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鲁智胜说,"那段日子有新歌欣赏,还可以起哄,很自由很轻松的,令人怀念!"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余波。这家店铺拆迁时,乒乒乓乓敲得厉害,贾里他们班有个男生叫林武翔的,趁体育课溜出去看热闹,不幸让飞弹出来的砖瓦击中脑袋,当场昏死过去,由救护车送至医院抢救。林武翔的父母都是盲人,他们拄着红白相间的盲人棍,到学校哭哭啼啼,孤苦无助极了。一下子,舆论反过来了,不少人都责怪班委会多事,都说假如那店铺不搬,这个惨案就不会发生,还说贾里他们只顾出风头!"他们的脑子都坏掉了。"贾里忿忿然,"那砖敲坏的大概是他们的脑袋。"三个女班委也受到了牵连,老是嘟着嘴,无精打采,像三棵苦菜。鲁智胜开始也站在贾里一边,说:"这是两回事!"后来,情况升级了,听说林武翔可能会有后遗症,鲁智胜心地本来就不坏,因而也急了,"糟糕,别变傻瓜!他是家里的独生于,没有他,怎么办?"贾里也深感内疚。他第一次感觉做件好事是那么难。他和鲁智胜自告奋勇去照顾林武翔的父母,可被他们拒绝了,他们没什么文化,就觉得儿子是个牺牲品,因此就很气恼!接着,许多不明真情的人见了贾里他们都投来鄙视的目光,仿佛他们是害人精,真是只顾自己出风头。贾里陷入深深的苦恼中,每天八点半就躺在床上,想着林武翔满头是血的模样,夜里就光做噩梦。那段时间,作家正巧去外省深入生活,贾里妈妈也有点挡不住,她很同情儿子,可又无能为力。渐渐地,儿子的忧愁传染给她,她也开始失眠,而且比贾里略胜一筹。贾梅是真正的乐天派,在这种情况下,她照样吃,照样睡,还嚷嚷说体重有所增加。妈妈去过学校几次,校方并没有责怪贾里他们。查老师说:"假如呼吁搬迁错了,我也有一份责任!可实际上没错,两件事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两件事毕竟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所以在"民间",对贾里他们的不满情绪仍在升级。林武翔的病情消息也不断传来:他仍在休克;医生说,可能偏瘫。到后来,贾里自己也产生错觉,一听到林武翔的名字他就面红耳赤,脑子发涨。"唉,要是我知道林武翔会受这样的伤,我情愿在噪音中度过一生。"贾里终于委屈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嚎陶大哭,谁劝都没用!最倒霉的是鲁艳青,她被许多人指责,包括那个潇洒的学生会主席也对她耿耿于怀,他忘记了自己许诺过:我站在你们一边!贾里妈妈只能打长途电话向作家求援,作家毕竟是作家,很有大将风度,他让贾里听电话,只说了一个充满激情的问句:"如果样样都顺利,还要你努什么力?"就这句话,让贾里茅塞顿开,贾里头一次感觉到,爸爸像一棵老树,风吹雨打全都一一经历,所以泰然处之。他很想快点也长成那样的老资格的人物。事情结束的一笔出乎意料地简洁。贾里听说林武翔要开刀治疗,又鼓足勇气和班委会一起写了倡议书,希望大家捐款,资助困难中的林武翔。这一举动,盖过了那一片闲言碎语,得到了更广泛的支持。连校长都上门来说:我也捐一份!一大笔钱经由盲人夫妇颤抖的手送至医院。手术十分成功,林武翔休养一阵就上学来了。贾里故意问了一些方程式,结果他对答如流,像没事一样,只是人有些白。那天,班里为此开庆祝会,查老师为这个庆祝会取名为"双喜临门"会,他一向有些诗人气质,因而慷慨激昂地说:"噪音赶走了,林武翔也平安归来,真是双喜临门。看来做一个中国的孩子需要为许多事操心,但是,中国的孩子也很幸运,因为能创造世界,坚强些,孩子们!"大家热烈鼓掌,许多应邀参加的家长,譬如贾里的母亲都感动得落泪了;吴家姆妈虽未收到请柬,可是不请自到,同时,也是其中哭得更奔放的一个。会后,贾里找到鲁艳青,她是作为校报的特邀记者来参加庆祝会的。"你好!"贾里说,"校友!""你好!"鲁艳青也摆摆手,"校友!"他们相互笑笑,然后,贾里鼓足勇气说:"明年,明年我一定要选举你当学生会主席,我已经知道,应该选举怎样的人。""谢谢你,校友。"鲁艳青又笑笑,"不过,我不能为了这留一级,因为今年七月我就考大学了。"贾里有些难过,也许真正的人生滋味就是多味的。鲁智胜这胖子乘机抬高自己,大咧咧地说:"我说我的眼光准,没错吧!"反正,谁也不会天生是伯乐的,这是真理。九、生日派对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三月里过生日,三月开桃花,应该让多愁善感的女孩子这时候过生日。可惜,我不能擅自为自己改生日。我通知鲁智胜三月五日来开生日派对时,他迷迷惑惑地问:"谁过生日?""不是别人!"我沉着地回答,"是我。"鲁智胜很有内容地暗笑笑,说:"哇!离三八妇女节很近的。"--这是他最友好的回答了!--摘自贾里日记今年的生日金光灿烂。往年过生日,完全是孩童式的,买个大蛋糕,吃顿排骨面,全家看一场电影什么的,总之,平凡得根本不值得提。今年,元旦刚过去,贾里和贾梅就联合起来提倡变革。"中学生都是自己办生日的。"贾里说。"对,或是野炊,或是去西餐店吃一顿。"贾梅连忙提出具体方案。千真万确,鲁智胜年底办生日时,在店里办了两桌,亲朋好友都请到了,虽然没什么大意义,但小寿星当了一天主角,里里外外风光。可是,爸爸大摇其头,他说:"小孩子家,办生日何必这么大张旗鼓!这种风气不好。"兄妹两个又去找妈妈,爸爸总是最顽固的堡垒,只有妈妈去攻。譬如,兄妹俩当初买狼牌运动鞋时,爸爸只同意买那种七八元一双的田径单鞋;后来趁爸爸出差,兄妹俩联合起来对妈妈说,搞个节约周,光吃素菜,省下钱买狼牌运动鞋。结果妈妈心软了,不仅买了狼牌运动鞋,而且。鱼呀肉呀也没少买。爸爸回来,只对妈妈说了句:"你怎么不讲原则。"然后就把它当成一个历史,不再多提。因此他们放弃了爸爸,单独去找妈妈谈。贾梅这个丫头真是诡计多端,扯住妈妈的胳膊摇呀摇,还娇娇地拖着长音撒娇。妈妈毕竟不同于爸,两个人一进攻,她就答应去跟爸商量了。晚饭时,爸爸郑重宣布,同意生日新办,但是,不允许浪费。可以请些同学来家里聚餐,但兄妹俩必须共同办生日,不允许各归各。至于父母拨款,由兄妹两个共同负责,贾梅管钱,贾里管购买,每一项开支都得两个人共同点头。贾里十分不满,男孩子比女孩子更需要钱,再说,这样互相牵扯,哪像办生日,就像搞个双胞胎团结友谊会似的,贾里把妹妹拉到一边,说:"我们订个君子协议如何?""我可不愿吃亏!"贾梅早有警惕。"这样,今年就由我单独过生日,你把钱给我;明年,就由你单独过生日!""不行,凭什么我今年就少过一个生日!"贾里苦口婆心:"真是死心眼,明年你不就神气了吗!""我才不呢!"妹妹一口否定,她担任了生日派对的会计职务,好不满足,一天中数了五遍钱。愚蠢的人才只关心眼前,可是,妹妹没这种觉悟。接着,就是订邀请名单了。依贾里的心思,人越多越好,恨不得把认识的人全都请来,但是父母限制,说每人请十个客人。贾里趴在地板上丈量面积,用凳子排座位,结果精确算出可以容纳二十四个人,整整两打,只是胖子的名额要压缩,否则房间里得爆满。"二十四个人?"爸爸说,"太挤了效果不好!""不会挤。"贾里说,"二十四个人,不会死守在房间内的,有的会上卫生间,有的是站着的--又能省下许多地方。另外,看表演时,床上可以坐六个人,腾得出一个大舞台。"爸爸妈妈相视一笑,说:"那天能一饱眼福!不过注意,包括家里人,一共二十四人,不能超员!"这次,对贾里的父母也是一大考验,因为当他们兴冲冲地看儿女的邀请名单时,竟发现自己榜上无名。他们原以为两方名单上都会争先出现他们大名的,这太不可思议了!作家干咳一声:"再想一想,别把重要的人物漏掉。"妈妈说:"对,别顾此失彼,尽可能全面一些。"贾梅说:"这都是我想了一天一夜精选出来的。"贾里说:"这些都是我最好的同学,没错!"作家苦恼地笑笑:"或许还应该请些成年朋友,家长或是老师?""我反对!"贾里毫不犹豫,"我的名额没有多余。"贾梅毕竟玲珑,说:"爸爸妈妈可以作候补的,万一谁不到,你们就可以代替一下,但是,一般说,她们都会到的!""不!对不起,我们不能接受。"作家拉着夫人昂首阔步地走出小房间,"十四年来,我们还没好好放松过,这一次,我们要单独出去庆祝一番!""庆祝什么?"妈妈伤心地嘀咕着,"我们被遗忘了!""这是必然规律!"爸爸很有失落感地说,"只是打击来得过早了此罢了!"两个人同办一个生日派对,真是个荒诞的主张,即便是双胞胎,也容易南辕北辙!贾里觉得妹妹处处拖累自己。首先,妹妹的邀请名单上清一色全是女生,而贾里却请了两个女孩。这样,岂不比例失调,又成了女孩的世界!"不行,你得换两个男生,男女平等,过生日也不例外!"贾里说,"你看我,多大度,主动请女孩子!""那么,"妹妹为难地说,"你说把谁删掉?"贾里重新审视那名单。哼,都是艺术团那些只会"跟着感觉走"的女孩子,人那么集中,凑数一样,要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也得请,贾里一挥手,就能再召来两打!"把林晓梅去掉吧,另外再去掉个女孩!"林晓梅就是上次演砸了的戏中演主角的女孩,很新潮,下小雨不带伞,手插在袋里望着天走路。妹妹贾梅很崇拜她,下雨天也学这一手,淋得像只秃毛鸡!贾梅很沉得住气,没吵没闹没作声,只是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忙着准备彩纸屑。"喂,还得准备蜡烛。"贾里吩咐道,"空白磁带也少不了--这能录下每个客人的祝福;还有,要腾出地方放礼物--一定要腾个显眼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动手!"贾悔不满地说,"我累死了。""我忙着指挥这,指挥那,难道不费神吗?一个是脑力劳动,一个是体力劳动。""那我来指挥吧!"贾梅说,"我适合脑力劳动!""算了。"贾里说,"干这一行需要领导才能!"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大作,贾里跑去接电话。"喂,你找谁?"他吆喝一声。"就找你!"对方是一个清脆的嗓音,有这种声音的女孩子一定漂亮。"你是谁?""我是林晓梅!"对方说,"听说,你想邀请我参加生日派对,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一定准时参加!"阴错阳差,怎么回事。贾里心里嘀咕着,暗暗叫苦,嘴里只能说:"可能是我妹妹贾梅想请你!我是不是叫她听电话?""不,我就是找你的,假如你能出面邀请我,我会更高兴!"总之,那个电话很长,打到后来,贾里居然悄悄地关上门,嗓音也轻起来,十二分地鬼鬼祟祟。贾梅也不去干涉,因为她完全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她就是个预谋者。林晓梅很有功夫,从不被男生拒绝的,这次也不会例外。否则贾梅也不会无缘无故乱羡慕的。果然,当贾里打完电话,口气就完全转了!"喂,另外划掉一个名字吧,保留林晓梅!""不行,我已经补充新的人了,再请林晓梅就超员了!""你必须要请林晓梅!""为什么?"贾梅说,"原因呢?""这是命令!不可抗拒的命令!"贾里挥舞拳头,有些恼羞成怒。厨房里,传来吴家姆妈的唠叨:"全乱了!全乱了!小不点人也要过生日?还请客--这是不是多余的?当然多余!"是乱掉了,吴家姆妈居然自问自答,大概和卡拉OK差不多,也是一种自娱自乐。用鲁智胜的话来说,这个生日派对是第一流的,世界级的。不过,这家伙的特点就是偏爱虚张声势。世界级的贾里不敢当,但这个生日派对确实超过他的预料。生日派对的前一天,传来个可怕的消息:三月六日上午学校要进行数学测验--这测验就像是在跟踪他们的生日派对!贾里有些紧张,肯定有部分客人将把自己关在家里猛做习题,那陈应达铁杆是那拨"复习大军"的。三月五日,贾里一放学就冲出教室,他可不愿朋友们把请柬退还他,不能给他们这种机会。到了家,只见吴家姆妈已准备好二十四份冷餐,厨房里一下子零零碎碎的。爸爸妈妈正在讨论是否要带伞出门。吴家姆妈说:"你们得在家,否则,一帮小孩还不闹翻天?""不。"作家说,"如果再加两个大人一起闹,岂不更糟!"父母倒是好样的,很守信用的走掉了,贾里也没打听他们的去向。因为即使他们是去看埃及金字塔,贾里还是情愿留在这儿的。吴家姆妈则不一样,责任心用的不是地方,拖拖拉拉不想走。后来,鲁智胜来了,请柬上定的是六点钟,他总是比请柬1要早半小时,这种提前的人就需要邀请时把时间延后半小时。不过这次的半小时早得很有先见之明,鲁智胜受委托,假装要求去吴家姆妈家玩,这样,才把吴家姆妈这尊女神请走。贾里对着镜子练起了迪斯科,但是心里忐忑不安,只是一个劲对贾梅说:"喂,等会儿客人到了,请你站在我身后!""为什么?""我是哥哥,请你始终记住这一点!"可是,这道规矩还是破了,因为事实上客人是一拥而进的。他们进门就各取所需,这场面,也许就是吴家姆妈最担心的天塌下来了,原来是贾里表演迪斯科独舞的,但音乐一起,人人都成了舞蹈家。跳不开,有人就跳到走廊中,连卫生间都给舞蹈家占领了。来宾中,有一个最漂亮的女孩,她频频朝贾里微笑,贾里觉得挺面熟,却想不起曾认识过这么美丽的女孩。甚至,连林晓梅站在她边上都显得缺少光彩了!"贾里",她说,"你变得多了!"什么?她还很了解他,世交似的!贾里说:"你是几班的?"他想只要她回答了,以后他就会记住。她笑了:"我是洪裳!"天哪,洪裳,她如今哪像什么"肥儿灵"、"卡门"呢!她如果非有外号不可,应该拥有一个"白雪公主"之类的。贾里想起她是他邀请的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另一个女孩终于没能来,但她在电台《听众点播》节目为他点播了一个金曲《祝你生日快乐》。女孩请播音员转播她这个大姐姐对小弟弟的关切!那缺席者便是鲁艳青,一个惟一使贾里崇拜的女孩!"Happy birthday to you!"随着音乐,大家边跳边拍手,贾里跳着最狂,直到腿肚子打转才停下。最令贾里感动的是,陈应达也准时到了。他不跳舞,就躲在走廊里背单词,眼睛往上翻着,嘴里振振有词,贾里走过去,友好地给了他一拳:"喂,你这English迷!""错了。"陈应达说,"我是China迷!""嘿,你不是做梦也想出国吗?"鲁智胜也凑过来。他跳舞不行,动作跟武术差别不大,而且挥舞一阵就大声喘气。"不!"陈应达说,"国外的华人大多数地位很低,我还是想多学些本事,在中国做第一流的兵器专家,你们说行不行?""行!"鲁智胜抢着表示爱憎分明,"我做你的保镖!"贾里朝陈应达伸过手去:"我们还是三剑客!"陈应达推了推眼镜,郑重地朝他的两位朋友伸出了双手,击掌为证,三剑客终于重归于好。很晚了,生日派对仍在进行,谁都没觉得它应该结束。忽然,林晓梅叫道:"OK,一场大雨也赶来助兴。"女孩就是灵,感觉早跑到窗外。鲁智胜嗷一声叫起来,冲出去,他骑来个新车,把它当成提身价的坐骑,怕它锈掉不再能装潇洒。不过,他很快就蜇回来,拍拍贾里的肩说:"有两个活雷锋把外面的车全搬进走廊,你若有良心,就该去道声谢。"贾里慌忙奔出去,只见夜色中,爸爸妈妈两个相依为命地立在走廊尽头。"你们好!"贾里疙疙瘩瘩地说。"不怎么好。"爸爸说,"当年我在产院门口等待你们出生,也是这样焦急。"妈妈打了个哈欠:"好久没走那么多路了!"同学们拥出来,留都留不住,有的远远地朝作家和他的夫人鞠上一躬,有的干脆逃一般走掉,连鲁智胜也狠狠心推着车冲进雨中。妈妈叫道:"急什么,等雨停了再走。""这样才叫潇洒呢。"贾里说,"他们喜欢这落荒而去的结尾。""莫名其妙!"爸挥挥手,"十四年前生养儿女时,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不过,我今天......确实很快乐!"贾里装耳聋,心里却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知是太幸福了,还是想起了令人发怵的明日的数学考试,管它呢,他没空去分辨。十、戏院风云我的好友鲁智胜是位忠心耿耿的人物,他的毛病在于自以为是,常常爱好出歪点子,需要我及时地点拔他。偶然,我也喜欢让他上点小当。鲁智胜对此不满,暗中朝我翻过多次白眼,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学来一个蠢人才用的抵抗方法:有主张当面不谈,分手时匆匆地塞过来一张纸条,弄得神秘无比,活像一个复杂的间谍案。--摘自贾里日记贾里同妹妹贾梅虽是一胎来的,但智商绝对有高低。贾梅是个稀里糊涂的女孩,只晓得"跟着感觉走"。有一阵,她酷爱悲剧性的电影,一星期看了三回《妈妈再爱我一次》,回回都哭得死去活来,除了擦湿的手中,还带回个患重感冒似的嗓音,可她丝毫不埋怨编导故意折磨人,还比比划划地推荐贾里去看那苦戏。后来,贾梅的爱好又转了风向,变成个流行歌曲爱好者,到处搜集金曲选,苏芮、王杰、姜育恒天天挂在嘴边。贾里常常提醒她,可这丫头仍旧疯得很,近来,居然喜欢上左戈拉的歌了。左戈拉名字听起来有点洋,而且疙疙瘩瘩,贾里见过他的照片,说心里话,印象不佳。那伙计瘦瘦的,脸很小,单眼皮,但又显得精力充沛,有点猴王的味。虽然以貌取人不怎么公平,可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贾里总不见得说违心话去恭维那老兄。"我要去听左戈拉演唱会!"贾梅宣布道,"非去不可!""算了吧。"贾里说,"他形象太差了!小个子,小眼睛......"贾梅一向痴心,谁嘲笑她崇拜的人,她就不依不饶:"你算了吧,双眼皮漂亮,单眼皮聪明,我就喜欢聪明的歌星。"什么逻辑,贾里愤愤地想,为了捧左戈拉,她连世界潮流也不考虑了!本来,这个左戈拉演唱会同贾里没多大关系,他崇拜马拉多纳之类的世界级球星;或是有四星上将衔的军界人士;要么是头脑里满是数据公式的科学家。总之,他的眼界高得很,要不是他父亲插手这事,他保证,十二小时以内就会把左戈拉忘个一干二净。贾里的爸爸是个儿童文学作家,那是份苦差使,成天锁着眉头写写弄弄。平日,他有些老派思想,不怎么赞成贾梅迷在流行音乐里。这次,贾梅为了筹款买演唱会的票,又是找门路打工,又是给父亲抄稿子。终于,爸爸被她弄得丧失立场,亲自为她去买来一张演唱会的票子。"甲级!"贾梅高兴地又蹦又跳。贾里也高兴,按以往的惯例,父亲每回给贾梅礼物总不会漏掉贾里。这一回,贾里猜想父亲或许会送他一张球赛票,最差也是一支现在的学生懒得去用的钢笔,反正接受礼物总是件喜事。果然,父亲郑重地站起来,像要进行一个送礼仪式:"这是个对你一生都有益处的礼物。"贾里受宠若惊,啪一下站个笔挺,看父亲的架式,似乎要送他个什么贵重的传家宝:一把银制大刀或是一只祖宗留下来的金怀表什么的。不料,父亲在胸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学员证来。"这......"贾里看不懂那是否有文物的意思,"值得收藏?""想到哪里去了?"爸爸正色地说:"你的钢笔字大差劲,还不如你妹妹,我给你在钢笔字学习班报了名,付了学费!"贾里差点昏过去,他想怪叫,也想勇敢地提抗议:他情愿父亲将他遗忘。但世上的公理又不允许拒绝收下爸爸的礼物。他只能干咳数声,表示那礼物像鱼刺一般鲛在喉咙口。可是,爸爸哪里听得懂他的潜台词!鲁智胜是最懂贾里心思的,贾里刚把经过说完,他就开始声讨:"天下的老爸十有八九偏向女孩子。唉,他不让你去听演唱会,就是剥夺你合法权益。"他的口气倒像个律师。贾里说:"那个左戈拉我倒是不想见!""不,你一定得弄张票子去,堂而皇之地去,这是最好的示威。"鲁智胜坚定地说。贾里笑笑,这倒也是,能把票子当着全家人的面亮一亮,证明自己是能够打天下的角色,这该多威风!鲁智胜这家伙原来是大智若愚,真也算是一大发现。放学后,他们两个火速赶到戏院,售票处倒是有余票,一看票价,这两个人的脸色就无法自然--每张票十八元。老天,讲理不讲理,不管吃不管睡只不过听几首歌,却要这一大笔钱!"太贵了。"鲁智胜说,"等我发了财再来!"贾里也没这么多钱,两个人快快而归。边走边后悔忘记对着那坑入的戏院骂几句!直到星期六放学,临到分手的十字路口,鲁智胜才诡秘地一笑,说:"别恨那戏院了。明天中午等我的纸条!我想请你听演唱会!""去你的!"贾里以为他在卖关子。到了星期日中午,鲁智胜果然很守信用地从贾里家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这家伙真是疯掉了,两家都有电话,拨一下就通,可他偏偏这么跑一趟,制造些曲折,满足业余爱好。贾里接过纸条,见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今日下午三点戏院门口见,请你听左戈拉演唱会,不见不散。鲁智胜从未这么慷慨过。贾里半信半疑地往他家拨电话,他屡拨不通,估计那胖子在电话机上做了点手脚:塞纸条就是为了不让贾里提反对意见,更不允许他刨根问底。贾里没法子,只好下午三点去戏院门口会那家伙。鲁智胜早在那儿静候多时了,他满脸笑意迎上来,有点小人得志的嫌疑:"喂,你今天可以借我鲁智胜的光了。走,进去。"贾里夺过票子,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票价九角。他火冒冒地问:"你捣的什么鬼?"鲁智胜用包揽一切的口吻说:"不用操心,一切包在我身上。"进了场,贾里就感觉不怎么对头,场子里娃娃特多,全场响着奶声奶气的喊妈喊爹声,这鲁智胜则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不作正面解释,待到开场,幕布徐徐拉开,贾里才如梦初醒,忍不住怒声发起脾气来:"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台上演的是木偶剧阿凡提!鲁智胜慢悠悠地说:"急什么?这不过是个前奏。阿凡提演完后咱们别出场,就躲在戏院里,晚上不就顺顺当当地听左戈拉演唱会了?""你是让我一块儿混票?"贾里瞪大眼睛问。"别不知足!"鲁智胜嘟哝道,"我不信你能想出更省钱的办法。"好容易到了散场,他们两个慢慢吞吞地起身,像惟恐踩上蚂蚁似的慢步挪到厕所,在那不怎么卫生的地方呆了一刻钟左右。提心吊胆地等那两个清场的纠察扫完了场子走了出去,他们才似两只惊弓之鸟仓皇溜进戏院。场子里的灯全熄了,暗暗的,发闷,像一个被抛弃的大地下室,适合给流亡者开秘密会议。他们两个找了个隐秘的角落作为根据地,刚舒舒服服地坐了三四分钟,就发现事情不妙:先是太平门那儿的灯亮了,紧接着,舞台上的灯光也亮了。刹那间,他们变得十二分醒目。"快蹲下!"贾里说,"进来人了!""谁那么讨厌!"鲁智胜也只能屈着腿,蹲在两排座位的中间,"我想看清那家伙的脸!"进来的,是一个喜欢站在舞台上的家伙,看来,他是个慢性子,喜欢磨磨蹭蹭,在这儿弄弄,那儿瞧瞧,像是准备在舞台上安家落户似的,好半天就是不走!"喂,我可受不了!"鲁智胜说,"要蹲几小时吗?""那也得忍!"贾里说。"说得轻巧。我的腰痛极了,它不肯配合!"鲁智胜苦着脸,表情十分悲惨,"我也无可奈何!"他一定忘掉谁出的这倒霉的主意!贾里的脚也麻掉了一一除非有特异功能,否则,谁能一口气蹲上一小时脸不变色心不跳呢?到舌来,鲁智胜实在撑不住了,只能放弃最后的架子,一屁股坐倒在地,说:"苦得像难民!"那个家伙真是打算弄一生一世了;他非但没有走的意思,还一会儿指示在顶上打灯光的人把蓝的光柱打一束过来,一会儿又把黄的强光照射在台中央,弄得这儿的两位落难的人头不敢抬,呼吸都有所克制。"贾里,你的预感一向准确。"鲁智胜的口气已彻底软下来,"你预感到什么了?""一片黑暗!"贾里说,"进退两难!"贾里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哪知事情果真如此。待到那人关闭了舞台上的灯光,便信步走下台,一下子把场子里的灯全开亮了。他用带着上海方言的普通话对着贾里他们的方向说:"二位,请站起来了!"在灯光下,贾里看见鲁智胜的脸惊得白白的,微微浮肿着,像遇上鬼一般紧张。"勿要客气,你们快蹲了两小时了,也一定想活动活动了!"那人揶揄地说。世上居然也有这么可恨的人物,从口气里可以听出,他早发觉贾里他们了,却佯装不知,故意让他们受罚似的蹲在那儿受苦受难,直到快挨到开场了才来收拾他们!贾里对他怒目而视,他却笑眯眯的,态度极好,大概属于"笑面虎"之类。"交出学生证。"他说,"按照我们戏院的规矩办:你们先去清扫厕所,扫毕,再来我这儿取回学生证。"鲁智胜善于满足,不讲究个气概,因而还喜出望外地问:"不把这事捅到学校去吗?""刚才的两小时以及接下来的劳动能让你们得到足够的教训了!"那人很会说话,看来脑子管用,"何必再搞得满城风雨?"鲁智胜点头哈腰,好像沾了人家多大的光,说:"谢谢!谢谢!""不必了!"那人收了他们的学生证,换了一种说不出的口气,"一定要打扫干净,去污粉、刷子都在那门边!"鲁智胜还打算多嘴多舌,让贾里制止了:这时候说动听的求情话简直是浪费。那厕所,成年的旧垢还不少,看来是上一回被罚扫厕所的混票的家伙太缺少点责任心。贾里他们擦了窗子,又扫水池,间或把去污粉往上抛,让那白色的粉末像雪花一样飞来飞去,平时可没机会可以放开手把玩乐和干活结合在一起。因而他们举着拖把、长刷冲冲杀杀,很是快乐,后来,听众纷纷进场了,偶尔也有人来上厕所,见了他们还都翘大拇指。"这厕所扫得真干净!""小弟弟,是不是来做好人好事的?"他们两个早成了落汤鸡。可怜的鲁智胜,一双黑色的新皮鞋被去污粉洒得白花花的,即便这样,他还不住地点头,对表扬照单全收。正当他们打算收拾了残局去换学生证,忽听隔着几道森严的门传来左戈拉的歌声,似乎在唱什么《好人一生平安》。鲁智胜探出门去听听,兴奋不已,也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起来: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唉,落魄到这地步还唱个什么?况且,有两个好人今天被因在厕所,二生平安从何谈起!贾里气冲冲地把长柄刷子扔到角落里,无意中发现那儿有块皱巴巴的手绢。"喂,鲁智胜,你不是自称活雷锋吗?快把这块手绢送到失物招领处去!""我疯了吗?"鲁智胜说,"我是做小事的材料吗?"正在这时,那调试灯光的人领着一个神色惊慌的人急匆匆闯进来,劈头就问:"你们捡到什么了吗?"鲁智胜耸耸肩,说:"你没派我们来捡东西呵!"贾里故意很玄地指指那块手绢,说:"那是惟一的战利品。"不料,那急得擦汗的人见了脏手绢眼一亮,扑过去抓过来,三下两下把它抖开,呵,那块皱得像旧布的手绢里居然包裹着一只大的足金戒指。那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反反复复说那是个祖传的戒指,他洗手时特意脱下来包在手绢里,不料就忘掉取了。他还一边说,一边责怪自己糊涂,幸亏他的上司不在,否则以后准不会委他以重任了!特别精彩的是,他管那个调试灯光的人叫"刘经理"。"你真是经理?"鲁智胜套上去找话,"怪不得有水平。"刘经理笑笑,说:"你们打扫得也很有水平,一下子用掉五公斤去污粉!"两人拿了学生证,心虚虚地仓皇转身,仿佛怕让他们赔去污粉的损耗。踏出戏院大门,贾里和鲁智胜刚想松口气却一下子变成了木鸡:贾梅和全校最著名的艺术型女孩林晓梅就手挽手地站在戏院门外的台阶上,像一堵矮墙挡住了去路。这一个曝光大彻底了,连回避的机会也没有。"你们怎么弄得这副鬼样子?"林晓梅弯弯的眉毛抬得高高的,表示惊诧极了。"哦,有些公务要做!"贾里尴尬地背水一战,"是帮人家......打工!""就是啊!"鲁智胜附和道。两只脚踮起来,轮换着伸到后跟,在裤腿上擦拭着鞋面。林晓梅把他们从头看到脚,目光冷冷的,她就是那种不放弃找别人毛病的女孩。果然,她一拍双手,弯着腰笑道:"呵,两条落水狗!"贾里真想同她吵一架,本来嘛,男生就不必是女生的奴隶。可今天他懒得去计较,只能拉着鲁智胜一路疾逃。气消之后,倒暗暗佩服林晓梅这丫头语文学得不错,平心而论,那"落水狗"的形容确实十分逼真。鲁智胜不愧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他一路大喊冤枉,说是悔死了,当时该把那手绢送到失物招领处,这样好坏也能捞个有名有姓的英雄当当,这下,拿头功的机会白白溜走了。贾里懒得理他,奔回家剥掉那湿漉漉的衣服,刚换上干净衣裤。忽然,门缝里"刷"一下飞进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贾里,请予配合,我决定自己写封表扬自己的信--以那经理的口气写,尽量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明天就寄给查老师!贾里决定教训一下这个死要名利的鲁智胜!他赶到鲁家想去兴师问罪,不料,扑了个空。天知道鲁智胜又颠簸到哪里去塞纸条了,贾里没法子,只好留下一张纸条:我已配合你,把你的留条上交查老师,特告。不出一小时,鲁智胜大难临头似的赶到贾里家,他先说了一通难听话,怪贾里不够朋友,像个内奸,然后就一个劲地庆幸自己还没寄出那封伪造的表扬信。贾里不动声色,他喜欢看鲁智胜急得哇哇大叫。待到那老弟走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鲁智胜的留条,扔了。他才不会干那种滑稽的事呢!那位戏院的刘经理真是位罕见的好好先生,特讲义气,他居然还记着贾里他们的名字和学校!星期二下午,贾里和鲁智胜收到他寄来的两张演唱会票子,左戈拉的,特别值得夸耀的是那票子背后醒目地打着两个字:赠券。鲁智胜眉开眼笑,"假若再寄封表扬信来,那就配套了!""算了吧。"贾里在话里打了点埋伏,"别再出歪点子!"鲁智胜不是傻瓜,连忙追问:"你到底交没交过那条子?害得我两夜都梦见查老师追我,老爸说我瘦了一圈!"贾里把手搭在好友肩上,说:"我是那种人吗?"鲁智胜耿耿于怀。到了分手的十字路口,又神速地塞过来一张纸条,也不知他何时下手写的,真是这方面才华出众。贾里看也没看,因为那儿绝对是一句恶毒的骂人话--人心里有火气时,写不出优美的诗句。事后,鲁智胜得知他的才华白白浪费了一回,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了句贾里求之不得的话:"我永远不会再给你留纸条了!"贾里拿到赠券,头一个想到要在妹妹面前挽回影响,他一向把妹妹贾梅的崇拜看得极为重要。可他刚提戏院二字,贾梅就沉默下来,用一种近似于怜悯的目光看过来,仿佛看一个历经坎坷的好人。看来,这丫头已确信他在戏院充当了个可笑的角色,受罚干苦役也是赖不掉的。贾里经不住她这种直直的眼神,那里透出的自己人的情真意切的气息,令他忍不住心里发沉,不敢弄些假使它变色。况且,再吹上一通,他必定会露出更多的经不起推敲的马脚,即使把责任全推给鲁智胜也无济干事--当个上了当的软弱的哥哥也没什么可光荣的!他只能把赠券的票根收留好,埋下一个伏笔,或许明年这一天,可以搞个"好人好事一周年纪念"。贾梅的记忆力不怎么样,那时,不妨跳过扫厕所的事,专提戏院经理寄赠券这一段的辉煌......十一、父子之间鲁智胜有句语录,叫做"封建社会害死人",口气有点像历史教师。因为他从一本旧小说里看到,那年代不允许儿子跟父亲评理,即使真理在儿子一方也不行。可鲁智胜哪里晓得,在九十年代的今天,他的朋友家里还有着外人无法想象的不民主。--摘自贾里日记贾里一向希望跟自己同胎而来的是一个有两道浓眉的兄弟,这样,一对双胞胎就能被人统称为"贾家二兄弟",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在校园里大大的威风一番,顶顶要紧的是,这样就能治一治爸爸的那个重女轻男的毛病。贾里的爸爸可不像鲁智胜的爸爸,人家老鲁总是为自己的儿子大声叫好,人前人后,有一句让人听了心里发烫的话:"我儿子像我!"他说这话时,头一扬,嗓门大大的,像全世界的人都被他的骄傲压倒了!可是那个姓贾的儿童文学作家呢?顽固得像法西斯的堡垒。不知怎么,他好像永远看不见贾里的优点。比如,贾里考了个不怎么样的分数,心里烦透了,可看爸爸陪着他锁紧眉头,就挥挥手说:"已经过去了,看下回的。"但爸爸非但不欣赏他的良苦用心,还动不动搬出一句巴浦洛夫的名言:原谅自己,就是堕落的开始。--天,仿佛贾里于了什么大坏事,或是已经杀了几个人了!也不知那巴甫洛夫是哪国的老头,口气干吗用得这么重?爸爸对妹妹贾梅,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调子了。记得爸爸发心脏病住院时,贾梅吓得直抹眼泪,这完全是软弱的表现,但爸爸却称赞她心好,家里人生病晓得心疼。无意中把贾里贬下去一层。贾梅参加学校艺术团后,很讲究个外表美,有时就试着把衣服拆开装几道花边什么的,这明明是华而不实的时髦病,哪知爸爸话锋一转,说她心灵手巧。其实,贾梅连宇宙飞船上天的基本速度也没听说过,知识面窄得吓人。当然,贾里永远不会在乎贾梅在家里受宠,因为这个女孩是他的妹妹,他愿意她快乐,愿意世上所有的人夸她可爱。可爸爸的偏心也未免太明显了,特别是这一次,居然让他去钢笔字学习班,还说他写的字不如妹妹贾梅。事实上,贾梅的字虽然写得一笔一画,干干净净,但十分死板,活像四年级小学生的手笔;而贾里的字,不少是带草体的,老练得能让人琢磨半天。贾里满心牢骚,放学后就留在校舍里写作业,懒得跟父亲多打照面。星期六傍晚,校园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那气氛中,好像谁赖着不走,总有些问题。贾里只好闷头闷脑地回家。一进门,就见爸爸扔下报纸,连声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爸爸就是前后矛盾的怪人,前一阵贾里整日不在家,他就叫他到房客;而现在早回家了,他又要追问这问题。"没什么。"贾里不想多谈。爸爸看看他,说:"明天你要去钢笔字学习班了,是否可以作些准备?比方把墨水灌好,把练习本找出来。进中学了,行事应该有主张,应该井井有条!"又是一大矛盾!假如贾里行事能有自己的主张,他才不会踊跃去那钢笔字学习班呢。幸亏没有出版社把爸爸的活收集成一本全集,否则,在书里,这些话准得打架打得天昏地暗。贾里不想去那不怎么叫得响的钢笔字学习班。班里不少人在外面读业余学校,像高材生陈应达就在外面上英语班;据传林晓梅每晚也在上一个速成班,专学满地乱蹦的霹雳舞。反正,那些学习项目听起来很新潮,有派头,可以显示与众不同。而那钢笔字学习班听起来就像是专为那些没什么才气,连写钢笔字的诀窍。也找不到的家伙开办的,因此没什么可夸耀的。素质好的人原本是不需要去那种班的,贾里想,他为自己鸣不平。但在家里,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因此贾里也只好恨恨地答道:"儿遵父命!""你喜欢古文?"父亲欣喜地问。贾里连忙矢口否认,他怕父亲哪一天再让他进一个古文学习班,那样的话,岂不更让人哭笑不得?贾里只能老老实实去钢笔字学习班。那个班有五十来个人,其中居然有个四十多岁的学生,有这样年龄的人做同学,贾里觉得自己的地位有所上升。更巧的是,他在这儿居然有知名度,头一堂课下课,贾里就听见有人称呼他:"喂,你好,贾里。"贾里看那人长相平平,身材也一般,属于很大众化的样子,光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我一眼就认出你了!"那人叫道。贾里喜欢听这种说法,仿佛他变成个知名人士,至少也是个充满个性的人。"别人可不会这么五分钟热度的!"那人接着又多嘴多舌地补了一句,"看你刚才边听课边翻闲书!"确实,贾里对那种基本笔法练习没什么兴趣,但这关他什么事,是爸爸硬让他来,要是学习了这一趟没有什么收获,也只能算是爸爸的失误。"我叫王小明!"那人说出自己的大名。果然,王小明咳着自报姓名后,贾里完完全全想起这个脖子细细,牙齿有些长歪的王小明确实不是一个生人。王小明似乎比贾里高个一级,不知是初二还是初三,反正这并不重要,滑稽的是,这个人与贾里家的大多数人有缘分。王小明原本是个文学爱好者,喜欢抄抄写写,吟句诗什么的,他读的书不少,可读出了点书呆子气,十分崇拜贾里的爸爸,一封封地给贾作家寄信。贾里对爸爸别的不敢打包票,但爸爸对那些外头人真正是热心。贾里发现他与许多学生通信,人家一寄来信,他就急巴巴的回信,也不晓得稍稍拿一点点架子。他买邮票、信封买得挺凶,贾里真怀疑他把稿费全部换成了邮资。"你有个优秀父亲。"王小明文绉绉地说,"他提起过要送你上钢笔字学习班。"什么?爸爸居然跟外人说这个,不用说,一定会又提他的字不如贾梅,让他的名声一落千丈!"贾梅近来好吗?"王小明又问,"我想去送她那本泰戈尔诗选。"王小明同贾梅的认识有些像一出戏:王小明虽然掌握了不少成语,可那一手钢笔字写得像画图,全是连笔的,一口气能串连起十多个字,有一回投稿,他地址写得含含糊糊,人家编辑部就把退稿错寄到贾梅她们班。贾梅是个好心人,自告奋勇去寻到这个王小明,把稿子还给他。可他倒好,反而一有空就来问贾梅一摞一摞借书,把她当成图书管理员。现在,突然又很多事地送诗集了,他怎么不想想,贾梅怎么会对诗集有兴趣呢?后一堂课,又介绍了什么楷、魏、隶、篆、仿宋、行书等结构特点,总之,一大堆,听得贾里晕头转向。他悄悄地看那王小明,只见那家伙正在卖力地记着。天知道,那记的东西他自己是否能认出来,贾里领教过他的连体字,那是一首他写给贾梅的诗,结果贾梅只认得出其中的三个字,后来,还是贾里凭着小聪明,像译密码似的硬碰硬地破了难题。像王小明这种人,上一下钢笔字学习班是绝对必要的。贾里这些天在家里总是不声不响,爸爸居然也不闻不问,仿佛贾里心情不舒畅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一天,妈妈提议给爸爸过生日,爸爸对自己的生日总是稀里糊涂,每年都是过去了好些天才想起没过生日,今年也是,就由妈妈随便选个日子。妈妈炒了许多好菜,还不罢休,在厨房里做点心,她就忙着一趟一趟来来回回穿梭在厨房和饭桌之间,而且,她的注意力只在那些菜的色、香、味上面,根本发现不了贾里的沮丧。"爸爸生日快乐!"贾梅甜甜地说。贾里只顾大嚼大咬,他心里不快活时,食量大得惊人。爸爸看看他,说:"阁下,嘴巴的功能不仅仅是吃东西!""我知道。"贾里随口答道,"还可以吵架!"父亲侧过脸,认真地看看贾里,说:"钢笔字学习班怎么样?听说你们现在在学钢笔字快写法。"看,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肯定是王小明来通风报信过了。那家伙跟正规的间谍只有一点差别:人家是有津贴的,而他分文不取!贾里火冒冒地说:"那个快写法算什么?五年级时,老师就说我抄写生字速度过快!""你还提这个?"爸爸生气地说,"那时你抄写生字时写笔划用流水作业,是属于胡闹!"爸爸的脑子不用于记自己的生日,却一清二楚地记着儿子的小毛小病!后来,饭桌上的话题又换了几个,爸爸开始讲笑话,又是什么傻女婿的事,但即使再好笑的事贾里也能屏住不笑。他看见爸爸虎着脸望着他,随后又用手指搭在脉搏上查心跳。真奇怪,他揭了别人的短,别人没跳起来,他倒抢着生气!自那以后,父子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即使有事要说,贾里也尽量说得简短。虽然这么一来,少挨了不少训斥,但贾里心里仍不怎么快乐,仿佛也变成了怪人一个!在钢笔字学习班里,贾里每次都会遇上王小明的。平心而论,他不怎么喜欢这告密的家伙,但王小明这人的特点是待人过于热情,让人简直难以推却。"贾里!我的朋友,你终于来了,知道不,我了解到这个学习班是书法协会举办的,听清了吗,是书法协会!"王小明滔滔不绝,"我的表妹说我们是有志少年,晓得吗,我表妹特别佩服字写得好的男孩。字好就像一个人的外表好似的,很占便宜!"贾里看看王小明:"我记得谁也这么比喻过的!"王小明挠挠头皮,说:"对,那最后一句话是你父亲说的。他还说字好不好往往也能反映一个人的水平!是他劝我来的--我发现这确实有道理。我表妹就说,假如贾里的字再练好了,那他就是个十全十美的男孩了!"贾里激动起来,他恨不得立刻同那个女孩握手:"你表妹是谁?""她叫洪裳,她跟你同过学!"是洪裳!那女孩跟贾里同过学,她转学走后还来过信呢!记得洪裳从未当面说过他的好话,想不到背后倒是这么抬举他,看来,世上好人不少!也不知怎么一来,贾里每天回家也开始照着钢笔字帖子练练行书、隶书,虽不敢自吹成为书法家了,但多少也带点这个意思了。每天吃晚饭前,贾梅让他帮着分筷子,他就会神气活现地说:"去!去!我哪有空,我正练书法呢!"贾梅只有敬佩的份。可爸爸又泼过来冷水:"阁下,练字要靠持之以恒,五分钟热度可不行!"爸爸是位作家,肚子里现成的好词句一大堆,他为何不能说句公道点的话呢,老提"五分钟热度"也不怕重复的次数大多!贾里同爸爸彻底是持不同政见了。因为从王小明那儿,他又听说到爸爸记录着儿子的种种劣迹,连小时候喜欢用棍子东敲西敲也不放过,点点滴滴,记了一厚本。想必爸爸是经常翻那个本子的,所以贾里永远也无法轻松--有个人帮你记缺点,你能不恼火吗?于是,贾里很少在家里大练钢笔字了,只是放学后在教室里写两页。哪料到,班里的那些人全轰动起来,特别是鲁智胜,连忙拍打着贾里的肩,说:"你跟王羲之也差不了多少了!"一些女生们也常常来求救,问笔画上的问题,比如捺是不是要长一些才好看,或者是想搞清仿宋和正楷的区别,反正都是些外行才会问的粗浅问题。贾里回答得很卖力,有时还有意把话题扯开,兜些圈子,显示自己新掌握的知识。总之,那个钢笔字学习班带给贾里不少实惠。但是,爸爸不知道这一切,他还以为贾里让他一语道中了,他总是摇摇头,担忧地看着儿子。贾里喜欢那样,可不久,家里发生了一件事,使贾里不得不主动招呼父亲。事情发生在王小明身上。那个热情得过火的爱乱投稿的男生看上去就像个会生出事来的悲剧角色。王小明自从认识贾梅之后,就时常来贾家串门,有时借几本书,有时就站着说几句话。贾里记得,贾梅对王小明十分热情,有一次还冲了一海碗咖啡请那人喝,王小明也不推辞,像喝壮行酒似的,一口气喝下,嘴角还溢出一些来。可近来,王小明无缘无故地不再上门来了,而且,在钢笔字学习班遇到贾里时也总是灰溜溜的,眼睛躲躲闪闪,很像做了亏心事的娄阿鼠。"你同王小明吵架了?"贾里问妹妹。"没有嘛。"贾梅说,"我不同任何人吵架!"她还很自豪呢,其实有原则的人往往就会跟人吵架的。既然问过了,贾里也就不再多想。有个星期天,他在书橱里翻新的练习簿,胳膊时一碰,把一本书碰落在地,他把它拾起来,一看,是那本王小明送来的《泰戈尔诗选》。贾里刚想扔开,忽然发现书页里露出一角信纸,抽出一看,他的心立刻怦怦乱跳起来。那是一封王小明写给贾梅的信,他的字迹经过训练,漂亮了一些,但连笔字仍不少,属于标准的"王体",好在贾里曾破译过他一首诗,因而摸出了些经验。那封信中,满满地写着对贾梅的赞美,看来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竞能一口气用了近百个优美的词语,特别触目惊心的是结尾的那行话:我将永远喜欢你,永远......贾里叫了声"要命!"心里就立刻乱掉了。竟然是一封秘密得鬼鬼祟祟的情书。尤其令他气愤的是,妹妹小小年纪就知道瞒着家人了,她居然没对大家露过一个字,真是大大地狡猾。贾里又气又怕,而这类事又不能找鲁智胜商量!他想找妈妈谈,已经走到她面前了,突然,妈妈伸出温暖的手抚摸他的头,说:"睡相不好,你看,头发翘起来了!"在妈妈眼里,他永远是个淘气的、满身乳香的小男孩,这太令他伤感了,他情愿挨骂也不愿充小孩!贾里只能求救于爸爸。爸爸听完此事,把转椅拉进来,说:"请坐吧!"父子两个对坐着,颓然伤神。他们两个在为同一个女孩担心,而且完全像同志那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对策。贾梅此时正在林晓梅家玩,因此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讨论贾梅的前途。"爸爸,应该找贾梅好好谈!"贾里出点子道,"不能不管!""对,事不宜迟。"父亲说,"贾里,你对妹妹很关心,这很好。贾梅毕竟是女孩子,感情脆弱,所以,你今后还应该多帮助她。""这......"贾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常说贪梅比我强吗?"父亲笑笑,说:"你有你的优点,可是,世界对男孩的要求往往比对女孩更高,所以......其实要求高一些不是更好吗?能让你早些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呵,原来你是看得起我?爸爸真讲义气,够朋友!"贾里兴奋地大叫起来,"我说呢,什么叫男子汉的友谊!"爸爸强忍住笑,点着他训道:"别说武侠小说里的话!否则,我又要给你记在本子上了!你的优缺点那本子上都有,这是一本教子日记!你的毛病确实不少,功与过对半开。"贾里不贪,他觉得功过五五开已是不错了,历史书上,对秦始皇的评价也不过如此。贾里原本以为自己发现了那封情书,挽救了妹妹,定会一跃成为家中的功臣,不料,那只是个美丽的错觉。当这对父子把贾梅唤回家,向她出示那封情书时,那丫头怅怅的,像在梦里似的读了一遍那信,随后问:"这有什么意思?像一位王子写给高贵的小姐的情书!"他们都愣住了,不相信贾梅会是故意装样子,她的演技如果好到这种程度,那就是几千年才出一两个的天才!贾梅辨认了落款和台头的连笔字后,像捉过一条蛇似的把信甩掉,说:"哎呀,怎么是写给我的!"后来才知道,贾梅收到那本诗集后,并未打开过书,并且几乎忘掉王小明这个名字了。然而,自从晓得那诗集中曾夹过一封情书后,这丫头后来的几天,常把这本诗集捧在手中,偶然还在笔记本中大记一通,然后将笔记本东藏西藏,防贼似的。父亲又为贾梅担忧,常常长吁短叹,或是查自己的心跳;贾里也心烦意乱,特别是他发现父亲新配了一副老花镜,像一个真正的老头,他觉得很难过。"爸爸,都怪我不好!"贾里低着头说,"太性急了,缺少点脑筋!""怎么能怪你呢?"父亲说,"我们是同一个行动小组的!不过,你确实有几分男子汉的责任感了!这让我放心,钢笔字学习班如果你实在不想上,就停了,你大了,我不必管你了!""我早从假学员变成一个真正学员了!"贾里说,"不骗你,我觉得你送我的礼物比什么都珍贵!""不是反话吗?"父亲问,"你敢肯定?""不是反话!"贾里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但他尽量咧着嘴,挥着手,很潇洒地说,"我很高兴有个严厉的父亲,简称严父!""这个简称倒很别致!"父亲也咧咧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总之,没有拥抱、拉手,也没有甜言蜜语,更没有老鲁那样的咋唬。就那么平平淡淡的几句不带感情色彩的话,父子两人就彼此都觉得近了一大步。两天以后,贾梅突然收到王小明的一封挂号信。她红着脸躲在角落里读信,读完就把信交给了妈妈,妈妈再悄悄地把信传给爸爸和贾里。那封曾令全家惴惴不安的信,是封超短型的信,信中只有七十多个字,大意是说,由于贾梅的沉默,使他感觉到大受启发,他承认自己太幼稚了,并且要求收回上一封信。"好险哪!"父亲说,"亏得我们事先做出了准备,给贾梅打了预防针!""很英明,是吗?"贾里回答道。应该说,贾梅也是个有头脑的丫头,至少,在这件事上绝对是办事果断。她把上一封情书烧了,然后给王小明复了一信。贾里假装找东西,凑过去看,只见末尾一句,味儿很正地写着:祝你学习进步!贾里飞奔着去汇报给父亲。爸爸正抱着手肘在房内踱步,听到这圆满的结果,就伸出右手,作举酒杯状,说:"干杯!喝了这红红的高粱酒!"贾里站定,也举起乌虚有的酒杯,说:"干杯!大胆地往俞走!"虽然他们碰的只是无形的酒杯,但只有干杯才是男子汉庆祝胜利的最豪放的方式。十二、口吃患者在男孩中,阿伦是个特殊人物。首先是他有个令人羡慕的食量,全班会餐时,有人计算过他一气吃了八块大排,外加四杯鲜桔水和若干只面包。大家都觉得他再操练一番,定能破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阿伦虽然长得四肢粗壮,但为人并不凶恶,像个食草动物,或者就像大象:他吃得多,消耗也大。因为阿伦是个结巴,单是说起话来用的力就大得可以用马力来计算。--摘自贾里日记初一下学期,班主任查老师把阿伦安排在贾里边上的座位上。阿伦真名不叫阿伦,叫刘格诗,乍一听,有些像伟大人物。他叫阿伦是因为他是班里头一个配博士伦隐形眼镜的。刘格诗不怎么喜欢那个正宗的姓名,他在自报姓名时念到中间那个"格"字,总是过不去,好像舌头下安了块绊人的石头。相反,他常常自称阿伦,因为这个新名字琅琅上口。阿伦不苟言笑,衣着虽然昂贵,但都是严冬似的灰色调,比如那件甲克,韩国出产,但暗擦擦的,毫无光彩可言,贾里不在乎边上坐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没人同他说话,就让他难受。"阿伦,你老听我说话,把我的想法都听去了,却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那不是占我的便宜了吗?"贾里说。阿伦温厚地笑笑,很有力量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你这家伙!"阿伦,听说有偏方可以治口吃,你快点去弄点来吃吃,医好它,否则我得闷死!""吃,吃,吃,"阿伦故意装傻,"什么?我,我很好!"阿伦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男生,明明大家都知道他患有口吃,可他还像保守秘密似的,死不承认。人多时,他拒绝开口。贾里常常鼓励他开口,比如,用一种激将法。"喂,阿伦,听说那治口吃的药里有活的癫蛤蟆,还有老鼠身上的跳蚤,是不是那几味药?""胡,胡说什么?"阿伦生气地说。"阿伦,听说你在小学时就让人拐卖到乡下去做苦工,这个口吃病就是那时患上的。"阿伦眨巴着眼,抡了抡胳膊:"造,造谣可耻。"贾里虽然挨了不少骂,可心里有些崇高感,他想逐步训练阿伦,让他多说话,练久了,或许会出个什么奇迹。阿伦可以说话连贯了,而贾里可以成为一个训练口吃患者的大师,出点小名,当然不敢想破世界纪录;更重要的是,有时闲起来,被人骂几句也比沉默要快乐些。"阿伦,人家说下雨天你坐在大门口,派个人连踢你三脚,口吃就会轻一些!"阿伦没作声,用铅笔沙沙地画了张漫画,画面中是个小丑,边上批着:姓贾名里。这家伙,倒有点肚才。贾里是个爱才的人,因此并不在意被人奚落了一通,相反,很想写一篇这幅漫画的欣赏指南。可是,有些平日像兔子一样温和的人,有时发起怒来会变成一头猛兽。阿伦就是这样的,不装导火线死气沉沉,一有索引就炸的弹药式人物。那天,也活该贾里倒霉。星期一轮上他和阿伦值日。早早的,贾里就踏着车出门,他不像鲁智胜,骑起车来像表演杂技,动不动就来个单脱手、双脱手的,有些卖弄的意思,他骑车,总要想骑出摩托车的效果,讲究个快字,一路行进,就听风在耳边呼呼响,还有一些胆小的女生的惊叫,这才叫真正的实力!这天,照例他骑个飞快,忽然瞥见地上有一大堆碎玻璃,想停,可车速如摩托车的自行车已凭着惯性呼啸而去,只听到轮胎下传出一些不妙的响声,紧接着,车胎瘪了,像空空的皱布袋。贾里急着找车铺。上帝保佑,对面就有一家个体车铺,正想扛着车子过去,正巧铺主伸长脖子在往这边东张西望,眼神里似乎藏着意味深长的东西。贾里一下子悟出来:糟糕,铺主会看轻他的,还以为贾某人是个只顾自己的人!于是,他蜇回去几步,用脚把那些碎玻璃渣全踢到路边。可是,当贾里扛着车匆匆走到车铺时,那店主的眼角就吊得高高的,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不是姓雷?""不,不,我姓贾。""哦,不是活雷锋,是个专管闲事的假雷锋!"贾里懵了--这世界简直是颠二倒四了,怎么做了好事还要受这种冷嘲热讽!车当然是不想在这黑暗的地方修了,贾里带着气扛着它走了整整一站路,一路上幻想扛的是挺机关枪。当贾里怒气冲冲跑进教室时,阿伦早就扫完地,正端着盆清水准备擦桌子。贾里跑到桌边,狠狠地在桌面上擂了一下,说:"岂有此理!""又,又,发,发疯了!"阿伦说,"虚,虚张声势!""这,这,好人才不会这样办事!"贾里说,"笨瓜都是狼心狗肺!"阿伦点点自己,说:"你,你骂我?""你这笨瓜--"贾里说。他其实是省略了下面的一句话:我还没空骂你呢!阿伦脸色发青了,变得同那件韩国甲克颜色十分协调,"你,你,你再重,重复一遍!""你这不折不扣的笨瓜,我......"贾里话音刚落,就感觉脸部一阵透心凉,紧接着,感觉满头满脸哗哗地往下淌水,反正问题极严重。原来,是阿伦把那盆水泼过来。他居然如此粗鲁,那么,贾里即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得同他决一雌雄。他们两个扭打在一起,当然,来不及像武士决斗前那样宣战,也没有商量哪种打法属于犯规,总之,他们就匆匆忙忙地打了几个回合,混乱中,贾里的膝盖皮擦破一块,像桃子皮那样揭着;阿伦更惨,一片博士伦打落在地上,双手乱摸着大战。"休战!"鲁智胜赶到了,"Stop!这次就打到这儿,下次重新开始!"他倒抢着做和平天使!要是参战双方不想休战,他这么喊喊又有什么用?可他对这一点视而不见,逢人就说:"本人力挽狂澜,制止了一场恶斗!"仿佛他是联合国的要人一样!其实,那场战争已经平息了,两个人已经对打过一番,恶气也全出了,再打也没什么新招数,况且,打架的理由也大小儿科了些。可是,代理班主任祁老师偏偏不晓得这一原理,又差点挑起新的摩擦。祁老师是个教英语的,一表人才,英语白语极好,有人说他的英语比布什更规范,当然,这只是几十种说法中的一个。也有人说他生活洋派,一天至少吃三瓶酸奶,主食只限于面包和蛋糕。总之,他是一个传说很多的老师,很突出。这次,班主任查老师写的那个剧本,校庆时演了一下,居然演出了名,电影厂请他编电影剧本,所以,祁老师就临时披甲上阵了!"都九十年代了!"祁老师把他们唤到办公室,不问青红皂白,一阵猛训,"居然还用这么原始、野蛮的方法!打架?难道除了打架就找不到更好的途径了?"谁火气冒上来了,还顾得找途径呢?除非是老谋深算的人j贾里想,比方说大人,他们时兴唇枪舌剑,或者是背地捣鬼!"我们是个文明古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呵......真是贻笑大方!"总之,祁老师的话句句是真理,但范围大得很,有些空落落的捞不到什么的感觉。而且,把他们两个放在那么几千年的一个大背景下面,好像无意中把他们抬得很高,有点滑稽的感觉,就像用高射炮打蚊子,十分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