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魏美人的双唇似从干枯中略活了一点过来,她又伸手,轻轻地绕开那血洞伤处,极轻地一点点,先擦她枯干的双目,再察去她脸上其余的血污。 这其间,又挤了一些水给魏美人饮下。 终于,魏美人的嘴角嚅动着叫了一声道:“阿姊……”她本来的剪水双眸,曾经充满了快乐无忧,又曾变得绝望木然,如今看着芈月,露出了极度的悔恨来。 魏美人的额头、眼睛、嘴巴终于在擦去血污后露出来,芈月想清洗她脸上正中的血洞时,黄歇却抓住了她的手。 芈月抬头看着黄歇,黄歇微微摇了摇头,他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魏美人的脸色已经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是死脉了。 芈月咬紧了牙,抑止不住呜咽之声,黄歇取出一粒黄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芈月抬头不解地看着黄歇,黄歇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蜜丸,让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点!” 芈月含泪,将蜜丸捏得粉碎,一点点放进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点水,一边俯身柔声劝道:“好妹妹,这是药,你先吃着,我这便叫医者为你治疗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这药怎么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芈月再也忍不住,将魏美人抱在怀中,泪如雨下道:“嗯,阿姊从今以后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泪落下,她温柔地看着芈月,嘴角抽动,似是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芈月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会的,魏妹妹,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未来。” 魏美人轻轻摇了摇头,刚才这一粒蜜丸,似乎给她补充了最后一点用以回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会的,我不会再有未来了。阿姊,我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我在这里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经流干啦,我的痛也痛够了,后土娘娘要带我走了。” 芈月泪如雨下,哽咽着佯怒道:“甚么后土娘娘,我们这里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应,谁也休想把你带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却只能抬起一点来便无力垂下,芈月连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颊边,魏美人抬动手指,轻轻地替芈月抹了抹泪,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总算皇天后土可怜我,让我临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阿姊,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芈月含泪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没能够及时找到你。” 魏美人摇头道:“不,我没有相信你,却去相信了那郑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结果,章华台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声令下,便要将她“娇贵的鼻子”割了去。她连辨解都不曾说出,便已经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后,她痛不欲生之时,才听到两个内侍笑道,说一个区区美人,居然也敢嫌弃大王身上有异味,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一刻,她骤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经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经堕入地狱。这一条地狱之路,是郑袖的狠毒铺就,也是她自己的轻信铺就。 她被扔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忍受着炼狱般的痛苦,却无力挣扎,无力解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自己越来越冷,脸上的伤口一点点腐烂、生蛆,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整个人的身体一点点死去。 可她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被她怀疑、被她推开的人,却寻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擦试她的血和脏污,给她最后一点温暖,给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后一滴甜蜜。 章华台的经过,不需要说,芈月亦能够想象得到了,看着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芈月的怀中,气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芈月含泪摇头道:“你不傻,只是我们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这种地步。我以为她会让你失宠,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散乱,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们大梁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们都来接我了,我看见他们来接我了。家乡小河的水真清啊,鱼儿跳到我的裙子里,哥哥用鲜花给我编了个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芈月失声大叫道:“妹妹,你别睡,醒醒,我带你去找御医,给你治伤……” 魏美人忽然灿烂地一笑道:“阿姊,带我回家……”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头便垂了下来。 芈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沉默地站在芈月的身边。 整个废殿里,只有芈月的哭声,和呜咽的风声。第二十五章 流言起 夜深人静。 芈月看着魏美人躺在那儿,这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那张脸有多可怕,她看着这张脸,充满了痛苦和怜惜。 她的伤口终究还是洗去了,虽然她的美貌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虫和血污,此刻她已经死去的脸上,只除了中间的一部份之外,还是看上去好多了。 黄歇轻叹一声,不忍再看下去,将披在魏美人身上的芈月外袍又拉上一些,盖住了她的脸,转头对芈月道:“她一生爱美,别让人看到她这样。” 芈月点了点头。 此时她的衣服盖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黄歇便把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了,又收拢了一堆柴,点起了火堆。 两人静静对坐着,好一会儿,黄歇开口道:“夜深了,我们走吧?”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魏妹妹胆小,我们走了,她会害怕的。” 黄歇无奈叹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魏美人,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死得如此之惨,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终究不如芈月来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芈月摇头道:“人不冷,心冷。” 黄歇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拢入自己怀中,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芈月轻轻地偎在黄歇怀中,轻声道:“是,好象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叹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刻如此地不真实,象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诡异的。” 黄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别怕,有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守护着你。” 芈月怔怔地看着火光道:“火烤完了,我们也要回宫了,我真不想回去。一个个人的面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面孔,不知道哪个什么时候就会掀开面具想吃了你。”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别怕,有我。” 芈月转头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黄歇叹了一口气,将经过说了。原来他今日与太子在比武场回来,送太子回宫以后,走到一处拐角,却听得僻静处有两个内侍在争执,他本以不以为意,不料那两内侍听得他的脚步,便赶紧跑了。跑的时候却不慎落了一只耳珰在地上,他见耳珰眼熟,拣起来一看却正是芈月的耳珰。 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芈月也断不会将这种耳珰赏于这种下等内侍,黄歇既是觉得疑问,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内侍,那内侍支支唔唔不肯说出实话来,黄歇更觉疑窦,将他一搜,竟搜出数件芈月常用饰物来。 那内侍见事已败露,也吓得瘫软,只说奉了上头的命令,叫他们在西北角废宫中伏击一个女子,他们只是遵命行事,如今这女子已经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黄歇心急如焚,不及理会,忙向他说的方向赶去。他赶到那废宫之处,天已经渐黑,他正焦急无处寻找,却听得芈月尖叫之声,连忙闻声赶去,这才恰好遇上。 芈月听完,冷冷一笑道:“可见是天不绝我!” 黄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对你下手?” 芈月摇了摇头道:“知不知,也无区别,总归是这几个人罢了。” 黄歇却叹道:“是七公主。” 芈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为,想杀我的会是威后,或者是大王,可是没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决断和心肠。” 黄歇也叹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是她?” 芈月迷惘地道:“我跟她并无恩怨,可是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为什么独独怨恨我,处处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让她落到这种命运的是威后,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应该是嫉妒姝姊,为什么会处处针对我。” 黄歇却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受威后母女的欺压,却无法反抗,便只能踩低别人,才能够心平。” 芈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轻声道:“据说,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扔到水里,所以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就学会了游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种死法,我绝对不能再让别人可以杀我,任意处置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黄歇凝视着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运,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担。” 芈月闭了闭眼,忽然扑在黄歇的怀中,今天的事,让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崩溃了,失控地叫着:“子歇,那你今天就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这宫里,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够了。你看到魏妹妹这样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运,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变成这样吃人的怪物。这些年来,我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女人面前装傻,我想方设法奉承着她生的女儿作为我的护身符。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过灾难活下来,我过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的就是不让她找到任何寻衅的借口。却不知道,对方想杀我,那是任何时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会象母亲一样,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沦落市井受苦受难,忍受完命运所有的不公,换来的不是脱离苦难,而是最悲惨的死亡……” 黄歇将芈月紧紧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重复你母亲的命运,我一定会带你脱离这种命运。” 芈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们走,我不要赐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庙行礼,这些都是虚的,为了这些虚的东西我还要忍受多久……我们私奔,我们就这样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黄歇抱住芈月,叹息道:“皎皎,你本来就是公主,你就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到我家去,这是你应该得的。害你的人就是为了要夺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让她们如愿。我们应该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底下去,叫阴暗处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芈月拼命摇头,嘶声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们走吧,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此时不走,便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荣光,不要名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开这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黄歇见她的精神已经陷入崩溃,只得扶起她道:“好吧,我们走吧。” 芈月挣扎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黄歇叹息,劝道:“好,我们不回高唐台,我们回离宫你母亲处,可好?” 芈月摇摇头,看着黄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乱,似一个不能说理的任性孩子。黄歇无奈地劝道:“便是我们要走,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子戎?” 这话,芈月听懂了,她怔怔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被黄歇拥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两人走了甚久,这才走出那间废宫,正走在林间丛中,却见远远处似有火光晃动,人声隐隐。 黄歇看了看,对芈月道:“想是你宫中之人见你不归,所以寻来。” 芈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听了此言,竟是毫无表示,黄歇不放心,只得抱起芈月,远远地躲着,终于将她送回了离宫莒姬处。 此时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却原来芈月失踪,晚上晡时未见她回来用膳,女岐便以为她去了离宫,便派人来问,莒姬这才知道芈月失踪,两头这一对上,便着了慌。女岐是素来以为芈月爱独来独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却是深知芈月虽小,却有分寸,她去见屈原见黄歇,从来都是晡时前回来,免得引起宫中猜疑,此时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萝更是明白内情,知芈月今日打听魏美人下落,是与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寻了个托词说:“薜荔说认得一个侍女小蝉,最擅画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来园中为她画花。不想此时未回,不知出了何事。”这是与薜荔早就商量好暂时能够搪塞的托词,若是她们去寻魏美人被人发现,便说是为寻一种不常见的花草样子走错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够再想托词来。 她在女岐这边这样说着,另一边见人迟迟未归,甚至到了报告莒姬的程度,只得趁女岐不曾发现的时候,却在女葵耳边悄悄道:“公主是去寻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惊,忙报了莒姬,莒姬心中气了个半死,暗骂芈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丝毫不听,这边却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郑袖之忌,忙动用自己原来的人手,去郑袖宫中打听。不料郑袖宫中亦是丝毫没有动静,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寻找。 也因此到这时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宫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却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是黄歇将芈月送了回来,虽然一肚子气恼,见她又是伤又是惊,更了离宫更是晕了过去,也不忍说她,这边安置侍女替芈月去更衣上药,这边才问了黄歇经过以后,又让黄歇悄悄走了,自己却严令诸人,不许私下泄了消息出去。 这边高唐台中因芈月失踪,女浇亦是报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芈茵已经下手,根本不理会。不想芈姝亦是听闻此事,也赶到楚威后宫中,闹腾叫楚威后帮着寻找,却叫楚威后赶了出来。 宫中既闹腾出此事来,自然是连南后郑袖一起知道了。郑袖刚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缠着楚王槐安慰劝抚,哪里肯理此事。南后心中生疑,自己这边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抚芈姝、芈茵二位公主,又打听经过,这边又派出内侍于宫中搜寻。 因此宫中此时除了莒姬暗中搜寻以外,明面上的搜寻便是南后之人。恰好黄歇方才抓住那内侍,被黄歇审问之后,因黄歇急着去救芈月无暇理会于他,便将他打晕了就这么扔在当场,怀中饰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后之人遇上,抓来仔细审过以后,心中大惊。南后只审出幕后之人乃是芈茵,只因她素日对郑袖早有戒防,也知道芈茵与郑袖私下有往来,自以为得了郑袖的把柄,便一边禀了楚威后、楚王槐,一边就点了人手,浩浩荡荡地向那废宫寻来。 果然众人去到那废宫,远远便听得有女子失声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惊,忙赶了过去,却是夜深寒重,薜荔与小蝉两人被打晕后,渐被冻醒。醒来但见一片漆黑,俱都吓得大叫起来。 掖庭令赶到,两人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蝉逼问她为何带公主到此处来,小蝉亦是不知内情,被人诱导到此,此时更是吓得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掖庭令听了薜荔之言,说是九公主失踪不见,忙到处寻找。 又有内侍自陈说是曾远远见着火光,当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废殿处,却发现芈月的衣袍盖在一具女尸身上,那女尸脸上又无鼻子,面目难辨,只吓得诸人以为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当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吓得手足无力,只将自己撞得晕了过去,虽撞得满头是血,却未曾伤了性命。当下众人只得拆了门板,才将两人俱抬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天色将亮,芈姝芈茵亦是各怀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时,才听说芈月已经找到,却是在废宫发现了她与侍女的尸体。 芈姝大惊,拉起芈茵便急忙赶过去。芈茵已是吓得心头砰砰乱跳,欲不想去,却推不过芈姝,只得被拉着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边甬道,但见那一头抬过两个木板,当先一个木板躺着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脸上尽是血污,后头木板上那人却不辨面目,脸上身上盖着芈月昨日穿的衣服,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 芈姝先看了薜荔满脸血污的样子,吓得遮住了脸不敢再看,却终究是不放心,推了推芈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芈茵也吓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还是叫别人去看吧!” 芈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只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们姊妹一场,难道单叫个奴婢去看便了事吗。你若不去看,这般薄情的人,日后休叫我做妹妹。” 芈茵暗中腹诽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却是不敢违了她的意思,只心中暗念着冤有头债有主,须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来找我等……这边战兢兢地揭开了那盖在脸上的衣服。 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见一张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脸,此时不知是颠簸还是因为晃动碰到,魏美人的一双眼睛竟是睁着的,一团死气地似在瞪着芈茵,芈茵做梦也想不到见到的竟是这般情况,只吓得尖叫一声,仰天便倒。 芈茵的侍女傅姆们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掐人中按太阳,又拿了银丹草[注1]给她嗅。这边芈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到,此时芈月的傅姆侍女也跟着芈姝一起出来,顿时涌上去要抚尸痛哭,女浇忙又用袍子将魏美人的脸掩住了。 这边芈茵只是一时被吓住,众侍女一通忙乱,竟让她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见眼前一堆面孔,竟是与方才所见薜荔的满脸血污、魏美人的血肉横飞交叠在一起,只吓得心魂俱丧,崩溃地掩面尖叫:“九妹妹,你莫来找我,莫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后逼我来杀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时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她这一句话说出来,起码有近百人听到,众人皆唬得脸色都变了,芈茵的傅姆还未回过神来,芈姝的傅姆却是楚威后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击到她的后颈,将芈茵打得晕了过去,叫声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废宫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魇住了七公主,你们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为她驱鬼。” 芈茵的傅姆这才回过神来,吓得战战兢兢,忙率众侍女一涌而上,不顾芈茵挣扎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将她连拖带扶地拉走了。 芈姝惊疑未定地问她的傅姆:“茵姊刚才在说什么?” 她傅姆名唤女岚,怕她再问,忙厉声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魇着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处戾气甚重,八公主是贵人,休叫冲撞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这边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给三位公主住处都人跳祭驱邪。” 她这一行人还未回高唐台,这个消息便已经旋风般传遍了整个宫庭,楚威后气得倒仰,拍案大骂道:“贱人自被鬼迷,何敢牵连于我!” 南后却听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着赶到豫章台去,给楚威后指了个替罪羊道:“母后息怒,那死的却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后一听,骂声顿时停住了,惊疑不定地问南后道:“你如何得知?” 南后方将魏美人被郑袖所惑,以袖掩面,又被郑袖进谗楚王槐,说是魏美人嫌他身上体臭,一怒之下将魏美人劓刑,郑袖又派人将魏美人活活扔进废宫,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说了,又道:“如今五国合纵,魏国献女原为联盟,意显挚诚。如今魏女无辜受害,岂不令魏国离心,有损大王于列国之中的威信,若是坏了合纵之议,只恐大王雄图霸业,要毁于一旦。” 楚威后怒不可竭,亦是为了掩盖今日芈茵之胡言乱语,当下便命女祝入宫驱鬼,只说七公主被魇、九公主失踪皆是宫中有恶鬼作祟,这边便迁怒郑袖,急急召了郑袖来见。 郑袖受楚威后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报南后之前去见楚威后的情景,却是只听到关于九公主失踪之事,还不以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请安,便见楚威后已经是怒不可竭地一掌捆在郑袖的脸上道:“你这个疯妇、毒妇!” 郑袖吃了一惊,她自得宠之后,再不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欲就要翻脸顶撞,却碍于眼前之人乃是母后之尊,只得忍气顶着火辣辣的脸陪笑道:“母后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儿臣做错了事,也请母后教我,何劳母后不顾身份亲自动手?” 说到最后一句,掩不住满腔不甘不忿之气,不免亦想刺楚威后一下。不想楚威后啐了一声道:“我儿我媳,方称我为母,你一个婢妾,也敢称我母后,你配么?” 她年老多痰,这一口啐下,却是着着实实一口浓痰糊在了郑袖脸上,这一啐比方才那一巴掌,更令郑袖倍觉羞辱,当下她便就势倒在席上,掩面大哭起来道:“妾不敢活了,母后如此辱妾,妾还有何等颜面活于世上。”说着就要去撞柱撞几,一副要血溅豫章台的模样。她带来的侍女忙去拉扯,顿时将豫章台弄得一团乱。 郑袖还要去拉扯楚威后,幸得楚威后身边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围了一大层,并不理会她的撒泼。 楚威后怒极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辈子的后宫,倒从未见过如此敢撒泼的妃嫔,当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墙,要刀子我便给你刀子,要白绫我便给你白绫,要毒药我便给你毒药,只怕你不敢死。” 郑袖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在南后宫中撒过泼,却是南后有顾忌,只得容让于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过泼,却是楚王槐宠爱于她,迁就于她;却不想楚威后为人心肠极硬,竟是不吃这一套的,只得掉转头来,掩袖假哭道:“我并无罪,母后何以要杀我?” 楚威后冷笑道:“我素日只说王后无能,竟纵容你这个毒妇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后宫,一百个你这样的毒妇也当杖杀了。你说你无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郑袖嘤嘤泣道:“母后明鉴,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却是大王过于纵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宠生骄,触怒了大王,亦是大王亲自下令罚她,妾与此事何干,母后何以迁怒于妾?” 楚威后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后宫的伎俩,可女人却最知道女人?我当年对付这些后宫鬼魅之事的时候,你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说到这里,越说越怒,厉声道:“你这个无知妇人,只晓得后宫争斗,不晓得天下大势。你毁的不是一个和你争宠的女人,你毁的是楚魏联盟,毁的是五国合纵之势!毒妇,你敢坏我楚国千秋万世的基业,我岂会容你!” 郑袖见她如此毒骂,知道在她这里已经是不能讨好,索性撕破脸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后何必说得这般好听,母后难道又是什么懿德正范之人吗?妾不过除去一个姬人,母后却逼迫七主公去谋害九公主,谋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后如今对妾这般言辞振振,可敢对着先王,对着宗庙也是这般言辞振振吗?” 楚威后想不到在此时,竟还有人敢如此顶撞于她,气得险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抚胸拍背,为她舒气,叫着道:“威后息怒。” 楚威后缓过气来,看着郑袖一脸得色,她亦是后宫厮杀出来,心忖眼前不过是个妾婢之流,何必与她废话,遂道:“我叫你来,原是还当你是个人,不想你竟是连人都不是的,我何必与你废话。叫大王来——” 郑袖见她息了气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来又能如何,身为母亲还能管到儿子睡了什么人不成,便是这老妇要立逼着大王责罚于她,她自也有手段让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话道:“母后当真还当如今的大王是三岁小儿,能让母后指手划脚。” 楚威后冷笑道:“我儿幸一个贱婢,我只是懒得理会。只是王后乃宗妇,要祭庙见祖的,断不可由贱婢充当。你不过是以为南氏病重,便将王后之位视为自家囊中之物吗。呵呵,我儿子是长大了,听女人的唆摆多过听母亲的,但是你想做王后,却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气,直想当场杖杀了她才能出气。只是儿子为王,年纪渐大,她不愿意为一姬人与儿子失和,只是若教眼前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从后宫厮杀出来,自然知道踩在哪里才是对方最痛的地方。 郑袖急了,不顾一切尖叫叫道:“难道这王后之位,母后说了算吗?” 楚威后呵呵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只要我不答应,宗室便也不会同意,朝臣更也不会答应的!”说罢,瞟了郑袖一眼,斥道:“滚出去!” 郑袖又恨又气,狼狈地爬起来,掩面呜呜地跑了出去。 不提郑袖回头如何向楚王槐撒娇弄痴,楚威后见郑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几案,道:“如何竟将事情误到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满腹疑问道:“是啊,若论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议过,并无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说过,昨日是他亲手与寺人杵将那人……”说到这里,她不禁压低了声音,含糊道:“抛入河中,并不见她有丝毫动作,这般岂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阴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声,昨日两人争首饰,被黄歇发现,寺人杵被黄歇抓住击晕,又被南后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报与玳瑁,如今已经是被玳瑁灭口。 楚威后怒道:“那何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玳瑁忙低声道:“威后息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说,确是看她已经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饰,这才抛尸入河,便让水流将她冲远,叫人教不见才好呢。” 楚威后怒气稍减,喃喃道:“这般倒也罢了。”又抬头吩咐道:“你去见王后,将那……” 她只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经明白,这是要她去将南后手中的另一个证人寺人杵灭口,忙应道:“王后素来恭谨孝敬,必不会有事的。” 楚威后冷笑道:“她昔年独宠宫中时,也还不晓得什么叫恭谨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时才想到这份上,我亦不稀罕。” 玳瑁不敢作答,只唯唯连声,哄得楚威后平心静气,服侍了她歇下,这才去了南后处,南后亦是乖觉,这边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时便回报说寺人杵畏罪自尽,南后与玳瑁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这边玳瑁去回复了楚威后,这边南后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却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没有用不知道,但将来却未必是没有用的。 穗禾凑到南后耳边,将今日郑袖与威后的话悄悄复述一遍,南后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将魏美人之事与九公主之事纠缠在一起,报与楚威后,如今果然让楚威后厌恶了郑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郑袖亦休想坐上王后宝座。若是熬到楚威后不在了,呵呵,以楚王槐之好色贪新,郑袖的红颜又还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后筹谋,此时离宫之中,芈月与莒姬母女对坐,一言不发,已经甚久。直至太阳西斜,莒姬才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芈月倔强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芈月亦道:“天高水阔,何处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阔,你一个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为宫闱险恶,便不欲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间之人,欲入这险恶之处而不可得?世间多少人,处流离失所,生死不可控,饥寒不可御,这点险恶争斗在这种饥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芈月静静地看着莒姬:“母亲之意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为处。南后病重,欲为太子寻一靠山,必会相助屈子、黄歇,你若能得南后之后,赐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无人去的险途。”她郑重地说道:“你要随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记子歇乃是黄族最看重的子弟,他们岂肯让你这般带了子歇离去?你若能够明正顺言地赐婚子歇,婚后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业。” 芈月沉默不语,如果说见到魏美人的尸体,是她逆反的开始,那么黄歇的家族、芈戎的将来,未必不是她犹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亲的消息。”芈月最终还是妥协了。 莒姬心中却无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后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还是这次芈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揽拦下来的,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未必尽如人意,她反落得里外不是人。 可是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也只有她自己养的一双儿女了。 九公主回来了,并以一种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回来,实是在楚宫引起了骚动。对于这件事莒姬对宫中的解释便是,九公主因为信了侍女小蝉去看一种异种花草,误入废宫,却遇上袭击,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来她幼时遇少司命处,方才发现了她。因为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回宫才迟了。 楚威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险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劝住,这才罢休。 不管楚威后、南后、郑袖等人信与不信,这确是能拿出来的唯一说辞了。而南后亦将此事修饰一番发布,就说是九公主去看异种花草,误入废宫被精怪所惑堕河,顺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获救,所谓受人袭击云云,自然是精怪所为了。 至于七公主当日看到魏美人尸体时失口说出的话呢?那自然也是因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极严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拨巫祝驱邪,无奈这邪气太重,如今人还是疯傻着呢。 而私底下,内侍们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魏美人怨气不息,化为精怪,欲寻替身借以报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幸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会出现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寻其他替身。你们不见七公主只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疯,那是因为七公主身上的阳气弱,所以便被精怪所占了。 又有人说,魏美人冤死无处诉,所以借迷惑贵人,将自己冤死真相闹出,如今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寻郑袖夫人报仇,你们不见郑袖夫人去了威后宫中,竟被赶了出来,看来这郑袖夫人夺嫡无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来报仇。 亦有人说,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只是附于魏美人的尸身其他冤魂,说是先王在世时楚威后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后欲杀先王子女的阴谋……甚至还有人凿凿指向曾被楚威后扔进湖中的越美人,说便是她在作怪。 当然,所谓精怪作祟论,虽是私下讨论,亦算是是内侍宫女们能明面上敢说的。至于有没有更隐私到“不过是人作恶拿精怪来说事”之类更隐私的“你知我知”流言,则不会被这么轻易打听到了。当时芈茵失声说出的话,听到的不少于百人,这种事,越是明面上不传,越是私底下传得疯狂。 当然,宫中流言如此猖狂,与背后有人支持也是有关的。像这种“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话,自不是楚威后愿意听到的,但内侍宫女信的却是不少,这几日便一直有内侍宫女们不当值的时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处磕头求庇佑的,便是看芈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说,和前朝后宫作祟说,则是楚威后和郑袖两边有意无意鼓励煽动起来的。前者针对郑袖,后者则是郑袖为了转移自己压力,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将“七公主被附身”这件事钉得死死的。楚威后恨芈茵扯出她来,郑袖亦知芈茵暗中为威后效劳,便都弃了她。 芈月坐在窗前,听着女萝将宫中流言之事一一回报,又说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经被封了起来,七公主关在屋子里不出来,随身的侍人也只剩了一个傅姆两个侍女,院子里还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芈月心中暗叹,如果不是这次莒姬给她想了个少司命的借口,只怕楚威后也要将她当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来以后,并没有再见到芈姝。她不去见芈姝,芈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来见她。 芈姝那日的确是当场听到了芈茵之言,虽然后来傅姆用精灵惑人糊弄于她,但她却是将信将疑,芈茵和她这几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见到魏美人的脸就被精怪所迷,这魏美人的尸身从发现到抬出,必是无数人见过的,怎么精怪不迷别人,却独来迷芈茵。又思及芈茵近日精神恍惚,行为鬼祟,又想起自己为芈月失踪之事去求楚威后,母亲不但不理反而将自己赶走,这种疑团越滚越大,大到甚至连自己都要相信芈茵的话了。 一时觉得这种言论荒缪无比,一时又觉得若是当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面对芈月? 而此时前朝亦是受此影响,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国使臣前去解释,魏国人却是打个哈哈,只说既然献女入宫,便是楚王妃嫔,如何处置魏国皆没有理由过问。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国使臣当真有要质问楚王之意,倒也可有个解释转缓的余地,无非是利益的讨价还价罢了,可魏国使臣这般打哈哈,显见已经是拒绝沟通了,只恐这五国合纵之事,要有危险。 五国合纵,原为对付秦国,可近日秦国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动,其他四国使臣,竟是毫无意见,甚至与秦人还有往来。 前朝后宫,格局微妙。 [注1]银丹草,即为薄荷。第二十六章 王后玺 而此时豫章台上,玳瑁亦是受了扬氏的苦苦哀求,前来为芈茵说好话,道:“那扬氏苦求了数日,七公主虽然有错,终究是为女君办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后冷笑道:“这贱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将功折罪,她不但办事不成,反污了我的名声,我不杀她,便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玳瑁劝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岂能因这等无稽之事厌了七公主。两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够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后冷笑道:“她还想出嫁?难道我还敢让她跟着姝出嫁为媵,再祸害了她吗?”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随着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后沉吟不语。 玳瑁已经得了芈茵之托,如今在这种情况之下,芈茵亦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着想嫁于黄歇,求了玳瑁数次。 玳瑁却知当日芈茵挑拨芈姝去追求黄歇,犯了楚威后之忌,如今亦不敢明显提到黄歇的名字。 楚威后却是摆摆手道:“不过是个贱婢,既已经决定让她随便嫁个人罢了,便不须再议。倒是那九丫头……”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见,倒可以让九公主随八公主出嫁……” 楚威后沉下脸来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却建议道:“公子戎长大要分封,若让九公主嫁于楚国之内,让她寻到辅佐公子戎的势力,岂不是叫威后烦心。若是九公主嫁去异邦,中途染个病什么的就这么去了,便与威后无关了。” 楚威后嘴角一丝笑容道:“倒也罢了,”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便是百个千个,也及不得姝的终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后叹息道:“齐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赵魏,不料赵侯无礼,我听闻消息说赵侯已经将吴娃立为继后。如今这贱婢为争宠损了魏楚之好,合纵难成。前日大王与我商议,说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国是虎狼之邦,姝娇生惯养,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劝道:“嫁给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赵国魏国,都比不得秦国势大。八公主若入秦为后,说不定还好过赵国魏国呢。” 楚威后叹息道:“也只能是这么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试试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对芈姝婉言说了秦国之意,芈姝一听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寻人商议,无奈芈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转了两圈,顾不得疑心和愧意,还是去寻了芈月来商议。 芈月道:“阿姊不愿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芈姝红着脸,扭捏着拧着手中的手帕。 芈月观其神情,试探道:“阿姊莫不是还喜欢那黄歇……” 芈姝嗔道:“哪儿的话,谁说过喜欢他了。” 芈月顿时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芈姝吃惊地道:“直接找他?” 芈月劝道:“为什么不行?你喜欢谁就告诉他,他若是个男人,在外经历得比你我多,肯定办法也比你我多。总比你自己一个人苦闷来得好。” 芈姝眼睛一亮,跳起来亲了亲芈月的脸颊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站起来,急急地送走了芈月,这边却打开匣子,看着匣内的几件小物,不禁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来人,去吩咐宫门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出去,便是只带了两个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便叫了一个侍女进去通报,说是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当日见过公主遇袭之事的,进去之后,只说要寻公子疾,不料却被引到了一个矮胖青年面前,当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里疾一听,见了她的装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从退下,这边笑吟吟地解释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点了点头,仍然警惕着道:“奴婢的话,却是要见了公子疾以后方能说的。” 樗里疾见状,只得道:“你且稍候。”转身去了邻室,此时秦王驷正与张仪商议如何游说楚国公卿,破五国合纵之议,听得樗里疾来报时,三人相视而笑。 樗里疾道:“楚公主前来,以臣看,是否应楚宫之内,亦知合纵难成,有与我秦国联姻之意?”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正是。”说着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去见一见那楚公主。”当下又与樗里疾、张仪各自吩咐,其余事皆依他们原定之计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见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着那侍女引着戴着帷幕的芈姝进来,便亲自引着芈姝进了他房中。 两人进了室内,秦王驷的笑容和熙如春风,眼神似要看穿到别人的心底。芈姝一路来的勇气消失了,低着头吱吱唔唔说不上话。 秦王驷微笑着,极有耐心地看着芈姝,芈姝一咬牙,抬头大声道:“公子疾,我心悦你,我要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你们的大王。” 秦王驷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设计相救之后,又遇芈月送来芈姝表示感谢的礼物,他便又写了回书,送了回礼,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片笺传诗赠物,三两下便将芈姝春心勾动。 他亦知芈姝今日来,当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后前来证实的,只是连他也不曾想过,芈姝竟是如此痴情大胆,直接诉情。若说他对芈姝不过是抱着利用之心,此时眼前这个少女大胆的表述,却令他心中微微一荡,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间每一个正常的男子,对着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痴情的少女如此大胆的表白,心里都会有所触动吧。 秦王驷的眼晴深深地凝视着芈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芈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欲退后,但内心的倔强让她不退反进,本是低着的头又昂了起来,道:“我……我就是知道。我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秦王驷迈前一步,双手按在芈姝的肩上,低下头,他的脸离芈姝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芈姝一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晕陶陶地只听得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哪怕你不嫁给秦国大王,也可能会嫁给燕国或者齐国的太子,你将成为一国的王后,或者会成为未来的王后,尊贵无比。你知道你这时候独身一人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私奔野合,有损你的名誉。快回去吧,我就当没听到你说过这番话。” 芈姝一腔春心,被这话大受打击,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强来,她抬起头,直视着秦王驷,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嫁给你。我不管什么大王储君,我也不在乎什么王后太子妇的位置,我也不管什么名誉,我就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喜欢我……” 秦王驷转过头去,似是不能抵受这样女子勇敢的表白,脸上的神情陷入了犹豫。 然而,自负于自己魅力的芈姝却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此时的秦王驷心中却想,这个自己要跳进他陷阱里的小猎物,他是捕获了她,还是要发一下恻隐之心,放她回去呢? 芈姝见他犹豫的样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转到他的眼前,拉着他的袖子,带着一些青春少女独有的骄横,急切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不许说谎,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我吗?”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眼睛,又睁眼看着芈姝,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让他有也此回到自己当初年少气盛时的感觉了。他想,也许不是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这个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热情来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谁是谁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轻抚着芈姝的头发,似乎在努力最后一次劝她:“姝,这样对你不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注1]他却是知道,这样的欲拒还迎,对于女人来说,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这个深坑去。 芈姝的眼神如火,直视着秦王驷:“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担。你呢,你敢吗?” [注2] 秦王驷纵声大笑,一把抱起芈姝,在芈姝的低声尖叫声中,笑道:“你既云‘大车槛槛’,我自然要答你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注3] 芈姝眼睛一亮,竟是扑了上去,抱住秦王驷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驷的唇上,她毛手毛脚,似乎一只小雀儿落在猛虎的嘴边,还在撩拨于他一般。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注4] 芈姝这上午出去,直到晡时已过,宫门将闭,华灯将上时,也未回来。 芈姝居处,早就乱成一团了,芈姝此番出去,只带了两个侍女,如今俱在馆舍内室外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做出什么来。 高唐台内芈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下落如何。 眼见到了这个时候,傅姆女岚已经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赶在宫门下钥前空着手回来,半点消息也无。 女岚无奈,想了想,只得自己亲自去寻了九公主芈月,问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处?” 芈月一惊,反问道:“姝姊怎么了?” 女岚红肿着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说自己出门走走,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可如今这时候了,我家公主还没回来,也没有人来报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如今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来请九公主示下?” 芈月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却也诧异道:“阿姊出门,傅姆如何不曾跟着?” 女岚忙道:“奴婢亦是要跟着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气,她只肯点了两个侍女,想是嫌奴婢碍事。” 芈月冷笑道:“傅姆这话奇怪,跟随公主,乃傅姆职责,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过不让傅姆跟从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来?” 女岚脸一红,不敢说话。这亦是宫中陋俗,傅姆们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贵的养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边,原是极有体面的。若论主子们小的时候,傅姆自然要跟随不离,免得其他宫人照顾幼儿有甚么疏失,责任要落到自己头上来。 各人的傅姆还护食得厉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只与自己一条心,灌输了无数旁人都信不过的理论。这女岚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拨的心腹,把芈月芈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里。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经长大,哪怕从前年纪幼小的时候对傅姆百般听从,到了十几岁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说话,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芈姝时不时还要顶上几句,且爱用些听话的小侍女。傅姆们辛苦十几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气了大了,不会再似幼儿般处处容易出事,,一个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们拿主奴身份一压,徒失颜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带出来一拨小侍女们,因此遇事都乐意偷个懒儿,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讨嫌。 女岚便只悔自己一个疏忽,竟弄出大事来。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连宫门都要下钥了,若是八公主夜不归宿,甚至弄出如芈月这般失踪出事,那可怎么办?花?霏?雪?整?理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担这事的,也不敢告诉楚威后,这便存心要拿芈月来填楚威后的怒火了,因此才这般恭敬地求芈月。听了芈月的反问,忙请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内司服处看我们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时,竟不曾在场,所以不曾跟从。如今还需要九公主替我们拿个主意才是。” 芈月看着女岚,直到对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头,才站起来,道:“带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了解女岚的目地,但是楚威后此人,本来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万个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芈姝出事,楚威后可不管她是否无辜,一样会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气。既然注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预作准备。 女岚自喜,忙拿也服侍芈姝的态度,殷勤地扶着芈月去芈姝房中。 但芈月自然也不会由得女岚当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时,似不经意地想起什么,问女岚道:“豫章台母后那里,你们可去回禀了?” 女岚脸色一变,强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够安排妥贴,如今天色已晚,何须惊动威后她老人家呢?” 芈月看着女岚叹息道:“是啊,威后关心爱女,若知你们怠职,岂肯轻饶你们。”说到这里便变了脸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贱命一条,要给你们拉来垫背?傅姆当真好心心!” 芈月说完转身就要走,女岚连忙跪到她面前挡住路求饶道:“九公主,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心,只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们公主的情份上,想想办法吧!” 芈月停住脚,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当真听我的?” 女岚低头道:“自然听从九公主之言。” 芈月冷笑道:“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奴婢,这时候真正应该关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们自己找不到,便当禀于威后。” 女岚尚在犹豫,芈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宫门下钥之后,可就迟了。” 女岚颤声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误,实是……若我们半点头绪也无,去禀威后,实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禀。”她又抬眼偷看芈月道:“九公主,若是我们公主当真有事,便是威后,难道就不会迁怒于九公主吗。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寻回八公主,亦是对九公主有好处。” 芈月瞪着女岚,两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数。芈月便冷笑一声道:“带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进芈姝房中,但见几案上散着竹简,旁边放着一个红漆匣子。芈月走到几案前,翻阅着几案上的竹简,却正摊开的是一首诗,芈月轻轻用雅言念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女岚眼睛一亮,轻呼道:“对了,我们公主这几日便一直在念着这几句,九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芈月道:“这是诗经中的《王风·大车》篇,是当用雅言读的,你们自然听不懂。” 女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诗是什么意思?” 芈月轻叹,又用郢都方言将此诗念了一番,解释道:“大车行驰其声槛槛,车盖的毯子是芦荻青翠的颜色,我岂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岚吓得哎呀一声道:“哎呀,这意思是……” 芈月道:“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她看着手中的竹简,心中却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芈姝的勇敢,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与黄歇明明两情相悦,却只能苦苦压抑,不能说出口来。看着诸侍女听了此言,面如土色,便问:“今晚她迟迟不归,必与此事有关,你们知道那是谁吗?” 女岚如何能知,当下摇头道:“我们真不知道。” 旁边的侍女珍珠却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芈月见她神情,问她道:“你可知道什么?” 珍珠轻声道:“公主,收过公子疾的礼物。” 芈月一惊道:“在何处?” 珍珠便将旁边的红漆匣子打开,但见里头一束洁白如雪的齐纨、一对蓝田玉珥,几片木牍,上面写着几首若有若无暖昧的诗句,芈月看了这些东西,脸色也变了:“此人好生大胆。” 秦国使臣来楚国的目地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国公主为秦王继后,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胆地勾引芈姝,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他是想让芈姝嫁秦王,还是不想让芈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对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芈月合上匣子,脑子里似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去捕捉却一闪而逝,她来不及细想,便道:“赶紧回禀母后,事情或可挽回。” 女岚还待再说,芈月却已经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禀,我这便去回禀。” 女岚无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禀楚威后。 楚威后大惊,连更衣都来不及,直接便赶到高唐台去,喝道:“你们是如何服侍的,竟连公主去了何处,也不知道?” 女岚不敢回答,只看着芈月。 芈月本不欲渗和此事,但女岚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来,见楚威后目光狠厉已经瞪向自己,只得禀道:“儿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来寻我,说阿姊至今未归,儿臣听得她还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禀告母后,因此亦来此听候母后吩咐。” 楚威后本疑她或有什么阴谋,前几日她方死里逃生,今日芈姝便出了事,时间挨得如此之近,怎么不叫她生疑,如今听了她这话滴水不漏,便又转向女岚。 女浇女岐两人此时也是来了,听得女岚不怀好意,她们亦是利益悠关,连忙膝前一步证明道:“九公主说得甚是,方才女岚前来寻九公主,九公主听了之后第一句便是问禀过威后不曾,又急催着女岚去回威后的!” 楚威后变了脸色,顺手操起案几上的一枚铁枝便砸到了女岚脸上去,怒骂道:“我当你是个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说到这里,亦不敢再说下去,红了眼圈。 女岚被砸得满脸是血,却不敢呼痛求饶,亦不敢再辨,只不住磕头。 楚威后喝道:“来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个个地打,打到说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儿为止。” 众侍女连求饶也不敢,一齐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击,年纪大知事的便闷声哀号,年轻不懂事的侍女们却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饶,满院皆是惨呼之声。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怒道:“再乱叫,便剪了她们的嘴。” 玳瑁连忙劝道:“威后息怒,若是剪了她们的嘴,更是问不出话来了。”这边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润润口,休要说得口干了。” 楚威后接过玉碗,正欲要喝,转眼看到芈月静静地跪于一边,忽然怒从心头起,扬手玉碗扔向芈月。 芈月微一侧身,玉碗扔到芈月身上又跌下来,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现在得意了,一个疯了,一个失踪,你这个妖孽,真是好手段。这宫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宁,我真后悔当年对你心慈手软,留下你的性命来。” 芈月安详地如同楚威后的发作不存在一样,恭敬道:“母后挂记着阿姊,一时忧心,不管说什么话,儿臣自当受着。阿姊想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如今宫门已经下钥,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宫的宫门那边守着,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当回来了。” 楚威后气得发抖道:“你、你还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路上耽搁,她在路上能有什么耽搁?你又如何能够断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来?”说到这里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处?莫非……姝失踪之事,与你有关?” 芈月叹道:“母后想哪里去了,”她指了指几案上的竹简,又道:“儿臣早来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寻出阿姊去向,见了这几上竹简,又听女岚说有人送她这些物件,亦闻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过与秦国议亲之事。故儿臣大胆猜测,说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馆舍。母后是去宫门守候也罢,若当真着急,亦可请了大王,开了宫门去秦人馆舍寻找。只是这般做,便不够惊动旁人,易传是非。” 楚威后更怒道:“你既知易传是非,还敢如此建议,莫不是你也想学那……”她险些要把芈茵之名说了出来,一时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贱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坏了姝的名声?” 芈月镇定地道:“母后说哪里话来,不管阿姊是今晚回来或者是明日回来,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么事也都不会有。我楚国芈姓江山,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有不好的名声,又怎么会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后听得出她弦外之意,脸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着神灵保佑,姝平安无事。” 芈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无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楚威后盯着芈月,半晌道:“算你聪明,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等姝回来,看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抹掉什么。” 芈月伏身道:“是。” 楚威后静静地坐着。 芈月笔直跪着。 窗外一声声打板子的声音,宫女的哭叫声显得遥远而缥缈。 而此时,芈姝的两个侍女跪在馆舍外室,听得里头的云雨之声,实是心胆俱裂,却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抱作一团互相低声安慰着。 秦王驷内室之中,纱幔落下,黄昏落日斜照轻纱。云雨过去,秦王驷和芈姝躺在一起。 秦王驷拨弄着芈姝的头发,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姝,你的名字,是来自这首诗吗?”[注5] 芈姝含羞点头。 秦王驷微笑道:“你是静女,那有没有彤管赠我?” 芈姝脸红,羞涩地转过头去。 秦王驷顺手便从芈姝头上拨下一支珊瑚钗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没有彤管,就赠我彤钗吧。” 芈姝妙目流转,轻声呢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钗,又拿什么还我?”[注6] 秦王驷笑了,轻吻着她的发边:“我自然也是还你以琼瑶美玉……别急,我给你的东西,要你离开以后才能看。” 芈姝娇嗔道:“到底是什么?” 秦王驷抱住芈姝翻了个身,笑道:“现在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吾子,时候尚早……”说着,便要再来一番。 芈姝娇喘连声:“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这边推着,却是强不过秦王驷,便又重行欢爱。 如此几番,终于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来,便觉得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半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窗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芈姝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叫道:“公子,公子疾——” 两名侍女听得她的呼声,连忙端了热水细巾进来,为她净身更衣。 芈姝净身完毕,倚着枕头懒洋洋地问道:“公子疾去了何处?” 那侍女眼圈儿红红的,也不知是惊是骇,低声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临行前说,有东西留与公主。” 芈姝满心不悦,只道自己与对方初尝欢爱,他如何竟敢一言不发便走了。当下伸手让侍女服侍着穿衣,一边悻悻地问道:“他有何物留与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却在枕边发现一个小匣子,忙奉与芈姝道:“想是此物。” 芈姝只道是什么信函或者是订情信物,不料打开木匣子,里面却是一块白玉雕成的玺章。 芈姝有些气恼,道:“难道我还缺一方玺章不成。”心中却多少有些疑惑,她对着这只玉玺看了半日看不出来,见其上还有一些红泥,当下拿起丝帕,在其上印了一印,显出正字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呼一声。 她的侍女正在为她挽发,听到呼声,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芈姝心慌意乱,匆忙将这丝帕与玉玺都塞回匣子里去,另一个侍女待要去接,芈姝却下意识地将这小匣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喝道:“我自己拿着。”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见她发髻已经挽就,连忙扶着她站起,为她整理裙角。 芈姝紧紧地抱着小匣,木匣压着她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方才那一方玉玺印在丝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个小字,曰:“秦王后之玺。” 她心中万般念头奔啸来去,只欲要叫了出来,那公子疾是谁,他如何会有秦王后之玺,他与自己云雨一番,却将秦王后之玺给了自己,那是何意? 蓦然间一个念头升起,她想,难道他竟不是什么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头火烧一般,见侍女整装完毕,便急急抱着木匣走了出去。 但见馆舍之中,华灯已上。她戴上幕离,走在回廊之上,此时竟是极为清静。 她这一走动,便见回廊对面来了一人,乃是那时常随着那“公子疾”同进同出,容貌亦与那“公子疾”有几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见着了她便是一礼道:“小臣樗里疾,奉命送公主回宫。” 芈姝知“樗里”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个“疾”字不成,天底下哪来这般的巧合,当下压着内心狂澜,低低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里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里,所以都称为我樗里疾或者樗里子。” 芈姝惊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里疾道:“公主已经得到了王后之玺,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身份吗?” 芈姝终于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里疾点头:“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芈姝急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樗里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泄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国,他如今已经离开馆舍,欲于明日凌晨离开郢都赶回咸阳。吩咐臣留在此时,继续办理秦楚两国联姻之事。” 芈姝捧着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国大王,他把这玉玺给我,那就是……” 樗里疾道:“那就是已经许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见过新王后。” 芈姝侧身让过,嘴角不禁一丝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劳樗里子了。” 樗里疾抬头看着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过尽兴,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来。这个时间怕是宫门早就下钥了吧,却又不知如何安置,便问道:“如今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芈姝漫不经心地道:“我今晚未归,那些人必是不敢隐瞒,要报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宫门必当还留着等我。若是当真宫门已锁,我再回馆舍吧。” 樗里疾听她话语中的天真无谓,心中暗叹,只得送着她回了宫中。 果然楚威后早派人守在宫门口,见着芈姝马车回来,宫门上看到,只喝问一声,便忙开了宫门,樗里疾目送芈姝马车进了宫门,宫门又关上,这才拨转马头,下令道:“去靳尚府。” 楚威后正等得心焦,此时但听得室外一叠连声地“公主回来了”,忙扶着玳瑁站起,亲自迎了出去。 此时院子中被打得哀号声声的诸宫人们,闻听八公主回来,如获救星,当下杖责停住,这些人来不及爬起,竟是已经忍不住伏地痛哭。 芈姝手捧木匣,被众宫女拥着走进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虚地道:“母后,你如何来了?” 楚威后一把抓住芈姝的手,此时她幕离已去,只将她从头看到尾,从前看到后,她是积年知事的人,如今芈姝春意荡漾的样子,竟是让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声,却又恐吓着了女儿,忍气喝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现在才回来?” 芈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涩妩媚,却全无被母亲撞破后的畏惧胆怯,反只见得意欣喜,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对楚威后撒娇地道:“母后,我有话要跟你说。来,你随我进来。” 楚威后强抑恼怒,道:“好,我们进内去说”,说着拉着芈姝进来,却见芈月一行人还跪在当地等候,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还不出去。” 女萝忙上前扶起芈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芈姝身边皆被杖责,只得由楚威后身边的侍女替芈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诸人皆退出之后,楚威后方问芈姝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芈姝却不答话,只将那木匣打开,递与楚威后看了,楚威后见了这玉玺式样,便是一惊,及至拿起那丝帕,看到上面的秦篆,这才真正地笑了出声,一把搂过了芈姝道:“我儿,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芈姝便笑着低声将与秦王驷结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楚威后只觉得数日来的一股郁气尽散,说不出的称心如意,抚摸着芈姝的头发笑道:“我的女儿果然不同凡俗,我本来担心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声又不好,还怕你嫁过去会吃苦吃亏。如今看来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好郎君,又把这王后之玺给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这桩婚事。” 当下便召来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将此事告诉楚王槐,务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国合纵废弃,也须是顾不得了。 [注1]:“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出自《诗经·卫风·氓》,意思是情爱之事若沉溺下去,男子还可以摆脱影响,女子就很难解脱。 [注2]:“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出自《诗经·王风·大车》,解释如文中。 [注3]:“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出处同上,意思是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莫谓不信,此言如同太阳一般永恒。 [注4]:“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出自《国风·召南·野有死麇》,讲男女相爱野合之事。 [注5]:“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出自《诗经?邶风?静女》,讲述男女相爱约会之事。 [注6]:“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出自《诗经·卫风·木瓜》,下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讲述男女相爱互赠礼物订情。第二十七章 大朝日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这一次的大朝日,要议定是与韩赵魏齐五国合纵,还是秦楚连横结盟。 所以这一夜,许多人都是很忙。 黄歇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与几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帮夫子作下手,将明日要在朝上陈述的策划再三修改,互相问诘,务必要尽善尽美才是。 屈原所议的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禄、任贤能、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条法令,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国的秦鞅变法,有些取法于当年楚国的吴起变法,又顾及了楚国目前现状,删繁就简,务必要新法更圆满,更妥贴。 屈原拿起最后校订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国疆域大于秦国,根基深于秦国、人才多于秦国,若能实行新政,必将称霸诸候。” 黄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这新政十二策一推开,千秋万世当勋记夫子的功业。” 屈原摇头道:“若是新法能够推行,大利于楚国,则必然招来朝臣和勋贵们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吴子、商君那样死无全尸即可。” 黄歇却不以为意:“吴起商鞅之所以招来怨恨,是因为他们是异国孤臣,为求表现用了严苛的手段,行事过于不留余地,所以积怨甚多。夫子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训,事分缓急,终夫子一世不成,还有黄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关系也算缓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够不失,事缓则圆,应该不会引起政局太大的动荡。” 屈原抚须点头:“唉,于国内,我们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于天下,秦国崛起太快,我怕他们不会给我们发展的时间啊。” 宋玉亦道:“夫子过虑了,列国征战以来,数百个小国朝夕而灭,如今剩下的都是强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此番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是合纵长,有这六国联盟在,就算秦国发展得再快,他还能一口气吞下六国不成。” 屈原叹息道:“我现在担心的是魏国会不会出状况,唉,后宫无知祸乱国家,魏国送来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惨,此事还沸沸扬扬地传出去,我怕魏国不肯罢休。” 黄歇道:“魏国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无忌,此人一向深明大义,只要楚魏再结联姻,我想也不至于破坏关系。” 屈原道:“不错。子歇,此事忙完,也应该给你筹办婚事了吧。” 黄歇脸红了道:“夫子——” 屈原问道:“我听太子说,你托他在王后面前游说,让王后作主将九公主许配于你?” 黄歇点头,这也正是他与莒姬商议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顾虑,当下也同屈原说道:“正是,就怕威后不慈,到时候还望夫子相助。” 屈原轻叹道:“威后不慈,如今宫中流言纷纷,令尹为此也大为震怒。若是威后为难于九公主,老夫当请令尹出面,为你关说。”宫中一位公主遇险,一位公主“中邪”,而这个“中邪”的公主还曾经失口说出威后令她杀人之事,宫中流言,不免也传到了宫外去。令尹昭阳为此事还特地进宫与楚王槐好好地“谈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阳并不爱多管这种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说动昭阳出手相助,便多了几分把握。 黄歇正中下怀,当下向着屈原一揖道:“多谢夫子。” 宋玉诸人见此情景,也上来开着玩笑,黄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当真亲事能成,自然要请诸位师兄师弟们共饮喜酒的。” 且不说屈原府中的热闹,此时楚国下大夫靳尚府中,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国使臣樗里疾。 这靳尚惊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贵客忽来赠以厚礼,他虽亦是芈姓分支,为人功利好钻营,但才干上却颇不不足,从前在楚王怀为太子时,他跟在旁边还能够出点小算计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却不够份量,只混了半辈子,却也只混得一个下大夫罢了。 樗里疾还赞他说道:“大夫这府中处处清雅,低调内敛,与楚国其他府第的奢华张扬相比,却显得清雅不凡。” 靳尚却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说笑了,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便是想奢华,也无这等资本啊。” 樗里疾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我在国内也听说靳尚大夫是楚国难得的人才,怎么会玉璧蒙尘呢?” 靳尚心情压抑,摆摆手道:“唉,惭愧惭愧啊!” 樗里疾道:“大夫之才,如锥在囊中,只是欠一个机会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这个机会何时到来啊。” 樗里疾道:“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靳尚一惊,拱手道:“愿闻其详。”说着,便将樗里疾引入了自己内室,屏退左右,亲与樗里疾相商。 樗里疾微微一笑,脑海中却想起张仪的分析。张仪于昭阳门下三年,虽然因心高气傲什么职位也没混上,但此人聪明过人,眼光极毒,在昭阳的令尹府中,却已将大半朝臣都一一识遍了。 这往令尹府中来的朝臣,一是商议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阳,尤其后一种,真是可以在昭阳府中看出别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来,因此张仪分析起来,颇有独到之处。他对樗里疾说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来自负,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狭小睚眦必报,有着与其才华不相称的勃勃野心,此人没有大局能力,却有着极强的钻营和游说能力。他没有图谋和计划的能力,却是做破坏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为目标,给他吞下一颗毒饵,他转而喷发出去,实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里疾便是依着张仪之计,要让靳尚吞下这个毒饵。 而这个毒饵,张仪料定靳尚必会吞下,因为他盼望这个机会,已经很多年了。 樗里疾走后,靳尚独在厅上徘徊,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忧,一会儿狰狞,唬得身边的臣仆亦是不敢上前,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这头便令套车去了令尹昭阳府第。 昭阳府虽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安静,昭阳正准备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却听说靳尚求见,便不耐烦的叫了他到后堂来。 靳尚抬头看去,见昭阳只穿着休闲的常服,连冠都已经去了,懒洋洋地打个呵吹,对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说吧,老夫明日还要早朝,年纪大了,睡得不甚好,若无重要的事,休要扰我。”这穿着常服见的,不是极亲密的心腹,便是极不用给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时,自然是属于后一种了。 靳尚仆倒在地,膝前几步,低声道:“非是下官惊扰令尹,实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禀于令尹。” 当下便将樗里疾所教他的,关于屈原欲实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会伤及芈姓宗亲利益等事说了。花.霏.雪.整.理 昭阳听了心中一动,却打个呵欠道:“也无你说得这般严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当年吴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来,此事万万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芈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芈姓分支,这楚国虽是芈姓天下,却不是大王一个人的,而是我们所有芈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来就有封地爵位官职,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小人、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底气没有节操,为了图谋富贵都是不择手段的,不是挑起争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时候楚国就会大乱了……” 昭阳微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动,道:“如今是大争之世,国与国之间相争厉害,不进则退。秦国已经从新政中得到好处而强大,那我楚国也不能落后啊。况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为新政能够让大王的权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禄,那这些多出来的官禄自然是给那些新提拨起来的卑微之人。可若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芈姓宗亲又怎么办?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这话正打中昭阳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鲁国当年宗族当道,孔子曾经建议削三桓,以加重君权,结果三桓削了,君权强了,可守边的封臣没有了,国境也就没有了守卫之臣,于是鲁国就此而亡。齐国当年一心想要强盛,大量重用外臣,结果齐国虽然强大了,但姜氏王朝却被外臣田氏给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还是老令尹见识高。” 昭阳叹道:“所以,这国家,没有宗室,就是自招祸乱。楚国芈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们这些芈姓血脉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对象。”说到这里,不禁轻叹:“屈子啊,他是太年轻了,急功近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