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嘴唇,点点头:“我也要走了。” “对了。”他想起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其实是想来给你送这个的。我做了小店的名片,上面有地址,有电话……怕你不记得我的地址了,留着它,好吗?” 她的鼻翼一酸,立刻接过那张名片。米黄的底色,上面大大地写着他的名字,除了小店地址、还有家庭住址、手机号、MSN号、QQ号、Email地址,看来这是一张特意为她制作的名片。 她认真地看了一遍,抬起头:“谢谢。”她说。 “那,我走了。”他再一次说。 “好”。她弥补似地给他一个笑容,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有那么个瞬间,她很想要转身,很想要走到他的身边问问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遛狗,但她还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心意,没有办法把这种勇气付诸于实际行动。她只是握着那枚名片,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十一月的天清冷得没有一丝浮云,阳光薄如蝉翼,雾霭般的风带着缱绻浅浅过去,墙壁上的爬山虎,露出粗藤交错的深幽,青石板角落里的青苔,静谧潮湿,就好像一处心事。 梅小清的办公桌在最里面靠窗户的位置,在电脑前俯身久了,会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杯热水静静地注视着外面的景色。这城市日新月异,每一天,每一天赶着趟地过去,而她的心里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惆怅。有人说怀旧也许你怀念的不是那段时光,而是那段时光里年轻的自己。在她的怀旧里,还怀念着那个曾不遗余力喜欢着的少年。这是刻在她的青春,她的初恋,她的成长里最浓的一笔。无法释怀。 所以,才要决定对任远坦诚出所有,这份表白,迟了足足十年。也许当她可以平静地说出来的时候,就能真正地放下他了。跟任远约好的见面很快就要到了,她的心却比自己想得还要忐忑。夜里,总是从轻浅的梦里清醒过来,脑海里满满地都是任远。嗬,是要见面了。是要认认真真地交谈一次。 许久不曾联系的杨家真在MSN上上线,她还记得离开北京时他送的六串冰糖葫芦,被冰块镇着保鲜,这细腻的妥帖一直让她对杨家真心存感激。 “春节要回来吗?”她打过去一行字。 “真难得,你居然会在。要回。有空约着见面。”杨家真很快回答。其实梅小清几乎每天都在线,只是从未显示联机,她不喜欢和不太熟的或者陌生人闲聊,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别人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她很设防。 “好呀!” 停顿了一下,她又说:“谢谢你。去北京的时候送我冰糖葫芦。” “我?” “是挺久了。有六年了。” “想起来了。你谢错了。那不是我给你的冰糖葫芦,是任远。” 梅小清的心里兀然地懵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摊开掌心,看到纹路错落的手掌心里那刻黑痣带着的颤抖。 是任远。不是杨家真。 “说起来任远倒是细心,现做的冰糖葫芦很难保鲜。”杨家真在电脑那边继续说。 梅小清只是盯着电脑屏幕,对自己说。不,这不代表着什么。任远对谁都很好,她去北京,会来火车站接她,会陪她爬长城,会在离开的时候为她准备冰糖葫芦,都是因为她是他的旧时同学。她努力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这意味着什么。 抬手摸摸脸的时候,是冰凉一片。 她想起她和任远坐在地铁里,她怎样偷偷地望着他;想起在长城上时,怎样珍惜着任远买给她的冰糖葫芦;想起,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她站在他身边时是怎样惊喜的心情……她默默地爱恋着他,有过怎样忧伤的心情,又有过怎样欢喜的时刻。 记忆被划开一道口子,就好像黑板上划过的白色的粉笔,好像白墙壁上一道裂痕,好像被撕开的纸张。 不,那不代表什么。 在蓦然之间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拿过手机拨号码的时候,好几次都输错了数字。她感觉到在她的心里有一把图钉,在一粒一粒地用力摁到心里去。 “那套黄冈题真的不是你给我的?”她颤声地问着尤薇薇。 被突然问到的尤薇薇,怔了一下:“怎么了?” “那套黄冈题的资料不是你给我的?”梅小清重复了一遍,继续地说:“高中的时候,班主任不让我买那套资料题,我很伤心,但第二天我的桌上出现了这套资料。我只告诉了你这件事,所以我以为是你给我的。” 是高考结束以后了,她在家里收拾高中的书本,想要打包起来。在看到那套黄冈资料的时候,心里颇有感慨,她把资料特意地放到一边,想要留作纪念。这是尤薇薇送给她最温暖的一份礼物。尤薇薇来的时候,她便告诉了她。但她觉得很讶异,她说她自己都没有那套资料又怎么会送给她呢?当时梅小清也觉得奇怪,后来想也许是被谁错放到她的书桌上,她又错当成了送给自己的,便心安地收了起来。 现在想起来了,当时坐在讲台下的人是任远。那时候被班主任呛到了自尊,只是去怨恨了,而忘记整件事发生的时候,任远目睹了。那不是被错放的资料,很有可能、很有这样的可能是任远送给她的。 “到底怎么了?我都不太记得这件事了,但肯定不是我给你的。”尤薇薇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胸腔里被搅动的悲伤。 不,那不代表什么。 就算资料是任远送的,也许只是出于同学的好心。他虽然清冷,却不冷漠,他对谁都很好,所以才会帮助了她。 她在心里不断地否定着。但一种念头,却像滴进水里的墨汁,迅速地扩散开来。 “也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一百年那么遥远的距离:“也许任远曾经喜欢过我。” 尤薇薇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地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那套黄冈的资料题很可能是任远送我的。” “确定吗?” 她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她开始努力地回忆那个场景。任远在吗?那个时候的任远在她的画面里吗?她走上讲台时的情景……但依然没有头绪。只是刹那间,她对自己荒诞的疯狂的念头充满了羞愧。她怎么可以这样想呢?他是任远,是那个从来都优秀出众的任远。她怎么可以自以为是的认为他喜欢她呢?她莫名地笑了起来,又莫名地哭了起来,心中的那些细微而绵长的念头缓缓地被生生地逼退了下去。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没有什么了。刚才有点混乱,因为突然想到那套资料,所以才问问。” “小清。”尤薇薇不无担忧地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即使真的,又能怎样?” 这一句话,犹如一座冰山,让她狠狠地撞上了。第十四章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梅小清永远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远在布鲁塞尔的任远收到她发来的那句“能见一面吗”时,有怎样复杂的情绪。他说好。那一刻,心里有着犹如少年一般的紧张。 夜里,他站在窗口,看远处圣米歇尔大教堂传来的灯光。这是一座美丽浪漫的城市,哥德式的建筑,精致静谧的教堂,写着法语和荷兰语双语的路牌,空气中漂浮着巧克力香醇的气息,随处可见的丁丁历险记的涂鸦——这是欧洲,是比利时,是布鲁塞尔。 隔着斑驳的时光,往事,慢慢地,慢慢地浮出来。 任远对梅小清的印象,应该是从她踏进病房的那刻起。麦白色的裙子,小小的面孔,怀里抱着一束芬芳四溢的花束,她脸上的那种娇羞与轻浅的慌乱让她整个人显得单纯而可爱。是那一刻,心就微微动了一下。 同学了很久,才第一次注意到她。不是那种明媚善笑的女生,茶眸淡眼,脸颊上有点点雀斑,削尖的下巴,娇小的身材,隐在大堆的女生之间,是那种最毫不起眼的普通。 她把花束递过来的时候,他伸手去接,而她的手在空中一个转折,轻轻地错开了他的手,她把花摆在病床旁的小桌上。桌上有很多药瓶,苦涩的味道被放在一束花中间,这是一个让人温暖的画面。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逼仄的单人床,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床单,输液架上被磕伤的痕迹,每天没完没了地输液,针尖刺穿皮肤的时候,会觉得刺穿了更多的东西,有着说不清的惆怅和孤独。 在他心里,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缺失的那种健康,在成长里不断地磨折着他,一场又一场手术,薄凉的锐刀切开自己的时候,也切着一个少年失落的心。 是自卑的。 因为没有健康。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 在旁人的眼里,他优秀出众,老师喜欢他,同学佩服他。所有的科目从来没有失手过,从来都排在第一名的位置。但内心的那种不安却像蚕丝一样裹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大学录取,他怕自己的体检不过关,怕身体的疾病又会卷土重来。那就像潜伏在暗处的兽,在伺机朝他扑来。即使有那么多雄心壮志,却在高中的整整三年里,被不安咬着。 梅小清并没有呆太久的时间,他能感觉到她的局促和紧张。她的脸红扑扑地,在眼神交汇的时候会躲闪开来。在走的时候,她对他说了一句:“早日康复!”她的声线原本轻轻巧巧,但这一句话扬高了声线,就显得格外慎重和真诚。他心里怔了一下,然后微微地笑了。 她走后,病房里瞬间又空落了下来。他半躺在病床上翻她带来的两本书,《简爱》和《奇婚记》。为什么是这两本书?他猜测,她想要表达的隐喻是什么?他的心,被温暖了,被那束姹紫嫣红的花,被她来探望他这件事温暖了。他突然间很想再跟她说说话,很想问问她,那书有意义吗?他感觉自己血液突突流动的声响,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那个晚上,他对照顾着他的父亲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他在病房里真的躺了好久,消毒水的味道快让他窒息,而她的出现就像一束光,轻轻地投影到他的心里。她不会明白,他有怎样的悸动,就像身体要抽枝,要长出很多新鲜的枝叶来…… 天空是墨黑色的,他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溜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清瘦、孤独、寒潭般的寂静,青石板的街,被风过的树枝的婆娑声,路人匆匆,等到他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距离。 广场上有人放着烟火,璀璨在夜幕中盛开的时候,带着绝尘的美。但只是刹那,就消失在夜幕中,天空依然寂静,依然墨黑。 这一刻的冲动,这一刻想要见到那个女孩的愿望,也消失在夜色里。 他停伫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转身,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不同,但等你察觉的时候,就真的不同了。他从未注意过的少女,那个同学了很久却几乎忽略过去的女生就在那个夜晚后,一点,一点地走进他的视线里。她总是跟朋友在一起,她坐在教室后排的位置,下课的时候会伏在桌上,用手肘撑着下巴看窗外的景色,抿得紧紧的嘴唇透着清纯和疏离。 其实是可爱的女生,做操的时候,她带着一丝慵懒的随意,每一个动作都不大标准,但又透着些些俏皮,有时候神思恍惚,在该向左挥手臂的时候,朝了右挥,手臂与别人相撞,会抱歉地冲对方绽放一个笑容。他也在这样的笑容里忍俊不禁。 其实是迷糊的女生,走路的时候,会因为只顾着想事而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她在踉跄的时候他的心里低呼了一声:“小心!”看着她揉着膝盖站起来,脸上是懊恼的表情,他很想要揉揉她的鼻子,对她说:“不许再摔了。” 其实是体育不好的女生,八百米跑会让她把眉头蹙得紧紧地,嘴巴嘟起来的时候,像个孩子。天空是湛蓝色的,她跟在一群女生身后跑着,摆臂的姿势不标准,她也没有按规范不要张开嘴呼吸。跑得实在坚持不了的时候,会用手扶在腰上,走几步,又咬咬牙继续跑。她精疲力竭的样子,又倔强又天真,他静静地站在跑道的一侧,在心里替她加油。 其实也是自尊心很强的女生。一套黄冈复习题,班主任告诉她,她买了也没有用。她当时的表情就像要哭出来了。他坐在讲台下,看着她眼里的波澜,很想要给她一些安慰。晚自习后,她在教室里默默地流泪,而他在教室外,靠着墙壁,仰起头,手空荡荡地握着,他很想要走进去,但他没有勇气。原来当你越想要靠近什么的时候,反而会隐忍着远离,害怕你的靠近会打扰到什么。他把自己的那套资料题放在她的书桌上,他抬手轻轻地擦了擦被她眼泪湿过的桌面,感觉到很心疼。 作业本收上来的时候,他会刻意地从一大叠的本子里找出她的那份来,她的数学解答真是乱七八糟,他一边摇头一边替她改错,很想拿笔敲敲她的头,怎么可以这样粗心?作文倒是好的,那些句子有着一个少女的烂漫情怀,“下雨的时候,等待天晴,天晴的时候,晒晒心情”。其实也是活泼开朗的,只是被数学题弄得很焦心吧。 她有很多的小动作,看书的时候,会一手拿着书,一手不断地旋转着一支笔,等到笔被转飞了,就会趴到桌下四处找,头总是会磕到桌上——怎么就不知道改改坏毛病? 写作业思考的时候,总是在啃指甲,他都怀疑她的十个指甲不是被剪掉的,而是被咬掉的。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里温柔如水。 她还喜欢吃糖,自习课的时候,他转身会看到她小心谨慎地剥一颗糖,四下里望望再把手蜷起来撑到下巴,然后不动声色地含到嘴里。同桌问他,你在笑什么?他摸摸自己的脸,是在笑吗?他的心里有一只萤火虫,又一只,又一只……重重叠叠地,在心里闪烁着。 他对自己说,现在还不行。 不知道能不能上大学。 也不知道会在哪里上大学。 他的性格里总有种叫“理智”的东西在提醒着他,现在的他还没有办法给她承诺,现在的他,前途未卜,而高考近在眼前,又怎能分心? 他要竭力地把心思收了回来。 他要全力以赴,因为这一场高考是他的命运。 那天,当他在桌上发现那杯中药的时候,就立刻猜到是梅小清为他熬的。前几**来问他,说能不能把药方给她看看,她舅舅也得了相同的病。那是她第一次单独跟他相处,她的肩膀上落了一枚樱花,他很想要替她摘下来。手指动了一动,却又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他说好。在面对她的时候,他的话语会变得很少,因为他怕自己心里打开一个缺口,很多的情感就会汹涌而出。 那是他喝过的最甜的中药,因为是她熬的。他的内心那么动容,感情那么澎湃,却只能紧紧地隐忍住。是怯懦地,是自卑地,是不知如何开口,又不知如何改变。也是性格里那种不积极让他失去了一次又一次走近她的机会。 大二那年,他去她的学校找过她一次。他在信里留过他宿舍的号码,并且详细地告诉她,在哪个时间段拨打电话可以找到他,每一次电话铃响的时候,他都带着期待的心情,是她吗?是她吗?但每一次都失望了。她在信里给他留过她的传呼号,他打过很多次,但都没有接通,他后来才知道那个传呼号并没有全国漫游,这个马虎的梅小清为什么要给他一个永远也打不通的号码呢?收到她的第一封来信时,他心里欢喜雀跃,足足的四页信纸里,字里行间平淡得就如朋友一样聊天,与感情毫无关联。 他想,她当他就是最普通的朋友吧。骨子里的那种骄傲,让他只想要做一件确定的,可以把握的事,在不知道结果的时候,他只会把自己紧紧地保护起来。对她的那种情感也被他保护了起来。后来信便断了。他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后就再也没有写过。 生活被排得满满地,只是在上课的时候,在校园里行走的时候,在参加各种实践活动的时候,她的样子会像个小小精灵样钻到他的脑海里,她微笑的样子,她咬着指甲冥思苦想的样子,她摔跤的样子,她做操时手臂挥撞到别人的样子,她跑八百米时沮丧的样子……她抱着花束清纯美好的样子,那么多,那么多的她,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他决定要做些什么了。 他告诉她,是去她的学校找朋友。其实没有别人,他想要见到的,只是她。或许,撒那样的谎只是他浅薄的自尊心。 在车站下车的时候,看到穿着米黄色裙子的她。快有两年没有见了,她没有怎么变,笑容温婉,声线轻巧,个子娇小,仰起头来的时候,脸颊上的雀斑透着很多的可爱。 他们去了杜甫草堂,清幽绿翠的竹林,有鸟儿的鸣叫低低高高地合着,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是灼灼生辉。其实也是清丽的女孩,眉宇间都是温婉。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开口对她说什么,因为旁边还有她的好友,他们三个人。 后来,他就真的没有机会开口了。因为她的传呼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回传呼的时候,有些迟疑。他的心忽然间踉跄了一下,直到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整个世界就灰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本。 回去的公车上,他坐在前面,她和好友坐在身后,伏在他的椅背上低声地吟唱“渐渐阴霾/心碎离开/转身回到最初荒凉里等待/为了寂寞/是否找个人填心中空白……”窗外是一个夕阳西下的景象,光在云层间暖暖缱绻,天空中有群鸽子呼啦地飞过,而身后的她,歌声萦绕在他的心尖,这岁月静好的时刻,他的心里却有着无尽的悲伤。 也许初恋就是一只带着翅膀的过境鸟,在短暂的停留后便是永远地离开。 大四的那年任远还见过梅小清一次。从杨家真那里知道她要来的时候,他的心呼啦一下地又热了。但依然是三个人。他跟杨家真去火车站接她的时候,她看到他微微地有些惊讶。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只是从同学那里知道,她已经上班了,做了记者。 微微地有些怔,“记者”这个职业跟她迷糊羞涩的性格怎么也不搭的吧,但她的文字倒是好的,这是她的长处。只是又过去两年,她变了吗?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积极的人,他只是驻扎在生活里,上课,下课,写论文,准备考研。 他宁愿是被选择的一方,而不是主动选择。比如,爱情,比如,生活。 她有些疏离。一直在跟杨家真说着话。 她穿着米色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比起高中时的纤弱,眼角眉梢多了自信和淡然。只是迷糊的性格却还是没有改,下地铁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踩了缝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扶住她,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臂时,心微微地颤了一下。她低声地对他说谢谢,那一种清冷的语调让他有些黯然。 是同学的吧。她当他只是最最普通的同学。他把萦绕在心尖的那一方情愫合拢起来。他陪着他们去长城,那个时候想,如果只有她和他,该多好。他们之间永远没有机会好好地谈一次,他们的相处里,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旁人。 长城上人真多,他一直默默走在她的身边,生怕她又摔跤了。她跟杨家真合影,他很想对她说:“不如我们也拍一张吧。”但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直到杨家真提议,他内心的欢喜如惊鸿一瞥。 他故意地站在她的身后,这个姿态就像拥着她,那是他小小的心思,微微地有些失措。她的头微微地朝着内侧着,发丝缠绕着他的鼻息,有薄荷一样的清新。她的目光落在草垛上的冰糖葫芦的时候,依然如少女一样天真。他微微地笑了笑,转身问杨家真:“吃冰糖葫芦吗?” 他根本就不用他回答,他只是想要一个由头。 瞧,他就是个胆小鬼。 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他从来做不到单刀直入。 他还记得,在回去的路上堵车了。大巴里很安静,她坐在杨家真的身边,那一刻,他的心都软了,充满了想要拥有她的嫉妒与悲哀。 “在想什么呢?”夏晴从身后揽住他时,他猛然从沉思里醒了过来。这是布鲁塞尔,不是十年前的家乡学校,不是八年前的杜甫草堂,也不是六年前的北京。他的生活一直在继续,读完研究生,考公务员,外派国外。十年的轨迹如此清晰,如此平淡,但总有个浅浅的身影在午夜醒转的时候会撞进他的心门。 他从未曾忘记过她。 但靠近又是如此地不得要领。 只是,岁月已经辗转地过去,拉开了比十年更远的距离。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第十五章 爱情里有两个胆小鬼,多可怕 尤薇薇的婚礼日期定下来的时候,梅小清和夏燕都觉得真是神速呀。从答应婚礼到举行婚礼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用林锡的话来说,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尤薇薇由着他,她彻底地转变过来,也一心一意地开始准备婚礼。 “好多事,婚纱、酒席、请柬、司仪、花车……我这辈子可不想再结第二次婚,太折腾了。”提着大包小包的尤薇薇不住地抱怨,但却是一脸的幸福。 “放心,林锡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梅小清的手里也帮忙提着很多纸袋,参加过很多场婚礼,但对于尤薇薇的婚礼与她来说却是格外不同,格外期待。这是那个成天说着不婚,那个总要闹着分手的尤薇薇的婚礼。 想来认识已经十多年了,她们见证了彼此的青春成长,她们共同经历了许多的往事,欢笑,眼泪,惊喜,悲伤。这一生里,再也没有任何朋友可以超越这样的情感,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她们在彼此心里的重要性。不管在她们幸福还是不幸时,是在经历波折还是顺畅时,都会在身边不离不弃,都会一直陪伴着对方。 看着现在的尤薇薇,梅小清由衷地为她祝福。即使在尤薇薇的心里依然有着伤痕,依然有着对婚姻的恐惧,但她已经能够勇敢的面对,能够想要去尝试一番。没有谁能够预料到结果,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人,走好现在的每一步,才不辜负了这年华。 在婚纱店,尤薇薇欣喜地试穿着婚纱。穿着白色婚纱礼服的尤薇薇从台阶上走下来时,夺目得让人窒息,华丽的锦缎,性感的抹胸,纤细腰身上的荷叶边,摇曳的鱼尾摆。梅小清眼眶忍不住潮湿,她们在不断地蜕变,从少女一路走来。 “怎样?”尤薇薇手撑在腰间,微微紧张地问着林锡和梅小清。 “我很怀疑,这还是我老婆吗?”林锡嬉笑着说。 尤薇薇嗤笑一声。 “真的很漂亮!”梅小清啧啧不已:“难以形容的美。” “你结婚的时候肯定会比我还美!”尤薇薇莞尔,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地问:“就这样嫁了?”顿了顿,又斩钉截铁地对自己回答:“那就这样嫁了吧!” 林锡动容地走到她的身后,环抱住她,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对镜子里的她缓缓地说:“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宠你,不会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不欺负你,不骂你,相信你,有人欺负你,我会在第一时间来帮你。你开心的时候,我会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会哄着你开心,永远觉得你最漂亮,做梦都会梦见你,在我的心里,只有你!” “傻瓜!”尤薇薇娇嗔地说。 “不爱犯些傻的人,就不配拥有爱——这句可是我自创的座右铭!”林锡认真地说。 两个人在镜子前相视一笑,幸福和温馨在房间里肆意地流淌。 梅小清笑着瞪瞪两人:“这样肉麻,当我是空气?” 林锡终于松开尤薇薇,又替她整理耳鬓的发丝:“等你恋爱,就会知道,说给爱人的话,怎么都不觉得肉麻!” “他最本事的就是油嘴滑舌!”尤薇薇笑着说。 “我只在你面前这样!”林锡矢口否认。 “对了,要先拍几张照片!”梅小清想起似地拿出相机:“夏燕说要提早看看你穿婚纱的模样。” “她说婚礼前会回来。”尤薇薇的声音黯了一下:“看上去总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却最不让人放心。每一个决定都自己做了,结婚,怀孕,离婚,从来都不问问我们的意见。” “朋友是用来赞同自己的。”梅小清笑:“你答应林锡的求婚,也没有经过我们批准。” “你们不是一向都希望我和他在一起吗?” “那是因为知道他会给你幸福。” “谁知道呢?及时行乐吧!” “这么消极?” “这才是积极,未来谁也不知道,把握现在才是真理。” “说得是。” “任远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这么快?”尤薇薇狐疑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我还以为婚礼前才会回来。” “临时的。”梅小清解释地说:“说是回国来办些事。” 尤薇薇踌躇了一下,深深地说:“不会是因为你提出想要见面,才特意提前回来吧?” 梅小清怔了怔,然后笑了:“怎么会?你还真以为他喜欢我?”心里哆嗦了一下。窗外车水马龙,红绿灯在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停停走走,兜兜转转,就好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强大地阻碍着前行。也许我们的人生也是被这样的力量牵绊着,身不由己。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才注意到昨天切藕时弄伤的手指,就好像某些情绪,在过了许久后才感觉到锋利的疼,然后,这种疼动作迟缓地涌进她的胸腔,让她的心呛出许多的泪来。 她不会相信。 不管夏燕说了什么。 不管杨家真说了什么。 不管尤薇薇说了什么。 这么多年来,一直,一直都是她单恋着任远。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她早已经认定了的事,在突然之间被全部颠覆,连她自己都无法接受,都不敢相信。又或者,在内心里还是充满了期待,充满了某种遥远但又很想要抓住的期待——矛盾重重。 那个晚上,她为了避免独处时的胡思乱想,在尤薇薇家里磨蹭到很久。林锡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着做菜,系着围裙的男人永远是最有魅力的,在油滋滋的声响里,让人感觉到一种踏实的安稳,还有生活最淳朴的本色。 林锡做的是山笋炖鸽、火腿蒸豆腐、荷叶煎饺、蜜糖地瓜、四色汤菜。这是典型的徽菜。梅小清再一次被折服了,爱情的力量可以让一个男人变得全能,连厨房里都学了十八般武艺。徽菜是菜系里最为讲究的,不管是选材还是做工,都要非常的精细,旧时可是大户人家才能吃得上的。看来,尤薇薇也已经变成“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了。 “真不错!”对着一大桌子的菜,梅小清吃得大快朵颐。 “我容易吗?”林锡笑着夹了火腿到尤薇薇的碗里:“不是说要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吗?我可是磨刀霍霍苦练数载啊!” 梅小清的心里顿了一下,她想起唐展了,唐展说在结婚之前一定要告诉女生他很会做菜。她的心里暖了暖。 “脸皮真厚。”尤薇薇白他一眼。 “不是我脸皮厚,回头来找你,我能过上幸福生活吗?”林锡顺着梯子往上爬,毫不在意她是怎样打击讽刺他的。在恋人的眼里,没有不好听的话,所有不好听的都可以反过来。 “毛主席教导我,不回来找我的男人,我也不会去找他了。”尤薇薇笑着捏了捏林锡的脸,大秀着恩爱。梅小清只觉得牙齿都发酸。这两个人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一会儿闹着分手,一会儿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但,感情从来都没有固定的模式吧,再吵,再闹,心在一块儿,也是散不了。 “其实是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我爱的人,应该由我来给她幸福!”林锡霸气十足地说。 两个女人同时朝他丢了个“受不了”的表情过去,又嘻嘻哈哈地笑了。 “告诉你,小清,这家伙可浪费了!”尤薇薇继续地数落着:“昨天早上一醒来,竟然发现满屋子都是玫瑰花,把我都惊呆了。” “还说呢,想给个惊喜的,却给了个惊吓,盘问我许久到底用了多少钱!你说这女人俗不俗?” 梅小清扑哧地笑起来,她能想到尤薇薇是怎样穿着睡衣,在满屋子的玫瑰花里,一边插着手,一边拧着林锡的耳朵指责了。她就是一个彻底的务实主义,不可置疑。 “别人送给你才是浪费,林锡送的这叫浪漫。”梅小清好笑地说。 “听听。”林锡如觅得知音:“我就想让你有花团锦簇的感觉。” “林锡对你倒真是上心,知道你痴迷连小姐,在哪里开演唱会,都送你最好的票。这也不是浪费吧,是浪漫!”梅小清说。 “这是声讨我呢?”尤薇薇没好气地说:“他做过的‘浪漫’的事太多了,到公司来给我送盒饭,怕盒饭冷了竟然塞进外套里,像个孕妇似地,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耻笑。那么大年纪了,非要带我去游乐园玩,还非要坐旋转木马,在一群小朋友的注视下我觉得很丢脸。更出格的是竟然在超市里大摇大摆地喝饮料,你说他怎么可以像个孩子似地长不大。” “这是互补。”梅小清说:“你理智,他感性。你冷静,他热忱。你沉稳,他活泼……如果两个个性太相同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就合得来。”林锡像个孩子,爱耍贫嘴,又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会带给尤薇薇永不枯竭的快乐和幸福。 “说得倒是。”尤薇薇笑着又拧了拧林锡的脸:“也许最好的就是最适合自己的。” 梅小清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这句话。也许爱情在尘埃落定以后,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其实是那个最适合自己的人。那,最适合自己的人是谁呢?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展的样子。她被这个想法震了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总是会想起这个人来,而想起他的时候,心里都是暖意。 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即使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他的小店,她也会刻意地绕开了去。那张写着他所有联系方式的名片被放在书桌上,每每看到时都有想要拨个电话过去的念头。她得承认,其实是喜欢和他聊天的,喜欢看他和狗狗们待在一起的画面,也喜欢他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的情景……但现在还不行,她还没有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也许只能交给时间。 回去的路上,她选择了散步,一格一格地沿着街口缓缓地回家,是谁说,走得慢的人都有着心事,那么她的心事呢?明天就要跟任远见面了,这一次没有旁人,只有她,只有他。 其实是紧张的,是忐忑的,又是那么期待和欢喜。 嗬,终于要见面了。 任远,你还好吗?好吗? 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是个星期六。有些阴冷。 老树咖啡有句很经典的广告词,我不是在老树咖啡,就是在去老树咖啡的路上。走在去老树咖啡路上的梅小清,心里想,换一句,她不是在时光里思念着任远,就是在去往思念任远的时光里。嘴角浮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这应该是个很冷的笑话。 她到的时候,任远还没有来。不是他迟到了,是她早到了。她想要等他,每一次等他,都像一种恩赐——因为她“可以”等他。 暖气开得很足,咖啡馆的中间是一棵仿真的树,枝繁叶茂下,有涓涓“小溪”,只是这溪水面上铺了一层玻璃,不管外面怎样的萧瑟,这里都给人一种盛夏的感觉。她手里紧紧地握着柠檬水,若是仔细看,会看到柠檬小小的一瓣肉粒孤零零地漂在水杯之中,她啜了一口,小心地避开了它。落地窗的位置永远是梅小清的选择,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可以看到人来人往的街,有种疏远又没有被遗忘的感觉。 手机被放在原木的桌面上,她尽量把注意力放到别处,咖啡馆里穿着衬衣格子马甲的服务生,他们的腰际处系着棕色的围裙,看上去让人舒心。在斜对面的一桌,是两个年轻的女孩,正对她的女孩手指上戴满了小饰品,闪闪发亮,她不时地拿过手机扫一眼,她在等某个人打来的电话吧,即使是跟朋友在一起热闹地说着话,即使有可以打发时间的方式,但她的心里也在等着手机会被某个人接通。也许等待久了,就真的成为一种习惯,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像是吃饭,像是睡觉,像是行走。 她侧了侧身子,再观察了另外一桌,是个中年男子,薄呢的大衣被随意地堆放在座位的一边,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的衬衫,衬衫有些褶皱,他正对着电脑专注地滑动着鼠标,旁边是一杯咖啡,一份煲仔饭。是早上十点,这个时间吃煲仔饭,一定是因为真的饿了。是因为家里有吵闹不休的孩子,还是啰啰嗦嗦的妻子?让他不得不到咖啡屋来工作。一份好的爱情,一份美满的婚姻,也许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快乐,便是不快乐。 手机响的时候,她的呼吸举步维艰,双手握住,紧紧地贴到耳边。 “我是任远。”只是一句,已让她心尖微颤。 她还没有回答,已经看到任远站在门口,她对着手机轻轻地说了声:“我在。”缓缓地站起来时,风不停地在吹,时光像被回放的碟片,在退,在不停地退。 她看到自己,在樱花树下的那个少女,曾有过怎样的羞涩和难堪? 给任远熬药的那个虔诚的自己。 与任远同行的那个雀跃的自己。 为任远收拾抽屉的那个忧伤的自己。 和任远打招呼时那个欢喜的自己。 站在远处静默凝视任远的自己。 鼓起勇气去探望任远的自己。 …… 《听说》里,天阔对着秧秧比:我一直想让你听雨声,因为那是想念的声音。 我一直想让你听雨声,因为那是想念的声音。 嗨。任远。我们见面了。 他走向她的时候,她的心里蓄满了泪。她真的有勇气站在他的面前了,能够直视他的眼睛,能够对他绽放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花在盛放,在不停地盛放,这一场长在心里的情事,被浇灌了多少的水滴? 他的风衣外套之下,是白色的衬衫。她喜欢的白衬衫上,有阳光的味道。他比她印象里更好了,温和挺拔,成熟内敛、淡然俊朗……他始终是这样完美,而普通如她——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没有消匿过。 知道木春菊的花语吗? 木春菊藏着的意思是,暗恋。 而任远,在十一年前,我曾经送过给你。 任远默默地听着。其实那天,当夏燕问他“你知道是谁收拾的抽屉吗?是梅小清”时,他的心已经震到了。 他一直在揣测是谁给他收拾的抽屉,每一本书都码得整整齐齐,撕开的地方被透明胶小心地粘过了,抽屉里焕然一新。他想,是田螺姑娘吗?环顾教室的时候,却是看不出端倪来。只是心里微醺,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 原来是她。时隔数年后听到真相,却被这真相,一翻身,压碎了。 为什么不早点知道?为什么不再早一些告诉他。但,他不也没有告诉她吗?他们就像两个捉迷藏的高手,在迂回试探之间把所有的真相都粉饰掉了。 她是喜欢他的,那个时候的她偷偷地喜欢着他。他对着这撕开的事实,既欢喜又难过。她不知道,她偷偷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在偷偷地望着她。她不知道有时候看见她从走廊经过,他会立刻走出教室,他与她擦身而过,感觉风带来的悸动,微妙,静美。小小的少女,小小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在走廊相遇,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 他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微颤地打下一句:那时候的我,也喜欢着她。 这迟来的告白,竟然不是告诉她本人。那一行字就显得尤其地苦涩了。竟然在十年之后,也无法亲口告诉她,他的喜欢。 他们有很多,很多的机会相爱,但他们却失去了相爱的时机。 她亦不知道。上次回国,在街口意外遇到她时,他的惊喜。她依然是那么迷糊的个性,骑着单车差点出了事故,她的肩膀受伤了吧,疼得蹙眉却告诉他没事没事。她疏离冷漠的态度让他心里浮起很多的失落,就算是旧时同学在街头偶遇也应该多些热情吧。当她说不需要他送的时候,他凛冽了想要把她塞进车里的冲动——这个看上去如花斑鱼一样柔软的女子,却有着最硬的疏远。 他从倒视镜里一直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地消失,他的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吧。岁月给他们的便笺就是:曾经的同学。 他很快见到了她的男友。他羡慕那个男子,羡慕他可以坐在她的身边,为她不停地布菜。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不起精神来,直到看到她起身在一片嘈杂声里走了出去。她的脸色很苍白,身影很落寞,他找了借口跟了出去。 她靠着墙壁,手里紧紧地握着手机,她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是跟男友吵架了吗?他想。 他想要说一句关心的话,出口却成了“男朋友很体贴”。心里暗暗地踹了自己一脚,怎么会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但他就是不由地想要探听她的生活,想要知道她现在的感情生活。她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她要去观礼。 他怔了一下,把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给收回来了。婚礼是已经早定下来的。他的心轻薄地冷了一下,不露声色地告诉她,是春节。那个时候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呢?也许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的身边有别人,他的身边亦是。 他们的身份永远都是这样,不是她的身边有着旁人,就是他身边有着旁人。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别人那里知道,在他喜欢她的时候,她也喜欢着他。他冲动地点开梅小清的MSN,他打过去很多字。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句: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他如个偏执的少年一样,敲了满屏的深情。 那间病房,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灰白色的天,阳台上没有花草,放着的是晾晒在外面的毛巾、碗筷、水瓶。杂乱得让人心烦意乱,而小柜子上堆满了药瓶,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白色的药片,一大把一把的地塞进身体里去,点滴总是很慢,一瓶到另一瓶要耗掉太多的时间,他几乎没有办法忍耐,但他别无选择。他的身体有病菌,它们就像顽固的斗士在他的身体里安营扎寨。他疼,身体的痛楚让他沮丧,让他无助,却无可诉说。整颗心都压抑着。然后那个少女出现了,她手捧着鲜花,如一道光芒。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清楚地记得那一幕,记得他有着怎样汹涌的冲动——他被她在空气中轻轻地拥抱了。 时间流逝,但被拥抱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心尖。 是在那次回到学校以后,他开始留意她。但她在见到他时,依然很淡漠,他们之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也没有打过招呼,这种疏离就好像她从未曾去医院探视过他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知道,已经变得不同了。 即使在十年后确认了心意又怎样?他心里的理智在短暂的失序后又重新排列整齐了。他开始冷静下来,开始一点一点删掉满屏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擦掉,因为他已经失去靠近她的资格了。 这是布鲁塞尔,这是比利时,这是欧洲。 他即刻看到了现实,也认清了现实。他变得冷静了,每一次在他冲动地想要做什么的时候,理智就会把他拽回来,他讨厌自己的这份清醒,深恶痛绝。但,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毁掉什么。他的婚礼,近了。 你知道再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有多难过吗? 我在想,你是和苏羽在一起了吧。高中时候你就喜欢她,现在你们又在一个城市。 任远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梅小清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消息。他喜欢苏羽?他从来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苏羽。原来这就是满信冷漠的原因?还有,不是她没有收到回信,而是他没有收到回信——他们之间有这样大的误会,却从未想过要对对方坦诚一些,只是一句,就可以解释清楚的话,竟用了十年的时光来揣测。 她不知道,他曾经往她的文具盒里放过一支铅笔,2B的铅笔,被削得很认真。他希望她带着他送的铅笔走进考场时,就像带着一枚护身符。他也从她的文具盒里拿走一支,他用她的笔来填哪些机读卡,涂抹的时候,内心觉得很有勇气。这是他小小的心思,他想,等到大学,等到他可以给她承诺的时候,他一定要问问她,可以和他在一起吗?可以吗? 这个问题他在心里问过很多次,在暗夜里,对着静默的天。但却始终没有问出来。 她留下的那个传呼号他拨了一次又一次,他在宿舍里等着她打来的电话。那种等待和焦灼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再也没有回信。没有来电。他对自己说,她在忙着吧,忙着学习,或者也忙着恋爱。那么可爱的女孩,身边怎么会没人追。而他,千里之外的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那就算了。那就放弃。只是,在校园里遇到背影像她的女孩时,心里会涌上一种咬了口柠檬的酸涩。 你知道去北京的那一次,我有多想和你单独相处吗? 但是我听到了另一个女生的名字,莫琦。 莫琦。任远当然记得她。是他的同班同学,在杨家真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喜欢上她了。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哦,明白了。当杨家真问莫琦是否有空的时候,梅小清误会了。他真的很想要敲敲她的头,她怎么可以从字面意思里就执拗地认定了他呢? 就问一句,莫琦是你女友吗?问这一句,就那么难吗? 他一定会告诉她,不是的。他整个大学都没有交过任何的女友。不是没有人对他表白,不是没有女生喜欢。只是他的心,在隐约地期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是希望那个女孩再一次出现吗?就像在病房里的那次一样,抱着一束花,娉婷地立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该有多狂喜,该有多幸福?只是,他们之间随着时间的流逝,是越来越渺茫了。理智是拍不死的小强,总是跳出来告诉他:你们不可能,你们没有希望。她只把你当成是同学,你不能打扰了她的生活,不能影响了她的幸福。 夜里的时候,他会上校友录,希望从那里得到她的消息。其实他原本可以问问别人,但越是珍视的越无法轻易地出口。她从不留言,从不发照片,也没有谁提到她。她的消息就像林立在密密书架里的一本书,要不断地寻。 后来。他便真的有女友了。 是别人介绍的。很活泼大气,很阳光明媚。他是那种不积极又很停滞的性格,她的乐观会感染到他,她的开朗会带动了他。于是,爱了。 他和梅小清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误会。这感觉就像你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你以为你一直是独自在行走,突然回头却见你最在乎的人,她默默地跟在你身后。他为什么不停下来等一等她,或者她为什么不加紧步子跟上他? 只要把时间停一下,他们就可以在洪荒里遇到了。 然后微笑着牵起彼此的手,给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你知道在毕业前给你写的那封信,你又退回给我。 这让我有多失望吗? 他也曾后悔过很多次,为什么要把那封信退回去。是因为自尊吗?是因为孤傲吗?在打开抽屉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听到心里钢笔过纸的沙沙声,是欢喜的吧。她的字迹,她的名字。如果她对他说喜欢,他会立刻就接受。不管还有多少天就是高考了!也不管明天他们会分离多远。他都想要和她在一起。只是在看过她的寥寥数句后,澎湃的心便冷了。 她说希望他好好高考,她相信他能考得很出色,她希望他放下压力,她说她祝福他。 是同学的吧。 越发地相信,只是同学的问候,只是普通的关怀。 没有他渴望看到的字句,没有他期盼听到的话语。 他恍惚地握了信纸很久,在纷扰的情绪里只在背后写上:谢谢你。他把她写的信还给她,他想告诉她,他不需要友谊似地关心,不需要同学般的祝福。但他想要的什么……却没有勇气写给她。他一直缺失勇气,他在反复揣测她的心意,然后结论就是她把他当成是普通的同学。他也没能让自己做到对自己诚实,他患得患失,他优柔寡断,他怯懦自卑。他只能在心里反复地与她对白,却没有办法在现实里对她坦诚。 她不知道,她的笑容有多美。不知道每一次看见她的笑容时,他的心就温暖如水。她也不知道,他在看到她与旁人自然地说话、打招呼或者并行时,他的心里多渴望那个人是他。 他只能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地守望着她。 他的喜欢,就好像一粒种子,在他心里扎根,破土,一点一点地生长。但却只能,孤独而沉默地,生长在一方小小的心里。 那时候的他,太过年轻了,年轻到了,以为什么都可以错过,年轻到了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失去。但时日过去,却常常觉得后悔不已。如果他能够再主动一点,再积极一些,是不是会有所不同。但他没有做到。他永远地错过了,也永远地失去了。 你知道凤尾竹的蛊吗?知道埋在校园里第九株悬铃木下的愿望吗? 失望是叶子上细小的脉络,丝丝相扣。 他还记得她在清晨阳光里,奔跑的姿态。要迟到了。那时候他抱着一叠的书本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二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他走得极慢,看着她一跳一跳地穿过明媚的天,穿过波光粼粼的空气,朝他的方向奔来。那一刻,他的心里藏着窃窃的欢喜又有着莫名的慌乱,她朝着他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咚咚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里。 他的手不经意地松了一下,本子哗啦地撒了一地。他俯身下去拾捡时,再抬头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走廊里。那一刻,他的心里布满了失望。 再后来,他在早读前去办公室里抱作业本的时候,都会不由地朝楼下看一眼。即使他看到了她,但她从来都没有仰起头来。如果她只是抬头望一眼,她就可以察觉到他眼里清澈的爱恋,就可以知道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或者,会对她说,这样慢吞吞地就真的会迟到了!又会说,是睡懒觉了吧,怎么不早起一点点,也不用这样赶了。他的心里,把场景把对话都设计好了,但每一次,他都看着她步履匆匆地走进教室,而他也只是默默地抱着一叠本子跟在她的身后进入教室。嘈杂喧嚣里,他的心微微的有些凉。 还记得有一次排球比赛。她站在场外为他们加油。他的每一次扣球都比任何时候用力,他想要表现得很好,想要在赢得一个球时,看到她叫好欢呼的表情。那个时候,他很想要揉揉她的发,告诉她:你知道自己有多可爱吗? 一个扣球朝她的方向直砸过去的时候,他情急地推开旁人,想要冲过去挡住那个球。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然后他看到站在她旁边最近的同学一把接住了球。他松了一口气,在看到她对那人说谢谢的时候,心里失望了起来。他在想,为什么那个球不是他接住的呢?为什么不是他呢? 她从来不曾问过他问题,即使他的成绩可以帮她解答任何的问题。但几乎所有人都来问过他题解,只有她没有。不是她不问,而是她只问旁人。他多想有一次,她抱着书本站到他的桌前说,给我讲讲这道题。他会非常非常的乐意,他会告诉她用不同的方式来解,会用掉,比别人更多的耐心和时间。因为他想要为她解答一道,哪怕是一道题。那个时候,是失望的吧。 那一次八百米后,她汗津津地湿了一身,咕噜咕噜的抱着杯子把水喝尽,还是不够。她对着朋友嘟囔着喊,水,渴死我了。他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他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想要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但他的手在伸出去的那一刻就停在了空中,因为她已经抓过了旁人递过来的水。她仰起头喝水的样子,让他的水杯很忧伤。 到底是没有递过去。 是失望的吧。 她的一篇作文获了奖,好多人都借来看,在班里有小小的轰动。他也想,想看看她笔下是怎样的一个细腻文字。他犹犹豫豫地走向她的座位时,看见她正埋头赶着作业,不耐烦地对好友说,别闹了,正忙着。他默默地经过她的座位,到底是没有停下来。他怕被拒绝,怕她用不耐烦的语气说,不行,我忙。后来,他再也没有勇气去问她借那篇作文看,望着她的背影的时候,是失望的吧。 加过MSN后,她几乎从未主动与他说过话。只是有一次她留言告诉他,新闻上说印度很热,要他多保重。看到的时候,他立刻就回复了。那一整天他坐在电脑前等着她上线,等着她来说话,但却没有任何的消息跳出来。他看着她的名字,也看到了尽览眼底的,失望。他借着节日给她发祝福,说些你好我好之类的话,但除此之外,他们都小心地避开了各自的生活,避开了时光拉开的那种距离,避开了与感情有关的话题。但对于她敲过来的每一个字,都会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了他。 在姚伟的婚礼上,有人说在座的女生是不是都喜欢他时,他的心狂乱地漏了好几拍,他在人群里看了她一眼,想从她眼里看出究竟来。但她却否认了。她说她没有。那三个字就像被重重合上的门,啪地一声,响在他的心里。是怎样的失望?原来她真的从未喜欢过他,原来真的只当他是同学。他缄口不提的表白,沉沦成了一座空城。 记忆的沙曼下,藏着多少的阴翳?他们顺着时光向回望的时候,有漫天弥地的僝僽漾在风中。 你知道我们打过一场乒乓球吗? 知道我曾有过怎样的幼稚和卑微。 那一场乒乓球,他始终记得。为了能跟她打一场,他不想要失去每一个球,他的心里有怎样的紧张和期待?三局两胜,他赢过一个人,又一个人,终于轮到她了。那一刻,有微风般的笑容在心里缓缓绽放。夕阳的微光扑在她的脸上,她明亮的眼睛和抿得紧紧的嘴唇看上去有些严肃,他发过去的球她没有接住。他无比地懊恼,他想他怎么可以发挥这样失常,怎么可以不发一个漂亮的球这样就可以跟她多打几个回合了。三个回合很快就结束,他看着她放下拍子,有粗粝磨着他的情绪,他也不想再打了。就算赢了所有人又怎样,他只想要再和她对垒,而已。 他买了一本留言册,快毕业了,大家都互相留着祝福的话。关系要好的会互赠照片,他很想要让她为他写一页,也想问她要一张相片。无意中,他从同桌那里看到她的留言册,那上面已经有好多人为她写过了,但她却没有把她的本子拿来给他。他的同桌可以写,旁人也可以写,但为什么偏偏漏掉了他。他把留言册压到抽屉的最里层,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那天站在窗口时,看到她站在樱花树下,她抬起头来痴痴地注视那些盛开的花枝。他在放学的时候偷偷地折了小小一支,三朵粉色的花,带着最新鲜的叶子。他把它悄悄放到她的课桌上,想,这是他送给她的花儿。在下课的时候,他看到他的花了,被她恶作剧地别在好友的发丝中间,她伏在桌上吃吃地笑,而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难过。这可是他送给她的花呀,怎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转手与人? 有天从办公室里帮老师改完试卷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在做值日。一边拖拖沓沓地扫着地,一边跟好友嘤声细语地聊着天。他走到讲台上,拿过板擦慢慢地擦黑板,粉笔灰轻轻飞扬,而他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原来他比他想的还要在意她。她拖着好友出门倒垃圾的时候,他替她把横在桌上的板凳一个又一个地取下来,摆好。 他想,这是他为她做的呢!即使是再小的一件事,也让他觉得充满了喜悦。 从未想过,在他不遗余力地喜欢着她的那些时光里,她也为他做了,许多,许多的事。他们把时光用在暗恋里,用在等待里,用在揣测和徘徊里。 但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听着,我喜欢你! 一段感情里,有两个胆小鬼多可怕。他们把时光逼到了进退维谷,没有余地。 没有余地。第十六章 让我感谢你,赠与我欢喜(大结局) “不打算争取吗?”坐在梅小清身边的尤薇薇唏嘘地说:“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彼此的感情,为什么不试着开始?” 昨天夜里,梅小清也一直在问自己,要不要自私任性地开始。不管他的身边是谁,不管他是不是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她胆怯了许久,为什么不拿出勇气来。但她要怎样开始?他们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他们的感情已经过去了,但凡过去的,便就是曾经。 她相信,即使那个时候任远喜欢着她,但如今,他的心里,更难以割舍的是现在的这份感情。他们只是彼此的初恋,唯美的想象,早与现实失之交臂。这样想的时候,眼泪会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抱着自己的身躯瑟缩在地板上,那么悲伤,那么遗恨。又那么地欢喜,任远竟然是喜欢她的,这就像神赐的奇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揩不掉的眼泪,淌满了她的脸。 也许这就是命运给她的安排。她告诉自己。像她这样简单笨挫的女子又怎么能呆在他的世界里呢?他的世界那么宽广,而她只是驻扎在这里,静静地望着他就好。现在的生活,比以前更加地满足——因为被任远喜欢过的这个事幸福了她。她并不是那么差劲的,因为任远喜欢过她,她并不是那么灰暗的,因为在任远的眼里她有很多的闪光点,她并不是平凡普通的,因为被任远喜欢过,这就足以让她骄傲一世。 这样已经,很好。她对自己说。 “薇薇,你帮我挑件衣服吧。”梅小清轻声地说,抬手擦掉眼角的浸湿。不管怎样安慰自己,但也有悲伤不能自已——是永远都不能再和任远在一起了。那些渴望,从此,斩立绝。 “只是约会一次?”尤薇薇难过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一直希望梅小清能放下任远,一直希望她不要受伤,但原来这两个人竟然如此地相似,如此地胆怯又如此地裹足不前。 “只是约会一次。我们说好了……就当弥补以前的遗憾吧。”她竭力地微笑:“一天,我的一生里有一天能够和任远这样度过,就满足了。” “你对他……”尤薇薇迟疑地问。 “都过去了!我们都不再是当年的我们,有了各自的经历,各自的生活。也许我们留给对方的都是美好的一面,这样就足够了,再继续下去,也许都会失望。” “也许不会那么糟糕,你们在一起会很幸福!”尤薇薇鼓励地望着她。 “我没有那种勇气!”梅小清沉吟地说:“真的,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再多走一步,我会害怕……不知道结果怎样!” 尤薇薇抬手安抚地抱抱好友:“傻妞,至少你们终于坦诚以对。再无心结。” “是的,我的心结已经打开了。”她浅浅地笑:“因为不想要再继续沉湎在过往的回忆里,才想要告诉任远,因为想要认认真真地去爱别人了,所以才要把任远放下。” “这个改变,是不是因为唐展?”尤薇薇揶揄地问。 梅小清的心微微一动:“他真的很好,和他在一起虽然没有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却觉得很舒服很幸福,他让我觉得快乐!我最近总是会想起他来,想起他的时候是窝心的感觉!” “你爱上他了?”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试试。” “林锡跟我说那天在香颂我们走后,他问过唐展对你的感情……他很坦白,说对你一见倾心,又怕你觉得唐突所以细水长流地与你接触。” “我知道他的心意。” “如果任远是彼岸,那么他就是港湾。”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情绪。” “不能再错过了。” “不会。”梅小清认真地回答。 夏燕也打来电话了,哇哇地表示对这件事的惊讶程度:“我已经告诉你任远喜欢你,你又不相信。现在亲耳听到,感觉如何?” “不可思议。” “是不是就像中了五百万,但却发现彩票已经过期?” “确实很遗憾。” “其实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你们走进现实里,在生活的琐碎里会变得越来越俗。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也许才能得到最隽永的结局。” 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也许才能得到最隽永的结局。梅小清对自己说。 “菜米油盐里,会掀开你们的缺点,也许是难以忍受的。” “任远没有缺点。”梅小清辩驳。 “就抱着这个美好的想象吧!”夏燕笑:“好好地度过一天,然后开始你海阔天空的生活。” “我会的。” “下次回来的时候,带我去见见他吧。”夏燕说。 “谁?” “已经听薇薇说过了,是很好的一位先生。” 梅小清莞尔:“等你回来审查。” “朋友就是用来肯定决定的。”夏燕笑:“这是你说过的话吧,所以你的所有决定我们都无条件地支持。” “谢谢!”梅小清由衷地说。 初冬的太阳冉冉升起,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穿过氤氲的风,穿过带雾霭的空气,穿过街口的悬铃木,穿过这崭新的一天,停在屋檐,落在地板——原来她的世界,是真正的安好着。原来她得到的,拥有的,比她眼睛看到的更多,还要多。 尤薇薇在门口送她,细细打扮过的梅小清也有着比以往多的美,薄薄的淡妆,浅紫色过膝呢裙,腰身收得极好,长卷发垂在胸前,棕色的羊皮长靴,眼神烟波浩渺。 “好好的。”她对好友说。 梅小清点点头,抬手拥住好友,心里说着谢谢。谢谢她们一路陪伴着她,谢谢她们给她最多的温暖。在开往幸福的这趟列车上,友情是多么地必不可少。 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那一方日历,这一天,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天。也许生命里还有无数个十一月十四日,但唯独这一天,会被铭记在心。手微微蜷缩起来的时候掌心依然微颤。 他们约在学校门口见面。是在毕业后,不管从这里经过了多少次,她都没有再进去过,是一处触景会伤情的地方,有过怎样的纠葛,怎样的忧伤,又有过怎样难以复制的愉悦。那是她青春开始的地方,现在她走在青春的尾声里,又再一次回来。不同的是,这一次,有着任远,这个整个青春期都爱慕着的男子。 这感觉,就像你独自走在时空隧道里,你心里在想着如果能碰到一个人就好了。于是,在某一个岔口,有扇门被打开了,光芒四射里,你看到了你心里想要见到的那个人。这是怎样一种惊喜雀跃,又是怎样的一种震撼?这是个奇迹。 学校的大门已经修过了,修得很气派很恢弘,米黄色的大理石上有烫金的校名——仁寿一中。以前,在梅小清念书的那阵,还只是个铁栅栏的门,放学的时间,一片单车的海洋,人群总是被拥堵在这里,嘈杂而纷乱。她的唇边不经意地露出笑容,在回忆里仿若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扎着低低的马尾,穿着蓝白色相间有些宽松的校服,跟两个好友在一派阳光里嬉笑玩闹着。 时光荏苒,青春流逝。她站在这一片时光里回头望身后的自己,那么多的自己,在不断地成长,在不断地变迁,就好像一张又一张黑白的照片,记录着历史的片刻。时间永远让你不自知,那么轻易地就从你的身边走过。是再也,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青春期的自己了,如果能有一台时光穿梭机,让现在的她回到青春时期的自己,她要对她说些什么呢?也许最想要说的是,勇敢一些,好不好? 如果能够勇敢,她和任远的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抬手看了看时针,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就像等着与心爱恋人见面时的欢喜期待心情。不,这就是一场真正的约会。十一月的天,风也卷着一丝凉意,冬青树上有着常绿的叶片,带着天性的温和,花台有些坑洼,对街有供电局的大门,有电网收费大厅,有小吃店、有饰品店,有书店,即使不用刻意地去记,她闭上眼睛也能想象这里的场景。 在等待的这段时光里,她把心情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这是多灿烂美好的一天——等待里,他一定会来。这种笃定让她内心激荡。 “嗨。”任远在身后说。她缓缓地转身,感觉就像走到了繁花似锦的春,色彩是斑斓的,清脆的鸟声,绿色的草坪,柳树成荫,有片片雪花在翩跹。这就是她幻想中的那个童话世界——如果不打伞走在纷飞的雪中,一直走,一直走,是不是就是白头到老? 四目相望的时候,唇边漾起碎钻样明亮的笑容。 任远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装,浅色的薄衫翻出白色的衬衫,既透着慵懒又透着英气,深邃的目光,瞳孔黑亮如星,高挺的鼻翼,薄薄的唇线。她深深地注视着他,如坐在旋转木马上,整个世界都在飞扬。 “重回学校,是什么感觉?”任远浅笑着问她。 “只觉得时间太快,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梅小清感慨地说。 “学校好像没有怎么变。”任远说。 她点点头:“没有怎么变。”她肯定了一遍。他们的心思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一切都是熟悉,都是触手可得的记忆。 跟着任远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景色豁然开朗。石阶两旁是绿化带,中间咖啡色的长方形大理石上写着“向学好善,思进有为,上报国家,下立人品”的校训。校训后面的两边种了两排樱花树,宣传栏也在樱花树下,获得重要奖项的同学的照片会放进去,那时候,任远的照片是不止一次的放进去。梅小清望着的时候恨不能敲碎了玻璃偷了那照片走。 那时候为了给高三学生节约时间,课间操就直接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了。两边是五层楼的教室,中间是教师办公室。白色的瓷砖连成的走廊,就像一个五线曲谱,一间又一间的门,是上面永久的音符。梅小清仰起头来,依稀听到下课的铃声叮一声响了,右边教学楼二楼第一间教室的门打开了,鱼贯而出的学生里,有着她自己的身影——年少的时光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一格一格地上楼,那个内敛清浅的少年从她的面前经过,她很想要对他打声招呼,然后她看到了跟在少年身后眉眼清浅的少女,她怀揣着怎样娇羞的心情,一点一点把目光放在少年的身上。在二楼的转角处可以看到前面的一片小树林,其实根本不算是树林,现在只剩下十几株松柏在那里,空旷里修葺了几张水泥椅子。 可以看到教室了。黑板上没有擦尽的字,讲台上放着的一叠书本,并不太整齐的一排排桌椅,角落里堆放的扫帚。课桌都是新的,黄色复合板面,绿色的抽屉,墙壁上还挂着电视,有了深蓝色的窗帘,在教室的后面依然是板报园地。新和旧的重叠,原来“物是人非”这个词,就是这样的意思。 她还记得任远的位置,径直坐到任远的“座位”上,回头望着他笑:“坐后面去。”她其实是想让他望着她的背影,就好像以前的以前,她无数次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就会不由地望过去一样。 空荡的教室里,窗帘被掠起静谧的一角。梅小清把手重叠地端着放在桌面上,挺直了后背,就好像上课时专心的姿势。记忆被扩散开来,教室里好吵闹,聊天说笑的,追逐打闹的,一张一张青涩的脸庞鲜活起来,有尤薇薇、夏燕、罗君亦、杨家真、成洁、李晓娟、苏羽……青春里的记忆,这些名字其实都是一道风景线。我们同窗三载,我们有共同的成长,这足以用一生来珍视。 “梅小清同学。”任远朗声地说:“请说一下椭圆周长的公式?” “啊?” “长方体面积公式?” “这个……” “四边形的外角等于多少度?” “忘了。”梅小清失笑。 任远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敲敲她的头,学着班主任的声音:“脑袋里装的豆腐渣吗?”说完,两个人扑哧地笑出来。 “数学题做得乱七八糟。”任远笑着说:“为什么不来问问我?” “怕你说我笨。” “两个家教都教不好,确实有点……” 梅小清如孩子一样嘟起嘴,瞪他一眼:“那为什么不主动帮助一下后进同学?” “我……”任远失语。 梅小清咬牙切齿地骂:“你就是个胆小鬼!”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呢?但年少的喜欢,不就是被藏起来的心事吗?一瞥一眼都小心谨慎,生怕被谁看穿了去,一个人欢喜,一个人忧伤,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也正因为这样的认真,才显得格外的珍贵,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有一份感情,如初恋般来得单纯,来得干净,来得毫无杂质。 操场已经面目全非。记忆里一到春天就杂草丛生的操场,那个用白油漆画一圈就成了的跑道的操场已被棕色的塑胶跑道和整片的绿色足球场给替代了。 “悬铃木都没有了。”走在整齐线条的跑道上,梅小清不无遗憾地说。操场上有群少年在踢足球,这样的天气只穿了短袖短裤的球服,热气腾腾地奔跑和大声喊着传球。多么年轻的一群,站在他们的面前,梅小清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不同,是个大人了,是个被现实打磨着努力生活着的成年人。称谓在不停地变,人生轨道在不停地前行,就像树上的年轮,一年又一年,被刻出斑驳。 “你在树下埋的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梅小清俏皮地笑。被埋下的愿望是不能被提及的,说出来了就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性的。即使这个愿望是真的没有办法实现了,那就让它随着时光被深埋吧。曾经怀揣梦想的心情,其实也一样很宝贵。 “我知道。”任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 “不告诉你!”任远气定神闲地说。 梅小清想也没想,朝他的身上拍过去一巴掌:“你捉弄我!”她笑。阳光在盛开,阳光在绽放,阳光如水盈盈的眸子,用眼神沐浴着他们——沿着青春的记忆线索,来寻找回忆的他们。寻找可能被我们遗忘的爱情、友情,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一些人,一些事。 他们站得如此近,他们的肩膀碰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她转过身就可以看到他,需要一遍一遍确定任远就在身边的事实。他们从未这样相处过,这样心无芥蒂地谈论彼此的生活,谈论各自的想法,谈论记忆里的对方,还有自己。这不仅仅是一种接近,更多的就像是亲近。他们的心终于亲近了,终于在迷雾中,走到了彼此的面前。 “去跑个八百米试试看。”任远提议说。 梅小清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再看看自己有点坡跟的靴子,咧嘴一笑:“谁怕谁。” 她站在跑道上,抬起手臂做伸展运动,左转一下,右转一下,深呼吸,看着前面,挥动双臂,望着前方,跑动起来。这条跑道她曾经跑了很多很多次,那个时候的她,那个十年前的她,还有着没有张开的身体,有着一脸的稚气,会在欣喜愉快的时候来跑,也会在伤心难过的时候来跑,在奔跑中,宣泄着内心的情绪。现在,她站在十年后的跑道上,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她知道她的人生还很长,知道前方的路,再也没有任远可以等待,但她可以的,可以怀揣着坚定的信心,怀揣着对幸福的渴望,一直,一直,坚持走下去。 不管时光过去多久,不管她在哪里,他又在哪里,他们看见的都是一片蓝天,都是一个太阳……这已经足够了,未来,他们会在各自的人生里,带着对彼此的祝福,走得更好,走得更稳,走得更加自信和满足。 因为,即使不能在一起,但我们都是彼此心里最珍贵的那个人。 她没有想到她会坚持跑完八百米,虽然按照四分二十三秒来算根本就及不了格,但她还是坚持跑了下来,手放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还不错?” “我一直相信你的实力!” “难得会得到你的表扬。” “那么,接下来呢?”任远笑着问。 “去看电影吧!”梅小清高声地提议。这是她在进电影院时常想要的一个情景,如果身边的人是任远,如果能够和任远坐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能够静静地跟他看一场电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好!”他清脆地应着她。 这可是一次真正的约会。属于他们的,十年后迟到的约会。 《爱情36计》里,有大堆热闹的人,说着很贫的北京腔,一句台词又一句台词的搞笑之间,梅小清有昏沉的幸福感。从来没有见过笑得如此灿烂开朗的任远,纵深的空间里,他们坐在中间的位置,在光线之间,静谧了所有的心事——这是怎样璀璨的时光,就好像漫天绽放的烟火,带着心悸的绚丽,在黑暗中照亮了整个世界。那些悲伤的心情,那些流过的眼泪,都在这光亮里消失殆尽。 她会永远都记得这部电影的,永远记得王天贵和十三豆。记得电影里那一对误会重重的情侣是怎样冰释前嫌的。电影给的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而现实里的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圆满。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知道自己深深暗恋的人,也同样深深暗恋着自己,这件事来得更幸福了。 看着他的侧影时,她的唇边漾起温柔而幸福的笑容。他转身给她一个同样的笑容,并不需要言语去解释,他们明白彼此内心的感受。是同样的心情,是一样的珍惜,是,阳光正好的感觉。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动着。 一场电影总有散场的时候。 “我们去K歌吧!”她说。今天的她变成个任性的孩子。每一次在她和朋友们一起K歌的时候,都在想,如果任远也在这里,如果能够听任远的歌唱,那是多眩晕的一件事。她要一一实现了,实现了平日只在幻想里触碰过的事。 “恩。”他笑着说。 这样由着她的任远。这样纵容她的任远。这样美好的任远——让她想要哭泣。 第一次听到任远唱歌,浑厚圆润的嗓音,就像阳光的气息,就像黄昏风中那些氤氲的感觉,直抵人心。梅小清一直很喜欢的一首《我期待》,现在她终于可以有机会唱给任远听了: 我期待有一天我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