,据说红裳观的尊主本人就出自艳之门,是个天生尤物。 红裳观是最受人们关注的。毕竟这江湖之大,还是以男儿为主。都说男人的死穴有俩,一是银两,一是姑娘。 进入天山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冲着红裳二字。 但又有传闻说,红裳观的佳丽虽多,却远远不及最顶上那人身边的两位绝色。 天山之首,神宫天狐,两位尊使,一大尊主。 两位尊使的美艳已经被人传得天上有地下无。非常不幸的是,当代武林中最时髦的两句话,一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一是“那人漂亮得很,比重莲还漂亮呀”。 我家小莲又被拖出去说事,何其悲哉。 而碰巧的是,那两个绝色陪着的不是什么神武高人,而是一位不问世事的至尊丑男。 那个丑男糟蹋了两个美人就算了,还自恋得很,时常身穿红衣,手持雪扇,更是给自己起了个动听的名字——艳酒。 冠世美人,武霸天下。这八个字,叫做传奇。 九尾火狐,至尊艳丑。这八个字,也叫传奇——传说真是神奇。 前者是江湖人士通过我媳妇的伟大事迹而改编的故事,后者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人类的想象力,无穷大。 显然天山这个神奇的门派已经预谋已久,就等着重火宫没落,落井下石。重火宫向来孤军作战,只要不惹别人,已经是极好的事。这会儿四面楚歌,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寻求援助。 自从花遗剑和百灵过招,不知中了那人什么怪招,连续半个月都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我和司徒雪天还有雪芝三人,使了吃奶的力气才让他闭眼睛。 他呼吸正常心跳正常,就是不能活动。即便是点穴,也没有半个月都不能动的道理。 那白琼隐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寻了许多名医,对方的答案多数都是摇头摆手,直谈天山武功高明高明。 沿原路返回,刚到武昌,我、雪天、雪芝背着花遗剑的琉璃、蒙面重莲站在吴氏酒馆楼下站着,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 重莲道:“回宫。” “这样好了,我先送你回重火宫,然后我再出来。雪天找人照顾一下花大哥,我到京师去找你。” “为什么?” “花大哥的事不能不管。我打算去找白翎。” “不行。” “不用担心的。” “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还怕白翎不知道?” 重莲此话一出,司徒雪天噗哧一声就笑出来。倒是站离我们不远处的护法等人全无反应。 我嘴角一抽,把重莲往酒馆里面推: “好好好,回重火宫是肯定的事。喝酒喝酒。” 两个时辰后,我叫司徒雪天先带着花遗剑回京师养伤。顺便领走了雪芝。 真正理由是我和重莲最近栽了,再拖个人下水,太不厚道。 弄走那仨,我们再武昌暂住一天。我看重莲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我们感情也还算稳定,气氛也不错,有些必要的事,还是要做一下的。自己跑澡堂里洗了洗,再回到房间里,发现重莲不见了。 二四 重莲这一着,已经把我彻底折腾够了。 我一个通宵没有睡,半夜三更把重火宫的人叫起来,大家一起冒着闹鬼的危险把武昌周围的野林子都找了个遍,哪里有重莲的身影。 我当时发誓,如果找到重莲,我一定,一定要把他暴打一顿,然后关他在房里十天不准他出来。 但是一想到他万一给天山的人抓走,就会头皮发麻浑身冰凉。 到天亮的时候,人的心情总是会浮躁。客栈后院的木桶被我踢穿几个。 要不是当着那几个姑娘的面,我估计眼泪就跟木桶里的水似的流。 第二天午时,客栈一楼给人堵得密不透风。我跑回客栈门口,准备向琉璃他们打听重莲的消息。 透过一排熙熙攘攘的人头,我看到客栈一楼窗口边,一双紫色细长的狐狸眼。 我的火气瞬间泄漏。 刚要穿进客栈,就被酒保赶出来: “现在客栈里有人闹事,任何闲杂人不得入内。” “大哥,让我进去,我娘子病得重得很啊。” “我们也没有办法,这里头闹的两边都是不好惹的人物。” “什么人?” “灵剑山庄和南客庐。” “他们闹他们的,你放我进去啊。” “不行不行,你要进来我就不客气了啊。” 以我林大侠现在的武功,还怕你个小喽罗不成?只是不能给大美人添麻烦,又道: “我认识灵剑山庄的人,你让我进去。我和他们说说。” 酒保上下看了我一眼:“你认识他们?” 我一掌推开他,直接冲进去。 客栈左右各站了一帮人,左边人人背上都背着比普通剑更长更细的剑,就知道果然灵剑山庄的人到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似乎是灵剑山庄的二弟子。他怒气冲冲的对着一个汉子,面色发红。 “有本事现在就开始!”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说了多少此,老子现在要吃鸡腿,吃完再说。” 说话之人正是南客庐帮主缺右眼,曲悠延。 一想到他曾经当过和尚,我就不禁大叹世事无常。 “喂,这俩人是怎么一回事?”我推推酒保。 酒保用下巴指了指最左边的人。 这日子神了。 江湖三大美女宣琬儿、楼颦珂、海棠。琬儿已死,另两个现在又会聚一堂。 海棠正站在重莲身边。 而站在最左边的人,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会发嗲的女人,楼颦珂。 楼颦珂捂着哭得红红的眼睛,靠在楼七指肩上。楼七指竟然也有心疼别人的一日,拍着女儿的肩,愤然看着曲悠延。 我道:“怎的,那缺右眼调戏了楼大小姐?”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楼庄主说什么都要教训他,无奈他一直坐那里吃东西,不甩账。” “直接动手不就好了,还等什么?” “客官啊,灵剑山庄可是最具正气的门派,怎么可能会做扰乱民心的事?” 我沉默片刻,道:“等他吃完,又有何难?” “他已经吃了一个时辰了。” “他是猪么?” “猪都未必有他厉害。” “那坐在窗边那位公子呢?” “你说那位蒙面的漂亮公子?他来了也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身边还跟着这么好看的姑娘。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整个客栈的人都在看他们。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叹息。 寻常人永远不知道,看到一个大叔发花痴,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 近日天渐凉。 窗边光线柔和,外有笛人轻吟寒水,晓霜落满河。 海棠往那一站,腰如武昌春柳。 重莲坐在窗边,她给他沏茶一杯。 重莲微微掀开面纱,低了头,淡啜一口,果是眉眼胜若相缪山水,云梦南州。 客栈里闹事闹得这么大,但七成的人,还是在看着这俩人。 看这俩人的人,又有九成是在看重莲。 我眼睛也不禁弯起来,心想我媳妇就是好看呀。刚一这么想,又觉得不对。我找他一个早上,他居然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这里的事不结束,恐怕出去也是给人折腾的份。不如主动来。 我推开人群,露出个脑袋。 果然灵剑山庄大半人都看向我。不过没人说话,气氛诡异。 “楼庄主,好久不见。” 我发现重莲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还好把脸盖得够严实,那眼睛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个端倪。不然给这些人看到,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楼七指愣了愣,还算沉得住气,慈笑道:“林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语毕,看向重莲。 楼七指竟没认出海棠? “我好久没见楼庄主,想和庄主讨论一下上次的事。当时您的彦红公子也在场。是在哪里呢,哪里呢……” 楼七指转眼再一看重莲,脸色大变,拱手道:“山庄还有要事要处理,下次再与公子长谈。”转眼道,“走!” “唉唉,等等呀。” 灵剑山庄的人迅速撤离。 “看什么看,散了散了。”我对周围挥挥手,飞奔到重莲身边,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你——” 重莲拉我坐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一句话,再一次凝聚的怒气又被戳破。我在桌子底下使劲捏住他的手: “你昨天去哪里了?” 重莲没说话。 “莲。”我又道,“昨天去了哪里?” 重莲还是不说话。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我绝对没有事的。” “不行,我不放心。你知不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杀了你?”我声音越来越高,是海棠对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才又放低声音,“如果你要再擅自行动,你就别回去了——” 这时,桌上又砰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回头却看到缺右眼站我旁边。 “臭小子,谁叫你管我的闲事了?” 近距离看他,那络腮胡子和独眼龙,哪里像个门派的老大?分明是个山贼。 “灵剑山庄人多势众,帮你还有错了?” “废话!老子要娶楼颦珂,你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我大惊。 “你要娶楼颦珂?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生得标致,还有什么为什么?” “喂喂,大哥,我这不是刺激你什么的。你知不知道以前楼颦珂喜欢的人是谁?” “不就是林轩凤那个小白脸!” 真神奇,他竟然连这个都调查清楚了。最神奇的是,他可以在调查清楚这个以后再说这种话。 哪个女人可以在爱过林轩凤以后再爱上他,冠世美人都可以换人了。 “你要追到她,我叫你干爹。” “你是个什么屁,你要当我干儿子,我还不乐意呢!” “你要想当我干儿子,我也不介意。”我正和重莲吵架,心情不好,想着这下梁子结大了,难免打一场。谁知这话一说出口,那缺右眼道: “小子,老子喜欢你!” 我一愣,回头看他:“为什么?” “这江湖上不怕我缺右眼的人已经很少了,你,有骨气!”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哭笑不得。 这天下最可怕的人坐我旁边,前一秒还被我威胁,我做甚么要怕他? “你好好追你的楼姑娘去,少跟少爷我唱戏。” “嘿,你就不信我能追到?那林轩凤怎了?不过有个娘们皮囊,这么多年过去,尸骨也烂透了——” 我道:“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 重莲回头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的?林轩凤是你甚么人?得个小小肺痨,七天不到就猝死,这种身体能干屁!” 我猛地站起来,怒道:“你若再说一个字——” “他那破烂身体早坏死了,我就说了,如何?” “慢着。”我忽然道,“你刚才说什么?……猝死?七天?” 二五 “是啊,七天。不少人因为肺痨丢了小命是真,但是得了肺痨七天就死的,估计也就林轩凤这么能干吧。” 《肘后备急方》中对肺痨的介绍:“积年累月,渐就顿滞,乃致于死。” 痨虫传染力强,问病吊丧,亲属骨肉与患者朝夕相处,都极易感染,甚至灭门。但当初因为林轩凤的死而心力交瘁,根本没想过他是被谁传染,死前遇到的事。 况且一般感染肺痨的人,若非禀赋不足,便是后天失调、病后失养,或者营养不良。林轩凤未曾患过大病,又是我见过最懂养生的人,灵剑山庄这么大一个门派,又怎么只他一人得了这个病? 我道:“你能确定所言属实么?” “江湖上是这么传的,老子怎么知道?但这种事一般都不会空穴来风。” “你听谁说的?” “一天见那么多个人,谁记得是谁?小子,老子今天有事,下次再会面,记得陪你干爹爹玩玩。” 缺右眼走了以后,我和重莲在窗口坐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或许谁都想说话,但都没人主动开口。 重莲的右手食指一直在茶盖上打着圈。不曾发现他的手指关节棱角如此分明,便似早春的竹枝,以极为秀美的姿态弯着,指甲盖尖尖细细。男子的生不出如此细腻白皙的手,女子的手指又不会这般硬朗修长。他的指根上套了一个银环,环上的雕刻是火焰与凤凰的图纹,不大不小,正是重火宫宫主的象征。 他向来不爱穿华丽的衣裳,此时一身淡色丝衣,衣上殷红如血墨梅点点,衬着小巧精致的戒指和银莲耳钉,煞是好看。 海棠从宫里带出来的龙井都倒了个空。 重莲划着圈的手突然停下。我微微一怔,还未回神,他便低声道: “有事直接说。” 我反应及时,握住他的手:“莲,我觉得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我这开场白都还没结束,他直接落幕: “你要回去调查林轩凤的死因,是么。” “也不是,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奇怪的谣言到底怎么传出来的。”我把他的手握在手里,猛然发现他的手比我大。又惊讶地对着比了一下,确实比我的大,然后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乱葬村在回去的路上,你要调查,可以直接回去。”重莲干脆把手抽回去。 我又赖皮地抓住他的手: “你生气了?”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 “你这叫口是心非。” 重莲还是一直不看我,用茶盖拨着茶水,淡淡说:“你和林轩凤的感情我一直很清楚,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没有没有,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别瞎想啦。” “我们动身吧。” 非常不幸的,我和重莲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感情,就这样又一次垮掉。 坐在马车上,连夜加班往回赶。是去哪里,我也不敢问。 直到夜月横斜,车帘窗间,几枝疏影。 重莲一腿搭在另一腿上,一手放在腿上,另一手放在椅垫上,身上跟着马车摇摇晃晃。我在旁边二郎腿大叉腿横躺斜躺翻来覆去,什么坐姿躺姿都用了个遍,他却维持这个动作,一整天。 “莲。” “嗯?” “莲莲。” “嗯?” “莲莲莲莲莲。” “怎么?” “不要不理我。”我蹭过去,抱住他的腰,“你不跟我说话,我就觉得生命真无聊。” 重莲淡笑: “这是什么话?” 我又在他颈间蹭:“每次我和你吵,你就憋着不说话。如果你生气,就说出来。你用你的优点来对付我的缺点,太不公平了。” 繁花枝头,重莲身上花影斑驳。 他捏住我的脸,轻轻拉了拉: “今天我不开心,你知道原因的。” “我只是好奇对轩凤哥的死因……” “我知道。”他打断我,“我们这一次去乱葬村好好查一查,解决以后,你就不准再想他了。” 我挑挑眉:“那可说不定。” 重莲眉头一蹙,捏我脸的手用力一分。刚好马车晃荡一下,那一扯可就不是轻轻的了。我惨叫一声,拍飞他的手:“哎哟我的娘。” 重莲忙靠过来:“怎么了?很疼?” 我扁成了婆婆嘴:“你真的失去武功了?怎么下手还这么重?” “我看看。”重莲垂头检查我的脸颊,揉了揉,又问我好点没。那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又轻轻松松地飘出来,刺激得我头昏脑胀,兽性大发。于是按捺不住,头稍微一抬,吻了他。 重莲先是一愣,浅浅的笑声随即从口中传出。不知不觉的,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角,慢慢往上游。我心想这下大好,偷瞄一眼外面,除了马夫以外的人都离我们极远。 正准备把他扑倒,他粗粗地喘气,把我抱上他的腿: “凰儿,来。” 顿时一道轰雷劈入我的天灵盖。我摇摇头:“来什么来?这姿势不对啊。” 重莲莫名地看着我。 我挣扎着跳下去:“反过来反过来,让官人好好疼爱你。” “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老子要硬起来。 “你现在武功还没恢复,我怕你累着,还是让我来吧。”说完就想去压他。谁知我还没扑过去,他就反手握住我的手。 那力道,哪里像个失去武功的人? “怎么回事?” “凰儿不仅人长大了,胆子也长大了。”重莲微笑道,“这么快就想造反?” 我用力甩他的手,甩不掉,脸开始发热:“你骗我!” “我不能运转真气,不代表我力气不在。” 估计这会儿重莲有点兴奋,不然不会笑得这么下贱。我要动了真气,一定能打过他,但那样他会不会怪我欺负他? 可是我要不还手,以后就再无翻身之地。 正在矛盾与挣扎,重莲已经把我推倒在座位上。头刚陷入软软的椅垫,他就整个人覆在我的身上。 难道连他失去了武功,我都还要受他牵制? 正待反击,重莲的笑声忽然变得相当淫荡: “呵,呵呵。” 我惊。 这是一个什么状况? 他猛地拉开我的腿: “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少反抗。” 我大惊。 他,他,他不是早就双性合一了吗?怎么还会变身成变态? 重莲嘴角微微扬起,一手抓住我的两只手,把我的手举到头顶,禽兽一般乱咬我的嘴。 既然是暴躁莲,我还用顾虑什么?我林二少什么都不行,就晓得欺硬怕软,以暴制暴。 我使了真气,抽出手,推他。哪知他反应迅速,一掌迎了我的手,反而扣在背后。我给他一拧,马车一晃,自然扑倒在椅子上。 裤子被他拔掉,他在我身后猖狂笑道: “今天本宫要在你身上打洞,打得你再也喊不出‘林轩凤’三个字!” 二六 我当场傻眼。 明明重莲使不出内力,怎么一变了性格就会了? 虽说重莲是双重性格,但是事实上他的主性格是温和的那个。这个暴躁莲,不过是莲神九式分裂出来的变态品。分裂性格虽然性情乖僻,却相当单纯,最没心机绝不会撒谎骗人。 难道说……重莲骗我? 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臀部上: “抬高一点!” 这一下我彻底恼了。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在回头的时候目瞪口呆——重莲身后是深夜的花树林,重重叠影间,马车溅起的石子乱飞。 一双细长弯曲的眼倒挂在窗口。 乌黑的长发落下,被风吹乱。 这样的夜晚,在荒山老林中,看到这样一双倒着的眼睛和长发,实是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若不是看到她头上的凤凰金簪,我一定会认为是遇见了鬼。 转瞬间,一声惊响,血凤凰抽出长剑,刺向重莲的后背。 我伸掌,抓住那把剑。 相当锋利的一把刀,紫电清霜。 手掌刚握上去,鲜血立刻流出来。我一咬牙,将剑推开,提裤子,转手拔出座位下的凰羽刀,纵身而起,与她兵刃相接。 在跳上马车车顶之时,只听见刀剑刺耳碰撞声连响十二次。 我落在马车顶篷,声音方停。 这血凤凰武功果然惊人,我这样飞快重击十二次,她竟一次次接下。 马蹄踢着小路,身边的景色飞速变换。 她跃入空中,上树欲逃。 我足下点过枝桠,持刀追上。今日一定要掀开她那常年不摘的面纱。 谁知在我跟了几步以后,又见一个黑影蹿入马车。 大事不好!这人打算调虎离山。 我立刻放弃追杀,又跳回马车。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又从窗口跳出去。 重莲卧倒在座位上,似乎已经失去神智。 我扔了刀,跪在他身边,发现人没被掉包。只是他被点了睡穴。 我搂着他靠在我的肩上,替他解开穴道。谁知我刚睡下去,他又起来,把我压在座位上。 次日清晨,我们已经临近岔路。 大家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早餐,重莲却追着我从餐馆里出来。 “凰儿,怎么了?” “凰儿?” “凰儿,凰儿。” “滚!”我眼睛发热咆哮道。 原因很简单,刚才在吃玉米的时候,朱砂啃得满脸玉米籽被海棠笑了。朱砂把玉米棒子往旁边一扔,闹脾气。温孤长老说要吃玉米还不容易,拿棍子打个洞,串着啃就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琉璃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啃不动也没关系,这玉米嫩得很,轻轻吸吮都可以吃到。 我一大早精神萎缩,听到这些话以后脸上一阵冷一阵热。 结果这个关键时刻,重莲还特地放下宫主的架子,把那玉米往空中一抛,将筷子刺出,一手接住。 那身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但我脸上又开始色彩斑斓。 重莲还特意示范给朱砂看,细细地咬下玉米,吃得颇是享受。我当时的老脸已经快挂不住,埋头啃包子。 大家都继续聊天的时候,重莲忽然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他。 他伸出舌尖,在上面舔了舔,把玉米嚼得啪啪响。 玉米滚烫滚烫,冒着蒙蒙轻烟,就像要烧起来。 我再忍。 重莲把上面的啃完了,固定住上端,抽出筷子,又往里面捅了捅。那玉米不知道为什么的,像是会感到疼痛一样,在他手里娇弱地颤抖。 我立刻下定决心,他要再说一句让我愤怒的话,我就和他翻脸。 重莲指着玉米说了两句一样的话,终于让我爆发了。 第一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第二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刚起来的时候,重莲对我的态度还算略有些愧疚。乖乖地把衣服穿好,还乖乖地替我穿了,一直用那双迷死人不偿命的细长眼儿瞅着我。 我最受不了他那种眼神,稍微这么瞥我一下,我一般就会中电而死。 但对于他前一日的行为,我坚决不要那么容易原谅。虽说重莲在性格大变的时候行为不受自己控制,但他要自己不这么想,就算变了也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我决定,从思想上压倒他。不然有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 结果冷战一个时辰,一进了馆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看宇文长老在那里捅玉米捅开心了,也跑去凑热闹。 一个早上,满脑子都是前夜发生的事。 重莲霸占在我双腿间,手指放在我的口中。 花影摇摇晃晃。纷乱中,重莲颈前的红莲摇摇晃晃。 滑落的发丝一次次被搭在背后,到最后被汗水粘住,再落不下来。 光是回想,都觉得被强大的力量冲击着,直到每一根神经都彻底麻痹。 “凰儿?” “凰你的头!滚开!” 早上的空气也是特别好,清新凉爽。重莲一副“我是正人君子”的样子,在我面前露出大义凛然的表情: “谁惹你生气了?我去教训他。” “滚滚滚滚滚!” 真的不能再看他一眼,一看到他,脑子里除了那档事就再无法思考别的。 关于血凤凰,我的疑问还多着。 这世界上最怪的事莫过于这件。 重莲可以使用武功,但他前一夜分明没有发现血凤凰。而且后来那个蓝衣人进来,很轻松地就点了他的穴道。 血凤凰想要杀了重莲,那蓝衣人却只是点了他的睡穴。这两个人的目的不一样,想来应该不是同时行动的。 这么说,在追杀我们的人马,不止一路。 怎么会有人敢来追杀重莲?难道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 不管怎么说,血凤凰清清楚楚看到的事实是,我出手保护重莲。 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莲,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