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我和辛晓诺还是会常常遇上,他的身边有了另一个女孩,筱筱。那个有浓卷发的女孩,高挑而潋滟。他说,妮,找一个人来爱,还不如找一个爱你的人。我抚摸他孩子气的眼睛,说,她适合你。而我,太素了,太过沉闷和无趣。我只是喜欢在图书馆里看书,喜欢去游乐园坐摩天轮,喜欢去护城河边发呆。是在某一个深夜里醒来,我终于明白,我始终不曾忘记顾梓恩,始终不曾停止去爱他。即使我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也无法盖住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我的手抚着胸口那个护身符,很哀伤。我是在去年寒假的时候遇上邱家明的。我在站台等车,而他突然就从一辆倒退到我面前的吉普上跳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走到我面前,张开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我。在他的怀里,我恍惚得厉害,竟然,竟然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竟然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候遇上,他高了,瘦了,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是男人样的坚毅。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安妮,我很想你。我们坐在他的吉普顶棚上喝酒,墨黑色的天上,繁星点点。我们碰着酒瓶,然后对着瓶口,扬起头来汩汩地将烈酒灌下去。辛辣,心酸,一同涌上心头。我拿到撤销控诉而得的一百万,给了邱家明一笔钱。他没有再上学,他浪荡江湖,闯下一片天来,但江湖不是原本想的快意恩仇那样简单。他从一个汽修厂的小工开始,吃了许多的苦。他的成长是从那些磨难开始的吧,在家庭变故发生时,他甚至想到了死,想到了堕落和放纵。那些日子,绝望和无助让他无所适从,更加不知如何面对我。他一点一点地变得坚强起来,终于蜕变成熟,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坐牢的父母、哥哥。他曾经那么地恨他们,为什么要给他一个虚幻的假象,让他在富足里习惯了安享,然后又把一切打碎,从零开始。他就像一个被巫婆施了咒语的王子,成了深山里那头无法见人的熊。每一个深夜,他满身油污,疲惫不堪地躺下,看见自己手心日益厚重的茧时,会呜咽起来。他很想奔跑,像那一部电影里说,奔跑的速度超过光速时,就能回到从前。可是,从前,从前的位置究竟是南,还是北?他一直没有回来过,在外颠簸流离。三年来他亦一次没有去看过父母和哥哥。三年过去,他终于可以面对他们了。父母苍老了许多,他几乎认不出来了。他突然地羞愧不已,他有什么资格来怨恨他们呢?所有的心结就打开了,他说,会等他们一家团聚。他现在整个心思都是为了一家团聚。他用三年来学到的技术和阅历,用那些积攒下来的钱盘下一个仓库,买了设备,做汽修厂。我想要买回以前的房子,安妮,你说会实现吗?他总是问。嗯,会的,我点头。我也告诉了他,我,顾梓恩,夏洛洛,林于康,我们之间的故事。那些纷扰的过往,即使在今天轻描淡写地说来,内心也是无比震荡。让我难过的是,我竟然和夏洛洛失去了联系。不知道现在的她过得怎样?是否已经忘记了那个人,是否已经开始新的恋情?她说过她会回来的,邱家明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我们这些失散的朋友又重新聚到了一起,而夏洛洛,也一定会重逢的。闲时,我常常去邱家明的汽修站帮忙。请不起小工,所有的业务都由他自己来,即使通宵达旦地忙碌,他也没有说过累。邱家明还会说起我以前的模样,会顶着一头红发,染着十个翠绿的指甲上学;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抽烟,会把摩托车飙得飞快;会把他呼来喝去,让他颜面尽失,还会见谁不顺眼,就作弄,即使是男生,也要挥个拳头比比输赢。那个时候的我,懵懂无知。邱家明也会抱怨,安妮,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过分!我是一片丹心照沟渠!是因为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才会去珍惜别人的感情。太小的时候,是不懂,只会挥霍别人的好,只会任意妄为地以为自己最最了不得。邱家明送我回学校的时候,遇上了辛晓诺。他沉着一张脸看我从吉普车上跳下来,愤懑地说,这么快就交了新的男朋友?邱家明也从车上跳下来,了然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逗他,小子,敢骚扰我女朋友?我失笑,先有女朋友的人可是他,现在却来指责我交了男朋友。我是妮的男朋友!辛晓诺挺了挺胸脯,毫不怯懦地看着邱家明。前男友。我解释。邱家明突然伸手握住辛晓诺的手,同志呀,终于找到组织了……我也是安妮的前男友!不过那个时候年幼无知,才会上了贼船……辛晓诺的嘴微微开启,脸涨得通红,嘟囔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这女人到底有多少个前男友?而我看着一本正经的邱家明,扑哧笑出了声。邱家明和辛晓诺竟然一见如故,成了朋友。常常在一起拿我开玩笑,指责我有多么地狠心和绝情,我看着他们得意洋洋的脸,也作罢。辛晓诺也开始过来邱家明的汽修厂帮忙,第一次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油污,生怕自己一身的名牌被毁掉,我就想起了邱家明以前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也是喜欢一身名牌,喜欢耍酷和摆阔。16岁的年纪,拿着信用卡去商场刷,尽挑名牌限量版,很嚣张。那个时候,他的脸和辛晓诺的一样白净,为冒一个青春痘会哇哇大叫,生怕留下疤痕。那个时候,他也爱干净极了,每日洗头,往头上摸发胶弄造型,往身上喷古龙水,很臭美。现在,只要有车上门,他就钻到车底检查,一身的油污,毫不在意。是真的长大,成熟了。时光凛冽,让我们再也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去过几次后,辛晓诺不再计较形象了。会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地帮着邱家明这样,那样,慢慢地熟稔起来。我会打扫,整理,为他们烧一壶热水,或者做几个小菜。辛晓诺就感慨,对邱家明说,就知道跟着你有好处……都是前男友,咋差别就这么大?以前可是没为我做过一点事。我无辜地看着他,真的没有?没有!他没好气地瞪我一眼。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们都开始把邱家明的汽修厂当做了自己分内的事,为着汽修厂生意的好坏而欢喜担忧。我曾问辛晓诺为什么会帮邱家明,他想了片刻说,也许是因为还放不开你,想要走到你的世界里,想要留在你的身边。我的鼻翼就酸了。初夏的时候,邱家明修理厂的生意好转了一些,店铺重新装修了,请了小工来。他每到探视时间都会去探望父母和哥哥,他们一家人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没有如此地依赖过。探监回来后,邱家明会和我们一起喝酒。他和辛晓诺相仿的年纪,却显得老成了许多,眼神笃定,气质凌厉,一派成熟男人的作风。梁燕妮从她的尼桑车里下来时,我不禁愣住。亦是四年没有见到,她几乎没有多少变化。波波头,斜刘海,黑框眼镜,雪纺的蓬裙,一双系带的高跟鞋。站在我面前时,目光倨傲。辛晓诺过来招呼她,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车子哪里出了问题。梁燕妮并没有回答他,环顾四周,然后目光落到我身上。农安妮,真是好久不见。她的嘴角轻轻扬起来,似是而非地露出一些笑容。我的表情僵硬在那里,还没有反应过来。辛晓诺也看出了端倪,狐疑地问我,你们认识?大概他看出我们之间并不是旧相识那样的欢悦,反是抵触的冷漠,不知所措起来。滚!我听到身后一声大吼,是邱家明怒气冲冲的声音。邱家明!梁燕妮惊喜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柔情,让我在瞬间就明白了,她依然还爱着邱家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滚!邱家明抄起旁边的油漆狠狠地朝她和她的车泼了过去,她并不躲闪,白色的油漆流淌下来,湿了她一脸一身。辛晓诺低呼,赶紧拖住气急败坏的邱家明,干嘛对女人动手?梁燕妮怨怼地看了邱家明一眼,转身拉开车门,离开。我木然地跌坐下去,不知所措。她回来了。她曾经用一把复仇的刀,杀得我遍体鳞伤。她再次出现时,我的内心再次被撕裂开去,那些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汩汩地流血。你怎么那样!辛晓诺追问邱家明。他狠狠地吼,闭嘴!辛晓诺不禁噤声。整整一天,气氛都很沉闷。我竭力地不想表现出我所受到的震荡,但总是失神。第三次撞到邱家明的时候,他拽住我的手,把我塞到他的吉普车里。我们要谈谈。他不由分说地坚持。发动车的时候,辛晓诺苦恼地追了出来,你们要去哪?有生意上门我怎么办?邱家明头也不回答,随便!他把车开到了高速路上,风呼呼地灌进来。安妮,不要再活到伤痛里了!邱家明把车急刹在路边,转过身来看住我,你要忘记过去,不管是梁燕妮,还是顾梓恩,你都要忘掉他们!泪水漫了上来,我无助地说,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忘记他们。可是,我好像做不到……这有点难。邱家明哽咽地抱住我,我可怜的安妮,都过去了。他轻拍我的背,我趴在他的肩膀上,隐忍地啜泣起来。过往依然如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我总是一不小心,就陷入了噩梦中。四年了,时光已经过去四年,可那些阴冷的夜里,我还是会被惊醒过来。回家的路上,有一辆轿车停到我面前,车窗摇下来,我看清了,是梁燕妮的爸爸。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他们父女都出现了。安妮,我想和你谈谈。他打开车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坐上了车。燕妮见过你了?他有些迟疑地问。你已经知道了,何必问我。我别过脸去。他有些悻悻然,对不起,安妮,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燕妮这次突然回来我也很意外,她跟我说想要和我一起生活。那恭喜你。我没好气地说。燕妮这几年也吃了不少苦,我和她妈离婚后,她妈又再嫁了三次,每一次都不长久,一次比一次问题复杂……她也受不了了,我知道她恨我,她现在说要和我在一起生活!是你想太多了,也许她只是想你了。我太了解我的女儿了,她占有欲强,报复心重,她从小就争强好胜……我知道我也有错,因为和她母亲的关系不好,所以也疏于管教……我不想听你们的家事,我打断他。安妮,我想,想要和你妈妈结婚……不行!我激烈地看着他。我已经默认了他和妈妈的来往,我已经尽量地避开他们,给他们空间和时间,但为什么要结婚呢?要名正言顺地做我的爸爸?让梁燕妮成为我的姐妹?这对我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呢?他无奈地叹口气,其实,你妈妈也没有答应我。她对你充满了愧疚和罪恶感,即使她和我交往,也没有真正地开心。是你始终纠缠她!我提高了声音。我爱她,我真心爱她!你们的爱情,好残忍!我抛下这一句话,打开车门,迅速跑开。我听见鞋跟踩在青石板路上咚咚的声响,是无边的沉。我觉得我像是命运手下的提线娃娃,拉扯拉回间,都由不得自己。那天夜里,我把自己埋在浴缸里,在沉溺的时候,不让自己落下泪来。过了几日,我去邱家明的汽修厂时,看到外面一摊油漆。邱家明沉着脸,谁也不理。那个女人来过了。辛晓诺偷偷地凑到我耳边说。我回头看他一眼,心下明白,是梁燕妮又来过。他们之前有怎样的情债?他一见她就泼油漆,而她分明还对他不忘情……辛晓诺自言自语地分析。我已经走开,不打算理他。我有些日子没有去汽修厂,倒是辛晓诺常常来告诉我一些消息。梁燕妮又去过了,还是会被泼油漆,但始终不肯躲闪,回回都很惨,他都觉得邱家明太过心硬了。我冷笑,若是他知道梁燕妮对我做过什么,他还会说邱家###硬了吗?六月,国际大学生辩论会在上海举行,院里决定派我和另外三名同学一同参加。邱家明赞成我去,能够多一些活动实践,锻炼自己。去上海前,想到方文老师以前留下来的电话。试着拨打了一下,竟然能够接通。他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说会来车站接我。方文老师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做了助教。到达上海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一出站台就看见了方文老师。他穿着衬衫长裤,银灰色领带,清逸而斯文。接过我的行李,声音有些微颤,他说,农安妮,上海欢迎你。即使已经入夜很深,上海依然热闹,霓虹闪烁,车辆不息。我透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这就是电视电影里常常看到快意恩仇、刀头舔血的上海滩?清凉的风拂到我脸上,带着陌生的清新。在陌生的异乡,心情也好了许多。宾馆是组委会安排好的,我和另外一名女生一个房间。方文老师送我们到宾馆后,对我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送你去会场。不用了,明天先去抽签看排序和辩题。忙完后给你电话。我说。那好,你忙完了,我来接你……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转身的时候,轻轻说,安妮,我很高兴你会和我联系。方文老师……我说不出话来。早点休息,他沉吟。第二天一直都很忙碌,先是抽序,我们学校安排在B组,有十二个学校代表,先是两两对辩。赢的六个学校代表进入下一轮的比赛。没想到遇到了一个故人,陆羽良,代表清华参赛。被他拍到肩膀时,我们都吓了一跳。他惊喜地说,看着像呢,不敢确认,可是竟然真的是你!他乡遇故知,我也被这样的重遇激荡了内心,欢喜不已。一边填表,一边腾出时间和他说话。他比以前开朗自信了许多,神态稳重,气宇轩昂。终于把琐事搞定,我们才得以坐下来好好地说话。他说几乎很少回去,每每放假都要帮着导师做一些科研项目。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他说,我在北京参加老乡会遇到了顾梓恩……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拉扯了一下。你还是没有原谅他?他小心翼翼地问。不,我们已经结束了。我的眼睛酸痛了起来,抬起手来揉了揉。他也以为你出国了……常常问我,有没有联系过你……那时的朋友,三三两两的,都断了联系,各奔前程了。我苦涩地笑了笑,告诉他,邱家明现在回来了,开了一家汽修厂。想起和方文老师的约会,我打电话告诉他,能不能带一个朋友过去。他说会过来接我们。我和陆羽良站在异乡的土地上,站在一树一树的街上,谈论起过往的种种。再提到夏洛洛,陆羽良不再显得惆怅,过往的青涩爱恋已经沉淀成了内心的一块琥珀,那些疼痛和忧伤,现在想来也是如此动人和真诚。夏洛洛,也始终没有和陆羽良有过联系,现在的她,到底在哪里呢?那是我过得很愉快的一个夜晚。我,陆羽良,方文老师,我们这些故人,坐在上海的外滩,一边看夜行的船只,一边高谈阔论。我好像许久不曾说过这么多话,内心激荡。有人弹起了吉他,是《欢乐颂》,弹得神采飞扬,欢悦无比,轻快明亮的音符,活泼似会飞舞。方文老师站起来,拉我的手,邀我跳舞,我拍拍手,站起来,就在月光下和他踢踢踏踏地跳了起来,陆羽良也加入了进来,然后更多人加入了进来,大家围在吉他手的周围,甩着手,或者搭着肩,欢欣无比。笑得累了,眼睛发涩,生怕这些快乐只是虚幻的倒影。看着开怀的人们,终于定下心来,这些欢悦是真的。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沉。在梦中不停地旋转和舞蹈,我也看见了顾梓恩,他加入了进来,他牵住我的手,朝我笑。心无芥蒂。辩论赛第一轮结束后,我和陆羽良的代表队都进入了下一轮。我们坐在一起,热烈地讨论下一轮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接起来,这个周末见不了,在上海呢。合上电话,他沉吟了下说,是顾梓恩。我的鼻翼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酸楚得几乎落下泪来。低下身去,听到陆羽良叹气。他拿起电话重新拨了号,然后放到我的手里。我颤着手,放到耳边,然后听见了顾梓恩的声音,喂,小子,还有什么事?我捂住嘴,眼泪早已经蓬勃而出。原来,几年过去,这份爱并没有流失,而是开出了更加繁盛的花朵来。喂?顾梓恩在电话那边说。我把电话交还给陆羽良,已经足够了。我们都已安好,是决计不会再去打扰他了,他有更宽阔的人生,而我,只想要在自己的人生里,安静地前行。只是告诉你下个星期回北京,来接站。陆羽良对着电话说,然后扣上。你们……明明没有忘记对方,为什么不说清楚呢?停顿片刻,陆羽良犹豫着问。已经过去,结束了。我疲惫不堪地回答。知道他现在很好,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们之间已经在四年前就结束了,往事随风,以后,各安天命。陆羽良答应我,不会告诉顾梓恩我的消息。这一次上海之行,让我很快乐。方文老师还介绍了他的未婚妻给我们认识,那个挽着发髻的女孩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穿月白色旗袍,轻若流萤,像是从仕女图里走下来。陆羽良也失了神,我真想喊她一句,神仙姐姐。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这是几?方文老师未婚妻婉约的性格也让我们很喜欢,在印象里,地道的上海女孩总是高调张扬的,而她这样的恬静柔和,让人想要亲近。她对我笑,知道你,农安妮,你是方文心里的朱砂。方文老师狼狈地咳出了声,争辩,那已经是过去了。其实一直好奇,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怎么有这样大的魔力,让他怦然心动,怎么也无法释怀。我的脸微微地红了,其实哪有那般的好,若是真的见到十六岁飞扬跋扈的我,定然也会皱了眉头,扬声道,这缺少管教的女孩。我觉得方文老师现在眼睛才是正常的,以前完全是有眼疾。陆羽良打趣,还不忘冲我丢一个嫌弃的眼神。上海给我印象真正的好,一下就喜欢上这里了。很庆幸,听了邱家明的话,来了这里。虽然比赛并没有取得多好的名次,但我一点也不失望。陆羽良坐白天的飞机回去,我们是晚上的火车。我和方文老师先到浦东机场送陆羽良,晚上方文老师再送我。分别的时候,陆羽良问我,要顾梓恩的电话吗?你们……不,不要!我急切地说。那好,七月我回来,到时候找你。嗯。冲他挥手,看他走进安检。回过身,在人群里,我突然被一个身影震住了,急忙奔了过去,四下里寻找,内心焦灼。怎么了?方文老师问我。我好像看见了夏洛洛……也许看错了。我犹豫地说。应该只是相似吧。方文老师说。回程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是夏洛洛吗?是真的看见夏洛洛了吗?那个身影像极了她,真的只是一个相似的人?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在上海呢?如果她回来了,怎么可能不联系我?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一下,一下,而我,在思绪万千里睡去。到的时候,是辛晓诺来接的我。一见面就告诉我,梁燕妮又去找过邱家明了。我皱眉。她真是太倔犟了,每次来都被泼一身油漆,我真的很心疼油漆呀!是要钱买的。辛晓诺愤愤不平地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邱家明的钱,你心疼什么?当然心疼,我也是汽修厂的一分子。他言辞铿锵。回来后,我去找了邱家明,告诉他这次的上海之行。告诉他陆羽良七月会回来过暑假。那个时候我和夏洛洛老是拿他们俩来打赌比赛,他们也有同仇敌忾的兄弟之情了。辛晓诺苦恼地说,不会又是妮的前男友吧?我和邱家明忍不住再次笑了出来。那天夜里,我们把吉普开到了郊外,田间荒野,我们把手圈在嘴边对着远处放声地大喊。这盛夏的季节,友谊是让我不再孤独的良方。他们在我的生命里,来来去去,我们分开,我们重逢,我们遇见,我们别离,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行走,却像那只圆舞一样,有了交会的片刻。这是命运给我们的另一种际遇吧。坐在吉普车的顶棚上喝酒,邱家明说,梁燕妮又来找过我了。我说,嗯。她希望我们原谅她,真的是可笑,只是一句道歉就能弥补过错吗?他愤懑地拿酒瓶对准嘴,大口地灌了下去。我支着手,仰起头来。过去的种种,谁是谁非也不是那么了然。对梁燕妮,我确实也是有错,虽然她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却也受到了生活的惩罚。父母分离,被迫远走,跟着失婚的妈妈一路颠簸,我想,她的内心也是有着怨恨和孤独的。何况,她的本意只是想要他们教训我一顿,也无法预料他们会一时起了歹念。罪魁祸首,到底也是那三个人。不要再对梁燕妮那样了……我缓缓地说。为什么?邱家明不解,难道你不恨她吗?我恨她,若不是她找来那三个人报复我,我也不会……可是,她也受到惩罚了。他爸来找过我,说她在国外过得不好……他的爸爸和我妈妈现在在一起。我坦然地看着他。什么?他们……怎么会这样,你……你能接受吗?他扬高声线,问我。已经有几年了,我想妈妈心里应该也是矛盾的,我只是装作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故事?辛晓诺忍不住插了进来。是一个很长的,不太好的故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吸吸鼻子。邱家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安妮,我会陪着你的。辛晓诺也把手搭在我另一个肩膀上,还有我,妮,我也会陪着你。我感动地看着他们,非常地感激他们。是他们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是他们让我的生活快乐了起来。我们三个人一同仰起头来,看浩渺的夜空,那里会藏着怎样的玄机呢?而我们的未来,又是怎样的旅途呢?现在的我,拥有这样的友谊,有这样充实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梁燕妮再来的时候,邱家明不再泼油漆,也不去理会。由着她坐在车里,静默地对峙。暑假就要开始了,辛晓诺要回江苏老家去。他说要带我去看看小桥流水的景色,想到陆羽良要回来,我还是拒绝了。辛晓诺回去后,很无奈地打电话来说,筱筱竟然在他回家的第二天就去了他家。他说,完了,这黏人。我笑,他语气里透出的幸福感,我还是察觉了。是真的觉得这个叫筱筱的女孩适合辛晓诺。我和辛晓诺还在一起时,就已经知道了她。他们是高中同学,那个时候她就喜欢着辛晓诺,他却不曾留意。单纯的暗恋,成为执著的跟随,她跟着他考到同一所大学,来到这陌生的地方。辛晓诺却在入校的第一天遇上了我。即使知道他和我在一起,还是不曾放弃。他和我分开后,她走近了他,曾经他为我做过的种种付出,现在从筱筱那里得到了回报。她为他榨新鲜的豆浆,在他的书包里放清香的苹果,送他想要的影碟……她成为他疗伤的创可贴,渐渐地,他内心也开始接纳她。辛晓诺不知道,他在我们面前提起筱筱的时候,眉眼都漾着甜蜜。只有陷入爱情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虽然他嘴上不承认。筱筱是那种,有着巨大耐心的女孩,一旦了解,会发现她心无城府,单纯而美好。邱家明冲我笑,失落吧,你的追随者又少了一个!我扬扬眉毛,我与他,友情比爱情更适合我们。天边一朵云 第三部分 每一步的以后,都是事过境迁辛晓诺走后,汽修厂清静了许多。我们都有些想念他,想念他吵闹而充满活力的声音。陆羽良来汽修厂的时候,我和邱家明正准备下班。邱家明看见他,两个人握紧拳头,重重碰了一下。也许男人间的友谊就是这样的,不需过多的表达,只是一个眼神就了然了。我们买了啤酒,一路开车出了城。以前喝酒总是喜欢去酒吧那些嘈杂的地方,现在更喜欢找个安静清爽的地方,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说到以前,陆羽良突然说,夏洛洛回来了,我见到过!什么?!我失声地叫出来。夏洛洛回来了?难道我上次在机场看见的人,真的是她?她从多伦多回来,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和她完全失去联系让我非常地沮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心里无比重要。待我要继续问时,陆羽良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电话,然后看看我,我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我能够猜到这个电话是顾梓恩打来的。陆羽良接通了电话,但是放到了我的耳边。我再次听到了顾梓恩的声音,你到家了吗?你有去过安妮家吗?她回来过吗?喂……我赶紧把电话还给陆羽良,别过脸去。听到顾梓恩沉沉的声音,让我心悸,让我忍不住想要落泪。有人说,爱情是一场瘟疫,是的,我深受其害,苦无解药。邱家明了然地拍拍我的肩,拿起酒瓶与我干杯,我仰起头来,灌下去大口,压住心中逡巡的思念。在听到顾梓恩的声音后,今夜的寂寞凄凉得无法控制,我只能拼命喝酒,让自己不沉沦。后来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是在车的后座上。身上盖着一件外套。陆羽良在前座椅依着睡了。我拉开车门,走出去。看见邱家明坐在一块石上,他的背影显得清冷孤独。我走过去,在想什么?他转过身来,笑了笑,在想我们的少年时代,其实过去不过几年,却觉得非常地遥远。上学时不明白“时过境迁”这个词,现在知道了,原来时过境迁是让你不断地失去,失去青春,失去过往,失去快乐……这就是人生吧。我沉吟。我们从童年走到少年,从少年走到青年,每一步都在失去,小的时候总觉得成为大人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现在又会怀念起孩提时的无忧无虑,真的是很矛盾的心情。等到陆羽良醒来后,我着急地问他夏洛洛的消息。他怎么知道她回来了。原来他每一次回来,都会先去夏洛洛家看一看。不管怎样,她始终让他牵挂着,这种牵挂时日已久成了某种习惯和自然。这一次回来,他也有去过她家,在路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她正要上一辆车。他喊她,她明明听见了,却只是看一眼,然后赶紧上了车,绝尘离去。陆羽良说,大概是怕她的男友误会吧,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应该是她的男朋友。我的心,很失落。夏洛洛忘记我们许下的诺言了吗?不是说过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吗?不是拉过钩的吗?难道那些承诺都只是阳光下的一滴水,被太阳晒干了?不过,知道夏洛洛回来了,我很开心。决定去见她。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她。敲开夏洛洛家门时,心里一直忐忑,见到她,我们会说什么?但是,门打开的时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我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心里懵得发疼。来开门的,竟然是林于康!三年多不曾见过的林于康,见到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依着门狂妄地看着我。谁来了?夏洛洛的声音传来,而林于康侧了侧身,我和夏洛洛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我这才注意到,夏洛洛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男式衬衣,露出白皙修长的腿。她的眼里浮现出惊慌失措,而我整个人自震惊中清醒过来,开始往外奔跑。我想过很多次和夏洛洛见面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情景。林于康在她的家里,他们的关系一目了然。而我,终于是明白为什么夏洛洛会和我断了联系,是因为林于康出现了,他们在一起了。而林于康,他的出现和上一次圣诞夜,夏洛洛把他带到我面前时,给我了同样的打击。是的,他的每一次出场,都震得我不知所措。安妮!安妮!夏洛洛在身后追着我,我停下来,转过身悲愤地看着她。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有过很多共同的回忆,我们经历过彼此的人生,可是,现在我们却站在岸的两面,无法接近。安妮,对不起……夏洛洛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而她甚至只穿着衬衣就追了出来,引得一大街的人目光霍霍。找个地方,我们坐下来谈。夏洛洛抬手招了一辆出租。来到我家,推开门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把靠垫放到地板上,坐了下去。我们都有这样的习惯,喜欢坐地板,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总是赤着脚坐在地板上,看电视,说话,读书。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又找不到一个出口。窗外是盛放的阳光,我的心却像从高空坠落的物品,不断地沉。我想起我们的以前了,正是因为以前的美好,才觉得现在的凄凉,我和夏洛洛,不是亲密无间吗?不是相濡以沫吗?可现在,无言,疏离。现在的她,是越发地美了。饱满婀娜的身段,蜜棕色的肌肤,流萤样的眼神,有着天然的魅惑气息。还没有开口,她已经潸然泪下,吧嗒吧嗒地洇开在脸上。我的心,徒然地软了下去。安妮……对不起……我总是怕你知道,所以狠心不与你联系。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抬起手来,揩掉她滑下的泪水,抱着她。她跟我说了与林于康之间的事。他是在两年前去的多伦多,那也是我和夏洛洛断了联系的时间。他像个痞子一样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她所有的逃亡之心就在瞬间崩塌掉了。她爱他,即使知道他是一个坏人,知道他做了无法原谅的错事,还是飞蛾扑火一样地迎了上去。在知道真相的时候,她一直都在说服自己放开,一直都在警告自己不许对不起朋友,所以她逃到南方度过一个寒假,后来又离开故土,逃往大洋彼岸。而他,轻易地找到了她,他只是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瓦解了所有的理智。她的城池早已经沦陷。她是他的权下之臣,只能任由他操纵。他用爱情控制了她,他早已经把一切洞悉在心。她逃不了的。原来,爱错了人,是这样无可奈何的一件事。你只能将错就错。这是一场无力的救赎。夏洛洛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友谊。她怕我知道后伤心,所以不想再出现在我面前。只要我不知道真相,她的心就会安慰一些。夏洛洛把头伏在我的膝盖上,泪水冰凉地贴到我的皮肤上,很哀伤。对不起,安妮,我背叛了我们的友情,我出卖了我的姐妹……可是,这两年来,我却是有着羞耻感地幸福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地快活,没有这样地幸福,是真的很爱很爱他,爱到了不能没有。原谅我,安妮!她泪眼婆娑地看我。如果你觉得快乐,我没有关系的……我的内心漫漶,看着如此痛苦的夏洛洛,我怎能忍心责备。她没有错,是林于康引诱了她,他就是那条在伊甸园潜伏的蛇,让她吃了枚青果。她只是爱他,不管他做过什么,她爱的,始终是这个人。无奈,悲哀,愤恨,却挣脱不了。这是命运,我们都深陷其中,任由摆布。安妮,只是爸爸生病了……我回来看看就走。以后,以后我和林于康都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不奢望你原谅我。我,只能远离你,这是我该得的惩罚,虽然我真的很想念你。安妮,我一直思念你。我心如刀绞,四年前的恩怨,时至今日,还在纠葛着我们,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这件事受到了牵连。那一整天,我都和夏洛洛呆在一起。我们好像要把这几年没有说过的话统统都要说完,我告诉她我的近况,告诉她邱家明、陆羽良还有方文老师,我也告诉她,没有她的消息后我有多着急和难过。我无法接受夏洛洛和林于康在一起的事实,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夏洛洛是无辜的,她无辜地被牵扯了进来,无辜地爱上了那个人。我给夏洛洛换上我的衣服,她说想要见见陆羽良和邱家明。她有些迟疑地说,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他们,我现在和林于康在一起。我答应了。我说,不管怎样,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我已经不再耿耿于怀。我们都该向前看,不要担心我,我没事。夏洛洛转过身来,拥抱我,谢谢你,安妮。我给陆羽良打电话,让他去邱家明的汽修厂,我们在那里见面。当我带着夏洛洛出现的时候,他们都很惊喜。夏洛洛主动抬起手来抱住陆羽良,她贴在他耳边说,你始终是我最美好的初恋。陆羽良讶异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夏洛洛,你这样的友好让我无所适从……邱家明敲打他的头,真是被轻贱惯了,给点阳光都不知道灿烂了!我和夏洛洛握着手,相视一笑。面前的这两个大男人,都是我们生命里很美好的一段,经历的时候,过于任性,让他们不安地苦恼。现在,终于是能够平和地相处了,心无芥蒂,几番波折,我们四个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想想,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看着夏洛洛的时候,我的内心其实百折千回,无法平静。她和他在一起,还是重重地冲击了我。而我,真的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吧。夏洛洛说暑假过后,他们就会回去。是因为怕我难过所以才离开的吗?而我,其实没有立场去责怪夏洛洛的。我们坐在如水的月光里,看时光在我们脸上留下的痕迹。林于康把车停到我面前时,我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厌恶起来。这个人,是一辈子也无法原谅,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的。上车,我们谈谈。他嬉笑着说。我加紧步子向前走,心里早已经长出了牙,又冷又硬的感觉。是关于邱家明汽修厂的事,你不想听吗?他在车窗里,大声地对我喊。我踌躇了一下,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吗?那要看你的表现了……如果想知道,就上车!他胜券在握地看着我,眼里露出逼仄的冷。我的手握成了拳头,身体发紧,气急败坏地冲他吼,请你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不管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妥协!你滚!我转过身,拦住一辆出租,急速地离开。强烈的不安却匿在心底,他到底想做什么?夏洛洛现在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难道现在的他还不想对我善罢甘休,还要把我往绝望里逼去!因为他,我失去的还不多吗?他每剥开一层真相,都让我痛不欲生,他就是一个恶魔!忐忑不安地来到邱家明的汽修厂,才发现他今天没有开门。这让我很意外,每天他总是很早营业,想要赚取多一些钱,好买回以前的房子。我敲门,自从有了汽修厂,邱家明就把里面隔了一个房间出来,工作生活,都在这里。他拉开卷帘门,自顾自地进去,仰头躺在床上,手搁在脑后,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怎么了?我问他。他没回答。到底怎么了?我扬高声线。他黯然地说,汽修厂要关门了。为什么?我惊叫起来。是林于康!一定是他!他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他不放过我,不放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房东要把铺面收回,即使我加租金也不答应……合同没有到期,他宁愿给我违约金。好不容易建立了口碑,生意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却要功亏一篑。邱家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有,修的一辆车也出了问题,刚提走就出了车祸,别人要找我打官司,如果输了,我要赔上一大笔钱……别说买回以前的房子,就是我,说不定也要坐牢了。我转身就跑了出去。林于康,一切都是林于康捣鬼。我不能让他毁掉邱家明,不能让他来伤害邱家明!怎么样?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林于康倚在车前,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来。我走近他,我听到自己牙齿碰撞的咯咯声,这个魔鬼,我恨不能杀掉他!你到底想要干吗?我愤怒地看着他。上车!我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他拉开车门,霸道地一字一顿。我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坐上车。你终于向我妥协了!他胜利地笑出了声。我面无表情,内心屈辱,冷如三九天的坚冰。车驶上了高速路,一路出了城,向郊外行去。不安,恐惧,一起涌了上来。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想要救邱家明,就只能听我的……否则,不仅邱家明,还有夏洛洛……他们都会因为你而被毁掉!你这个魔鬼!我咬牙切齿地咒骂,狠不能与他一同撞下悬崖。他冷笑起来,农安妮,你以为我会轻易地放过你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恨你!你凭什么恨我,伤害我的,是你们!我恨你让我坐牢,被人耻笑鄙夷!我恨你让我的父母抬不起头,被生意场上的人奚落,甚至还向你下跪求饶!是你做错了事!我激烈地喊出声来。他突然把车开足了马力,疯狂地加速,眼神变得癫狂。我的手紧紧地抓住窗口,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突然他把车猛地停了下来。我冷汗涔涔地望下去,我们的车竟然停在山路的边缘处。他拉开车门,把我往下拽,阴森而狰狞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颤抖起来。你放开我!我使劲地挣扎,因为没有站稳,我整个人是被他拖下了车。他扼住我的手臂,脸凑下来,是逼仄的冷。不就是上了你一次吗?你有多纯洁,你这个破烂货!我要你,是看得上你!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抱?而你竟然要去告我!好,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告!他歇斯底里地说着,开始动手,解自己的皮带,拉扯着脱掉自己的外套。不!我凄厉地喊叫出来,可是这荒僻的郊外,谁能来救我呢?四年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屈辱,悲愤,痛苦,绝望,如蛇一样凉凉地盘在我心上。天如此地沉,风如此地硬,我恨不能死去!我不要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屈辱,不要再历经相同的磨难。眼泪横飞,内心荒芜,只能用尽全力挣扎。当他的嘴覆盖住我的唇时,我猛然地咬住了他的舌,他腾地仰起头来,用力掴了一个耳光过来,我几乎晕厥,在他吃疼的时候,拼命地推开了他。想也没想,一头滚下了山崖。不停地翻滚,撞击,身体疼得魂飞魄散,意识渐渐地迷糊,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胸口的护身符。顾梓恩,顾梓恩!是一片的黑,我喊着顾梓恩,希望他能出现。可我们好像在捉迷藏,怎样转身都无法看到对方,即使声音明明就在旁边。顾梓恩,你在哪里?我想你,无比,无比地想。我颓然地蹲下身去,抱住膝盖不停地哽咽。朦胧间,我听到有人喊我。顾梓恩,是你吗?我挣扎地睁开眼,哗啦的明亮刺到了我的眼睛,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是林于康!我的身体骤地紧了起来,惊恐地坐起来,抱住被子盯着他。你醒了?有护士进来,看看挂在我床头的液瓶。我怎么了?我紧张地问她。你?滚下山坡了,不碍事,幸好都只是外伤,不过软组织受伤,肯定会疼些日子……只是这些?我急急地问。是呀,是你朋友把你从山底背上来的,他真的很勇敢。护士递给林于康一个爱慕的眼神。太可笑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我是因为他才滚落山下,现在他却成了救我的人!别害怕!没事了!林于康适时地说了句,把被角给我捻了捻。我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怎样?护士出去后,他脸上的伪善终于卸掉,冷冷地说,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不允许你退场!告诉你,如果你死了,夏洛洛,邱家明都会被毁掉!所以你最好活着!我想起了邱家明的汽修厂……你要怎样才肯放过邱家明的汽修厂?很简单,只要你听我的话……你不知道吧,汽修厂的铺面我已经买下来了,我只要让他滚,他就得卷起铺盖走,还有,因为没有把刹车修好而让车主出了车祸,如果往深里判,可是伤人罪!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一家都在坐牢,邱家明进去正好可以一家团聚……你闭嘴!我愤恨打断他。那你考虑一下吧!我要让你把加在我身上的耻辱统统地收回来,农安妮,我会和夏洛洛在一起,就是知道你不管逃到哪里,也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是你自己出现的,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他残忍地看着我。我才发现,身体早已经疼得惊骇。犹豫再三,我还是给夏洛洛打了电话。我不想她成为林于康报复我的棋子,她和他在一起会有危险的,至少我能肯定,他不是真心地爱她。夏洛洛看到我摔得青肿淤紫,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说,安妮,怎么了?是林于康!他挟持我……安妮!夏洛洛惊叫着打断我,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你一直恨他,可是你不能把你的仇恨强加在我的身上!我说过我们就会离开的。安妮,我不会阻止你去恨他,但是请你不要来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肯相信她会这样地想我。她认为我是因为恨着林于康所以才想要拆散他们?难道我们之间的友情就这么脆弱吗?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是因为他才摔下了山……我竭力地说。夏洛洛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然后说,我先问问他。离开他,好吗?他不是真心对你的!我苦苦地说。夏洛洛不由地生了气,站起来,冷冷地说,安妮,不要这样,我和他已经相处了两年,如果不是因为爱我,他会千里迢迢地来到多伦多找我?会和我朝夕相对了两年?那件事是他错了,但是对你,和对我,这是两码事!我颓然地住了口,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只会徒然地增加我们之间的误会。过后,林于康再次在路上拦下了我,他说,你和夏洛洛说什么了?那个傻瓜根本不会相信你,我告诉她,我不想看着你们因为我而疏离,所以请求你的原谅,可你根本不给我道歉的机会,还故意从山坡上滚下去。只要问过医生就知道了,是我救了你!看着不可理喻的他,我决定保持沉默。和他多说一句话,我就会觉得恶心,多行不义必自毙!对了,今天晚上我在第五城酒吧等你,你会来吧!否则我会打电话收回铺面,让车主索赔……还有,不要试图逃跑,因为我会找到你的!他狂妄地说。他扬长而去,我的背脊像是中了一只箭,无形的血缓缓地流下。始终,我始终还是无法摆脱噩梦,无法逃离他。他潜伏在我的生活里,伺机要毁掉我的一切。整个下午,我都坐在摩天轮里,不停地上升,下降。内心彷徨无依。摩天轮里曾有我无比快乐的记忆,可是,那些快乐也只是一滴露水,当太阳升起时,就消亡了。天黑了下来,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酸软,疲惫不堪。去见林于康前,我先去了妈妈的小吃店。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生病了吗?妈妈赶紧倒了杯热水给我。我饿了。好,我去给你做吃的!等等。妈妈赶紧说。我撑着手,看妈妈忙碌,几乎落下泪来。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妈妈在我面前堆了大碟的食物,是把小吃店所有的样式都摆了出来。我把自己埋在食物里,不管不顾,低头苦吃,才发现自己早已经饥肠辘辘,只能专注于吃,顾不得与妈妈说话。慢点。妈妈疼爱地摸我的头。终于吞咽下所有的食物,我的胃撑得火燎火烧地疼。妈妈,以后你们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吧。我稀松平常地说。什么?妈妈吃惊地看住我。我说,你和梁叔叔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吧……只要他真心对你好,我没有关系。我吸了吸鼻子,左手用力地握住自己的右手。你一直都知道?不要担心我,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何况,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你们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安妮,妈妈……我知道的,我不会难过了……走出了店子,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街角缩得小小的一团,无比萎弱。有风,迎面吹来,我的身体,很凛冽。陆羽良骑着单车从我面前经过,他扬声和我打招呼,安妮,回家?我迟疑了一下,喊住他。你可以给顾梓恩打一个电话吗?我请求他。好!他立在单车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过去。是几秒钟的时间,于我,如一个世纪一样地漫长。而我,听到了电话那边朝思暮想的声音,他说,喂。我的身体,摇摇欲坠,眼泪漫了上来。喂?陆羽良,说话呀!他的声音如天籁般,让我的心里,暖开来。说话……安妮,你是农安妮!!他在那边颤着声音问!我把电话递给了陆羽良。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摇头。你听错了,怎么可能是农安妮,她……她在国外,没有回来!刚才没有信号……没事,就是问候一声,你不是巡演吗?现在在哪里?我蹲下身去,细细地听他们对话。陆羽良知道我的心思,所以把他的回答重复一遍给我听。顾梓恩现在正和学校的乐团做国际交流巡演,去了很多的地方,洛杉矶,曼彻斯特、多伦多、巴黎……在每一站停下来,都会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农安妮的中国留学生。合上电话,陆羽良把单车支好,蹲到我面前,沉沉地说,安妮,顾梓恩一直在找你,他还爱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消息?有烟吗?我的身体很冷,即使这沉闷的盛夏让人大脑混沌。他跑去对面超市,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盒茶花。他还记得,我和夏洛洛以前都抽茶花,已经戒掉很多年了。即使我戒掉了烟,也无法戒掉顾梓恩。颤栗着手,点燃一支烟,吸进去时,我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原来,已经无法习惯这茶花的味道,原来,我早已经不是那个很会吐漂亮烟圈的农安妮。我把烟头摁在青石板上,站起来,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