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念玉漱了漱口,看着镜中的自己,再看看眉宇紧锁的画尘:“阮画尘,你真的很单纯。我没事了,今天麻烦你了。”那个硬邦邦、居高临下的荀念玉又回来了。 似乎,这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像桌上的一盒回形针不小心打翻在地,收拾收拾干净,谁还会一直记着? 荀念玉头发一甩,补好妆,风风火火忙去了。画尘到落得几份没趣。 午饭后,冯副总用内线让画尘过去,稿件审核过了。“这次最好不要再有什么差错,你今天早点过去,上不了头版,那就登在副版的主要位置。”冯副总叮嘱再叮嘱。画尘唯唯诺诺接过,出来后经过邢程办公室,飞快朝里瞟了一眼,有两位客户在,不知聊了什么,他笑得非常开朗。 任京回来了,脸喝得通红,说代表荣发回访几大企业,中午被灌了不少酒。荀念玉饶有深意地看了看任京,这样的事一般是三位老总出面的,她落后了? 画尘是听不懂这里面的奥妙,她向两人交待了下行踪。还没到电梯口,又被荀念玉叫住。“你应该不是个多嘴的人吧!”荀念玉双臂交插,没有一丝表情。 画尘轻笑了声,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电梯。 鸣盛这里,画尘太熟了。她送了保安几幅对联和鲜红的“福”字,还有一叠印着龙和凤的的购物袋。保安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一直把画尘送到许言那儿。 “许姐,几天不见,你越发飘逸了。快透露个密方,你瞧我脸胖得都成银盘了。”画尘捏捏嘴巴,笑嘻嘻的。 许言白了她一眼,接过报道。“到我这年纪,一飘逸,就满脸绉子。你要给你。” “好啊!报道赶得上明天的报纸吗?” 许言把报道看了两遍。“可以,但是只能放副版,我还得给你润饰下。” 画尘吐吐舌,“你们总监还那么严厉呀?” 许言扫了眼其他编辑,对画尘挤了挤眼。画尘会意地跟着她出来,两人进了隔壁的资料室。许言关上门,叹了口气。“做下属的其实最好不要在背后说上司的坏话,这也不是坏话吧,我只是有点看不懂我们总监。当然,我对他的管理能力是佩服的,虽然年青,虽然外行,但他的立意与创新让我们几十年的媒体人都汗颜。可是这样一个优质男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空姐呢?” 简斐然么?“职业无贵贱。”画尘随手抽了本资料翻着,翻到底,发觉拿倒了。 “对,职业无高低,但是人品有。”许言突地激动起来,“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当初死命地要和我儿子谈恋爱,都快要谈婚论嫁了。有天在飞机上遇见了何总,她毫不犹豫和我儿子分手。我儿子为了她喝酒喝到胃出血,把我都吓疯了。我承认我儿子不如何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不能拦着她的光明大道……可是道德呢、责任呢、承诺呢、廉耻呢……真的什么都不顾吗?” 这是许言突然飘逸的根源么?儿子陷在失恋中不能自拨,何总又是她的上司,明明心里堵得实实的,却什么也不能说。她真是明理之人,分得清是非,没有迁怒何熠风,见异思迁的人是简斐然。 读书时的简斐然就很聪明。聪明女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们知道什么最适合自己。 许言见画尘不说话,以为她不相信。“我开始也以为不会是真的。她第一次来鸣盛,给何总送大衣,我只瞅着她的背影,以为看走眼了。后来,我才知,何总找翼翔的小印总,把她从乘务部调到翼翔航空杂志的编辑部做副主编,不仅升了职,还让她进了《瞻》的特稿部,亲自培训。现在,她不要再侍候人,多好,丫环成小姐了。” 画尘握住许言的手,她不是要画尘的同情与安慰,这股子恨意压在心底太久,她想要一个听她倾诉的人。画尘懂的。 日头西斜,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浅了,细细看,能看到尘埃在空气中浮动,鼻子里都是油墨味。外面,电话声不断,脚步声匆匆。一个极其普通的的编辑部的下午,但是每一个普通日子也是独一无二,这一天发生的事、遇见的人都不可复制。 许言要校对大样,画尘不能打扰她太久,坐了一会,就告辞了。牧马人从车位上退出,迎面遇见了林雪飞。 林雪飞要出门办事,他纯粹是因为牧马人矫健的身资、鲜亮的颜色才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发现了一个熟人。 画尘不得不打开车门,和他打了声招呼。 “何总在办公室呢,上去坐坐呀!”林雪飞非常热情。 画尘笑笑,“我来找许主编的,事情刚办好。” “这天都快黑了,别回单位啦,让何总请你吃晚饭,我作陪。” “不了。再见!”画尘摆了下手,把车门带上。 一个小姑娘开这么炫的一辆车,林雪飞眼都发直了,看着,看着,他咂咂嘴,抓抓头。在某个时候,他敏锐的神经器官捕捉到何熠风对阮秘书有所不同,那是错误的?事实是:尘归尘,风归风,各有各的规迹?他徘徊了两步,觉得应该知会下何熠风。 何熠风非常平静地说:“我知道了。”然后便挂了电话。 林雪飞怔怔地看着“嘟嘟”作响的手机,他多事了? 其实他不知,何熠风匆忙挂电话,是要打给画尘。画尘没接,只回了条短信,四个字:我在开车。 他撇嘴。他不想搭理人时爱用这个借口,她也是?如果是,他就要和她生气,要面对面训斥她不尊重师长。 简斐然从外面进来,便是看到何熠风一脸温柔地看着手机。“何总!”她轻轻唤了声。 何熠风掩饰地抹了下嘴角,再抬起头,脸上的那抹温柔已经不见了。“还适应吗?” “嗯,老师们都很好,我稍微有点吃力。这是我尝试列的关于版面安排的几个标题。你看看。”简斐然恭敬地递过手中的纸。 何熠风看了看,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他没看错简斐然,标题列得有点浅显,可是她注意突出了“航空”这个特色,其中有一个“航空趣闻”小标题,世界上最大的机场、最小的机场,甚至还有最容易有艳遇的机场。在窄闷的机舱里,看着这样的小贴士,心情会情不自禁飞扬。简斐然对于航空杂志,是有一点天赋的。“这几个保留,其他找老师们再加深下。”何熠风在纸上勾出几个标题。 简斐然点点头。“春节一过,翼翔就准备广告版面的招标,会不会太急?” “你们国际航班正式开通是明年暑期,时间足够了。”何熠风坐下来,打开卷宗,这代表谈话结束。 简斐然丽眉一扬,翩然走出办公室。她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会努力,会耐心,有强大的心脏,有坚韧的意志。 今天晚上,何熠风有约,对象是印学文,地点在健身会所的游泳馆。林雪飞说,他哪里是想游泳,肯定就是去瞄美女。何熠风觉得林雪飞真是印学文的知音,但是今天是何熠风主动约印学文的。 运动项目里,何熠风就爱游泳。篮球、足球,冲撞力太强,容易受伤,耗时又长。羽毛球和网球打久了,两只胳膊会一粗一细,还需要搭档。而游泳是全身运动、个人运动,时间自己调配。 印学文先到的,生怕别人不知他有一身白花花的肉,游了两个来回,挺着肚子躺在池边的椅中晒灯光,两只眼睛左左右右瞟个不停。这是温水池,游泳的女人不少,只是雾气腾腾,看人非常朦胧,搞不清谁是大恐龙谁是真美女。何熠风都走到他身边了,他才看见。“你说偷着乐吧,翼翔的一朵花生生给你摘去了。”鼻子一歪,把头扭了过去。 何熠风戴上泳镜,舒展着胳膊。“你随时可以搬回去。” “你耍我呀,你用过的残次品,谁还要。”印学文给了何熠风一拳,轻轻的。他向父印泽于汇报时,说得很模糊,希望借印泽于之口,把简斐然留下。印泽于居然一口同意了,很快还指定一个人顶上简斐然的位置。他张口结舌,印泽于气得指着他骂:你就长了只猪脑袋,里面装的尽是草。熠风是做大事的人,哪里会有这样那样的龌龊心思?他乖乖地当晚打电话给简斐然,让她第二天去鸣盛实习。 何熠风整理整理泳帽,深吸一口气,下水前说了句:“你想多了,我有喜欢的人。” 印学文在泳池边呆成一根木桩。 半小时后,何熠风觉得游得差不多了,他上岸冲了个澡,换好衣服在休息室等印学文。印学文小心翼翼走过来,把椅子拖得远远的。 “你干吗?”何熠风眉头微皱。 印学文四周看看,又摸鼻子又掏耳朵,咕哝问了声:“你喜欢的人真是那个林雪飞?”怪不得形影不移,那天在机场说秘书那个笑话,貌似两人还同床共枕过。 何熠风闭上眼睛,他严重怀疑印学文可能是来自外星球的一只生物,还是进化得不太成功的那种。真想一脚把印学文踹飞,让他打哪来,回哪去。“在翼翔航空杂志的首页,我要登鸣盛书屋的宣传海报,持续一年,广告费与你们付给鸣盛的顾问费和员工培训费相抵。” 印学文跳了起来,“那么个小书屋,值得这么大费周章,杂志首页广告费一年多少钱,你有没有搞错?” 书屋是小,可是书屋叫“鸣盛”,这就非常值得。何熠风慢悠悠地喝着茶,他就没指望印学文懂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样的道理。“这是鸣盛的事,错与对,我们承担。难道翼翔舍不得付这个顾问费和培训费,没事,我们现在就可以中止合作。” “这么点小钱,翼翔会在意?”印学文冷笑。 何熠风放下茶杯,站起身,友好地向印学文伸出手:“合作愉快!合同我已发你邮箱,明天财务主管会和你联系。” 印学文愣愣地看着这只修长白皙的手,好像,似乎,应该是上当了。这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纪么,错,他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 “哦,情人节那天,请送个大大的花篮,我们小书屋开张。” 印学文脸黑黑的,何熠风也不介意。“这里好像有餐厅的,一块吃晚饭?” “没胃口。”印学文闷声闷气。 “那好,回聊!”何熠风太善解人意了,立刻从印学文面前消失。印学文用力思索着,他在哪个环节给何熠风绕住了? 手机响了,他嫌烦,按掉,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印学文不耐烦地看了下号码,是邢程。“邢总经理,这么晚,你还有什么公事要吩咐啊?”语气阴阳怪气。 邢程笑了笑,“私事就不能找印总?” “说!”印学文没心情寒暄。 邢程顿住,还是语带笑意。“印总上次在酒吧向我介绍了个朋友,是叫吴用么?” 现在听到“无用”这两个字非常刺耳,“找他干吗?” “我想问问他的信誉度和以前公司经营的真实情况。” “我印学文的朋友会差吗?你不信任我朋友就是不信任我,虽然他是叫吴用,不代表人就无用,就像有的人叫前程,他就肯定有前程吗?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各人有各人的命,有人天生做老板,有人天生就打工,老天赏的,你想不开又能怎样?” 邢程握紧话筒,他想骂:你他妈的死一边去! 又一次,他把泛滥到嗓子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微雨轻风地和印学文说“再见”。他忍,必须忍,即使对方是印学文这样的蠢货。但他也承认,印学文的话不中听,却是字字见血。这就是命,你又能如何?曾经,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假设过,他若有印泽于这样的一个爹,他会怎样?他想他会比现在更勤奋、更努力,他会让翼翔直上云霄,在他的领导下,开辟一个新天地。可惜,这仅仅是个如果。 怎么才能甘心?如何才能认命? 隔壁冯副总办公室的门开了,寂寞的夜里,一滴水声都非常清晰。他在送客,客是信贷科科长。信贷科是邢程的管辖区,这样明目张胆的越级,应该是被逼急了。狗急都跳墙,何况人呢?这一晚,冯副总不知接待了几拨客,都是行里的中层,目标直指分行的行长。冯副总的笑声很爽朗,口吻是种居高临下的亲和。一扇门板挡不了什么,他也没打算顾忌邢程,送客的声音很大。 邢程抽了两支烟,思绪跟着烟雾忽左忽右。还好,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冯副总而焦躁起来。他坐下来,打开桌上吴用那份食品公司的贷款卷宗。吴用今天又打电话来催了,偏偏帮邢程打听情况的那位老客户母亲不幸病逝,人家在忙着办丧事,根本分不了心做别的,邢程不得已才给印学文打了个电话。印学文的回答等于没回答。邢程想,但是能和印学文结交上的人,应该底子不会太薄吧!后面只要翼翔接了吴用航空食品的单,五百万只算是个小钱。 邢程定了定心神,打开电脑,着手开始写报告。 第二天一上班,这份打告就放在宋思远的桌上。宋思远看了看,皱起眉头:“手续好像不太完善。” 邢程回道:“这是一个潜在的大客户,刚来滨江发展,与翼翔一直有业务往来,和印总还是铁杆朋友呢!” 宋思远皱皱眉头:“这样啊,那你再调查调查,觉得可行,过了春节就批给他们吧!”他拿起笔在报告上签下字。 “这笔业务我想拨给分行。” 宋思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邢程认真地说道:“分行刚开张,需要几笔大业务先装饰门面。” 宋思远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连连说了几个好,夸邢程考虑周到,做事大气。“太太嚷着要去瑞士滑雪,烦死了,年年去,有什么意思。可是,不去,年就过不好。”谈好公事,宋思远忍不住唠叨家常。 邢程在吉隆坡时,听总部的人带过一句,似乎宋荣发对宋思远这个侄子并不是太满意的。宋思远曾经和一个叫宁致的人开过一个叫做致远的房地产公司,荣发当时是倾力支持。可是宁致不知何故,失手打死了宋荣发的女儿宋颖。宋颖是亚洲房地产龙头老大恒远集团董事长裴迪文的前妻。很错综复杂的关系,诡异莫测的情节。所谓豪门恩远,其实也是一本活生生的血泪史。出了这么大件事,致远不得己解散。宋思远这才进了荣发,专业上并不特出。来滨江苏分部,是宋荣发对他的试水,成,日后进总部核心,不成,就回香港养着吧! 邢程忍不住又叹气,再怎么样,还是可以过上奢侈生活的。去瑞士滑雪,普通人家当神话听,他们却去腻了。还是命呀! 总务处处长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荣发不搞年会,但是在除夕前一天,全体员工集体吃个团圆餐,然后再每人包个大红包。正听着,手机“嘟”了一声。邢程打开一瞧,显着一个陌生号码,文字却是熟稔的、亲昵的“嗨,邢程,我在楼下等你,一块吃午饭。 邢程愣住,手机又跳出一条短信:吼吼,忘了签名,我是沉思。 邢程心里紧一紧,又慢慢松掉,心想着:这个沉思,她怎么知道我的单位和手机号呢?他和宋思远打了声招呼,连忙下楼。电梯上来时,他与人事处长一个进一个出。 “找宋总汇报事?”他随口问道。 “不,我找阮秘书。”人事处长答道。 电梯下行,邢程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按常理,在年前是不会谈解职的事,那是别的事。如果到了那天,他会以上司的身份送她一件礼物,请她吃顿饭,安慰几句。他都两天没怎么想起画尘了,忙碌是好。而且他现在还能想着画尘吗?不能的,他要严格管束好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不能有话柄,不能有任何意外。邢程屏住呼吸,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忽然感到很悲哀,甚至厌恶现在的自己。 和沉思的身份极不配,她开一辆漆都掉得差不多的破吉普。车窗半开,她一边抽烟,一边散淡地望着。这一次,他细细地打量着沉思。当一个女人有了附加值之后,似乎和从前不是一个人了,她身上那股子不稽也像是很美妙的个性。 “怎么不上去坐坐?”邢程客气地向她点点头。 沉思一笑:“我又不是你客户。等在这儿,才像是约会呢!” 邢程想不到她会如此大胆,像是玩笑,又像是表白。他不好接话,事实上,两人还不是很熟,他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干吗。 “好多年没回滨江了,大街小巷都不熟悉。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我不挑食。”沉思掐了烟。 邢程陪客户在这附近吃过几次饭,菜式一般。“去市中心吧,有家西餐厅不错。” 沉思眼睛瞟过邢程的眉宇、鼻梁、嘴巴,噗地笑得更欢了。“别把我当大小姐,我没那么娇贵,随便吃个中式快餐好了。上来。”她腾身过来,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邢程犹豫了下,绕过车头,上了车。“不习惯女人做司机?”沉思问道。 “不是。”他只是不习惯还有些陌生的一男一女塞在一个窄小的空间内。 “你必须习惯,不然,有一天,你看到一个骑马的女人会吓趴下的。”沉思揶揄地挤挤眼,发动引擎。 随便找了家茶餐厅,门前好停车。茶泡得一般,饭菜也只能算是勉强入口,唯一的优点是环境不错,也不要等位。沉思没什么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邢程。那种直勾勾的目光,让邢程都有点无所遁形。 “猜猜我这几天都做什么了?”沉思像是烟瘾很大,掏出一支烟,“啪”地点上,挺猛地吸了一口。 邢程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一直在找你。从晟华那里弄到所有的宾客名单,删去女宾,再删去四十岁向上、二十岁向下的男人,然后一个个地排除。然后,我去了你的老家看了看。” “为什么要这样做?”邢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沉思咧嘴笑了,“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这样疯狂,你说是为什么?我从小就这样,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放开。我也从不靠别人,就是父母也不可以。我的幸福,我争取。” 这似乎不像是司空见惯的那些官二代,太独立,太自我,邢程觉得要对沉思刮目相看了,但他还是有点不太舒服。那有关一个男人的尊严。仿佛,对于他,她志在必得。“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有野心。”沉思盯着邢程的眼睛。“如果不是环境的束缚,你应该有一番更大的作为。那些集团、公司什么的,不管你多优秀,做出多大的业绩,给你的年薪有多高,你永远是他们的一个打工仔。他们是资本家,拿得最多的始终是他们。你想要的肯定不是这些,你在渴盼、期待、寻找一个高的平台,然后有一片属于你的风景。而我似乎可以为你提供一个那样的平台。” 邢程后背凉风嗖嗖,他相信沉思的心理学真得学的非常不错。人,不管如何进化,还是动物,不过在前面加了个修饰词“高级的”。“像我这样的男人,应该不在少数。”他自嘲地笑了笑,对她的回答不领情。 “你还有弱点。”沉思似有深意地闭了闭眼。 邢程像感觉到危险的动物那样愕然竖起耳朵。 “你的弱点就是你的野心。你的出身、家境,这些年的委屈、不甘,都磨练了你的意志,让你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什么是你最重要的。你不再是青涩少年,会把感情放在第一位。你一旦拥有了你想要的平台,你会比任何人都珍惜。你不会允许自己在感情上发生一点偏差,走仕途就必须放弃桃红柳绿。你不会做出失德的事,不会违背承诺。这些,对我太重要了。在我年少无知时,我在感情上被人欺骗过。后来我也曾游戏人生,但那样的生活,现在想想都会自我厌恶。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你,我就知我一直等的那个人是你。仪表不凡,有能力,有经历,是一支潜力股。”沉思面色发亮,抑制不住心中的愉悦。 “你像一个资产评估师。”邢程的口气不无讥讽,也许讥讽的对象不是沉思,而是自己。此刻,在沉思的面前,他如刚出生的婴儿,连块遮羞布都没有。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首先你得是块资产呀!其实,我觉得我是伯乐,你是千里马。”沉思娇嗔地强调。 邢程配合地弯弯嘴角,在沉思的心中,大概把男人都当作一匹匹马。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当千里马遇见伯乐,这到底是职场故事,还是爱情故事,他糊涂了。 “婚姻清晰而又明朗不好么,没有欺骗,不要披上虚伪的外衣,日后也不会变质。哈,也许我看错了,你渴望的是一段罗曼帝克的恋情。”沉思眸光一抬,突地站起来,张开双臂,迎向一位从外面进来的一位丰腴的中年女子。“李阿姨,不要告诉我,你也来这种快餐店吃午饭。” 李阿姨不敢置信地抱住沉思:“思思,你什么时候回滨江的?” “都回来一个月了。”沉思很西方地在李阿姨两颊吻了吻。 “回家过年?啊,你爸妈要乐坏了。” “以后,就呆在滨江,不走了。” “真的假的?” “滨江现在这么发达,以后要建一个国内最大最好的马场,我回来做教练。” “骑马是贵族们的运动,我是平民。”李阿姨目光一溜,落在了邢程身上。 沉思撒娇地挤挤眼,“我爸也说他是人民公仆。好吧,平民阿姨,给你介绍下我的朋友。”她拉着李阿姨来到桌边,邢程早已站起身,微笑地颔首。“我朋友邢程,在荣发银行工作。” 李阿姨意味深长地看看邢程,又看看沉思,笑道:“难怪不走了,原来是有情况了。” “李阿姨你可别乱猜哦,我们真的只是朋友,普通的。” “我猜什么了,明明是你心虚。” 沉思呵呵笑,“李阿姨是管滨江财政的大领导,日后国库里银子多得放不下时,他那儿地方大,找他给个地方。” “瞧瞧,普通朋友就这么帮着,日后要真成了什么,不知胳膊肘儿怎么弯呢!我得提醒你爸去,让他做好思想准备。” 沉思紧张了,“我爸是个一惊一乍的人,李阿姨可得帮我保密,不然风还没刮,雨就来了。” 李阿姨笑,拍拍沉思。“知道啦,鬼丫头。”她和几位企业法人约了在这开个午餐短会,瞧见约的人来了,就过去了。走时,不忘向邢程要了几张名片。邢程看见她很郑重地把名片递给每一个企业法人。 刚刚过去的半小时,他虽然一直在微笑着,得体,大方,沉稳,但是他的全身肌肉绷得发疼。这位看沉思又和蔼又亲切,宛若邻家阿姨般的李阿姨,宋思远想了很多办法去拜访,都无门而入。今天,这算是个事么? “想什么呢,这么严肃?”破吉普停在荣发的大门前,沉思仰起头。午后的阳光打在玻璃幕墙上,她眯了眯眼。 邢程老实地承认:“像坐了回云霄飞车,身子还在空中呢!” “这算什么,以后教你骑马,那才是飞翔的感觉。”沉思低下眼帘,静默了一会,“明天,可以来参观你的办公室么?现在别回答,明天给我发短信吧!” 一阵烟飘过,风静了,心跳停了,天空的云也停驻了。似乎,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无比地清醒,知道这是最好最好的选择。那他还在犹豫什么呢?为什么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邢程信步走进营业厅,他看错了吗,应该呆在27楼的画尘,怎么会在排着队取款的人里面,一双清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他莫名地一阵心慌,忙收住脚,急急地折身。 春节前最后一次例会,放在腊月二十七的下午,气氛很融洽,有礼品,有红包。开完会,就去聚餐。宋思远做了个总结性的发言,冯副总和邢程也讲了几句。不知为何,荀念玉一直冷着个脸。邢程悄悄地看画尘,她专注地做着记录,目光专注在笔记本的屏幕上。 散会时,邢程故意懒懒地收拾东西,他想和画尘说几句话。说什么,他还没想好。不知为什么,他很害怕从此以后,画尘会不再理他。画尘不是有城府的人,心里面有什么都会放在脸上的。 沉思说话算话,第二天真的来了荣发。虽然只是在他办公室喝了杯茶,但是他不仅下去接人,走时,把人一直送到车边。一回来,冯副总就过来打听沉思是谁。画尘应该也什么都看到了。他说是认识的朋友,没有宣扬沉思的身份。真正的高手,都是低调的。 开会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荀念玉却坐着不动,没有走的意思。邢程没有办法,深深看了看在整理记录的画尘,只得也出去了。走了不过十步,听得会议室里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他一惊,连忙掉头。其他人也跟着折身而返。 荀念玉颤抖地用手指着画尘,画尘白皙的脸上印着五根指印,她像是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不是你说的?”荀念玉脸通红,眼泪扑扑地往下直掉。 “说什么?”画尘下意识地去摸滚烫的脸颊。荀念玉以为她要还手,又挥过去一掌。 邢程从半空中截住了她的手。“荀特助有话好好说。” 荀念玉狠狠地甩开邢程的手,“你装吧,继续装吧。那件事,我只对你说过,现在,这幢大楼里谁不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方设法把我逼走,然后你就坐上特助的那个位置了。好笑之极,你有本事坐吗?” 画尘慢慢镇定下来。“荀特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荀念玉哭得都快接上气来,“是的,你不知道,你最无辜,你最善良。”她哀怨地看了看众人,扭头往外跑去。 邢程让任京追过去,到了这年关,不要出什么事。 “怎么一回事?”冯副总不明所以。 邢程看看其他人。其他人相互交换着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冯副总。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荀念玉貌似怀孕了,让她怀孕的男人是个有夫之妇。这是她和画尘之间的悄悄话,然后画尘就说了出来。其他人分析了下,保安在晚上几次看到冯副总和荀念玉鬼鬼祟祟呆在二十七楼,荀念玉的恋爱热线都是内线,还有一次,冯副总在例会前,衣衫狼狈地进了会议室,肯定是被老婆捉了奸。如此一来,就锁定了目标。荀念玉早晨在洗手间,听到两位清洁工在说这事,才知道自己被卖了。 “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冯副总脸一阵青,一阵白,拼命地辩解。“我可以和荀特助当面对质。” “冯副总,我们都相信你的清白,但这样是没有说服力的。”邢程提醒他,要解释得清楚些。 众人一脸看戏的期盼。 冯副总看宋思远,宋思远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面沉似水。“我……”他张口结舌,不禁泪水纵横,“真的不是我!”他是副总,荀念玉是特助,碰巧一块加了几次夜班,有什么问题吗?那天衣衫不整,是老婆在街上撕的,就因为他在外面和朋友打了一夜麻将,输了上万块。他赶着开会,来不及找地方换衣服。家有这么个河东狮,他敢有外心么? “冯副总爱打麻将呀!”邢程笑得很有内涵,像一曲词,意境幽深。 “小来来。”在这荣发,冯副总好不容易混得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今天这境遇,形似公审,他等于不打自招。金融行业,闹个绯闻,算是小事情,而痴迷赌博,则是大忌。冯副总看到万丈高楼在慢慢倾斜、慢慢倒塌,最后化为一堆灰烬,风一吹,什么都没了。 “那那个男人是谁?”真相还没出来,众人并不死心。 “都忙去吧!”宋思远终于发话了。 众人不太甘心地散去,边走边议论。冯副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怯怯地跟着宋思远。宋思远突地回头,说道:“你大概累了,回去休息吧!” “不,我一点都不累。”冯副总直摆手。 宋思远再没看他,“啪”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冯副总热血汹涌,流遍全身,再一点点地变冷。他哭丧着脸转过身,邢程站在他身后,轻声宽慰道:“只是女人们的八卦,别放心上。” 冯副总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真的非常非常无辜! 邢程目送着他,昔日挺拨的身姿,佝了,那股子运筹帷幄的神气劲也荡然无存。少了精神支撑,每个人都是一具平凡的肉体,没有任何区别。他同情地叹了口气,进了会议室。 一室空荡。 刚刚所有的人都聚焦在冯副总身上,画尘的脸后来有没有肿、人有没有哭、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一个人注意。 邢程跑去办公室,也不在。他给她打电话,关机了。 任京回来了,说把荀念玉送回了公寓,她的同学过来陪着她。还是一直哭,什么都不肯说。 两个男人对着抽了会烟,天就黑了。不管如何,聚餐还是要进行的。宋思远就说了个致酒辞,人就走了。冯副总不在,邢程没办法,一个人撑着全场,最后都喝倒了。 冯副总第二天没来上班,荀念玉也没来,画尘也没来,宋思远回香港陪太太、孩子去瑞士了。上上下下,都是邢程一个人。放假前,每位中层都来向邢程提前拜了早年。邢程温和地说谢谢,假装完全忘记就在昨天他们还围着冯副总阿谀奉承的场景。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 除夕自然是回不了家,他给爸妈寄了点钱,打了个电话。爸爸说,工作重要,团圆饭什么时候吃都一样。妈妈说,早点找个人成家吧!邢田说,带着你那个漂亮的小秘书回来玩玩呀! 沉思知道他在滨江过年,除夕下午,硬拖着他去马场玩。这才几天呀,她俨然已经把他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邢程不是不受宠若惊的。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没有问他喜欢不喜欢她,没有追着他要承诺,也没问以后。或许,也可以理解成她有着强大的自信。离开了伯乐,千里马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马场还只是个雏形,圈了一大片地,有菜园,小沟小渠,田埂一畦一畦,土地冻得结结实实,一眼看上去,天色苍茫,有些凄然。只有一块种满草坪的地,可以骑马。草坪是枯黄的,泛着沉重的气息。 换了骑马装的沉思有着一股特别的英姿,邢程心头一热,想起“制服诱惑”这个词。何得何幸,她会青睐他? 她矫健地跃上马背,向他挥舞着手。邢程站在栅栏边,也挥了挥手。 他不懂马术,也从没骑过马,无法评点沉思的骑术如何如何。他只知道沉思跨下这匹马,价值六位数,单位是美元。不过,像沉思这样的女子,她们不会去问价值的,就像她们进商场,从不看吊牌,她们在意的是喜欢不喜欢。 马载着沉思,一圈圈地驰骋。邢程的眼花了,朦胧了,胸口似填着一块木塞。远处,想抢个先机的人家已经在燃放爆竹,烟花在半空中层层叠叠地绽放。他静静地倚着栅栏,搓搓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写了条短信。 “小阮,春节快乐,愿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他看了三遍,确定没有一个错字,词意也无异常。然后,翻出画尘的号码,发送。第八章/雨 深圳,雨 北京,雨 昆明,雨 不见你,到处是雨 ----冯唐 何熠风是以愉快的心情来告别这个旧历年的。放假前一天,许言把写好的稿件给他送来了。《年味知几许》,洋洋洒洒两万多字,配上垂涎欲滴的图片,又应景又令人寻味。主题是:在辞旧迎新烟花声中,我们对于年味,还残留几份记忆?看完稿件,何熠风一颗心缓缓落了下来,《瞻》可以准时出刊。许言没有听他的感谢之词,着急回家准备年夜饭。她说要好好地放点爆竹,轰走今年的霉气,迎来新的气象。 林雪飞告诉他,向市民征求的书单,也已统计好,过两天书就能到货。万事皆备,只待佳期。 总务部长得知何熠风与林雪飞都不回去过年,体贴地安排了餐厅师傅值班,至少要给他们做点热汤热饭。 林雪飞拒绝了。“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他只想好好地睡个几天几夜,醒来后煮点饺子吃吃就好了。 “何总呢?”部长看向何熠风。他侧着身站在窗边,手里一杯黑咖啡。这已是除夕的黄昏,街上的车和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天空是静的,街道是静的,树也是静的,心也很安静。 “我也爱吃饺子。”他含笑把总务部长打发走了。 有一年过年,画尘在除夕夜给他打电话拜年,告诉他她在看张爱玲的随笔。他没看过张爱玲的书,对她的认知,就是和胡兰成有过一段婚姻。张爱玲说,中国人过年,茶叶蛋,青菜,火盆里的炭塞,都用来代表元宝。在北方,饺子也算元宝;在宁波,蛤蜊也是元宝,眼里看到的,什么都像元宝,真是个财迷心窍的民族。 哈哈!画尘乐得不行。他在电话这端也眉宇轻扬。 林雪飞先走了,何熠风收拾了几本书,也锁门出去。下楼前,去了下特稿部。春节期间,校对和美编都需要加班的。简斐然也在,手里拿了本最新版的《辞海》,认认真真地翻着。 “事情一天两天也做不完,今天早点回家团圆。”何熠风说道。 简斐然书页翻得哗哗的,“何总过年都不回家,我们哪好意思早点撤。”明明是和他说话,眼帘抬都不抬。何熠风没猜她的心思,因为这些和他无关。在纽约工作时,没人过问你是否迟到或旷工或加班,你的时间你作主,但是在规定的期限内,你必须拿出作品来。他对鸣盛的员工也这样要求,如果他们坚持过节加班,他不会表现得特别感动。 在车里,给画尘发了条短信,问她在哪?刚发完,就有回复了:我在开车。 何熠风严重怀疑画尘现在手头非常紧,兼职做了出租车司机。无论是电话还是短信,她都在开车。 除夕的憩园是冷清的,连路灯都只亮了一半。这里都是租客,大部分人回家过年了,停车位空了许多。何熠风和秋琪差不多同时从车里下来的,算是有点认识,相互道了声新年快乐。 “画尘去哪了?”秋琪手里牵着一只小小的蝴蝶犬,“她好久没来练瑜伽,大家都想她呢!” 好久? “从你去接过她的那晚,她再没去过。” 何熠风若有所思地看着摇头摆尾的狗狗,点点头,上楼了。 虽然母亲是古诗词专家,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点家务都不碰的。父亲桃李满天下,逢年过节,学生们的宴请数不胜数。何熠风对于年,观念也很淡薄。小的时候,是和保姆一块过。大了,就独自过。今年这是怎么了,下水饺时,看着沽沽翻腾的水饺,他竟然觉得孤单。明明很饿,吃了两只,就不想动筷子了。 泡了个热水澡,应该穿家居服的,他却忙不迭地穿上外出的衣服,头发都没干,匆匆下了楼。店铺关门了,就连超市也打烊了,只有一两家花店里还亮着灯。 见到有客人来,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过来。“买花吗?” 何熠风打量着养在水桶里的花束,品种繁多,朵朵娇艳。“嗯!” “准备送给多大岁的人?” “二十四” “哦,女朋友呀,那肯定要送玫瑰了。”小姑娘挑了一束鲜艳的红玫瑰,用银色星星图样的包装纸扎好。“今天是除夕,我给你打九折。” 何熠风扶扶眼镜,“我可以只买一朵么?” 小姑娘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然后,她愤愤不平地瞪着何熠风:“交女朋友时,男人千万不能太吝啬。你现在花的是小钱,你想想,日后,她给你做饭、洗衣服、生孩子、问寒问暖,那是钱能衡量的吗?” “不能。但我只想买一朵。” 小姑娘几乎是凶恶地从花束中抽出一枝,“一朵不打折。” 付钱时,何熠风听到她在嘀咕着“小气鬼喝凉水”。 静苑的大门前很有过节的气息,高高的门庭挂了一串红色灯笼,保安室的大门已贴上了对联。何熠风来过几次,保安看见黑色的辉腾,神情不再那么警惕。 “哎呀,老师,不巧啊,阮小姐出远门了。”保安说道。 何熠风正欲关车门的手一颤,人僵在车边。 “走了有四天了吧,拖着个大行李箱。她没告诉你?”保安指指后面的保安室,“外面冷,进去暖和暖和吧,我们开着电暖器呢!” 在这个时候,去远方?何熠风的心咚的一声坠落在地上,把地砸了一个坑,他感觉满眼都是飞尘,保安的脸渐渐失去了五官。他不禁后悔起来,画尘来憩园的那个晚上,明显带着心思,他应该多问几句的。 “我能进去看看吗?”那么大的一幢房子,拉上窗帘,宅在里面写稿,从外面看,好像家中没人。保安可能搞错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帮你打个电话。”不被人信任,保安语气硬了。 “我相信,我只是想进去看看。”何熠风很坚持。 保安看看何熠风,大过年的,算了吧,满足他这个心愿。 静苑里是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虽然住户多是商家。树木、小径、人工湖、假山,不远处奔腾的江水,与门外沸腾的节日气息,仿佛在另一个时空。电梯直达顶楼,称职的清洁工,把电梯门都擦得锃亮,画尘门前的脚垫干净得像刚刚铺好。 画尘不用门铃,管理这么严,她从没有陌生来客。 何熠风默默地站着。 画尘满十六岁那天,画尘说想吃韩国料理。那几年,受韩剧的波及,韩国餐馆像雨点般落在宁城的角角落落。姑姑在追《媳妇的美好时代》,一集都不能拉,没和他们一同过去。他点了鸡汤面,画尘要了石锅拌饭,还点了一份烤肉、一份明鱼汤。饭端上桌时,听得热气滋滋直冒。画尘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地翻动,有些未及波动的米饭已在锅底粘住。她用力一刮,刮出一片锅巴来。 画尘嚼得嘎吱嘎吱,真的好吃!她把咬了半片的锅巴递到他嘴边。 他似乎是极其自然地张开了嘴巴,接住了那片锅巴。 那一晚,何熠风失眠了。他向来是个会学习会休息的人,平常就是天塌下来,对他也没任何影响。那个晚上,天并没有塌下来,还下起了小雨。春寒料峭,细雨如毛。 在辗转反侧N次之后,他在半夜起了床。从医学院到画尘的小区,有八站的路程。他骑了辆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撑伞。画尘的房间灯已熄了,他没有上楼,没有喊叫,没有唱歌,就那么站了一会,然后,傻傻地笑了。 何熠风俯下身,把玫瑰放在门前。卖花的小姑娘气得都没给花包扎下,这是一枝朴素的玫瑰,离开了土壤,叶子有点微卷,花却还没绽放。 除夕夜真是太冷了,走了几步,血液都像凝固了。上了车,开了暖气,等到血液畅通,指尖可以自然弯曲,他拿起了手机。 这次没人说“我在开车”,是个天王歌星在一遍遍唱“恭喜你发财”,在恭喜到第五遍时,他听到一声抽气声,像是疼,又像是冷。 “何夫子,过年好!” 嗯,嗓音脆亮,背景里呼呼的是风声。“你在哪?” “长白山。” “温度多少?”心疼、气愤,各种心情溢于言表,何熠风声调不觉提高。 “二十几还是三十几,我没注意这事,反正差不多,很冷。” “干吗跑去那么远?” 画尘理直气壮:“长白山最美就是冬天呀,游人很多啊!不知道《林海雪原》是不是在这拍的,太壮观了。你还在滨江?” “我迷路了。”那几盏红灯笼,被风刮得东摇西摆,光束也跟着摇摆不定,何熠风闭上眼睛。 画尘笑:“要我给你指点?” 迷路怕什么,地球是圆的,顺时针走,终会走到原点的。宁城附近有些小山,有时他们在周末去爬山。画尘不爱走别人踏过的山路,专挑奇奇怪怪的地方走,他说会迷路的,她下巴一抬,这样反驳他。好像他是个胆小鬼,而她是个顶天立地的女汉纸。这位女汉纸,却又偏偏唯心,在考试前,都要拉上他去寺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她考试过关。他吼她,菩萨连这个也帮的话,你还上什么学。可是每个人心里都要有一个信仰吧,虽然不能全心依赖,至少不害怕呀!他无语。 “现在有航班去长春吗?”他突然打定主意,就去两天,看一眼她,然后赶回滨江,迎接《瞻》的首刊发行和书屋的开张。 电话里静默一片,只有电流声咝咝地响。 “阮画尘!” 她哦了一声,他听出她的不愿意。“我想一个人呆几天。”声音很轻,却非常有力。 果真是有事发生,而她选择了独自消化,没有向他倾诉,没有找他帮助。他已不值得她的依赖么? “我会每天都和你联系。”这是宽慰他么,她补充了一句。 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回来时告诉我,我去机场接你。” 画尘低低地笑,挂了电话。随即,给他发来一条短信:我从来不曾崩溃瓦解,因为我从不曾完好无缺---安迪·沃霍尔。 何熠风握着手机,用尽全力。 周浩之在年初四回到滨江,又是何熠风与总经理一块去的机场。海南的阳光和海风是不错的良药,周浩之的气色好了许多,下飞机时,竟然是自己单手拄着拐杖,没用轮椅。 总经理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这把年纪中风,还能有这样,真是奇迹。” 何熠风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让他平静下情绪,尽量不要再提旧事。总经理点点头。 “熠风辛苦了!”周浩之握住何熠风的手,掌心温厚有力。 何熠风谦虚地回道:“应该的!” 总经理还是推了轮椅过来,好不容易好一点,不能太累。周浩之没反对,坐下来后,频频回头。 “怎么这么久?”他笑着问。 何熠风和总经理讶然地一起看过去,边走边整理披肩的华杨回道:“披肩上的流苏勾住了拉链,折腾了好一会。”她抬起头,秀婉的面容怔了下,目光紧紧张盯着何熠风。 “华董也去海南度假,我们恰巧住的同一家酒店。”周浩之微笑地说道:“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鸣盛的新总监何熠风,年轻有为。” “是的,周董天天说起。”华扬眼眨都不眨,像在何熠风脸上寻找着什么似曾相识的痕迹。 “您好!”何熠风礼貌地招呼。“我们来了两辆车,华董与我们一道走吧!” “谢谢,我的秘书已经来了。”华杨挥了下手,一个装扮利落的女子拖着拉杆箱,站在不远处。 于是,就在门口相互道了别。转弯进停车场时,何熠风回了下身,华杨与秘书仍站在原地,目光一路追着他们。他再次颔首。 车门拉上时,何熠风听得周浩之长长的一声叹息,近似梦呓说了声:“真是可怜!”不知指谁。 虽说周浩之身体还没全部康复,他坚持每天都来办公室坐坐。与翼翔的合同,在财务部门与律师斟酌了部分细节之后,正式签约。签约那天,印学文满脸不高兴。不过,在大年初六,他不仅送来一只特大号的花篮,还亲自到场道贺。他对何熠风说,兄弟哪有隔夜仇。何熠风当没听见。 这是滨江文化产业里一个盛大的日子,电视台、各大报社记者云集,文化各部门的领导也全部到场,沉市长与周浩之一同剪彩。沉市长对着摄像机的镜头说:经济一发达,通常会被人笑称暴发户,而我们滨江呢,经济不落后,文化也走在最前列,这叫什么,懂得生活。 《瞻》是期刊圈内的新颖事物,鸣盛书屋又是国内第一次二十四小时书屋。还带着油墨香的《瞻》一本本排列着,从外观到内容,都令人震撼。书屋是浅木色木地板,柔软的地毯,宽大的少发,明亮的窗棂,抬眼就是开阔的风景。长长的书桌上整齐地摆放各种精选的书籍,相信就算不是经常看书的人也会随手买走两本。何况店内还有笑起来有如阳光般灿烂的导购员。店内设有咖啡休息区,可以点上一杯咖啡,慢慢品味,阅读美好午后时光。但是店中不提供网络,不使用一次性用品,不允许吸烟。 “来这儿的肯定是美女和才女比较多,我以后要经常来坐坐。”印学文转了一圈,兴致勃勃地决定。“呃,那不是晟华的华董么?”印学文推了何熠风一把。 何熠风看见了,周浩之亲自接的花篮,还与华杨站在鸣盛书屋前合影留念。华杨穿了件黑色大衣,脖子里系了条红色的围巾,拎着红色的手包。很正式很郑重的装扮。 “你们鸣盛不会想在晟华百货里设个专柜吧?”印学文眼睛里像钻了只飞虫,眨个不停。 何熠风斜了他一眼,“你不能去拿本书看看,干吗一直跟着我?” “我是你们的贵宾,你这个大总监必须亲自接待。” 何熠风很忙的,要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要聆听同行们对《瞻》的评价,要看看读者对书屋的反应。他朝林雪飞递了个眼色,林雪飞笑咪咪地跑来,“印总,我朋友从美国给我寄了点好咖啡豆,给你煮一杯去?” 哎呀,终于把印学文给打发走了,何熠风深呼吸,转身朝书屋走去。保安捧着个大纸箱,急急地从后面追来。“何总,你的快递,刚送来。” 何熠风接过,挺沉的。XX文艺出版社?他把纸箱放在地上,蹲下来拆开。他感觉到胸口有一股热流,慢慢地向喉咙口升腾,然后,满心、满怀、满身都暖暖的、柔柔的,这叫窝心,这叫细腻,这叫支持,这叫……哦,画尘!在她的书房内看到新书的书稿后,他一直留意书市中的新市讯息。各大网站预售的新书里,她的书排在最前列,上市时间就在这个月。现在书店、网站都应该还没有货,这四十本书,是出版社第一时间送给她的样书。她全部送给他,不,是作为礼物送给鸣盛书屋。这份礼物,哪里是“珍贵”可以形容。 “舒意的新书,没看错吧,我这么幸运!”新书排放在最显目的位置,一位高度近视的小女生一眼看到,欢喜地叫了起来。 导购员给何熠风倒了杯咖啡,他接过,微笑地看着小女生付好款,忙不迭地撕掉封皮,就在店内看了起来。半天,都没抬下头。他可以预见第二天、第三天……因为舒意,鸣盛书屋里会有什么样的人潮。 简斐然也从楼下晃过来,转悠了一圈,拿了本舒意的书,站在何熠风面前。“怎么没看见阮画尘?” 何熠风反问:“她为什么要在这?” “她是你学生呀,这么个重要的日子,不该来祝贺下吗?真是不懂事。” 何熠风抽回她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她刚洗过手,涂了不少护手霜,香气太浓,会弄脏书页的。“我以为你很聪明,似乎,我错了。” 简斐然仿佛有点意外,抬起眼睛。 “有句话非常难听,但我希望你能听下去。即使没有阮画尘,那个人,也不会是你。你这样的勤奋和努力,不要是因为某个人,而是因为你喜欢这份工作,你很珍惜。” 如果说上一次的拒绝还是委婉的,那么这次,不能再直白了。就是白痴,也可以听懂的。 “我从不玩暧昧,也不会成为某人的征服对象。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很浪费。日久生情这样的话,于我不适用。所以,放弃吧!哦,如果你觉得培训得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回翼翔。当然,鸣盛收了翼翔的培训费,你想在这呆久点也可以。我忙去了。” 简斐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幸运的是,何熠风说这话时,旁边没有第三者。 机械地迈腿,机械地上楼。长长的走廊向前延伸,何熠风的办公室就在尽头。简斐然木然地看着,她知:这条路,死了! 漂亮女人、聪明女人,并一定就有好的命运。她想,又是一条血淋淋的真理。重逢时的那一刻,以为是上天的恩赐,原来,只是一个玩笑。 《瞻》的反应是意料中的好,看到订单时,何熠风很淡定,林雪飞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要何熠风许诺他假期、高薪。何熠风充耳不闻,第二期跟着就要出刊,他看了看稿件,有些散。有位编辑建议第二期的人物特写栏目采访沉市长的女儿----马术教练沉思。职业特殊,身份又特殊,有不少写点。编辑特地拍了几张沉思骑马的照片。何熠风一张张地看着,怎么回事,站在栅栏边穿着灰色大衣的男子,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很像画尘的偶像上司邢程。他怎么会在这? 他满腹疑惑地拿起照片,准备去特稿部问问,许言匆匆迎面走来,神情严峻:“何总,大新闻。晟华集团的晟茂谷与华杨刚刚宣布离婚。” “晟华股价怎样?”何熠风命令自己镇定。家族企业牵扯着巨额财富,稍有波动,就会掀起万丈波澜。 许言说道:“他们之前已建立家族信托基金,不会引起股权纷争,对股票市场的冲击不大。现在,华杨已辞职,手里的股权全权委托晟茂谷管理。” 未雨绸缪!难道他们早就有分开的打算?何熠风想起最近和华杨的两次见面,眉宇清明,没有一丝愁结。 “他们的遗嘱也公布了,所有财产全部留给两人的独生女儿。”许言笑了下,“我想,滨江的女首富今天应该产生了。只是晟小姐很神秘,至今仍在国外。” “《滨江日报》不是花边周刊,别写这些八卦,诚实报道新闻好了。”何熠风突然像不能思考了。 许言说:“我知道。但我想《瞻》的第二期,可以好好地挖掘信托基金控制股权的话题。国内有不少事例。” “好!但是不要提到晟华。” 许言不明白。 “周董和晟华的两位老董都是好友,应该给他们这个面子。”何熠风挪开目光,不与许言对视。 许言半信半疑地走了,她有点惋惜。 画尘一般会在晚饭前,给何熠风打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好像是坐在某个小餐厅,在饭菜上来前的一段时光,她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拿起手机,嘴角上扬。外面,白雪皑皑,室内却温暖如春。 何熠风今天像是等不及了,似乎生怕画尘会食言。 手机又不通? “何总,你帮谁算账啊?”林雪飞从外面进来,看着何熠风拼命在计算器上按来按去,眉心紧蹙。 何熠风愣了半晌,低咒一句,摔开计算器,拿起一旁的手机,瞪了瞪捂着嘴偷笑的林雪飞。 又是风声,还有嘎嘎的鸟叫声。“阮画尘,你在滨江!”何熠风额头青筋暴立。北方现在冰天雪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画尘短促地笑了下,好像孩子的小伎俩被大人识破,有点不好意思。“回来两天了。但是我不在市内。” “你在哪?” “一个秘密基地。” “我讨厌猜谜。”何熠风以命令的口吻发泄着心底的怒火,“把路线图发过来。” 向东,向北,离长江渐渐远了,经过三个小镇。小镇年味比滨江浓,街上的行人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聊天、说笑,中巴车的喇叭响得震天,他们慢悠悠地回过头看一眼,笑一笑,再慢腾腾地挪步。卖气球的摊子就差支在路中央,孩子们围了一圈,中巴车几乎是擦着边蜗牛般爬过去。接着,视野开阔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麦苗已经泛绿。田野之间,白色的民居星星点点。路上,遇到几个迎亲的车队,鲜红的喜字贴在车玻璃上,一过桥,车窗打开,有人从里扔出一只爆竹。“轰”地一声,回音悠远。 “呶,就在那个方向,大概还有一两里路吧!看到一大片水就是了。”系着个鼓鼓腰包的老板娘拉开车门,指给何熠风看。这条线路跑了七八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个英俊又斯文、高贵的年轻男人。当他向她打听线路时,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大过年的,跑这么偏的湖区看什么呀?老板娘特地踮起脚看了看,湖区现在都冻着,芦絮沾在身上,掸都不好掸。天色也不好呀,乌云推来搡去,三星两点的冻雨飘飘洒洒。 何熠风向老板娘道了谢,没抬头看天色,疾步朝前走去。深青色厚昵大衣下摆微微起皱,还沾了点灰尘。那是坐在他身边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用脚蹭的。路面是泥土的,有些不平,冻土的碎裂声嘎吱嘎吱。没有阻挡的风像是非常茫然,呼哧呼哧,东奔西窜。他不觉得冷,心里有点急。 一串车铃声随风飘过来,他往路边走了走。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单脚支地,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来对了,还有一个月,鸟儿们都会回去了!” “我不是来看鸟的。” 少年跳下车,陪着他走路。“那你来这荒郊野外干吗?” 他不吱声,红色牧马人撞进他的视野。一团白气从嘴巴呼出来,喉结缓缓蠕动。 “哦哦,约会!”早熟的少年笑得很诡异。跳上车,铃声响得更欢了。 真是一大片水,浩瀚,广阔,湖中芦苇,一簇一簇地抱堆生长着,湖心的中央有一大块坡地,上面长满低矮的树木、齐膝的杂草,依稀听到鸟儿翅膀扑腾的声音。湖边有一条木船,船绳系着岸边的一棵柳树,画尘坐在船头,灰色的羽绒大衣,黑色围巾没头没脑地裹着。远远看,像个雕塑般。 她不知在看什么,聚精会神。何熠风怕吓着她,用力咳了两声,她回过头,展颜一笑。“这里很难找吧?” 不太难,她随笔手绘的地图非常详细,就是没想到会这么远。他小心地跨上船,船身晃动了几下,好不容易走到她身边。“冷不冷?”清丽的面容冻得青白青白。 “这里美吧!”她双目亮得惊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每年入冬,大批的野鸭、天鹅、灰雁、白鹤、斑头雁……盘桓翔集,运气好的话,还有金雕呢!看!” 矮树林里,飞出一群鸟,队列密集而井然有序,先是俯冲,再骤然扯起,盘桓,再俯冲。像国庆阅兵,机群的精彩表演。 “是大雁。滨江的冬天其实也冷的,但这块湖区的水从不结冰,鸟儿们从北方过来,在这里过冬。每一年,都来,从不失约。我每一年都来等。”画尘仰起头,湖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飞扬,她也不管,就那么看着,目光恬静、安然。 “你……没写过这个湖。”她的所有文字,他都读过了。他想从字里行间,读出分开那七年关于她的成长轨迹。 “舍不得写。”画尘转过身。 “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这片风景?” “人与风景,就像人与人。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对他好。而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他懂得你的好。” 是他敏感了么,觉得画尘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有着很多很多不合年际的忧伤和感慨。 这时,雨点密了起来。他拉起画尘,动作幅度太大,船晃得厉害。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画尘。随即,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他感觉怀里身子的纤细、娇弱、颤抖……画尘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手攥着他的大衣。 一声低不可闻的抽泣。 画尘在哭。 记忆里,除了被电影情节、小说情节催过泪,画尘没在他面前这样哭过。她总是有办法让他错乱、抓狂、不知所措,甚至暴跳如雷。微怔之下,他不敢乱动,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画尘终于哭出来了。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打湿了他的前襟。何熠风感觉心脏抽紧,像阳光下的水滴,慢慢蒸发、升腾。 船停止了摇晃,雨如丝绦,缠缠绵绵地飞舞,苇絮似雪,纷纷扬扬,风,微微的。许久,他看着画尘的发顶都湿了,不得不哑声说:“回车上去吧,会冻着。” “嗯!”重重的鼻音。 他允许自己多抱了她一秒,才慢慢松开手臂。上岸时,他回身来扶她,她把头埋得很低。一上了车,何熠风连忙打开车内的暖气,找到纸巾盒,抽了几张纸巾给画尘。 “什么都不要说。”画尘羞涩地拭去脸上的泪。 “嗯,不说。那是雨,不是泪。” 画尘小脸一绷,扭转身子,把脸扭向一边,拿背对着他。 何熠风显然并不想纵容她,扳过她的双肩,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一个学生不问问题,不交作业,老师怎么知道她学得怎么样呢!”他从来就不喜欢猜心思、捉迷藏。 “也许她就想做个差生。”画尘眨眨湿漉漉的眼睛,神色迷茫,你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如果她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只能讲这个老师做得太失败。你在干什么?”画尘的两只手掌心向上,在腿上蹭来蹭去。 “车内暖和,手就痒得难受。”画尘把手伸给他看。 十指上密布着紫红色的硬块,再看,指头像是肿着。冻疮?冻疮这种东西,一般是体质弱的成年女子容易有,一旦有了,会在冬天年年复生,到了春天,自然痊愈。他不记得她有生过冻疮。“你在长白山没戴手套?”他非常自然地拉过她双手,替她接摩着硬块。 “有戴的。但是拍雪景的时候,戴手套按快门没有感觉,我就脱了,一不小心冻成这样。”真舒服呀,他的力道不重不轻,指尖微凉,刚刚好。 “你只要犯了错,就会说不小心,不是故意的。阮画尘,你多大啦!”想好好和她说话,太难。 画尘皱皱鼻子,“如果可以,我想永远是十六岁。懵懵懂懂,脸皮厚厚,什么都不要想太深,也不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做错事,说错话,都没什么,还很勇敢。你说好不好?” “好个鬼!”十六岁的她半生不熟,太笨,太不正常,让他非常的烦燥。 “真是个不懂幽默的人。”画尘笑着损他。 雨停了,湖里起了雾,中间的坡地被雾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 “下次来,鸟儿们该走了,迎春花开了,车前草、荠菜、蒲公英、菠菠菜长满了湖岸,芦苇也绿了。那又是另一种风景。”汽车往前行驶,颠簸到不行,画尘趴在座椅上,不住回头张望。 驾驶牧马人与辉腾是两种感觉,牧马人像个张扬、前卫的少年,辉腾则是优雅的绅士风范。何熠风有些不适应,不过,在这种乡村土路上,牧马人丝毫不受路况影响,纵情驰骋。 到达郊区的小镇,暮色很深了。两人都饿了,就在挨近国道边的一家小饭店停了下来。饭店外面场地很大,停着不少的大货车。 “你们真是口福不浅呀,人家刚送来几条长江刀鱼,给你们清蒸一条,不然做点刀鱼馄饨?”老板拿着菜单,端详着两人,热情推荐道。 “现在哪是吃刀鱼的时节呀!老板忽悠人。”画尘笑嘻嘻地竖起指头,“长江的江鲜可是不能乱了序,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她一口气数到十二月,老板呆成一根木桩,随后,悻悻地陪着笑,眼珠溜来溜去。“姑娘懂得真多,那我就给你做几个家常菜!” “嗯,要最新鲜的。”画尘目送着老板进了厨房,凑到何熠风的耳边,低声说道,“他看我俩像外地人,想宰我们呢!长江刀鱼现在是天价,而且越来越少。刀鱼其实是一个关于美味的谎言。” 阮画尘眼清目明,伶牙俐齿,想欺负她、欺骗她不容易。能够让她哭得那么压抑、悲痛,是什么事,是多少事?他凝视着他,目光温柔而深远。 “说呀,大煮干丝你喜欢不喜欢?”画尘拽了下他的衣袖。 “喜欢!”何熠风对吃并不讲究,往往吹得像天上有地下无的美妙事物,他都绕道而行。他发现画尘又在蹭着手背。店内人多,紧挨厨房,比外面高了好几度。“请给我一块生姜。”他对送碗筷过来的老板说道。 老板有些纳闷,但也没多问,回厨房给他拿来了。生姜削了皮,散发出辛辣的清爽气息。何熠风让画尘把手指伸直,用手姜轻轻地摩搓着指尖上的硬块。“这是治冻疮的偏方吗?”画尘问道。 “我家保姆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我看她用过。” “我还以为是书里写的。夫子,我都快忘了,你原来是一个很不错的医生呢!”画尘很是惋惜,嘀嘀咕咕,“真不希望你改行。” “为什么?” “以后要是我生病,有个熟人,多便捷呀!” “阮画尘,你说话有经过大脑吗?” “这不是假设么,人吃五谷,谁不生病呀!”画尘无所谓地哼哼着,像个已经灯枯油干的老妪。 “人会生病,你是怪物,只会更笨。”气得弹了她一指头,沾了一脑门子的生姜汁。 其实他也知道她是在说笑,可就是不爱听,听得一肚子闷气。气越生越大,一顿饭,再没说一句话。画尘看看他,识趣地保持沉默。不过,何熠风还是尽职尽责地一直把画尘送到静苑。 脚垫上,那支玫瑰已经枯萎。 画尘弯腰捡起,“哈,哪个傻瓜呀,把花送错地方了。”她摘下一片花瓣,笑不可支。 何熠风死死地瞪了她两秒,把车钥匙往画尘手里一塞,折身,一言不发进了电梯。 第二天,何熠风差不多十点才进办公室。好像已经很久没睡这么沉了,生物钟、闹钟一概没起作用,睁开眼,看着满天的阳光,呆了半天,才回过神。 桌上放着同行们关于《瞻》的试刊褒贬不一的评论,有网络上的,有报纸上的。开张那天,口径一致的赞赏,那是捧场。何熠风早已做好准备,试刊号不一定完美,他也不是特别满意,特稿部会根据各方面意见,逐步进行调整。比如会以插图为主,减少照片的使用。 每一篇评论他都看了,在上面批注后,让林雪飞送去特稿部。 林雪飞在煮咖啡,走廊上都飘着香气。电脑里插放一首欢快的外文歌,歌者的咬字发音很奇怪。“这是什么语种?”何熠风静静地聆听了一会。 “越南语。”林雪飞表示得意,这世界上也有他比何熠风懂得多的事物。“现在孩子们追的是泰剧,听的是越南歌。你OUT啦!” “哦,原来是孩子们爱听的歌,我曾经把你当男人,抱歉!” 林雪飞气得鼻子都冒烟了,抢过何熠风手中的咖啡。“我今天罢工一天。” 何熠风点点头:“准了!罢工前把这些送去特稿部,再通知图书部的人来小会议室开个会。” 林雪飞磨牙霍霍,他面不改色地往外走,进办公室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似乎一过了年,阳光就不同了,可能是觉得春天已在路上,心里暖洋洋的。高领毛衣穿不了几天了,应该换衬衫,穿上风衣,在天气好的日子,买个野餐篮,装上水果、面包和小零食,开车,去踏青,去看江水泱泱,和…… 何熠风不准自己再往下想,他还在和某个人生着气呢! 会议很简短,书屋才营业了三天,营业额竟然高达万元,等于平均每天三千元,那得是多少书。图书部的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说明书店不是不能存活的,而是你有没找对方式、选对书。喜欢书的人想要的不仅是一个售卖图书的地方,更是交流的地方,也是一个幽静、清雅的阅读地。后面,我准备在书店内外都添些植物,还要增加一个开放式的厨房,提供小西点。孤单时、烦闷时,来书店读读书,不比闷在夜店喝酒好么?”何熠风说道。 “何总是否认为我们的出版倾向就是这些卖得比较好的类型?”图书主编拿起桌上的销售清单,问道。 “这是一个选择。你们有其他想法吗?”何熠风看看其他人。 “找当红明星出自传,这个可以保证销路,缺点就是成本太高。”一个编辑说道。“还有一些一看特别有道理,仔细一看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心灵鸡汤,但是很多人爱看。” “这些都是短期效益,如果考虑长远,关注一些有潜力的作者。他们现在还没有很大的名气,跟随着岁月的飞奔,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大家。现在要多给他们机会。”何熠风说道。 “那长短同时进行。”图书主编豪气冲天。 何熠风笑,他只给他们指个方向,具体怎么走,他该放手。 去了趟董事长办公室,秘书说周浩之今天去医院复检,总经理陪着一同去的。决定罢工的林雪飞接了通电话,印学文要来蹭午饭,要不要订个餐厅什么的。 “多买一份盒饭。”如果猜得不错,印学文肯定是来打听晟华的事。《滨江日报》今早一上市,就全被抢空了。晟茂谷坦然接受了采访,说感情的事随缘,不可强求,尊重对方,尊重自己。华杨已经离开晟华,不知去了哪里。不过,晟华的法律顾问解释得很详细,晟华今天的股价走势平和。 “我不是关心那个股价,你们有没听到晟小姐的一点消息。我以后是要娶她的,可是我到现在连她的影子都没瞄着。”印学文是贵公子,看了一眼盒饭就饱了。“我很想请个私家侦探,老爸训了我一通,说要是给晟董知道了,我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