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得好好研读一下,商君的变法,与其他人的变法,有什么不同,如何能够在死后,依旧让新法存续,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对他念念不忘。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研读,越读,越觉得商君之法实在是极为打动人的,莫说是君王,便是她一个小女子,也会为其所动。 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战而强,入休而富,则天下皆归也,这是何等的宏图! 她倚柱畅想,不胜向往。 正在此时,薜荔悄悄地进来,道:“芈八子,王后有请。” 她轻叹一声,放下竹简,站起来,道:“更衣。” 该来的,总会来的。 想起当日她与秦王一齐离开,还不知道芈姝会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对方恨自己,但她仍然要送上门去,让对方发泄愤恨。回头看着地上的书简,心中暗嘲,有时候一卷在握,只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地,揽尽四海,叱咤风云,可是一放下竹简,对着的却是后宫妇人,一地鸡毛。 有时候心飞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现实中的浑浊纠结。 芈月走入椒房殿时,但见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种首饰,诸媵女围于芈姝身边,争相奉承。 芈姝见了她进来,却恍若不见,只对孟昭氏道:“中元节快到了,这些衣料首饰要赏给各宫妃子,你来帮我算算该如何分配为好。” 孟昭氏笑道:“王后赏赐,凭谁还敢争不成,您喜欢哪个,就给哪个好了。” 芈姝笑嗔道:“要这么算就简单了。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就好比个衣服首饰的。这种素纱是用最细的蚕丝织就,质地轻透,如云如雾,可惜只有三匹;这种菱纹锦要经三次反复交织,才能呈现这种菱纹效果;这种矩纹锦又次之,只要两次反复交织;这种绉纱最是难织……” 芈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这样的手段,是常见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挤,自然会惶恐不安,会被人落井下石,然后知道了畏惧,知道了臣服。然而这样的手段,对于她来说,浅陋了些,她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礼: “参见王后。” 芈姝如同没有看见,仍然对着孟昭氏继续说话:“库里还有各式毛皮,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没让他们拿过来,但也得按册子上来分。你帮我算算,这宫里要分的是几人,各按位分又怎么个分法。” 孟昭氏一边应声,一边偷偷观察芈月。 芈月镇定地行完礼,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芈姝却不安起来,瞟了几眼芈月,终于烦心地将账册一推,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我也烦了。妹妹辛苦一下,把这册子拿去,明日合计好了再来跟我说。” 孟昭氏看了芈月一眼,行礼道:“是。”她拿着账册从芈月身边走过,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欢季芈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头了。 这时候,芈姝方如忽然发现芈月似的,笑着招手道:“妹妹来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闲到我这里来?” 芈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见召,安敢不来?” 芈姝阴阳怪气地说:“我若不召,你便不来了,是吗?” 芈月也懒得与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周岁宴,还是怪我跟大王出门?” 一句话说得芈姝变色道:“你还敢说! 我儿的周岁,你居然敢这般触他的霉头。素日你违逆我什么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实在过分!” 芈月也懒得与她争辩,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素服出宫?” 芈姝怔住了,好一会儿方道:“有这种事?” 芈月道:“那日王后盛装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必会受一顿迁怒。” 芈姝一怔,方道:“原来如此,但那日,为何是你?” 芈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着去,还是卫良人、虢美人跟着去?” 芈姝道:“啐,让那几个贱人去,岂不是要气死我!”她终究性子简单,点头,“也是啊,咱们这边,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被芈月这一说,又转过来了,转而与她商议,“可惜孟昭氏始终不得大王喜爱,你说要不要安排别人侍奉大王?”这说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与景氏了。 芈月看着芈姝故意观察她的神色,心中暗哂,难道她还会嫉妒这些人不成! “这些事,当然是阿姊做主了。” 芈姝紧紧盯着芈月的神情,道:“索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让剩下的人老悬着心。” 芈月敷衍道:“阿姊总是对的。” 芈姝终于放下了心,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来,不免心中又有些愧意,便故作热络道:“对了,妹妹,如今换季了,我正要发放这些衣料首饰。你来了就由你先挑,这匹素纱,还有这两匹锦缎赏给你做衣服,回头还有貂皮给你做冬衣,这案上的首饰,你挑三件自己喜欢的吧。”她兴兴头头地说着,将几件衣料首饰赏出去,又俨然慈善无比,广施恩惠了。 芈月只淡淡地谢了,又陪了她闲话几句,这才叫女萝捧了芈姝所赠锦缎和首饰盒,回了蕙院。进了蕙院,她便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女萝急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背部道:“季芈,您怎么样了?” 芈月摇头,无力地道:“恶心。”刚才的敷衍、赔笑,让她觉得疲累已极,让她只觉得耐心全无,不晓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脸走人的欲望。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书》来,只觉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简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人家在谋天下,谋万世,而她呢,陪着一个嫉妒的小妇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谓! 她扔下竹简,颓然倒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芈姝这个人,从小受宠,唯我独尊惯了的。以前自己能够不招她的嫉恨,不过是在楚宫的时候,有芈茵掐尖好强挡在她前面,后来到了秦国,又有个魏夫人成了她的敌人。如今魏夫人失势,她自然就恢复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独占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独占的,那么任何得到秦王宠爱的人,都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内心的狂妒,更因着如此,只要还不想和她翻脸,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她和小恩小惠一起赠送的言语讥讽和怨毒。可惜她自己偏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刻意亲热的话有多僵硬、多勉强。当然她能够感觉得到,诸女和她并不贴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广施财物,但每一次的恩赐,都要伴随着她的尖酸话语,这简直成了恶性循环。 芈月坐下来,看着几案上的一堆竹简,拿起一卷来,翻看两下,又扔开,再拿起一卷,翻看两下,又扔开。素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借此来平复,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平心静气了。 终于,有一卷竹简能够让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来,轻声朗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念着念着,她的心思慢慢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眼前围着许多人,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薜荔已经扑到她的面前,一脸喜色地道:“季芈,季芈,太好了,您有喜了!” 芈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抚着腹部,道:“我? 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泪,道:“刚才太医院的李醯太医来亲自看过,他说您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他已经去向大王回禀此事了,大王也许就会有旨下来呢,甚至大王可能会亲自来看望您的…… 快、快,咱们赶紧准备起来啊。” 芈月坐在那儿,有些茫然,看着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脚地为自己准备,为自己更衣,为自己梳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生荒谬。 很奇怪,虽然受宠日久,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怀孕的可能。 或者是因为,自己对于这座秦宫,对于秦王,都保持着一种游离的状态。 她竟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长久地留在秦宫,成为这秦宫的一分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一个契机而离开。 然而,她怀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着,看着人群喧闹,忽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薜荔吃惊地停下挽髻的手,问道:“季芈,您怎么哭了?” 芈月摇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本来想逃避,没想到每次当我想逃避的时候,总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继续挣扎。” 薜荔迷茫地看着芈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为芈月装扮,过得一会儿,便道:“季芈,您莫要流泪,奴婢在为您傅粉呢。” 一片混乱中,芈月终于被装扮完毕,果然秦王驷也不负众人所望地亲自来了。 芈 月正欲站起来,秦王驷已经走进来,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动作。他走到芈月身边,将她拥入怀中,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欢喜地道:“这里,已经有了寡人的孩子吗? 唉,想来当日你随寡人出行,就已经有了这孩子了。当真是很强韧的孩子,这么颠簸都全然无事。” 芈月看着肚子,眼神复杂道:“是啊,这孩子很强韧呢,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秦王驷道:“嗯,给寡人生个男孩,寡人要带着他驰骋四方,征战沙场。” 芈月道:“妾身却只愿他平平安安,无争无忧。”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道这是天意吗? 她在渐渐地忘记过去,秦王对她的宠爱,像干涸的土里渐渐渗入的泉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分离了。 她一直以为,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纵然有喜欢有宠爱,可是这跟两情相悦不一样。可他也从不忌讳让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这让自己沉溺于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无情,又能明白他无情背后的无奈和真情。 她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隐私的心事都告诉我以后,才有了反应。那么孩子,你也认可了这个父亲,是吗? 有了他以后,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连,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当自己是这个宫廷的旁观者,当自己还可以抽身而逃。生与死,都只能绑在这个宫里,再也无法离开了。所以,为了孩子,自己必须直面宫中的风风雨雨,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月的嘴角却有一丝将为人母的喜悦微笑。 第十五章 故人来 芈月怀孕了。 彼时缪监接到这个消息,首先就禀告了秦王驷。秦王驷只点了点头,不以为意,挥手令缪监出去,他又重新看起简牍来。 只是不晓得为何,过得片刻,他心中总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想了想,他放下书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见是缪辛跟着,不禁问了一句:“大监呢?” 缪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监去了。大王要召他吗?”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几步,忽然道:“去常宁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驷最久的人,近年来渐渐不再受幸,且她体弱多病,为人也是低调无争,所以在宫中存在感比较弱。后宫妃嫔,虽然不敢来踩她,却也无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宁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冷冷清清,无人往来。唐夫人本人倒也不以为忤,乐得清静。 秦王驷走入常宁殿,见院子正中一棵银杏树,黄叶如华盖,一地金黄的叶子,站在院中仰头看,但见天高云阔,不觉得心情舒朗。 唐夫人迎上来行礼,秦王驷忙扶起了她,笑道:“你这院子倒是不错。”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嫔见着秦王驷来,便要盛装艳服,如今她与秦王之间,男女情爱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种多年以来熟稔不拘的感觉更重。见了秦王来,她也只是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衫,头发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见秦王驷夸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说得是,妾这里最好的便是这院子。”一边陪着秦王驷往里走,一边又说:“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晒晒太阳,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还是到里面喝口浆水?” 浆水又叫酸浆,是将菜蔬果物发酵变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驷听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饮过你制的浆水,正可一品。” 说着便在唐夫人的引导下走进内室。室内光线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将四面的帘子都卷了起来。阳光射入,秦王驷转头看了看室内,却见各式摆设非但比别处都少些,甚至还略显陈旧,心中不悦,道:“你这室内的摆设如此这般少,且又陈旧,可是魏氏和王后没有照应到?” 唐夫人见他生气,忙赔笑道:“大王休要错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们倒年年都问我要不要换新的。我原是因为当日子奂还小,十分淘气,容易打烂东西,所以干脆就摆着旧的。后来子奂搬出去了,”她看着室内的摆设,露出怀念的眼神道,“我看着这些东西反而舍不得换了。” 秦王驷细看,果然有些摆设明显是小儿之物,也轻叹一声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宫中什么没有? 用得着你节俭成这样。” 唐夫人笑道:“妾身并不是节俭,只是习惯了,如今比起当年已经好多了……”说到这里,发现说错,忙止了声,请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驷长叹一声,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须请罪? 当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气盛触怒君父,却不该连累你们受苦。”当日他为太子时,因反对商鞅变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的呼声。他既失势获罪,他宫中的女眷自然也难免过得艰难。 唐夫人忙摇头道:“妾身自属大王,当与夫君忧戚与共。只是惭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时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撑着家里,妾身是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这么多年以来,又是多亏大王照应,妾身十分惭愧。” 秦王驷叹了一声:“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两分似你,朕与她也不会……”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听了这话,便是十分退让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这般的性子,只怕当年便撑不过了……” 两人叙起旧事,不禁唏嘘。过得片刻,侍女捧上调制好的浆水过来,唐夫人亲手奉上。秦王驷饮了一口酸浆,略觉得好些,放下陶盏,咳嗽一声道: “寡人看你这里院子虽大,人却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着秦王驷,欲待其述说下文。 秦王驷后宫与其他诸侯相比,算是十分清静的。早先为太子时,以庸氏为正,唐氏为侧,再加几个侍婢,均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后来继位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与那几个旧婢同住一宫。其后便是魏王后与她的几个媵女,又另住一宫。再次便是楚女入宫,再立一宫便是。 她这里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这些年也不曾承宠。公子奂长到十岁以后也搬了出去,这里不免就显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宫殿,与她一般大,但里头住了魏媵人等数名妾姬,又因代掌宫闱,里头婢仆无数。便是芈姝所居的椒房殿,虽比她这里只多了两个侧院,人数却比这里多了七八倍。 却听得秦王驷道:“寡人觉得,你这里太过冷清不好,不如搬几个人进来,与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这般说,必有用意,忙顺着他的口气道:“大王说得是,这一整座宫殿只住了我们主仆几人,倒显得空空落落。自子奂搬出去以后,妾身也觉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驷正中下怀,道:“那寡人就安排一个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个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这里冷清便是。” 秦王驷便问:“在宫中你素日跟谁交好,想挑谁过来?” 唐夫人却是答得滴水不漏:“宫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个个都喜欢。” 秦王驷沉吟半晌,问道:“你看,芈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凛,但面上不露声色,反而笑得更加欢畅:“大王说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夸的季芈? 她自是极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驷一怔,想不到她竟会为难,反问道:“只是什么?” 唐夫人长叹一声:“大王,季芈终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晓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王后不会有意见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当遵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道:“两人同住,终究还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愿意,就此作罢。”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体贴我。我听孟嬴说起过她,若是她来,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驷方点头道:“嗯,如今她怀了身孕,现在住的蕙院太过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开太多奴婢。且她年轻,也缺乏经验,所以想让她换个地方,也好多个人照顾。”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想到了蕙院狭窄,本就想给芈月挪个院子。一是因为芈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经住满媵女,且芈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芈姝对芈月又有些小小嫉妒,加上她自己的儿子也刚出生,这几件事累积起来,则芈姝不见得会尽心。虽然他吩咐下去,她未必会拒绝,但用不用心,却是不一样的。二来唐夫人宫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顾芈月,两人皆得便利。所以当时一想,便想到了让芈月搬到唐夫人的住处。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芈有喜了,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养过孩子,大王就尽管放心把她交给妾身好了。”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见秦王驷大步离开,唐夫人独立院中,怔怔出神。银杏树的叶子飞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叶。 见唐夫人怔立,侍女绿竹不安地唤道:“夫人。” 唐夫人听到这一声轻唤,顿时回神:“嗯?” 绿竹轻声道:“夫人,大王已经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绿竹见她如此,不免忧心,问道:“夫人,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 可是大王说的事,有什么不妥……” 唐夫人却止住了她继续问,道:“绿竹,你去内府领些东西来吧。若是芈八子要搬进来,还要好生布置呢。” 绿竹诧异道:“这么早便要布置吗?” 唐夫人叹道:“反正早晚都要准备,不如早些准备。” 绿竹低下头,细细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若是有人打听,奴婢应该如何说呢?” 唐夫人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绿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愿意让芈八子住进来? 唐夫人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更何况这事是大王所托。她如今这样的表现,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芈八子住进来,会带给她们很大的麻烦。 唐夫人摇头轻叹:“绿竹,后宫从来争斗多,我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 绿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为什么明知是麻烦,还要接下来? 既然接下来,为何还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么可以拒绝。”所以她只能应下,若是芈月住进来,她也会好好照顾。但是芈月身上的风风雨雨,她没有替她接下来的义务。见绿竹不解,解释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带着麻烦,就算住进来以后,照样避不开,最后还会连累我们。” 绿竹道:“可大王他……”大王这么说,肯定是要夫人帮助季芈,夫人这么做,真的合适吗,会不会触怒大王? 唐夫人轻叹一声。秦王驷是个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性情,真的发生了大事情,谁也无法对他隐瞒。可是后宫的事情,却不是军营和朝堂,不是用铁腕和军事手段能够解决得了的。有时候那种细细碎碎的恶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台面,用不了刑罚,他也懒得理会。但有些人的野心,就这么慢慢滋长,认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有手腕,不触着他的底线,就可以永远无所顾忌下去。 的确,后宫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来,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铁血手腕也是无法根除的。 也许他只是隐约意识到了芈月的怀孕会招致后宫某些女人的不满,所以他就把芈月放到自己的院子里,因为他信任她能够好好地照顾那个可怜的姑娘。可是他却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些女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思和手段来对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后宫那些起了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经是他的枕边人,在她们还没做出真正的恶事时,他不愿意把她们想得太坏,更不用说为她们未曾做出的行动去进行威慑。 但是她不一样,后宫那些女人,在她这个已经失宠的妃子面前,是毫无顾忌的。但她也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不可能拿她的想象,去劝说君王,这有点危言耸听,会显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别人的心思想得过于恶毒,或者让她像一个神经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绝,也不好过多地解释。 那么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吧,那些有着不轨心思的人,一定会阻止那个新宠进入她的院子,因为不这样做就为她们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不便之处。 她要让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如果她们能够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问心无愧;如果她们行动了,依旧没有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能看出秦王驷保护她的决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为,太过像兴之所至,而她,只能把自保当成第一要务了。 椒房殿也很快听到了消息,芈姝大为不悦。这日秦王驷来看公子荡的时候,她便与秦王驷道:“大王,我的媵女怀孕了,为什么要托给常宁殿?” 秦王驷倒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手中正抱着公子荡,见芈姝质问,怔了一下道:“寡人觉得你宫中已经十分拥挤,且子荡还小,寡人见你时常抱怨,所以也怕烦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芈姝眼圈一红,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宫中闲言,说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将季芈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着急的? 方才是我言语失当,却不想大王原来是体贴我才这般安排。”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只是大王虽是好意,我却不敢领。若是当真让季芈住到常宁殿,小童这名声岂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驷将公子荡递与乳母,转头看着芈姝道:“你多虑了,宫中从来是非流言甚多,岂能一一计较?” 芈姝上前,偎着秦王驷撒娇道:“大王,季芈是我的媵从,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怀孕,难道照顾她们不应该是王后的职责吗? 如今大王置小童于不顾,反去让唐夫人照顾,这叫小童日后如何处置宫中事务?”说着心里一阵委屈,不禁哭了起来。 秦王驷闭了闭眼。他到后宫从来是放松身心的,并不打算陷身烦恼,回思唐夫人应允时的言不由衷,再看芈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懒得计较。他本来想到芈月怀孕,独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顾,他能够为她去向唐夫人说情,已经是很难得了,再加上芈姝如此委屈,她毕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来,她为了表现自己的负责任,当会好好照顾芈月吧。 想到这里便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后宫事务,这些小事就由你做主吧。” 芈姝破涕为笑道:“是,小童定当不负大王所托。” 芈月一觉睡醒,听到院中雀鸟的叫声,便披了衣服,走到蕙院廊下,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女萝见状,忙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加在她的身上,劝道:“季芈,清晨露重,您还怀着身子呢,要多保重。” 芈月抬头看看青天,道:“女萝,你说如果我把笼子撤了,这黄雀能飞多高呢?” 女萝也不禁抬头看着天空:“它翅膀这么短,飞不了多高吧。” 芈月叹道:“小时候父王给我看刚生出来的小鹰,也只有一点点大,和刚生出来的小黄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终黄雀只飞到树梢就落下来,被人捕获,关于笼中。而鹰会越长越大,越飞越高,最终翱翔于蓝天之上……” 女萝听芈月忽然话题跳转,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这些年,却是知道芈月若提起楚威王,必是怀了心事,忙劝道:“季芈,人怀了孕就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黄雀也能想到这么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还是回屋换件厚的衣服吧。” 芈月也不与她争辩,只笑了一笑,被女萝拥着进屋,捧了一杯刚烧好的粟米粥,喝了两口,感觉胃里也暖了许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说这黄雀飞不高,是它害怕高度,还是贪恋美食,或者是心有牵挂呢?” 薜荔拿着一叠婴儿的衣服进来,试图转变芈月的思绪,笑道:“季芈,这些是我给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芈月本是一个内敛之人,素不与她们多说心事,可是自怀孕以来,时常多愁善感,感时伤怀,倒令得薜荔与女萝两人颇为担心,经常试图以婴儿、大王之事引开她的注意力。 见芈月只懒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来,女萝忙笑着提议道: “季芈,您喜欢鹰,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绣一只鹰啊?” 芈月笑了,摇头:“女萝,你不懂。” 女萝忽闪着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鹰,女子是雀。男人高飞千里,建功立业;女子养在宅院,生儿育女。” 芈月听她如此说,轻轻一叹:“是吗? 难道女人就不能是鹰吗?” 女萝不以为然地道:“做黄雀多好,不必太过辛苦,只要叫得好听,自有人喂养,不用栉风沐雨,流浪荒野。” 芈月道:“可是黄雀虽然安逸,却不能抵御风雨,而风雨,却无处不在。” 女萝正不解时,外头却有声音,薜荔接了来人的话,进来禀道是椒房殿来人,说是王后有事相请。 芈月看着女萝,笑道:“你看,风雨这便来了。” 芈月更了衣,带着女萝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芈姝为何相召。 前日宫中忽传消息,说是秦王驷要让她住进唐夫人所居的常宁殿,她听了这个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这消息是如何出来的,以她对芈姝的了解,芈姝是不会让自己的媵女接受别人的庇护的。此时芈姝召她过去,必是要求她主动拒绝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 进了椒房殿,果然芈姝一张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怀有孕,我当好好照顾,蕙院狭窄冷清,我听说唐夫人有意接你到常宁殿,你意下如何?” 芈月心中苦笑,口中却道:“多谢阿姊关心,我住蕙院习惯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道:“终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进椒房殿来住吧。” 芈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经住了太多人,再说阿姊还要照顾公子荡,我搬来搬去也是麻烦,还是照原样吧。若有什么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迟。” 芈姝犹豫着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让你入住常宁殿的,是我说要让你就近居住,更方便照顾。” 芈月暗叹,她这个人到底只有如此气量,非要逼着自己亲口说出不住常宁殿来,才肯罢休。她是时时刻刻都要逼着人向她效忠,却不知这种行为,只会惹得人生厌生憎。当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爱住那儿,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愿意搬到常宁殿的,毕竟我是阿姊的媵侍,对吗?” 芈姝大喜道:“对,妹妹,你真是贴心。”转而指着女医挚道:“这样吧,我让医挚来照顾你,如何?” 这回芈月倒是真心道谢:“多谢阿姊。”这么多年来,她深知女医挚为人善良,且又医术精湛,有她照顾,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这里,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芈姝又转而对女医挚训诫道:“医挚,你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心腹,这次妹妹怀孕,你要精心照顾才是。” 女医挚被芈姝召来,又听说芈月怀孕,当年的旧事不禁浮上心头,只觉得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听了芈姝吩咐,忙一迭声地应道:“是,小医谨遵王后旨意。” 芈姝见诸事已经安排定了,满意地点点头道:“妹妹需要什么,只管说来,我叫玳瑁开了库房给你去取。有什么事,也只管去与永巷令说。”又对女医挚道:“医挚,你听到了吗? 妹妹可就交给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放了两人出去。 女医挚一直心惊胆战地听到最后,也不见芈姝单独另外吩咐她什么事,只得惊疑不定地跟着芈月出去。 芈月见她一路频频回首,笑道:“医挚不必担心,王后不会单独吩咐你什么的。” 女医挚一惊,欲言又止。 芈月轻叹一声:“若当真有什么,会是玳瑁来找你的。”芈姝毕竟还年轻,还单纯,便是如楚威后那样的人,真正恶毒起来,也是与楚威王关系变坏以后的事。反倒是玳瑁,在楚威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这个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么事,必是她比芈姝更恶毒。 女医挚微一犹豫:“那……” 芈月拍了拍女医挚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对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诉我。大不了,大家撕破脸面,到王后跟前,到大王面前,我还惧了这个老奴不成!” 女医挚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自此女医挚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是由女萝、薜荔两个大宫女,再带着两个洒扫的小宫女侍候,女医挚搬进来,女萝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她,自己搬了与薜荔同住。 女医挚便开始为芈月调理养胎,开了许多药膳方子。只是秦、楚医道不同,秦国太医院中许多药物并不符合她的开方习惯,之前芈姝怀孕,也多半是太医院的太医用药较多。 女医挚既受托,自当精心照顾。当下便向芈月请示,欲趁着芈月怀孕不久,在这段时间到城内城外去寻药购药,甚至亲自去山上采药,自己制药。 芈月禀了芈姝,便给女医挚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采药。 这日她正在咸阳城一间药铺中寻找适用之药,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闹起来。她一个不注意,被后面的人挤推,摔倒在药堆上,便听得远处有一人大声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时众人已经是你挤我逃,情景纷乱,那药铺主人忙上前来扶起女医挚,解释道:“人市离此不远,想是有贩卖的奴隶逃了出来,女医无事吧?” 女医挚忙点头:“无事。” 说着随了那药铺主人入内,铺子里地势略高,两人顺势看起热闹来。但见前头的人都躲了开来,中间有个大汉,看上去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头,却在人群之中逃窜,那追他的人在后面不断地叫着:“抓逃奴,抓逃奴……” 眼见着人群拥挤过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谁抓住前面的逃奴,我谢五金!” 五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差不多够再买一个奴隶了,当下便有人应声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气颇足,人群中只传来痛呼之声,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 女医挚忽然听得小儿啼哭之声,然后传来大声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过得一会儿,人群散开,却是一个过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医挚见人群散开,也随着走出来,但见那贩奴之人已经追上来按住逃奴,感激连连道:“多谢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强力挣扎的奴隶,赞叹道:“好一位壮士!”便问那贩奴之人:“这个奴隶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奴隶贩子抱怨道:“这是跟东胡人打仗时的战俘,因为没有人赎他,所以就烙了印给卖掉了。小人还以为此人孔武有力,会是一桩好买卖,不承想此人吃得多,不干活,还经常打伤人。小人拉出去卖了好几次,都让主家退了回来。” 女医挚在人群中远远地听了声音,不禁一怔,急忙扒开众人向前行去。 远处,那公子正与那奴隶贩子道:“你这奴隶要多少金?” 那贩子苦笑道:“小人也实不指望他能挣到钱,只保个本儿,十五金罢了。” 那公子道:“我给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给我罢了。”说着拿了十五金给那贩子,那贩子便从袖中取了契书,也就是一根刻字盖章的竹条递给那公子。 那公子转过头去,将契书递给精壮奴隶道:“给。” 那精壮奴隶愣愣地接过契书,还没反应过来,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这契书去官府销了你的底册就是。” 那奴隶正拿着木条发愣,女医挚已经挤过人群走到近前,仔细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样,不禁失声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闻声看去,也吃了一惊道:“女医挚———” 这人,却是当日芈月入秦之时,路遇义渠王伏击,落马失踪,被诸人以为已经尸骨无存的黄歇! 黄歇转头看到女医挚,也是惊喜异常,快步走到女医挚面前,帮她提起药筐道:“挚姑姑如何在此? 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医挚惊疑不定地看着黄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见他手是温的,阳光下也有影子,方才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杂陈,颤声道:“你、你没死?” 黄歇也不禁唏嘘万分,叹道:“是,我没有死。” 女医挚垂泪看着黄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险之后,遇上了什么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阳?” 黄歇叹道:“实是一言难尽……” 那一日,他落马受伤,被东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乱军之中,他被马匹踩踏,受了极重的伤,昏迷不醒,待他醒来,发现已经是在东胡军营。他本欲去寻芈月,怎奈受伤太重,连骨头都断了数根,竟是卧床不起,只得耐心养伤。 鹿女将外界的事瞒了个密不透风,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 待得伤势稍好,能够下地走动,他便要去找芈月。鹿女不肯放他离开,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却总是被抓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在东胡制造了几场混乱,这才逃了出来。 在东胡之时,他又听说义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来便是芈月了。 当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数月,到了义渠王城。听得义渠王数月之前纳了一个美女,他以为便是芈月,便潜入王宫之中,一处处宫室寻过去,直到与义渠王照面,两人打了数次。义渠王原是心怀嫉恨,不肯告诉他真相,后来与他数番打斗,最终也是佩服他的心性,才将芈月的下落告诉了他。 他连夜赶到咸阳城中,这几日便在努力设计寻找楚宫旧人,想办法打听芈月的消息,谁知这日竟这么凑巧,遇上了女医挚。 女医挚听了经过,忍不住拭泪:“公子,你何不早来,九公主她、她……” 黄歇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了?”他只觉得双手颤抖,生怕听到不利的消息。 女 医挚道:“她已经侍奉了大王。” 黄歇怔了一怔,心中虽然酸涩难言,但终究舒了一口气,叹道:“她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医挚见状,心中也是难受,叹道:“公子,具体的事,我们身为臣仆虽然不明内情,但也听说九公主初进宫,原是不放心王后,后来则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黄歇苦笑一声,摇头道:“医挚,谢谢你,你不必劝我。我了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强,岂是轻易妥协之人? 她必是遇上了绝大的难处,才会,才会……” 女医挚轻叹道:“是啊,你总是最了解她的。” 两人沉默片刻,此时街上人多,两人便到街边一处酒肆中暂坐。 黄歇忽然道:“医挚,我欲与她相见,你可有办法?” 女医挚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叹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个月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能了。” 黄歇一惊:“怎么?” 女医挚同情地看着他:“她如今已经被封为八子,并且已经怀了秦王的孩子。我便是服侍她待产,这才出宫寻药……” 她继续说着什么,但黄歇已经听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儿,只觉得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模糊,所有的声音变得遥远。 女医挚轻叹道:“她若没有怀孕,就算委身秦王,你们一样可以远走高飞,可是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着脸色惨白的黄歇,知道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只得看了看周围,却见那精壮奴隶站在黄歇身后。方才黄歇将契书给他的时候,他虽然收了契书,却一直跟着黄歇,形影不离,当下做个手势相询,见对方应了,方才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女医挚纵然不放心,也只得站起来离开。 黄歇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却仍是恍若未觉,直至一人轻推着他唤道:“公子,公子……” 黄歇眼神渐渐聚焦,看着眼前之人从模糊到清楚,细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释放的奴隶:“是你?” 那精壮奴隶担忧地看着他,道:“公子,你怎么了?” 黄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奴隶道:“我不放心公子。” 黄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 “店家,拿酒来!” 店家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奴隶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见这么一个壮汉,不敢违拗,忙送上酒来。黄歇一瓶又一瓶地猛灌,很快就酩酊大醉,拍着桌子混乱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诸人也纷纷要离开。却见黄歇喝得醉醺醺地占住大门,一个大汉抱臂守在他身边,让人出去不得。众人不敢上前,相互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此时从内室走出几人,见状也是一怔。便有一个上前问话道:“喂,兄台……” 黄歇抬头,举着酒瓶傻笑着问:“你想喝酒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道:“你想打架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个人打架,你说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阁下喝酒,打架。” 他身后跟着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摆,道:“你们且先走吧。”自己却坐了下来,道:“在下庸芮,敢问兄台贵姓?” 黄歇抬头看了看他,见也是个年轻公子,气质温文,当下呵呵一笑,道: “在下黄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从人退在一边,让酒肆诸人离开? 在下亦好与兄台共饮共醉。” 黄歇看了身边那人,摆手道:“我没有从人,他也不是我的从人。” 不想那奴隶听了这话,反而退开一边,让出门来,诸人纷纷出去。 黄歇又低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看那庸芮居然还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么还在?” 庸芮道:“你不是说,想喝酒,想打架吗?” 黄歇又问:“你不是说,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吗?”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现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黄歇问:“你为什么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里难受,却又不好与人说,只好闷在心底。” 黄歇已经喝得半醉,闻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也是,这真真好笑。我告诉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黄歇呵呵笑着,举起陶瓶,再取了一个陶杯,给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 “是,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杀了我自己……我若不是来得太慢,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觉也是痴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我当日为何不敢想呢? 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 两人各说各的伤心事,却不知为何,说得丝丝合拍,你说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觉间,两人如喝水一般,把店家送上来的酒俱都饮尽。 忽然间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天色全黑了下来。街市中人本已不多,此时避雨,更是逃得一个人影不见。原本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竟只余他二人还在饮酒。 黄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将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说完,便拔剑狂歌起来:“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嶷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经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大,此刻喝得尽兴,见黄歇拔剑高歌,也不禁击案笑道:“痛快,痛快,来,我与你共舞。”说着也拔出剑来,高歌: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 见庸芮也拔出剑来,黄歇笑道:“这酒肆甚是狭窄,待我们出去打一场。” 说着率先一跃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跃而出。 黄歇和庸芮两人执剑相斗,从酒肆中一直打到长街上。 大雨滂沱,将两人身上浇了个透彻。两人方才饮酒不少,此时浑身燥热,这大雨浇在身上,反而更是助兴。当下从长街这头,打到长街那头。 两人都醉得不轻,打着打着,黄歇一剑击飞了庸芮手中之剑,庸芮却也趁他一怔之机,将他的剑踢飞,两人索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来,最终都滚在地上,滚了一身烂泥。 黄歇和庸芮四目对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时两人俱已打得手足酸软,竟是站不起来,只得相互扶着肩头站起,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黄歇用楚语唱道:“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庸芮亦用秦语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也不顾别人,只管自己唱着,一直走回酒肆,也不知道是谁迎了上来,道:“公子,小心。” 此时两人俱已支撑不住,索性一头栽倒,再不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歇悠悠醒来,耳中听得一个声音兴高采烈地道: “公子,你醒了?” 黄歇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着头,呻吟一声,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他细看那人,身躯高大形状威武,脸上却带着烙印,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隶,颇觉意外:“是你? 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大汉呵呵地笑道:“这里是庸府。昨日公子与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与我扶着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黄歇扶着头,宿醉之后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却一起喝酒打架的人来,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么……” 那大汉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黄歇点了点头,又问:“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了吗?” 那大汉憨笑道:“公子买了我,我自然要跟随公子。” 黄歇摆摆手道:“我不是买了你,只是不愿意看到壮士沦落而已。再说,你不是从来就不服主人,每次都会反抗的吗?” 那大汉摇摇头,执着地道:“我是东胡勇士,战场上被人暗算才沦落为奴,被人随便转卖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义,我岂能不报? 反正我的部族也被灭了,我无处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黄歇捧着头,无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道:“小人赤虎,参见主人。” 黄歇忙摆了摆手:“我敬你是壮士,休要如此多礼。” 赤虎起身,憨笑着搓搓手,站在一边。 黄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间,也要拜会主人。此人意气飞扬,倒是可交。” 刚说完,听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黄兄可曾起了?” 黄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这个世界上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黄歇和庸芮的相识,便始自这一场酒醉,一场打架。 第十六章 旧事提 一夜雨后,清晨,满园新芳初绽。 秦王驷携着芈月,慢慢走在花园中,指着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这木芙蓉开得更鲜艳夺目了。” 芈月也叹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长。世间事,莫不如此。” 秦王驷听了这话,以为她因有孕不得承宠而生了妒意,开玩笑地道: “哦,季芈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泽由何人承幸吗?” 芈月却是对这个话题略沾即走:“大王说笑了,妾身焉敢如此大胆? 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书》,想到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驷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芈月笑道:“妾身自怀孕以来,镇日枯坐,闲来无事,便看此书。” 秦王驷兴趣上来了:“哦,你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变法,原为奖励军功,禁止私斗。可如今各封臣权力如故,真正因军功而受勋者势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间为了争夺利益的私斗仍然不绝。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长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之义只怕会无法推行。” 秦王驷微怔,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够与他一起练兵习武者有,能够与他一起赏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够与他谈《商君书》的,却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却当真没有喜欢论政的。他长叹一声:“你果然很聪明,一眼就看到了实质。一国之战,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齐心协力,战后共享战利品和土地战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让国君以军功为赏,让这些听从封疆之臣命令的将士,听从君王的号令,因为君王能够给予他们的,比他们向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芈月诧异道:“但是什么?” 秦王驷道:“寡人问你,君何以为君?” 芈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统所裔,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对吗?”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可知周室开国有三千诸侯,如今只得十余国相争霸业,那些被灭掉的数千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统所裔?” 芈月怔了一怔,仔细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说中原诸国,便是我楚国立国这数百年,也是灭国无数。”黄国、向国、莒国,甚至庸国,都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消失了的诸侯啊。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中有一丝玩味。他宠幸她、纵容她,只能算是政务繁忙之后的闲暇消遣;带着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时兴起。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居然会因此,去看普通女子难以理解的《商君书》,甚至于真的有所领悟,能够就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向他询问。他忽然生了兴趣,他想知道,对于王图霸业,一个小女子能够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够走到哪一步去? 这是个很有趣的试验,他想试试。鲁人孔丘说“有教无类”,眼前的这个女子,如一枚未琢的美玉,他想亲手去把她雕琢出来。他之前有过许多女人,但每个女人不是太没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个既聪明又不会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后能够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他沉吟片刻,解释道:“君之为君,关键不在于血统所裔,而在于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寡人为太子时,之所以反对商君之法,就是因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权,稍有错失,就会引起封臣们的反对,最终秦国将会如晋国一样四分五裂。等寡人继位为君后,才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虽然伤封臣,但强君王、兴国家,所以寡人杀其人而不废其法。但商君之法毕竟已经伤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继位之始,国中封臣数次动乱,虽然都被压下,但却伤及了国家命脉。” 芈月诧异地问:“妾身听糊涂了,依大王之意,变法是对国家有利,还是对国家有伤?” 秦王驷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国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时候,已经是害多于利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国家有办法摆脱它,以至于争战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么如鲁国等被灭亡的诸国一样,虽然削弱了封臣,但却坏了自身的实力,最终被别国所灭;要么如晋国、齐国一样,虽然国势强大,但是强大的却是封臣的权势,最终国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国不敢承认而已。” 芈月点头,道:“似吴起在楚国变法,李悝在魏国变法,甚至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等,列国其实都在或多或少地实行变法,只是变法通常一世而斩,人亡政消,无法再继续下去而已。” 秦王驷道:“所谓居其位,谋其政,实是不虚。寡人为太子,观的是国内之势。寡人为国君,观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国变法,其实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烂肉,切掉自己的残肢,以求新生。但是谁能够真正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呢? 列国撑不过来,最终变法失败,而秦国撑过来了,却也元气大伤。” 芈月听得暗惊,喃喃地道:“所谓大争之世,虎视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撕皮裂肉,让自己脱胎换骨。不想让别人对自己残忍,唯有先残忍地对待自己。能够撑过对自己的断腕割肉,世间还有何畏惧之事? 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国。” 秦王驷点头,赞许道:“能与寡人共观天下者,唯张仪与你季芈了。” 芈月听到这个评语,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谦逊地道:“妾身只是旁观者清。” 秦王驷嘿嘿一笑:“嘿嘿,旁观者、旁观者,天底下人人争着入局争胜负,又或者闭起眼睛缩进龟壳做尊王复礼的大头梦,又能有几个旁观者?” 芈月想了想,又问:“大王看那张仪是入局者,还是旁观者?” 秦王驷道:“他曾想做个旁观者,最终却被逼做了一个入局者。” 芈月轻叹道:“是啊,张仪曾对妾身说,如果不是昭阳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不至于入局。” 秦王驷点头赞道:“当日我入楚,做成了两件大事:一是达成秦楚联姻,第二便是这张仪入秦。老实说,此二事,不相上下。” 芈月点头,若有所悟:“妾明白了,为什么张仪能够逼走公孙衍。那是因为,大秦已经不需要公孙衍的治国方式,而是需要张仪的策略了。” 秦王驷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 芈月肯定地说:“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有功,得封国相。而大秦借张仪恐吓诸侯,休养生息。” 秦王驷忽然长叹一声,芈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说错了吗?” 秦王驷摇摇头。“不,你说得很对!”他长叹道,“变法,乃是迫不得已的自伤自残,想要恢复如初,就得要有足够的时候休养生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稳固,却需要发动战争,获得足够的疆土和奴隶,如此才能兑现对将士军功的赏赐。有了军士的分权,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芈月心中暗叹,这实是一种悖逆的两极。为了变法的成果,需要对外作战,而变法带来的创伤,却需要国内的稳定。所以虽然秦王驷杀商鞅而不废变法,但是在同旧族封臣们的对抗与妥协中,在国内的稳定需要下,商鞅变法最关键的军功鼓励,却迟迟不能实现而被推迟了。所以秦国才需要张仪,需要张仪在外交中以恐吓换来利益,换来秦国的休养生息。 秦国所需要的,是时间。为了变法的真正推行,大秦有必要再次展开对外作战,但这个时间,却起码得再等上十几年。 秦王驷虽鼓励民间生育,却也得十几年以后,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战士。那时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国君,才能够施行开疆拓土、以战养战的国策。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驷从她身后搂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轻声道:“给寡人生一个儿子,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吧。” 芈月嗔怪:“大王都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还要儿子?” 秦王驷大笑:“儿子永远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轻抚芈月的腹部,道:“尤其是这个儿子,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将来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芈,寡人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寡人跟你说什么你都懂,而且你会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学习。后宫的女子虽多,但是像这样无处不合寡人心思的,却只有你一个。”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转身面对秦王驷,笑吟吟地说:“大王,天下男子虽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却只有您一个。我但愿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厉害,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王驷笑道:“一半怎么够? 寡人的孩子,必要强爷胜祖,方能扬我大秦霸业。”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此刻,芈姝站在廊桥上,远远地看着花园中秦王驷和芈月两人恩爱,脸色僵硬,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咬紧牙关。 芈姝走进椒房殿,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公子荡迎上来。小婴儿冲着母亲啊啊地叫着,芈姝满脸怒火瞬间退去,微笑着抱过儿子,逗弄着。 玳瑁跟在她身后进来,窥伺芈姝的神情,道:“不知王后为何不悦?” 芈姝强笑了笑:“无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为何不悦,见状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爱,就算是为了他,您也得早下决心啊。” 芈姝沉下了脸,把孩子交给乳母,往内室走去,玳瑁忙跟了进去。 芈姝一屁股坐下,见玳瑁一副非说不可的架势,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又想说什么?” 玳瑁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为鉴啊! 当年向氏险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险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芈像她的母亲一样善于魅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软。” 芈姝心烦意乱地斥道:“你有完没完? 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这种话。季芈怎么惹你了? 你老是看她不顺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实说了吧! 若不是您当日阻止,威后是万万不会让那女人活着出宫的。” 芈姝吃惊地问:“为什么?” 玳瑁道:“王后可知,当年先王为何如此宠爱向氏?” 芈姝道:“不是说向氏妖媚吗?” 玳瑁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当年向氏怀孕时,天有异象,唐昧将军对先王说,天现霸星,应在楚宫,当主称霸天下,横扫六国……” 芈姝一怔,只觉得荒唐可笑:“哈,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称霸天下,这种话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却信了! 自向氏怀孕起,就将她移到椒宫,宠爱有加。 季芈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岁之宴,先王扔下威后和您,赶去椒宫等着那个孩子的出生。而那个孩子的确诡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脱了襁褓只穿着肚兜,被扔进御河里漂了十余里,居然安然无事。这实在是太过妖异。所以王后一直防着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却总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情况不能得手。” 芈姝打了个哆嗦,强自镇定地斥道:“这么荒唐的事你们都相信?” 玳瑁见她不信,不得不抛出杀手锏:“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为什么会疯掉?” 芈姝一怔:“七阿姊? 这事又与她有何关系?” 玳瑁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图谋秦王后之位……”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你不必多说了,哼!” 玳瑁又道:“威后知道这件事儿以后,就对七公主说,若她杀了九公主,就满足她的愿望。可您知道吗,就在威后对七公主说完这话以后,没过两天,七公主就疯了!” 芈姝大惊,失声道:“你是说七阿姊是被……”她看着玳瑁,惊得说不出来话,难道她的意思是,因为芈茵要害芈月,所以反而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暗算了? 芈茵发疯之事,她早就怀疑是楚威后暗中下手,只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为尊者讳,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如今玳瑁把这话说开了,倒叫她一时无语。 玳瑁又细细地将那日芈茵如何准备算计,如何将芈月诱到远处扔进河中,芈月又是如何被发现在少司命神像下,而芈茵却发了疯的事都说了一番。 芈 姝听后,陷入深思。这种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思来想去,觉得心如乱麻,挥了挥手,道:“你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季芈虽然有些不驯,但终究不似七阿姊这般心思歹毒。当日义渠人围攻,黄歇为救我而死,她为救我而引开追兵,又为我而入宫。虽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张,终究功大于过,你这般煽动我,却是何意,难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虽无伤季芈之心,怎知季芈不对王后有怀恨之意?” 芈姝沉了脸,喝道:“胡说,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义渠兵困更不必舍身救我。” 玳瑁无奈,正欲说话,只是讲到这桩最隐秘之事,终是心头有些余悸,当下推开窗户看了看,又掀了帘子看外面是否有人。却看到窗外长廊处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抹着地板慢慢地往窗下过来,当下喝道:“这里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抹布跑掉了。玳瑁见左右已经无人,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把藏在心头的秘事说了出来:“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么死的?” 向氏在宫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宫的时候,芈月还小,芈姝也仅仅比她大了一岁,亦是毫无所知,此时听玳瑁如此说,便茫然不解地问:“她死了吗?” 然后又恍然道:“我似乎听季芈说起过呢……她是先王死的时候出宫了,还是死了?” 玳瑁摇头:“不是,当年先王驾崩的时候,威后将向氏逐出宫去,并配给一个性情暴戾的贱卒……” 芈姝倒吸一口气,尖叫道:“为什么?” 玳瑁一惊道:“王后,轻声。” 芈姝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抓住了玳瑁的手道:“这么说,那个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与芈月在高唐台一起长大,只晓得芈月只有一个弟弟芈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却忽然冒出另一个“弟弟”,而且很明显,芈月和这个弟弟的感情,并不比与芈戎的关系差。刚开始芈月只说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芈月失踪以后,她遵守了承诺,与魏冉相处日久,听魏冉讲说的时候,感觉两人的关系,绝非如此简单。尤其是芈月委身秦王驷,她曾经为此记恨,直到芈月同她解释,说是魏琰抓了魏冉,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虽然觉得有理,但也觉得芈月对魏冉过分看重,甚至有些认为她是曲词狡辩。如今听玳瑁一说,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点头道:“是,那个魏冉,是向氏和那个贱卒所生的儿子。” 芈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 我就疑惑,季芈与那个魏冉之间的关系,实在奇怪。”说到这里又问:“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脸,没有说话。芈姝好奇地追问,玳瑁过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