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之行,算是泡汤。 不管汤辰飞的话是真是假,她都不愿去江州。凌瀚已成过去式,但那仍然是只属于她和凌瀚的过去,她不想在江州,与任何人分享这个过去。 轰隆一声,天边滚过来一个惊雷,紧接着,闪电像银蛇般窜过天空。 天色越来越暗,雷声越来越密集,不一会,雨哗哗地从空中倾泻而下。 司机跳上车,抹去脸上的雨水,气急败坏地把手中的扳头一扔,说车修不好了。车里炸开了锅,那怎么办?司机没好气地回道,等总站派车过来,不然你走回去。所有的人都不淡定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司机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车里立刻就骂成了一团,司机也不回嘴,兀自对着车窗抽烟。 骂只是发泄,大家都明白,现在除了等,就是等。 有同伴的,互相诉苦。没有的,拿起手机给家人、朋友打电话。还有人呆呆地看着雨出神。 钟荩也把手机打开了,她先给何劲打了通电话报平安。何劲回答得很深沉:妹,你要是有啥事,我也不活了。 你咒我呀,打你个乌鸦嘴。 何劲这才笑起来,打了N通电话,你一直关机中,我心惊肉跳的。好了,懒得再理你,我去陪我亲爱的老婆。 哥,你见色忘妹。 切,以后问你老公,男人不色还叫男人吗? 钟荩傻傻地笑了。如果她和何劲从来没有分开过,她的个性一定也像何劲这样开朗、阳光。 环境造人! 手机突然在掌心里响了起来,是宁城的座机号,看着很陌生。钟荩犹豫了下,按下绿色通话键。 清脆的女子声音,带着几丝惊喜交加:“钟检,你终于接电话啦!请等下,我去叫我们吴总。” 钟荩纳闷地等着,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吴总。 声音换了个浑厚的男人:“钟检你好,鄙人姓吴,远方公司副总经理。呵呵,早就想拜访钟检,但我知钟检工作繁忙,不便打扰。今天听说钟检在休假,可否给个面子,一起吃个晚饭?” 钟荩小小的吃惊了下,回道:“谢谢吴总,我人还在外地。” “是哪里?” 钟荩拧拧眉,说了实话,“离宁城还有几百里,车坏了,估计赶到宁城快半夜。” “没事,我派人去接你。哦,今晚我们还请了常律师,还有钱检察长。纯朋友小聚,不谈公事。” 钟荩怔住,钱检察长? “钟检,你到底在哪?”吴总催促道。 “等下,有人叫我,我一会回给你。”钟荩匆忙收了线,翻开号码簿,找到常昊的电话。 常昊可能比较意外,“钟检?” “这是你的主意吗?或者说这是你擅长的方式?我还以为你是有真本事,原来还是要靠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这一套。是不是还准备了红包、礼物什么的,几位数?” “你到底在说什么?”常昊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钟荩冷笑,“今晚你要和远方公司的吴总一块吃饭,对吧?” “有这么回事,但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继续装吧,待会我们在餐厅碰了面,你再做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常昊平静了,“他们也请你了?”商人都爱酒桌攻略,见多不怪。 “没错。” “如果你不想去,拒绝好了。反正不是我请客,用不着特别打电话给我。” “你说得真轻巧,钱检察长都去了,我能不去吗?” “妈的!”常昊怒了,“搞什么东东,怀疑我能力,另请高明去,我不稀罕这案子。” “你真不知?”钟荩心虚了。 “要来就来明的,恶心背后耍冷枪。” “那你还……去不去?” “去呀,给你面子。” 钟荩失语了。 “我说我在几百公里外,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在找理由推辞?”她托着头,有气无力。 “你知道,还不赶快回来。” “车坏了!” “说个地址。” 到这个时候,也矫情不起。常昊与远方公司比起来,她情愿欠常昊的。 雨水浇湿了白天的余温,车里的温度越来越冷。有几辆经过的班车停下来,帮着带走几人。车厢里人慢慢也少了,大家不再聊天,默默听着雨声。 不到二个小时,常昊到了。撑了伞站在车门边等钟荩,找工作的小伙子哇地一声,对钟荩说,你朋友虽然长得很威严,但是行为让人感动,好浪漫哦!钟荩认真地告诉他,这不是我朋友。小女友插嘴道:那是谁呀? 对手! 坐在最后面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子缓缓抬起头,看到钟荩的衣角在门边一闪。他摘下帽子,伸出手,摸到一个月牙型的疤痕,轻轻地揉搓。 和常昊挤在一个不大的空间内,这种气氛很诡异,但钟荩选择忽视这样,专注地看着前方。 国道上车很多,雨刷不住地摆来摆去,常昊必须得集中八分的精力来开车,还有二分,他腾出来打量钟荩。她那表情,似乎坐他的车很痛苦。 “去哪度假了?”他今天不想与她聊案子,经验告诉他,一聊,两人就会争起来。 “安镇!” “玩得很开心?”他看见她提着个鼓鼓的大口袋。 “嗯!” “做公务员确实蛮清闲的,春赏花,秋看叶。”话一出口,常昊知道踩着地雷了。 钟荩偏过头,“常律师,我们不聊天没什么的。” 常昊嘴角抽了抽。 “我会请你吃饭。” “表示你的谢意?”常昊咬牙,这辈子,他估计和检察官是做不了朋友的。 “是!” “把那袋里的东西送我吧,吃饭就免了。” 钟荩眼瞪得溜圆,地雷好像爆了。 “舍不得就算,我来接你,就没打算要你感谢,我只是证明我的光明磊落。” 钟荩不再说话,但她的脸色还是铁青,胸脯一起一伏。 远方公司特地在天外天酒楼订了包间,这家酒楼以野味出名。钟荩和常昊到时,几个男人正在打牌。吴总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伸过来的手,白白肥肥的,像发酵的白馒头。 几人坐下,一寒暄,钟荩才明白,今天为啥能请动钱检察长的大驾,他和吴总是叔伯表弟兄。又一次惊叹,世界真小啊! 如此一来,这晚餐就像家宴,余下的人,立马也称兄道弟,真没人提一件案子的事。钟荩作为座中唯一的女性,没人要求她一定喝多喝少,但她被安排在吴总的身边,以示尊重。 钟荩只喝了一碗野菌汤。真正的野山菌呀,不沾一点油气,山泉水清煮,碗盖一掀开,山林的气息扑鼻而来,味道是罕见的鲜美,绝不辱没“天下第一鲜”的美名。 常昊没和众人掺和,别人敬酒,他也会举举杯,却不碰唇。他说,一会还得开车呢!奇怪,众人好像挺畏惧他,没人反驳一句。换作别人,莫谈开车,就是开飞机,也把你给拿下。 到席散,吴总举起酒杯,对钟荩说了句:辛苦钟检了。言下之意,曲折蜿蜒。 钟荩回以淡淡的微笑。 告辞时,钱检察长似乎是不经意地说道:按规矩办。 钟荩站在车边等常昊,没办法,她的行李都在他车上。此时,雨已经停了,云层掀开,夜空倒缀着一轮明月。月光如水,映得天地之间都是晶莹的。 吴总送常昊,钟荩听到常昊说:我手里压的案子很多,你们要是有别的路子,大家摊开来明说。耗时光,我有罪恶感。吴总脸上挂不住,只得呵呵干笑,常律师太谦虚了。 律师的战场在法庭上,不是酒桌上。 那是,那是!吴总就差拱手求饶了。 常昊先替钟荩拉开车门,然后自己绕过车头,从另一边上了车。钱检察长看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 路上,两人如同共守一个巨大的秘密,都紧闭着嘴。 在钟荩家的小区门口,钟荩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伸向口袋的手。“你喜欢,就给你吧!今天,误会你了,对不起!” 说完,逃似的跑了,常昊瞠目结舌。他哪会喜欢那袋东西,看她宝贝的样子,他随嘴一溜。解开那口袋,东西到不值钱。炒热的南瓜子,蛋清和糖搅拌的花生米,一瓶蜂蜜,煮熟的咸鸭蛋,刚成熟的枇杷……每一样都细心地分类好,用软纸隔着,防潮、防碰。好像是慈祥的母亲,替远行的孩子准备的零食。 常昊眨眨眼,检察官到底是去哪度的假呀? 日子就像一拨一拨的花,排着序一一开放。井然、平静。 钟书楷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依然是练书法,钟荩依然要为自己煮一个鸡蛋。方仪越来越迷上了瑜伽。她说瑜伽不仅能增强身体的柔韧性,还能洗涤人心灵的污渍。听着不像是练瑜伽,而像是参佛修仙。在外人眼中,钟家是令人羡慕的一家。方仪唯一嘀咕的是,汤辰飞许久不来了。她问钟荩是不是和汤辰飞吵架了。 钟荩恢复了朝九晚五的生活,科室正在调查一起患者杀害医生的案子,非常忙碌。汤辰飞是俊杰,很懂得知难而退。她不是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他没必要迎合她。但他也没彻底消失,偶尔会打个电话问声好,那些令她排斥的疯言疯语,不再说了。有一天下班,他等在门卫处。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有家店的奶茶很正宗,不是用奶精冲饮的,而是真正的鲜奶制作。看着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结果,还是被他拉去。喝了杯奶茶,吃了碗米线,她买的单。吃完,两人就分开了。 每天开车上下班,钟荩的车技渐渐娴熟。 她对方仪说,汤辰飞只是个普通朋友,我们不可能吵架的。口舌才有争执,而口与舌,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啊! 方仪不太相信,再问,钟荩就沉默了。 忙碌的日子里,钟荩有时会想起两个人。一个是花蓓,一个是哑巴民工。她去过以前她们常去的餐馆、茶室、书店,那么容易相遇的地方,她们却从未碰见。她要找花蓓,就是去看晚报。花蓓现在是报社的当家花旦,经常有报道上头版。哑巴,她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周末的晚上,她特地开车去龙华看守所,没进去,就在外面坐了会。她没有看到哑巴,大概是去别的地方打工了。 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偏偏撞上了。 看着站在马路对面的凌瀚,钟荩仍是失了神。 他怎么还会在宁城? 她不想知道答案,目光收回,把包扔进后座,带上车门。明天,戚博远杀妻案开庭,她今晚必须好好休息。 车刚出大门,便看到凌瀚越过车流向她跑来,她踩下刹车,摇开半扇窗。 四目相对,她急急错开。但还是推开车门,让他上了车。 “一起去吃个晚饭吧!”怕她拒绝,凌瀚又加了一句,“不会很长时间,就在这附近。” 钟荩朝后座的公文包看看,“谢谢,我还有事。” 凌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我去买点你爱吃的糕点。” “糕点油多,我要减肥,不碰那些。你是不是有事找我?”钟荩觉得自己变刻薄了、势利了,和他讲话,句句带刺。 修长的手指在掌间微微一紧,划压出深深的痕迹,凌瀚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有说不出的无力与无奈。“你很瘦。”这句话是带着叹息说出来的,轻易地就把钟荩的心浇湿了。 “钟荩,要好好地把人看清楚,别轻易相信别人。好好珍重自己。” 钟荩笑道:“以前太幼稚,识人不淑,现在肯定不会了。” 凌瀚摘下眼镜,黑睃黯然神伤。突地,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钟荩定在那里,或许是忘了躲,或许这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 淡淡的烟草气息扫过她的鼻端,他低下眼帘,声音喑哑犹如梦呓:“真想自私一点……” 他闭上眼,颤抖的薄唇贴上她的。结果,扑了个空。 她闪开了。“凌瀚,偷情的滋味很好吗?”她的眼中溢满指责与痛楚。 他不说亦不动,化石般僵着。 “你或许喜欢这种刺激,但你找错人了。下车吧,爸妈等我吃晚饭呢!”咫尺之遥,思念像疯狂的潮水咆哮,她是多么的想紧紧抱住他。他身上的气味,他坚硬的发根,他结实的腰身……每一个部位,盈手可握。 但再也不可以了,他是别人的凌瀚。 “对不起!”他似乎想摸下她的脸,手掌在空中划拉一下,落在门把手上。“小心开车。”他深情而又眷恋地凝视着她,开门下车。 她的手抖得连钥匙都扳不动,好一会,才发动了引擎。 凌瀚仍站在原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问他是否要车。他摆摆手。 钟荩突然想到,见过凌瀚几次,她好像一次也没见过他开车。这也很正常,他的家在北京,他只是南京的一个过客。 过客……钟荩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口掠过一阵阵细微的疼痛。 31,心灵之影(上) 律师这个职场,看起来很美,听起来很阔,说起来很烦,做起来很难。纵使身经百战,在每次开庭之前,常昊还是谨慎对待。 今天的案子,胜诉的把握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常昊不是说大话的人,他只用行动来证明。公诉人是钟荩这个新手,他完全没必要严阵以待。 但常昊还是很早起床了。 电视里的晨间音乐是首老歌《莎丽花园》,恩雅的版本。恩雅嗓音空灵,伴奏的又是竖琴,整首曲娓娓唱来,宛若仙乐。 常昊不禁屏气凝神。 在莎莉花园深处,吾爱与我曾经相遇。 她穿越莎莉花园,以雪白的小脚。 她嘱咐我要爱得轻松,就像新叶在枝桠萌芽。 但我当年年幼无知,而今热泪盈眶。 当唱到“而今热泪盈眶”的时候,常昊想起钟荩那天坐在雨地里哭的样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隐约猜出不是因为他推了她一把。 希望她今天不要哭。 水漫出水池,他发觉自己走神了,慌忙把水笼头关了。拿出刮胡刀,细心地刮起胡渣。头发,他还是放弃了。最多再洗一次,希望服贴一点。这一头蓬乱的卷发,看上去很有个性,事实上是真的没办法打理。爹妈给的,他怨不得别人。他试着剪过寸头,没想到,一根根头发往死里卷,看上去他就像非洲一小白脸。有人建议他去拉直,他当即就拒绝了。花几个小时弄头发,是无聊的女人才做的事。蓬就蓬着吧,自我安慰,也算独一无二。 胡子刮好,他又泡了个热水澡。拉开衣橱,对着一衣架的衬衫和西服,犯难了。这些衣服都是法国一家服装公司的名牌产品,他是这家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当然享有打折的优惠。他懒得逛街,一买就是一个系列。最后,他挑了件蓝白格子衬衫,深青色西服,紫色碎花领带。这一身,使他看上去多了点斯文气。但他讨厌斯文这个词。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爸爸就是一书生,教书三十年。学生吼几句,他只会干瞪眼,一句话就说不出来。他从小就立志要做个很凶很会吵架的人。现在,算圆梦了。 远方公司在丽晶酒店给他包了个房间,当作他在宁城的临时住所。早餐已经送进来了,银耳桂圆汤,面包、煎鸡蛋。他皱皱眉,一点胃口都没有。很怀念北京的炸酱面,吃起来那才叫爽。 助理轻轻地敲门,提醒他该出发了。助理是昨晚到宁城的,住在他隔壁。他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下要带的东西,确定没什么落下,这才打开门。 助理轻轻吹了个口哨。 浓眉一挑。 “常大律今天超帅。我听说公诉人是位美女检察官。” 常昊脸黑了,这话听说他好像为悦已者容似的。“我以前出庭不也这样吗?” 助理鬼鬼地笑,“这条领带是新的吧!” 常昊不自然地斜过去一眼,“就你话多,电梯到了。” “常大律,你知道李昌镐么?” 常昊咧咧嘴,前不久才听钟荩提起过。 “他有个外号叫石佛,少年老成,貌不惊人,雷霆不惊,是世界围棋第一人。但这位石佛,有次爆出了个冷门,他竟然在一次比赛中,和浙江棋院一位叫毛佳君的初段棋手和棋了。哈哈,石佛动了凡心喽!” “你这话有什么暗喻?” “没有,没有,就是一小故事,博常大律一笑。” 常昊却没有笑,许久,冒出一句:“我不会。”如果你尊重你的对手,就必须拿出你全部精力应战。佯败,则是对对手的羞辱。他不很了解钟荩,但他就是知道钟荩不希望他这样。 三号法庭是中院最大的一个庭,早就得到消息的媒体已经聚集在庭外。中院发言人对外宣布,今天的庭审不对外开放,但会告知结果。 常昊目不斜视捡级上楼,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目光侧了侧。是花记者,挥着雪白的小手,笑靥如花。 离开庭还有半小时,他和助理先去隔壁的休息室喝杯茶。钟荩已经到了,一身精练整洁的制服。两人打过招呼,令常昊意外的是,给钟荩做助理的,竟然是牧涛。 他皱了皱眉,接过助理递来的茶,小口小口地抿着,脑子却是飞速运转。 工作人员通知开庭,他看看正打电话的助理,助理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他点头,走进法庭,坐在辩护席上。审判席上,主审法官和两位副审法官也已就座。他认识这位主审法官,姓任,专门负责刑事案件。虽说是女人,但作风犀利。 不一会,法警把戚博远带到了。 钟荩暗暗心惊,才一个多月没见,戚博远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些,再加上没刮胡子,眼前的男人完全是一个干瘦潦倒的老头。 戚博远首先朝她看过来,还笑了笑。 “钟荩,这是在法庭上。”牧涛清清嗓子,提醒道。 钟荩羞愧地低下头。法警把法庭的前后门关上,任法官扫视一周,请公诉人读公诉词。 钟荩真的用了心,她向法官请求便用投影仪。当她朗读公诉词时,一边配上相应的图片。凶案的现场,作案工具,证人的笔录和戚博远的供词,都在大屏幕上一一闪现。长长的公诉词读下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让在座的每个人对案情的前后都有了个了解。 牧涛赞许地笑了笑。 常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戚博远也是。 任法官点点头,请钟荩坐下,目光转向常昊,“常律师,你认为公诉人刚才所言是事实吗?” 常昊站起来,“是的!” 钟荩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有没什么话要讲?” “我想问公诉人几个问题。”常昊朝钟荩点了下头。“钟检察官,如果一个人犯了命案,他没有慌乱逃跑,通常有几种缘故?” 钟荩回道:“一是正当防卫,二是报仇雪恨后的茫然无措。” “还有一种,就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就像警察击毙罪犯、侠客为民除害。” 任法官皱皱眉,“辩护人,不要太过跑题。” 常昊点头,视线落在戚博远身上,“戚工,今天这里除了我,其他都是国家政法机构人员,对国家绝对忠诚。你可以如实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妻子的异常?” 戚博远沉吟了一下,说道:“结婚后就发现了。她一直向我打听工作上的事,主动提出帮我整理资料。那时,动车组项目还在作可行性研究,铁道部正准备立项。我知道有许多人是不希望国家强大的,他们总想搞破坏。他们虽然也有中国公民的身份,但实际上他们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间谍。” 几位法官面面相觑,感觉像是在上演真实版的《潜伏》电视剧。 钟荩心狠狠地咯噔了下,她想起戚博远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知怎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昊继续问道:“于是从那时起,你就开始防备她了。你是怎么防备的?” “她非常狡猾,让我找不到证据来报警。我就在家中装了摄像头,这样随时可以监控她的行动。中国枪支管理比较严,我没办法找到防卫的武器。我不知她有没有枪,如果她一旦行凶,家中能够保护我的只有水果刀。我在抽屉里放了把水果刀,有时拿出来练习。她可能察觉了,总是藏起水果刀。有十几年,她都没一点动静。就在动车组试运行时,她报名学电脑,我觉得她要行动了。” 任法官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这位动车组总工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妄图替自己脱罪。当她准备制止时,常昊抢先向她请求再给当事人几分钟陈述,这是他的权利。 钟荩呆住了,戚博远一介书生,准确而有力地把一把水果刀刺进妻子的心脏,似乎有了答案。 卫蓝提过监控的事、分居的事,她的理解是戚博远心里装着别的女人,一点都没往别的方面延伸。 老天,提审时她到底疏忽了什么? “动车组在运行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我预先就设想过,我写了篇论文,准备在杭城高科技会议上发言。开会那天,我大意了,装资料的U盘忘在家中。我回家拿时,她坐在电脑前,正看着那份资料。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没有回答,出去给我切了盘水果,刀搁在盘里。在她动手前,我抢过了水果刀。然后我察看了监控录像,资料应该没有外传。我陈述完毕!” 钟荩目瞪口呆,她的脑子不能正常思考了。在提审过程中,她也曾感觉到戚博远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他没有一丝杀人之后的内疚感,就连警察枪毙罪犯,事后还要休假,还要看心理医生。他表露出来的是轻松、释然。按他所说,杀人的动机隐藏很多年,一旦揭穿对方的真目,确实应该这样。 只是,动车组那些资料并不属于国家级的绝密档案,值得一个间谍赔上岁月、赔上性命? “审判长,我认为辩护人有诱导犯罪嫌疑人做假供的迹象。在我提审时,犯罪嫌疑人从来未曾提到这些内容。如果犯罪嫌疑人的陈述是事实,为什么不能坦承呢?”钟荩站起来反驳。 回答的是戚博远,“看守所里有她的同伙,我要是讲太多,会被灭口的,那样真相永远不会大白天下。她的同伙还将继续潜伏下去,继续为害国家。” 要不是戚博远那一脸严肃的样子,钟荩真想说他看《潜伏》走火入魔了。但是,这话她不陌生。戚博远生病时,曾拒绝吃药用餐,告诉她,他不敢相信别人,隔墙有耳。 法庭陷入了僵局,任法官审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一时间,真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审判长,我请求当事人暂时离庭。”最冷静的是常昊。 “理由是?”任法官问。 “我一会将陈述。” 几位法官商量了下,同意常昊的请求。法警把戚博远带下去,戚博远临走时,朝钟荩抱歉地笑笑,似乎为向她隐瞒这些秘密而过意不去。 等到大门再次关上,常昊面向任法官。“审判长,在陈述之前,我想说点题外话,但这个题外话,和本案有很大的关联。” “常律师,你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任法官有点不满,感觉自己像条鱼,被常昊手中的鱼饵诱得忽上忽下。 “《A Beautiful Mind》,中文译名叫《美丽心灵》,是一部改编自同名传记而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影片的主人公叫约翰.福布斯.纳什,他在博弈论和微分几何学领域的潜心研究,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在他还在读书时,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被美国国防部邀请破解密码。这项工作要是不慎泄了密,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一直是悄悄地做,渐渐的,他迷失在无法抵御的错觉之中。经诊断,他得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谓的任务都是他的一种妄觉。幸好,他的妻子深爱着她,坚定不移地陪在他身边。但他终身都在受着这无法治愈的分裂症的困扰。” “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中最常见的一种。造成的原因从医学来说就是左右脑不太通畅,从人体大脑奥秘来说就是因为右脑(潜意识)执行了左脑(显意识)或左脑接受了右脑错误的指令,所以才表现出来的异常。患者大多具有多疑、敏感、不信赖别人、遇事喜欢夸张、不易接受他人的批评、活在梦幻中等妾想性个性特征。这类病发病较晚,患者往往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学习、职业能力,他们有足够能力来掩饰症状,也绝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是遇到异常情况,就会做出不受控制的事。如戚博远杀害他的妻子。” 32,心灵之影(中) 法庭上静得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钟荩攥紧拳,血管里的血仿佛在沸腾,,胸口憋着一口气她扭头看向牧涛。牧涛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唇抿得很紧身子僵直,目光笔直地盯着常昊。 钟荩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沉默,虽然她觉得常昊的话听上去很有说服力,但她不能毫无作为地举手投降。 “审判长,我不能接受辩护人毫无根据的推测。戚博远,身为远方公司的总工程师,他为高铁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我在六次提审他的过程中,我和他还聊到过感情、婚姻、爱好以及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他给我的感觉是睿智儒雅、幽默风趣,有长者的温和,有学者的渊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让我与精神分裂者联系得起来?精神病,也叫精神失常,指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心理活动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不能正常工作、学习、生活。犯罪嫌疑人有吗?我觉得这还是辩护人为犯罪嫌疑人脱罪事先串好的供词。” 常昊不急不躁把目光从钟荩身上转向审判席:“对于精神病这个领域,作为外行,我没有发言权。我请求审判长允许我的证人出庭。” 钟荩头皮微微一麻,不知接下来是什么,她还能抵挡住呢?常昊的招数太出其不意了,她渐渐有吃不消之感。 证人有三位。 第一位是看守所的狱警,钟荩和他碰过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