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秋景。经过了春夏酝酿的香气弥漫,恋人们从狭窄的建筑物里,双双对对走了出来,牵着手微笑地在林荫道上散步。公园里,练习长笛的孩子把一首曲子吹得漫漫无际。摘下头发上的一片落叶,眯起眼,灰尘不慎吹入了眼中。就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刹那,心里却出现了一片空明,微凉的、纤尘不染的空明。好像历尽艰辛,又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宛若新生。 “祝贺出院!”画尘的眼前多了一枝红玫瑰。 “医院里现在连花都卖了?”欢喜地接过,低头嗅嗅花香,好像还有露水的味道。一抬眼,看见何熠风脸黑黑地站着。画尘眨巴眨巴着眼睛,“刚刚看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去办了下住院手续,突然多出一枝花……” 何熠风煞费苦心的浪漫再一次夭折,他什么都不想说了,拉开车门,硬邦邦地说道:“上车!” 画尘握着花站在树下,灿烂的明眸,盈盈流转,“夫子,我们今天约会吧!” “说什么胡话?” 画尘急了,“这些天一直闷在医院里,身上都快长蘑菇了。还有,我们现在在恋爱,没有约会的恋爱还是恋爱吗……” “吗”字只吐出半声,嘴巴就被何熠风的手掌给捂住了。“嗓门这么大,想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戏?”他在她耳边低吼。 “言论自由,我有这个权利。” 何熠风瞪眼,“好,我问你,约会要做些什么?” 画尘竖起手指,“吃饭、逛街、看电影、去公园、旅行、亲吻……”呃,这些好像他们都做过了呀,不仅如此,连同床共枕的亲密,他们也都做了。原来他们早就是情侣了。“可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同样的事,不同的时间,心情也不同……好吧,回家!”在何熠风冷峻的目光下,她屈服了。 电梯门打开,她第一次像个客人似的站在后面,等着何熠风按密码开门。 “进来吧!”门开了,何熠风回了下头。 那双明亮、有穿透力的眼睛,那优美的、微微颤动的唇线,她仿佛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 “怎么了?” “那支枯萎掉的玫瑰是你放在门口的。” “阮画尘!” “哦哦,我在自言自语,你就当没听到。”画尘笑着耸耸肩。换上松软的拖鞋,去楼顶看了看花园。菊花都打苞了,天空真明净,一眼可以看得很远。回到房内,信步向卧室走去。“今晚终于可以睡自己的床了,这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之一。” 一只超大的行李箱敞开在卧室的中央,何熠风正在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挂进衣柜中。 画尘揉揉眼睛,再看。他们是要同居么?可是没有人问她一声:你准备好了吗? 太突然了!太快了! “我一会再回憩园一趟,还有些书要拿过来。”何熠风说道。 “夫子,你……确定这样好么?”画尘看看行李箱,看看衣柜,尽量问得委婉。 “跌打损伤一百天,我至少要在这住三个月。”他特地向华杨和晟茂谷报备。他们只是沉吟了下,没说别的。 “可是这样我会好辛苦。” 何熠风右臂绕过她的肩膀,左手扳过她的下巴,紧紧地瞪着她。突然,他不管不顾地强吻下去。唇舌的辗转仓促而急迫,伴着越来越粗重的气息,画尘情不自禁张开双唇,任他湿润的强吻恣意深入。她感觉到他急速上升的体温、猛烈的心跳,还有陌生的坚硬。 “你说谁比较辛苦?”许久,何熠风放开她,咬牙切齿地问。 此时,画尘的眼中如同蒙了一层水汽,眼神迷惘而温柔,身体在他怀抱中微微战栗。“我们……都不容易。” 何熠风回憩园了,画尘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似乎何熠风也整理过这里,手绘地图和照片都重新归了类,她影印出来的文字,和地图、照片对应着放在一起。楼下的碟和唱片,不像从前那样这里堆点,那里堆点,都归纳在柜子里。感觉,这屋子里有了他,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她像被温柔地照顾着、管束着。 何熠风再次开门进来,就看到画尘坐在楼梯上,双手托着下巴,笑得憨憨的。“楼梯上凉,快起来。” 画尘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在等你回家。” 那一刻,何熠风凌乱了。 还是有点不自然,晚上吃完晚饭,何熠风在书房处理一些工作,画尘躺在床上看书。近午夜时,他走进卧室,说很辛苦的人歪在床背上,睡得无畏无惧。他怔了好一会,轻轻从她手里把书抽出来,抱着她躺平。他从另一侧上床,刚躺好,画尘翻了下身,抱住了他。看着她恬淡的睡颜,突然犹如苦尽甘来,微微有点鼻酸。 早晨起来,画尘已经不在床上了,听到洗手间里有洗漱的声音。何熠风又躺了一会,“早!”一枚带着牙膏香的吻印在他唇间,顺便,微凉的手在他脖间撸了一把,再悄悄地把床头柜上的眼睛掳走。于是,静苑这座最高层的豪华公寓里第一次响起了一声男子的怒吼。 吃早餐时,画尘问起他的工作。何熠风回道:“在家里,我们都不谈工作。不管多么烦心的事,进了屋,就搁在门外。” “嗯!”画尘喜欢这个建议。 “今天,去书房看看吧!”吃好早饭,何熠风让画尘换件外出的衣服,“最近进了不少新书。”另外,他还有事和画尘谈。 这件事是在鸣盛的小会议室里谈的,林雪飞也在场。 “有什么事,何总快吩咐,我忙着呢!”林雪飞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现在,他看着这两人,就想到自己不被别人信任,好像人品很差,太难受。 何熠风推开眼前的资料夹,对他说:“我想找舒意出的两本书,一本手绘地图的旅行日记,一本摄影作品的心情随笔。你认为呢?” “好呀,我举双手赞成。问题是,人家舒意肯给你吗?”林雪飞翻了个白眼。 何熠风把脸转向画尘,“有些经历就像珍宝,要用合适的方式收藏。很多年之后打开,一切才清晰如昨。那些照片和地图就在那里堆着,时间会风化一切,让人觉得特别遗憾。你可以让我来为你收藏吗?” 林雪飞听得一头雾水,他们讨论的是同一件事? 画尘想都没想,点点头。 “这是合同,请过目。”何熠风从资料夹里拿出合约。 画尘草草看了看,翻到最后一页,签下笔名。 “她……她……是……”林雪飞跳了起来。 “这个交待,你该满意了吧!”何熠风笑,“现在你把合约送去给图书部,让他们尽快安排上市时间,稿件明天就给他们。” 林雪飞拍着胸膛,“这些日子,我的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我一直都想认识舒意,实在按捺不住。我去财务处悄悄打听领稿费的人是谁。结果,我发现那个卡号是你的。”他指向何熠风,“我都吓傻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是舒意,那么,你在贪污?我们是好朋友,好哥们,我不能出卖你,我只得默默保守这个秘密。原来……你所有所有的事都骗了我。” “对不起,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的。你能为我保密吗?”画尘真挚地道歉。 林雪飞挠挠头,心虚地说道:“我要坦白一件事。前天,印总打电话找何总,我当时正忙,他口气又不太客气,我就取笑了他,说他没长眼睛,晟小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都看不见。” “没关系,那个人可以直接忽视的。”画尘笑着安慰。 林雪飞立刻笑逐颜开,“那我去图书部了。你们继续。”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做发誓状,“晟小姐是舒意这件事,打死我我都不说的。嘿嘿,你们继续,我关门。” “过来!”何熠风闭了下眼睛。 画尘走过去,坐在他腿上。 “怪不怪我替你做了主?” “不会。你想得很周到。” “以后,你就做你喜欢的事,其他的,都让我来办。” “你要做我的经纪人?” “不止是经纪人。下周,我要回趟北京,见见你之前的编辑,和她道声谢,再告诉她,以后,你的书都由鸣盛出版。还有,向爸妈透个风,新年时,我要带我喜欢的姑娘回家。” 画尘歪着头,笑得俏俏的。 “笑什么,你有意见?” “觉得你公私不分,好像是在用色相贿赂我。” “你喜欢么?” “请继续,我是个贪心的人。” 打了下小屁屁,“起来,贿赂去!” 画尘在一楼下的电梯,何熠风到地下一层去取车,她在路口等着。许言开车从外面办事回来,看见了画尘,高兴地摇下车窗,“真是画尘呀,好久不见了。换工作了吗?” 画尘不好意思地回道:“还没有。” “现在找份合适的工作不容易。我们报社不招人,不然我就推荐你了。” “谢谢许姐。你出去采访了吗?” “嗯,一条大新闻,和你原来的单位有关,准备放头条。” 荣发又有大动作了呀!瞧着何熠风的车过来,画尘向许言挥挥手,跑了过去。何熠风脸上荡漾的微笑,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他对眼前的那个女子的情意。许言摇摇头,看来自己儿子是没任何机会了。 “我们去哪里?”画尘问道。 何熠风替她系上安全带,只笑不答。 好像是和去湖区的路相背,像是风景区。浓荫之中,隐隐可见亭台楼阁。车在大门口就停下了,雕花的铁艺大门,一条青砖铺就的小道伸向园林深处。走几步,就看见一座民国式的院落,墙角散发着几只破旧的竹编鱼篓,一蓬蓬菊花在里面勃勃开着。看到这样有创意的“花盆”,画尘激动了,“我怎么不知道滨江有这么个地方?” 何熠风眼中溢满了温柔,“这儿叫美食园林,也是影视基地,刚刚才对外开放。” 前面还有个篱笆围着的菜园,一只黑色的小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朝着画尘狂吠着。 画尘一下子就僵在那儿,那种窒息的感觉狂卷而来。摇摇欲坠中,一双修长的手臂圈住她的肩。她听到一句笑语:“你呀,真是胆小。它有那么可怕吗?” 何熠风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根火腿肠,扔给了小狗。小狗“呜呜”了两声,摇摇尾巴,“啊呜啊呜”地吃了起来。 “小动物就像小娃娃,你看它的眼神多单纯。哈,它在向你表示感谢呢!这根,你给它。”何熠风又找出一根火腿肠,塞进了画尘手中。 “吃完了,它就会……咬人的。”画尘一动也不敢动。 “看过《忠犬八公》么,有个孤单的老人在车站捡到了一条狗,他们像家人一样相处。每天,狗狗都到车站等主人回家。有一天,主人出了车祸,没能再回来,狗狗还是每天都到车站等主人,风雨无阻,直到生命耗尽的那一天。其实,狗狗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可怕,它们很弱小,也很善良。只有当它们在察觉到危险时,才会攻击人。我们人类不也一样吗?” 画尘不接话,但脸上那种惊恐的表情慢慢退下了。她没有给狗狗吃火腿肠,但是她也没有逃跑,只是把何熠风的手攥得生疼。 何熠风闭上眼睛。足够了,不能再逼她,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其实,他隐隐地察觉,关于那件久远的往事,画尘是有点记忆的。不然就不会经常做噩梦。只是她记得不太清晰了,与秋琪走近,是她无意识地在寻找记忆。那天,从“觅”去美容院修头发,她似乎记起了什么,才会突然说胸闷,脸色青白,拳头攥着。所以从那以后,她不再去秋琪那里了。她选择默默地忍受,那是她太善良。她可以不顾忌秋琪,但是她不能让晟茂谷太难堪。像他也让她哭过,可是再见面,她仍然朝他盈盈笑着,小心翼翼地用壳包裹着自己,不说一句狠话。 唉!何熠风不舍地转过脸去吻吻画尘的脸颊。 午饭,两个人吃了一品锅。老母鸡炖的汤底,里面放进干肉皮、熏鱼,还有蛋饺,把里面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再加进粉丝和菠菜,连饭都免了。“从前,我奶奶每到过年时都会做一品锅,现在很少吃到了,太复杂。这是过年的味道。”画尘恢复了正常,又变得健谈起来。 回去时,经过篱笆墙,画尘警觉地朝菜园里看看。狗狗趴在地上午睡,听到脚步声,抬了下头,摇摇尾巴,又趴下去继续睡。何熠风看到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笑了。 画尘扭头看他,他扶扶眼镜,沉吟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妈妈遇到一个深爱着她的人,你愿意看到她再婚吗?” 直到车开动了,何熠风才听到画尘轻轻“嗯”了声。 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树木是灰色的……一夜之间,邢程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人生如列车,在你以为它会沿着轨道一直向前时,冷不丁,它转弯了。 吴用跑了,带着到手的五百万贷款跑了。任京在电话里都快哭出声来,这是分理处的第一笔贷款业务,手续上又不太严谨。邢程没有对谁说过,这笔业务也是他的心病,隐隐地有种不详的预感,但他选择忽视。因为吴用有翼翔在后面做背景。金融圈里,有个词叫“放水养鱼”,这是收回不良贷款的一个良策。一个企业想发展,它就会注重信誉和企业形象。吴用的航空食品公司,有可观的市场前景,虽然放宽了手续,违背了银行家最起码的审慎经营理念,但是高风险的客户,往往有高收益。说来说去,这就是一场豪赌! 电话又响了,邢程现在一听到电话就心惊肉跳。还是任京,“刑总,刚刚和吴用原来公司所在的国税局联系上了,他并不是清理资产另起炉灶,而是破产。现在所谓的航空食品公司彻头彻尾是具空壳,所有的申报资料都是假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邢程托着头,跌坐在椅子上,“你不要慌,暂时也别对外声张,我现在就去翼翔找印学文。” “如果……追不回贷款,怎么办呢?”对于银行来说,五百万是个小数字,可任京只是一个支行的小行长,像小尘粒,五百万足够把他砸得尸骨无存。 邢程没办法回答,他让小郑送他去翼翔。印学文不在翼翔,说是心情不好,准备出国散心,人去了机场。车急忙掉头往机场赶。赶上了,印学文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两条腿搁在茶几上,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三季度的报表不是给了么,又找我干吗?”招呼也没打,印学文就懒洋洋地斜过来一眼。 邢程努力想让自己镇定,“印总,你对吴用这个人了解多少?” “你烦不烦,老问这个问题,难道你看上他女儿了?” “他有女儿?” “不知道。”印学文不耐烦地一挥手。 “你不是说你们是朋友吗” “笑话!我印学文在滨江是什么身份,扫大街的看到我,都说是我的朋友,他们无非想沾我点光。我何必泼人家一脸水呢,朋友就朋友吧,又不会少块肉。” 邢程惊悚了:“你和他其实并不熟?他说要和翼翔合作航空食品的项目。” 印学文冷笑,“天方夜谭吧,翼翔的航空食品一直是锡城一家公司提供的,那是我舅开的。自家人不照顾,跑去帮外人,脑袋给门夹了呀!咦,刑总,你脸色可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慢慢坐了起来。 邢程已经说不出话了,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他太急功近利,以为吴用会是一个潜大的大客户,主观臆断了很多事。其实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有许多漏洞的。“没什么,我走了。你要去哪?” “不知道,跟着飞机飞吧!刑总,你别太难过,所谓朋友呢,都是当面称兄道弟,背后劫财又劫色。唉,总是你爱的人伤你最深。人心即是江湖啊!不过,你也没意思,为什么不给我透个信,你那个秘书就是晟小姐,不然,哪轮到何熠风捷足先登!” 邢程苦笑,原来印学文在纠结这事。“祝你一路顺风!我走了。” 印学文这回客气了,“祝你好运!” 邢程不敢奢望有好运,只希望能平安无事就好。他脑子飞快运转,吴用跑路,又没资产抵押,捂是捂不住,报警是肯定的,能够抓回来当然好,不能抓回来,行里提取的坏账准备金会填上这个坑,可是责任总要有人背的。具体办事的人是任京,他要受处分,开除都是有可能的,自己也要负领导责任。好不容易守来的春暖花开,转眼,又成了残花败柳。邢程撸了把脸,苦笑出声。 小郑从后视镜里担心地看看他,不敢出声。进了市区,才问了声:“刑总,我们去哪?” “去人民医院支行。” 支行的营业大厅里正常办公,取款、存钱,业务很忙碌。任京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严的,邢程敲了好一会,才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眼窝都陷进去了。 “不好意思,只有白开水。”他给邢程倒了杯水。 邢程简单说了下情况,宽慰了几句,努力把后果说得很轻,“没关系,最多还回行里做特助,这次就当是一次人生历练。” “多谢刑总。”任京笑得很凄楚。 “哪个人不是经历了很多挫折才成熟的!”邢程叹气,这话听着多虚伪呀! “能够进荣发工作,我一直觉得很满足。刘欢给下岗工人唱过一首歌,叫《从头再来》。只是从头再来,也没什么的。刑总,一块去吃晚饭吧!我都两顿没吃了。” 邢程点头。两个人去了个小饭馆,叫了瓶酒。说是吃饭,其实很像两个走夜路的人在互相壮胆。任京说他明年正月初六准备结婚,找人算过了,那个日子特别好。那时,房子该装修好了。女友要去上海拍婚纱,大小相册五套,全部塞满。酒席是六十桌,只要认识的人都拉过来吃饭。“刑总,你可得给我个大红包。”任京突然又像想起来了,“不如我俩一块举行婚礼吧!” 邢程淡淡一笑:“我们还在相处着,暂时没到那一步。” “你们应该比我们快,都订婚了。你要紧紧抓住沉小姐,她是一张好牌,关键时刻,能帮你一把。” “你是这样看的?”这酒怎么了,一点也不辣,喝着很苦。 “刑总寂寞这么多年,不就一直在等这张牌么?所以我对阮秘书说,你别抱什么希望,刑总等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你。嘿嘿,那小姑娘貌似喜欢你。” 邢程张大嘴巴,半张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甩了个大耳光。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原来自己的那点心思早就落入别人眼中。 任京喝高了,起身时,没站好,头撞上了墙,立刻肿了个大包。还是邢程把他送回了公寓,他女朋友不在,说是参加同学聚会去了。邢程看着任京上了床,小郑要送他回行里,他摆摆手,让小郑先走,他打了车去静苑。 “就这样待着,不走?”司机师傅不太确定地问了又问。 “嗯,我包车。你把车灯熄了。”邢程摇下车窗。 时间是晚上九点多钟,四周安静下来了,越来越静,白天活跃的许多东西越来越沉下去,属于夜的一些渐渐浮上来。被噪音折磨得迟钝的听力慢慢复苏,远远的一声轻笑,像浪花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抬头看空中的月亮,那么明净,那么清冷,带着无始无终的一种柔情。 与月同行的人,是何熠风与画尘,手牵着手。画尘想走快几步,何熠风拉住她,说肋骨还没愈合好,动作幅度不能大。画尘娇嗔,这句话,你一天念叨N回,名副其实的迂夫子。因为你健忘。我真的健忘,怎么还会记得你?你记得我么,我在看你,你在看别人。人家个子高呀!你视力有那么差,到底谁更高?画尘像是受到了惩罚,何熠风应该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他们是在人行道上走,两边的树长势茂密,邢程看不清,他只是在想象。想不到那么器宇不凡的何熠风也会说这些没营养的话,可是,听着很悦耳,只感觉与他一路之隔的他们,甜蜜得令他嫉妒。他还有嫉妒的资格么? 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他们,不是手牵手,而是何熠风揽着画尘的腰,两个人的音量都放低了,头挨着头,过一会,听到画尘“咯咯”地笑出声。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静苑。 过去种种皆是天大的嘲讽。邢程现在才明白,曾经,画尘有多么小心翼翼地呵护过他的自尊心。住在憩园的人其实是何熠风,画尘一直住在静苑。似乎,他与梦想只有一步之遥,转眼间,已是咫尺天涯。 这一晚,邢程没去沉思那里。是心累,他想一个人待着。还有,不知道沉思听说了荣发的事,会是什么反应。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在逃避,他怕看到沉思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借着几分醉意,连澡都没洗,就那么睡了。隔日起床,他脸色青白,眼睑浮肿。胡子刮到一半,客厅里的手机叫魂似的响起。手一歪,下巴上一道血口子,他懊恼地骂了声,丢下刮胡刀,去接电话。 “刑总,你快下来,任……任行长他死了。”保安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你说什么?” “昨天半夜,任行长过来,说上去找点资料,还和我们打了声招呼。早晨,清洁工打扫时,发现他待在会议室里,人已经硬了。地上有个安眠药的瓶子。” 何熠风去北京了,画尘要去送机。他一个眼神把她瞪回,“我叮嘱你的记得吗?” 书房门上贴着,冰箱上贴着,楼梯上贴着,就连洗手间的墙壁上也贴着,想不记得都难。 林雪飞来接的人,他现在对画尘出奇的亲热,他说我要做舒意的脑残粉,无论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何熠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在家看看电影、听听歌,天气好,就出去散会步,尽量不出静苑。等我回来,去医院再做个透视,情况好,我们开车出去度周末。”都走到门口了,何熠风回过头叮嘱道,“你不准开车。” 她想开也开不了,牧马人到现在还没取回来呢,4S店说有个配件要从国外邮寄过来。 睡过午觉后,画尘看了部文艺片,上了会网。何熠风不在,好像做什么都没意思,她想去趟超市应该没问题吧!转了一圈,把需要添置的日用品列了个清单。现在是两个人了,什么都要买两份。超市收银台旁边有个报亭,画尘想起许言说的大新闻,过去买了份《滨江日报》。头条是讲非法集资的,和荣发没有关系。其他副刊也没什么,她把报纸送给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买了几条鱼,说回去垫着杀鱼,就不会弄脏地了。 超市外面好打车,出租车排着队,一辆接一辆地挨着。画尘牢记何熠风的话,不敢走快,手里又提着东西,她慢慢往前挪。上车之后,掐着时间何熠风该到北京了,忙打了电话过去。 “你在哪里?”何熠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威慑力依然很强。 “散步中!”画尘理直气壮地撒着谎。 “静苑什么时候搬到超市附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 何熠风不说话,画尘吐吐舌:“待在家里太闷了,就出来转一会。现在我上车了,马上到家。你可以查岗哦,打家里的座机。” 画尘刚把手机放进包中,手机响了。她以为是何熠风,都没看号,连忙接听:“何夫子,滨江再小,出租车也是要走一会的……”气息不太对。 “是我,马岚。你还记得吗?” 画尘老老实实地答:“记得呢!我已经从荣发辞职了。” “我听邢程说了。你现在有空么,我们一块喝个下午茶。我在‘觅’,知道这个地方吗?” 很久不来“觅”了,抬头一看,挂在大门上方的那盏门灯,像云中的月亮,说是光亮,不如说是衬托出周围的暗。再往前走,一波一波的暗围过来,都能觉出一种黏稠来。 天已经这么黑,到底是深秋。以前,她像是很喜欢这儿,如今,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讨厌。也许,是因为那天看到秋琪和晟茂谷一起。画尘没见过晟茂谷对妈妈那般温和过,他们在一起,不像夫妻,更像战友,总是在谈论着工作。她替妈妈感到悲哀。 看到画尘进来,同时站起的是两个人。马岚一脸紧张,柜台后的秋琪则像见了鬼似的,“你……来干什么?”画尘觉得她在竭力地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她是我请来的朋友,有什么问题?”马岚目光炯炯地逼向秋琪的脸,她不再是怯生生的农村小姑娘。 “没有,只是很意外。画尘有很久……不来了。”秋琪唇边泛起微笑。那种笑像一颗怪异的药丸,表面上是一层薄薄的温婉的糖霜,一化就现出了里面的惊恐、慌张,又浓又苦。 “这样啊!”马岚不满意地“哦”了下,请画尘坐下。“要喝点什么?” “我马上就走,你有什么事,请直接讲吧!”冷冷地斜睨了下吧台,秋琪打翻了糖罐,几个人在忙着收拾战场,一团的乱。 马岚叹了口气,转过脸看向大门,目光有些飘忽,“你应该还没听说,明天早晨,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滨江了。” 画尘做出了一个惊异的表情。 “荣发新设的支行的行长昨晚死了,是自杀,因为一个客户跑了,他刚从银行贷了五百万的款。本来邢程最多是负个领导的责任,现在这事一出,他怕是要被牵连了。” “任京?” 马岚轻轻点头。 天啊!画尘脑中浮出前几天和任京见面的情景,他那么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说房子,说结婚,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幸福而又快乐的男人。 生命脆弱如纸! “我公公虽然是人行行长,可是我要是说太多了,我老公会怀疑我与邢程的关系。所以,我只能沉默。你让你父母找我公公,拜托你,帮帮邢程吧,他这一路,不容易。不能就这么毁了。”马岚握住画尘的手。 这就是真爱吗,一边守着自己的家庭,一边念念不忘前男友。画尘觉得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邢程没告诉你他的女朋友是谁的女儿?” “又没结婚,算什么数!只怕这时他已经被踢出局了,别皱眉头,这是人之常情。” 分寸掌握得真好!“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也没办法向我父母和他解释。” “是么?我以为你会看在和邢程是旧日同事的份上,帮他一把的。很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远。”马岚失望地低下眼帘,画尘看到她的眼中涌满了无助的泪水。 晕沉沉地回到静苑,在电梯里,画尘无声地流下了眼泪,不知为谁。在屋内徘徊到深夜,她给晟茂谷打了通电话,“爸爸,我从没求你做过事,这一次,请帮我个忙。”接着,她又给华杨打了电话,内容是一样的。打完之后,她并没有一丝轻松感,心依然沉甸甸的。 天一亮,画尘就忙着去报亭买报纸。头版的整幅都是关于任京自杀的新闻特稿,执笔人是许言。可能之前听说了客户卷款逃跑,稿子还没发,事情又生变,就改在今天发了。 画尘看得很专心,一个骑山地车的孩子铃声响了很久,她都没听到。当她察觉到有山地车冲过来时,下意识地闪躲,还是绊了下,整个人倒在地上。起身时,胸口一阵刺刺的疼,她咬牙忍着,过了会,好点了,她慢慢走回家。 你看,跌倒可以爬起来,迟到的公交总会到站,天气再坏,总能看到出太阳的时候,可是死去的人,想再见一面已无可能。 保安叫住她,说有人在等她。 画尘怔怔地看过去,像看一个陌生人。邢程静静地站在保安室里,静静地凝视着她,浓密的短发,乌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沉稳温和。 “一直都在外面看着,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里面漫步。”邢程打量着名家设计的园林小区。 “其实也就这样,是不是?”夏日的繁茂葱茏,现在触目一片枯黄。 邢程回了一句很深奥的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画尘以为他今天来是想和她聊任京,毕竟她和任京在一间办公室待过一年。“你无需自责,我想任京……他那样,是糊涂了,想偏了。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又还没有老,以后再慢慢来。” 看着画尘努力地安慰自己,邢程有些感动,又有些苦涩。总觉得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是不经人间风雨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就是特别特别想见她,好像以后没有了机会似的。当然,他不会像任京那样做傻事,不是谁都有自杀的勇气。此刻,他还是荣发的刑总。日后,他会是谁呢,还有没有那份自信和坦然面对这张清丽的面容? 他要用力看,要牢牢地把她印在脑海中。 “从头再来?他走之前,我也这样劝慰他。”邢程吸了吸鼻子,他们已经走到了最里端的围墙边,再上几级台阶,便可看到长江。 江水悠悠,秋月清冷。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邢程哑然失笑,“当时我说的时候,我也明白这话有多假。年轻不代表就有机会。有时候,就是这么蹉跎了。不是你不努力,不是你不争取,而是命中注定。像你生来就家境优裕,可能是不能明白的。” “你以为我们想要的一切就唾手可得?”难道愈合中的肋骨又裂开了,胸口像断了一样剧痛人心,画尘皱起了眉头。 “也不见得,但至少机会大把,可以自由选择。” 画尘抱着膝在台阶上坐下,腰蜷曲着。“借用你刚才的一句话,那是你没身处这个环境,所以你不知其中的滋味。我妈妈,从外表看,多鲜亮,多风光。可你知道她有多累么,白天,要守公司,防止员工出错,每个环节都要把好关。晚上,要守家,防止小三登堂入室,抢她老公,夺她家产。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这种日子叫幸福吗?” “他们基础不同,所以艰辛些。而你不会这样辛苦的。像你在荣发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其他人可以吗?”邢程不是愤懑,他是羡慕。如果他有女儿,也希望她有画尘这样的幸运。这大概又是一个不会实现的白日梦。 画尘仰起脸,看着他笑起来,笑得酸楚而嘲谑,“那是荣发从来没把我当员工对待,我才可以这么自由。任何事,都是付出才有回报,有时,付出还没有回报。你说的,我是站着讲话不腰疼,有房有车有庞大的家产,还在这无病呻吟。那些都是爸妈给的,我接受,是因为他们希望我过得安逸又快乐。满足爸妈的愿望,是为人子女的孝道。不懂这个社会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一代的人分成什么官二代、富二代、贫二代,好像一下子就阶级鲜明。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可是我们是独立的个体,不是寄生在他们壳中的蟹。和别人比,我没觉得我有多不同。其实,真正属于我的只有何熠风。我们在一起,没考虑过门当户对,也没有彼此承诺过对方五花马、千金裘,良田千顷,广厦万间,高官厚爵。虽然他一直说,弃医做电视策划人,做现在的传媒,都是为了他自己,他想做些令他快乐的事。我懂的,所谓快乐的事,就是我所喜欢的事。他想抢在我面前看遍世间的风景,然后带着我,周游世界,那样,我会看得更多更远,不会迷路、受累。他记得我喜欢的书、喜欢的歌、喜欢的食物。他会为了陪我,丢下忙碌的工作。他还会别别扭扭地去买花,偷偷放在我门前……” 画尘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她脸上带着笑,“这些和钱、家境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做哪一行,他都是凭自己的能力,没有靠过他父母的余荫。刚到地理频道时,他只能给大家跑腿买盒饭,你能想象吗?我没有他那样优秀,可是,如果上帝夺去晟华这块土壤,我成了一株草,他也不会觉得我就不是阮画尘。爱,应该简单如1+1,不会是三角函数,不会是微积分,不加辅助线,没有未知数,答案是唯一的。相爱,就好!对不起,我有些语无伦次。” 邢程站在黑暗中,他屏住呼吸,眼眶酸热难耐。他想,即使此刻死去,他也会欣然瞑目。他知道他输在哪里,不是土壤,不是阳光,而是他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棵树。他是真的真的配不上她! 他要走了,以后不会再来静苑,不会做遥不可及的梦。双脚用力地踩着大地,每一步,不管是沉重,还是轻松,都要走得实实的。 画尘送他到车边,他上了车,发动引擎,对她笑笑。他摇下车窗,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只是像温和的兄长一样,伸手摸摸她的头。 画尘挥挥手,看着汽车远去,路的尽头,是林立楼群间璀璨的万家灯火。 她按住胸口,一步步向大门移去。好不容易走到保安室门口,她硬挤出一丝笑,“保安大哥,又要麻烦你了,请帮我打下120。” 三天后,何熠风从北京回到滨江。打开门,朝楼梯看看。没有人坐在那朝他笑着,说:我在等你回家。 保安口沫横飞地告诉他,那个晚上的情况有多可怕,阮小姐被抬上担架时,脸色白得有多可怕,像每根筋都看得清清楚楚。何熠风赶到医院,刚好看到护士扶着画尘从洗手间出来,她喘得气都接不上。隔着病号服,他都能看出她胸口裹着的石膏。 画尘对他笑一笑,似乎很抱歉,那笑容虚弱得一触即碎。 主治医生还是上次的那位,不等何熠风发问,他忙主动汇报。肋骨断了两根,现在用石膏固定,这段时间不能洗澡,尽量卧床休息。 何熠风彬彬有礼地道谢,语气平静。当他转过身看着画尘时,画尘一惊,他像是在他的周遭竖起了一堵冰冷的墙,表情漠然。“夫子,对不起!” “告诉你妈妈了吗?” “没有,又不是什么大病。”话音一落,画尘恨不得咬舌自尽,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何熠风笑笑,“那你好好养病,我还有工作,先走了!”这不是虚张声势,他说走就走了,都不等画尘回应。前前后后,他在医院停留了不到十分钟。 画尘忽然觉得委屈,眼圈一下就红了,立刻把脸扭到一边,赌气地没有挽留他。没想到,后面几天,他都没有来,不仅如此,连个电话也没有。画尘沉不住气,打了电话过去兴师问罪。 何熠风没有拒听,但是不说话。 “你真是不讲道理,我又不是故意摔裂肋骨的,现在躺在医院里的人是我呢!” “阮画尘,我作为鸣盛的执行总监,每一天《滨江日报》的头条新闻都是要亲自审核的。不管我人在哪里,滨江发生什么事,我应该都会在第一时间得知。” “别和我说工作,我们现在在吵架。”画尘突然茅塞顿开,“你……在吃邢程的醋?” 何熠风冷冷地说道:“让一个男人为你吃醋,你觉得很得意吗?除非那个男人不是真心,不然没人能在感情上做到大方宽容的。你为了他的事,第一次向你爸妈提要求。甚至不惜拖着病体,在寒风里陪着他宽慰他,还摔裂了肋骨。我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才那样去做。我想这是原则性的问题,该给你时间清静清静,或许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似乎闯大祸了,要命的是画尘还无法辩解。这才甜蜜了几天,就任其这样夭折? 出院回到家,毫不意外,何熠风已经抹去了一切属于他的痕迹。室内和室外一样,寒流来袭,冷得手脚冰凉。夜里抱着他枕过的枕头入睡,心里面把那个人恨得牙痒痒的。 编辑打来电话,斥责画尘见色忘义,最后问道:“你那个男朋友真是软硬不吃、刀枪不吃,你那么老实,以后能降得住他吗?” 画尘无奈地回道:“降不住也得降呀!”因为她爱他。 滨江入冬了,一开始,就是一天的冷雨。去医院做了个X光透视,终于把石膏拆了。画尘约了许言在鸣盛书屋见面。 书屋里的布艺沙发换成了红色的凤穿牡丹布,给人一种怀旧又温暖的感觉。橘红色的铁树种子随意地放置着,显得轻松而又别致。看书的人中多了几个孩子,趴在垫子上,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加了个儿童绘本书柜,都是家长老师熟悉的经典绘本故事。”选书师们已经全部都上岗了,是滨江大学的在校学生兼职,一律都是笑容阳光的大男生。“我们还编了个书目,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书?” 画尘接过图书目录,看了两行,许言从外面进来了。她朝画尘笑笑,示意她进里面的休息间,别打扰外面的人看书。 “我现在每天下午都来这喝杯咖啡,真是越来越喜欢这里了。何总的创意真好,都市人很需要这样一个让心灵栖息的地方,哪怕就是来坐坐。”许言说道。“有时,我都觉得他像是无所不能。” “才没有,他也笨的。”画尘撇嘴。 “哈哈,我怎么没发现?”许言乐了。 “他……他爱钻牛角尖。” 许言端详着画尘,“和他吵架了?” 画尘手摇个不停,“没有。我是想问问许姐,荣发那边的事都处理妥当了吗?” 许言重重地叹息:“应该算是都处置好了吧!携款外逃的那个人没有任何消息,估计人在国外,换了个身份。任京吧,有过错,属于因咎自杀,荣发赔偿了一笔钱,后事也办好了。” “其他人没受影响吗?” “可能银行内部有轻微处罚,但在职务上没听说有什么变动。哦,冯副总重回二十七楼了,支行的行长还没到位,他先代着。” 邢程低空飞过? “又快到圣诞节了,还记得你送稿件来,在会议室第一次看到何总吗,告诉许姐,你对他是一见钟情?” “怎么可能,我不知道有多讨厌他呢!”画尘脸红了。 “哦哦,你讨厌的那个人现在在特稿部开会,还有半小时就散了。今天的大样该出来了,我回办公室了!” 两人轻声道别,画尘又在书屋坐了半个小时。走时,她买了本书——《亚当与夏娃》。 从电梯出来,她走到窗边,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密集的楼群,在冷雨中影影绰绰地露出模糊的轮廓。她长吸了一口气,向何熠风的办公室走去。 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眼神专注地等着她开口。 她也不说话,脸色似有一丝歉意的神色一闪而过,何熠风不能判定,是否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只见她走到沙发边坐下,竖起了书,像个晨读的学生。他扶扶眼镜。戴了眼镜,他的视力可以达到1.5,封面上的字体那么大,颜色还是鲜艳的浓绿。 总经理从外面进来,看到画尘来,“有客人在呀,那我等会再来。” “没事,当她是空气好了。”何熠风站起来,喊住总经理。 总经理会意地笑了笑,他刚从外地开了发行会回来,告诉何熠风《瞻》明年的发行量。“估计到年中就能赚钱了,表哥说比预期提前一年。” 何熠风却不太乐观,“行业内竞争大,要是不能保证质量,明年说不定就会下降。你看,今年效仿《瞻》这样风格的杂志会多不少。” “我听林秘书说你签了舒意,邀请她写专栏呀,这将会成为我们一个有力的筹码的。” 何熠风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再说吧!” 总经理“呵呵”地笑着挠了下头,像是有点难为情,“那个……何总,谢谢你。进鸣盛,是我姐的意思,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也就不努力。是你把我领进这个门的,虽然还没走稳,但表哥说有那么点意思。”周浩之生病之后,他几乎是被逼和何熠风分工,他主外,何熠风主内。实际上,事事他都需要何熠风指点。何熠风不藏奸,不邀功,耐心地指引他。两个人合作得非常愉快。 何熠风笑道:“总经理太谦虚了,我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你真抬举我了,我算哪门子玉。好了,我就不待在这闪闪发光了。天冷,带小姑娘去吃火锅暖和暖和。”总经理走前,又看了眼画尘。何熠风重新回到办公桌后面批阅文件,画尘继续看书,谁也不出声。 快到下班的时候,何熠风推开椅子,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大衣,穿好,把桌上的笔记本放进包中,检查了下要带走的文件。 画尘咕哝了一句:“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何熠风“腾”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画尘面前,凶悍地抓住她的肩膀。 画尘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我说我怀孕了。啊,不对,是我想怀孕了。我列了个怀孕计划表。”她从随身带的大包包中掏出一张纸,折得方方正正。“书上说怀胎十月,实际上妊娠期一般是280天,也就是九个月零一周。哺乳期一般是八到十个月。我过了年就25岁了,我想生两个孩子,这样的话,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再做个背包客。我算算……” 耳边传来何熠风磨牙的声音,“阮画尘!” 她伤心地撅起嘴,“你不想让我怀孕吗?” “你给我矜持点好不好!”何熠风真的觉得心力交瘁。 长长的睫毛怯怯地颤着,清眸黑得惊人。突然,她鬼鬼地一笑,抓住他的手臂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双唇像羽毛一样,轻轻掠过他的嘴唇,他的脖颈,他的喉结…… 何熠风用力呼吸着,肺部似乎失去了呼吸功能。怎么会遇见这样一个魔女呢,让他又痛又恨,又爱又喜。 “那根肋骨断了,就扔了。现在你给我一根新肋骨,像亚当给夏娃一样。” 还真是举一反三、灵活运用。将手插进她的头发,一颗强装坚硬的心默默柔软了。她都这样了,还怎么生气?捏捏她的脸颊,心疼地问:“胸口现在还疼不?” “我有坚持吃药,配合治疗。好多了。” “还给不给其他男人做傻事?” “你说谁啊,这么不守妇道?”她义愤填膺地问道。 何熠风彻底投降,最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训道:“要再有下一次,别说怀孕,你就是把孩子领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原谅你。” 画尘吐吐舌,俏皮地敬了个礼:“遵命,夫子!” 她和邢程之间,他相信早已经没有丝丝缕缕了,有可能就没开始过,邢程这个男人,步步为营,一步三思,他就是气她给别人利用,还傻傻地忙得起劲。“什么时候能聪明点呢?”替她把大衣扣好,围巾系紧。 “只要生的孩子聪明,我笨点没关系。”很大公无私,很大义凛然。 “像你这种基因,孩子怎么可能聪明?” “你基因好呀!” 坏丫头拐着弯地讨好他、调戏他,“脸皮真厚。”走出大楼,寒风扑面而至,却带进室外新鲜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晚上,何熠风把几箱行李又搬进了静苑。憩园要爬楼梯,画尘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坐电梯比较好。整理行李时,他是好笑又好气,觉得自己越过越回去了,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大概是被某人同化了。 华杨找的钟点工厨艺不错,给他们包了馄饨,炖了鸡汤。她说,在数九里吃几只老母鸡,这个冬天就不会感冒了。何熠风注意画尘的手,冻疮像是没有复发。他现在越发看她看得紧,她去外面花园一会,他就催着她进屋。 分开这几天,不是不思念的。没心思做别的,吃完晚饭不久,两人就上床了。只留了一盏蛋黄的小壁灯,画尘伏在他的胸前,玩他睡衣上的纽扣。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 “我有时想,我们可以活得这么自在,是不是因为有父母在我们后面做坚强的后盾。我们始终有路走,永远不会走上绝路。而邢程和任京他们,说没了就没了。”画尘翻了下身,枕在他的臂弯上,对着天花板,眼神定定地。 这丫头还是放不下邢程,何熠风侧过身,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口。“这是事实,却不是绝对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把人生当成了一场赌博,尽管他们没有多少筹码。他们没给自己留后路,他们只能赢,不能输。所以任京做出那样的选择也不奇怪。他们心中的贪欲太大,眼睛盯着云端,这个世界上有通往云端的阶梯吗?即使有,云端上有什么风景?我们都在云中穿行过,那是虚无缥缈的气流,是尘埃,是水汽。可当你俯瞰大地,你会发现最美的还是大地。事情只是开始顺利,就忙着一遍遍描绘绚丽的蓝图,早忘了人生有许多不确定因素。” 这几句话,画尘消化了很久,然后,她突然打了个冷战。“夫子,我们对物质要求低一点,对名利淡泊一点,情感上,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我们轻易就会满足。满足了,就快乐了。” “这样啊,那我们明天去郊区买幢农家小院,你养花种菜,我赚钱买米。”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再养只猫,养只狗?” 画尘闭上眼睛,嗔道:“你欺负我,明知道我怕狗,还养狗?” 他轻笑,格外轻软柔腻地吻着她,吻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画尘,你说想怀孕,那你有做妈妈的准备吗?妈妈不只是一个称呼,她们要有坚强的双翼,要有保护孩子的力量。你怕这怕那,怎么办?” 画尘沉思地皱起眉头。 他吻平她额间的皱痕,“别着急,结婚后,我们先去看看世界各地的风景。我和孩子都会慢慢等着你,等着你变得强大。” 画尘轻轻点点头,乱跳的心脏顷刻平静了下来。她在他颈弯处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那是冬夜里最温暖的地方。 这年的冬天,雾多而湿冷,一个非常难熬的季节。滨江附近的几条高速动不动就封闭,机场的航班一次次地晚点,出行成了个大难题。不过,滨江人还是日复一日地过着宁静又平和的日子,只是出门时,都习惯地戴上口罩。 荣发那边,还是有了大波动。邢程辞职了,他手里的工作全部移交给了冯副总。似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总经理真挚地挽留邢程,邢程非常坚持。 邢程辞职是沉思的主意。沉思的不离不弃,让邢程感动得涕泪迸流。 沉思分析给邢程听,虽然有人替你上下活动,你没有被追究责任,但是事实摆在那儿,那就是个点。以后,不管你多努力,业绩做得多好,在升职上,这个点都会拿出来评述一番。与其夹着尾巴做人,不如我们索性高调辞职,让人觉得你敢作敢当。引咎辞职和主动辞职是两种性质,在行业内,会让人对你高看一眼。辞职后,别忙着找工作,先去江城商学院读个MBA。那种班里,资源强大,搞不好同学里就有马云、王石那样的。一毕业,高薪职位由着你选。我爸爸讨厌亲戚们向他开口要求这要求那的,但是你要真是个人才,他也会举贤不避亲。你那时想弃商从政也可以。明星唱而优则演,商人商而优则仕! 邢程的眼前被沉思说得通明透亮,他只想着牢牢守住现在的一切,却没有想到跳出去,会有另一番天地。他对沉思是越来越信赖了,事事都找她商量。他情真意切地向她道谢,沉思抿嘴一笑,我爱你,你好就是我好。他承诺会珍爱她一辈子,沉思笑得深不可测。 你不相信我吗? 我更相信自己。现在你是资产,我是你的投资人,我们已经是一体的了。 邢程跟着笑了起来,却笑得有点凄婉。他又一次真实地靠近了梦想,但这真是他想要的吗,他再次不确定。 何熠风有天下班回静苑,想起画尘嚷嚷着想吃笋干,还点名是某某店的。他找了很久才找到,结账出来,两边看了看,发现这儿和“觅”在同一条街上。他信步走了过去。 雅致的门、招牌还有灯,都不见了,换成了时髦的玻璃门和霓虹灯,灯箱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抬起头,“金舞鞋”的每扇窗都黑漆漆的,有一扇窗还松动了,在风中“咣当咣当”地响。 新店主告诉何熠风,秋琪因为身体原因,把店面转手了,人现在去了北京治病。 何熠风向店主微微颔首,他想秋琪应该是被他那天的一句话给击倒了。原先,她一直都抱着侥幸,以为没人知道她所做的事。华杨看着画尘与她走近,却不加阻止,就是想让画尘变成一根利刺,时不时地刺着秋琪。刑期是有期限的,这样的折磨却是无期限的。肉体是平凡的,强大的是精神,摧残了她的精神,就等于杀了这个人,而这不需要以命偿命。秋琪观望画尘,前进不敢,后退不愿,她在等一线生机。纠结中,一晃,很多年过去了。何熠风不愿画尘成为两个女人的战争中的一颗棋子,他一举摧毁了秋琪的意志。她是否真的生病,他不问。如果她再出现在画尘面前,他会再次出手。 晚饭已经做好了,钟点工煮了八宝粥,进屋就能闻见粥的香气。“我这碗是甜的,你别端错了。”画尘中东之行的书已经写到尾声了,这几天,都没出门。 他把笋干拿出来,她开心得叫起来,贪心地塞了满嘴。何熠风看得直皱眉。 “衣服挑好了吗?”明天是华杨与周浩之的婚礼。两个人尽量低调,风声还是传了出去。在商界多年,两人朋友甚多,于是,十桌的酒席,变成了三十桌。滨江人戏称华杨与周浩之是滨江的朱玲玲与罗康瑞。华杨说简直是一派胡言,她不是港姐,周浩之也没暗恋她多年。但,还是招人羡慕的,在这样的年岁,还能获得这样一份真爱,还是那么优秀的男人,这是多么不容易。 周浩之特地请画尘和何熠风吃了次饭。画尘表现得很礼貌,就是不怎么讲话。他也不是个健谈的人,很吃力地找话题。周浩之倒是很开心,他说,我从纽约请你回来,哪里是请的总监,原来是找的女婿,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回家的路上,画尘侧着身,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夜色。下车时,她回过身,拽住他的手臂。他不动,由着她偎过来。她说:“你真暖和。” 在书房回了几封邮件,看到画尘的电脑没关,他点开书稿。这本书,画尘取名叫《孤单月光》,最新的章节是这样写的:我在沙漠上慢慢地走着,白天,因为阳光的炙烤,留下大股干烈的、香喷喷的气息。我呼吸着这样的气息,仰望夜空。没有星星,只一轮浅月。月光照着我的身影,身影跟我一起往前走,我似乎同月光融成了一片。它是孤单的,我也是孤单的。 最后一行字,何熠风看了很久。 熄了灯回卧室,应该已经睡下的人不在床上。他出来直奔楼顶,果真,画尘在花园里。屋顶合着,里面倒不太冷。画尘双手环肩,倚着树,痴痴地发呆。听到脚步声,她回过身,他看到她脸上有泪痕。 他轻叹一声,走过去将她抱住。 “父母没得选择,他们不可能是圣人,可是……多希望能看到他们白头到老。如果当初安于现状地做原先的工作,今天,他们会不会走到这一步?”画尘抽泣着问。 他无法回答,只能将她抱的更紧。人心是最善变的,环境的改变和时间的无情,都是强加的理由。幸好,华杨和晟茂谷离婚时,画尘已经成年,他已在她身边。 华杨的婚礼,温馨而祥和,她只穿了简洁的旗袍,完全敛去商场女强人的锐利,像个温婉的小女人。周浩之处处对她的体贴怜爱,他前妻那边的家人都来了,说,以后,周浩之就拜托给华杨了。这是被祝福并期待的婚姻,当证婚人宣读好证婚词时,华杨忍不住喜极而泣。 看着他们,很多人都流泪了。 那个晚上,哭得最凶的人是和何熠风同坐一桌的印学文。听说和亲眼所见是两回事,画尘挽着何熠风进来,他先是愤怒,然后就是哭诉。在同一天里,妻子和好兄弟同时背叛了我,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何熠风说,挫折可以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你看你现在举止沉稳、谈吐卓尔不凡,这不是好事吗?印学文止住泪,激动地问:真的吗?画尘和何熠风一起点头。印学文呵呵乐了,喝了几杯酒,又和何熠风称兄道弟起来。 宴席结束,画尘和华杨打了声招呼,便像其他宾客一样离开了。何熠风没有忙着开车,开了顶灯。画尘知道他没喝酒,不知为何脸红红的。“没发烧吧?”她用手背探探他的额头。 何熠风把她的手从额头拿下,像变戏法似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件类似首饰盒的东西。 画尘眨眨眼,“什么是时候的?” “昨天买笋干时顺便买的。” 哦,原来是沾了笋干的光。“那家笋干一直很不错。” “嗯。” “盒子是你打开还是我打开?”画尘觉得这人变俗了,去年圣诞送她的是书和碟,多用心啊,今年就顺道买件首饰打发她了。 何熠风想了下,自己打开了,“为了执行你的怀孕计划,我想总不能奉子成婚,那有辱斯文。有些程序还是要遵循的。” 画尘的右手无名指被戴上了一枚镶着星星的戒指,她举起来看了又看。真合适啊,像是为她量指定做的一样。 “这是程序之一,程序之二,我已经订好机票,我们一块去北京过小年夜,然后去希腊。” “因为那儿的海叫爱情海?”画尘扑哧一声笑了。 “因为你说雅典男人比较帅,我要纠正这个错误。” “去!”画尘挥过去一掌,在空中划了下,身子一软,倒进了他的怀中,低声说道:“这下是真的老公了。” “我不指望你会做个称职的老婆。”他也笑,温柔的。 “我有这个,你不准后悔。”她转着手掌,戒指上的星光,照亮了她的笑颜。 华杨的再嫁,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晟茂谷,可是他已经无权干涉。他记得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他再次问华杨确定吗?华杨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那么幽深迷离,好像漆黑的夜里,站在下过霜的无人街道上,寒意逼人。 过了几天,画尘打来电话,和他东拉西扯。他懂她乖巧的女儿,这是在安慰他。他说,明天爸爸要去香港和几大品牌供货商开会,你想要什么礼物吗?画尘想了想,给我买个迪斯尼的钥匙扣吧!对,对,香港不仅是购物天堂,还有迪斯尼的。好像都没带过画尘去游乐场,一转眼,她都有男朋友了。那个小伙子,在画尘读高中时,他就欣赏,想不到两人竟然成了情侣。 “明天吗?那我们一块去机场,我和熠风去北京。” 真的老了,这事何熠风已向他报备过。他要向画尘求婚,要带画尘回家见父母,带画尘去国外过年,希望得到他的允许。望着那张英气又俊朗的面容,他由衷地欣慰。画尘终于有了个好归宿。 清晨的机场,有些清冷。落地玻璃窗的窗格划成一块一块,窗外无边无际的机场跑道犹如拼图般静默在这个清晨。候机大厅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办理登记手续。 八点都过了,还没看到一丝阳光的影子。 过了安检线,画尘对晟茂谷说:“爸爸,我们就在这分开吧。落地后,给我发短信。别打电话,话费贵呢!” 晟茂谷哑然失笑,别人要是知道这话是他女儿说的,估计要笑掉大牙。他叮嘱画尘见了何熠风的父母要有礼貌。 “早上好!何总!早上好,阮画尘!”简斐然一身黑色的旅行装束,朝何熠风与画尘点点头。她的笑得体又大方,只是没有温度,有种被骗的耻辱感,她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们的话,说对方不是自己的恋人。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个蹩脚的小丑演了一出蹩脚的独角戏。 “早上好!”何熠风点点头,“出差去?” “是,这大过年的去香港出差,真不舒服。可有什么办法呢!” “看来我们是同一架班机了。”晟茂谷扬扬手中的登机牌,缓缓地打量着简斐然俏丽的面容。 “啊,是晟董!失敬!”简斐然忙颔首问候。晟茂谷这样的人物,经常在报纸、电视露面,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想不到本人这样随和,这样有魅力。更想不到他竟然是阮画尘的父亲。阮画尘上辈子一定是拯救过银河系,今生,才会这么幸运。 听说简斐然与画尘是同学,晟茂谷笑得更亲切了,“登机牌给我,我去给你升个舱。” 简斐然受宠若惊,忙推辞。晟茂谷的秘书已经过来了,拿走她的登机牌。简斐然一张脸娇艳如花,丽眸柔光潋滟。 去北京的航班开始登机了,画尘和何熠风向登机口走去。 “夫子,你看过亦舒的《喜宝》吗?”画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人物志?” “不,是本小说。”一个女孩被朋友的父亲吸引,做了他的情妇。她的心理独白是这样的:每次当我回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经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一岁还疲倦,我需要一个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他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 “想象力真丰富。”何熠风直视着前方。今天这是怎么了,大伙儿扎成堆离开滨江?他在登机的人群里看到了邢程和他的未婚妻沉思。 像是察觉到有人注视,邢程蓦然回首,对何熠风轻轻颔首,僵硬地转过身去,觉得有如芒刺在背,那刺拔一根长一根,怎么都拔不尽。那熟悉的、清逸的身影,抿在唇瓣的一抹笑,明明如此近,却像渐行渐远,这幅画面,他会永远记得:同年、同月、同日、同架航班,她的身边有个他,他的身边有个她。他与她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不是同一个终点。 他再一次苍白地告诉自己:对于一个男人,爱情只是生命里的插曲,事业才是最华丽的篇章。 多么讽刺,他和沉思是商务舱,何熠风和画尘在经济舱。 “那是他未婚妻。”画尘以为何熠风不认识沉思。 何熠风检查了下安全带,替画尘系上,然后把自己的也扣上。画尘的座位挨着窗,她很开心。 “你说做市长的女婿,会不会连呼吸都要斟酌下?”扑闪着乌黑的双睫,画尘问道。 “你给我安稳点,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何熠风有拍她的冲动。 “我只是好奇而已。”画尘在座位上扭动着身子,甩甩头。晟茂谷与简斐然怎样,邢程和沉思怎样,像天上的闲云,飘到哪算哪,随便吧!从现在起,她要快乐地享受她的旅程,爱的旅程,和何熠风一起。 “好像下雪了。”舷窗外,先是一片,又是一片……雪花纷纷落下。“这是滨江的初雪。”画尘激动得双手合十。 “应该不会影响飞行的。”何熠风只关心实际问题。 飞机起飞了,五百米,一千米,两千米……从高空看飘着雪的滨江,只一会儿,树木、楼群就披上了一层白纱。奇怪的是,太阳出来了,艳美的阳光把雪染成绯红,只觉大地晶光耀目,素裹红装。 画尘眼都看直了,情不自禁地叹道:“风景如画!” 何熠风招手向空姐要了条毛毯,他转过身,看到她白皙的面容上有种快乐时特有的光泽,她的笑容干净清澈,长发如墨,散在肩前。 他替她盖上毛毯,嘴角微微弯起,在心里默默说:你如风景。 (全文完)番外/风景如画 001 凭海临风 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的吐司。以及一份新鲜的水果,这是他们的早餐,在酒店房间外的阳台上,面对着伊奥尼亚海。伊奥尼亚海没有爱琴海那般声名显赫,但是它浓郁的地中海式慵懒气息,让画尘一见倾心。她替何熠风放糖,加一圈白奶,还打了个不切实际的哈欠。 “吃!”她叉起蛋片凑到他嘴边。他咬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她的。他拿起餐巾,替她拭去嘴角的一滴蛋黄。她笑,眉眼弯成新月。 太阳升起来了,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跳跃出一层金浪。海面上多出了几只快艇,载着出海冲浪的游客。这个季节不是科孚岛的旅游旺季,但是,谁在意呢,他们并不是追逐季节和景点的人。 到这儿的第一天,画尘是睡过去的。晚上,叫的是客房服务。服务生讶异的问他们为什么不去科基拉老城走走?华灯初上,天空幽蓝,最好的时光刚刚开始,中世纪的塔楼和房屋,石板铺就的窄窄的深巷,空气中散发着姜汁、啤酒和希腊咖啡、甜饼、香水的混合味道,再加一点地中海式的慵懒和娇嗔,会让你在享受甜蜜和惬意的好心情的同时,产生时间凝固般的瞬间恍惚。 “我们这就是最美的时光。”一盏明灯,简单的晚餐,听不懂语言的电视节目,傍海的房间,他和她在一起。 服务生表示不太理解,耸耸肩,出去了。画尘学着,也耸耸肩,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还累不累?”何熠风问道。 画尘摇头,“不累,但就是想睡。像从前都没好好睡过,突然有了一个悠长假期,必须大睡特睡。” 灯光飘浮着,不知那里传来的钢琴声像粗心的人踢倒了一桶玻璃珠。 “那吃完了,我们继续睡。”他捧起她嫣红的脸颊,吻了又吻。 从北京出发之后,自然地,两人之间的肢体语言丰富了许多。在飞机上小声交谈时,他情不自禁会啄吻下她。也许,他是在确定下事实。这个在十六岁时就让他许下一辈子的小女生,真的是他的了。有几分不敢相信,尽管他已将戒指牢牢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尽管双方父母都肯定了他们的关系。 分开的七年中,他不止一次想过打听她的近况。他一直保留着师兄的手机号码,逢年过节都会寄贺卡。师兄和她家应该经常有联系。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终是骄傲的,万一从前的种种,不是少女的情窦初开,仅仅是过家家,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将他留在过去的时光里,身边有了喜欢的人,他怎么办?他断然命令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他讨厌猜测。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都会想起她。每次疲惫不堪的躺在床上,入睡前,也会想一想她。似乎,他和她之间隔着一道门,他在等着一把钥匙。周浩之给他送来了这把钥匙。 那个平安夜,当她推开鸣盛会议室的门,朝他看过来,他明白,在爱情面前,原来他也可以这般的卑微。 她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子,是在读研时买的,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他想有个自己的空间。八十平方米的公寓,在三十六楼。住的时间少,布置很简单,画尘却很喜欢,他觉得她更像是松了口气,她有些紧张的。 他宽慰她,无需这样,从上高中起,他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做决定,父母不过问的。后来,他弃医做电视策划人,打电话回国告知,父母就多问了一句,考虑清楚了?他说清楚了,他们也就没再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随便带个歪脖子瘸腿的回来,他们也不在乎?”画尘撅起了嘴。 他笑:“他们不过问,并不是真的置之不理,而是他们信任我的选择。” 画尘嘀嘀咕咕,不知咕哝着什么,把带来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才挑选出一套衣服去他家做客。 何父不是富豪,但他会教导你怎样成为一个富豪。何母,终日研究的是唐诗宋词的风花雪月,完全不食人间烟火。晟华在他们眼中,其实什么也不算的。华晨也没想到打着晟华的旗帜,可是看看镜中的自己,如果有钱属于优点的话,那除此之外,她就没第二个优点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进何家的大门,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盛大的接待。一个晚上,她都恍恍惚惚的,像做梦一样。 何父、何母,竟然是舒意的读者。 “怎么回事?”回公寓的车上,她问何熠风。 “我给他们各寄了一套你的书。”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幸好我是舒意,不然他们就不会喜欢我了。”画尘自言自语。 他宠溺地斜过来一眼,“你不是舒意,我就用别的法子。”反正那个人只是你。 画尘嗔怪地瞪了瞪他。“早说啊,害我愁得要命,瞧,都瘦了。” “真瘦了?”他似信非信。 画尘说道:“我现在是衣服穿得多,不是胖。” 进了屋,泡好热水澡出来,有点口干,走到桌边喝茶。他坐着,目光似乎和平日不同。 她刚想发问,他猛地一扯,将她扯到了怀里,唇覆盖了上来,滚烫又湿润。手指轻巧地解开她的睡袍,贴上她的肌肤。经过之处,犹如燎原之火。“真是瘦了”这几字带着急促的气息,竟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她只觉得酥软无力,心里又如同微雨拂过初芽的柳枝,轻柔无限。 这一夜,在他的爱抚与怜惜之中,她成了他的一根“肋骨”。 第二天,画尘好像倒过来了时差。两人租了一辆车,沿着海岸线寻觅各式海滩,捡几块小贝壳,拍几张照片,再顺路去悬崖峭壁上的小教堂里探探险。画尘喜欢当地的风俗博物馆,每一处,都停留很久,喋喋不休的和他说个没完。 科孚岛的盛名,是因为茜茜公主,她在这里还建了座行宫。每一年,她都要来这里度假。在她患上严重的肺病时,也是这里的阳光和海风治愈了她。“对了,还有一部喜剧片,叫《我的盛大希腊婚礼》,也是讲希腊风土人情的。”画尘敲着头,冥思苦想。然后,有点为自己对希腊浅薄的了解而不好意思。 何熠风发现了一件事,这次画尘没有手绘地图,甚至都没有查询当地的资料。仿佛把一切都交给了他,随便天涯和海角。他一下子明白了,尽管笔下的文字那么悠闲、惬意、但不管在哪里,她都是一个人。她会孤单,会胆怯,会不安,唯有把功课做得充分,她才是安全的。 天黑了,夜色如黑咖啡般浓郁,但每时每刻都是新鲜、有味道的,他们坐在走廊下的咖啡座,沐浴纯净的海风。画尘拿着相机在拍路人,他翻着一本当地的旅游资讯杂志。杂志做的很精美。 不知拍到了什么好玩的,画尘笑的声音很响。 “画尘。”他抬起头,神情很郑重。 画尘应了声,看过来,手自然地放在他的掌心。 他知道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他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了,他将她的手按在他的心窝,“你在这里存了一笔巨款,你可以尽情挥霍,别害怕,永远都不会取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