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请黄文炳到后堂,再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迟;只好急急修一封书,便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只说显得相公,便已显得自家,小人机智,明捷如此。】就一发禀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为下作引。】便是今上得知,必喜。”【只说相公,便显自己。】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公子官活画。】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书上就荐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通篇归结。】黄文炳称谢道:“小生终身皆依托门下,【是文中旁语,却是文炳正题。】自当衔环背鞍之报。”黄文炳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印上图书。【八字详细,为下作引。】黄文炳问道:“相公,差那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个两院节级,唤做戴宗,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来早便差此人径往京师。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黄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去了。 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封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次日早辰,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太师府里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奇文大笔,忽若怪石飞落。○宋江为事之根,今日忽又撞着。】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辛苦,可与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的赏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搁,有误事情。”戴宗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却来牢里对宋江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的事。【写戴宗不知书里事,妙。】每日饭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来,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耐几日。”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戴宗唤过李逵当面分付道:“你哥哥【是对李逵语,只此三字已足。】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饭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觑他则个。”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骇人语,快绝妙绝。】你自放心东京去,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亦为下作引。】戴宗临行,又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饮食。休得出去撞醉了,饿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看他断头沥血,可敬可畏。】待你回来却开!【未曾断,先算开,写来绝倒。○看他未曾断,先算开,却又肯断,一发难得也。】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哥道:“兄弟,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更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服等宋江,寸步不离。【写得至性人可敬可爱。○写李逵口中并不说忠说孝,而忽然发心服侍宋江,便如此寸步不离,激射宋江日日谈忠说孝,不曾伏待太公一刻也。】 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絣、膝护、八搭麻鞋,穿上杏黄衫,整了(月答)膊、腰里插了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挑上两个信笼,出到城外,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口里念起“神行法”咒语来,顷刻离了江州。【戴宗打扮,至此方出。】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马,取数陌金纸烧送了,【奇语。】过了一宿。次日早起来,吃了酒食,离了客店,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笼,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路上略吃些素饭素点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拴上甲马,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店。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侧首一座傍水临湖酒肆。【可知。】戴宗捻指间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有二十副座头,尽是红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戴宗挑著信笼,入到里面,拣一副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 (月答)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晒在窗栏上。【夏景。】戴宗坐下。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甚么肉食下酒?或猪、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饭;又有馒头,粉汤。”戴宗道:“我却不吃荤腥。有甚素汤下饭?”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熝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 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却待讨饭吃,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贵,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著一封书,取过来递与朱头领。朱贵拆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面写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朱贵便拆开,从头看去,见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侯施行。……”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做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头边溜下搭膊,上挂著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看时,上面雕著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看出戴宗,又是一样写法。】朱贵看了,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得军师说,这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好。】这一段书却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来,问个虚实缘 由。” 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便爬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好。】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笑道:“这封鸟书,打甚么要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朱贵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贵。”戴宗道:“既是梁山泊头领时,定然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兄长莫非是军师常说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贵又问道:“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缘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爱兄弟。他如今为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信。”戴宗看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宋公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然如此,戴院长亲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著对港,放了一枝号箭。响箭到处,早有小喽啰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细。】下船,到金沙滩上岸,引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道:“间别久矣!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宋公明见监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宋三郎吃官司为甚么事起。戴宗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说了。晁盖听了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吴用谏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长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奇事。】晁盖道:“愿闻军师妙计。”吴学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只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书,【可称吴学究二劫生辰纲也。】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须密切差的当人员,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童谣。’【真好计策,真好回书。】等他解来此间经过,我这里自差人下山夺了。【读者只谓下文,又若清风山前故事矣。】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里过时,却不误了大事?”【详得好。】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著人去远近探听,遮莫从那里过,务要等著,好歹夺了。【是。】--只怕不能 够他解来。”【此句又为下作一引。】 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奇文。】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 、黄鲁直、米元章,【不意三公落名水浒传中,亦是奇事。】蔡京四家字体。苏 、黄、米、蔡,宋朝四绝。【四绝。】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相识。那人姓萧,名让;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又会使枪,弄棒,舞剑,轮刀。吴用知他写得蔡京笔迹。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先送五十两银于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伙,如何?”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了,也须要使个图书印记。”【奇文。】吴学究又道:“小生再有个相识,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一绝。】见在济州城里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厮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就赚他来镌碑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补一句妙。】晁盖道:“妙哉!”当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不限两个五十两好。】拴上甲马便下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寻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衙东首文庙前居住。”【住得是。】戴宗径到门首,咳嗽一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来,见了戴宗,却不认得,便问道:“太保何处?有甚见教?”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本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资,请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定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道:“小生只会作文及书丹,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刻字匠作。”【顺手串下好。】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要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拣定了好日。万望指引,【串下好。】寻了同行。” 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手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坚。”【顺手串出,便不相犯,好。】当下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宗相见,具说【前用戴宗说,此换萧让说,都好。】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太保特地各赍五十两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金大坚见了银子,心中欢喜。两个邀请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气暄热,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门出去。”金大坚:“正是如此说。”两个都约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动身。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裹行头,来和萧让,戴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里,行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来接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背著了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时候,约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忽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伙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看他用相迎之人,只是肩上肩下一辈,都好。】大喝一声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里去?──孩儿们!拿这厮!取心来吃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镌文的;又没一分财富,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财赋衣服,只要你两个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枪棒,迳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王矮虎转身便走。两个却待去赶,听得山上锣声又响。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走出摸著天杜迁,背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自是一辈。】各带三十余人,一发上,把萧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子里来。四筹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著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伙。” 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杜迁道:“吴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和你两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萧让、金大坚,都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当时都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内,相待了分例酒食,【不漏。】连夜唤船,便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 、吴用,并头领众人都相见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说修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伙,共聚大义。”两个听了,都扯住吴学究:“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自是闲文,然亦正须了却。】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坏了!”吴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奇。】当夜只顾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小喽啰报道:“都到了!”吴学究道:“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宝眷。”【奇。】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著两家老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昨日出门之后,只见这一行人将著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看救。’出得城时,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与金大坚两个闭口无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安顿了两家老小。【了。】 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字体回书去救宋公明。金大坚便道:“从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型大小。”当时两个动手完成,【疾。】忙排了回书,【疾。】备个筵席,快送戴宗起程,【疾。】分付了备细书意。【疾。】戴宗辞了众头领下山来时,小喽啰忙把船只渡过金沙汉,【疾。】送至朱贵酒店里,连忙取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别朱贵,开脚步,登程去了。【疾。○数话写得手忙脚乱,为失事作地,妙绝。】 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自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席。正饮酒间,只是吴学究叫声苦,不知高低。【奇妙不可言。】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是我这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奇妙不可言。】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书上却是怎地差错?” 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大脱卯!”萧让便道:“小生写得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一衬妙绝。】请问军师,不知那一处脱卯?”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 ,亦无纤毫差错,【又一衬妙绝。】怎地见得有脱卯处?”吴学究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闹江州城,鼎沸白龙庙。直教: 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 毕竟军师吴学究说出怎生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总批 :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急亦遂解矣。如宋江、戴宗谋逆之人,决不待时,虽得黄孔目捱延五日,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穷云尽之际,此时只须云“只等午时三刻,便要开刀”一句便过耳。乃此偏写出早辰先着地方打扫法场;饭后点士兵刀仗刽子;巳牌时分,狱官禀请监斩,孔目呈犯由牌,判“斩”字,又细细将贴犯由牌之芦席亦都描画出来。此一段是牢外众人打扮诸事,作第一段。 次又写扎宋江、戴宗,各将胶水刷头发,各绾作鹅梨角儿,又各插朵红绫纸花,青面大圣案前,各有“长休饭”、“永别酒”;然后六七十个狱卒,一齐推拥出来。此一段是牢里打扮宋、戴两人,作第二段。次又写押到十字路口,用枪棒团团围住;又细说一个面南背北,一个面北背南,纳坐在地,只等监斩官来。 此一段是宋、戴已到法场,只等监斩,作第三段。次又写众人看出人,为未见监斩官来,便去细看两个犯由牌:先看宋江,云犯人一名某人,如何如何,律斩;次看戴宗,犯人某人,如何如何,律斩。逡巡间,不觉知府已到,勒住马,只等午时三刻。此一段是监斩已到,只等时辰,作第四段。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此篇妙处,在来日便要处决,迅雷不及掩耳,此时即有人报知山泊,亦已缩地无法,又况更无有人得知他二人与山泊有情分也。今却在前回中,写吴用预先算出漏误,连忙授计众人下山。至于于路数日,则恰好是事发迟二日,黄孔目捱五日,三处各不相照,而时至事起,适然凑合,真是脱尽印板小说套子也。 写戴宗事发后,李逵、张顺二人杳然更不一见;不惟不见而已,又反写二番众人叫苦,以倒踢之,真令读者一路不胜闷闷。及读至“虎形黑大汉”一句,不觉毛骨都抖;至于张顺之来,则又做梦亦梦不到之奇文也。】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封书如何有脱卯处?”吴用说道:“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才使的那个图书不是玉筋篆文‘翰林蔡京’四字?【篆体字文,前略此详,正妙。】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吃官司!”【奇谈。】金大坚便道:“小弟每每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师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字图书?【说得明快之极。】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此人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来别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神行法’来,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好。】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晁盖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扣著日期,【好。】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钟,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师么?”戴宗禀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见得恩相。”知府拆开封皮,看见前面说:【正经。】“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中间说:【次之。】“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车,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失走……”书尾说:【带。】“黄文炳早晚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分付教造陷军,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来牢里看觑宋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来报道:“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紧接。】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时新酒果。知府谢道:“累承厚意,何以得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挂齿。”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只在早晚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荐。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家书,显得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取过家书递与黄文炳看。 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只见图书新鲜。黄文炳摇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贼。】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书来时,曾有这个图书么?”【贼。】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一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反用一解妙。】黄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些?【书轻点过。】只是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贼。】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贼。】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贼。○此一段比前吴用所说,又另增出。】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贼。○此一段与吴用所说同。】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里谁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补一句。】一问便显虚实。”知府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升厅,叫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公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 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当时把戴宗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真个办事,未曾重赏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色已晚,不知唤做甚么门。”【东京帝都,人山人海,如何日晚,门都不知,写得好笑。】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门前,谁接著你?留你在那里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寻见二字好笑,写得如市之门,可张雀网。】接了书入去。少刻,【少刻又好笑,写得潭潭之府,跬步即尽。】门子出来,【又好笑,写得相府中,鬼亦更无别个。】交收了信笼,著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写得相府中门房亦无一间,好笑。】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写得太师府前,如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相似,好笑。】只见那门子【只是这个门子,如贫士仓头相似,好笑。】回书出来。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细,【戴宗固不问,门子如何也不问,好笑。】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须的也是无须的?”戴宗道:“小人到府里时,天色黑了;【好笑。】次早回时,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好笑。○趁黑交出来,写得太师府前,如做鬼市,好笑。】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不恁么长,中等身材。【中等二字好笑,长亦有之,短亦不远。】敢是有些髭须。”【反与知府商量髭须,好笑之极。】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傍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宗拖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如何却道他年纪大,有髭须!况兼门子小王不能 够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帖,必须经由府堂里张干办,方才去见李都管,然后递知里面,才收礼物!便要回书,也须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就胡乱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好好招说,这封书那里得来!”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知府喝道:“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牢子情知不好,觑不得面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来?”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伙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上山,要割腹剖心。【辩。】去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辩。】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说这话!再打那厮!” 戴宗由他拷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言前后相同,说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黄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这人也结连梁山泊,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早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把这两个问成了招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奏。”黄文炳道:“相公高见极明。似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炳,送出府门,自回无为军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厅,便唤当案孔自来分付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戴宗的供状招款黏连了;一面写了犯由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作此疾语,令人吃惊。】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先写一句孔目无便救他,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妙。○空中结撰,有此奇文。○此止为梁山泊来不及作地耳,然在俗笔,定向知府边延挨下去,更不能先作骇疾语,次又另生出奇避孕药救之一了也。】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妙。○生出许多枝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妙,○看他亦是二字,勉强之极。】直至五日后,方可施行。”【一日是国忌,一日是中元,一日是景命,然则止是三日后耳,却云五日后,妙。】原来黄孔目也别无良策,只图与戴宗少延残喘,亦是平日之心。【又反呼山泊诸公,妙。】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此五字中,暗伏无数事在内。】早辰,【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饭后【饭后。】点起士兵和刀仗刽子,【急病杀人事。】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闲中先叙士兵之多,为后出色。】巳牌时候,【已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监斩官。【急杀人事。】黄孔目只得把犯 由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急杀人事。○急杀人事,偏又写得细。】江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再插一句众人无力相救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李逵两日不知在何处。○张顺两日一发不知在何处,急切中令人闷闷。】当时打扮已了,就牢里把宋江 、戴宗两个抠扎起;【一发急杀人。】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网个鹅梨角儿,【偏要细写,恶极。】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偏要细写,恶极。】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偏要细写。】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偏要细写。】吃罢,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越急杀人。】六七十个狱卒【五百士兵,又加六七十狱卒,写得闹乱之极,为后作地。】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门前来。【越急杀人。】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五百余士兵,六七十狱卒,又加二千看的人,写得闹动之极,为后作地。○李逵何在,张顺何在,急切中都不见了,令人闷绝。】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越急杀人。】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偏听偏信细。】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十八字句,真正急杀人。】众人仰面看那犯 由牌,上写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忘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 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反,律斩。 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已到法场上,只等午时到矣,却不便接午时三刻四字,却反生出众人看犯由牌一段,如得恶梦,偏不便醒多挨一刻,即多吓一刻。吾常言写急事,须用缓笔,正此法也。】 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上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即便开刀。此又云监斩官已到,只等午时三刻,文情愈近愈急,真是地泳尽绝,天路不通,令人更无生情入想之处。】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奇文。○法场必在十字路口,故有东边、西边、南边、北边之文也。】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奇文。】也强挨将入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东边略,西边详,各异。】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奇文。】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入,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第二段闹,第三段不闹,又各异。】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不动。【亦与上异。】--四下里吵闹不住。【再总束一句,极其精神。】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写得急杀不可当。】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急杀不可当。】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急杀不可当。】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急杀不可当。】说时迟,【说时迟那时快六字,固此书中奇话也,乃此处又作两半用,更奇绝。】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那时快,却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五十一字成一句,不得读断。○自拿翻戴宗后,便不复更见大哥,何意此时从天而降,读之令人身毛都竖。○要想他更无商量处,直是一副血性自做出来,可笑可爱。】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要着。○每言大哥粗卤,大哥辄不肯服,只如此处两斧,大哥真是不粗卤也。】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更要着,妙绝。】众士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写如此匆忙事,偏板板下东西南北四字,却又偏板板用两遍,而又能不见其板板,偏见其匆忙,见其笔力过人处。】身边都掣出尖刀,看著士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妙。】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比前增狱卒字,便有变换。】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妙。】轮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看的人;【比前又增看的人。】北边都伙客人【妙。】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写得妙。】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要着。】一个背了戴宗。【要着。】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写出纷纷杂杂,真使其事如画。】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此五个人真像客商。】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此四个人真像使枪棒的。】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此四个人真像脚夫。】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此四个人真像丐者。】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写黑大汉忽然欲明,忽然欲灭,笔势奇绝。○此处忽灭。】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叙功疏中奇话。】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此处忽明,闲中补出戴宗在山泊说琵琶亭饮酒事,如画。】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著大斧只顾砍人。【此处又忽灭,妙绝。】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著那黑大汉走。【晁盖极是。○只因极是,变出极不是来,奇想奇笔,出人意料。】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细。】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妙绝。】直杀出来。背后花荣 、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四字写得义形于色。】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好晁盖。】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又好黑大汉,真乃各成其事。】 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滔滔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偏要逼到险绝处,使读者受吓不少。】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方才二字,有僧由点睛之妙,忽然将他跳楼以后气忿不开口直写出来,并将他跳楼以前气忿不开口,亦直写出来。】“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来看时,【合二语,活写出黑大汉在前,众人在后,好笑。】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著。黑大汉两斧砍开,【快事。】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 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宋江、戴宗开眼,不作一齐,好笔法。】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黑大汉上加出力杀人四字,可作李大哥生时官名,死后谥号,妙绝妙绝。○写晁盖勤问李逵,非表晁盖关心,正表李逵骇目也。】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此处忽明。】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补得妙绝。】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四字评尽一生。】又不怕刀斧箭矢!”【六字画尽平生。】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问李逵是晁盖,定是大将。讨衣服是花荣,定是儒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著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奇。】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见神见鬼,白日把鸟庙门关上!我指望拿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余波,一笑。】宋江道:“你且来,先我和哥哥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著晁盖跪了一跪,【要知此跪非跪晁盖,正为宋江严命不敢不跪耳。○跪了一跪四字,不是写他肯跪,正是写他不肯拜也。与前文扑翻身躯便拜六字反对,妙绝。】说道:“大哥,休怪铁牛粗卤。”【杀得快活,便认粗卤,绝倒。】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遥作沂水杀虎之引。】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得著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有一只船接应,俏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上云不要慌,是背入庙里;此又云不要慌,不审有何良策。陡然看到下句,不觉绝倒。】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奇语。】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时方苏醒,【然后戴宗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下文城中追兵,遥望如何能定其数,先向无意中就戴宗口中点出一句,其法非人所知。】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双船过来载众人,如何?”【若无下文张、李、穆、童船来,则并不写隔江有船矣。为有下文张、李、穆、童船来,故先以隔江有船作引也。】晁盖道:“此计是最上著。”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妙笔。○不是等船,又不是夺船。】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桌船,吹风忽哨飞也似摇将来。【偏写得两耀,妙。】众人看时,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著军器,【两耀得妙。】众人却慌将起来。【妙。】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张顺不认众人,宋江又在庙内,叙事至此,几成两错,看他如此卸出笋口来,真有捻笔如花之乐。】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著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只倒提二字,明明写出不是追兵,妙极。】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髯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口里吹著忽哨。【可知。】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张顺。宋江连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了!”【写出心中无数又苦又急。】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退赴过来。金夹批:夺船一段乃引文,盖惟恐张顺来得突然,故先作一波折,今既迎入,便随笔放下。】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宋江看见【宋江看出,余人不认,都好。】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此一段乃独写张顺,故在当先船上,又独坐一只也。】在那只船头上;【张顺独作第一段。】张横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揭阳镇一霸,浔阳江一霸,作第二队。】第三只船上,【倒一句,便觉文字变换。】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揭阳岭一霸作第三队,忽然将上文无数长书,收在一处。布想立格,无不大奇。】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哭拜道:【喜从天降四字下,却接哭拜二字,直写出豪杰朋友神理来。俗笔如何能有一字。○真正大喜,未有不哭者,俗子安得知之,才子则知之耳。】“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补出数日中又苦又急。】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补出寻李逵不着又苦又急。○不惟补出张顺寻李逵,兼补出李逵自去行事,无一人与他商量,妙绝。】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补出浔阳江心兄弟二人又苦又急。】引到穆太公庄上,【补出揭阳镇上穆、薛三人又苦又急。】叫了许多相识;【补出揭阳岭上四人又苦又急。】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正文是动法场,旁文又说劫牢,写一时人事,咄咄之极。】不想仁兄己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是不曾相认语。】宋江指著上首立的【四字写出山泊体统。】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 、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忽然一束,其笔如椽。○此一段为一部书之腰。】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喽啰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只三字,壮多少军威,笑铙歌之繁弱也。】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著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呐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 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风。 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总批:前回写吴用劫江州,皆呼众人默然授计,直至法场上,方实然走出四色人来。此回写宋江打无为军,却将秘计一一说出,更不隐伏一句半句,凡以特特与之相异也。然文章家又有省者加倍省,增即加倍增之法。既已写宋江明明定计,便又写众人个个起行;不写则只须一句,写则必须两番。此又特特与俗笔相异,不可不知也。 打无为军一一事宜,已都在定计时明白开列,入后正叙处,只将许多“只见”字点逗人数而已。譬诸善奕者,满盘大势都已打就,入后只将一子两子处处劫杀,便令全局随手变动。文章至此,真妙手也。 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 两边皆用大书,便显出中间奸诈,此史家案而不断之式也。 一路写宋江权诈处,必紧接李逵粗言直叫,此又是画家所谓反衬法。读者但见李逵粗直,便知宋江权诈,则庶几得之矣。 写宋江上梁山后,毅然更张旧法,别出自己新裁,暗压众人,明欺晁盖,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笔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常论一篇大文,全要尾上结束得好,固也。独今此文,忽然反在头上结束一遍,看他将白龙庙中四字,兜头提出,下却分出梁山泊好汉某人某人等,浔阳江好汉某人某人等,城里好汉某人一人,通共计有若干好汉,读之正不知其为是结前文,为是起后文,但见其有切玉如泥之力,可见文无定格,随时手可造也。】梁山泊好汉【先叙山泊。】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计一十七人,【看他许多大将。】领带著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啰。【看人许多手下人。○一结。】浔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次叙江上。】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筹好汉,【看他又是许多大将。】也带四十余人,【看他亦有许多手下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一结。】城里【末叙城里。】黑旋风李逵【看他单是一个人。○上文结叙山泊、江上两枝人马,可称雄师。此单是李逵一个,亦不可不称雄师。笔墨之妙,史迁未及。】引众人【山泊、江上、如许人马;城里李逵,只是一个。可云多寡不敌之至矣。却忽然写出引众人三字,便令山泊一十七人,及江上九人,无不悉为李逵所统。是至少者反至多,为奇变之极也。】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如此结束,岂是恒人之笔。】只听得小喽啰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先出妙。】众好汉呐声喊,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齐出妙。】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调刘、朱好。】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调李、张、三阮好。】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 ,【须知五七千,不是从众人眼中约出,是从戴宗口中约出。】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彼军当先。】背后步军簇拥,【彼军背后。○写得彼军精神之极。】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轮著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此军当先。】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此军背后。写得此军亦出色之极。】花荣见前面的军马都托住了枪,只怕李逵著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著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 各自奔命,【活画。】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一半。【活画。○是以师中重纪律也。】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好几日不敢出来。【为打无为州地。】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拖字妙,非旗可令,非金可收,画出铁牛情性。】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四字如脱兔。】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内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且请客房中安歇,将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是近江州人语。】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大哥口中纯是天籁。】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好汉相救时,和戴院长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搜根剔齿,【聪明人为人干事,往往不遭人怨,定被天怒,只为犯此四字耳。】几番唆毒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作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非写晁盖心懒,亦非写其老成,盖止为才闹江州,便打无为,笔墨无节,便同戏事。故特向主军口中商量一句,以作文章一顿也。】似此奸贼已有堤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仇,也未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 够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各处谨守,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每写花荣灵警。】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迳,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说【薛永上山无功,故特用之。】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堤备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两日,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曾拜薛永为师。人见他黑瘦轻捷,因此唤他做通臂猿。见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见了,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宋江便问江州消息,【一。】无为军路径如何。【二。】薛永说道:【薛永说江州消息,侯健说无为州路径,行文清整之甚。】“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见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 厮【前回事情,却于此处薛永口中醒出,妙甚。】三回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场中甚慌,晓夜提备。小弟又去无为军打听,正撞见这个兄弟出来吃饭;因是得知备细。”【薛永只说江州,无为州便交卸下去。】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侯健说无为州路径。】“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他家做衣服。因出来遇见师父,提起仁兄大名,说起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止为后要赚他开门,便预先添出一个大官职人来。然又不必杀大官人,故反加倍写他好善,以形容文炳之恶,其实乃是闲文,无别意也。】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因,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做黄面佛。【好。○俗本作黄佛子。】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好。】他兄弟两个分开做两院住,只在一条巷内出入。靠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著城住,黄文烨近著大街。【此数语,是特特生出黄文烨来本意。】小人在那里做生活,却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掏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俏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兀自未回来。”【反先为不见黄文炳作注,妙笔。○注在前而不知,读至而犹然疑之,甚矣,人之不会读书也。】宋江道:“黄文炳隔著他哥家有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开,如今只隔著中间一个菜园。”【是生出黄文烨本意。】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男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报仇至杀其四五十口,可称大快,然杀之而后数之,不若数之而后杀之之尤快也。笔法之妙如此。】 宋江道:“天教我报仇,特使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靠众兄弟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宋江以私怨杀黄文炳家四五十口,不可训矣,特标此句以盖之也。】与哥哥报仇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是。】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烦穆太公【调遣诸将,第一先是太公,趣甚。○往常诸将听计,皆用秘密,此独彰明昭著,一一都写出来者,为避劫江州时,吴用调遣一篇也。】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著五只大船,两只小船;【一一写出。】央及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五只大船上用著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一一写出。】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只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 、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为号,便要下手杀把门军士。【一一写出。】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完李俊、张顺句。○一一写出。】 宋江分拨己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先一队作埋伏。○上一番明写调遣,此一番又明写发军,务要与劫江州时不同也。】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一队作策应。】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众头领分拨下船: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此是中军和第一队。】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第二队。】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第三队。】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第四队。】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第五队。】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上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另一队作防守。】先使童猛桌一只打鱼快船前去探路。【另一队作探听。○不过二三十人,写得如许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有伏有应,有伸有缩,妙甚。】小喽啰并军健都伏在舱里。火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 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如许杀人放火事,偏用绝妙好辞,写得景物清夷,行文亦当有诸葛君真名士之誉也。】约莫初更前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好。○何物文人,其胸中无所不妙。】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那童猛【看他历历落落,写出无数只见字,如闻棋子落枰之声。】回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好。】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都搬上岸,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啰各各拖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不惟精于行文,亦复精于行兵,若在俗笔,竟一哄都上岸矣。】其余头领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只见二。】一条竹竿,缚著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只见白胜【只见三。】已在那里接应等候,把手指与众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好。】 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妙。○调遣曲折,前文已详,此处连用数个只见,不过更将前计,再一点醒之耳。若又逐一板板应出,便觉了无灵变之气,只就一问一答,显得众人无不效命。笔法妙绝。】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妙。】白胜道:“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候。”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迳到黄文炳门前,只见侯健【只见四。】闪在房檐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著,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大官人失火,曾与二官人何涉;然大官人失火,而搬运箱笼前来寄顿,此言直钻入二官人耳朵心坎也。○上文增出大官人,只为此一句耳。】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精于用兵。】侯健失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著。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献勤人看样。】只不见了文炳一个。【文情奇绝,偏要作此一闪。○前已注明人自不觉也。】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许多家私金银【家私金银上,加出酷害很民积攒下七字,与天下看样。】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 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的军人,却见前街邻合,拿了水桶梯子,都奔来救火。【好。】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管闲事!”众邻合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写得好,真有是事。】只见黑旋风李逵【只见五。】轮起两把板斧,著地卷将来,众邻合方才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写得好。】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拖了麻搭火勾,都奔来救火。【写得好。○多写救火者,正是张皇火势也。】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好,足矣。】李逵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伙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写得好。】只见薛永【只见六。】拿著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著,乱乱杂杂火起。当时李逵砍断铁锁,大开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必尽从门下出去,便是死笔,此独写出纷纷杂杂,得胜便走之状,就画也画不来。○前宋江用石杜压门,正是要众人都从门下出去也。至此忽然写出一半人不依宋江将令,一时忙乱如画。】只见三阮、张、童,【中见七。】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写得好。】这宋江一行众好汉只恨拿不著黄文炳,【结上引下。】都上了船,摇开了,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价红,【此一句上边都红。○上文止写众人,各逞功劳,不曾写到火势,此处方显出大火来。】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直接侯健语。】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火,【敝乡二字妙,写得从宽渐紧。】急却回家看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文炳之被捉,知府害之矣。】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此一句下边多红。】梢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比敝乡渐紧。】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妙,写得神出鬼没。○只见八。】少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摇过去,摇过来,妙不可言。】却不迳过,望著官船直撞将来。【此句上暗藏两只小船商量可知。】从人喝道:“甚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条大汉跳起来,【只见九。】手里拿著挠钓,【妙,又可救火,又可搭人。】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只道手里拿一钩,不道口里又舒一钩也。】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汉道:“北门黄通判家【第一句是敝乡,第二句是北门,第三句便直逼出黄通判家四字来,妙妙。】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著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写得疾。】那汉听了,一挠钓搭住了船,便跳过来。【写得疾。】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后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写得疾。】只见当面前又一只船,【只见十。写得疾。】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写得疾。】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写得疾。】便把麻索绑上。那摇官船的梢公只顾下拜。【余波。】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斩首犯,赦从犯,都好。】梢公战抖抖的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桌了两只快船,迳奔穆弘庄上。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面!”【可谓久慕通判高才。】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众人看了,监押著,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著众人,【看他一笔不乱。】入到庄里草厅上坐下。 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壶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面佛,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浸润官长,欺压良善,──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妙说解颐。】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你这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只见十一。○须得此人动手。】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黄文炳,笑道:【该笔。】“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 ,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掇撺他!【字字令文炳心服,觉上文宋江之言,烦而无当。】今日你要快死,【快死二字奇绝。】老爷却要你慢死!”【慢死二字又奇绝。】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人肉又有好歹拣择,奇绝之语。】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好汉做醒酒汤。 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上。【看他写宋江甫得性命,便用权术,真是笔情如镜。】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要结织天下好汉。【谦得奇绝。】奈缘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亲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赐机会!于路直至浔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言,险累了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 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只此语,亦不必跪说,偏写宋江跪,皆表其权术也。】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假作一顿,下便疾收,妙甚。】只恐事发,反遭....”【宋江口口不肯上山,却前在清风收拾许多人去,今在江州又要收拾许多人去。两番都用大书,盖深表其以权术为生平也。○反遭下,辞尚未毕。】说言未绝,李逵先跳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写宋江权术处,偏写李逵爽直相形之。○一个跪说,一个斧砍,谁是谁非,人必能辨。○先跳起来四字妙,便见众人尚跪也。】宋江道:“你这般粗卤说话!全在各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事发一句已说在前,便仍以心肯意肯听之众人,极似不相强者,然写宋江权术不可当。】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先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旧。】宋江、【新。】花荣、【旧。】戴宗【新。】李逵;【新。○第一起旧新相间。】第二起便是刘唐、【旧。】杜迁、【旧。】石勇、【旧。】薛永、【新。】侯健;【新。○第二起旧在前,新在后。】第三起便是李俊、【新。】李立、【新。】吕方、【旧。】郭盛、【旧。】童威,【新。】童猛;【新。○第三起两头新,中间旧。】第四起便是黄信、【旧。】张顺、【新。】张横、【新。】阮家三兄弟;【旧。○第四起两头旧,中间新。】第五起便是穆弘、【新。】穆春、【新。】燕顺、【旧。】王矮虎、【旧。】郑天寿、【旧。】白胜。【旧。○第五起新在前,旧在后。】五起二十八个头领,【总结一句,有气力,有神采。】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了。】撇下了田地,【了。】自投梁山泊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等五骑马,带著车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宋江在马上与晁盖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可著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渐与对影山相犯矣,看他极力摆脱。】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荣便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著双斧拥护著宋江,【闲中又写四人拥护,独表宋江无能,只是一生权术,便得为头为脑,妙笔人看不出。】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啰,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侯你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何由知之,写得可骇。】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处处写宋江权术过人。○好在挺身也跪,又妙在竟实说出小可宋江四字。】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不刚不柔,又悲又响,辞令至此,无人不哭泣。】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下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又奇。】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个见面!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有晁盖等十五筹好汉劫法场,便有李逵独自一个劫法场以陪之,有张顺等六筹相识好汉要劫牢,便有欧鹏等四筹不相识好汉要劫牢。文心文格,无不诡变之极。】只是不得个实信。【劫法场若单靠李逵,几误大事。劫牢若单靠欧鹏等,亦几误大事。令人事过思之,尚有余畏未定。】前日使小喽啰直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犹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诘问。【得此一段,遂令前话有由。】冲撞哥哥,万勿见罪。今日幸见仁兄!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片时。”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奇语,又痛语。】这个名字,唤做摩云金翅,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金陵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做铁笛仙。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能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轮刀;因此人都唤做是九尾龟。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啰早捧过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二起头领又到了,【看他写后四起,不一齐来。】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个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啰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叙得省手。】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闲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看他紧顶晁天王,则晁天王一席,他日便更无余人能夺之者,写宋江权术如镜。】上梁山泊去一同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处处写他收罗人马上山,可知前番在哭之诈。】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随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真是用笔详到。】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远近。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啰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第六起纯是新,更无旧。○忽然增出一起,意外奇笔。】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晁盖直性人,任凭宋江调拨。看他第一起只是自己与晁盖两个,其余三人悉是梯己心腹,更不着一余人在旁,于路便好多将言语兜绾他。写宋江权术,真有出神入化之笔。】“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许多好汉。【看他自家先叙功一句,可谓咄咄逼人。○笔墨之事,摹画至此,奇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同生。”【看他一段说话,先叙功高,次表心赤。功高,则众人不得而争之。心赤,则晁盖不得而疑之矣。】一路上说著闲话,【此是宋江吃紧权诈语,却说是闲话,妙绝。○愚尝思世人一生鹿鹿,皆闲话也。宋江谋晁盖交椅,今复安在哉!后人笑前人,后人又笑后人,笑自笑,闲话自闲话,世间之事,胡可胜叹。】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 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桌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晁盖已入玄中,一路闲说之力如此。】宋江那里肯,【又妙。】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该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看他句句权诈之极。○让晁盖,还只是论齿,然则余人可知矣。俨然以功自居,真用咄咄相逼。】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看他毅然开口,目无晁盖,咄咄逼人。】“休分功劳高下;【只一句,便将晁盖从前号令一齐推倒,别出自己新裁,使山泊无旧无新,无不仰其鼻息,枭雄之才如此。○耐庵不过舐笔蘸墨耳,何其枭雄遂至如此,才子胸中,洵不可测也。】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欲形其少也,贼贼。】新到头头去右边客位上坐。【欲形其少也,贼贼。】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尽可能入宋江手矣。○大才调人,做大事业,只是一着两着,譬如高手奕棋,只在一着两着也。但得之笔墨之间,更为奇事耳。】众人齐道:“此言极当。”左边一带: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只九人。】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增此八字,便显得右边济济。】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 、郑天寿、陶宗旺,【共二十七人。○中间止萧让、金大坚非宋江相识,然要拖过花荣、秦明、黄信、燕顺、吕方、郭盛、王矮虎、郑天寿八人,列在右边,定不得不并及之矣。宋江此时,真顾盼自豪矣哉。】--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一结。】大吹大擂,且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与众头领:“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自已,却在知府面前将那京师童谣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著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著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妙绝之笔。○要知此一番,不是酒席上闲述乐情而已,须知宋江只把现成公案,向众重宣一遍,便抵无数篝火狐鸣、鱼罾书帛之事,无处不写宋江权术过人。】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以此黄文炳那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著天上的言语!【每每写宋江用诈处,便被李逵跳破。如上文自述童谣一遍,本是以符谶牢笼众人,然却口中不要说出,自得众人心中暗动。偏忽然用李逵一句,直叫出来,两两相形,文情奇绝。○天上言语四字,从何而来,奇绝妙绝。】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正应天上言语下,忽然说入自己快活事,夹七夹八,活画铁牛。】放著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见当时国号大宋,便误认宋皇帝三字,再折不开,一妙也。宋江姓宋,忽说是宋皇帝,晁盖不姓宋,亦说是宋皇帝,二妙也。皇帝又有大小两个,三妙也。○要知晁盖大皇帝,全是宋江面上增出来者,妙绝。】吴先生做个丞相;【何处学来?】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何处学来?】我们都做将军;【铁牛思做将军,真乃未能免俗,然吾不知其藏之胸中,已复几时,直至今日,始得快吐之也。○除两哥哥做皇帝外,其余本做将军;亦止为吴用、公孙二人,看来不似做将军者,故遂生出丞相、国师来也。○铁牛居然欲为周公,真是梦想不到。】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位是鸟位,水泊是鸟水泊,说得兴尽。】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得一个出来!好不惊恐,我只吃酒便了!”【此不是呆语,又写李大哥鉴貌辨色,明哲保身也。】众多好汉都笑。宋江又题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交前文直绾结到今日。】吴用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兄弟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宋江道:“黄安那厮如今在那里?”【已隔数卷,至此忽问,可见此书一笔不漏。】晁盖道:“那厮住不够两三个月,便病死了。”【将今日直绾到前文。】宋江嗟叹不已。当日饮酒,各各尽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完。】叫取过黄文炳家的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啰;【完。】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用。【完。】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在库内公支使用。【又表戴宗。○此等是戴宗与宋江做人一样处。】晁盖叫众多小喽啰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完。】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何也。】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却要往何处,干甚么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 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 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尝观古学剑之家,其师必取弟子,先置之断崖绝壁之上,迫之疾驰;经月而后,授以竹枝,追刺猿猱,无不中者;夫而后归之室中,教以剑术,三月技成,称天下妙也。圣叹叹曰:嗟乎!行文亦犹是矣。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 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又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也。 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人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急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 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如磬,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草媚,团香削玉之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臻,无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厨搜捉,文妙于骇紧。第二段梦受天书,文妙于整丽。第三段群雄策应,便更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错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样笔法,不似他人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此书每写宋江一片奸诈后,便紧接李逵一片真诚以激射之,前已处处论之详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于写宋江取爷后,便写李逵取娘也。夫爷与娘,所谓一本之亲者也。譬之天矣,无日不戴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戴之,非有义可尽,亦并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讲,亦并非有情可说也。 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孝。”孝,口说而已乎?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念我父。”然则尔之念尔父也,殆亦暂矣。我闻诸我先师曰:“夫孝,推而放之四海而准。”推而放之四海而准者,以孝我父者孝我君,谓之忠;以孝我父者孝我兄,谓之悌;以孝我父者孝我友,谓之敬;以孝我父者孝我妻,谓之良;以孝我父者孝我子,谓之慈;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谓之有道仁人也。推而至于伐一树,杀一兽,不以其顺,谓之不孝。故知孝者,百顺之德也,万福之原也。 故知孝之为言顺也,顺之为言时也。时春则生,时秋则杀,时喜则笑,时怒则骂,主杀笑骂,皆谓之孝。故知行孝,非可以口说为也。我父我母,非供我口说之人也。自世之大逆极恶之人,多欲自言其孝,于是出其狡狯阴阳之才,先施之于其父其母,而后亦遂推而加之四海,驯至殃流天下,祸害相攻,大道既失,不可复治。呜呼!此口说之孝所以为强盗之孝,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画之。盖言强盗之为强盗,徒以恶心向于他人;若夫口口说孝之人,乃以恶心向其父母,是加于强盗一等者也。我观远行者,必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恶人远避。”盖畏强盗之至也。今父母孕子,亦当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远避。”盖为父母者之畏口口说孝之子,真有过于强盗也者。彼说孝之人,闻吾之言,今定不信。迨于他日不免有子,夫然后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极也。呜呼!作者之传宋江,其识恶垂戒之心,岂不痛哉!故于篇终紧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亦复不忘源本。然则孝之为德,下及禽虫,无不具足,宋江可以不必屡自矜许。且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实反过于宋江取爷百千万倍。然则孝之为德,谁不说者其内独至。宋江不为人骂死,不为雷震死,亦当自己羞死也矣。 李逵取娘文前,又先借公孙胜取娘作一引者,一是写李逵见人取爷,不便想到娘,直至见人取娘,方解想到娘,是写李逵天真烂漫也。一是为宋江作意取爷,不足以感动李逵,公孙胜偶然看娘,却早已感动李逵,是写宋江权诈无用也。《易。彖辞》曰:“中孚,信及豚鱼。”言豚鱼无知,最为易信。中孚无为,而天下化之。解者乃作豚鱼难信。盖久矣权术之行于天下,而大道之不复讲也。 自家取爷,偏要说死而无怨,偏一日亦不可待。他人取娘,便怕他有疏失,便要他再过几时。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观其不恕,知其不忠,何意稗官有此论道之乐。】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著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迳去取了来。”【下文宋江本欲一人自去,却先于晁盖口中作一宽笔,然后转出独自去来,行文何等委婉。○又此处先表过众兄弟不去,便令玄女庙,大树背后,出其不意。所谓欲起后文,先于前文作地矣。】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半去,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为父亲,死而无怨。”【看他方得性命,又早说死而无怨,读之失笑。】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刀,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事即省。】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看他归家踪迹写得招摇之甚。】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画。】宋江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 ,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 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写得妙。】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个明月,宋江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写得妙。○月暗水明,翻入奇境。】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入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得这个村口,欲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 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双手只得推开庙门,【闲处先留一笔。】乘著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越慌。【一进来便入神厨,此小儿捉迷藏耳。先顿一句安不得身,直等赵能到了,方乘急钻入神厨。写一时匆匆情景,可谓活画。】只听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这庙里!”【真是急杀。】【眉批:第一段。】宋江听时是赵能声音,【赵能声音,前未配江州时识之。】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神厨如何躲得过,故必写到赵能到了,急没躲处,然后看到神厨。写慌近中情事,分寸都出。】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身体把不住簌簌地抖。【一。○看他数抖字。】只听得外面拿著火把照将入来。【急杀。】宋江在神厨里一头抖,【二。】一头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急杀不可言。】宋江抖道:【三。】“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则个!......神明庇佑!......神明庇佑!......”【活写出情急人口中念诵无伦无次来。】 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著神厨里。【如此奇峰,忽然一跌。○看他一路忽然跌起,忽然跌落,凡有数番。】宋江抖定道:【四。】“可怜天!”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里一照,【方得上句一跌,下句忽然矗起,令人劈面一吓。○赵得一照,陡然接入,令宋江一句话,只说得三个字,真是奇笔。】宋江抖得几乎死去。【五。】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捍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偏是急杀句,偏要仔细写,妙绝。】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忽然又跌落。】对士兵们道:“这不在庙里。——别又无路,走向那里去了?”众士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得去。都头只把住村口,【频提把住村口四字,使读者心壮举有两层着急。】他便会插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能 、赵得道:“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趁跌落时,再与着实一跌,奇笔妙笔。】宋江抖定道:【六。】“却不是神明庇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塑......”【意是再塑金身四字,却不及说完。】只听得有几个士兵在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陡然又矗起,奇笔妙笔。】赵能、赵得,和众人又抢入来。宋江簌簌地又把不住抖。【七。】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里?”士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何等奇妙,真乃天外飞来,却是当面拾得。】一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这伙人再入庙里来搜时。【急杀。】宋江这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八。】那伙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写得好笑。】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急杀。○上殿来,下殿去,又上殿来,文笔奇恣,至于如此。】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急杀。○前赵得照,乃突然一照,此赵能照,却先说了要照,然后来照,为神厨中人急杀也。】一个士兵拿著火把,赵能便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前赵得只是一个人匆匆一看而已,此却五七个人仔细来看,便一发急杀不可当。】不看万事俱休,才看一看,【故作惊人语。】只见神厨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又跌落。】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得道:“只是神厨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枪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欲落未落,忽然又起,奇恣至此,真是惊才绝笔。】两个却待向前,只听得殿前又卷起一阵怪风,吹得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得那殿宇岌岌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入,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方跌落。】有几个跌翻了的,也有闪了朒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余波奇绝,出于意外。】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士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饶。【绝倒。○如此死急事,偏有本事写得一起一落,突兀尽致,临了犹作峰峦拳曲之形,真是才子。】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又抖又笑。【九。】赵能把士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士兵【在前面的四字,令人绝倒,即暗翻孟子五十步笑百步法。】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我说二字绝倒,不知在何处说也。○活写出小人说风凉话来。】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得小鬼发作起来!【小鬼发作,奇语。】我们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无数奇峰,一齐尽跌。】 只说宋江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够出村口去?......”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得后面廊下有人出来。【上文无数奇峰,一齐尽跌,忽然此处又另转一峰,令人猜测不出。】宋江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迳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一请。】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二请。】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三请。】宋江听得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神椅底下钻将出来看时,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床边,宋江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分明听得三番相请,却借两个泥神忽作一跌,写鬼神便有鬼神气,真是奇绝之笔。】只听得外面又说道:“宋星主,娘娘有请。”【写得便活是鬼神,闪闪尸尸之极。】【眉批: 第二段。上文如怒龙入云,鳞爪忽没忽现,又如怪鬼夺路,形状忽近忽远。一转却别作天清地朗,柳霏花佛之文,令读者惊喜摇惑不定。】宋江分开帐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有上番闪烁,便令此处亦不敢信其真假。】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一路都作疑鬼疑神,似信不信之笔。】宋江行时,觉得香坞两行,夹种著大松树,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到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都不实写。】跟著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要识梦回时,记取来时路。】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得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江入得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宋江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得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脚。【都不实写。】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著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 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入廉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廉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宋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头。【委婉。】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衣早把珠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礼。”宋江恰才敢抬头舒眼,【委婉。】看殿上金碧交辉,点著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著那个娘娘,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常叹神女感甄等赋,笔墨淫秽,殊愧大雅。似此绝妙好辞,令人敬爱交至。○天然句,妙在妙目字。仙容句,妙在正大字。岂惟稗史未有,亦是诸书所无。】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著莲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在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得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来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伸著指头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青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著三卷天书,递与宋江。宋江看时,可长五寸,三寸;不敢开看,再拜只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只因此等语,遂为后人续貂之地。殊不知此等,悉是宋江权术,不是一部提纲也。】宋江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写宋江用权诈,独不敢瞒吴用,其笔如镜。】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从来相传异书,悉以此语为出身之路,思之每欲失笑。】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依稀记得来时有路,写得妙绝。】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入梦时不说是梦,至出后始说,此法诸书遍用,而不知出于此。】 宋江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好。】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内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著天书;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江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妙。○前文何等匆遽,此文何等舒缓,疾雷激电之后,偏接一番烟霏云卷之态,极尽笔墨之致。】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妙。○两番活是初醒未梧意思。】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交攧将入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又作一顿,笔笔飞舞。】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才一般。【妙笔入化,令人不能寻其笔迹。○入梦时,青衣女童是真是假,出梦时,妙面娘娘是假是真。只古庙中三个泥神,分作头尾两波,写得活灵生现,令俗子何处着笔也。】宋江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 分付我的天言,【天何言哉,况于书也?】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却出去。”【借势便出。】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细。】把衣服拂拭了,【细。】一步步走下殿来。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著四个金字,道:“玄女之庙。”【牌额金字,有来时看者,有去时看者,皆写尽一时情事,不是浪补一笔。】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 够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佑!”称谢已毕,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又闪一影。○二赵去后,待女一闪,此处又一闪,笔情飘忽至此,读之猜测不出。】【眉批:第三段。】宋江寻思道:“又不济了!”——住了脚。——“且未可出去;【上忽自云我却出去,此忽又自云未可出去,笔笔作鬼神恍惚之势。○一句未可出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却才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士兵【只见先是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奇绝之笔。】把刀枪拄著,一步步攧将入来,【拄着妙,活画出来。】口里声声都只叫道:“神圣救命则个!”【神圣救命四字,忽然隐括前来两段大文,倒皴反剔之法,于斯极矣。】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又作怪!他们把著村口,【紧提此句,真令读者摇颤不定。】等我出来拿我,又怎地抢入来?” 再看时,赵能也抢入来,【只见次是赵能。】口里叫道:“神圣!——神圣救命!”【士兵叫神圣救命,赵能又叫神圣救命,令读者疑是玄女显化,定有鬼兵在后也。此皆作者特特为此鬼怪之笔,俗本乃作我们都是死也,一何可笑。】宋江道:“那厮如何恁地慌?”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个大汉,上半截不著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著两把夹钢板斧,【奇绝。○此来定不一人,然冲锋陷敌,当先敢死,必是大哥,写得情性俱有。】口里喝道:“舍鸟休走!”远观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看他句句作鬼神恍惚之笔。○是泥塑侍女,又是梦中娘娘,又是泥塑娘娘,上文无数鬼神恍惚之事,忽然就黑旋风上,反衬一笔,真乃出神入化之文也。】宋江想道:“莫非是梦里么?”【句句与上文摇曳出鬼神恍惚之色来。】不敢走出去。【又一句不敢出去。】那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交攧在地下。【只松根绊跌,亦复写得前后掩映。】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看他写得如连珠炮相似,令人目光摇动。】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了,跳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来。【又一句不敢出来。】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筹好汉,也杀将来;【写众人来,真写得好,活画出四星五落赶来杀之状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这厮们都杀散了,只寻不见哥哥,却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敢挺身出来说道:【方写宋江出来,前凡用三跌也。】“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四字妙,可见意不在杀人,又可见寻了一早辰也。】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头去了。【只四字便隐括处处赶杀,而晁盖等七人、李俊等八人之许多辛苦,赵得之被杀,悉在其中矣。】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山来,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此句单写晁盖,不写吴用,须知。】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补。】晁头领又自已放心不下,【写晁盖好。○放心不下四字作两番写来,使人感泣。】再著我等众人前来接应,【补。】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 、公孙胜、阮家三兄弟、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教来此间寻觅哥哥。【补。】听得人说道:‘赶宋江入还道村口了!’【补。】村口守把的这厮们尽数杀了,不留一个,【补。】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淋漓错落之至。】晁盖 、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事来。”宋江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 、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省多少笔墨。】宋江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无怨!”【方得性命,又说死亦无怨,将谁欺,欺天乎?】一时,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佑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 一行人马迳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同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急问道:“老父何在?”【一片权诈。○孝顺不在口说,孝顺亦不在人前,凡属口说及在人前者,皆强盗,非孝顺也。】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轿,抬著宋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再拜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兄弟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士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补。○宛然口吻,遂宛然事情。】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 由我问个缘由,迳来到这里。”【补。】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欢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晁盖又梯已备个筵席,【写得有情有致。】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写宋江取父一片假后,便欲写李逵取母一片真,以形激之。却恐文情太觉唐突,故又先借公孙胜作一过接,看他下文只用数语略递,便紧入李逵,别构奇观,意可见也。○今日借李逵过接,后日又借作杨林等众人枝节,可谓一用两便矣。】离家日久了,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待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贫道自从跟著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贫道之愿,免致老母念悬望。”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如曾说者,妙。】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且待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房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人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膊上挂著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久,贫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全为引出李逵,并非为一清作计,当想其用笔之妙。】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諕,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上宋江语本为李逵作引,故一清只如此撇开。○一清之母只爱清幽,一清能养其志。如何公明之父,惟恐其子落草,而终亦至于受尽惊吓也。写宋江许多孝行后,偏写出许多反衬之笔,以深志宋江之恶逆也。】贫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 够盘缠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待山上,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奇人奇事奇文,亦是妙人妙事妙文。】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取爷,那个也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何等天真烂熳,活写出纯孝之人来。○偏作谐语,便显宋江说忠说孝之假。】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兄弟说得是;【写晁盖以衬出宋江。】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也。今宋江于己则一日不可更迟,于他人则毅然说使不得,天下有如是之仁人孝子者乎?写得可恨可畏。】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恐难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看他与前自己取爷时更不相同,皆特特写权诈人照顾不及处,以表宋江之假也。】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确确,忠恕之道,强盗恶乎知之哉!】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肚子!”【你的爷,我的娘,说得凿凿有理,使宋江无辨。】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 施为撼地摇天手,出斗爬山跳涧虫。 毕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粤自仲尼殁而微言绝,而忠恕一贯之义,其不讲于天下也既已久矣。夫中心之谓忠也,如心之谓恕也。见其父而知爱之谓孝,见其君而知爱之谓敬。 夫孝敬由于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谓自慊。圣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为善自慊,小人为不善亦自慊。为不善亦自慊者,厌然掩之,而终亦肺肝如见,然则天下之意,未有不诚者也。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思善,不思恶,若恶恶臭,好好色之微,亦无不诚于中,形于外。盖天下无有一人,无有一事,无有一刻不诚于中,形于外也者。故曰:“自诚明,谓之性。” 性之为言故也,故之为言自然也,自然之为言天命也。天命圣人,则无一人而非圣人也;天命至诚,则无善无不善而非至诚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善不善,其习也;善不善,无不诚于中,于形外,其性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者,虽圣人亦有下愚之德,虽愚人亦有上智之德。若恶恶臭,好好色,不惟愚人不及觉,虽圣人亦不及觉,是下愚之德也。若恶恶臭,好好色,乃至为善为不善,无不诚于中,形于外,圣人无所增,愚人无所减,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 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乐?喜怒哀乐,不必圣人能有之也。匹妇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虫能之,是则所谓道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道,即所谓独也;不可须臾离,即所谓慎也。何谓独?诚于中,形于外。喜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间止一怒,哀乐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哀,止一乐,更无旁念得而副贰之也。何谓慎?修道之教是也。 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则庶几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何也?恶其无益也。知不善未尝复行,然则其“择乎中庸,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必弗失之矣”。是非君之恶于不善之如彼也,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夫好善恶不善,则是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必废者耳,非所以学而至于圣人之法也。若夫君子欲诚其意之终必由于择善而固执之者,亦以为善之后也若失,为不善之后也若得。若得,则不免于厌然之掩矣;若失,则庶几其无只于悔矣。圣人知当其欲掩而制之使不掩也难,不若引而置之无悔之地,而使之驯至乎心广体胖也易。故必津律以择善教后世者,所谓慎独之始事,而非《大学》“止至善”之善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固执之而弗失;能如是矣,然后谓之慎独。慎独而知从本是独,不惟有小人之掩即非独,苟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独;于是始而择,既而慎,终而并慎亦不复慎。 当是时,喜怒哀乐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从容中道,圣人也。如是谓之“止于至善”。不曰至于至善,而曰“止于至善”者,至善在近不在远,若欲至于至善,则是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故曰:“贤智过之。”为其欲至至善,故过之也。若愚不肖之不及,则为其不知择善慎独,故不及耳。然其同归不能明行大道,岂有异哉!若夫“止于至善”。 也者,维皇阵衷于民,无不至善;无不至善,则应止矣。不惟小人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为善亦非止也;不惟为善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犹未免于慎独之慎,犹未止也。人诚明乎此,则能知止矣。知止也者,不惟能知至善不当止也,又能知不止之从无不止也。夫诚知不止之从无不止,而明于明德,更无惑矣,而后有定。知致则意诚也,而后能静;意诚则心正也,而后能安;心正则身修也,而后能虑;身修则家齐、国治、天下平也,而后能得;家齐、国治,天下平,则尽明德之量,所谓德之为言得也。夫始乎明,终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全举如此。故曰:“明则诚矣。”惟天下至诚,为能“赞天地之化育”也。呜呼!是则孔子昔者之所谓忠之义也。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 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请之恕。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处,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谓之一,恕谓之贯;子思得之,忠谓之中,恕谓之庸。故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呜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精义。后之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辅王者。然惜乎三千年来,不复更讲,愚又欲讲之,而惧或乖于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读稗史之次而偶及之。当世不乏大贤、亚圣之材,想能垂许于斯言也。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许李逵取娘,便断其必不孝顺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验。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断其不杀养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验也。 此书处处以宋江、李逵相形对写,意在显暴宋江之恶,固无论矣。独奈何轻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岁哇哇却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叹李逵之难能也。 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联绝倒。 宋江黑心人取爷,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捣鬼;李逵遇白兔,是纯孝格天。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遇神,受三卷天书;李逵遇鬼,见两把板斧。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天书,定是自家带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带来。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到底无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吃仙枣,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忍见活强盗,李逵娘不及见死大虫。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愿见子为盗,李逵娘不得见子为官。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还时带三卷假书;李逵取娘,还时带两个真虎。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贤于生。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兄弟也做强盗,李逵阿哥亦是孝子。此一联又绝倒。 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笔墨之能,于斯竭矣。】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县搬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为曹大公家醉翻先作反衬。】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为朱贵弟兄先作反衬。】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为假李逵先作反衬。】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宋江之取爷也,众人饯之;公孙之取娘也,众人又饯之。奈何乎取爷取娘,而受人饯别乎哉?不提起则连日饮酒,提起则立刻便行,情之至,义之尽也。】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为李逵一段地。】三五个小银子,【为李鬼一段地。】吃了几杯酒,【俗谓之封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八字妙绝,摹神之笔。盖其待众人如此,则其待娘可知。我亦不知宋江之事父何如,但观其生平,全以权诈待人,而断其必忤逆太公之甚者也。】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好穿插。】宋江便著人去请朱贵。小喽啰飞奔下山来。直至店里,请得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见有一个兄弟唤做朱富,【顺便带出兄弟。】在本县西门外开著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朱贵有弟,李逵有兄,随笔攧簸而成。○未有孝子而非悌弟者也,写李逵归家,口口哥哥,因还忆宋江怒骂宋清,盖真假之不能终掩有如此也。】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著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宋江与吴用看天书,谁则知这?然则宋江自言与吴用看天书耳,可发一笑也。○因是而思昔者巢父挂瓢,许由洗耳,千口相传,已成美谭。然亦谁知之而谁言之?若言有人见之,别有人见之之处,巢许不应为此。若言无人见之,然则巢许自挂之,自洗之,又自言之矣。世间此类至多,胡可胜笑。】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徒以有老母在。】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榜上道:“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只得上半句。】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亦只得上半句。】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江沂水县人。......”【也只得上半句。○只一榜,又分上下两半截写出,妙笔。】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此段极似鲁达至雁门时,然而各不相妨者,为鲁达只是无心忽遇金老而已,今此文却有二意:一是写朱贵之来,必在李逵未有事前,便摆脱去从来救应套子。一是李逵天性爽直,不解假名假性,须得此处朱贵教他一遍,后文便生出张大胆三字来也。】你在这里做甚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是。】朱贵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胆!【前张大哥句,便教李逵假姓,此好大胆句,便作李逵假名,绝倒。】那榜上明明写著赏一万贯钱捉宋江,【补前下半句。】五千贯捉戴宗,【补前下半句。】三千贯捉李逵,【补前下半句。】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恰好李逵看榜,恰好朱贵抢来,一何巧合至此,几于印板笔法矣。反说一句迟来先到,不觉随手成趣,真妙笔也。】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此等都是随手成趣。】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 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甚么鸟紧!”【爱哥哥则爱,爱酒则爱,笔笔真李逵,笔笔不是假宋江也。】朱贵不敢阻挡他, 由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写得宛然是同乡人声音。】快取了母亲,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不从大路走!谁耐烦!”【宛然同乡人声音。】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轻轻一案。】又有乘势夺包裹的翦径贼人。”【又轻轻一案。○轻轻下此二笔,下忽转出两段奇文,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矣。】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 、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十数里,天色渐渐微明,【眉批:天色微明第一段。】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传言大孝合天,则甘露降;至孝合地,则芝草生;明孝合日,则凤凰集;纯孝合月,则白兔驯。闲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纯孝所感,盖深许李逵之至也。○宋江取爷时无此可知。】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活写孝感。】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凡写景处,须合下事观之,便成一幅图画。】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时,戴一顶红绢抓 (髟角)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著两把板斧,【令人忽思江州时打扮。】把黑墨搽在脸上。【夫妻二人一个搽墨,一个搽粉,写得好笑。】李逵见了,大喝一声:【先喝是李逵。】“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此句处处有,然都问着别人,独此处忽然问着自己,几于以李逵问李逵,以鸟人问鸟人也。极奇极幻之文,有痴猴觑镜之妙。】敢在这里翦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的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绝倒。○若问黑旋风名字,吓碎黑旋风心胆,一好笑也。别人说别人是自己,自己闻自己是别人,二好笑也。】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不得不大笑。】“没你娘鸟兴!【写宋江处处将父亲二字高抬至顶,写李逵只把娘字当做骂人,妙绝。】你这厮是甚么人,【再问一句,真是如梦如幻,如镜如影。○吾友斵山先生尝言:人影是无日光处,而人误谓有影;法帖是无墨拓处,而人误谓有字;四大中虚空是无四大处,而人误谓有人。如此妙语,真是未经人道,附识如此。○假李逵是无李逵处,而人必呼之为假李逵,虽李逵当时,亦不能无我又是谁之疑也。】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妙绝。○若不认得,只问自己。○几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矣。】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你孩儿性命!”【爷爷孩儿等字,都与本文踢跳成趣。】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孩儿虽然姓李,【孩儿姓李,不知爷又姓张,绝倒。】不是真的黑旋风;【分疏绝倒。○向真黑旋风说我不是真黑旋风,一何可笑!】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爷爷大名,鬼也害怕,【鬼也害怕,惟鬼能知鬼也。】因此孩儿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翦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李鬼,只在这前村住。”【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遥对奇绝。】李逵道:“叵耐道无礼,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李逵爱名目,兼爱其板斧,是以君子爱品节,兼爱其羔雁也。○华丽见无知小儿,动笔便拟高岑王孟诸家诗体,可谓学使板斧矣。】且教他吃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奇绝之文。○李逵一个,忽然走出两个;杀李鬼一个,忽然又杀两个,笔笔不从人间来。】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孩儿本不敢翦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孩儿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赡老母;【绝妙奇文。○强盗之假者,偏会假说出许多孝顺来。此篇全是描写李逵之真,以反衬宋江之假。此又顺借李鬼之假,以正衬宋江之假也。】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孩儿,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我观此言,疑非假李逵,竟是真宋江矣。】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看他一片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心肠,正与宋江不许取娘一段对看。】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著斧,纳头便拜。【好笑。】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儿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著爷爷名目在这里翦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从来真正孝子,定能爱重孝子,宋江不许李逵取娘,便是宋江一生供状,写得真假画然。】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天地必不容我。【再说一遍,与上文宋江对看。○孝子之心,只是一片忠恕,写得妙绝。○两句天地不容,骂杀宋江矣。】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已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饿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 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夫妇二人,黑白之极,读之一笑。】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著酒食店。我与你几钱银子,央你回些酒饭。”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妙绝趣绝,真是看不惯,却不知即是日日看惯之人也。○做了他半世老婆,却从不曾认得,绝倒。】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了去。” 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饿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颠手颠脚,从山后归来。【奇文。○上文若便了结,亦何以知李鬼之必非养娘之人哉,定然曲折到此矣。】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朒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么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日,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著一个,你道是谁?【绝倒。○原来他正是我,原来我不是他,我亦不道是他,你可知道是我。○远便千里,近只目前,妙绝。○猜不着时,便猜尽天下人亦猜不着,猜得着时,便只消猜一个,恰早猜着也。】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恨撞著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倒字妙绝,人之骄妻妾也,每用此言矣。】搠翻在地,定要杀我。我假意叫道:【捎带宋江。】‘你杀我一个,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了一回,从山后走回家来。”【文笔周致。】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翦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天地不容!”【妙绝。○凡三言之。○孝顺之道,必须则天明,事地察,可见天地只容孝子也。】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 (髟角)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放走妇人,文格奇变。】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著刀,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便不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细。】都打缚在包裹里;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好。】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著自笑道:“好痴汉!放著好肉在前面,却不会吃!”【可云吃鬼肉,亦可云自吃自,笔笔绝倒人。】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眉批:日已西第三段。】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入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眼盲,便令下文深山讨水情景都有,且被虎吃后,便不疑到偶然走开也。○念佛娘养出吃人儿子,可笑一。半世念佛临终却被虎吃,可笑二。只二字,活画出村里老妪来。】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又与眼瞎作一注,妙甚。】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宋江对人假说,李逵对娘假说。对人假说,是真强盗;对娘假说,是真孝子。盖对人假说,是做人方法;对娘假说,是为子方法也。】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文官乎?武官乎?前云做个将军,然则是武官矣。○古之君子有棒檄色喜色者,盖养志之法当如是也。】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殊失官体,绝妙之文。】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一罐子饭来。【又一孝子。○吾闻以子养,不闻以盗养,此宋江公孙之别也。又闻以饭养,不闻以官养,此李家弟兄之别也。】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真正孝子,定是悌弟,写得蔼然一片。】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做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只知其一。】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见在梁山泊做了强盗。【然则做了官无疑矣。○笑林有其父名良臣者,其子不敢斥言之也,读孟子曰:今之所谓爷爷,古之所谓民贼也,即是此等骂法。】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补得周致。】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闲笔也,偏有本事与本文激射,遂令人忽思李鬼不杀,亦几乎被人捉去赚三千贯也。】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仗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贯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这一去,必报人来捉我,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床上。【管子之感鲍子也,曰: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千古真知己,便似兄弟。今李逵之赠其兄也,曰: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在此。千古真兄弟,便似知己。写得恩深义重之极。】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便了。【其言真是铁牛,真是孝子,宋江说不出。】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为下作引。】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著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不见家母,乃见家兄,一笑。】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一是见了银子,便有解说;一是随笔收卷上文,便更入下文也。】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对众庄客说道:“这条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省妙。】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著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便借上文穿入下文,好手。】看看天色晚了,【眉批: 天晚第四段。】李逵背到岭下。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有人家。娘儿两个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罢。”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得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此句不是不肯寻水,正是肯寻水之根也。】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此句是把娘歇放之根。】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写得有色认,好。】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路去,盘过了两三处山脚,【闻声可知其远,寻去可知其久,写来妙绝。】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了前烟发火出句。】寻思道:【又是好一回。】“怎生能够得这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又是好一回。】远远地山顶上见一座庙。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又是好一回。】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是个泗洲大圣祠堂;面前只有个石香炉。 李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绝倒。】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又是好一回。】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又是好一回。○绝倒。】拿了再到溪边,【又是好一回。】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又是好一回。】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擎来,【可知重哩。】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又是好一回。】到得松树边石头上,【松树石头在不见娘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朴刀在不见娘下。】李逵叫娘吃水,【三字宛然纯孝之声,无贤无愚,闻之下泪。】杳无踪迹。叫了一声不应,李逵心慌,【四字奇文,李逵一生,只此一次。○于此不用其慌,恶乎用其慌?○宋江之慌为己,李逵之慌为娘,慌亦有不同也。】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团团血迹。李逵见了,一身肉发抖;【看宋江许多抖字,看李逵许多抖字,妙绝。○俗本失。】趁著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血迹引到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铁牛吃鬼腿,小虎吃娘腿,亦复映射成趣。】李逵把不住抖,【抖妙。】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 ,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倒把来与你吃了!【把来与你四字,绝倒。○分明把娘与虎吃了,而不能不服李逵之孝;分明接太公在山寨快乐,而不能不骂宋江之陷父于不义也。】那鸟大虫拖著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便不抖,赤黄须早竖起来,【不抖又妙。】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好。】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小虎引入洞里。】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入虎穴,意在得虎子也,既杀虎子,又入虎穴,岂不怪哉!○前有武松打虎,此又有李逵杀虎,看他一样题目,写出两样文字,曾无一笔相近,岂非异才!○写武松打虎,纯是精细;写李逵杀虎,纯是大胆。如虎未归洞,钻入洞内;虎在洞外,赶出洞来,都是武松不肯做之事。】伏在里面,张外面时,【绝倒。】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孽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翦,【不知耐庵从何知之,奇绝妙绝。○武松文中,一扑一掀一剪,此亦一剪却偏不同。】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耐庵从何知之,诚乃格物君子,奇绝妙绝。】李逵在窝里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戮,【武松有许多方法,李逵只是蛮戳,绝倒。】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加一句,写得异样出色,真正才子之笔。】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著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钻入洞,是何等大胆;赶出洞,又是何等大胆。直是更无一毫算计,纯乎不是武松也。】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下去了。【不知何处去了,后却明白。】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写得出色。】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骇绝之文。】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亦写一扑。○武松文中,一扑一掀一剪都躲过,是写大智量人,让一步法。今写李逵不然,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便出全力死博,更无一毫算计,纯乎不是武松,妙绝。】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虫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武松有许多方法,李逵又只如此。】那大虫不曾再掀再翦:【特写一句,表与武松文异。】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著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 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时间杀了母子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著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是何等大胆,武松不肯。】已无有踪迹。李逵也困乏了,【只此句与写武松时同,俗笔偏不肯有此句,则何也?】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是何等大胆,武松不肯。】【眉批:次日早晨第五段。】 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敛之以礼,真正孝子。】直到泗州大圣庙后掘土坑葬了。【葬之以礼,真正孝子。】李逵大哭了一场,【写得生尽其爱,养尽其劳,葬尽其诚,哭尽其哀,真正仁人孝子,不与宋江权诈一样。】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撞见猎户,亦与武松两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罢。”【偏写李逵慌说,偏愈见其真诚;偏写宋江信义,偏愈见其权诈。】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个畜生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看他会谎说,妙绝。】没来由哄你做甚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著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却是好也!”众猎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三五十人,都拿了铙钩枪棒,跟著李逵,【必聚起众人,必拿着家生,必跟在后头,皆写猎户怕极,以反衬李逵大胆。】再上岭来。 此时天大明朗,【眉批:天大明朗第六段。】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著,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曾充县史,家中暴有几贯浮财,专在一乡放刁把滥;初世为人便要结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邻里;极要谈忠说孝,只是口是心非。【句句打着宋江。】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杀死虎的缘 由。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非朱贵教之不能,看他异日改杀,只是姓李,便知今日张大胆三字,先有稿本也。】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得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抬到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引出。】入见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壮士在厅上吃酒。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文情如环无端,随笔盘舞而出。○无昨日其夫被杀,次日其妻看虎之礼,只图文字回环耳。】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著众人也来看虎,认得李逵的模样,【思李鬼不得见,见李逵如见李鬼焉。】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风。”【李鬼平日只提黑旋风三字,期待其妻亦熟闻之。至于李逵二字,必留下里正口中出。俗本淆讹之极。○写李鬼妻,只重在杀李鬼、烧房屋,黑旋风乃指其名耳,实不知有出榜赏钱之事。】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始出李逵。○鬼妻只重昨日事,里正只重旧时事,都像。】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正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里请功,还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著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众人道:“说得是。” 里正与众人商议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间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腰刀,放过朴刀,宽松坐一坐。”【写老奸巨猾活现。】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触手成趣,闲心妙笔。】若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间刀鞘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过一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壶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盅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课请功。只此有些赍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青布衲袄,【黑大汉穿青布衲袄,好看好笑。】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张状子。【好。】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见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反引二朱。】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士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讲动了,【正引二朱。】说道:“拿著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得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厮又做出事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著去半路里僻静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及早便去!”朱贵道:“只是李云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非写难于用计相救,正为留得李云,更有后文耳。】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好。不然,何处急办?】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捎在车儿上;家中粗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著车子,只顾先去。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著手。【因上文有李云不吃酒,便糁放肉内一句,便又生出或有不吃肉,再拌菜蔬内一句以陪之。总之不肯以金针示人也。】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著锣响,朱贵接到路口。 且说那三十来个士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翦绑了解将来。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钟,上劝李云。朱贵托著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略呷。】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不惟不吃酒,并不吃肉,文情入妙。】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饥了。虽不中吃,胡乱请些,以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只得勉意吃了两块。【只吃两块。○一总为留得李云之地,不为难救李逵摇摆也。】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钟。朱贵便叫士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伙男女那里顾个冷、【句。】热,【句。】好吃、【句。】不好吃。【句。】酒肉到口,只顾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著吃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著士兵,喝叫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 、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夺刀好。】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无礼!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好朱富。】【眉批: 已下独写朱富。】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杀得好。】并李鬼的老婆;【杀得好。】续后里正也杀了;【杀得好。】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杀得好。】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杀得好。】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不杀好。】 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好。】三个人提著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师父性命!【好朱富。】他醒时,如何见得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好朱富。】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好朱富。】且是为人忠直,【好朱富。】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义,【好朱富。】免得教我回县去吃苦。”【好朱富。】朱贵道:“兄弟,你也见得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调遣得好。】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调遣得好。○看他三个人,也调遣定了行事,笑今日行兵之无纪也。】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反补一句,文心周致。】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 只说朱贵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著一条朴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得凶,跳起身,挼著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四字写出李逵生平一片之心。】正是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 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三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总批:以上宋江既入山寨,一切线头都结矣,不得已,生出戴宗寻取公孙,别开机扣,便转出杨雄、石秀一篇锦绣文章,乃至直带出三行打祝家无数奇观。 而此一回,则正其过接长养之际也。贪游名山,须耐仄路:贪食熊蹯者,须耐慢火;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见美人者,须耐梳头。如此一回,固愿读者之耐之也。 看他一路无数小文字,都复有一丘一壑之妙,不似他书,一望平原而已。 一部收尾,此篇独居第一。】 话说当时李逵挺著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现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著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士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如何?” 李云寻思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并无妻小,【省。】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粗直是其天性。】便和李云翦拂了。这李云既无老小,亦无家当。【省。】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马麟、郑天寿。【好。○昭烈敕后主曰:勿以善于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吾谓行文亦然。如李、朱四人看看到山,又增出马麟、郑天寿来探听,此所谓小善必为。李云老小家当,下要写还二句,必不肯漏,此所谓小恶必避也。】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好。】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上文虎字犹留余影,妙。】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妙。】都相见了。李逵拜了宋江,【独拜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细。】诉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这个该笑。○先写众人都笑,衬下宋江独笑,妙笔。】又诉说杀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写出至人至性。】宋江大笑道:【大书宋江大笑者,可知众人不笑也。夫娘何人也?虎吃何事也?娘被虎吃,其子流泪,何情也?闻斯言也,不必贤者而后哀之,行道之人莫不哀之矣。江独何心,不惟不能哀之,且复笑之;不惟笑之而已,且大笑之耶?天下之人莫非子也,天下莫非人子,则莫不各有其娘也。江而独非人子则已,江而犹为人子,则岂有闻人之娘已被虎吃,而为人之子乃复大笑?江谁欺,欺太公乎?作者特于前幅大书宋江不许取娘,于后幅大书宋江闻虎吃娘大笑,所以深明谈忠谈孝之人,其胸中全无心肝,为稗史之俦杌也。】“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两个活虎,【不悲别人无娘,但夸自家添虎。】正直作庆。”【不吊孝子,但庆强盗,皆深恶宋江笔法。】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牛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此三字是上来一篇大结束处,非结束李云、朱富而已,直结束劫法场以来也。】“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众弟兄之福也。虽然如此,还令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贵在东。】朱富老少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弟兄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二童在西。】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南边那里开店。【李立在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石勇在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事情,飞捷报来。【已上第一令。】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把守。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十字妙绝,读之一叹。】早晚不得擅离。【六字妙绝,读之一叹。○第二令。】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筑山前大路。【妙绝,读之一叹。○第三令。】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帐目。【第四令。】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妙。○第五令。】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第六令。】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第七令。】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室、厅堂。【第八令。】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第九令。】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两段第十令。】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第十一令。】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绝妙亲兵。○第十二令。】令宋清专管筵宴。”【写得宋清惟酒食是议,读之绝倒。○无数经济,发出一段极大文字,却以一戏语终之,妙绝。○此篇调遣众人,所以结束宋江上山许大文字也。以无数说话描写大宋机械变诈,几于食少事烦,却只以一句话描写小宋百无一能,只图口腹。如此结构,真是锦心绣手。】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也不在话下。【一大结后,再作一小结。】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江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资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承局,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随手点缀。】“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些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不甚分明正妙,宛然是闲人说闲话。】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来,手里提著一根浑铁笔管枪。【匆匆行次,只见人枪而已,下文回看,始详其状。】那人看见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声“神行太保。”【穿接得奇。】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眼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著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像条好汉。】戴宗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穿接甚好。】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酒相会,【便写得不冷落。】备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轻易擅进。 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好官名。】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固知穿接之奇也。】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带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赶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行。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奇事。】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耐庵写至此句,早已想到李逵矣。】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后日独难李逵,故妙。】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著戴宗行。【后日独难李逵,故妙。】两个于路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神行二字,已是奇想,更有此奇笔描写之。】 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得,【引。】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拦住去路。当先拥著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五字恰好喝神行人,故妙。】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二字骂尽千载。○见好人而不识,闻好话而不信,读好文字而不解,皆呆鸟也。】捻著笔管枪,抢将入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道:“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住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一个大。】提著军器向前翦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一个长。】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心皆近他不得。多曾合伙。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在这里相遇著。”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各说其所知,与下文相对。】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翦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便问道:“这位好汉贵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我这仁兄,我这兄弟,以闲笔作对,令文字不懈散。】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 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这遇著一个哥哥,姓裴,名宣,【先生一人,次生出二人。却因二人,又生出一人,真是行文省力法。○不是耐庵要图省力,其实收罗一百八人,亦大难事。】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一。】使棒【二。】,舞剑【三。】轮刀,【四。】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一二百人。这裴宣使得好双剑,【上枪棒剑刀四事,此又抽出一件独赞之,有神色。】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啰牵过马来。戴宗、杨林卸下甲马,【细。】骑上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当下裴宣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相请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杨林 、裴宣、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 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一如何。】众好汉如何同心协力;【二如何。】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广阔;【三如何。】中间宛子城如何雄壮;【四如何。】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烟火;【五如何。】如何许多军马,不愁官兵来捉,【六如何。】......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写得错错落落。】裴宣回道:“小弟也有这个山寨,【一也有。】也有三百来匹马,【二也有。】财赋也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三也有。】也有三五百孩儿们;【四也有。】傥若二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伙,也有微力可效。【五也有。】未知尊意若何?”【写得错错落落。】戴宗大喜,道:“晁 、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同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至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一百八人实难收罗,故借戴宗寻公孙作线,便顺手串出四五人也。然又恐写得冷落,便露出凑泊之迹,故特特写作加意之笔。】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沓水匝,真乃隐秀!【八字画尽饮马川,抵无数名人游记。】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骂世。】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助酒。【看他特写移席,特写评赞山水,特写骂世语,特写舞剑,皆极力要写作加意之笔。】戴宗称赞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内安歇。次日,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学道人,必在山间林下,不住城里。”【妙论,使吾浩叹。○今之学道之人,皆不在山间林下;今之山间林下,却葬无数死人,哀哉!】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先生好。】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先生好。】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不然若使有人认得,斯不足以称先生矣。】当日和杨林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先生好。】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过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著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著若干缎子采绘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著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当时杨雄在中间走著,背后一个小牢子擎著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 、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杨志被牛所苦,杨雄为羊所困,皆非必然之事,只是借久水兴洪波耳。】这汉是蓟州守御池的军汉,带著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却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疋,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著一担柴来,【一路行文,如龙初成,鳞甲隐隐而起。】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挥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性发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交攧翻在地。那几个破落户见了,待要来劝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数语救正(出)杨雄。○非一张保便困杨雄,亦只是借以引出石秀耳,须知行文之苦。】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走了。【了。没毛牛之必至于死者,不死不弄出杨志也;踢杀羊之一直逃去者,只此已足显杨雄也。行文都无浪笔,须知。】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著抢包袱的走。【活画小人。】杨雄在后面追著,赶转一条巷内去了。【将杨雄递开去,便令戴宗先结石秀有地,笔法甚好。○一个巷内。】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动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又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好。○写得亲热。】戴宗挽住那汉子,【好。○写得亲热。】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好。】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兄弟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一时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怎如此说?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带坐了。那汉坐在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是石秀,是另又一样人物。】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 够发迹?不若挺身【挺身二字妙绝。做事业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动挺身真世(是?)出世间之要诀也。】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 够发达快活!”戴宗道:“这般时节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朝廷用闭塞字,妙,言非朝廷不爱人材,只是奸臣闭塞之也。奸臣用不明字,更妙,言奸臣闭塞朝廷,亦非有大过恶,只由不明故也。不明二字,何等轻细,却断得奸臣尽情,断得奸臣心服,真是绝妙之笔。俗本乃误作朝廷不明,奸臣闭塞,复成何语耶?只二字转换,其优劣相去如此。古本俗本之相去,胡可尽说,亦在天下善读书人,取两本细细对读,便知其异耳。】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钱,换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只是好看语,盖有权术的,开口便防人一着,如宋江之于武松,皆此类也。学究不知世事,便因此语续出半部,真要笑杀。】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得说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看他写戴宗全学宋江,绝倒。○又学宋江说好话,又学宋江使银子,写得戴宗使活是第二宋江。】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伙,【移云接月之笔。○人但知接下之疾,岂复料此文乃直兜至翠屏山后耶?】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著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 、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卸去戴、杨,交入杨、石,移云接月,出笔最巧。○子弟少时读书,最要知古人出笔,有无数方法:有正笔,有反笔,有过笔,有沓笔,有转笔,有偷笔。上五法易解。所谓偷笔,则如此文是也。盖一路都是戴宗作正文,至此忽趁势偷去戴宗,竟入杨雄、石秀正传,所谓移云接月,用力不多而得便至大。知此,则作史记非难事也。】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便放出戴宗一会那延,好笔。】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缎疋回来,【亦补。】只寻足下不见。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写出石秀有心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只二语写出石秀有心人。】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执性,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再述一遍,不换一字。】杨雄又问:“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周致。】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便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先去,明日得来相会。”【杨雄领众人来,只为卸去戴宗之地耳。戴宗既已卸去,便并卸去众人,行文亦有狡兔死、走狗烹之法也。】众人都吃了酒,自各散了。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恩深义重,反在此句。】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先露出一潘字来,先露出一丈人来。】带领了五七个人,【前借二十余人,所以走戴宗也。却恐痕迹太露,又生此五七个人陪之,此书每每如此。】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了去。【明明陪前一段可知。】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柴下落,好。】三人取路回来。 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这字妙,是个认义叔叔。○与武大引武二回时对看,便知其妙。】只见布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是个认义叔叔,写得妙。】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所谓一言难尽。】布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眉批: 务要写得与武松初见金莲一般。】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不妨便嫁杨雄,却为周年作地耳。】方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字法新妙。】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与武松一样人,与武松一样事,下武松一样文章,不换一字,妙绝。】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活是潘金莲,读之失笑。】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伙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 ,绝无人认得,【先生到底好。】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卸去戴宗,亦是狗烹弓藏之法。】 再说这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先伏断头小巷。○上文杨雄赶张保入一条巷内,戴宗邀石秀入一条巷内,便引出后门一条断头小巷来。】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点染成一座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又好照管。”【几乎不得照管,绝倒。】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熟识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 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又费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著。【先下一句新衣穿着,然后下文翻出波澜来,疑其腕中有鬼也。】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店不开;到家里看时,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伙亦藏过了。【绝世奇文,令人再猜不着。】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石秀错用心也,却偏说他精细,便令读者走入八阵图中,更寻不出。】自心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好。】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见我做了这衣裳,一定背我有话说。又见我两日不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 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此回本石秀错用心也,乃转入后文,却又真应此言,则又文章家之随手风云,腕中神鬼也。】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一句一事。】去房中换了脚手,【一事。】收拾了包裹、行李,【一事。】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一事。】从后面入来。【此句亦为后日作状,不止叙今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素酒食妙,石秀心中又疑慢之也,邻子窃铁,自古而然。】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丈人,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收过店面,石秀吃一惊;交清帐目,潘公吃一惊。收过店面,石秀再猜不出;交清帐目,潘公再猜不出。全是鬼神搬运之文。】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七十回住法各妙,而有此卷为第一。】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报仇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 毕竟潘公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四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总批:佛灭度后,诸恶比丘于佛事中广行非法,破坏象教,起大疑谤;殄灭佛法,不尽不止。我欲说之,久不得便,今因读此而寄辩之。恶世比丘行非法时,每欲假托如来象教:或云讲经,或云造像,或云忏摩,或云受戒。外作种种无量庄严,其中包藏无量淫恶。是初不知如县佛事,如来在时,悉有仪则;如讲经者,如来大师于人天中作师子吼,三转法轮,得道为证,非第二人力之所及。如来既灭,有诸大士承佛遗嘱,流通尊经,则必审择希世法器,住于深山,闭门讲说。讲己思惟,思己坐禅,坐己行道,行己覆说。于二六时,不暇剪爪。初不听许在于阛阓椎钟布告,招集男女,拍肩联臂,作诸戏笑,令菩提场杂秽充满。造像法者,如来非欲以己形像流布人间。是皆广用异妙方便,表宣法相,令众欢喜。四王天者,表示四谛:右伽蓝神,左应真者,表于俗谛,及以真谛;十六尊者,表十六句,迦叶阿难,表行与说;三世佛者,表世间尊。如是等像,莫不有表。初不听许广造一切淫祀鬼神,罗列堂殿,引诸女人烧香求福,惑乱僧徒,污染梵行。忏摩法者,超出世间有力大人,了知本性,纯白无垢,非以后心,忏于前心;从本寂静,不造罪故。 譬如以水而洗于水,当知毕竟无有是处。然为微细,余习未除,是用翘勤,质对尊像,求哀自责,誓愿清净,克期一报,永尽无遗。初不听许广开坛场,巧音歌唱,族姓子女,履舄交错,僧尼无分,笑语不择,于惭愧法,无惭无愧。受戒法者,如来制戒,分性与遮,性戒广渊,是为一切法身大士所游戏处,遮戒谨严,则为七众同所受持。若或有人,持于遮戒,通达性戒,是名合道芬陀利华。若不通于性戒妙义,但著袈裟,细视徐行,直不得名持遮戒也。授戒之法,释迦世尊为大和尚,弥勒菩萨作教授师,文殊尸利作羯磨师。 初不听许盲师瞎众,自盯叹誉,网罗士女,作己眷属,交通闺房,僧俗相接,密坐低语,招世毁谤。至如近世佛教滥觞,更有一切庆佛诞生,开佛光明,烧船化库,求乞法名,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竞共兴作,惑乱世间。妖比丘尼,穿门入室,邀诸淫女、寡女、处女,连袂接履,招摇梵刹,广起无量不净诸行,尤为非法,恼乱如来。夫释迦者,二月八日沸垦出时,降生皇宫;二月八日沸星出时,成菩提道;二月八日沸星出时,转大法轮;二月八日沸星出时,入于涅槃。其余一切诸大菩萨,无不各各先一99日生,后一日灭。何尝某甲于某日生,某甲某日如世俗事。若为如来开光明者,如来已于无量劫来开大光明,五眼四智,种种具足。何曾有人反以光明,施与如来?若谓如来教人营福,烧化船库,寄来生者,如来法中诃责三业,贪为第一。是故现世国城妻子,犹教之言汝应弃舍,何得反兴妖妄之论,谓来世福,今世可求? 若谓如来听诸女人求法名者,如来在时,尚禁女人不得来于僧伽蓝中,何尝广求在家女人围绕于己?至如经中末利夫人、韦提夫人、舍脂夫人、德曼夫人,秉大誓愿,来从佛学,亦皆仍其旧时名字,何曾为其别立异名?世间当知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皆是恶僧为钱财故,巧立名色。既得钱财,必营房屋;营房室已,次营衣服,广于一身,作诸庄严;作庄严已,恣求淫欲,求淫欲时,何所不至?破坏佛法,破坏世法,破坏常住,破坏檀越。如是恶僧,出现世时,如来象教,应时必灭。是以世尊于垂涅槃,敕诸国王、大臣、长者、一切世间菩萨大人,欲护我法,必先驱逐如是恶僧,可以刀剑而砍刺之。彼若避走,疾以弓箭而射杀之。 在在处处,搜捕扫除,毋令恶种尚有遗留。是则名为真正护法,是则名为爱恋如来,是则名为最胜供养,是则名为众生眼目。若复有人顾瞻祸福,犹豫不忍,是人即为世间大愚可怜悯者,一切如来为之悲哭。譬如壮士,展臂之间,已堕地狱,不可救拔。呜呼哀哉!安得先佛重出于世,一为廓清,令我众生,知是福田,为非福田,不以此言为河汉也! 西门庆一篇,已极尽淫秽之致矣,不谓忽然又有裴如海一篇,其淫其秽又复极尽其致。读之真似初春食河鲀,不复信有深秋蟹螯之乐。及至持螯引白,然后又疑梅圣俞“不数鱼虾”之语,徒虚语也。 王婆十分砑光,以整见奇;石秀十分瞧科,以散入妙,悉是绝世文字。】 话说石秀回来,见收过店面,便要辞别出门。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见收拾过了家伙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道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老龟声口。】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不提。 明早,果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花灯烛。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在外边回家来,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夜恨当牢,不得前来,【杨节级家里,却与王押司做周年,真是老大不堪之事,只用二字隐括过去,读之一笑。】凡事央你支援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 此时甫得清清天亮,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人,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小和尚便道:“干爷,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轻抹,【写出回头人,一笑。】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人做干爷的——送来。”【不快之极。】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写出熟极。】一个老实的和尚。【又熟他性格。○谁疑其不老实耶?绝倒。】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又熟他族性。】出家在报恩寺中。【又熟他挂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又熟他门徒。】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又熟他年纪。】他法名叫做海公,【又熟他法名。】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又熟他声音。○与卿何涉?】石秀道:“原来恁地。”【不快之极。】自肚里已瞧科一分了。【一分了。○潘金莲之于西门庆也,王婆以十分砑光成就之;潘巧云之于裴如海也,石秀以十分瞧科看破之。真乃各极其妙。】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背叉著手,【活画出不快之极。】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随后跟出来,妙。一写石秀精细,一写淫选妇不防。】只见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三字画贼秃。】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了,要来请贤妹随喜,【一个要他去。】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看来拙夫【四字活画。○一是活画回头新来人,一是活画偷养汉子妇人也。】也不恁地计较。我娘死时,亦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来寺里【一个也要来。】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丫捧出茶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袖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杯,双手递与和尚。【极写亲热不堪。】那和尚连手接茶,【连手妙,轻重可知。】两只眼涎瞪瞪的【画。】只顾那妇人的眼。这妇人一双眼也笑迷迷的只顾睃这和尚的眼。【写得四眼极其不堪。】人道“色胆如天。”不防石秀在布帘里一眼张见,【一双眼,张见四只眼,文情妙绝。俗本尽人(失)。】早瞧科了二分,【二分了。】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又于极忙中补文中之所无。】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得!”石秀一想,一发有三分瞧科了,【三分了。】便揭起布帘,撞将出来。【疾甚,妙绝。】那贼秃连忙放茶,【疾甚,妙绝。○一连忙。】便道:“大郎请坐。” 这淫妇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贼秃虚心冷气,连忙【二连忙。】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句。】姓石,【句。】名秀!【句。】金陵人氏!【句。○十个字作四句,咄咄骇人。】为要闲管替人出力,又叫拚命三郎!【咄咄骇人。】我是个粗卤汉子,倘有冲撞,和尚休怪!”【咄咄骇人。○ 要好故问,却似惹着爆炭,妙绝。】贼秃连忙道:【三连忙。】“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连忙出门去了。【疾甚,妙绝。○四连忙。】那淫妇道:“师兄,早来些个。”那贼秃连忙走,更不答应。【五连忙。○写贼秃正要迎奸卖俏,陡然看见石秀气色,便连忙放茶,连忙动问,连忙不敢,连忙出门,连忙走,更不应,真活现一个贼秃也。】淫妇送了贼秃出门,自入里面去了。石秀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其实心中已瞧科四分。【四分了。】 多时,【又着此二字,显出贼秃先来之早。】方见行者来点烛烧香。少刻,这贼秃引领众僧都来赴道场。潘公央石秀接著。相待茶汤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一篇淫荡之文,中间偏夹写许多佛事,正复妙绝。】只见这贼秃同一个一般年纪小和尚做阇黎,摇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夹写许多佛事。】只见那淫妇【只见二字,总是那淫妇、那贼秃、那一堂和尚三段之头,皆石秀眼中事。】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手捉香炉,拈香礼佛。【极写石秀眼里不堪。】那贼秃越逞精神,摇著铃杵,唱动真言。【极写石秀眼里不堪。】那一堂和尚见他两个并肩摩倚,这等模样,也都七颠八倒。【极写石秀眼里不堪。】证盟已毕,请众和尚里面吃斋。【夹写佛事。】那贼秃让在众僧背后,【贼秃贼甚。】转过头来看著这淫妇笑。【笑。】那淫妇也掩著口笑。【笑。○前以四眼字写出不堪,此以二笑字写出不堪。】两个处处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来不快意。【五分了。】 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夹写佛事。】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一个碍眼人去了。】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夹写佛事。】石秀不快,此时真到六分,【六分了。】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妙,又一个碍眼人去了。】那淫妇一点情动,那里顾得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援众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那贼秃著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处处夹写许多佛事。】追荐到三更时分,众僧困倦,【许多碍眼人都倦了。】那贼秃越逞精神,高声念诵。那淫妇在布下久立,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娅嬛请海师兄说话。那贼秃一头念经,一头趋到淫妇前面。【贼秃贼甚。】这淫妇扯住贼秃袖子,【淫妇淫极。】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反嘱之。】贼秃道:“做哥哥的记得。只说【二字妙,两人一时商量出来,使板壁后人绝倒。】‘要还愿 ,也还了好。’”贼秃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贼秃贼甚。】淫妇把头一摇,道:“这个睬他则甚!并不是亲骨肉!”【淫妇淫极。○干兄妹是亲骨肉也。】贼秃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一头说,一头就袖子里捏那淫妇的手。淫妇假意把布帘来隔。那贼秃笑了一声,【石秀眼中,极其不堪。】自出去判斛送亡。【到底夹写佛事。】不想石秀在板壁后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七分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夹写佛事到底。】众僧作谢回去。那淫妇自上楼去睡了。石秀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恨撞了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那贼秃又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迳到潘公家来。那淫妇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迎接著,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淫妇谢道:“夜来多教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贼秃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写疏一道就是。”淫妇便道:“好,好。”忙叫娅嬛请父请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贼秃道:“干爷正当自在。”淫妇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淫妇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淫妇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贼秃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贼秃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是日,杨雄至晚方回,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教潘公对杨雄说道:【虚心。】“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一路都写杨雄直性,只是有粗无细,全是衬出石秀。】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杨雄起来,【接连写五个起来,如溪云乱起,读之应接不暇。】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淫妇起来梳头,【句。】裹脚,【句。】洗脖项,【句。】薰衣裳;【句。】迎儿起来寻香盒,【句。】催早饭;【句。】潘公起来买纸烛,【句。】讨轿子。【句。○古本有如此妙文,俗本都失。】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他。【极其不快。】饭罢,把娅嬛迎儿也打扮了。【好笑。】已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好笑。】来对石秀道:“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当照管。丈人但照管嫂嫂,多烧些好香,【绝倒。】早早来。”石秀自瞧科八分了。【八分了。】 且说潘公和迎儿跟著轿子,【送亲。】一迳望报恩寺里来。这贼秃已先在山门下伺候;看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那淫妇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贼秃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贤妹来证盟。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引到水陆堂上,【一引。】已自先安排下香花灯烛之类,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淫妇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贼秃引到地藏菩萨面前,【二引。】证盟忏悔。通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著徒弟陪侍。那贼秃却请干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引把这淫妇引到僧房里深处,【三引。】——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拏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器盏内,朱红托子,【雪白锭器盏内,绝细好茶也,却于半句中间夹出朱红托子四字,笔法之妙,俗子何知。】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四引。】琴光黑漆春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佛灭度后,末恶世中,有恶比丘破坏佛法,皆复私营房室,造作种种非律器皿,弹琴烧香,藏蓄翰墨。如是恶人出现之时,能令佛法应时速灭 。何以故?非律仪故,消信施故,不坐禅故,不观心故,多淫欲故,背和合故,起疑谤故,增生死故。若复是时,有大菩萨誓愿护法,出兴于世,身为国王及作大臣、长者居士、善男信妇女,见此恶人行非法时,即当白佛,鸣鼓椎钟,罢今其人还俗策使。其诸非法房室器皿,即当毁坏,母今遗留。能如是者,则为佛法之所永赖,则为如来之所付托,则为一切诸佛欢喜,则为后世众生增长信心。若复有人惑于祸福,听信妖言为,彼恶人更生庇护,是人即当堕大地狱,妻不贞良。出大藏,附识于此。】潘公和女儿一台坐了,贼秃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淫妇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幽、静、乐。”贼秃道:“妹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兄一日,我们回去。”那贼秃那里肯,便道:“难得干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筋面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异样菜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排一春台。淫妇便道:“师兄,何必治酒?反来打搅。”贼秃笑道:“不成礼数,微表薄情而已。”师哥将酒来斟在杯中。贼秃道:“干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好。】贼秃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老儿道:“甚么道理!”贼秃又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贤妹下忽添娘子字,好。】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番筛酒。迎儿也吃劝了几杯。【好。】那淫妇道:“酒住,【有心。】吃不去了。”贼秃道:“难得娘子【竟称娘子矣,好。】到此,再告饮一杯。”潘公叫轿夫入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贼秃道:“干爷不必记挂,小僧都分付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面。【好。】干爷放心,且请开怀多饮几杯。”【好。】 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公吃央不过,多吃了两杯,当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爷去上睡一睡。”和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冷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饮一杯。”那淫妇一者有心,二来酒入情怀,不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甚么?”【活画。】贼秃低低告道:“只是敬爱娘子。”【活画。】淫妇便道:“我酒是罢了......”【活画。○其言未毕,愿更详之。】贼秃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活画。○罪过。】淫妇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来。”【活画。○却又说还血盆愿心。】这贼秃把那淫妇一引,引到一处楼上,【五引。】是那贼秃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淫妇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今之妖僧,所以必营卧房也。】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贼秃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贼秃贼甚。○看他逐渐入港。】那淫妇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淫妇淫极。○看他针针相接,梭梭相逐。】贼秃道:“那里得这般施主?”淫妇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贼秃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贼秃贼甚。】淫妇便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淫妇淫甚。】迎儿自下得楼来,去看潘公。贼秃把楼门关上。淫妇笑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便是不知怎的,卿试猜之。】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搂住那淫妇,道:“我把娘子十分爱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淫妇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贼秃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淫妇张著手,说道:“贼秃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淫甚。】贼秃嘻嘻的笑著,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贼甚。】那淫妇淫心飞动,便搂起贼秃,道:“我终不成当真打你?”【淫甚。】贼秃便抱住这淫妇,向床前卸衣解带,了其心愿。【佛牙遂入血盆,一时心愿都毕。】 好半日,【只三字写得极其不堪。今之人家,必欲纵其妻妇女登山入庙者,亦未思其好半日之不堪也。】两个云雨方罢。那贼秃搂住这淫妇,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彀终夜欢娱,久后必然害杀小僧。”那淫妇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了;我家的人一个月到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入来不妨。只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觉,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贼秃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来策望便了。”淫妇道:“我不敢留恋长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淫妇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候。那贼秃直送那淫妇到山门外。那淫妇作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贼秃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贼秃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锒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日常又承师父的恩惠。”贼秃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衣服穿著。”原来这贼秃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诵经,得些斋衬钱。【补一层,便衬起心感。】胡道感恩不浅,寻思道:“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但有使令小道处,即当向前。”贼秃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说时,我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不说我要和,却说要和我,口角如活。】约定后门首但有香桌儿在外面时,便是教我来。我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可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听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句。○略顿一顿,口角如活。】......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其日,先来潘公后门讨斋饭。【先来一次,针线之极。】只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佛来。里面这淫妇听得了,便出来问道:“你这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妙。】晚间宜烧些香,【妙。】佛天欢喜。”【妙。】那淫妇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施他。【名曰布施。】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背便对淫妇说道:“小道便是海师父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来探路。”淫妇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著。迎儿取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淫妇来到楼上,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省笔。】 却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监里上宿。这一日倒是迎儿巴不到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写小儿女不知人事情性如活,写奴才献勤如活。○俗本误。】那妇人闪在傍边伺候。初更左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一吓,【奇绝妙绝之文。○迎儿吃一吓,妙绝。俗本皆失,可笑。】道:“谁?”【只一个字,写出吃吓来,令小儿女情性如活。】那人也不答应。【如活。】这淫妇在侧边伸手便扯去他头巾,露出光顶来,轻轻地骂一声:“贼秃!倒好见识!”【奇绝妙绝之文。俗本皆误。○淫妇倒好见识。】两个厮抱厮搂著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极写不堪,却极其雅驯也。】快活淫戏了五七遍。【只三字写得极其不堪。】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奇绝,妙绝。】高声念佛,贼秃和淫妇一齐惊觉。【一齐二字,奇妙如活。俗本尽误。】那贼秃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再相会。”淫妇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贼秃下床,淫妇替他戴上头巾。【淫极妙绝之文。俗本误。】迎儿关了后门,簌【只一字妙绝如活。】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贼秃便来。家中只有这个老儿,未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做一床了;【极写不堪。】只要瞒著石秀一个。那淫妇淫发起来,那里管顾。这贼秃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便似摄了魂魄的一般。这贼秃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淫妇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来戏耍 ,将近一月有余。【又省,又错落。】 且说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又不曾见这贼秃往来。【先反跌一句,妙。】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斗笋合缝,又紧又密。】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乖觉的人,早瞧了九分,【九分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写石秀又作三番:第一番听得,第二番张见,第三番方是杀。今第一番。】当是十二月中旬之日,五更时分,石秀正睡不著,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奇妙无比。】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第二番张见。】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关门。【妙笔。】石秀瞧到十分,【十分了。○此十分瞧科之文,作者乃特特与十分砑光相对。俗本悉行改失,何也?○设不遇古本,岂不惜哉!】恨道:“哥哥如此豪杰,却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挂了,卖个早市;【偏有此闲细之笔。】饭罢,讨了一遭赊钱,【偏有此闲细之笔。】日中前后,【看他写出天明、饭罢、日中,前后次序,闲婉之甚。】迳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头寻思。【是石秀。】杨雄是个性急人,便问道:【是杨雄。】“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是石秀。】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是杨雄。】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不知背后之事。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个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四字问得妙。】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是石秀。】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是石秀。】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偏生出别样事头,故妙。】“那里不寻节级!知县相公后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来家里,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赏了十大赏钟。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将归来。那淫妇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著灯盏。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靴鞋,【先作一陪。】淫妇与他除头巾,解巾帻。【奇绝妙绝之文。】杨雄见他来除巾帻,一时蓦上心来,【奇绝妙绝之文。○因除巾帻,忽然提着贼秃戴巾也。俗本悉改失。】——自古道:“醉发醒时言。”——指著那淫妇,骂道:“你这贱人!【句。】这贼妮子!【句。】好歹我要结果了你!”【句。○无头无脑,写得活是醉人。】那淫妇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一你这。】你这淫妇!【二你这。】你这......你这.....大虫口里倒涎!【三你这,四你这。】你这......你这......我手里不到得......轻......轻放了你!”【五你这,六你这。○支离佶屈,写得活是醉人。】那淫妇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杨雄醉醒了,讨水吃。那淫妇起来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是酒醒时景物。】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活是酒醒人。】那淫妇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不曾说甚言语?”【活是酒醒人。】淫妇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绝妙酒醒遮头盖脚语。】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淫妇便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写淫妇机变可畏。】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淫妇掩著泪眼只不应。【如活。】杨雄连问了几声,那淫妇掩著脸假哭。【如活。】杨雄就踏床上,扯起他在床上,务要问他为何烦恼。 那淫妇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如活。】“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声口如活。○看他说出自家贞节。】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只为你十分豪杰,嫁得个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声口如活。○看他如此说入去便令杨雄不觉入其玄中,妇人可畏都如此。】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淫妇道:“我本待不说,【如活,又恩爱钦顺之极。】又怕你著他道儿;欲待说来,【如活。】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淫妇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看他恩爱之至,安得不入玄中。】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顿一句。】向后看看放出剌来,【奇语。】见你不归时,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却便宛然。】我只不睬他,【贞节。】不是一日了。【妙妙。】——这个且休说。【又顿一句,声声如活。】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却又宛然。】被我打脱了手。【贞节。】本待要声张起来,【何等贞节。】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幌子;【何等恩爱。】巴得你归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写得恩爱软顺之极,安得不入玄中。】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声声如活。】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是杨雄。】“‘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阇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使个见识!”【和盘托出,是个杨雄。】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是杨雄。】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牢了的牲口腌了罢,【绝倒。○活写出性急人。】从今日便休要买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又要做周年耶?】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四字写出精细乖觉。】因杨雄醉后出言,走透了消息,倒这婆娘使个见识撺掇,定反说我无礼,教他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可畏,我恶其人。】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第二番也。】杨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决撒得好笑。】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妙笔。○便不单是去。】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石秀可畏,我恶其人。】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 由他自去了。 这石秀只在近巷内【又一条巷。】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恨我,我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著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骇疾。】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子上阁著,【骇疾。】低声喝道:【低声喝,妙。】“你不要挣扎!若高做声便杀了你!【妙妙。】你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奇文。】五更里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奇文。】石秀道:“他如今在那里?”【精细之至。】 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奇极。】头陀手里先夺了木鱼。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颈下一勒,【骇疾。○一勒妙,真已有成竹于胸中。】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 、护膝,【妙。】一边插了尖刀,【妙。】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奇极之文。】 那贼秃在上,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贼秃随后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甚么!”【绝倒。】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骇疾。】按住,喝道:“不要高做声!高做声便杀了你!【妙妙。】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奇极。】那贼秃知道是石秀,那里敢挣扎做声;被石秀都剥了衣裳,赤条条不著不丝。【妙绝,奇极之文。】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刀搠死了,【三四刀又妙,石秀可畏之极。】却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杀人是极忙遽事,看他何等闲逸脱套。】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精细之极,石秀可畏。】再回客房里,轻轻地【妙。】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妙。】关上了,自去睡,不在话下。 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中五更,挑著担糕粥,点著个灯笼,一个小猴子跟著,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边过,却被绊一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绝倒。】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腥血,叫声苦,不知高低。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点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奇文。】两个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是: 祸从天降,灾向地生。 毕竟王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五回 病关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 【总批 :佛灭度后,诸恶比丘于佛事中广行非法,破坏象教,起大疑谤;殄灭佛法,不尽不止。我欲说之,久不得便,今因读此而寄辩之。恶世比丘行非法时,每欲假托如来象教:或云讲经,或云造像,或云忏摩,或云受戒。外作种种无量庄严,其中包藏无量淫恶。是初不知如县佛事,如来在时,悉有仪则;如讲经者,如来大师于人天中作师子吼,三转法轮,得道为证,非第二人力之所及。如来既灭,有诸大士承佛遗嘱,流通尊经,则必审择希世法器,住于深山,闭门讲说。讲己思惟,思己坐禅,坐己行道,行己覆说。于二六时,不暇剪爪。初不听许在于阛阓椎钟布告,招集男女,拍肩联臂,作诸戏笑,令菩提场杂秽充满。造像法者,如来非欲以己形像流布人间。是皆广用异妙方便,表宣法相,令众欢喜。四王天者,表示四谛:右伽蓝神,左应真者,表于俗谛,及以真谛;十六尊者,表十六句,迦叶阿难,表行与说;三世佛者,表世间尊。如是等像,莫不有表。初不听许广造一切淫祀鬼神,罗列堂殿,引诸女人烧香求福,惑乱僧徒,污染梵行。忏摩法者,超出世间有力大人,了知本性,纯白无垢,非以后心,忏于前心;从本寂静,不造罪故。 譬如以水而洗于水,当知毕竟无有是处。然为微细,余习未除,是用翘勤,质对尊像,求哀自责,誓愿清净,克期一报,永尽无遗。初不听许广开坛场,巧音歌唱,族姓子女,履舄交错,僧尼无分,笑语不择,于惭愧法,无惭无愧。受戒法者,如来制戒,分性与遮,性戒广渊,是为一切法身大士所游戏处,遮戒谨严,则为七众同所受持。若或有人,持于遮戒,通达性戒,是名合道芬陀利华。若不通于性戒妙义,但著袈裟,细视徐行,直不得名持遮戒也。授戒之法,释迦世尊为大和尚,弥勒菩萨作教授师,文殊尸利作羯磨师。 初不听许盲师瞎众,自盯叹誉,网罗士女,作己眷属,交通闺房,僧俗相接,密坐低语,招世毁谤。至如近世佛教滥觞,更有一切庆佛诞生,开佛光明,烧船化库,求乞法名,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竞共兴作,惑乱世间。妖比丘尼,穿门入室,邀诸淫女、寡女、处女,连袂接履,招摇梵刹,广起无量不净诸行,尤为非法,恼乱如来。夫释迦者,二月八日沸垦出时,降生皇宫;二月八日沸星出时,成菩提道;二月八日沸星出时,转大法轮;二月八日沸星出时,入于涅槃。其余一切诸大菩萨,无不各各先一99日生,后一日灭。何尝某甲于某日生,某甲某日如世俗事。若为如来开光明者,如来已于无量劫来开大光明,五眼四智,种种具足。何曾有人反以光明,施与如来?若谓如来教人营福,烧化船库,寄来生者,如来法中诃责三业,贪为第一。是故现世国城妻子,犹教之言汝应弃舍,何得反兴妖妄之论,谓来世福,今世可求? 若谓如来听诸女人求法名者,如来在时,尚禁女人不得来于僧伽蓝中,何尝广求在家女人围绕于己?至如经中末利夫人、韦提夫人、舍脂夫人、德曼夫人,秉大誓愿,来从佛学,亦皆仍其旧时名字,何曾为其别立异名?世间当知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皆是恶僧为钱财故,巧立名色。既得钱财,必营房屋;营房室已,次营衣服,广于一身,作诸庄严;作庄严已,恣求淫欲,求淫欲时,何所不至?破坏佛法,破坏世法,破坏常住,破坏檀越。如是恶僧,出现世时,如来象教,应时必灭。是以世尊于垂涅槃,敕诸国王、大臣、长者、一切世间菩萨大人,欲护我法,必先驱逐如是恶僧,可以刀剑而砍刺之。彼若避走,疾以弓箭而射杀之。 在在处处,搜捕扫除,毋令恶种尚有遗留。是则名为真正护法,是则名为爱恋如来,是则名为最胜供养,是则名为众生眼目。若复有人顾瞻祸福,犹豫不忍,是人即为世间大愚可怜悯者,一切如来为之悲哭。譬如壮士,展臂之间,已堕地狱,不可救拔。呜呼哀哉!安得先佛重出于世,一为廓清,令我众生,知是福田,为非福田,不以此言为河汉也! 西门庆一篇,已极尽淫秽之致矣,不谓忽然又有裴如海一篇,其淫其秽又复极尽其致。读之真似初春食河鲀,不复信有深秋蟹螯之乐。及至持螯引白,然后又疑梅圣俞“不数鱼虾”之语,徒虚语也。 王婆十分砑光,以整见奇;石秀十分瞧科,以散入妙,悉是绝世文字。】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却才升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老子挑著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有两个死在粥里:【先说泼粥,次说死尸,妙绝。○在粥里,妙。】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汉每日常卖糕粥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得起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怜!【重诉跌碎碗碟,轻带两个死尸,妙得经纪老子情性。知此,则听讼直易易也。】只见血渌渌的两个死尸,又吃一惊!【只诉自己吃惊,不管两人被杀,妙妙。】叫起邻舍来,倒被扯住到官!【倒被妙,活是不知高低老子。】望相公明镜办察!”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忤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公等,下来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阇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见顶上有勒死伤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益叹石秀胸中精细,做事出人。】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 由。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 前头巷里【又是一条巷。】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只曲儿,唱道:堪笑报恩和尚,撞著前生冤障;将善男瞒了,【妙。】信女勾来,【妙。】要他喜舍肉身,【妙妙。】慈悲欢畅。【妙。】怎极乐观音方才接引,【妙。】蚤血盆地狱塑来出相?【妙。○真是绝妙好辞。】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妙。】到如今,徒弟度生回,【妙,绝倒。】连长老涅盘街巷。【妙,绝倒。】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妙。○多僧者,上下各二也。】同房共住,【妙妙。】未到得无常勾帐。【妙。】只道目莲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妙妙。】 后头巷里【又是一条巷。】也有几个好事的子弟,听得前头巷里唱著,不服气,便也做只临江仙唱出来赛他道:淫戒破时招杀报,【妙。】因缘不爽分毫。【妙。】本来面目忒蹊跷:【妙。】一丝真不挂,【妙妙。】立地放屠刀!【真正绝妙好辞。】大和尚今朝圆寂了,【绝倒。】小和尚昨夜狂骚。【绝倒。】头陀刎颈见相交,【妙。】为争同穴死,【妙,同穴绝倒。】誓愿不相饶。【妙。】两只曲,条条巷【又是条条巷。】都唱动了。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 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知了些个,寻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撞着略换。】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石秀可畏,笔笔写出咄咄相逼之势。】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之愚蠢,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说兄弟许多不是。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别样之事?【此语前武松亦曾说,却觉其阔大;今在石秀文中,便见其尖刻。真乃各极其妙。】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此句直贯下尽剥在此,皆石秀语。中间却夹写一句将出衣裳,越显石秀咄咄可畏。】——将出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将出衣裳了,又说此四字,写得如活。】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是杨雄。】石秀笑道:“你又来了!【石秀又狠毒,又精细,笔笔写出。】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石秀转说转复可畏。】【容眉批:石三郎精细,真有意思,杨雄一莽汉耳。】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罢休二字绝倒。忽然说到碎割,忽然说到罢休,是杨雄也。】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 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精细。】小弟先在那里等候著,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多恐杨雄不肯,且先说是休弃;到得是非对毕,飕地递过刀来。石秀节节精细,节节狠毒,我畏其人。】【容夹批: 妙。】却不是上著?”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杨雄似不肯。】石秀道:“不然,【咄咄可畏。】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写石秀可畏之极。】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是杨雄。】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句句生棱,字字出角,转说转复可畏。】杨雄当下别了石秀,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家,并不提起,亦不说甚,只和每日一般。【前夜何不便尔?文情回合成趣。】 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怪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也是还愿,绝倒。】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同是还愿,一肯去,一不肯去,写来绝倒。】杨雄道:“这心愿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吃些素饭,烧汤洗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便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杨雄又来客店里相约石秀:“饭罢便来,兄弟,休误。”石秀道:“哥哥,你若得来时,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上来。”【石秀色爸精细,可畏之甚。】 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吃了早饭。那妇人不知有此事,只顾打扮的整整齐齐。迎儿也插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候。杨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宛然前日石秀告潘公语,回合成趣。】那妇人上了轿子,迎儿跟著,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与我上翠屏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 不到两个时辰,早来到翠屏山上。原来这座翠屏山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西一望,尽是青草白杨。并无庵舍寺院。当下杨雄把那妇人抬到半山,叫轿夫歇下轿子,拔去葱管,搭起轿帘,【微细必悉。】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怎地来这山里?”杨雄道:“你只顾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轿夫道:“这个不妨,小人只在此间伺候便了。” 杨雄引著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妇人未上轿,杨雄以买香纸诓之;及其既上轿,杨雄便只空身跟来,以免后文收拾也。】杨雄道:“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把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前日一引二引三引四引五引,今日只一引,回合成趣。】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前来,【精细之极。】道:“嫂嫂拜揖。”【只四字,亦复咄咄可畏。】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活画。】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咄咄可畏。】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著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俩个对得明白。”那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甚么?”【妙绝,绝倒。】【容夹批:画。】石秀睁著眼道:“嫂嫂!你怎么说?”【活画石秀。○只四字妙绝。】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甚么?”【妙绝,绝倒。○合前后二语,想妇人此时千难万难,妙笔能体出也。】【容夹批:画。】石秀道:“嫂嫂!嘻!”【只一字妙绝。○上只四字,此只一字,而石秀一片精细,满面狠毒,都活画出来。俗本妄改许多闲话,失之万里。】便打开包里,取出海阇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撤放地下,道:“你认得么?”【咄咄畏人。】【余评:石秀将前言对明,使杨雄石秀之心可羡。石秀色欲不染古之罕矣。】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飕地掣出腰刀,【石秀狠毒之极,笔笔写出。】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看他写翠屏山,全是石秀调遣杨雄。】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是杨雄。】跪在前面,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如何在和尚房里入奸,【一如何。】如何约会把香桌儿为号,【二如何。】如何教陀头来敲木鱼,【三如何。○问中三用如何。】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余评: 丫环招明前与(门者)黎和尚偷情之事,后者观之,有言丫环不招前事,则潘氏亦不肯招,便杨雄无证,不能杀戮其妻。此不是也。就丫环不招,石秀拿得真装,杨雄亦杀其妻,切不可如此断。】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你。”如何僧房中吃酒;【一如何。】如何上楼看佛牙;【二如何。】如何赶他下楼看潘公酒醒;【三如何。】第三日如何头陀来后门化斋饭;【四如何。】如何教我取铜钱布施与他;【五如何。】如何娘子和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出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去报知和尚;【六如何。】如何海阇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娘子扯去了,露出光头来;【七如何。】如何五更听敲木鱼响,要看开后门放他出去;【八如何。】如何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所许前略此补。】【容夹批: 画。】我只得随顺了;【九如何。】如何往来已不止数十遭,后来便吃杀了,【十如何。】如何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十一如何。○补前所无,又说得好。】【容夹批:画。】【袁夹批:补出前情。】只此是实,并无虚谬。”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石秀可畏,语语咄咄来逼。】我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语语咄咄来逼。】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由!”【看他又调遣。】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是杨雄。】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你这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遍!”【容夹批: 画。】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石秀狠毒之极,我恶其人。○写得石秀拦接之间,骇疾不可当。】须要问嫂嫂一个从头备细原 由!”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那妇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一如何。】如何来结拜我父做干爷;【二如何。】做好事日,如何先来下礼;【三如何。】我递茶与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四如何。】如何石叔叔出来了,连忙去了;【五如何。】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来;【六如何。】半夜如何到布帘前捏我的手,便教我还了愿好;【七如何。】如何叫我是娘子,骗我看佛牙;【八如何。】如何求我图个长便;【九如何。】何何教我反间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十如何。】如何定要我把迎儿也与他,说不时,我便不来了;【十一如何。○迎儿说一遍,巧云又说一遍,却句句不同,迎儿所说皆是事,巧云所说皆是情也。】一一都说了。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你?”【上第十句,已明明招出石秀,务要特地再提出来,洗刷清白,咄咄相逼,可畏可恨。】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容夹批: 画。】也是前两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说,【补文中之所无。】这早晨便把来支吾;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石秀转说转更可畏。○通篇结束到此一句,写石秀只为明白自己,并非若武松之于金莲,令人可恨。】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然后我自伏侍他!”【杨雄好笑。】石秀便把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便把二字,写石秀可畏可恨。】 杨雄割两条裙带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把迎儿的首饰也去了,【便把妙,径把又妙,都写石秀可畏可恨。】递过刀来,【写石秀却在人情之外,天地间固另有此一等狠毒人。】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么!一发斩草除根!”【何至于此,可畏可恨。】杨雄应道:“果然!【好笑。】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活画绝倒。】石秀道:“嫂嫂!不是我!”【石秀狠毒,句句都画出来。○不是你劝的事,又是你帮的事耶?】【芥眉批: 武松杀淫妇、奸夫,一团雄武,石秀杀和尚、婆娘,一味松秀,各成一个极痛快局面。】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得。杨雄却指著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不堪。】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闲。】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件事分开了,却将钗钏首饰都拴在包裹里了。【好。】 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少说了一个。】一个淫妇,【亦少说一个。】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写石秀精细出人。】杨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伙,却投那里去?”杨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录我们?”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 谁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们。”【容夹批: 是。】石秀道:“他不是押司出身?【石秀写得色色出人。】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著,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忽然回合。】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门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容夹批: 蠢。】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搭缠。【芥眉批: 杨雄到底有雌气,全赖石秀才做得个丈夫。】倘或入城事发拏住,如何脱身?放著包裹里见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人同去也 够用了;【逗一句引下文,妙笔。】何须又去取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却待要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人割了,却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听得多时了!”【奇文。】【余评: 杨雄、石秀二人听见时迁言白日青天之事,使二人未知是时迁,闻知此言,肝胆皆裂矣。】杨雄、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又奇。】杨雄却认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却是杨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如何在这里?”时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却听说去投梁山泊入伙,——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得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时迁道:“小人认得小路去。”【好。】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 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过了,【如活。】不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奇文。】两个轿夫上去看时,原来却是老鸦夺那肚肠吃,以此聒噪。【奇文。】轿夫看了,吃著一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带了忤作行人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回复知府,禀道:“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割在松树边;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头陀衣服。”【写石秀胸中经济如许。】知府听了,想起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去的缘 由细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那女使头陀做。想石秀那厮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女使无疑。......定是如此。只拿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捕获杨雄,石秀。其余轿夫等,各放回听候。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州地面;过得香林洼,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店小二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道:“我们自理会。”小二道:“今日没客歇,灶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并无下饭。”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却理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淘了,做起一锅饭来。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叙得清出。】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叙得清出。】先回他这瓮酒来吃,明日一发算帐。小二哥收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瓮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脚手;【写时迁渐引入事来。】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非必要小二同饮,只为要问起祝家备细也。】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吃。 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著十数把好朴刀,【奇。】问小二道:“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样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凛巍巍冈子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里何用?”小二道:“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他那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道:“与你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生波。】小二哥道:“这个使不得,器械上都编著字号。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轻。”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却便慌。且只顾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宽饮几杯。” 小二哥去了。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来?”时迁嘻嘻的笑著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都是生发后文,无甚出色。】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来?”时迁道:“小弟却才去后面净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浔得干净,煮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道:“还未改本行!”三个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了,一面盛饭来。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灶上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时迁道:“见鬼了!耶!耶!【如闻其声。】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却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吃了,鹞鹰扑去了?我却怎地得知?”【好,如闻其声。】小二道:“我的鸡才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值几钱,赔了你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拏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看他要生出事头,无可生处,如此曲折写来。】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拏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赔你怎地拏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迳奔杨雄,石秀来。被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拳打肿了脸,做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厮们一定去报人来,我们快吃了饭走了罢。”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枪架子上拣了一条好朴刀。【好。】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过了他!”便去前寻了把草,灶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烧著。【毕竟写出是石秀。】看那草房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 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著喊,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石秀只是乖。】杨雄道:“且住!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即走!”【此处却写出杨雄。】【眉批:此处忽然写杨雄。】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独写杨雄。】三个挺著朴刀来战庄客。那伙人初时不知,轮著枪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赶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头,都退去了。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来,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里去了。【苦一时迁拖去,便令下文住手不得,生出三打祝家庄也。】 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却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拨开,望草里便戳。发声喊,都走了。【不可不救,不可定救,只如此好。】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不得时迁了,且四下里寻路走罢。”见远远的火把乱明,小路又无丛林树木,照得有路便走,【画出。】一直望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赶不著,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翦绑了,押送祝家庄来。 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吃了去,就问路程。”两个便望村店里来,倚了朴刀坐下,叫酒保取些酒来,就做些饭吃。酒保一面铺下菜蔬,烫将酒来。方欲待吃,只见外面一个大汉走入来,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粗,穿一领茶褐紬衫,戴一顶万字头巾,系一条白绢搭膊,下面穿一双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们挑了担来庄上纳。”店主人连忙应道:“装了担,少刻便送到庄上。”那人分付了,便转身;又说道:“快挑来!”却待出门,正从杨雄,石秀前面过。杨雄却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如何在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却也认得,便叫道:“恩人如何来到这里?”望著杨雄便拜。 不是杨雄撞见了这个人,有分教: 三庄盟誓成虚谬,众虎咆哮起祸殃。 毕竟杨雄,石秀,遇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六回 扑天雕两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前有武松杀奸夫淫妇一篇,此又有石秀杀奸夫淫妇一篇,若是者班乎? 曰:不同也。夫金莲之淫,乃敢至于杀武大,此其恶贯盈矣,不破胸取心,实不足以蔽厥辜也。若巧云,淫诚有之,未必至于杀杨雄也。坐巧云以他日必杀伤雄之罪,此自石秀之言,而未必遂服巧云之心也。且武松之于金莲也,武大已死,则武松不得不问,此实武松万不得已而出于此。若武大固在,武松不得而杀金莲者,法也。今石秀之于巧云,既去则亦已矣,以姓石之人,而杀姓杨之人之妻,此何法也?总之,武松之杀二人,全是为见报仇,而己曾不与焉;若石秀之杀四人,不过为己明冤而已,并与杨雄无与也。观巧云所以污石秀者,亦即前日金莲所以污武松者。乃武松以亲嫂之嫌疑,而落落然受之,曾不置辩,而天下后世,亦无不共明其如冰如玉也者。若石秀,则务必辩之;背后辨之,又必当面辩之,迎儿辩之,又必巧云辨之,务令杨雄深有以信其如冰如玉而后已。呜呼!岂真天下之大,另又有此一种才刻狠毒之恶物欤?吾独怪耐庵以一手搦一笔,而既写一武松,又写一石秀。呜呼,又何奇也!】 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弟是谁?”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面颜生得粗莽,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脸儿。上年间,做买卖,来到蓟州,因一口气上打死了同伙的客人,吃官司监在蓟州府里,杨雄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会。”杜兴便问道:“恩人为何公事来到这里?”杨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蓟州杀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伙。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个来的火伴时迁偷了他店里报晓鸡吃,一时与店小二闹将起来,性起,把他店里都烧了。我三个连夜逃走,不提防背后赶来。我兄弟两个搠翻了他几个,不想乱草中间舒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个乱撞到此。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杜兴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时迁还你。”杨雄道:“贤弟少坐,同饮一杯。”三人坐下,当下饮酒。杜兴便道:“小弟自从离了蓟州,多得恩人的恩惠;来到这里,感承此间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弟在家中做个主管,每日拨万论千尽托付与杜兴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乡去。”杨雄道:“这大官人是谁?”杜兴道:“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山冈,列著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惟有祝家庄最是豪杰。为头家长唤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个教师,唤做铁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惜此人。】庄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唤做飞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名唤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如法了得。这里东村上却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不说出绰号,留与下杨雄作问,甚好。】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递相救应。惟恐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因此三村准备下抵敌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书去搭救时迁。”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雕的李应?”杜兴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听得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原来在这里。【好。】多闻他真个了得,是好男子,我们去走一遭。”杨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三个离了村店。便引 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个好大庄院。外面周回一遭阔港;粉墙傍岸,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门外一座吊桥接著庄门;入得门,来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杜兴道:“两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 杜兴入去不多时,只见李应从里面出来。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请坐。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才坐了。李应便教取酒来且相待。 杨雄、石秀两个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书与祝家庄来救时迁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应教请门馆先生来商议,修了一封书缄,【看他先用代笔书,便令无层折处,生出层折。】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又细。】便差一个副主管赍了,【先差副主管,亦于无层折处生层折也。】备一匹快马,去到那祝家庄,取这个人来。那副主管领了东人书札,上马去了。杨雄、石秀拜谢罢。【一谢。○写出许多谢,令下文便于变羞成怒。】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来。”【写他两番托意,亦令下文便羞成怒也。】杨雄、石秀又谢了。【又谢。】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看他说得便极。】两个随进里面,就具早膳相待。饭罢,【一。】吃了茶,【二。】李应问些枪法;见杨雄 、石秀说得有理,心中甚喜。【三。】 已牌时分,【四。○叠写四句,见去得甚久。】那个副主管回来。李应唤到后堂,问道:“去取的这人在那里?”【看他说得如此便极。】主管答道:“小人亲见朝奉下了书,倒有放还之心,后来走出祝氏三杰,反焦躁起来,书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应失惊道:“他和我三家村里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总写李应非意所料,以便下文变羞成怒也。】——杜主管,你须自去走一遭,【副主管换正主管。○上先写书,次写主管;此却先写主管,次写书,笔法变换。】亲见祝朝奉,说个仔细缘 由。”杜兴道:“小人愿去。只求东人亲笔书缄,【代笔书柬换亲笔书柬。】到那里方才肯放。”李应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来,李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又细。】把与杜兴接了。后槽牵过一匹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便出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李应道:“二位放心,我这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又写托意。】杨雄、石秀深谢了。【深谢,总令下文李应不堪。】留在后堂,饮酒等待。【只是便极。】 看看天色待晚,【前写去久,用四句;此写去久,只用一句,法都变换。】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见庄客报道:“杜主管回来了。”李应便道:“几个人回来?”【看他只是非意所料,妙极。】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跑将回来。”李应摇著头道:“却又作怪!往常这厮不是这等兜搭,今日缘何恁地?”走出前厅。杨雄、石秀都跟出来。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见他模样,气得紫涨了面皮,咨牙露嘴,半晌说不得话。【前店中初遇时却不写,忽于此处画出一个鬼脸来,妙笔。】李应道:“你且言备细缘故,怎么地来?”杜兴气定了,方道:【画出。】“小人赍了东人书札,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杜兴尽礼。】祝彪喝道:【一路虽兼写三祝,而独显祝彪。○甫声喏,未开口,兜头便喝,极写祝彪无礼。】‘你又来则么?’小人躬身禀道:【尽礼。】‘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祝彪那厮变了脸,骂道:【极写祝彪无礼。】‘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伙内人数;他是自蓟州来的客人,要投见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明日东人自当依旧盖还。【极善辞令,不是说得不好。】万望俯看薄面,高贵手,宽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道:【虽独写祝彪,亦有时兼写三祝,便错落之极。】‘不还!不还!’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亲笔书札在此。’祝彪那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得粉碎,【极其无礼。】喝叫把小人直叉出庄门。【极其无礼。】祝彪、祝虎发话道:【又置祝龙,单兼祝虎,错落之极。】‘休要惹老爷性发!把你那......’【言把你那他应捉来,也解去也,却不好唐突主人名字,忽然就把你那三个字下收住,下又另自尽一句礼,然后重说出来,妙笔出神入化。】——小人本不敢尽言,实被那三个畜生无礼,【尽一句礼,然后重说。】说,‘把你那李【重说却又因气极,又说不出,只说得一李字,笔笔出神入妙。】......李应捉来,也做梁山泊强寇解了去!’【叠一李字,便活画出气极后,说不出话来时。】又喝叫庄客原拿了小人,【先说直叉出,又说原拿了,无礼之极,真不可耐矣。】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厮,枉与他许多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义!”【又找两句,激出李应。】 李应听罢,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谏道:“大官人息怒。休为小人们便坏了贵处义气。”李应那里肯听,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兽面掩心,掩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著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出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画出李应。】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枪上马,【画出杜兴。】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 、石秀也抓扎起,挺著朴刀,跟著李应的马,【画出杨雄、石秀。○画李就是个大官人,画杜兴是个主管,画杨雄、石秀是个客人,各各不同。】迳奔祝家庄来。日渐衔山时分,早到独龙冈前,便将人马排开。原来祝家庄又盖得好;占著这座独龙山冈,四下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著刀军器;门楼上排著战鼓铜锣。 李应勒马在庄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赤的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李应指著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你爷与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有事情,要取人时,早来早放;要取物件,无有不奉!我今一个平人,二次付书来讨,你如何扯了我的书札,耻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结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喝道:“你说他是梁山泊甚人?你这厮却冤平人做贼,当得何罪?”祝彪道:“贼人时迁已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摭掩不过!你去便去!不去时,连你捉了也做贼人解送!”【写祝彪无礼之极】李应大怒,拍坐下马,挺手中枪,便奔祝彪。祝彪纵马去战李应。两个就独龙冈前,一来一往,一下一下,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应不过,拨回马便走。【极写祝彪能。】李应纵马赶将去。祝彪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极写祝彪能。】李应急躲时,臂上早著。李应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马来抢人。【极写祝彪能。】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挺两把朴刀直奔祝彪马前杀将来。祝彪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极写祝彪能。○写祝彪不止是枭勇,直是灵利之极。】早被杨雄一朴刀戳在马后股上;【此是特写杨雄。】那马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写祝、李皆输赢相当,正好。】得随从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来。【只须如此,收煞得正好。】杨雄 、石秀见了,自思又无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只须如此,收煞得正好。】杜兴早自把李应救起上马先去了。【等杨雄、石秀退回,然后救李应,几不成语矣。杨雄、石秀自杀奔祝彪,杜兴自救李应,极忙乱事,写得极清出;极兜搭事,写得极轻捷,妙笔。】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也走了。【也走了上,加跟了众庄客五字,便藏下后文无数奇情。】祝家庄人马赶了二三里路,见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只须须如此。】 杜兴扶著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同入后堂坐定,宅眷都出来看视,【是个大官人。】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是个大官人。】便把金疮药敷了疮口,连夜在后堂商议。杨雄、石秀与杜兴说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厮无礼,又中了箭,时迁亦不能彀出来,都是我等连累大官人了。我弟兄两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仇,就救时迁。”因辞谢了李应。李应道:“非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只得休怪。”叫杜兴取些金银相赠。 杨雄、石秀那里肯受。李应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却。”两个方才收受,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与大路。【极似亲笔,却都为后文藏下奇情。】杜兴作别了,自回李家庄,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早望见远远一处新造的酒店,【映出。○一是新设三座,而一座亦不出现,是犹无设也。一是姓石人来,而不用姓石人接,是为无文也。】那酒旗儿直挑出来。两个到店里买些酒吃,就问路程。这酒店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两石相接,文随手起。】两个一面吃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见他两个非常,便来答应道:“你两位客人从那里来?要问上山去怎地?”杨雄道:“我们从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么?”【问得绣错,若定向石秀问石秀,即是呆笔死墨,更有何妙。】杨雄道:“我乃是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认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缴还戴宗。】闻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三个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保置办分例酒来相待,【须知此是第一番分例酒。】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响箭。共见对港芦苇丛中早有小喽啰摇过船来。【须知此又另一水亭,另一对港,另一张弓,另一喽啰,另一划船也。】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报知,早见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回翔盘舞。】俱各礼罢,一同上至大寨里。 众头领知道有好汉上山,都来聚会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个踪迹。杨雄、石秀把本身武艺投托入伙先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渐渐说道:“有个来投托大寨同入伙的时迁,不合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他店屋,时迁被捉。李应二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坚执不放,誓要捉山寨里好汉,且又千般辱骂。叵耐那十分无礼!” 不说万事皆休;才然说罢,晁盖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此等波搩,非为铺张山寨忠义,乃所以翻跌出宋江问罪之师也。脱无此一番,而便轻举妄动三打祝家,恐类儿戏,故不得已而生此也。】宋江慌忙道:“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来此协助,如何却要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伙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恩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晁盖语,读之想出其生平。】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其类至多。】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尸首级去那里号令。我亲领军马去洗荡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孩儿们!快斩了报来!”【又饶一句,风稜四起。】宋江劝住道:“不然。哥哥不听这两位贤弟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厮来?岂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要和俺山寨对敌了。【自补一句,妙笔。】哥哥权且息怒。即日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寻他,那厮倒来吹毛求疵,因此正好乘势去拿那厮。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食。非是我们生事害他,其实那厮无礼!【再三申说此句,妙。】只是哥哥山寨之主,岂可轻动?【自此以下,凡写梁山兴师建功,宋江悉不许晁盖下山。】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若不洗荡得那个村坊,誓不还山;一是山寨不折了锐气;【好。】二乃免此小辈,被他耻辱;【好好。】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好好。】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伙。”【好好。】吴学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宁可斩了兄弟,不可绝了贤路。”【回翔盘舞。】众头领力劝,晁盖方才免了二人。杨雄、石秀也自谢罪。宋江抚谕道:【晁盖、宋江,各写得好,真乃恩威并著矣。】“贤弟休生异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过犯,【妙论。】也须斩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已有定例。【就上文新立规制中,忽抽出一石勇,忽抽出一裴宣,便表得众多豪杰,各各用命,非尸位素餐而已。○此等插带,真是才子。】贤弟只得恕罪,恕罪。”杨雄、石秀谢罢,谢罪已了,晁盖叫去坐在杨林之下。山寨里都唤小喽啰来参贺新头领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啰伏侍。 当晚席散,次日再备筵席会聚,商量议事。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下山人数,【好。】启请诸位头领同宋江去打祝家庄,定要洗荡了那个村坊。商量已定,除晁盖头领镇守山寨不动外,【一寨之尊,写得好。】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护持大寨。【根本重地,写得好。】原拨定守滩守关守酒店有职事人员俱各不动。【各有专司旧令,不许调遣,写得好。】又拨新到头领孟康管造船只,顶替马麟监督战船。【补署新到头领,写得好。○将打祝家庄,却先写许多不打祝家庄者,如此文字,虽在史记,不可多得。】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祝家庄头领分作两起:头一拨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喽啰,三百马军,被挂已了,下山前进。【前军写得好。】第二拨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三千小喽啰,三百马军,随后接应。【后军写得好。】再著金沙滩鸭嘴滩二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把守,就行接应粮草。【军行粮接,写得好。○以上数段,岂真写山泊号令哉,亦所谓寓言十九,意在讽谏也。】晁盖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说宋江并众头领迳奔祝家庄来,于路无路,早来到独龙冈前。尚有一里多路,前军下了寨栅。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此一句止为前军射定寨脚,后军犹未到。】便和花荣商议道:“我听得说,祝家庄里路径甚杂,未可进兵。且先使两个人去探听路途曲折;知得顺逆路程,却才进兵,与他对敌。”李逵便道:【看他并不审己量方,便插一句,绝倒。】“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著你先去;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著。”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们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叫你便来!”李逵走开去了,自说道:“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宋江便唤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彼处,可和杨林走一遭。”【旧头领都已出色,故令新到者立功,此行文生熟停匀之法。○要知宋江点将,都是耐庵点将,则为善读书人矣。】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许多人马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堤备;我们扮作甚么样人入去好?”杨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魔的法师去,身边藏了短刀,手里擎著法环,于路摇将入去。你只听我法环响,不要离了我前后。”石秀道:“我在蓟州,原曾卖柴,我只是挑一担柴进去卖便了。身边藏了暗器,有些缓急,匾担也用得著。”杨林道:“好,好;我和你计较了,今夜打点,五更起来便行。” 到得明日,石秀挑著柴先入去。行不到二十来里,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湾环相似;树木丛密,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是石秀,此等处,一山泊人都不及也。】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石秀看时,是杨林头戴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著法环,于路摇将进来。【杨林却从石秀眼中看出。○实叙石秀,虚带杨林,妙笔。】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道:“此处路径湾杂,不知那里是我前日跟随李应来时的路。【文情翔舞。】天色已晚,他们众人烂熟奔走,正看不仔细。”【又自破解一句。】杨林道:“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顾拣大路走便了。”【错也。】石秀又挑了柴,只顾望大路便走,见前面一村人家,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挑著柴,便望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各店内都把刀枪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祝”字;往来的人亦各如此。【祝家号令,亦从石秀眼中看出。】石秀见了,便看著一个年老的人,唱个喏,【是石秀。】拜揖道:“丈人,请问此间是何风俗?为甚都把刀枪插在当门?”【问得好,又精细。】那老人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原来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因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间乡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别处躲避。这里早晚要大厮杀也!”石秀道:“此间这等好村坊去处,恁地了大厮杀?”【问得好。】老人道:“客人,你敢真个不知?我说与你;俺这里唤做祝家村。冈上便是祝朝奉衙里。如今恶了梁山泊好汉,见今引领军马在村口,要来厮杀;怕我这村路杂,未敢入来,见今驻在外面,如今祝家庄上行号令下来;每户人家要我们精壮后生准备著。但有令传来,便要去策应。”石秀道:“丈人村中总有多少人家?”【问得精细。】老人道:“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东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西村唤扈太公庄,有个女儿,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却怕梁山泊做甚么?”那老人道:“便是我们初来时,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来要吃捉了?”【问得紧。】老人道:“我这里的路,有旧人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入得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是石秀,机警之极。】向那老人道:“小人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妙绝,是石秀方说得出,能令老人下泪也。】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却不是苦?爷爷,恁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小人出去的路罢!”【妙绝,是石秀方说得出。】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你的。【是老人情性。】你且入来,请你吃些酒饭。”【是老人情性。○写老人情性,固也,然亦是行文精细入妙处。盖宋江大军既已压境,则祝家巡绰之人,定应络绎于路,岂可一老翁、一卖柴者,叨叨说路耶?故此两句,正妙在你且入来四字也。】石秀便谢了,挑著柴,跟那老人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是石秀,只记本题,写得机警。】那老人道:“你便从村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弯。【只须一语,令读者亦复一快。】不问路道阔狭,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上一句已明,此又再申不问阔狭四字,活是老人声口。】没那树时都是死路。【但有便是活路,则如无定是死路矣,却偏要再申一句。】如有别的树木转弯也不是活路。【既说白杨,则别树定非矣,却偏要再申一句。○看他写老人说话,只须一句处,便要说十数句,真活画老人。】若还走差了,左来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里地下埋藏著竹签铁蒺藜;若是走差了,踏著飞签,准定吃捉了,待走那里去!”【活是老人,说得恁细。】石秀拜谢了,便问:“爷爷高姓?”【是石秀。】那老人道:“这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覆姓钟离,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饭小人都吃彀了,改日当厚报。”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闹吵。石秀听得道:“拿了一个细作!”【写得一波初平,一波疾起,真是妙笔。】石秀吃了一惊,跟那老人【是石秀,不看不得,自看又不得,跟那老人,真写得出。】出来看时,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著一个人过来。石秀看时,却是杨林,剥得赤条条的,索子绑著。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问老人道:“这个拿了的是甚么人?为甚事绑了他?”【此本不必打听,只为要写石秀遮掩自己,又顺便带出杨林被捉事耳。】那老人道:“你不见说他是宋江那里来的细作?”石秀又问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说这厮也好大胆,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做个解魇法师,闪入村里来。又不认得这路,只拣大路走了,左来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晓的白杨树转弯抹角的消息,人见他走得差了,来路蹊跷,就报与庄上官人们来捉他。这厮方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补出杨林被捉时事。】当不住这里人多,一发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认得他从来是贼,叫做锦豹子杨林。”【杨林不必被捉也,必写杨林被捉者,一以显石秀之独能,一以激宋江之进兵也。】 说言未了,只听得前面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绰过来!”【写得一波又平,一波又起,真是妙笔。】石秀在壁缝里张时,看得前面摆著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著马,都弯弓插箭;又有三五对青白哨马,中间拥著一个年少壮士,坐在一匹雪白马上,全副披挂,跨了弓箭,手执一条银枪。石秀自认得他,特地问老人道:“过去相公是谁?”【又从石秀眼中极写祝彪。○得此一段,遂令石秀入村神采焕发之极。○呼将军是相公,活是卖柴人口气。】那老人道:“这个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著西村扈家庄一丈青为妻。弟兄三个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谢道:“老爷爷!指点寻路出去!”【忽然截住,急提本题,石秀机警,写来如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厮杀,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爷爷可救一命则个!”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事莫急于进兵,尤莫急于进兵之有探路也,岂有机警如石秀,而肯于得路之后,再住一夜者?只因作者一心要铺张祝家号令严整,一心又要写得宋江轻入重地,作一险势,便暂留石秀一笔,若惟恐为杨林之续者,此皆文人惨淡经营之处,不可不知也。】明日打听没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谢了,坐在他家。只听得门前四五替报马报将来,排门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红灯为号,【即花荣所射者也。】齐心并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叫过去了。【本是后文秘计,却先明放此处,真正才子之笔。○设使不留石秀,如何得听出来。】石秀问道:“这个人是谁?”那老人道:“这个官人是本处捕盗巡检。今夜约会要捉宋江。”石秀见说,心中自忖了一回,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后草窝里睡了。【便不更说闲话,写石秀机警出人处,笔笔妙绝。】 却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随后又使欧鹏去到村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不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报了进兵!又拿了一个细作,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将入去,也要救他两个兄弟,【宋江不肯轻入重地,则安得文章出奇;然宋江不为救两兄弟,即又安肯轻入重地也?笔墨相引而出,每每如此。】未知你众头领意下如何?”只见李逵便道:“我先杀入去,看是如何!”【看他先因要去被喝,至此忽又要去,一似并不记得曾被喝者,真写得好。】宋江听得,随即便传将令,教军士都披挂了。李逵 、杨雄前一队做先锋。使李逵等引军做合后。穆弘居左,黄信居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 比及杀到独龙冈上,是黄昏时候,宋江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奇人奇情奇景,亦复奇文。】挥两把夹钢板斧,火拉拉地杀向前来。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极写祝彪能。】李逵便要下水过去。【奇人奇情,亦复奇文。○不许他探路,真乃别破肚皮,何意得做先锋,又被阔港截住,忽然想出下水过去,真是一片天真烂熳,令我读之又吓又笑也。】杨雄扯住,道:“使不得。关闭庄门,必有计策。待哥哥来,别有商议。”李逵那里忍耐得住,拍著双斧,隔岸大骂道:【战阵之事,偏写出天真烂熳来,妙绝。】“那鸟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极写祝彪能。】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杨雄接著,报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动静。宋江勒马看时,庄上不见刀枪人马,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此五字何必天书始能言之,有意无意逗此一句,正表宋江天书之诈也。】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李逵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们都跟我来!” 说犹未了,庄上早知。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极写祝彪能。】那独龙冈上,千百把火把一齐点著;那门楼上弓箭如雨点般射将来。宋江急取旧路回军。只见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写得纸上岌岌震动。】宋江教军马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不见一个敌军。【极忙中写李逵三番气闷事:第一番要做探路,宋江不许;第二番得做先锋,阔港截住;第三番寻人厮杀,不见一个。思之绝倒。】只见独龙冈山顶上又放一个炮来。【极写祝彪能。】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得宋公明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韬武略,怎逃出地网天罗?正是: 安排缚虎擒龙计,要捉惊天动地人。 毕竟宋公明并众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七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庄 【总批 :吾幼见陈思镜背八字,顺逆伸缩,皆成二句,叹以为妙。稍长,读苏氏织锦回文,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化工肖物之才也。幼见希夷方圆二图,参伍错综,悉有定象,以为大奇。稍长,闻诸葛八阵图法,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纵横神变之道也。今观耐庵二打祝家一篇,亦犹是矣:以墨为兵,以笔为马,以纸为疆场,以心为将令。我试读其文,真乃墨无停兵,笔无住马,纸几穿于蹂躏,心已绝于磨旗者也。欧鹏救矮虎,三娘便战欧鹏;邓飞助欧鹏奔三娘,祝龙便助三娘取宋江;马麟为宋江迎祝龙,邓飞便弃欧鹏保宋江;宋江呼秦明替马麟,秦明便舞狼牙取祝龙;马麟得秦明便夺矮虎,三娘却撇欧鹏战马麟;廷玉助祝龙取秦明,欧鹏便撇三娘接廷玉;邓飞舍宋江救欧鹏,廷玉却撇邓飞诱秦明;邓飞救秦明赶廷玉,马麟便撇三娘保宋江。此是第一阵。 此军落荒正走,忽然添出穆弘、杨雄、石秀、花荣三路人马。彼军亦添出小郎君祝彪。虽李俊、张横、张顺下水不得,而戴宗、白胜亦在对岸助喊。此是第二阵。第一阵,妙于我以四将战彼三将,而我四将中前后转换,必用一将保护宋江,则亦以三将战三将,而迭跃挥霍写来,便有千万军马之势。第二阵妙于借秦明过第一拨中,却借第三拨花荣、穆弘作第二拨前来策救,真写出一时临敌应变,不必死守宋江成令;而末又补出戴宗、白胜隔港呐喊,以见不漏一人也。然又有奇之尤奇者:于鸣金收军之后,忽然变出三娘独赶宋江,而手足无措之际,却跳出一李逵。吾不怪其至此又作奇峰,正怪其前文如何藏过。乃一之为甚,而岂意跳出李逵之后,尚藏过一林冲。盖此第三阵尤为绝笔矣! 如此一篇血战文字,却以王矮虎做光起头,遂使读者胸中只谓儿戏之事,而一变便作轰雷激电之状,直是惊吓绝人。 矮虎、三娘本夫妻二人,而未入此回,则夫在此,妻在彼;既过此回,即妻在此,夫在彼。一篇以捉其夫去始,以捉其妻来终,皆属耐庵才子戏笔。】 话说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且教小喽啰只往大路杀将去,只听得三军屯塞住了。众人都叫起苦起。宋江问道:“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山去。”又走不多时,只见前军又发起喊来,叫道:“甫能望火把亮亮处取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丧我也!” 正在慌急之际,只听得左军中间,穆弘队里闹动,【写来令人又吃一吓,笔法淋漓突兀之极。】报来说道:“石秀来了!”【只一石秀来,写得淋漓突兀至此。】宋江看时,见石秀捻著口刀,奔到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传下将令,教三军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弯走去,不要管他路阔路狭!”宋江催趱人马只看有白杨树便转。约走过五六里路,只见前面人马越添得多了。【笔笔写来,淋漓骇绝。】宋江疑忌,便唤石秀,问道:“兄弟,怎么前面贼兵众广?”石秀道:“他有灯烛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忽然记得将军神箭,笔笔生龙活虎。】把手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灯望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如此写出祝彪英灵,真有不烦一刀,不费一矢之略。】宋江道:“怎地奈何得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拈弓搭箭,纵马向前,望著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若写祝家赶杀,便是俗笔。若写山寨血战,亦是俗笔。看他写祝家只是一碗灯,写宋江只是一枝箭,战阵之事,写来全是仙笔,亦大奇也。】四下里埋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撺起来。【妙。】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杀出村口去。只听得前山喊声连天,一带火把纵横撩乱。宋江教前军扎住,【写来令人又吃一吓,笔笔淋漓突兀之极。】且使石秀领路去探。石多时,回来报道:“是山寨中第二拨马军到了,【石秀来作一吓,第二拨到又作一吓,其用笔之奇至此。】接应杀散伏兵!”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 会合著林冲、秦明等众人军马同在村口驻札,却好天明,去高阜处下了寨栅,整点人马,数内不见了镇三山黄信。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去的军人见的来说道:“黄头领听著哥哥将令,前去探路,不堤防芦苇丛中舒出两把挠钩,拖翻马脚,被五七个人活捉去了,救护不得。”宋江听罢,大怒,要杀随行军汉,如何不早报来。林冲、花荣劝住宋江。众人纳闷道:“庄又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杨雄道:【石秀既有探路之功,便让杨雄说出李应。】“此间有三个村坊结并。所有东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厮射了一箭,见今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与他计议?”宋江道:“我正忘了也。他便知本处地理虚实。”分付教取一对缎匹羊酒,选一骑好马并鞍辔,亲自上门去求见。林冲,秦明权守栅寨。 宋江带同花荣、杨雄、石秀【一个护身,两个介绍。】上了马,随行三百马军,取路投李家庄来。到得庄前,早见门楼紧闭,吊桥高拽起了;墙里摆列著许多庄兵人马,门楼上早擂起鼓来。宋江在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义士宋江,特来谒见大官人,别无他意,休要堤备。”庄门上杜兴看见有杨雄、石秀在彼,【好。】慌忙开了庄门,放只小船过来,与宋江声喏。宋江慌忙下马来答礼。杨雄、石秀近前禀道:【好。】“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两个见大官人的,唤做鬼脸儿杜兴。”宋江道:“原来是杜主管。相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俺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因祝家庄要和俺们做对头,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别无他意。”杜兴领了言语,再渡过庄来,直到厅前。李应带伤披被坐在床上。杜兴把宋江要求见的言语说了。李应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与他厮见?无私有意。你可回他话道:只说我卧病在床,动止不得,难以相见;改日得拜会;所赐礼物,不敢祗受。”杜兴再渡过来见宋江,禀道:“俺东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欲亲身迎迓,奈缘中伤,患躯在床,不能相见,改日专当拜会。适来所赐礼物并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东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庄失利,欲求相见则个;他恐祝家庄见怪,不肯出来相见。”杜兴道:“非是如此,委实患病。【只一句截住。】小人虽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颇知此间虚实事情。【何必见李应,见杜兴犹见李应矣,用笔何等净便之极。】中间是祝家庄,东是俺李家庄,西是扈家庄:这三村庄上誓愿结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今番恶了俺东人,自不去救应。【只一句便放倒一边,皆耐庵匠心所运也。】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详。○又即引动下文。】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将军要打祝家庄时,不须堤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特特折笔写到李家,只为要提出此句也。得此一笔,下文便好注意只写西边,此所谓耐庵匠心之笔也。】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详。】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打前门,却不济事;须是两面夹攻,方可破得。【详。】前门打紧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弯,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详。○此虽石秀已知,然在杜兴口中,不得不写一过。】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杨树斫伐去了,将何为记?”【前并不见此事,忽然口中问出,虚实互用,笔法妙绝。】杜兴道:“虽然斫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作书不过弄笔之事也,乃写来便若真有其事而亲临其地者,真正才子,谁其匹之。】只宜白日进兵攻打,黑夜不可进去。”【详。】 宋江听罢,谢了杜兴,一行人马却回寨里来。【足矣,此行可谓不虚。】林冲等接著,都到大寨里坐下。宋江把李应不肯出见并杜兴说的话对众头领说了。李逵便插口道:“好意送礼与他,那厮不肯出来迎接哥哥;我自引三百人去打开鸟庄,脑揪这厮出来拜见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的:他是富贵良民,惧怕官府,如何造次肯与我们相见?”李逵笑道:“那厮想是个小孩子,怕见!”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宋江道:“虽然如此说了,两个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亡。你众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打祝家庄。”众人都起身说道:“哥哥将令,谁敢不听。不知教谁前去?”黑旋风李逵说道:【定是大哥,暗中亦猜得着。】“你们怕小孩子,我便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锋不利,今番用你不著。”【此篇每以闲笔写李逵气闷,令读者绝倒。】李逵低了头忍气。宋江便点马麟、邓飞、欧鹏、王矮虎四个,“跟我亲自做先锋去。”第二点戴宗、秦明、杨雄、石秀、李俊、张顺、张横、白胜准备下水路用人;第三点林冲、花荣、穆弘、李逵分作两路策应。众军标拨已定,都饱食了,披挂上马。 且说宋江亲自要去做先锋,攻打头阵;前面打著一面大红“帅”字旗,【一面红旗,引出两面白旗。】引著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杀奔祝家庄来,直到独龙冈前。宋江勒马,看那祝家庄上,起两面白旗,旗上明明绣著十四个字,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极写祝彪可人。】当下宋江在马上心中大怒,设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写得明画。】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看祝家庄时,后面都是铜墙铁壁,把得严整。 正看之时,只见直西一彪军队,呐著喊,从后杀来。【三庄相联,殊难布笔,先以一段按下李应,次作一番先写扈家,是皆耐庵匠心运成、非易构之笔也。】宋江留下马麟、邓飞把住祝家庄后门;【写得明画。】自带了欧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接。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著一员女将,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一骑青马上,【加一青字,便觉青极。】轮两口日月双刀,引著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应。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迎敌?”说犹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亲迎则得妻,不亲迎则不得妻,必亲迎乎?】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枪的出众。【忽作戏论。】两个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绝倒。】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粉臂,将王矮虎提脱雕鞍,众庄客齐上,横拖倒拽,活捉去了。 欧鹏见捉了王英,【疾接出欧鹏。】【眉批:欧鹏。】便挺枪来救。一丈青纵马跨刀,接著欧鹏,两个便斗。原来欧鹏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条铁枪。【如此忙又有闲笔,写欧鹏武艺。】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恁的欧鹏枪法精熟,也敌不得那女将半点便宜!邓飞在远远 处【忽插出邓飞。】看见捉了王矮虎,欧鹏又战那女将不下,跑著马,舞起一条铁链,大发喊赶将来。【邓飞本欲助欧鹏战三娘,却因祝龙来取宋江,便疾退转保护,此发喊赶来,乃在半道,写得迅疾骇人。】祝家庄上已看多时,诚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龙【彼军添出祝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骤马提来捉宋江。【不说助三娘,却说捉宋江,迅疾骇人。】马麟看见,【疾接出马麟。】【眉批:马麟。】一骑马使起双刀来迎住祝龙厮杀。【亦不说救宋江,却说战祝龙,马麟迎住祝龙,面邓飞疾回保护,笔笔迅疾骇人。】邓飞恐宋江有失,【疾掣转邓飞。】不离左右。看他两边厮杀,喊声迭起。宋江见马麟斗祝龙不过,【马麟、祝龙一对。】欧鹏斗一丈青不下,【欧鹏、三娘一对。】正慌哩,只见一彪军马从刺斜里杀将来。宋江看时,大喜;却是霹雳火秦明,【忽转出秦明。】【眉批:秦明。】听得庄后厮杀,前来救应。宋江大叫:“秦统制,你可替马麟!”秦明明个急性的人,更兼祝家庄捉了他徒弟黄信,正好没气,【如此忙又有闲笔写秦明心事。】拍马飞起狼牙棍,便来直取祝龙。祝龙也挺枪来敌秦明。马麟引了人却夺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见了马麟来夺人,便撇了欧鹏,却是接住马麟厮杀。两个都会使双刀,马上相迎著,正如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秦明直取祝龙,便已替下马麟;乃马麟偏不归阵,却去救夺矮虎;三娘见来夺人,便反撇了欧鹏,来战马麟。一番接换,忽变出四口刀来,迅疾骇人,不独宋江眼花也。】 这边秦明和祝龙斗到十合之上,祝龙如何敌得秦明过。庄门里面那教师栾廷玉,【彼军添出栾廷玉。】带了铁锤,上马挺枪,杀将出来。欧鹏便来迎住栾廷玉厮杀。【三娘方撇欧鹏,欧鹏恰迎廷玉,迅疾骇人。】栾廷玉也不来交马,带住枪时,刺斜里便走。欧鹏赶将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正打著,【写廷玉亦极迅疾。】翻筋斗攧下马去。邓飞大叫:“孩儿们!救人!”【疾接入邓飞。】舞著铁链迳奔栾廷玉。宋江急唤小喽啰救得欧鹏上马。【邓飞舍宋江,奔廷玉,宋江便得救欧鹏,迅疾骇人之极。】那祝龙当敌秦明不住,拍马便走。栾廷玉也撇了邓飞,却来战秦明。【邓飞舍宋江,奔廷玉,廷玉却撇邓飞,战秦明,笔笔迅疾骇人,不曾有点墨少停。】两个了一二十合,不分胜败。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即走。秦明舞棍迳赶将去。栾廷玉便望荒草之中,跑马入去。 秦明不知是计,也追入去。原来祝家庄那等去处都有人埋伏;见秦明马到,拽起马索来,连人和马都绊翻了,发声,捉住了秦明。【写秦明被捉,亦极迅疾。】邓飞见秦明坠马,【疾赶上邓飞。】慌忙来救时,见绊马索起,待回身,两下里叫声“著,”挠钩似乱麻一般搭来,就马上活捉了去。【写邓飞补捉,又极迅疾。○看廷玉撇了邓飞,却战秦明,及捉得秦明,便并捉得邓飞,笔笔跳掷而去,非五指之所得搦定也。】宋江看见,只叫得苦,止救得欧鹏上马。 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来保护宋江,【疾掣回马麟。○以上一番血战,骤读之,疑谓此以四人战彼三人,及细读之,而始知此四人者,段段除出一人,保护宋江,实止三人出战也。真正才子,真正奇文。】望南而走。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分投赶将来。看看没路,正待受缚,只见正南上一个好汉飞马而来;【疾。】背后随从约有五百人马。宋江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忽飞出穆弘。】【眉批: 穆弘。】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好汉飞奔前来;【疾。】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拚命三郎石秀。【又飞出杨雄、石秀。】【眉批:杨雄、石秀。】东北上又一个好汉,高声大叫:“留下人著!”【疾。】宋江看时,乃是小李广花荣。【又飞出花荣。○行文固有水穷云起之法,不图此处水到极穷,云起极变也。使我读之,头目岑岑矣。】【眉批:】花容。三路人马一齐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发并力来战栾廷玉祝龙。庄上望见,恐怕两个吃亏,且教祝虎守把住庄门,【如此忙又有闲笔,顿此一句。】小郎君祝彪骑一匹劣马,使一条长枪,自引五百余人马从庄后杀将出来,【彼军又添出祝彪。】一齐混战。庄前李俊 、张横、张顺【又回顾到李俊、张横、张顺。】下水过来,被庄上乱箭射来,不能下手。戴宗、白胜【又补出戴宗、白胜。】【眉批:李俊、张横、张顺、戴宗、白胜。】只在对岸呐喊。【只补写二段,亦复天摇地震。】宋江见天色已晚了,急叫马麟先保护欧鹏出村山去。【如此忙用笔偏如此周折。】宋江又叫小喽啰筛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走。宋江自拍马到处寻了看,只恐兄弟们迷了路。【上来如此一篇奇文,真是天崩地塌,山摇海啸,非复目光所照,心魂所知矣。读至此句,方图少得休息,不意下文一转,忽然兴精作怪,重出奇情。才子之笔,千载无两。】 正行之间,只见一丈青飞马赶来。【迅疾骇人。】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马望东而走。【迅疾骇人。】背后一丈青紧追著,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迅疾骇人。】赶投深村处来。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迅疾骇人。】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鸟婆娘赶我哥哥那里去!”宋江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无数好汉莫不各出死力,血战至深,乃至戴宗、白胜,亦复收拾已毕。却于不意中,独漏一李逵,至此忽然跳出,奇情奇文,不知其先构局、后下笔,先下笔、后变局也。】【眉批: 李逵。】轮两把板斧,引著七八十个小喽啰,大踏步赶将来。【连日闷闷,此得一吐。】一丈青便勒转马,望这树林边去。宋江也勒住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著一个壮士,正是豹子头林冲,【收拾众人已毕,忽然漏一李逵,已属意外之事,不谓还有一林冲也。才子奇情,我直无以测之矣。】【眉批: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头上活捉矮虎过去,尾上活捉三娘过来,是役也,只是夫妻二人交易而退,为之失笑。】宋江看见,喝声采,不知高低。林冲叫军士绑了,骤马向前道:“不曾伤犯哥哥么?”宋江道:“不曾伤著。”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应众好汉,“且教来村口商议,天色已晚,不可恋战。”黑旋风领本部人马去了。林冲保护宋江,押著一丈青在马上,取路出村口来。当晚众头领不得便宜,急急都赶出村口来。祝家庄人马也收回庄上去了。满村中杀死的人不计其数。祝龙教把捉到的人都将来陷车囚了,一发拿住宋江,解上东京去请功。扈家庄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庄去了。 且说宋江收回大队人马,到村口下了寨栅,先教将一丈青过来,【先教妙。】唤二十个老成的小喽啰,【老成妙。】著四个头目,骑四匹快马,【快马妙。】把一丈青拴了双手,也骑了一匹马,“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连夜妙。】交与我父亲宋太公收管,【交太公妙。】便来回话,【便回话妙。】待我回山寨,自有发落。”【待我妙。○字字都成妙语。】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妙,绝倒。○一篇天摇地震文字之后,忽作此风致煞尾,奇笔妙笔,总出常人意外。】先把一辆车儿教欧鹏上山去将息。【细匝。】一行人都领了将令,连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帐中纳闷,一夜不睡,坐而待旦。 次日,只见探事人报来说:“军师吴学究引将三阮头领并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到来!”宋江听了,出寨迎接了军师吴用,到中军帐中坐下。吴学究带将酒食来与宋江把盏贺喜,【何喜可贺,下文又未及详,遂令读者无不疑为一丈青也。】一面犒赏三军众将。吴用道:“山寨里晁头领多听得哥哥先次进兵不利,特地使将吴用并五个头领来助战,不知近日胜败如何?”宋江道:“一言难尽!叵耐祝家那厮,他庄门上立两面白旗,写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这厮无礼!先一遭进兵攻打,因为失其地利,折了杨林 、黄信;夜来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邓飞,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头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今来似此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破祝家庄,救不得这几个兄弟来,情愿自死于此地;也无面目回去见得晁盖哥哥!”吴学究笑道:“这个祝家庄也是合当天败;恰好有这个机会,吴用想来,事在旦夕可破。”宋江听罢,十分惊喜,连忙问道:“这祝家庄如何旦夕可破?机会自何而来?”吴学究笑著,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机会来。正是: 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 毕竟军师吴用说出甚么机会来,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八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总批:千军万马后忽然飏去,别作湍悍娟致之文,令读者目不暇易。 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说:“我有个姐姐。”乐和所说哥哥,乃是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却自爷面上起。乐和说起哥哥,乐和却是他的妻舅;解珍说起姐姐,解珍又是他兄弟的妻舅。无端撮弄出一派亲戚,却又甜笔净墨,绝无囷蠢彭亨之状。昨读《史记》霍光与去病兄弟一段,叹其妙笔,今日又读此文也。 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如之何!】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道:“今日有个机会,是石勇面上来投入伙的人,又与栾廷玉那厮最好,亦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识。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伙,以为进身之礼,随后便至。五日之内可行此计,却是好么?”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笑逐颜开。 原来这段话正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如此风急火急之文,忽然一阁阁起,却去另叙事,见其才大如海也。○欲赋天台山,却指东海霞,真是奇情恣笔。】乃是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上山大虫,又仰山前山后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当州里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那解珍一个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只八个字,写得二解单兄双弟,更列一丝半线,入后忽然因亲及亲,牵出许多绳索来,又是一样方法。】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写出好汉。】这兄弟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的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著飞天夜叉;有时性起,恨不得拔树摇山,腾天倒地。【写出好汉。】那兄弟两个当官受了甘限文书,回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弩子铛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拿了钢叉;【详悉写之,以见二解得虎之难,而毛之赖之为不仁也。○今世之前人心竭力尽,而后人就口便吞者,亦岂少哉!】两个迳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了,【得虎之难如此。】收拾窝弓下去;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兄弟两个把窝弓下了,爬上树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得虎之难如此。】两个移了窝弓,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得虎之难如此。】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却是怎地好!” 两个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因倦,两个背厮靠著且睡,【一路皆极写得虎之苦。】未曾合眼,忽听得窝弓发响。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写大虫入园,亦不是一笔,妙。】两个捻著钢叉向前来。那大虫了人来,带著箭便走。【第一句是滚,第二句是走,第三句方是入园里去,妙。】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骨碌碌滚将下山去了。【上得虎不作一笔,此失虎亦不作一笔,可见文无大小,皆无浪笔。】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姓便不佳。○今日此族最盛。】庄后园里,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当时兄弟两个提了钢叉【细。】迳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门。 此时方才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多时,【事不佳矣。】毛太公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细。】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拜扰。”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等早?有甚话说?”解珍道:“无事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甘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路取大虫则个。”毛太公道:“不妨。【二字是口头便语,而小人之奸猾者尤说之最熟。】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饥了?吃些早饭去取。”【可见早饭不可乱吃。】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当时劝二位吃了酒饭。【又多时。】解珍、解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庄后,怕怎地?且坐吃茶,【吃饭后又吃茶,皆极其那(挪)延。】去取未迟。”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庄客拿茶来,教二位吃了。【又多时。】毛太公道:“如今和贤侄去取大虫。”解珍、解宝道:“深谢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方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入到庄后方叫,妙,便活写出老奸矣。】百般开不开。【又多时。】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簧锈了,【活写老奸。○只合应云不是。】因此开不得。去取铁锤来打开了罢。”庄客身边取出铁锤,【钥匙便到了方讨,铁锤便身边取出。皆极力写出老奸败笔。】打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遍山边去看,寻不见。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看他一路渐渐赖来。】解珍道:“恁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如何认不得?”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去。”【上犹作通长商量语,此渐作白眼冷看语矣。毛口毛舌,真是写来如画。】解宝道:“哥哥,你且来看。【如画。】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一证。】又有血迹在上头。【二证。○看此二句,便知二解不是无端来赖毛家,且令下文苦要还虎,便更无商量也。】如何说不在这里?必是伯伯家庄客抬过了。”【先指庄客,后斥太公,讨虎亦不作一笔。】毛太公道:【眉批: 毛解争虎,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虫在园里,便又抬得过?你也须看见方才当面敲开锁来,【看他说得极干净,便如活画。】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寻。你如何这般说话?”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上犹云庄客抬过,此竟云你须还我,其辞渐迫。】太公道:“你这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吃酒饭,【酒饭便作话本,老奸可畏可丑,每每如此。】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甚么赖处!你家也见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书;却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见成,【真是毒极。】你倒将去请功,教我兄弟两个吃限棒!”【真是毒极。】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老奸可畏,上犹赖,至此竟不复赖矣。】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么?”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写老奸相凌之语如画。】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叫化头【不知教谁看,活画老奸声口。○句句明欺之。】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拦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宝白昼抢劫!”【看他只叫出八个字,而喝其名字,喝其罪状,字无虚发,活画老奸。】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桌椅,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指著庄上,骂著:“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 那两个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著一伙伴当。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毛仲义,【虽姓毛,幸名义,疑尚可诉也,其又孰知虽锡嘉名,实承恶教,父子不义,同恶相济也哉?甚矣!名之不足以定人,而仁义忠信,徒欺我也。○ 名之佳者莫如霍去病、辛弃疾、晁无咎、张无垢,皆以改过自勉,其他以好字立名者,我见其人矣。】接著说道:“你家庄上庄客【仍旧托辞庄客,写二解未常无礼。】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厮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宛然留吃早饭、铁锤打锁教法。】讨还你便了。”解珍、解宝谢了。毛仲义叫开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疾。】便叫关上庄门,【疾。】喝一声“下手!”【疾。】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恰才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疾。】那兄弟两个措手不及。众人一齐上,把 解珍、解宝绑了。【疾。○有是父,有是子。】毛仲义道:“我家昨夜射得一个大虫,【看他说。】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带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注一通,此又一文法也。】分说不得。毛太公教把两个使的钢叉【一。】做一包赃物,【二。○赃物上写一做字,令人失笑。】扛了计多打碎的家伙什物,【三。】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本州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又是一个好名字人。】是毛太公的女婿,【村中既有毛男,州里又有毛女,毛头毛脑既多,而毛手毛脚遂不可当矣。○此篇写得因亲及亲,如此句,亦是先衬一笔也。】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把 解珍、解宝押到厅前,不繇分说,捆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解珍、解宝吃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男女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果了他,免致后患。”当时父子二人自来州里分付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了此一案。我这里自行与知府透打关节。” 却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亭心一见。】见这个节级。为头那人姓包,名吉,【又是一个好名字人。○极贪鄙人却名义,极奸邪人却名正,极凶恶人却名吉,可叹可笑。】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便来亭心里坐下。【亭心。】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看他特地将亭子写一番。】包节级喝道:“你两个便是甚么两头蛇,双尾蝎,是你么?”解珍道:“虽然别人叫小人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其语隐然相刺,亦真有两头蛇、双尾蝎之能。】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里教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做‘单尾蝎!’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 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便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遥遥贤亲,凭空而坠。】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故作一折,文澜横溢。○一哥哥不肯认,下却弯环枝蔓,牵出无数亲戚,又是一样文情。】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弟兄?”【且置妻舅而辨哥哥,声声如话。】【眉批:解乐认亲,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第一句认哥哥。】我不曾与你相会。【第二句不认哥哥妻舅。】足下莫非是乐和舅?”【第三句又忽然想出,声声如话。】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名和,祖贯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我自在此州里勾当,——做小牢子。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姐夫见我好武艺,也教我学了几路枪法在身。”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学著便会;作事道头知尾;说起枪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好乐和。】为见 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只报得他一个信。【只报一个信句,与下只央寄个信句,闲中穿应,甚好。】乐和道:“好教你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你两个却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说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只央你寄一个信。”【真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而所起之云,又止肤寸,不图后文冉冉而兴,腾龙降雨,作此奇观也。】乐和道:“你却教我寄信与谁?”解珍道:“我有个姐姐,【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云我有个姐姐,东穿西透,绝世文情。】是我爷面上的,【乐和所说哥哥,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爷面上出。东穿西透,绝世文情。】与孙提辖兄弟为妻,【乐和算来,是孙提辖妻舅;二解算来,又是孙提辖兄弟妻舅。东穿西透,绝世文情。○上文先云父母又亡,不谓父母面上却寻出如此一派亲眷,真正绝世奇文。】【眉批: 亲上叙亲,极繁曲处偏清出如画,史公列传多有之,须留眼细读,始尽其妙,无以小文而忽之也。】见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此本赞姐姐语,却连姐夫都赞出来,妙笔。○又似戏语,乐和妙人,定曾失笑。】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立的姑娘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上云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此又云顾大嫂是我爷面上姐姐,诚恐读者疑姑舅亦是爷面上亲,便令妙文塞断,故特特又自注一句。】央烦你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 乐和听罢,分付说:“贤亲,你两个且宽心著。”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吃了,推了事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迳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著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如画。】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心知便是顾大嫂,走向前,唱个喏,道:“此间姓孙么?”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要沽酒,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接连三句,遂令乐和之来,真乃甚风吹到。】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舅乐和的便是。”顾大嫂笑道:“原来却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此句妙,不惟为乐大娘子作引,亦写出乐和人物标致也。】且请里面拜茶。”乐和跟进里面客位里坐下。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下穷忙少闲,不曾相会。【是亲戚中语。】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乐和道:“小人若无事,也不敢来相恼。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是亲戚中语。】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中。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自难救。只想一者占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他说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难以救拔。”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起苦来,【一篇写顾大嫂,全用不着窈窕淑女四字。】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这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乐和相见。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官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为家。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枪;因此人多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连哥说弟。】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却迳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著小人处,尽可出力向前。”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道:“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弟兄。”乐和谢了,收了银两,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 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理救我两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我和你妙,今夜便去妙,真乃目无难事。○亦可号之为母旋风,意思实与李逵无二。】孙新笑道:“你好粗卤!我和你也要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乐和本说哥哥,解珍忽说姐姐;乐和寻着姐姐,孙新仍挽到哥哥。笔笔盘旋,处处跌打,妙绝妙绝。】和这两个人时,【又于许多亲戚外,添出两个人。】行不得这件事。”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邹渊、邹闰;【十五字一句,例如两人在纸背踢跳而出。】如今见在登云山台峪里聚众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两个相帮,此事便成。”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顾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来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写出好汉。】第二个好汉,名唤邹闰,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彷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往常但和人争斗,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呆了;因此都唤他做独角龙。【写出好汉。】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把上件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个心腹的。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我却有个去处,我也有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顾大嫂道:“遮莫甚么去处,都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两个兄弟!”【写顾大嫂何等肝肠。】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肯招贤纳士。他手下见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已被祝家捉去。】一个是火眼狻猊邓飞,【亦已被祝家捉去。】一个是石将军石勇。【此在山泊边开店。○先一映出。】都在那里入伙了多时。我们救了你两个兄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伙去,如何?”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写顾大嫂活是黑旋风。】邹闰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军马追来,如之奈何?”孙新道:“我的亲哥哥见做本州军马提辖。如今登州只有他一个了得;【得此一语,后便省手。】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不惟表出孙立本事,亦遂为对调张本也。】我明日自去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孙新说道:“我自有良法。” 当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领了一两个人,推辆车子,“快去城中营里请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顾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付。”【大虫口中又能作此情语,奇妙无比。○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伤,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火家推车儿去了。孙新专在门前侍候,等接哥哥。 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远望如画。】载著乐大娘子,【近睹如画。】背后孙提辖骑著马,十数个军汉跟著,【远望是车,车上是乐大娘子,乐大娘子背后是孙提辖,孙提辖背后是军汉,写得一行如画。○非画来人,画望来人者也。】望十里牌来。孙新入去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顾太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大哥大嫂下了车儿,回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孙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谈黄面皮,【是病。】落腮胡须,【是尉迟。】八尺以上身材,【是尉迟。】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枪,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是尉迟。】海边人见了,望风便跌。【写出好汉。】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问道:“兄弟,婶子害甚么病?”孙新答道:“他害的症候甚是蹊跷。请哥哥到里面说话。”孙立便入来。孙新分付火家著这伙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吃酒。【精细。】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 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房里看病。”孙立同乐大娘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里房内?”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闰跟在背后。【写得奇绝。】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什么病?”顾大嫂道:“伯伯拜了。【万福一句,亦与寻常妇人不同。】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四百四病中,未闻有此症,笔势踢跳之极。】孙立道:“却又作怪!救甚么兄弟?”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口未开,便责之,活是黑旋风意思。】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不出姓名,妙绝。】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上文两番叙亲,至此一句忽合,绝世文情。】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两个兄弟?”【照上不出姓名句。】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大嫂字字读之快。】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山梁山泊去。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的到没事,见在的到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绝妙大嫂,佩服其言,可以愈疟。】顾大嫂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如火。】邹渊、邹闰各拔出短刀在手。【如火。】孙立叫道:“婶子且住!【写伯伯叫,衬出婶婶凶来。】休要急行。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半晌做声不得。【闲笔能到。】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又牵出他内亲,一时妙口妙手。】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得?终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马匹,【马匹重。】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邹渊去了。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 解珍、解宝得知。 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孙新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绝妙大嫂,只先去二字,活是黑旋风意思。】孙新跟著孙立,【弟跟兄。】邹渊领了邹闰,【叔领侄。○两句只十二字,又用一颠一倒,笔端乃妙之极。】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入去。【线索清出。】 却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当日乐和拿著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边,只听得拽铃子响。乐和道:“甚么人?”顾大嫂道:“送饭的妇人。”乐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包节级正在亭心里【亭心再见。】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甚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风!’”乐和道:“这是 解珍、解宝的姐姐自送来饭。”包节级喝道:“休要叫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又作一勒。】乐和讨了饭,去开了牢门,【开了牢门。】把与他两个。 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补出夜来暗约。】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只等前后相应。”乐和便把匣床与他两个开了。【开了匣床。】只听得小牢子入来报道:“孙提辖敲门,要走入来。”包节级道:“他自是营管,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要开门!”【又作一勒。】顾大嫂一踅,踅下亭心边去,【疾甚。○亭心。】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亭心。】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其势极凶,其声极痛,令我吓,又令我酸。】身便挈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亭心。】解珍、解宝,提起枷从牢眼里钻将出来,【疾甚。】正迎著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去,把脑盖劈得粉碎。【疾甚。】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孙新两个把住牢门,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走。【想见其夜来定计,写得疾甚。】邹渊、邹闰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王正完,又疾甚。○只勤叙一边,一边只一句便足。】一行人大喊,步行者在前,孙提辖骑著马,弯著弓,搭著箭,压在后面。【写得如火如锦。】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又衬一句。】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又衬一句。】众人簇拥著孙立奔出城门去,一直望十里牌来,扶搀乐大娘子上了车儿,【扶搀二字,人知写出闺房之秀,不知正反衬女中大虫也。】顾大嫂上了马,【妯娌绝倒。】帮著便行。 解珍、解宝对众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冤家!如何不报了去!”【是。○论事不报不快,论文不报不完。】孙立道:“说得是。”——便令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著,【是。】我们随后赶来。”孙新 、乐和簇拥著车儿先行了。孙立引著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并火家伴当一迳奔毛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庄上庆寿饮酒,【庆寿妙绝,随手成趣。】却不提备。一伙好汉呐声喊杀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毛太公、毛仲义完。○可谓杀得精光。】去卧房里搜简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后院牵得七八匹好马,【马匹重。】把四匹梢带载。 解珍、解宝拣几件好的衣服穿了;【换去囚服,甚细。】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马,【马匹重。】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 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那邹渊与他相见了,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失利。听得报来说,杨林、邓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备闻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千丈游丝,忽然飘到。】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孙立听罢,大笑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伙,正没半分功劳。献此一条计,去打破祝家庄,为进身之报,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枪刀,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们今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如何?”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只见小校报道:“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斗笋都紧簇。】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请来这里相见。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氐三雄;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余人马到来。石勇接入店内,引著这一行人都相见了,备说投托入伙,献计一节。吴用听了大喜。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烦疾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孙立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吴用道:“小生如今人马先去。众位好汉随后一发便来。” 吴学究商议已定,先来宋江寨中,见宋公明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置酒与宋宋江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邓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随后便来参见兄长。”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教寨内安排置酒,等来相待。 却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著车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来参宋江。都讲礼已毕,宋江置酒设席等待,不在话下。吴学究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 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头领来,【又奇。○跨节生枝,又一住法。】我自有用他处。” 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 水泊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 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九回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总批 :三打祝家,变出三样奇格,知其才大如海。而我之所尤为叹赏者,如写乐廷玉竟无下落。呜呼,岂不怪哉!夫开庄门,放吊桥,三祝一乐一齐出马,明明在纸,我得而读之也,如之何三祝有杀之人,廷玉无死之地,从此一别,杳然无迹,而仅据宋江一声叹惜,遂必断之为死也?吾闻昔者英雄,知可为则为之,知不可为则瞥然飏去。譬如鹰隼击物不中,而高飞远引深自灭迹者,如是等辈往往而有,即又恶知廷玉之不出此?如是则廷玉当亦未死。然吾观扈成得脱,终成大将,名在中兴,不可灭没,彼岂真出廷玉上哉!而显著若此,彼廷玉非终贫贱者,而独不为更出一笔,然则其死是役,信无疑也。所可异者,独为当日宋江之军,林冲、李俊、阮二在东,花荣、张横、张顺在西,穆弘、杨雄、李逵在南,而廷玉当先出马,乃独冲走正北。夫不取有将之三面,而独取无将之一面,存此一句之疑,诚不能无未死之议。然吾独谓三鼓一炮之际,四马势如嵎虎,使此时廷玉早有所见,力犹可以疾按三祝全军不动,其如之何而仅以身遁,计出至下乎?此又其必死之明验也。曰:然则独走正北无将之一面者,何也?日:正北非无将之面也;宋江军马四面齐起,而不书正北,当是为廷玉讳也。盖为书之则必详之,详之而廷玉刀不缺,枪不折,鼓不衰,箭不竭,即廷玉不至于死;廷玉而终亦至于必死,则其刀缺、枪折、鼓衰、箭竭之状,有不可言者矣。《春秋》为贤者讳,故缺之而不书也。曰:其并不书正北领军头领之名,何也?曰:为杀廷玉则恶之也。 呜呼,一栾廷玉死,而用笔之难至于如此,谁谓稗史易作,稗史易读乎耶? 史进寻王教头,到底寻不见,吾读之胸前弥月不快;又见张青店中麻杀一头陀,竟不知何人,吾又胸前弥月不快;至此忽然又失一乐廷玉下落,吾胸前又将不快弥月也。岂不知耐庵专故作此鹘突之笔,以使人气闷。然我今日若使看破寓言,更不气闷,便是辜负耐庵,故不忍出此也。 第二连环计,何其轻便简净之极!三打祝家一篇累坠文字后,不可无此捷如风、明如玉之笔,以挥洒之。】 话说当时军师吴用启烦戴宗道:“贤弟可与我回山寨去取铁面孔目裴宣、圣手书生萧让、通臂猿候健、玉臂匠金大坚。【玄之又玄,几乎玄杀。】可教此四人带了如此行头连夜下山来。我自有用他处。”戴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