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画尘答得很乖巧。 这首诗好像借用过N次,我是这么的热爱呀!嗯嗯!周末快乐,同学们,趁天气还没冷到刺骨,出去走走吧! 一天的时光里,秋琪最喜欢日落之后,天黑以前,那是黄昏。黄昏的光线是柔和的、含蓄的、温婉的,让人心情放松。四下里的景物尚能清晰可辨,却已不那么咄咄逼人。这可能是和渐长的年岁有关,虽然她经常忽视这样的事实。不管她如何把年龄隐藏得非常的好,但事实就是事实。 心里面稍微搁点事,早晨起床,就会看到眼窝处黑沉沉的色素沉淀,倒了两掌心的美白爽肤水在眼睑上拍打一阵,又涂上一层美白精华霜,再挑一坨BB霜遮盖上去,那两团色素稍微浅淡了些,这才敢开门见人。也不知从哪天起,逛商场,目光情不自禁就会向颜色很鲜目的方向去。有一天,她在商场看到一条深灰色的裙子,一字领,可以完美地露出秀气的锁骨,腰身的剪裁也恰到好处,挂在那里就气质不凡。她向店员说了自己的尺寸,没试穿,她有这个自信的。回到家,在穿衣镜前一比试,心情就沉了。然后穿上,怎么看怎么都像裹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老鼠皮,衬得整个人比车辗过的秋草还残。 她跌坐在沙发上,有半天缓不过来。想当年,跳《江南春早》,璀璨的灯光下,她一身蓝色碎花布的衣裤,素颜,一样博得满场的掌声。心里面有些酸酸涩涩,不得不感叹岁月的公平与无情。除了接受又能如何? 秋琪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有几根白发从发顶冒了出来。该染发了,白发如杂草,随季蔓延,越长越盛,挡都挡不住。“金舞鞋”是午后开始营业,“觅”是傍晚,她只有早晨有空。美容院早晨一般不营业,但会对她例外,她是他们的高级VIP。 今天,秋琪穿了一件浅驼色的羽绒大衣,深青的披肩。这样的造型,大气却不失柔和。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对自己还算满意。 憩园的停车位很有特色,中间用低矮的灌木间隔着,顶上搭了支架,爬满藤萝。现在是冬天,看不出什么特别。天气一转暖,那绿意蓬蓬勃勃,看了心情就惬意。即使盛夏的正午,车停在里面,也不会有一丝炎热。不过,车位之间间距小,倒车进去,对车技有点考验。 秋琪的车技一般,每次进来、出去都有点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把车挪了出来,一扭头,惊出一身冷汗。车尾和一辆黑色的辉腾紧紧挨着,中间最多不过几厘米。开车的英俊男子,蹙着眉,冷冷地看过来。秋琪忙抱歉地颔首,把车往边上挪了挪,让男子先过去。等辉腾过去后,她扶着方向盘,下意识地一阵失落。 想当年……唉,又是想当年,真的久远了。青春如花,事业中天,多少青年才俊、达官显贵,香车宝马,拼却醉颜红。她一颦一笑,他们就会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哪会用这样冷冰冰甚至是指责的眼神看着她。 这辆辉腾车,她遇见过一两次,主人搬进憩园不久,物业人员对他了解不多,他也不和人打招呼,也没朋友来访,周身像个谜。其实,英俊男子,有着洁净的气色与眸子,开着辉腾这样的车,气质带点疏冷,少言寡语,就够让女子们“迷”了。 到达美容院,秋琪的专职美容师已经在等她了。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会修发,会按摩,手法非常的好。她帮秋琪换好衣服,看了看头发,建议挑染,尽量少伤害到其他发质,毕竟染发剂是化学的东西。秋琪没有任何意见,她信任这个女孩的耐心和体贴。如果说人都有两张面具,那么,她最自然的这张,她只愿给这个女孩看到。 染发的时候,女孩塞给她一本书打发时间。雷杜德的手绘本《玫瑰之书》。“《好奇杀死猫》里,刘嘉玲看的就是这本书,很适合优雅、高贵的女人。”女孩顺便给她捏了捏颈椎,手势好极了,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秋琪把书放在一边,美容院里光线暗柔,周围的一切不但不发出声音,好像还吸收着声音,空气里是这样那样淡雅的香气,她慢慢闭上眼睛。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已不敢用“剩女”来自嘲。是单身,却少了许多贵族的味道,而多了一些凄惋。 “优雅、高贵”这样的词听似赞誉,实际上有种无力的苍白,终究不再是年轻,也只能在气质上勉强撑一撑。女孩用手掌摩压着她的背,一股热量从掌心涌入她的身体。那样柔弱的四肢,不知哪来这股力气。“上次去相亲,有没有进展?”她问女孩。 “没有,不着急的,我要向秋老师学习,宁缺毋滥,慢慢等。”女孩开始用拳在秋琪身上揉搓。 秋琪笑了,“我要求没有那么高的。” “秋老师也找过么?” “找过。只是蓦然回首,没有人站在灯火阑珊处。就是那些光线照不到的角角落落,也没人。所以,现在也不急了,大不了以后再买条狗陪我吧!”秋琪轻轻摇头,语气里说不出的自怜。 “秋老师以前养过狗?”女孩解开发帽,看了看发色,时间差不多了,她领着秋琪去洗头。 “嗯,是我工作的第二年,人家送我的生日礼物。”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外表粗犷,内心却很温柔的大块头。毛色是白色、砂色和烟灰色的综合。这种狗给人的印象是高贵、成熟,虽然形态举止像狼,但是它很忠诚,容易亲近人,也不喜欢吠叫。秋琪非常喜欢,不管去哪演出,都带着它。仿佛相依为命,难舍难分。就在她从舞台上摔下来的那个冬天,大块头突然不见了。秋琪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那个冬天太灰暗了,生命像是被抽空了一半。后来,秋琪想再养条狗,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狗,她都没办法像以前爱大块头那样爱了。人的情感不是河水,流失了某一天还会涨回,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无论对人还是对动物。 差不多过了正午,秋琪才离开美容院。她去了一趟专门供应咖啡豆的市场。“觅”里面的咖啡豆,之前是由一家店负责送货,最近,店员告诉她咖啡豆没以前好了。她要过去考察下,重新找个供应商。“觅”的生意不好不坏,有那么点曲高和寡,不是很符合大众的口味。秋琪无所谓,她并不靠“觅”来养活。其实,开这家咖啡店,一是她的小兴趣,二是夜太漫长,她的时间多得无处打发。 对于咖啡豆,她只是半个行家,又折腾了一下午,才搞定。回到“觅”,给自己做了一份蔬菜蛋饼三明治,调了杯蜂蜜生姜柠檬茶。一个舞者,想在舞台上保持完美的体态,晚上是不能进食的。但是今天太累,秋琪想厚爱自己一点,再说,她现在也不算哪门子舞者。自嘲地闭闭眼,吃完,又和了些面粉,用保鲜膜包上,放个四十分钟之后,涂上橄榄油,撒上干香料,就可以进烤箱,这是今晚的西点----薄饼。交待了店员几句,她上楼去“金舞鞋”。 音乐空灵的是瑜伽练习室,劲爆的是舞蹈室。她先推开舞蹈室,一眼就看到画尘。画尘穿上紧身衣裤,柔美的腰肢上套条镶着零星金属小挂片的装饰小围裙,轻快舒展地飞转在忽明忽暗的硬木地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她。画尘不只是会跳芭蕾舞,桑巴,莎莎,芭恰塔,都跳得有模有样,但是每逢男人来邀舞,她都谢绝,说自己累了。秋琪好奇地问画尘为什么,画尘说不喜欢跳舞的男人,扭腰摆胯,像风中的杨柳,看着就流里流气。秋琪调侃道,原来画尘喜欢很有阳刚气息的型男,画尘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也不是。看来你已经有目标了?秋琪追问,画尘不肯再接话了。 一曲结束,画尘气喘吁吁地停下,汗从脸颊的两边流了下来,她也不擦,由它淌着。她一贯素着一张脸,五官仅仅是清秀,但是皮肤白里透着红,像吸饱水的花瓣,而且不是开得快凋谢的花,而是初绽----整张脸的皮肤都是紧绷绷的,所有线条舞蹈般的向上扬,一望而知可以让人眼睛一亮许多年。联想到自己一脸面具样的浓妆,秋琪暗暗地叹了口气。 察觉到秋琪的注视,画尘看过来,笑了下,算是招呼。秋琪点头,然后带上门离开了。她要是进去,其他人就会嚷着要她示范一曲。穿上紧身衣的她,岁月动过什么刀,一览无遗。她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的。 画尘没跳很久,七点多就冲了澡下来了,薄饼刚好出炉,她就着热可可,咬得脆崩崩的。“好吃,不过我更喜欢巧克力枫糖蛋糕。咦,外面是下雨么?”画尘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动。 “没有,起风了。”秋琪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她面前坐下。店里就两三个客人,一个看书,两个发呆,她没去打扰他们。“开车来的么?” “没有,我一会打车回去。”画尘大概是没吃晚饭,几块薄饼狼吞虎咽似的,一会儿就吃完了。胡乱抹了下嘴,站起身穿外衣。 “早点找个男友,这样就能车接车送。”秋琪开起玩笑。 有几缕湿发覆在眼睛上,画尘甩了甩头,扣上纽扣,叹了口气,神情多了点惆怅:“这种事总得两厢情愿呀!”这一天,她都没出二十七楼,午饭还是叫的外卖,就想能抓住一切机会和邢程单独相处。但邢程一直在忙,在走廊上碰了一面,他微微笑了笑,就那么走过去了。画尘怔在那儿,觉得他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完完全全是自己凭空捏造的一个假像。没有互动,没有礼物,没有暗流,没有潜涌,什么都没有。荀念玉收到九十九朵玫瑰,心情立刻阴转晴,躲在走廊上,说了半小时的电话。一对比自己这处境,画尘连笑都挤不出来。 “哪个男人视力这么差,竟然看不到画尘的好?”秋琪也站起来,陪画尘走到门边。 画尘淡笑,“对,是得给他好好的配幅眼镜。” 清冷的夜风迎面吹来,树叶又是一阵阵沙沙作响,树梢上,路灯的光线柔和、晕黄,穿过枝叶,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光影,撩起人心头不轻易触摸的一处,泛起浅浅的波澜。 路边,停了辆黑色辉腾,一个人影从车里出来,淡淡的暗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清朗的轮廓。他扶了扶眼镜,轻轻喊了声:“画尘。” 画尘和秋琪闻声看过去,两个人都是一愣。 画尘说:“你怎么在这?” 秋琪想:哦,原来是他呀! “刚好经过。”何熠风拉开车门,镇定自若地等着画尘走近。画尘眨眨眼睛,她没有告诉何熠风她在这里练瑜伽,这么巧遇上,世界也太小了。不过,真心喜欢这样的巧合,在这数九寒冬,特别温馨。“啊,那我可以幸福地搭个便车了。”她做了个惊喜交加的表情,回头朝秋琪挥挥手。风吹过,头发遮住眼睛,她抬手揉揉,自言自语:“刘海太长,要修头发了。” “那先去修头发吧,有没熟悉的发型师?”何熠风看看她,是有点长了。 秋琪在一边插话道:“我认识一个发型师,手艺很不错。我给她打电话,看她现在有没有空?” 有空的。画尘问了地址,向秋琪道了谢,和何熠风一起走了。秋琪在风中站了好一会,直到夜色把辉腾整个吞没,她才进了“觅”,咖啡的香气和暖气一古脑儿包围着她,一时间,头有点晕。晕沉沉中,感觉心头沉沉的,仿佛被什么击中。刚才那一幕,不由自主地又勾起往事。今天怎么了,一再地怀旧,还是即将有什么事要发生? 秋琪在电话里对美容院女孩说画尘是她的好朋友,女孩特别的热情。画尘刚洗过头发,直接剪,然后再护理下,吹干就行,不需要很长时间。画尘偷偷瞟坐在后面沙发上的何熠风,高高挺立的鼻梁,冷峻深邃的眉眼。他在看一本厚厚的时装杂志,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说不定是职业病发作,在找什么新思路。画尘撇了下嘴,其实,有时,何夫子也挺可爱的。 女孩修发干净利落,一会就好了。护理头发时,她问画尘:“你知道秋老师除了阿拉斯加雪橇犬,其他还喜欢什么狗?” 画尘扬起湿漉漉的头,没太听懂。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几年,秋老师非常照顾我的生意,我想表示下谢意,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听说她想养狗,我准备送她一只。可是阿拉斯加雪橇犬太难买了,我问了问,萨摩耶犬和哈士奇犬都是属于大块头,有半人高呢!你说她喜欢哪一种?啊,对不起!”女孩不慎把水灌进了画尘的脖子,画尘倏地打了个冷战,脸色青白。 画尘接过毛巾,擦了擦。她阻止拿起电吹风的女孩,“不吹了,我喜欢自然干。” “还是吹干吧,风大,会冻着的。”女孩很过意不去。 画尘的脸越发白了,忙不迭地付了款,急急往外跑。何熠风跟着后面,看到画尘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背部僵硬着。“哪里不舒服?”他拉住画尘。 画尘呼吸有点急促,“没……什么,就是胸有点闷。” 何熠风拿过她背上的包扔进车里,从车里拿了条围巾把她的头裹住,看看四周。“前面有个学校,我们进去散会步。” 向看大门的大爷打了声招呼,大爷很通情理,给他们开了大门。学校很大,里面的路横平竖直,把校园分割成一个个方格。路边满是高大的法国梧桐。绕过操场,有一面湖,湖上有亭子,湖里几枝残落的枯荷。“有没有好点?”何熠风不时地看画尘。她走得很慢,一直在用力呼吸。 画尘点点头,气息渐渐平缓。 “怎么会这样?以前有过么?”何熠风掏出手帕摊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让画尘坐下。 “你做过恶梦没?” 路灯离亭子很远,昏暗的光线中,画尘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没有。” “我总是做一个恶梦,我好像是在一个黑暗的管子里。那根管子又窄又长,我怎么都爬不出去,呼救也没人应声,特别恐惧,然后就醒了。醒了后,心跳很快,气息就有些乱。”画尘按住心口,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高中毕业后发生过什么意外?”何熠风心一沉,这是密室恐惧症的症状?密室恐惧症是指对封闭空间的一种焦虑症,有些人在电梯或车厢、机舱等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会呼吸加快,心跳加速,感到窒息,面孔发红,流汗晕眩,伴有紧张焦虑、害怕恐惧。 画尘白了他一眼,“没有。估计就是被梦吓的。好了,我好多啦,送我回去吧!” 何熠风不太相信画尘,她的情绪明显是佯装的,在车上,她的两只手又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到了静苑门口,画尘像是没力气下车,坐着一动不动。看看外面,脸皱成一团。 “我送你进去。”这不是征求意见,而是果断的决定。何熠风下车向保安走去。不是上次的保安,看他的眼神充满警惕。 “我老师,进去取个资料。不要告诉我妈哦!”画尘追过来,拉了下他的衣角,从后面探过头,恳求地看向保安。 见画尘说了话,保安看看何熠风,又看看画尘,有点为难。“那就半个小时吧,取个资料足够了。” “一个小时!总得喝杯热茶呀!”画尘竖起一个指头。 保安挠挠头,嘿嘿地笑,同意了,但是黑色辉腾得停在大门外。 “原则性真强。”何熠风说道。 “有时是好事,有时是件麻烦事。”画尘在前面走。走着,走着,好好的路灯倏地灭了,两边的树又长得严实,住宅楼的灯光还透不进来,眼前一片漆黑。何熠风下意识地握住画尘的手。简直就是一冷血动物,一点温度都没有,可能还在零下。 “这儿我熟,闭着眼都能走到电梯口。”画尘反过来安慰他。 他察觉到她微微颤了下。因为黑暗,显得四周更加寂静。谁家的孩子在练琴,断断续续地,有一点儿生涩,有一点儿犹疑,还有那么一点儿微微负气的意思,反反复复,十分有耐心。 十指紧紧扣着,任由黑暗慢慢侵袭,夜被搅动得有点眩晕。 当走到电梯口,光线戛然照了一地,像一个失忆的人突然想起了所有的往事,何熠风不太自如地松开画尘的手。他真想世界就这么黑暗着,再也不要亮起来。他们在黑暗中牵着手,一直走,直到再也走不动了。 知道画尘住得不错,但是进了门,何熠风还是吃了一惊。一个小姑娘住这么大的房子,和舒服不舒服无关,和房价也无关,而是合适么?等画尘给他泡茶时,他楼上楼下参观了下。茶几上放着一盘碟,胡军和刘烨演的《蓝宇》,这部片子在香港拿过金像奖,但是国内没有上映,里面涉及到同性恋,还有裸露的镜头。她看这个?何熠风斜了一眼过去,画尘站在开放式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冲着茶。这些年,厨艺显然没有半点进步,口味到是重了。书房里有些乱,桌子挺大,一端放着两本打印出来的书稿,书稿上面签着“舒意”三个字,哦,签名有些进步,比从前少了点稚气。何熠风眼角的余波扫到堆在桌角的一卷纸,打开来,他整个人被震撼了。 手绘地图!这些年,每一次远行,去一个地方,画尘都细细地绘了张地图。何熠风不吃惊这个,目测下,这一卷至少有一百多张。画尘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个人?以一个新鲜传媒人的职业敏感度,如果这些地图,配以简单的文字,再配上摄影作品,这本舒意的手绘地图一定是非常非常畅销的书。这个想法在脑中只闪了下,很快就涅灭。和画尘在一起时,他只想做一个单纯的何夫子,而非鸣盛的执行总监。他们之间,永远不要扯上利益与生意。 “快放下,那个都是灰。”画尘端了茶上来,有些羞窘地抢下地图。“外面还有个花园,现在没什么好看的,其他三季都很美。还能眺望江景。”她指指门外。 蜂蜜柚子茶,又甜又烫,何熠风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了。“签名不错。”他拿起书稿。 画尘倚着桌子,“编辑逼着我练的,说要手写体。我真怕写习惯,哪天在荣发签名时,不小心写的是舒意。哈哈!” “那又怎样,舒意见不得人吗?” “差不多,反正我不想让她见人。” “你的秘密太多了。” “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物,阮画尘可是非常真实的、诚实的。”画尘瞪大眼睛,努力辩解道。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夫子,我给你们杂志投了篇稿子,叫《风景哪边独好?》,你查收下。” “为什么这样做?”她需要投稿么,简直是鸣盛的梦寐以求。 画尘鼓起脸颊,“为什么不能这样做,你们杂志在报纸上登了广告,号召大家踊跃投稿。而且这是你的杂志,作为学生表示下支持,不行么?你别上岗上线,真的没有等价交换,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的。” 何熠风叹息,为她的周到与体贴,一比较,他反而矫情了。“我又没有生气,说实话,高兴还来不及呢!” 画尘绽开笑颜,“不要放在显目处,塞哪个角落就行了。还有稿费存你那里,以后作为我们的饭资。” “我帮你领稿费,人家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怎么回答?”何熠风的语气也带了笑。 “师生关系呀!” 热气腾腾的茶,不过一臂的距离,他坐着,她站着,书香,柚子的清香,外面浓重的夜,滔滔奔流的江水,心像月光下的柳叶,随着晚风悠悠荡荡。不知怎么想起左小诅咒的几句歌词:对于这个世界,你是一个麻烦,对于我,你就是整个世界。 何熠风气息也有点乱了,忙端起茶,猛喝一口,瞬间甜到心底。 一个小时好像一晃就过去了,都不知聊了什么。画尘催促何熠风回去,不然保安大哥有可能会追过来赶人。那样,明天,她妈妈必然会杀过来问话。那后果就太严重,不写个十页纸的报告是应付不去的。 何熠风又巡睃了下太过宽敞的屋子,似无限眷恋。夜色在他面前变得浓重、黏稠起来,黑黑地压在他的肩头。上了车之后,犹豫了下,给画尘发了条短信:“日后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会像从前一样,随时可以为你辅导。” 画尘对着手机,差点笑喷。这是何熠风最含蓄的热情,他其实想说如果她身体不舒适,或者想要个人陪时,或者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找他吧!读书人的别扭呀,讲得这么隐讳。大笑完,又傻傻乐了乐。 有些行为都是下意识的,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一首英文歌,是《加州旅馆》,一部经典爱情影片是《泰坦尼克号》,一个放任身心休憩的地方是故乡,寂寞时浮上脑海的一个人呢,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好友,有的是恋人……她总是会想起他,情不自禁,不由自主。虽然自高三后,他们就分开了。但有些感觉,是不会被时光冲淡的,那无关爱,像是习惯。而邢程,想到他,她要带些刻意,仿佛他是座高峰,不积蓄点体力和勇气,是没办法攀登的。 在恋爱里,男女是做不到真正的平等的。先喜欢上的人是矮子,必须死命地踮起脚跟、仰着脖子,努力将自己提升到与被喜欢的那个人同一高度。钟敲十一点了,这一天即将过去,明天,是要继续努力,还是顺其自然呢?画尘叹气,只觉得喜欢一个人怎么这样的复杂。 邢程今晚约了一位客户在咖啡馆见面。这位客户,是他刚工作时第一个固定下来的客户,他跳到荣发之后,客户义无反顾地跟着过来的。两人之间的交情,已不纯粹是利益关联。客户的业务现在算是有模有样,生意做出了国。谁想到,起初,他只是一个瓜农。因为他的瓜品种好,又成熟得早,在初夏季节,几乎占领整个瓜果市场。瓜刚成熟时,邢程就搬去他的瓜棚,帮着收钱。一辆又一辆的卡车开过来,尘土满天,烈日炙烤,夜晚蚊虫如烟,无法入睡。邢程在那一呆就是一个月,回到行里,整个人像个非洲观光客。他还去渔塘帮着客户卖过鱼,那股子腥气,过个一周都像散不尽。业绩就是这样慢慢做出来的,后来才被领导看中,接触到国际业务,在证券业做出了一番成绩。 对于一个农家子弟,哪条路是平坦的? 第一次坐飞机出差,路上堵车,没赶上飞机。他不知还有改签机票这回事,和客户约好晚上见面,那还是个大客户,这次见面非常重要。来回机票钱快抵他一月的薪水了。他在机场大厅里像只困兽似的走来走去,如果他是女子,真想放声大哭。无奈,硬着头皮给上司打电话,想请他向客户道个歉,说明下情况,问问能不能延期。上司泼口大骂,你是白痴吗,这点小事都做不来。这趟飞机赶不上,改签下趟,你会死呀?最后,他在停晚赶到了那座城市,和客户谈得非常顺利。 这样的糗事还有不少,那又怎样,现在的他不管在什么场合,不管面对什么人,都从容不迫、谈笑风生。看上去,他比谁差? 邢程把身子往宽大的沙发上靠了靠,端起咖啡。咖啡很香,不亚于他在吉隆坡喝过的那些名品咖啡。喝咖啡,要有一份闲情,才能悠闲地品出味道来。 客户只呆了半小时,就急匆匆走了,说是妈妈住院,他得去陪夜。邢程约他过来,是想打听点事情。 下午,在“夜色黎”刚结识的印学文的那个叫吴用的朋友来荣发找他,两杯茶之后,吴用提起想向荣发贷款五百万。这个金额不大,但是吴用的手续不完善。吴用把以前的公司结束了,在滨江准备新开一家公司,做航工食品。滨江机场升级,航班增加,各种需求同时增加。吴用拿出的企划案里写着,公司的航空食品化中式、日式和韩式,还有西餐。在中式里,又分川菜、湘菜、杭菜……等等,可谓花样繁多。凭他和印学文的交情,公司业务应该不会差。邢程犹豫了下,说要向宋总汇报下,让吴用等他电话。吴用乐呵呵的,那就拜托邢总了。 这个汇报是非常有艺术的,讲在重点上,宋思远就准了,讲偏了,就没戏。邢程想给印学文一个面子,但不敢掉以轻心。 客户曾经和吴用有过业务往来,但那是很多年前了。他答应帮着邢程打听。 客户走后,邢程又续了杯咖啡。夜晚的咖啡馆,情侣特别多,像交颈的鸟儿,挤在一块窃窃私语。邢程和马岚恋爱时,经过咖啡馆,两人飞快地朝里看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咖啡,稍微上点档次的,不过三四十块一杯。对于现在的邢程,可以忽略不计,但那时是真心觉得贵。两人只能吃吃路边摊,看电影看午夜场,冬天约会在公园里跺着脚转圈,买衣服尽量买折扣店的。想想,对马岚是有一点愧疚的。 像画尘这样的小女生,恋爱之初,肯定喜欢:吃吃浪漫的烛光晚餐,在月亮皎洁的夜晚,沿着树木葱笼的小径散步,不然,就是开车去江边看渔火,看几场进口的大片,参观参观展览馆,多发短信,睡前打个电话,说上几句温柔的话。记住她的生日,记住特别的节日,经常准备点小惊喜……这就像个轨道,不走一遍,就不叫恋爱。 想到那个画面,邢程心口热得发胀。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现在还没到做的时候。 邢程很满意现状,算是达到了预期目的。再快点,他怕掌控不住,就会把自己推入被动的境界。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耐得住寂寞的人。 邢程短促地笑了下,那笑意像朵深夏的荷,开在夜的水面上,一瓣是自信,一瓣是无奈,一瓣是酸涩,一瓣是讥诮。 回荣发的路上,邢程又拐去了静苑,开窗抽了根烟,默默凝视着里面的灯光通明。什么都没想,就是看着。他听到笑声、琴声、歌声,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是另一个世界的,没有烦恼,没有失望。当然,那样的身家,想要什么没有,烦什么恼什么呢?邢程摇上窗,发动引擎,一辆辉腾从车旁驶了过去。在两车交会的瞬间,他看见开车的人是何熠风。 何熠风住在静苑?他现在去哪?都没思考,邢程鬼使神差地跟上何熠风。一刻钟之后,辉腾驶进了憩园,邢程神经突地绷得紧紧的,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响如擂鼓。。 何熠风是来看画尘的,这么晚?拿起电话想拨给画尘,手刚按了个键,僵住了。他有这样的资格查问么,他准备接受这个资格了么?左思右想,电话不能打。 第二天起床,邢程感觉精神萎萎的,刮胡子时连着两次失手,在下巴上添了两道伤痕。进餐厅吃早饭,师傅向他说早上好,他勉强了半天,都没挤出笑意。刚端上粥碗,宋思远和人事处长从外面进来了。两人像是已经说了好一会话。人事处长冲邢程点点头,师傅要给他准备早饭,他摆摆手,只要了杯茶。这餐厅虽然正常是两人吃饭,对师傅的要求却很高,中式西式都要拿得出。宋思远的早餐一般是一小块三明治,煎得半熟的鸡蛋,一碟水果沙拉,一杯牛奶。他吃饭时不爱说话,人事处长扭过头和邢程轻声聊着时政新闻。 “最迟到五月,她会离开的。她的职位和分行职员一起招聘,你通知下杭副总。”宋思远喝完杯中的牛奶,站起身,“两位慢用,我去换身衣服。” “谁离开?”邢程朝宋思远的背影努了努嘴,用唇语问道。 人事处长呵呵笑了两声,也没瞒,压着嗓音:“阮秘书!” “为什么?”杭副总在宋思远面前说了画尘什么? “邢总觉得阮秘书适合咱们荣发吗?”人事处长意味深长地挤挤眼,“她那样……在这能呆这么久,我都有点意外。” 邢程本能地护短,虽然画尘业务不精,但工作态度非常好,有礼貌,有人缘。宋思远不是一向包容、偏袒她么,难道实际上画尘家和荣发的关系并不如他所想象得那么好?他陡地打了个冷激零。如果是这样,那么他该如何对画尘呢?他感觉这暖意融融的餐厅成了一个冰窖,他从头凉到脚。半空中像有把刀,迎面劈来,身体的某一处被生生割去,他疼到晕厥。晕厥中,双目却晶亮如神,一眼可以清晰地看到看到很远。 “那她以后怎么办?”慌乱中,邢程问了一句不像他所问的话。 人事处长到没多心,“这个由她父母操心去吧!邢总,明天就是晟华的年会了,你可得穿帅气点,听说请的宾客不少呢,说不定会撞上一个白富美,那你就赚大啦。” “去你的,脑子里花花绿绿,都装的是什么。”邢程笑得心不在焉。 下了楼,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桌上放着今天的行程安排,应该是画尘送来的。邢程拿着行程,折身就出了门。听到宋思远办公室里,传出杭副总朗朗的笑声,似乎他最近春风正得意,心情特别特别的好。一股无名火从邢程的心头腾地升起,他用力地攥着拳,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上杭副总,仿佛他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鬼,夺走了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快乐。是的,快乐,如果曾经有过。 画尘不在办公室,一杯刚泡的茶袅袅冒着热烟。荀念玉埋首在电脑屏幕前,一只手从桌边一盒昂贵的比利时黑巧克力捏了一块塞进嘴巴。听到声响,她抬了下眼,见是邢程,忙站起来,紧紧闭上嘴。 “那两人呢?”邢程问。 荀念玉拼命地咽下嘴中的巧克力,一张口,牙齿黑黑的。“任特助说去档案室拿点资料,阮秘书去了文印室。” 邢程似有深意地看了看她,掉头离开。在走廊上遇到有如老牛慢步的任京,他比他还要精神不剂,头发都没打理,横七竖八地倒着。人还没到面前,一股子烟味就呛了过来。邢程挡住他的去路,任京慢慢地抬起头,挂着两只大眼袋,满眼血丝。 “昨晚干什么了,怎么这幅鬼样?”邢程拧眉问道。 任京抓了把头发,衣服领上落了一层头皮屑。“什么都没干,就在窝里呆着。” “你拿个镜子照照自己,这话谁信呀!发生什么事了?” 任京想自嘲地笑笑,嘴角一倾,眼眶抢先红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女友分了。没什么的,今天的太阳照旧升起。” 邢程沉吟了下,把任京带回办公室。办公室里面有洗漱间,他让任京进去稍微整理下,不然遇到客户,把荣发的脸都丢光了。 任京在洗漱间呆了好一会,出来时,脸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像是哭过。邢程坐下来做了会事,由他一个人坐着。许久,他才问道:“你想换个环境吗?” 任京纳闷地瞪大眼睛,“邢总,我……以前是想过辞职,但是现在已经没必要了。我很抱歉我今天的表现,我以后会改正。” 邢程淡淡地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特助这个职位,虽然也算重要,但总归不太能施展自己的全部才华,就是做出一番成绩,也是为他人做嫁衣。如果让你独挡一面呢?” 任京整个人为之一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邢总,您的意思是……分行……行长……”那个职位很多人在盯着呢,谁甘心大国称臣,不想小国为君?不仅是有独立的空间,年薪也会提高不少。但是宋思远说要从中层干部中选拨。特助属于中层,仅仅是技术层面上的,不是实际职位。他偷偷想过,那个念头一闪而过。任京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可以吗?” 邢程走到他面前,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我们一起努力!” 终于回到办公室了,画尘感到两条腿都僵了,也顾不上形象,端起杯子,牛饮而尽。这越到春节,越是忙,客户络绎不绝地来访,荣发要精心备礼物回访,为来年的友好联系打下基础。这样那样的检查,一个接一个的会议。文印室里的材料堆得像山一样,打字员一脸菜色,不知熬了几个夜。她还是一只小卒,都恨不得脚下装只滑轮。 荀念玉桌前的花瓶里又换了新鲜的花,还多了盒巧克力。工作间隙,不时哼出一两声走调的歌。任京难得没有八卦,一声不吭地在工作,半天都没动下。画尘又倒了杯水,看看面前的纸,还要打几通电话,就可以出去吃午餐了。今天不能再叫外卖,一定要吃点好的,慰劳自己惴惴不安的心。 惴惴不安呀,画尘咬咬唇,怔怔地看着玻璃窗外的天空,云很多,阳光躲在云层后,能感觉寒意骤升。 给何熠风打了个电话,约他一块去“大城小厨”。“我在验收书店,中午和设计师一块吃午餐。”背景里劈哩啪啦的敲击声,像是在装置家俱。 “那我一个人去啦,不要怪我吃独食。”画尘从鼻子里哼了声。 何熠风笑,“找个朋友和你一块去。” “我是有情感洁癖的人,不会随便交朋友。” “没有谁可以独立存在的。” “黄永玉先生说,只有狼才拉帮结派,狮子不要。”画尘翻了个白眼,“书店什么时候营业?” “2月14日。”《瞻》也在那天出首期样刊,《滨江日报》首次腾出一面副版,准备搞个情人节专题。每一天,都是非常忙碌。 画尘翻翻日历,2月14日,农历是大年初六,按传统说法,是个好日子。那么,何夫子不能回北京过年了? “你的投稿我们收到了,稍晚我要修改下。” “修改?”画尘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你的夫子,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何熠风语气里漏出了几丝笑意。他怕她太骄傲,没告诉她林雪飞得知舒意有给《瞻》投稿,那种夸张的惊喜与激动。第一时间,他把稿子打印出来拿给何熠风看。 “几乎每一天,都有人问我,哪座山最秀美,哪座城市最浪漫,哪处小镇最幽静……我看过很多山,踏过很多桥,与很多城市留影,无数次看日出,并随落日一同迎接暮色四临。在每一个晨昏,在每一处风景,我自然而然怀着一份谦卑的心情,虔诚地凝视着。这是上天的馈赠,是自然的恩惠。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无法比较,也不忍比较。每处风景都有独特的魅力,像风有风的轻盈,云有云的温柔,雨是清澈,霜是晶莹……这一切,我珍爱,我膜拜,我微笑,我流泪,我享受……旅行,是一个人的疯狂、任性、放纵、自由、怜惜。如果你非要问哪处风景独好,那么出发吧,它在脚下,在前方。” 林雪飞过目不忘,只看了一遍,就能通篇背诵,而且用了感情。他天生娃娃脸,突然端出这幅正经八百的样,像个老气横秋的孩子。 何熠风不时地摸鼻子,眼睛眯成一条线。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明明非常骄傲,却还得装出一脸无所谓。很难受,很压抑。 画尘吐吐舌,“你是不是拿稿费时有罪恶感,故意没事找事做?” “阮画尘,你尾巴翘上天啦!” “你属猴,才有尾巴呢!”画尘笑着挂了电话。 电梯停在顶层,不知在干什么,停留了好一会,才徐徐下来。门一开,邢程的司机小郑倚着锃亮的墙壁,冲画尘咧咧嘴。 “今天没出差?”画尘是没话找话说,她知道邢程在办公室,但她故意避开了他。她很不愿意看他脸上那幅看似温和实际是公式化的笑意。 “没出差也没闲着,这不刚做了回小工,给头们送了两箱苹果上楼。”小郑说道。 “发苹果了?”荣发的福利向来好,隔三岔五就会发东西。 “不是,是人家送给三位老总的,正宗日本本土产的红富士,只大饱满,甘甜脆口。”小郑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阮秘书,你是出去吃午饭吗?” “难道你要请我?”画尘开玩笑地问。 小郑哈哈大笑,拍拍胸膛:“一句话。不知阮秘书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这样一说,画尘真不好推辞了。她体贴地说那就去吃面碗吧,小郑有点不开心:“我薪水虽然没阮秘书高,但是请阮秘书吃点好吃的,还是可以的。实话说吧,今天还是我生日。” 画尘窘了,“我都没准备礼物。” 小郑不在意地一摆手,“没事,哪天你那辆牧马人让我牵出去兜个风就好了。” “行!”画尘还是坚持去吃面,不过,挑了店里两碗最贵的海鲜面。店家送了两杯酸梅汤。大冬天的喝酸梅汤,没到嘴边,牙就酸了。面,很足料,就是有点咸,虾也不新鲜。怕小郑又借题发挥,画尘硬是把一大碗面给塞进肚子里了。 吃完出来,小郑接到邢程的电话,他要用车。街上喧嚣,小郑大着嗓门,说我和阮秘书一块,还有五分钟就到。邢程问道,你怎么和阮秘书一块了?呵呵,这不是过生日么?啊,是我的生日,不是阮秘书的生日。 小郑合上手机,扭头看画尘。“阮秘书,你生日是哪天?” 画尘脑子转得有点慢,好一会才回道:“我今年不过生日。我是2月29日出生的,四年过一次。” 小郑像听了什么传奇的故事,直啧嘴,“真的么,那你男朋友赚大发啦,四年送一次礼物。” “等我有了男朋友,我问问他。” “阮秘书你别太挑哦,女人的青春可是很暂的。”小郑很认真地提醒。 画尘笑笑,抬脚上台阶,电梯刚好下来。小郑就在楼上等邢程,没上去。因为经常有客户来谈业务,保洁工把电梯清洁得像个小礼堂。四壁都是合金刚,晶亮晶亮,照得见人影。顶队十六盏,投下明亮的光。红色的地毯踩下去松松软软,空气里浮动着清洁剂的清香。画尘仰着头看顶灯,灯光流淌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她突然有点想从这个窄小的空间逃出去。果然如她所料,电梯门一开,邢程站在外面,手里拎着公文包。 她还是禀记着秘书的职守,先唤了声:“邢总好!” 邢程的身子侧了侧,他当然读得懂画尘眼中隐藏的埋怨与不安,那种心碎裂的感觉又像潮水漫上来了。她知道荣发要辞退她么?她这样的随性、散漫,在弱肉强食的职场,很难存活。职场上的人,看似彬彬有礼,其实一言一笑都含蓄着算计和戒备,随时从礼貌自制的绅士变成凌厉凶猛的武士。他不担心她过不下去,只是想到她将会面对的,就会油然而生的不舍。她还会像从前那样单纯地对他笑么? “面条好吃吗?”手指摁在下行的按钮上,以防门突然关闭。 画尘疑惑地眨眨眼,有点不适应他突如其来的温柔。 突然想好好地待她、安慰她、抱抱她,想告诉她…… 电梯嘎地发出一声警告的刺耳声音,他不得已走了进去。在电梯门快要合拢时,他问道:“晟华年会,我准备穿件墨绿色的法兰绒外套,配什么颜色的领带?发短信告诉我。” 没等画尘回答,电梯下去了。 画尘歪着头,没太搞清楚状况。这样的话题,有那么一点亲昵,像是什么人与什么人之间会聊的? 办公室里,荀念玉和任京都不在。两台开着的电脑风机呜呜地响着,画尘懒懒地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来,随手拉开抽屉。四只有如汤碗般巨大的红富士苹果挤挤地塞了一抽屉,下面搁着一张纸条:小郑口味偏辛辣、咸重,他喜欢的,别人很难下咽。吃只苹果充充饥吧!签名,是画尘曾经在公文上见过无数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两个字:邢程! 画尘慌乱地关上抽屉,心突突地跳得很快。原来,他也可以这般细腻,这般体贴,这般周到,这般……一摸脸,滚烫! 30,断章(6) 晟华的年会放在晟华百货的顶楼举行,那儿是一个楼顶花园,有着自动开关的玻璃屋顶。这是参照伦敦著名的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的创意。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在楼顶上建了一个四百平米的小型人工湖,灌入大量染成明亮薄荷绿色的水,配十条迷你小船。人们可以在屋顶划船,也可以在一边的鸡尾酒吧聊业务喝酒,试吃新产品。晟华的楼顶花园已是滨江一处著名的景点,里面四季常绿,花的品种也是非常罕见。今晚,员工们稍微把花园改建了下,腾出一块宽敞的空地,在花与树之间,放着一张张藤制的桌椅,中间有个舞台,国内一支著名的乐队在演奏一首欢快的舞曲,瞬间就让气氛白热化了。在就这悠扬的音符之间,名流商贾,显著权贵,陆续到场。 在一块绿色的草坪上,摆放着几张长条的餐桌,上面准备了精致的自助餐,穿着浆洗得笔挺制服的侍者,挺拨地站成一排,朝来宾微笑颔首。 晟茂谷和华杨盛妆打扮,站在月亮状的园门前迎接客人。到底是读过不少书,在商界打拼这么多年,他们没沾上丝毫的市侩,举手投足仍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晟茂谷中等个子,微微有点发福。华杨人到中年,温婉秀雅。这两人站在一块,怎么看都是一幅和谐的画面,坊间那些关于两人谍战剧的传说,似乎不太像真的。 荣发一行是在中间到的,四位男士都是西装毕挺,数邢程最出众,墨绿西服配蓝色白花领带,成熟之中多了抹从容不迫的尔雅不凡。荀念玉穿了件修身的火红连衣裙,微微透着点小性感。胸口别着一只树熊胸针,灯光下,华光璀璨,价值应该非常不菲,这似乎也是她最近收的礼物之一。画尘最普通,差不多和上班一样的装扮。她又不是贵宾,只是个随从,装扮再漂亮也是一片不起眼的叶子。今晚,吃好玩好就行。于是,一进门,她就朝自助餐桌直瞄。 什么香气?画尘嗅嗅鼻子,像是迷迭香和橄榄油的味道,嘴巴里顿时分泌口水。 她喜欢迷迭香,喜欢它的香气,喜欢它的名字。英国最著名的畅销女作家索菲·金塞拉写过一本书叫《家政女王》,讲一个被同事栽脏的女律师,不幸流落到一个美丽的小镇,成了一户人家的厨师,在那儿她遇见一位英俊的园丁。清晨,花儿上还沾着露水时,她提着篮子,走进花园,园丁给她割上一把迷迭香,让她做食物的香草。她看着他修剪花枝,看着他矫健的后背,突地,迷失了方向,那些仇恨、恩怨,都不再重要。这是再美妙不过的相遇。迷迭香,是散发着芳香的药草。它的香气,令人惊艳,令人幸福到眩晕。 走近长条桌一看,晟华好大作派,自助餐都是法式大餐。前菜有柳橙红酒烤鸭。蒜蓉蜗牛等,主菜则有经典的法式香烤小羊排、杏仁片河鳟鱼,色拉和浓汤更是琳琅满目,西点也是盘盘诱人。在桌边,单独支了个架子,上面是一口大铁锅,黄灿灿的米饭中,出没着鱼片、牡蛎、墨鱼圈和番红花、洋葱、三色椒,这是海鲜饭,要留到最后吃,不然这饭会盖住其他菜的美味。 其实这里还不是最吸引人注目的,在舞台的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奖品,让人眼红心跳的苹果系列、名牌电子产品、相机、包包、化妆品……今晚,无论是身份显赫的贵宾,还是晟华的清洁工,都机遇同等。这怎能不让人兴奋呢?何况平时高高在上的高层们,今天可以肆意地调侃、起哄。这不,主持人一宣布年会开始,晟华的员工们就闹着晟茂谷和华杨表演节目。两人清唱了首《夫妻双双把家还》,众人不罢休,嚷着再来一首。晟茂谷看看华杨,华扬说,要不,我们朗诵首诗。 舒婷的《母亲》!这一开口,把大伙儿全给震住了。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像是科班出身。 印学文是和父亲印泽于一同来的,他穿了件深红色的西服。印泽于领着他,和一帮商界朋友打了圈招呼,他看见邢程,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你说哪位是晟小姐?”美女是不少,个个打扮得如花似的,他瞧着哪个都像,哪个又都不像。 邢程目不转睛地看着朗诵的晟茂谷和华杨,“她应该不在这里吧!” “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晟华未来的主人,如果在,不应该尽职地出来招呼客人么?难道她玩卧底,隐身于市井之中?那是电视剧,你别入戏太深。”邢程掩饰地咳嗽了两声,他从进来,已巡睃了两遍。都是马岚的那通话,不然他会淡定自如许多。穿着这么显目,他承认心里面是有那么一丝丝想法。挪开视线找画尘,吃什么呢,嘴巴塞得鼓鼓的,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姑娘!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印学文愣了愣,也对呀,突然就觉得有点没劲,他今天可是特地来见晟小姐的。他看了会舞台上的朗诵,把杯中的酒喝光,撇了撇嘴,“不知这两个斯文人当年是什么勇气下海捞第一桶金的?”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两人同时回头。一棵形状像皇冠的树下,站着一个骨质清秀的女子,皮肤微暗,鼻子高挺,眼睛有点散漫又有点侵略,有点儿像国际名模凯特·莫丝。她用冰冷的眼神扫了扫两人,漫不经心地说道:“还能有什么,人的贪念可以胆大包天。” 印学文本能地排斥这个像形状怪异的古乐器女人,瘦如难民,而且还有点愤世嫉俗的样。他懒得理睬,拍拍邢程的肩,钻进人群,自己找乐子去了。 邢程浅浅地点了下头,也无意交谈。这里毕竟是晟华,公然评论两位当家人,似乎不太好。他越过女子,去了洗手间。出来时,没想到女子等在外面,挑了眉梢,瘦削的手指中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邢程恍惚了下,那女子凑了过来:“有火吗?” 邢程礼貌地给她点上火,女子姿势很老练,从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烟,“真是巧,又遇上了,贵姓?” “我姓邢,叫邢程。”邢程不习惯这女子的作派,便让自己做了个笑脸,转身要走。 “百家姓里有这个姓?你忽悠人吧!” 邢程停下脚步,把目光移过来放在她脸上,耐着性子笑笑,“邢应该是属于大姓。历史上姓邢的名人有三国时的邢贞、北齐时的邢峙、魏文帝时的邢庸、明朝时的邢献之等等,当代的有哲学家邢贲思、散文家邢世嘉、清华大学博士生导师邢新会、播音员邢质斌……” 女子笑得烟都掉在地上了。“搜集得不少呀,我想你一定是那种苦读很多年,好不容易才出人头地的农家小孩,虽然现在混得不错,但是骨子里的自卑感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你……”邢程脸色发青,心像被一颗长刺狠狠地戳了他一下。 女子俏皮地挤挤眼。“如果我说错了,我道歉。我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是关于动物的。动物和人一样,为了掩盖自己的弱点,通常都会张牙舞爪地做出一幅强大的样子……哈哈,我打住,再说下去,你会不会打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超出了邢程对女子所有的认知。说她冒失,不如说她非常自信;说她唐突,不如说她锐利;说她无礼,不如说她狂野……猜疑之中,邢程生出了一点好奇。 女子眼睛像是X光,一下就看穿了邢程。“想知道我是谁?我朋友们都叫我思考者,我允许你叫我沉思!从你一进门,我就在看你。这一屋子的人,数你最有趣。” 沉思?晟思?邢程心中一动,脑子开了下小差。 “我讨厌和商人打交道。中国有模有样的商人,他们的第一桶金赚得不清不白,真要追究起来,有几个没原罪。你呢,是做什么的?”女子问道。 “你能掐会算,继续呀!”邢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她也不躲避,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 舞台上第一轮抽奖已经结束,一位职员抽到了苹果迷你,激动得又叫又笑。音乐悄然响起,三三两两的人拥抱着开始起舞。“不问了。陪我跳个舞。”命令的口吻。 “如果我说不呢?” “你会后悔的哦!”女子又笑了,手朝邢程伸过去。“我喜欢这支曲子,快点,不要错过。” 像是被催眠般,或者是实在没有理由去拒绝。邢程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向屋中央。女子很会跳,根本无需他的引领。而且她的五官这样近距离地看,越发立体。已经很久没有和女子如此贴面接触,邢程有点不自然。在一个转弯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下站在长条桌边的画尘。天啦,这一晚,她到底吃了多少东西,好像在那儿就没挪地。 画尘其实已经饱了,可是没事做,又不认识人,她就站在那专心研究起食物来。后悔没带相机,这样的色相,不是时时都能看到的。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银色的小狗,眼睛小小的,身上还穿了件雪白的毛线衣,四只脚上套着秀气的小脚套,这使它跑走起来有点重心不稳,像在往前跳跃。大概也是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它颠颠地跑到桌边,哼了哼,友好地蹭上画尘的腿。 画尘开始以为是碰到了花草,侧了侧身子。小狗又靠了过来,轻轻“汪汪”了两声。画尘低头一看,脸腾地没了血色,呼吸立刻窒住。小狗感觉不到她的友好,抗议地又叫了两声。画尘抬起手,想把小狗赶走,告诉它我俩不是一国的。可是四肢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木偶,身子软绵绵地往桌下倒去。小狗一激动,凑近了她的脸。眼前蓦地一黑,就在黑暗快要压垮她之前,画尘看见了邢程,臂弯里挽着一个明媚鲜妍的女子,她想叫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一曲终了,女子慢腾腾的抽回手臂,最后只留下一只手指牢牢地勾住邢程的指头。“记住我的名字哦,我要撤了。后会有期?” 如何后会?有期是哪天?邢程使劲吸了一口气,她没留下手机号码,没告诉他家在哪个方向、在哪里工作……等女子一离开,他连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马岚的电话。 马岚像是不方便,过了好一会才接听。 邢程没寒暄,忙不迭地问:“晟茂谷的女儿是不是叫晟思。”滨江人一般前鼻音后鼻音混淆不清,把“沉”念成“晟”,是常有的事。 马岚怔住,“你现在哪?” “晟华百货!我遇到一个女子,非常特别,讲话肆无忌惮,有些骄横。她说她叫沉思。” 马岚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啊”了一声,“你别挂电话,我问下我公公。” 又过了一会,马岚的声音又响起,像是特别的亢奋。“她……对你感觉好不好?” 邢程保守地回道:“现在谈不上感觉,就一起跳了支舞。她是?” “她不是晟茂谷的女儿,她是真叫沉思。你应该知道滨江的市长姓什么吧!” 邢程惊住了。 “邢程,你要紧紧地把握住哦,机不再来,时不再有,这是上天对你的厚爱。沉思是国家马术队的,现在可能退役了,前几年一直在香港训练。过两天,我把情况都摸仔细了,再和你联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邢程已经听不到马岚的声音了,整个身体像被抽空了,灵魂浮在半空中,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像哭,又像笑。年会是何时结束的,他怎么回的荣发,都记不起来了,直到推开车门,被夜风呛了一口,他回头看看。小郑娴熟地把车倒进车库,任京今晚抽到了一个兰蔻的大礼包,对着礼包失魂落魄的,大概触景生情,想起刚分手的女友了。 “画尘呢?”他突然想起。去晟华,他们一行是两辆车。冯副总、荀念玉和宋思远一辆,任京和画尘和他同一辆。 任京眨眨眼睛,看小郑。小郑一脸茫然,他是司机,一直呆在会客室里看电视,那个楼顶,他连个边都没挨着。 “肯定和荀特助一块搭宋总的车了,如果找不到车,她会给我们打电话的。”任京说道。 小郑点点头。 邢程掏出手机,画尘鼓着嘴巴吃东西的样子不住地在他脑海里忽隐忽现。像是看着墙外的人在荡秋千,一会儿出现在这头,一会儿出现在那头。第七章/沉溺 这样看你 用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距离 就像风住了 风又起 ----冯唐 人太多,音乐声太响,画尘的那一倒地,就像一粒尘埃悠然落下,就连站在旁边的侍者都没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舞台,第二轮抽奖已经结束,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场珠宝秀,走秀的是请来和名模和明星。他们的风采、服饰、品位,那些大粒的珠宝,看的人眼睛花了、直了。宾客们争取与他们合影,闪光灯亮成一片。 最先察觉画尘异常的竟然是晟茂谷,他离画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里站满了宾客。他像一股巨浪瞬间冲开了所有的堤坝,疾风劲草般来到了画尘身边。“这个畜生是谁带来的?”他一脚踢飞那只用无辜目光巴巴看着他的小狗,朝迅速过来的保安队长低吼道。 保安队长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没注意。” “难道你是颗盆栽,我花高薪请你是为了装饰这个花园的?”斯文的人给人感觉任何时候都会顾及礼节,实际上一旦火起来,无论气势还是言语,杀气更胜一筹。 “对不起,董事长。实在是……”保安队长朝舞台四周喧嚣的人潮看了看,把“力不从心”四个字嚼碎了,又吞回肚中。 晟茂谷抱起画尘,重重闭上眼。“明天到财务室领遣退金吧!我想理由你自己明白的。” 保安队长慌了,“董事长,我……我……” 晟茂谷哪里还给他说话的机会,冷冷地越过他。一个打扮得很富贵的中年妇人踩着高跟鞋,一颠一颠地跑过来,抱起倒在地上呜呜叫着的小狗,心疼不已。“告诉妈妈,哪个丧尽天良的人踢你了?” 晟茂谷走到她面前,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中年妇人眼珠差点瞪出来,她看错了、听错了?这是晟茂谷吗? “她是滨江一建的董事长夫人。”一个侍者低声说了一句。晟茂谷站住,朝声音的来处看了看,这次说了三个字,“你也滚!” 啊!被巨浪打得晕头转向的几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致地把目光落在晟茂谷怀中的画尘身上,接着,又缓缓看向在一边默然站着的华杨。她的目光充斥着深邃、平静,又加些骤然而至的冰冷和决绝。 几人黯然闭上嘴。晟茂谷如此失控、失态、粗暴、胆大妄为、肆无忌惮,果真不能以貌取人。气质温雅、斯文,不代表人品就温雅、斯文。晟夫人多年来孜孜不倦地追踪、监视,其实是情非得己,很有必要。 荀念玉悠闲地握着一支高脚杯,把里面的酒晃来晃去,她是不屑和晟华那帮员工挤到一起的,她好歹是贵宾。但她也不会像画尘那样眼里只看到食物,只有司机和助理才在这种场合大吃大喝,她是高级主管。她看食物的目光可以用“憎恶”两个字来形容。在她中考的那一年,她的父亲和隔壁的阿姨一块失踪了,至今都杳无音讯。关于此事,邻居间有许多种版本,她的母亲却固执地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一起偶然事件。但母亲也没积极地寻找,从此,她爱上了食物,冰箱像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时半刻都不能分开。她死于暴饮暴食,年仅四十。 荀念玉认识的人有限,那些人忙于结识平时无缘结识的人,对她就浅浅地点下头,没空说话的。她悠哉地绕花园一圈,看了看滨江的夜景。 从画尘倒地到晟茂谷发飙,荀念玉刚好站在那个古式古香的酒架旁,距离风暴中心不过五米,没有一片叶、一朵花挡住她的视线。她想她是被惊住了,以至于有很长时间,脑子不知该如何运转,呼吸也有点紊乱。当她把目光转向头挨着头正耳语的宋思远和冯副总,紧绷的双肩才慢慢放下来。她举起酒杯,喝了口香槟。她的酒量一般,不知怎么,今天这一口就像有点醉了。 这应该算是年会上的一个小花絮、小插曲,没有几人的情绪被影响到。半小时后,晟茂谷又风度翩翩地穿梭在宾客中间,歌继续,舞继续,推杯换盏,不欢不休,不醉不归。 午夜时分,来宾们陆陆续续地告辞离开。直到送走最后一位贵宾,晟茂谷急忙下楼。他连电梯都来不及等,噔噔噔,一路急跑从安全楼梯跑下,来到下面的一间客房。门虚掩,从里面跑出来的灯光无声无息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画尘沉沉地睡着,安安静静的面容,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 晟茂谷站着床边,脸上浮现出心疼至极的表情。他俯下身,摸摸画尘的脸,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瘪下去的氧气袋,问看护的医生:“没醒一会吗?” 医生轻声回道:“醒了一会,问她有没有中奖。我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她需要一个好眠。” 晟茂谷失笑,他向匆忙从家中赶过来的医生表示了下谢意,带上门出去了。走廊的另一端,有扇门也虚掩着,却没有灯光。像是谁怕错过什么声响,一直静静地呆在黑夜里。他犹豫了下,走过去。 咳,咳,咳!浓重的烟味冷不丁让他呛得咳了起来。 这是一个有着朗月的冬夜,在这离地面上百米的高空,滨江灿烂的霓虹淡了、浅了、远了,唯一的光是天上那轮半圆的明月。月光温柔地撒下来,幽幽地罩在窗前的一抹剪影,也清晰地映照着她手中一支冉冉升着烟雾的香烟。 “你抽烟?”晟茂谷像是吓了一跳,啪地打开了房中的灯。强烈的光线让窗边的华杨不太适应,她紧紧地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十年烟龄了。”烟燃到了尽头,她把烟头摁灭,又从烟盒里取了一支。 晟茂谷呆在原地,像是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我怎么不知道?” 华杨淡淡地斜睨了他一下,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晟茂谷像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回答,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聚起所有的目光打量着华杨。“抽烟有碍健康。” “时时谈环保,分分要养生,这个地球我们还呆得下去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清醒地死在自己手中,也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华杨!”晟茂谷突地站起来,不悦地皱起双眉。 华杨没看他,她在看夜幕下的滨江。“茂谷,你觉不觉得滨江的冬天越来越冷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华杨低下头,低低笑了两声,那笑声很是疲惫、苦涩。她缓缓地转过脸,目光刷地如炬,“我想去海南住一段时间。” “现在?”元旦、春节,接下来的元宵节,这个时段是百货业、旅馆业最最忙碌的时候,每一天都像在打仗,不能有半点分心。 “难道还要找个仙师算个黄道吉日?”手里的烟只到一半,华杨就摁灭了。她拉开窗,风呼地卷进来,她忍不住抖了下。“我累了,茂谷!”她紧紧抱起双臂,声如破竹。 周日早晨九点,特稿部第二次全体人员会议在何熠风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举行。会议桌上摊满了样稿和图片、各种标题。忙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点成果,这次的稿件在质上绝对上了一个很大的台阶,特稿部全体成员的脸上都是雀跃的、欣慰的。 美编详细地向何熠风讲解着版面的编排、广告如何插入,他听得非常仔细,频频点头,不时在备忘簿上记下一两笔。林雪飞起身给他倒了两次茶,又见杯底,他抬起了头。 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何熠风站起来,拿起样稿,对着众人深深作了个揖。“我为这个团队很骄傲,很感谢诸位的支持。” 然后呢?十多颗心齐刷刷冲到嗓子口,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何熠风停顿了下,情绪依然平静。“但是很抱歉,样刊还不能定稿。” 众人傻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能缓过来。 “为什么?”林雪飞问出了大伙们的心声,连舒意都主动投稿了,这样的杂志还要多亮眼? “每篇稿件都非常精彩,像一个人,每个部位都很完美,可是凑在一起,就成了普通,因为它没有灵魂。我们静静地合上这本杂志,然后,别人问那本杂志怎样,他可能会回答不错。怎么个不错法呢?他咂咂嘴,不知该怎么说了,呵呵干笑两声。我们需要一篇有深度、剖析得非常有见地、是当下有争议的一篇大稿件,内容丰富,篇幅巨大,资料详尽,它就像一棵大树的枝干。这些稿件只是它的枝叶。这里面没有。是的,舒意的稿子是不错,我们可以为她开辟专栏,但只能是副版。袁枚的《随园诗话》,李渔的《闲情偶寄》,都是好书,如果和《文心雕龙》比呢?”何熠风敛眉,自责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疏忽,事先没有考虑周到。我们不能就,这是《瞻》的第二次生命,说实话,我们已经输不起了。拜托各位,时间很紧,但挤得出来。” 还能说什么呢,这般合情合理,又这般掏心掏肺,大伙儿抹抹鼻子,呼啦站起来,忙去吧! 何熠风咚地下像跌回到椅中,揉揉额头,感觉里面像一台钻井机,嗡嗡响个不停。林雪飞把桌上的样稿整理了下,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怎么了?” 何熠风一脸的迷茫,像是心思飞到很远的地方。 林雪飞很洋派地摊开双手:“我对你的能力向来佩服有加,但是来鸣盛时,我心里是悄悄捏着一把汗的。现在,我觉得完全没问题,你绝对胜任执行总监这份工作。” “我却越来越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挫败感。”何熠风回过神。“如果早点想到,也不至于现在手忙脚乱。这样的大稿件,这么短的时间,可能这次要请许言主编执笔。她做了十多年的记者,这个世界对她已经没有秘密可言。她看透世相,又留有一颗清澈的心,这是很难得的。” 林雪飞不习惯何熠风这垂头丧气的口吻,这张俊脸这双深眸,多数时候都是从容不迫的、波澜不惊的。“这不OK了呀,你还在忧虑什么?是不是最近睡眠太差了?”他有点想不通。 何熠风没有再说话。回到办公室后,他给许言打了一通电话。鸣盛历年来出的书,好的不太多,他意识到想撑起一个有特色的书屋,这些书是不可能的。一个特色书屋,给爱书人一个最适合阅读的空间,能让人体验到阅读的兴趣,将阅读溶入生活。所谓好书,不是排行榜上的畅销书,而是可以让人一遍遍翻阅、一次次品味的书。他承认,之前,他自负又自大。他在《滨江日报》上向市民搞了个活动:你读了又读的书是哪一本?只要认真回答问题,免费赠送《滨江日报》。 离情人节一天天靠近,这样那样的意外层出不穷,计划实行得比想象中难多了,他越来越做不到淡定。 希腊圣托里奇岛上有个书店叫:Altantis Books。2002年,叫Craig的美国人来圣托里奇岛度假,当随身携带的书本都看完后,他发现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一间喜欢的卖英文书的地方,当地的书店书架上摆放的无非就是那些故事离奇无聊透顶的侦探历险低俗小说或是全岛旅游手册度。或许是岛上的秀美和浪漫给了他一个充足的理由:如何才能回到这里,生活在这里呢?是的,总要找到一个理由回到你向往喜爱的地方去。 他喜爱滨江么? 昨天晚上,他和设计师一块去吃了画尘念叨过很多遍的船菜。江面很平静,月光又好,如果把温度忽视掉,那幅画面很美的。船家烫了一壶陈皮酒,都是当天从江里取的,很鲜美。原以为陈皮酒度数不高,没想到后劲很大,回到憩园,身体内像燃起了一团火,头重重的,吐了两次,才稍微好受点。怎么也睡不着,又做不了其他事,走到阳台,对着江水吹着风,不知为何想起了纽约。纽约是国际大都市,滨江只是国内一个中型城市,这两者没有可比性。他也不愿去比较,只是心里面对纽约还是有点想念的。往往是,城市越小,人际关系越复杂,想做一番事,不容易,件件事又必须亲为。没有优良的团队,没有默契的搭档,似乎,就只有一个林雪飞在帮着衬着…… 累,不是普通的,有身体上的,有精神上的。腹中又是一阵翻涌,跑去洗手间,这次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浑身出了通大汗,气弱游丝。手像长了眼睛,摸着了手机,他要告诉画尘,什么破船菜,一点都不好吃。 没人接听!撑着坐起身,发了短信,没有回。再打,再发,依然如故。这夜好像没睡多久,就这么折腾着,把刚充满的电池全耗尽了。早晨起来,看天花板都是转动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沮丧、灰暗。不愿去上班,还是仔细地刮净了胡渣,换上干净衬衫,拿上车钥匙。事件堆在那,从不会因为你的心情少一件。这是一个成熟男人应该明白的,他恨自己的这份理智与清醒。 车外的街道与路景,也许是看惯了,不过尔尔。江南小城,所谓秀丽,所谓恬静,都差不多,滨江有什么特殊之处? 何熠风快速地打了下方向盘,避开一辆疾驶的卡车。市区都开这么快,瞧,市民素质也不咋的。 胃仍揪着,没吃早饭,午饭也没想法。喝了两大杯咖啡,把追到眼皮底下的事处理了,何熠风想无论如何今天要准时下班,他要好好地吃饭,好好地休息。 离五点还有十分钟,关电脑,穿大衣。隔壁的林雪飞斜眼看了下,又忙自己的事。看来没什么意外。掐着最后一秒,何熠风下楼。冬至过后,白天似乎长了一寸,这时间,天要暗不暗的,夜色不清澄不透彻,慵懒无比。路灯已经全部亮起,马路上车像接龙游戏,一辆挨着一辆。 保安是个爱笑的小伙子,开门时,搞笑地向他敬了个滑稽的军礼,他倾倾嘴角,算是回应。辉腾两只轮子刚过大门,一个窈窕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视线内。 何熠风刹住车,闭上眼睛平静了下心情,再缓缓睁开,看到简斐然娇艳的唇张了张:好久不见!他把车停在一边,下车。“你好!” 简斐然穿了件长及脚踝的土黄色羽绒大衣,这颜色挑人,但适合她。“我同意!”她扬起下巴,目光坚定,像是证明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 何熠风一言不发,拿出手机。 简斐然搓了搓手,说道:“如果你是给印总打电话,那么告诉他,这是岗位升迁,我的薪水在原先的基础上要涨两层,还有,我毕竟是门外汉,想在鸣盛实习一阵。” 何熠风沉思了下,哦了一声。 电话一拨通,把情况一说,印学文炸毛了。“简斐然是我们翼翔国际航班的乘务长,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栋梁,君子不夺人所爱。” 从来就没把印学文当个正常人,何熠风对他这思维混乱不作评论。“随你,这只是我的建议。”这个简斐然到底是谁的员工,他搞清楚没有。 印学文就是贱,何熠风一冷,他就慌了。“难道非她……不可,熠风,你没有别的想法吧?” “我在开车。” “我……找老爸商量下,再回你电话。”印学文语气松了。 哦,原来是权利有限。“不用,你有事直接找简斐然。” 通话是当着简斐然的面,那就没必要再复述一遍。他准备离开,简斐然明白,她再不会因为他没说“一块吃外饭”或“我送你”这样的话而失落了,如果说了,那就不是让她折服的何熠风。来这里,她是权衡又权衡。她相信“近水楼台先得月”和“日久生情”这样的千古名句不是随便传诵的,你不愿看到我的好,行,那我就天天站在你面前,让你不看也得看,终有一天呀,你就会明白什么是云泥之别。 又一辆车从里面驶了出来,灯光雪亮,何熠风和简斐然不经意都扭过了头。 车窗降下,许言笑吟吟地问:“何总怎么站在这?”下一秒,她看到了站在何熠风身边的简斐然,呆住。 “是你?”质疑的。 简斐然到是若无其事,礼貌地招呼:“阿姨好,下班啦!” 许言神色立刻一凛,几乎是杀气腾腾。“你认错了人么,我是你哪门子阿姨?” 简斐然不在意地笑笑,低下眼帘,不再说话。 许言愤懑地瞪了她一眼,没再等何熠风的回答,摇上车窗,走了。“何总再见!”一辆出租车经过,简斐然挥挥手,没给何熠风赶人的机会,急急忙忙跑了。 何熠风深深凝视着她的背影,又站了一会。 回到憩园,停好车,抬脚下台阶,何熠风突地又后退几步。他没有看错,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是他家的。 自从把钥匙给了画尘,这幅景象,他渴望,又拒绝,非常矛盾。短短的楼梯像是无限漫长,他站在公寓门口,不知是拿钥匙开门还是抬手敲门。 还是拿钥匙开门。 一屋子的热气,源头是厨房。油烟机嗡嗡作响,炉火燃得正旺。画尘拿着勺在一口深底锅里搅拌着什么,她的大衣搭在沙发上,包包敞着,餐桌上放着三只硕大的苹果。 一时间,何熠风有点错乱,好像这里不是他租住的公寓,而是他的家,画尘是他的……他狠狠甩了下头。“阮画尘,下次来我家,要先给我个电话。不然我还以为遇窃了。”他把公事包重重放下。 画尘从厨房里伸出个头,大声反驳:“要不是你夺命连环CALL,我才不来你这呢,哼!” 她是因为他的电话和短信才来的,不是那个励志偶像上司送她回家而撒的谎?何熠风心中一喜,口气却是硬邦邦的。“你昨晚干吗去了,接个电话都没时间?” “不告诉你!”画尘扮了个鬼脸,“快,洗手去,晚饭快好了。” 这是晚饭么?何熠风站在锅边,无言以对。他图方便,在超市买了几袋速冻汤圆。这个汤圆是宁波的水磨汤圆,没有馅,香糯滑润,有咬劲,也熬饥。画尘下了一袋汤圆,同时,把一只苹果切成丁,刀功还不错,一块扔进了锅里。于是,这汤圆立刻就不同了,有红,有白,有黄,味道也是甜甜、酸酸、黏黏的。 “水果汤圆,我的创新。”画尘递过来两只汤碗。“肯定很好吃。”她还咽了咽口水。 何熠风不敢苟同,但还是把锅里的汤圆一分为二,刚好装满两只汤碗。尽管他的胃饿得早就没了知觉,他还是拿着汤匙一遍遍地搅着,考虑要不要吃。画尘性急,早舀了一勺,忙不迭地塞进嘴中,烫得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块,嘴巴翘着,咝咝地直抽气。然后,她呜呜两声,翻了翻眼睛,算是成功咽下去了。何熠风是看得直咧嘴,等着她发表评论。没想到,她一言不发,头又埋进碗里。 应该是能吃的吧,何熠风打量着汤圆,至少经过高温消毒,至少是暖和的,至少能填饱肚子。何熠风勇敢地舀起一匙汤圆,吹凉了,放进嘴巴。除了味道有点怪,其实也没那么难下咽。 “好吃吗?”画尘迫不及待地问。 “一般。” “我觉得挺好的,因为这是好苹果。” “怎么个好法?”他瞟瞟桌上的三只,除了个头大,没什么特别的。 “好就是好,何必一定要说个一二三四。教条!” “你是教条的学生。”他提醒她注意言辞,他们是一类的。 画尘漆黑的长睫眨了好一会,大概没想到话回,专注地吃碗里的汤圆。满满两大碗,两人竟然都吃得碗底朝天。何熠风主动要求洗碗,画尘抹桌子。碗洗净,正在擦干时,一回头,看到画尘捏着团抹布,倚着厨房的门,像有事要问他。 他询问地挑了下眉梢。 “如果我一直嫁不出去,夫子,你说我要不要去相亲什么的?”画尘愁肠百结。 “你说什么?”何熠风听得一头雾水。 画尘仰起头,朝着天花板叹了口气:“你看呀,每一次遇到喜欢的人,我都挺主动发射信号,不含蓄,不矜持,再羞涩,都会勇敢表达心声,勇敢地付注于行动,可是……结果总是不尽人意。也许我不适合这种方式。” 何熠风总算听懂了,也火了。“每一次?算上这次,你一共有几次?” 画尘期斯艾艾,手里的抹布揉成团,再展开,再揉成个团。“也……没几次,就两次而已。” “还有一个人是谁?”何熠风简直是在吼了。 “N年前的事,你干吗一直提,难道那不是伤痛吗?揭开别人的外衣,看见伤痕,很有成就感?”画尘眼神左躲右闪,脸急得通红。 何熠风一愣,那是高中时候的事还是大学时的事?没事,没事,都已是过去。邢程也过去了?“别这样没出息,一次两次挫折算什么。说不定,有更好的……男人在等着你。” 画尘却不敢这么自信:“他在哪里呀,怎么跑那么慢。我真担心自己会孤单一辈子,最后像非洲象一样独自死去。” 何熠风拿过她手里的抹布,拧开水笼头,背过身去,身子绷得紧紧的,耳背悄悄地红了。“胡说八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会陪着你的。” 笼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流声盖住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你陪我,那把师母搁哪?” 画尘的声音闷闷的,水声又大,何熠风听成了“桌上的苹果搁哪?” “塞冰箱吧!” 哗地下,还陷在一腔幽怨中的画尘前俯后仰,她指着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想冰冻还是保鲜?” 何熠风也乐了,同时心底涌出一股无力,明明很严肃的话题,这一岔,就像讲了个笑话。不过,她总算是笑了,还是开心的笑。 情绪很好的画尘喜滋滋地打开电视,哇,她兴奋地叫了一声。电影频道放的正是她最最喜欢的《廊桥遗梦》。 看电视的画尘非常安静,脸上的表情随着剧情变化而变化。何熠风悄悄拿了盒纸巾放在她身边,然后进了书房,没关门。 电影是原声版本,他在国外呆过几年,不看字幕,听力完全没问题。伊斯特伍德的嗓音极富男性魅力,梅丽尔则有着一个成熟女子应有的韵味和风情。影片已经放了一大半,罗伯特说:“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我今天才知道,我之前的漂泊就是为了向你靠近。”佛朗西斯卡回道:“我希望永远保留着这份爱,我希望终生都能这样的爱你。” 外面的画尘抽泣了下,他听到抽纸巾的声音。迟疑就是一下下,他走出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个……那个……唉!”画尘脸上都是泪。 他点点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他欣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一如往昔的傻。影片结束,一盒纸巾也报销了。他让她喝了一大杯热水,补充下身体的水份,又催着她洗了个脸,这才穿大衣送她回静苑。 “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别送了,我自己打车回去。”画尘摇头,谢绝他的好意。 他替她把包包拉好,检查有没什么东西遗漏在沙发上。“你说话的功夫,我们早到静苑了。” 画尘的眼皮沉沉的,脸有点绷,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不想坐车,你陪我走回去,再打车回来。” 何熠风低头仔细地凝视了她几秒,伸出手背,看看她有没发热:“你确定?”气象台说晚上最低温度是零下六度。 画尘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陪她傻一回。憩园到静苑这条标致性的宽敞大道,在这静夜,如果不怕违规,开个八十码都可以。一眼望去,除了树,就是夜。两个人的身影在树萌间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出没着,一张口,呼出的白气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画尘好像是真的只想走走,一路上,只说了句话:“喔,那是鸟。”树枝颤了颤,落下几片树叶。 他回道:“嗯,是鸟。”瞒不过他的,画尘有心思,但她不提,他就沉默。 在静苑门口,根本是无法拦到出租车的,他向出租公司打了通电话。保安在一边看着,善解人意道:“你可以请他进去喝一杯茶,一小时后走就可以了,我不会多嘴的。” 画尘看看他,他沉思了下,摇摇头。“今天早点睡。” 她陪着他等到车来,才肯进了静苑。上了楼,泡好澡,在书桌前坐下,拿过手机看了看。只有何熠风发了条短信:工作不顺利? 画尘握着手机,心里面一酸。 真是羞惭,她在人家晟华那里丢了那么大一个脸,被一只小狗吓晕,还霸占了人家酒店房间一夜。早晨,晟华不仅派车送她回家,还送了她礼品。手机里有何熠风的十个未接来电,八条短信。而邢程,没有只言片语。她残留的意识依稀记得他挽着一个前卫而又新潮的女子翩翩起舞。那种社交场合,请女士跳舞,是礼节,是应酬,她懂的。他没看见她么?可是她没坐他车回来,他没发觉么? 换了衣服去上班,已经做好迎接荀念玉的冷嘲热讽和任京的八卦,没想到,他们忙得都没多看她一眼。午休结束,她给邢程送份文件。他笑着问:昨晚是怎么回家的?她突然想哭,情愿他也像荀念玉和任京一样在忙,什么都别问,那她的心里还能给他找个台阶下。现在问,算是他的牵挂还是上司慰问? 坐车!等他签好字,她转身就出来了。她越来越看不懂邢程的,看不出态度,辨不清喜恶。他的一言一行,随时都带有侵略性,把她弄得心神俱疲时,他又像云一样,悠然飘远。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纯如空气,一会儿满天彩虹。再拉开抽屉,看着四只硕大的苹果,想起前天的欣喜,只觉无比碍眼。找了只袋子,把苹果扔进去,下班直接去了憩园。直到把苹果切成丁,扔进沸锅里,心情才好了点。 嗯,不顺利。不过,那不算是事。她给何熠风回了短信。 何熠风很快就回了:好梦! 双手托着下巴,画尘涩涩地叹了口气。 隔天上班,画尘是开着红色牧马人过去的。她去早了,还没到上班时间,营业厅门没关,外面已站满了等着办理业务的人。院子里,送款车正在卸款。冯副总站在送款车旁,和保安队长聊着话,手挥得像指点江山似的。 分行的地址已落实,在滨江市人民医院附近,对面有两家四星级酒店,五六所局级机关。如果能把这几家的业务争取来,业务量就上来了。宋思远对这个地点非常满意,这周的周会上,特地表扬冯副总。冯副总谦虚地回道,哪里,哪里,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做好是应该的。其他人悄然把目光挪向邢程,失望了,风平浪静。现在,房子正在谈,后面是装修,还有确定分行行长的人选,好像每个科室的中层都报名了。为了宣传分行,画尘特地写了个报道,冯副总亲自审核。 办公室里只有荀念玉,一早晨,就冷眉冷脸。画尘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各自当对方是空气。去文印室跑了两趟,到营业部送了份会议纪要。回到办公室,看到荀念玉手里揉着一片卫生棉,目光呆滞,脸苍白苍白的。 这屋子就只有两个女人,再装着没看见,好像太没人情味了。“好朋友来啦,肚子痛?”画尘口干,倒水时,也给她倒了一杯。 荀念玉受惊般的瞪着画尘,嘴一撇,下巴直颤。“我那个……迟了一个月。” 画尘懵了,好一会,才隐隐约约明白她惊恐的是什么。前一阵,鲜花、糖果、珠宝,那样密集的攻势,一时忘形,发生什么意外是很有可能的。“你会不会记错了?”这样的事,画尘不知该说什么好。 荀念玉双手抖得抽屉都拉不开,还是画尘帮了下忙。她拿出一个日历,翻了翻。“我每个月都有注记的,前后从来不会误差三天。但是这次……” 确实,荀念玉是个仔细的人。画尘咬咬嘴唇,“让他陪你去医院检查下。”虽说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是甜蜜的,大不了奉子成婚。 “不要。”荀念玉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不可以告诉他。” “为什么?”这不是两个人的事吗? “他……有家的。”话音一落,荀念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整个人都傻了。画尘也好不到哪里去,看都不敢看荀念玉。屋内的气氛一下僵硬如铁,谁都不敢出声。 呕!荀念玉突地捂住嘴,向外跑去。 画尘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过去。荀念玉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干呕了几口。画尘拍拍她的背,“有时候工作压力过大,好朋友也会晚到的。”唉,画尘自己都觉得这话很没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