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黄色烛光照映下,满非月幽蓝的脸仿佛悬在空中。丰涉站在黑暗中,将文书揉成一团,背在身后。 “丰涉,你好大的胆子。” 丰涉却毫不惧怕,只微笑道:“原来那么多掌门的暴毙,竟然和圣母还有丰掌门有关。”说罢摇了摇手中的纸张:“这名单我若泄露出去,恐怕这里明天就会被夷为平地。” “发现了这些秘密,你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么。” “不能。但若是你发现的,我就能。”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是。”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满非月忽然轻轻笑了:“罢了,我是不会杀你。” “多谢圣母。” “不过,这秘密你要让它烂在肚子里。不然泄露一个字,总会有人杀你。” “圣母请相信我。”丰涉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英气十足。 满非月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又道:“把东西放好,跟我出来。” 就在两人走出藏书阁的时候,又一个身影悄悄从门后逃开。 很快,上官透的阿姨伯母们陆续赶来祝贺。然后一群妇女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相似的双胞胎,完全没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还怀疑爹娘都分不出谁是谁。雪芝坐着月子,在床上笑盈盈地说,显儿的手背上有一颗红痣,适儿没有。然后大家又在研究俩孩子的名字,纷纷说,上官显,上官适,都是好名啊。在阿姨们的言语压迫下,雪芝终于妥协,承认他们姓上官,想了想自己又输给了上官透,心情烦躁地在他身上掐了好几个淤青。 父母都长得好看,孩子自然也是十分漂亮。显和适鼻梁和嘴唇长得像上官透,脸型和眼睛像雪芝,所以,俩小孩也都长得跟小白狐狸似的,圆圆白白,让不少人看了就忍不住捏几下。 于是,在儿子们出世以后,雪芝是彻底忘记了江湖中事,连上官透也不理了。 满非月一直以为丰涉和玄天鸿灵观的年轻男子们一样,都是外表妖艳靓丽内心胆小如鼠。所以,她也认定他为了保命绝对不会作出多于的动作,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然而她错了。 丰涉在查处这个秘密以后,当日便赶上了华山,说要求见丰城。 一场急躁的大雨方过,天未晴,乌云密布,整个华山的树木都潮湿而翠绿。 丰城一听说求见他的人是丰涉,都未敢在正厅接待他,而是叫丰漠去放哨,把丰涉叫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间中谈话。 “这不是满非月手下的小混混么?”丰城饮下一口茶,又嗑了两颗瓜子,不紧不慢道,“今日来我华山,有何指教?” 丰涉原本准备了一堆话对他说。但是此时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说啊。有何指教。”丰城不耐烦地催促。 “我希望你不要做出不利于重火宫的事。” “哈哈哈哈……原来是因为这个。重雪芝是个美人儿,我儿子也很喜欢她。”丰城吐出一颗瓜子壳,笑得别有深意,“我也很喜欢她。” 丰涉突然露出轻视的表情:“你……” “我怎么了?英雄美女,自古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丰城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话?” “我要不算个东西,你也不会把我叫到这里来说话。” “啊,我居然忘记了。我还设了盛宴款待你。”说罢身形一闪,撤出门外,熟练地将门扣上。 丰涉一惊,冲到门口拉门。 毫无动静。 也就仅是眨眼的瞬间,身后有噼啪的声音响起。 丰涉回头一看,刚丰城坐的椅子居然已经着了火,而且火势迅猛,正在以惊人之速蔓延至四面八方。 “你开门!开门!”丰涉急了,用力砸门。 “原本一只可怜的小蟑螂,又脏又脆弱,我也懒得去踩它。可惜你知道得太多,满非月又护着你……”丰城从容而鄙夷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门,“很抱歉让你误会我是你父亲这么久,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我堂堂华山掌门丰城,怎么可能生出你这样的小贱种?哈哈哈哈……” 丰城的笑声渐渐远了。 看着如猛虎恶狼般的火焰朝自己袭来,丰涉绝望地跪在门前。151 从对孩子名字产生分歧之后,雪芝对上官透的恨意与日俱增。因为大儿子很黏自己,所以雪芝特别喜欢他,所以上官适这名字理所当然给了他。理所当然的,上官显变成了弟弟。 哪知孩子才出生一个月不到,奇迹发生了:在上官透捏着弟弟的小手摇晃,又指了指雪芝说“娘”之后,小儿子居然嘴巴里蹦出一个“娘”字。上官透摇了摇他的手,指指上官适,说“哥”,小儿子又模糊不清地叫了“哥”。 所有人都说很少见到这么聪明的孩子,都为上官透和雪芝感到高兴。雪芝却暗地里越来越不爽上官透。因为她也学着上官透的方法,让哥哥叫上官透爹爹,上官适发出来的却是“啊啊啊”。 都说双胞胎很少能力一样的,总有一个聪明一个笨。看样子她偏袒的适儿就是笨的那个。 兄弟俩刚生出来之后第二天皮肤就由白转红,皱巴巴的像猴子。雪芝以为他们得病了,还特地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这是正常现象,过十多天到一个月就会变漂亮了。果然,半个月之后,上官显皮肤渐白,越发有他爹娘的轮廓,而上官适却一直是只小猴子。娘自不嫌儿丑,雪芝别扭地天天抱着小猴子还喜欢得不得了。 这一日,国师府。上官透抱着显儿,雪芝抱着适儿,两人聊以后孩子的前途,雪芝终于忍不住说以后适儿会不会是笨蛋。 上官透笑道:“这还一个月没到呢,适儿当然不会说话。很多男孩一岁都不会叫爹娘呢。显儿这么聪明,已是我们的福分。况且,就算适儿真的不那么聪明,他还有个厉害的弟弟,不是么。” 雪芝想想,点点头,靠过去看上官透怀里的上官显。宝宝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雪芝忍不住用食指抠抠他的鼻尖。上官显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伸出小馒头一般的白嫩小手,紧紧握住雪芝的手指,紧皱着眉,像是在向雪芝宣战。雪芝终于禁不住笑出声,喜道:“儿子实在太可爱了。”然后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这一亲,上官显居然把眼睛咪成一条长缝,大大的瞳孔在睫毛的缝隙中闪亮闪亮,看上去特别像在鄙视雪芝。雪芝佯怒道:“好啊,你居然无视娘的存在。”说罢把适儿也丢给他爹,袖子一挽,开始挠显儿的痒痒。适儿立即破功,眼角儿弯弯,咯咯笑出来。雪芝道:“还敢不敢无视我?小笨笨,还敢不敢?” 这时才察觉上官透一直没说话。雪芝下意识回头看他,却见他满眼温柔地看着自己。雪芝有些尴尬:“我不是很像个当母亲的……对么。” 上官透却把俩小孩都晾一边,搂住雪芝的腰就吻上去。俩人很久没有独处,在有些陌生又激烈的亲吻下,雪芝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心跳停止,但很快缠住上官透的颈项,热情地回应他。上官透将她压倒在床上,紧握住她的手。雪芝另一只手却特不安分,偷偷溜到上官透的衣襟下。 啪。 上官透捉住她的手,停止接吻,喘着粗气道:“乱来。” “嗯?”雪芝眨了眨眼睛。莹黄的灯光下,那双眸子像是染上了水雾。 “芝儿。” “本来就有点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故意……” “故意什么?”她无辜地看着他。 上官透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还没恢复好,大夫说了,最近都不可以行房事。” “嗯。”她又轻轻点头,“我听你的。”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上官透直接坐起来,用力捶捶头,长长吐了一口气。雪芝在后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都没发出声音。她也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上官透,放软了声音:“官人,你不想要我是不会要的。” 上官透身子僵硬很久,突然猛地甩掉她的手:“我去沐浴了。” 雪芝在床上肆意翻滚,尽情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与此同时,华山。 夜已深。 墙上的火把噼啪燃烧着。 丰城在大堂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地擦拭额上的汗液。 很快,有弟子跑进来道:“掌门,西边仔细搜过了,没有看到四师兄。” “怎么会没有?再去东面找!” “是!” 这时,一个女弟子道:“掌门,下午我似乎在全真阁附近看到四师兄。” 丰城道:“我知道他下午在那附近啊。可是现在去哪里了?” “不,当时四师兄就在全真阁后面的小屋旁小憩。会不会是他睡沉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 丰城突然浑身僵冷。 “全真阁?”另一名弟子接道,“师妹不知道?下午全真阁那边才着火了,我们花了半个时辰才把火扑灭……”说到这,看到丰城的脸色,再不敢说下去。 “什么,不可能的……”丰城跌跌撞撞跑下阶梯,直往门外奔去。作者有话要说:生俩孩子,是有目的的…………哼哼152次日黄昏。玄天鸿灵观的过道。丰涉和满非月僵硬地对峙着。不少路过的弟子都投来好奇而唯恐天下不乱的目光,还有人走过便煽风点火几句。满非月往往用带毒的巴掌抽过去,当场毙命的不少。又抽死一人,满非月踢开他的尸体,拍拍手掌,抬头看向丰涉:“你究竟想知道什么?”丰涉毫无惧意:“我父亲是什么人。”“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满非月情绪激动地怒吼。“圣母是知道的。”“你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满非月转身走了。“丰业。”——刚一听到这个名字,满非月瘦小的身躯微颤一下,站住脚步。这两个字也像强力的催泪弹,几乎是在丰涉提起的瞬间,她的眼眶彻底模糊。“我生父叫丰业,华山前任候选掌门,丰城的亲兄弟,对么。”“我们不在这里说。”满非月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满非月对自己的定义,从来都是女皇,而非女人。是女皇就一定喜欢男人,却不会把男人当回事。她可以享用很多个男人,却不会爱一个男人。也只有在提到丰业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露出忧伤的神色。她向丰涉说起了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丰城和丰业是一起被送到华山派习武的。虽然他们在上一代算是辈分高的弟子,丰城却只想学成离开,然后逍遥江湖。丰业却从小就对华山有着非同寻常的崇敬与仰慕。所以两人对华山派所作出的贡献自然不同。尽管丰城是块天生的练武料子,前任掌门却更器重勤劳而忠厚的丰业。几年后,满非月加入华山派,成了他们那一代最小的弟子。起初大家都以为满非月是年纪小所以个子矮,可三四年过后,她身高丝毫不变,于是大家都在嘲笑她,除了丰业。她因身高限制,许多招式练起来都有局限,丰业抽出很多时间耐心地教她,并且在别的弟子拿她开玩笑的时候严厉制止。又过了两年,满非月因为被发现修炼毒功而被逐出门派。她自建玄天鸿灵观,开始发展独具一格的武学心法。丰业依然经常去看望她,和她叙旧。很快,丰业和丰城同时看上了性格豪爽容貌美丽的大师姐,大师姐也理所当然看上了英俊高大的丰业,两人成了亲,生了孩子取名叫丰涉。丰城从那时开始便对丰业积怨,只求能躲到掌门之位并将他俩赶出华山。但是在丰城发挥失常,丰业替华山拿下兵器谱排名之后,前任掌门终于决定让丰业来继承掌门之位。被夺走了掌门位置和心爱女人的丰城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开,还两次自杀未遂。到最后,他认为是丰业狗腿才得到了这些东西,于是动了邪念,开始设计谋杀丰业。刚好满非月对已婚的丰业又爱又恨,在轻信丰城只是要杀大师姐而非丰业的谎言之后,给了丰城毒药。然而事与愿违。死的人是丰业,而非他的妻子。丰城挑断了丰涉的手脚筋,以他威胁嫂子隐瞒秘密并且嫁给自己,不然他会要了丰涉的小命。大师姐忍辱负重嫁给他,几次谋杀丰城失败惨遭毒打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把丰涉托付给满非月,自己一头扎进江中再没起来。自后丰城性格收敛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气焰嚣张,为人处事反倒圆滑事故不少。一年后,丰城又纳了个妾,叫白曼曼。他对白曼曼宠爱有加,却从来不让她坐上正妻的位置。人人都说丰城真心喜欢的还是他的大师姐,对他格外尊重。又过了许多年,他知道满非月不仅收养了丰涉,还将丰涉的手脚筋以蛊接好,心中害怕他来报仇,便私下放出消息说丰涉是自己抛弃的儿子。因为只是谣言,他自己又不承认,别人也就不敢多问。当然,满非月没有告诉丰涉自己对丰业的爱慕之情,自己的部分都是草草带过。只是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她虽没表情,眼泪却一直在流。这个皮肤微蓝外观古怪的小女孩,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符合她年龄的沧桑与无奈。从头到尾,丰涉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到满非月说完,他才轻声问了一句:“我父母,都是怎样的人?”“你的父亲,是个光明磊落,侠气寡言的人。偶尔……也会有很温柔的一面。”满非月揉揉眼睛,苦笑道,“你的母亲,脾气有些急躁,但说一不二。虽然我一直不喜欢她,但她是真正配得上你爹的人。”丰涉点点头,不再多言。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林宇凰和重雪芝在一起吃饭的画面。雪芝一边吃饭,林宇凰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菜,夹的刚好都是她最不喜欢吃的。雪芝耍赖皮放下筷子不吃,林宇凰却理都不理他,一个胡萝卜塞到她的嘴里。她勉强吞下去又使劲拍打他,他才跟一仆人似的讨好说,爹这是关心你啊。当时丰涉看着自己空空的碗,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似乎从没有人替自己夹过菜。153又一日过去,国师府。有人有急事求见上官透。一问特征,得知是容貌俊俏头扎小辫,腰间有葫芦的少年,上官透立刻让人传入。丰涉满身都是黑黑的熏烟,神情却一反常态,冷漠到无一丝起伏。上官透刚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便摆摆手道:“你要转告芝芝,丰城和圣母私下勾结,似乎有逐一吞并门派一统天下的趋势,我看过他们合并门派的名单,最后一个是玉镖门。但他们都不是幕后操纵人。我想了想,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一定修炼了‘莲翼’,而且是个男的,所以圣母才会去送壮阳药,因此她才能活到现在。如果你们要查出这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囚禁圣母,那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主谋。但是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他们没做不利于你们的事,先别轻举妄动。若大功已成,那恐怕,恐怕……”上官透耐心听他说着,一边点头。“既然如此,你先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商量对策。”“时间不多,我有事要先走了。”丰涉匆匆走到门口,却听到雪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丰涉回头。雪芝正抱着两个儿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多坐一会儿么,看看你的两个侄儿呀。”“侄儿?”丰涉愣了愣,“已经出世了?”雪芝点点头。丰涉走过去,轻轻接过适儿,适儿却紧紧捉住他的衣襟,浑身紧绷的样子。雪芝忙解释说他离开父母会紧张,但是不会哭。上官透道:“丰公子,你发现没,人出生的时候总是握紧双拳,离世的时候又总是松开双手。”“哟,对孩子出世很有经验嘛?”雪芝用手肘撞了撞他。上官透直接不理她。丰涉看着适儿两只小小的馒头拳,轻声道:“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一定会抓紧一切我能得到的。更不会做这么多对不起父母的事。”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不知道怎么接话。这一日的丰涉,实在不像丰涉。雪芝道:“小涉,你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说话怪怪的?”丰涉将孩子放回雪芝的怀中。模模糊糊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第一次有了非常想要做的事。“芝芝,记不记得你们答应过我要替我做两件事,还欠我一件。”“臭小子,想敲我竹杠啊。”雪芝拍拍他的肩,“说吧。”丰涉从把腰间的葫芦取下来,递给雪芝:“这个你收下。”雪芝莫名地接过葫芦:“然后呢?”“没了。”“就是收下这个?”“嗯。”丰涉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又从腰间掏出匕首,将头发右侧的几根小辫子全部裁下来,拿给雪芝:“这个你也收下。”雪芝又莫名接过。丰涉头也不回地走了。晚饭的时候,雪芝沉思许久终于放下筷子:“不对。不对。”上官透道:“怎么不对?”“丰涉很可能是去找丰城了。”“你怎么知道?”“不行。我要去找他。”雪芝二话不说站起来,回卧室拿了武器便往外冲。“芝儿,你不能出去。”上官透唤道,“你还在坐月子,不能吹风的——芝儿,回来!”华山西峰。清风徐徐,天地广袤。苍天古木上悬挂的是一轮弯月,后面是峰峦起伏的山群,以及深不见底的悬崖。在弟子的带领下,丰涉来到这里。坐在古木下乘凉的,是他的亲叔叔。丰城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宝剑。他的身后放着一个巨大的棺木。“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又一次送上门了。”丰城擦拭着剑鞘,头也不抬,“你倒是说说,你来这,又有什么目的?”“决斗。”“喔,决斗?怎么个决斗法?”“死斗。”“很好!这是你说的!”丰城猛然站起,一脚踹开棺盖,“今天我就要把你切成几千块,几万块,全部喂给我儿子吃!”丰涉咬牙切齿,面露凶色:“你杀我父母,断我筋骨,这笔帐我才该好好跟你算!”刹那间,两人的长剑同时出鞘。狂风呼啸。冰冷的银月下,只剩下两人漆黑的身影,阴寒闪烁的剑光,环绕西峰的层层白云,以及白云掩盖着的万丈深渊。华山山脚。上官透和雪芝策马而上。雪芝坐在后面,紧紧搂住上官透的腰,长长的大衣在风中翻卷。忽然,一个人影蹿到前方的道路上。上官透收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名女子站在淡若流水的月光中。“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她慢慢转过头,对着两个人浅浅一笑,“丰涉今天死定了,何必再搭上两条性命。”154“柳画?”雪芝和上官透异口同声道。 柳画抿了抿唇,在黑夜和月光的衬托下中,她殷红的唇如同血制的胭脂,充满张力,却又格外冷艳。 “哈哈哈哈……为何所有人看到我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柳画夸张地大笑着,“江湖上有的人死了就死了,有的人,死了还是会活的。这有什么稀奇的?” 两人都不说话了。 “你们俩也快死了。”柳画仰头,一脸嘲意,“不过,是前面那一种。” 雪芝道:“你……陷害了夏轻眉?” “当然没有。他练了《芙蓉心经》,那是事实。不过是假的罢了。” 雪芝原想多问一些,但还是忍住:“罢了,这都与我们无关。麻烦柳姑娘让个路,我们好上去救人。” “救不了的。”柳画优雅地欠身,“不过,你们要坚持,我也不反对。” 然后她闪入树林。 他们最快的速度赶上西峰,虽有不少人阻拦,但一看是上官透都不再多说。抵达西峰的时候,丰涉和丰城还在决斗。丰涉受了重伤,连续数次被打到在地。很显然,他的武功远不及丰城。从头至尾,也只是靠着满腔的仇恨在拼命。 起码,他还活着。 雪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高呼一声:“住手!”但丰城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雪芝正准备冲上去,却被上官透拦住。 “我去。” 他在确认雪芝不会轻举妄动之后,朝那两人跑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便挡在他面前。 然后,他击了上官透一掌。 雪芝看得很清楚,那人并未使出大力。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上官透被人一掌打倒。 上官透重重跌倒在地,还向后滑了一段。 他大概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捂着胸口,有涌上咽喉的鲜血,却被他憋住,硬吞下去。 狂风摇乱了古木的枝叶,沙沙作响。 同一时间,丰涉被丰城一脚踹到悬崖边缘。 数颗石块顺着悬崖滚下。 黑衣人往上官透走了几步,背对着丰城道:“搅乱的人来了,速战速决。” 雪芝怔怔地看着那黑衣人。 这声音她是记得的。 也是在华山,在丰城的密室中。那个说话男女难辨的声音。 “是。”丰城上前一些,又一脚踹在丰涉身上。 丰涉半个身子掉出悬崖,他双手紧攀住悬崖的边缘。这时,山崖之间,才发出石头落地的回声。 “小涉!”雪芝再顾不得别的,往前奔去。 那黑衣人一转身,又一掌击来。 眼见雪芝就要被他打飞出去,上官透却挡在她面前,又一次跌倒在地上。这一回,甚至没经过一丝缓冲,一口鲜血吐出来。 “透!”雪芝扑到地上,抱住上官透,“你为什么要——” “打不过的。”上官透神情痛苦,紧紧握住雪芝的手,“这个人,我们联手都打不过……” 雪芝倏然抬头,大声道:“丰掌门,求你,放了他!” “贱女人。”那黑衣人冷冷道,“别以为江湖上的人美誉几句,你就找不着北了。”说罢,拽着雪芝的领口,将她提起来:“孩子都生了,还不守妇道。瞧你那逐渐憔悴衰老的脸,你还想迷惑男人?” 听了这些话,雪芝自然觉得很不舒服。但她再无力气与这人争辩,一口咬在他手上。黑衣人吃痛松手,她立刻朝着悬崖跑去。 “芝儿!”上官透想要站起来,但再动不了。 黑衣人以剑指着他的喉咙。 可是雪芝根本来得及靠近。 就差那么十几步的距离。 丰城也将丰涉提起来,扔在地上,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小涉——!!!” 伴随着雪芝呼唤的,是丰涉绝望的嘶吼。接下来,雪芝每跑几步,丰城便会在丰涉身上补上一剑。 最后,她软软地跪在丰涉面前。 古木树影的缝隙中。 银白的月光,灰白的岩石。暗红的血液蜿蜒成一条小河,染红了雪芝的白衣。 “小涉——”雪芝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将他背起来,但眼前的少年,早已千疮百孔。她甚至不知从何下手,才能不碰触他的伤口。 丰涉神情痛苦,只是侧头看一下雪芝,仿佛都要耗尽他所有的生命。 “芝芝……我还是没能替父母报仇。” “什么意思?” “丰城……”丰涉指了指站在雪芝身后擦剑丰城,“他杀了我的父母,丰业夫妻。” “你明明知道打不过他,为什么还要来?” “我这一辈子都打不过他。” “胡说,胡说,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变成旷古奇才……你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送死!” “圣母给我接的蛊,其实只够我支撑到二十九岁。而且……十八岁以后,身体会越来越弱。”丰涉轻轻动了动手指,“我……已经二十岁了。” 雪芝捂住他的嘴,闭着眼:“别说了。我带你去治伤。” 她将他背起。鲜血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 丰城看了他们一眼,又握紧长剑。那黑衣人却道: “放他们走。” “可是,她都听见了。” “没有人会相信。”黑衣人不男不女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放他们走。” 丰城只好坐到一边,朝着雪芝笑了笑:“你非要他死在你身上才甘心么。很不吉利的哦。” 雪芝狠毒地看着他:“丰城,你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丰城一脸不屑:“那倒没有。” “以后我会告诉你。” 雪芝背着丰涉,扶起重伤的上官透,吃力地往山下走去。 刚一走出西峰,上了马,雪芝便半侧过头,道:“小涉,我不管你能活多久,起码你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丰涉虚弱地说,“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伟大,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负责任……” 他比雪芝高出半个头,此时却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将脸颊贴在雪芝的后脑勺上。 “其实偷偷告诉你,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残酷却快意的世界。 这个抛弃了我,也被我抛弃的世界。 这个有你的世界。 155 三人到山脚的时候,正好迎上玄天鸿灵观的人。满非月从车上下来,看到躺在雪芝腿上,松开了手,有似婴孩睡颜般的丰涉。 雪芝吞着唾沫,靠在上官透的肩上,整个眼眶乃至鼻尖都变得通红:“都是我的错。我若早一点赶来,小涉就不会有事了。都是我的错……” 上官透默默不语,只轻轻搂住她。 “丰涉。”满非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瞬间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她清楚他不会活太久,但是从来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就去做如此鲁莽的事,这么快就离开了人世。 她轻轻抚摸着他右鬓断开的发,上面的小辫子已经不在了。 在丰涉小的时候,她很喜欢给他编辫子。他起初还觉得挺好看,但是自从跟她上了一次京城,回来就不肯编了,说只有女孩子才会编辫子。她骗他说,男孩子其实也编辫子,不过长大了都把辫子剪了送给喜欢的女孩,这样女孩子才肯嫁给他。你看,你有这么多辫子,以后可以娶好多个老婆呢。小丰涉听了以后数了数辫子,兴奋地说,那圣母再给我多编几个好了。长大以后丰涉识破了她的谎言,也找了不少姑娘,但一根辫子都没送出去过。满非月想,大概他已经习惯那头式了,也就没再过问。 此时此刻,他的辫子没了,紫色绸缎也拆了,散着发,衬着清秀而年轻的脸,很像在熟睡。满非月再难控制悲痛的情绪,伸出短小的胳膊,紧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可是哭到一半,哭声却停止了。 上官透点了她的穴。 “得罪。”上官透将她扛起来,扔到马背上,对她身后的鸿灵观弟子们说道,“借你们圣母一用,很快归还。” 上官透吃了黑衣人两掌,一直卧床了四天,才能正常走动。四天内,雪芝一直细心照顾他,喂他喝药,就像他以往对她那般温柔。只是她一直不说话,即便两个孩子在身边,也很少露出笑容。上官透看着她发间多出的几缕小辫子和紫色的绸缎,知道她的心已被那小小的葫芦带走,也不再多话。 其实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个黑衣人。他不能确定那人是否练成了“莲翼”,但他知道,他从来不曾如此被动和弱势过。他和雪芝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那人面前,也不过是恒河一沙。 满非月一直被关在月上谷的地牢中。上官透命人照料好她,却不给他半点自由,连出恭都要人守着。不论满非月如何愤怒如何不解,他都只是淡淡说,我只是想等一个人。满非月说,你这叫守株待兔。他并不给予回答。 他知道自己在守株,但等待的,却不是兔。 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场仗如何打?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出这个人。 果然,五日以后,满非月开始急了。他都命人传话给上官透,说自己快要死了,说自己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蛊,说可以传授上官透最厉害的毒功……都被上官透驳回。 第七日,满非月在地牢里撒泼,大声叫骂。上官透还是没回应。 第十日,满非月已经开始大哭,说再这样下去,她小命不保。依然没有回答。 十日过后,她不再挣扎,只是坐在牢里发呆,时不时提起丰涉。 时机差不多成熟。上官透到处发请贴,邀请各大门派和武林豪杰来月上谷参加他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满月宴当日,林宇凰是第一个赶来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忙着跟孙子玩去了,不曾留意上官透和雪芝在玩什么把戏。 这对新人的号召力非凡。邀请的人里,只有三个没有来:满非月,释炎,林轩凤。 满非月自然早就来了。 宴会后,二人还特地在月上谷辰星岛弄了个擂台,让各派英雄切磋武艺。他们俩则在底下仔细观察所有人的武功脉路。确认过这些人都无异样后,他们知道,问题就出在林轩凤和释炎二人身上。 “不可能是林叔叔。”雪芝摇摇头,“他是我两个爹爹的好朋友,不可能去偷学重火宫的武功的。” “你的意思是,方丈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雪芝一想起释炎胡子花白的模样,又道:“这,好像更不大可能。会不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先去拜访他们。” 次日清晨,二人便将两个孩子交给裘红袖照顾,叫着林宇凰东南下去灵剑山庄。林宇凰一路上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们。 结果三人到了灵剑山庄,大门都没进,就被赶了出来。 林轩凤说,不见客。 雪芝和上官透脸色大变。 难道……真的是林轩凤? 他们正准备暂离商量对策,林宇凰破门而入,满脸不悦:“我孙儿满月宴他不来,现在我上门他也不见,林轩凤这东西是躲我是吧?不出来我就把他以前的丑事写成书,印了到处卖。让他给我出来!” 下属传话过后,林轩凤终于肯缩在一个小小的会客室里见他们。 林宇凰刚一进门,说了一句话,林轩凤就被茶呛到。 那句话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你。”156“咳咳,咳咳,宇凰,你在胡说什么。”林轩凤放下茶杯,不曾正眼看他们,站起来指了指椅子,“都坐,都坐。”然后又拿起茶壶,慢慢喝一口。 “你不是跟原双双搞上了么。” 林轩凤又被呛了一次:“哪有这回事。小辈子在这,你……说话注意点。” 林宇凰拖着他指的椅子,径直走到他面前,和他面对面坐下:“轩凤哥啊,这么多年没见,小脸是越发白了,性格是越发做作了。你在雪芝他们面前装装就得,在我面前你装啥啊?” “我哪有。”林轩凤擦擦嘴唇,往后缩了缩,尴尬道,“宇凰,你有什么话直接问好了。” 雪芝和上官透都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林轩凤这个模样。 “你练《莲神九式》没?” 此话一出,林轩凤、雪芝、上官透都呆住。 “二爹爹,你知道我们来这是打算……” “芝丫头安静。”林宇凰凑近林轩凤,用那只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轩凤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练《莲神九式》没?” “当然没有。”林轩凤稍微推了他一下,“你看我像练过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