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说完这些话后,硬仗着好酒量,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讨问每个人的说法。众人果然有问题提出,比如如何处理做见不得人的劣质产品败坏本地电线行业名声的人。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现在可以想出办法,向县里建言献策;要是政府最后讨论研究无法管理,大家又该怎么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问题,但基本上,已经没人反对产业集群这么一件对大家来说很新鲜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还觉得即使政府不组织,自己也得联合着上。 雷东宝让小三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大家推选的几个人过目后,饭后交给县里,督促县里做出这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 一顿饭下来,无可置疑地,雷东宝成为全县同行大小老板的中心。 产业集群的事,在雷东宝此后的的竭力推动下,县里以出人意料的坚决态度给予支持,并形成决议,根据众人意见提供了切实可行的办法,进行了落实。雷东宝惊讶于县里的态度,没想到县里还真办实事。 但优惠政策是给了,货款却都无法解决,银行都在观望,看一群乌合之众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县里也在看,给政策,却不帮协调银行贷款。不过众大小老板已经觉得够有实惠了,一时都挺能听雷东宝的话。 雷东宝对上对下都坦然表示,他愿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帮大家混出名堂,因为现在这事还真只有他干得了,他有这个行业的经验,也有现成的技术和市场,但以后肯定得由县里派专人协调管理。 正好雷霆的电缆设备安装结束,有技术人员腾出空闲,雷东宝便主持开展对现有电线厂的技术认证,一家一家地排查过去,帮助修整那些小电线厂的设备漏洞,帮助培训小电线厂工人的技术操作,等那些小电线厂具备生产合格产品的条件,他才代表县里发放认证证书,让这些挂在墙头。做这些事,他都只收象征性的成本费。这些事,说是简单,其实都要花细致到家的水磨工夫,大家都是内行人,全都看在眼里,因此雷东宝获得了大家的极大推崇,大家都乖乖承认他的认证,服从他的认证,并合力宣扬他的认证。有人甚至还戏称雷东宝是共产主义战士。雷东宝当仁不让。 县里领导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里,把电线产业整体水平提高看在眼里,把经济效益的实际提升看在眼里,把这一块经济效益对全县统计数据的影响看在眼里,更把可能带来的进一步提高看在眼里,很多以前没有直接接触过雷东宝,只因为陈东平原事件而对雷东宝掩鼻的人,因为雷东宝的实际行动而对雷东宝悄然改变了态度。当然雷东宝与现有的排场相对应的实力,也令县领导更相信雷东宝的能力。 因此韦春红代雷东宝偷偷要求镇里帮忙解决他现在身份问题的时候,没人再有异议,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让雷东宝将功抵过。镇里上报县里,最后由县里出力,将雷东宝头顶的帽子摘了。 雷东宝身份问题解决后,有些荣誉接踵而来,雷东宝基本恢复了过往的荣光。随着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润上升,雷东宝更是豪情满怀。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荣归了。 这个冬天又没下雪,可冷。 雷霆已经有适度偏紧的资金预算用来支持扩大铜厂。雷东宝当即派出人手,去已经谈下的设备制造厂签下订单,派专人盯在设备制造厂,要求加班加点将设备生产出来。而他这边,则是迅速组织工程队,开展土建工作。 雷东宝心目中,这是小雷家工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小雷家经历挫折之后,新的起步。就像他雷东宝重新扬帆起航一样。 杨巡加班加点地赶新市场的建设,而那个他曾经全力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场也是在加班加点的建设,没有他,那个商场照样能转。杨巡想念那个商场,可每每总是在犹豫中与那据说他还占着股份的商场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但是有关商场的消息还是不受他主观意志为转移地进入他的视线,本地日报今天报道商场如何如何,明天报道商场预计将于哪天开业。每每看到这些应该与他相关,又实际与他无关的消息,杨巡都如百爪挠心。 终于,那商场在一系列活动的烘托下,热热闹闹开业了。而杨巡的新市场,却是并不张扬地开业,没搞任何庆祝活动,只是将两边隔着的墙一推,将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连成一片。让谁一见都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跑哪个门都一样,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项与商场那边李力和梁凡不一样的是,杨巡对新市场的开业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为不到开业,他的所有摊位都已经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后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摊位租金。因为现在社会上好像大家都手里捏着钱没处去似的,也因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场摊位的效益,知道租摊位有赚头,因此杨巡经过私下调查摸底,搞清租户的心理底线,一举提高租金,而且条件苛刻,要求两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来存着观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适当的找借口打折。没想到在大家斥骂他黑心黑肺中,摊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这真是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这真是一个疯狂掘金的年代。杨逦听了哥哥们的描述后,眼睛亮晶晶地兴奋总结。 唯有杨巡并不高兴,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料想中的成功,并无悬念,也无挑战。相比人人传颂的新开商场,他这新市场算得了什么?他想着今年的诸多事情,只会生气。 有人陆续给他介绍女友,这回杨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后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科级干部的女孩樊净。樊净大学本科国家金融专业毕业,容貌中上,在众人眼里,是个举止优雅,能力不错的女孩,但是在见过更能干的杨巡眼里,不过马马虎虎。 杨巡就摆出行动,中规中矩地照着程序追,只是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没什么火烧火辣的情感促着他天天朝樊净那儿跑,他只是在争取一个妻子而已。 梁思申又中美两地飞了几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终于修整完成。而让她和宋运辉都欣喜的是,国家竟然推行大小礼拜,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这意味着两人可以有更多时间相聚。 外公兴奋地要求梁思申陪着验收一回。幸好这房子小院子大,外公将角角落落摸遍,都不会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阳透过一树一树的花果树叶洒到庭院,更添庭院里青砖地的斑驳。宋运辉乘夜行火车到达外公新家时候,在大铜门外已经听到里面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伴着香甜的桂花气息,不待进门,已经陶醉。宋运辉都不忍用敲门声打断里面的声韵,就背手地在外面站着侧耳倾听。直等一曲终了,才举手敲门。 外公看着梁思申将他拍马屁送的大好小提琴随便一扔,飞过去扑进宋运辉怀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却见竺小姐正两眼略带羡慕地看着那青春的一对。外公心头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断那边还在窃窃私语的一对,“来,小宋,喝我的桂花乌龙。”又低声命竺小姐道:“你给倒一杯。” 那边的两人却兀自哝哝细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运辉现在才有体会,原来这才叫恋爱。两人等将悄悄话说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运辉这时才有空环视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满有时。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公开,我已经快瞒不住。我女儿女婿很快过来看我新居。” 宋运辉心里一刺,道:“顺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错,看上去还是旧的,但旧而不破,看着舒服。” 梁思申轻声对宋运辉道:“我准备爸妈来的时候跟他们说,很简单。” 外公吹毛求疵:“什么旧而不破,应该是旧而不败,破跟败全不是一个概念,破可以不败,破的是形,败的是气。” 宋运辉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破还是败,对梁思申轻声道:“可能不会很简单,到时我在场吧,有什么,我担着。” 梁思申惊异地看着宋运辉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怀好意,你别中他圈套。我爸妈自己都是违抗着家庭走在一起的,他们即使心里有反对,只要我愿意,他们不能管。” 外色“嘿嘿”一笑,道:“你投资乱来是一回事,你终身大事乱来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妈不急。谁愿意花朵一样的女儿做人后妈做人填房?何况是你爸妈那样的人。” 宋运辉没想到外公揭开来说,旁边梁思申早道:“后妈怎么了?填房怎么了?古代对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过去有段历史,还有什么?还有都是你们这些外人多事的偏见。” 外公不以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到时反正我答应过你,给你当一回救火兵,再多没了。” 宋运辉为梁思申的态度感动,两眼紧紧看着眼前这张光洁的脸,有点艰难地道:“思申……” 梁思申连忙道:“我没化妆,不能近看。” 宋运辉一笑,不再继续,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愿在外公面前说出,免得被外公讥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欢的话题道:“外公,有那么一家企业,以前是当地龙头,我最近过去考察,可以发展成东海总厂下游企业之一。企业优势是地理位置好,当地政策优惠,最关键的是人才多,不仅可供那家企业重启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扩张的东海总厂。缺陷是债务包袱重。内部管理混乱,效益低下。我目前准备分两步走,先跟他们当地政府商谈债务处理问题,如果谈得下来,第二步谈企业重组问题。今年经济体制改革实施要点其中一条,是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探索建立现代化企业制度的有效途径。我准备就从这个方向切入,对这家企业进行思申上次提起过的股份制改造,估计能获得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争取成为他们政府工作重点吧,如果机会合适,再争取上市。” 一老一少当下都大有兴趣,老的急道:“说详细点,数据,数据。” 宋运辉却是有意不理外公,对梁思申道:“这样的企业通过股份制重组之后,你看容不容易上市?” 外公早抢着道:“关键是注资优化资产啦。” 宋运辉不以为然道:“注资是一块,实际工作是一块,这种老企业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难,尤其是里面内耗非常严重。如果不把关系理顺,不做出点效益,估计上市有困难。”他说着说着说着又把头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过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约我一起吃饭,你去不去,见识见识那些老企业出来的领导?” 梁思申努嘴,摇头道:“不去,我爷爷他们都是。” 宋运辉笑道:“我等下跟他联系,推后吧。很有趣的一件事,本来他们都以为闵厂长去北京后,继任的是原副厂长,没想到空降了一个。空降的我认识,以前关系比较好,推迟一下没关系。” 宋运辉以她为重,梁思申心里舒服,道:“你去吧,我就担心我跟着你去,别人怎么看你呢,你们都那么保守。” “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 “那我穿你都皱眉头的奇装异服去,好不好?我这回带来几件呢,正准备吓你” 宋运辉只能笑道:“只要你想去,你爱穿什么穿什么。” “可你心里不愿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运辉只能再无奈地笑,没法应答,知道梁思申真敢这么穿了跟他出去,而他无法拒绝她跟随。他对梁思申有很多愧疚,虽然梁思申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是他想尽量补偿,什么都依她。梁思申看着宋运辉被她挺低级的捉弄弄得没办法,心满意足地去屋子里洗水果,过一会儿,竺小姐跟进来,若有所思对她道:“真羡慕你们。” 梁思申只微笑道:“各有阴晴圆缺,都是自己选择。” 竺小姐摇头道:“我们很少选择。”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认道:“是,我命很好,不过还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较,没底。” 竺小姐还是摇头道:“可有人连基本值都达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点头道:“是,我很遗憾。” 竺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又道:“谢谢你。” 梁思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假惺惺,连忙讪讪地一笑,逃也似的出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削梨,切成小块,插上骨签,随手便交给宋运辉。宋运辉笑道:“喂,尊老爱幼些。” 梁思申一笑,转手给外公,外公撇嘴:“不吃嗟来之食。” 宋运辉道:“那么外公准备搬来这儿住了?” “明天就搬,那儿腾给你们,以后你去没人再监视你,你们爱咋咋?” 梁思申一声:“好啊”,反而是宋运辉尴尬地笑道:“我刚才看了下,围墙外面有些乱,不像别墅有专人负责安全,左邻右舍又是思申的亲朋好友。我建议外公再好好考虑,如果你真准备搬来,我替你去找两条好一点的狗来。” “还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点搬出来,她好跟你过小日子。我偏不搬,这儿就让它放着。” “赶明儿成贼窝。”梁思申依然一点不客气。在宋运辉面前,她没想过掩饰自己,因为她对这份感情有信心。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这件事儿上底气不足,只好不理。他对宋运辉道:“小宋,你什么时候决定操作那家企业,我要求参股,五千万美元之内,你帮我决定,五千万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里面洗水果的时候,两人在外面说了什么,一时瞪着一贯一毛不拔的外公无语。宋运辉也吃惊,他刚才其实没跟外公说太多,只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东海总厂的打算,和所收购那家厂第一阶段可以达到的预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别忙做决定,还只是意向,回头我整理出资料来,你看了再定。这事我在操控。不会拉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运辉放在扶手上面的手臂,道:“我听你的想法,知道你不会做亏本事,你什么资料我不看啦,懒得看,眼睛不好啦。你只要保证给我上市,再给我把手续办清楚,我没二话,你要是敢乱来,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声,道:“知道人家不会蒙你,你就使劲把话说好听吧,人家正好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聪明啦,人稍微糊涂点才会智慧。你这种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学学人家的城府。小宋这样的人一摆出来,别人就信任,你不行,你还差很远,你要没你身后的公司撑着,没人相信你。” 梁思申给个鬼脸:“你别骂我,你别骂我,你骂我有人比我还生气,不帮你。” 外公怒对着宋运辉道:“妈妈的,小宋不会像你一样没良心。”连竺小姐都低头忍笑。 宋运辉笑道:“都是越拧越来劲的性子,思申,刚才在外面听了你半曲小提琴,怎么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没碰一下琴,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们吃中午饭去好吗?别墅那边,梁大请客。” 宋运辉忍不住问一句:“李力也会在?” 梁思申不禁脸一红,附耳轻道:“你不会在意吧?” 宋运辉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着梁思申走。外公再后面看着摇头:“唉,好好一个人,好好一个人……” 但梁思申上车就柔情似水地投怀送抱,宋运辉什么招儿都没有。开车途中,宋运辉隐隐想到,似乎他这个曾经结过婚的还不如梁思申老练,想到这儿,他心里无比地泛酸,找到僻静处就将车停下,将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能释怀。无论如何,人现在是他的,以后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对李力反应激烈,心里又很高兴,笑眯眯地靠在宋运辉肩头,轻轻地道:“我们不去梁大家,我做给你吃好吗?然后……” 宋运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别打搅我,我专心开车,到家随便你。” 梁思申轻笑,却轻轻咬住宋运辉的耳垂,宋运辉不得不再次道:“拜托,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车和人,你再这样我会闯祸。”梁思申这才坐直了,眼波流转看着宋运辉一张大红脸,看得宋运辉一路跟梦游似的,侥幸才把车子开到家。 梁大家黄粱已熟,看他借给梁思申的车子停在门口,就来敲门要人入席,可没人应他,他只得愤愤转回,暗骂小娘皮又是失信。 外公等两人走后,先想了会儿宋运辉跟他提起的企业,他在大陆近一年看下来,已经基本清楚,那些看似破败的国企,有些实在是宝,只是没有能人发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发掘也不得其门,那似乎是一个另外的世界。大约只有宋运辉这样的人出面,顶着个什么副厅级头衔,直接跟主管领导见面,由对方地方领导出面扫清障碍,才有事半功倍效果,这样子的投资,他只要掺一脚,便是成倍收益。问题是如何让宋运辉给他做。 利润所得分一部分给宋运辉,是一种办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国外给宋运辉开个户头,然而,看宋运辉现在对梁思申那顺从样子,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敢要他这个老外公的钱的,怕给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轻了去,到手的鸭子飞走。如此,看来只有想办法将外孙女与宋运辉仅仅捆绑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运辉替他办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对他只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还是做的,宋运辉只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运辉未来丈母娘的亲爹。 外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给予宋运辉甜头,才有他投资的甜头。 外公其实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情势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门小户,他可在宋运辉内外交困时候拉上一把,宋运辉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宋运辉一看就是少年得志的人,作为一方诸侯,为人虽然沉着内涵,可估计脾气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却是毫无疑问的猛,外公生怕两天抗衡之下,宋运辉心高气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险的办法,虽然这办法极其不对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胃口。 外公盘算半天,又去喜欢的饭店吃了饭,才启程回梁思申的别墅,准备找电话打给女儿女婿。回来看到室内的样子,他便心里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让竺小姐先回家,他拿眼睛白白楼上,自己做客厅里打电话。 上面梁思申从浴室出来。见宋运辉抱着双臂凝视她,不由自主紧了紧浴袍腰带,还是走过去,又躺回他怀抱,一头乌黑头发倒有一半甩在宋运辉脸上,宋运辉清理好一会儿才把头发清理完,他竞还觉得这项工作倒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来了,刚有两个电话进来……”宋运辉才说着,又一个电话进来,梁思申床头的话机响一声就似被下面人接起:“什么热线,频率这么高?” 两人都惊异,梁思申奇道:“外公与谁联络?呃,我们等下怎么下去?” 宋运辉听了就笑,居然惊世骇俗地说了声:“不下去。” 梁思申听了闷笑,这真不像是宋运辉的一贯风格:“可我现在真正领悟到爱情不能当饭吃。” 宋运辉自己也饿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么?”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去。”可梁思申这话说出来,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发觉自己很有做十三点的天赋,又发觉宋运辉其实也不亚于她,两人闷着又笑了会儿,才先后下楼。 宋运辉先下去,外公看见他就扔出了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外公吃了没有,我做吃菜。” “你会做菜?我看看你做的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儿女婿一起过来吃。” “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梁思申跟下来,一听惊住,看向宋运辉,也是脸色失色,忙问:“你……外公,你说了什么了?” 外公笃定地道:“我跟女儿女婿说了实话,他们一定要立即飞来,正好又有航班。” 连宋运辉都失去冷静,几乎是严厉地道:“外公,可是这个问题你应该先与我们商量。” 外公道:“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俩都已经这样了,一看就不是逢场作戏的,为什么还瞒着?你们放心,我说是我的主意,他们不敢说什么,也没敢生气,只是心急了些,急着想看女婿。呵呵。他们来,有我在,你们急什么。”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们先吃饭,我自己去机场接人。” 宋运辉几乎是冷冷地看着外公,刚才的欢愉几乎跑飞。外公感觉到宋运辉隐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下来,这些小事还会紧张?放轻松点,你这样的女婿他们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们只是一下接受不来而已。” “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宋运辉不再搭理外公,心里隐隐猜到外公笑脸对他怒意背后用意。他走到鼓着腮帮子似是苦思对策的梁思申身边,道:“别急,我们一起去机场,我们不分开。” 梁思申道:“我没急,我不怕我爸妈,我只怕你敏感他们的态度,我怕你生气,爸妈那儿没什么。我最多掉两滴眼泪,他们准投降,只是过程中肯定又几句话不好听,我建议你还是别在场。”说到这儿,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嘿,你们都看得这么严重干什么,外公尽给我惹祸。这下小事变大,你高兴了吧?多此一举。” 宋运辉没管外公的辩解,将梁思申拉的远远的,轻道:“思申,两点,首先,我们决不能分开,我不能没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妈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强。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当面向你爸妈说明态度,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最后你爸妈能答应,我怎么都可以。他们即使说我什么,我也不会记下。” 梁思申将脸埋进宋运辉怀里,轻道:“瞧你,开会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来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只要告诉我爸妈我很幸福,他们就会接受你。我只要再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他们就巴不得我们今天结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复杂,爸爸妈妈最终还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没给他们找个异族回来,他们早该心满意足了。再说他们知道我脾气,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管得了我吗?他们两个都是非常非常理解人的人,他们才不会放纵自己的脾气,跟我们生出芥蒂,他们太在乎我,只要今天一关过去,来日方长,你的第二点不会是问题。” 宋运辉听了这些,这才点头放心,却发现后背都冷汗浸透。对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经历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维越有章法可寻,反而是闷在家里的家庭妇女想出来的事情做出来的举动最匪夷所思。“我太紧张,好吧……好吧……但我们中午……你千万别说,你妈会扒了我的皮。” “偏说,竭力宣扬,说明关系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说,终于看到你紧张了,外公的话你别信,他跟他儿女都没什么亲情,他太自私,不会为儿女幸福考虑,才会乱说一气,我做个两个煎蛋,我们随便吃点,这就去机场。” “我来,你休息会儿,等会儿还要开车去机场.” “国内听说都是女主内,你看我煎蛋给你吃,我可贤惠呢。” “恐怕你只会煎蛋。”宋运辉这才心情好转,但是对于这回另一种身份见见梁家父母,他还是满心紧张,他太在乎,唯恐有丝毫纰漏。他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时候,他几乎就是捏着主动权进去的,他那时压根儿都不用考虑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现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将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外公已经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忙笑笑,道:“谢谢外公出手,这事越早解决越好。” “当然,你巴不得今天结婚,干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见此,外公便也不多说,背手离开。 宋运辉被外公说的没意思,还是走去帮梁思申的忙。果然,见梁思申煎出来的蛋颇有样式,但梁思申自己早就从实招来,她只会这么三板斧。外公看两人吃饭都挤一起,恨不得你喂我我喂你,不由得对着窗户枯叶飘过的草坪感慨万千,心里愤愤地想,他们也会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虽然在宋运辉面前说得胜算在握,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带着明显哭痕的妈妈,她更无法将那些带着豁出去意味的话说出来。一家人且慢开车,坐在车里将话说个清楚。梁父是见面就问:“囡囡,这是真事?到底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进了车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关系应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国工作,就第一个想到他,我这回没有逢场作戏的意思。我设法把他拐到杭州,设法把我们彼此的感情都试探出来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坚信他对我是不是专心,还有我们能不能适应各自发展各自事业的现状,如果最终昙花一现,我也没必要跟你们说了。本来我们今天已经决定,等爸妈来参观外公新居时候跟你们说明,没想到外公抢先。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 梁父梁母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原来是他们的女儿主动,他们在路上一直讨论,认定是宋运辉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们小白兔一般的女儿骗上手,相比宋运辉,他们的女儿单纯的不像话。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这个问题由梁母提出:“这么说,你们小时候已经……已经……”梁母都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正是她过去自己否定的。 “吔。妈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点,宋被你说成说明猥琐中年大叔了,我也没那么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顾虑,比如他又婚史,比如他有女儿,还有比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市,还有比我大七年,所以他一直不承认感情,就算最后被我逼出来,他还想先请示了你们。我对他这一点最腹诽,他不应该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爸妈都是欣赏喜欢他的人,对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们确实欣赏小宋,但自私地说,这主要还是建立在他以前对你的照顾上。对于你现在和小宋的交往,我们不反对,但也不支持。我们考虑最多的是你们两人的文化差异和身份差异。爸爸妈妈也是经历过年轻的人,可是以后呢,以后的生活需要很多的共同语言来支撑。先说你们的文化差异,你受的教育,你的爱好,与小宋有重叠吗?一点都没有。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道:“是,但是他欣赏,而且支持我的爱好。相比李力梁大他们的花拳绣腿,宋有涵养得多。” 梁父不予反驳,知道这时候反驳了没用,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双方的家庭。你的起点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对直接。小宋则是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实力从底层一步一步上来,这样的人爸爸见识过不少,他们很优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赏他们这些人。可是因为成长路上的艰辛,他们性格中往往带着一股狠劲,这种狠劲可以让他们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来的事。爸爸很担心,等哪天你见识到小宋真正的为人,你还会不会认可他,这种认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础。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义的成分,小宋却是彻底的现实。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是的,可是我认为宋不会对我表现狠劲……好吧,我会看不惯。我承认。但说他彻底的现实,那不对,彻底的现实是指扬巡那样的人,宋不一样。” 梁父依然不予反驳,依然循循善诱道:“最后再说你们的感情。我们不清楚小宋以前怎么跟前妻结婚的,又怎么跟前妻离婚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前妻相对他当时,是高干子弟。囡囡,你想过这点没有?” 梁思申薄怒道:“这一点,我不赞同,你们把你们女儿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评价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说明我也不要听,没必要。我只相信,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对,那也只会是我不要他,不会是他不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不对等,我只感觉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工作没什么爱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几个成员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只好歪眉斜眼,无言以对,本来想实施非暴力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儿推到宋运辉怀里去,因此对宋运辉一句坏话都没有。没想到女儿什么现实都承认,似乎比他们还清醒,就跟一个情场老油条似的。俩夫妻不自觉地想到,不知道这俩人都到什么程度了。梁母终于不得不吧出一声气,道:“囡囡,我们非常担心,我们宁可那个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欢李力吗?”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是喜欢,爱是爱,两种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没说话,都是耷拉着头,不肯答应。这种样子,梁思申反而难以反抗,她也只好耷拉着头陪着。好久才一再补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妈妈的认可。”“你们三个是我最爱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弃。”…… 梁母闷闷不乐地道:“我们能阻止你吗?”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妈妈你不能把女婿设想成太阳神阿波罗。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俩的条件交给任何不相干的人评议,都说你们非常不适合。” “你和爸爸当年更不适合。爸妈,这么说吧,我足够坚强,我足够理智,我承担得起,而我现在需要这段感情。” 这句话,比外公电话里说出宋梁的关系更让梁父梁母震撼,他们齐齐地看着女儿,都在心里想,这难道是因为西方人的教育吗?他们怎么听不到有关于天长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里想,究竟谁在感情上更现实?梁母提出女儿下车等一会,老两口愁眉苦脸地讨论半天,不得已,接受宋运辉。只是心里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还是因为女儿。 宋运辉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机场说了些什么,三个人从机场到家的时间没比他预期的长,虽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进门,然后,他收到梁父送给他的一尊白玉观音挂件,梁父亲自给他挂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对他没有过去的自然态度,但是,这已足够,如梁思申所言,来日方长。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独立把这件他最担心的事处理下来,她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反而是外公惊讶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预料。他很怀疑大家演戏给他看,因此后来一起去外面饭店吃饭时候,他一直细心观察着,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女儿女婿对宋运辉有挑剔眼光他反而认为是应该,谁家女婿初次上门没接受过这样的眼光。只是不明白,梁家如此降低标准低接受了宋运辉,这简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这回换了一种眼光看宋运辉,自然是处处挑剔,与当年处处好看不同,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女儿对宋运辉的亲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运辉对女儿的包容。回头宋运辉住到外公新宅里去,这边梁父梁母拉着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劲叹息。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们来个痛快,反对就反对,答应就答应。可是梁父梁母敢吗?梁父说,好歹目前看来宋运辉是处处以囡囡为重的,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至于好在哪儿。两个老江湖唉声叹气,一肚子天凉好个秋。 宋运辉一个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来的时候没进屋,原本以为新装修的放置,进门必定一股油漆胶水味,没想到月色下打开上书“拢香”二字的正厅大门,进门闻到的却是一股若有如无的淡淡辛香,竟是将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运辉一腔子浊气消失无形。宋运辉即便是再无雅兴,此时也能领会“拢香”二字的逸韵,要的便是这种月色下若有若无的味道,犹如拢在袖管深处的香,衣袂飞处,才有暗香盈袖。宋运辉感觉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来的古怪,也或许,是外公那儿的一脉相承?宋运辉无比感慨,他即使培养了宋引可以在钢琴上十指翻飞,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有如何能教宋引? 宋运辉反正也睡不着,便将“拢香”的灯全部打开,一屋一屋地欣赏里面的家具摆设。他看到一百米客厅有几张老黄木头做的床,各自与几张宽大古老的椅子错落摆放着,上面铺有厚软锦垫。那种老黄木头树纹流畅美丽,而床板上浮雕精美,宋运辉凑近看去,也闻到清晰芳香,原来进门闻到的香味来自这些家具。其中一张正是在梁思申别墅看到过的罗汉床,没想到已经搬来这儿。宋运辉心说,老头子这哪是布置家啊,几乎是布置旧家具展览馆了。 再看中间一扇硕大屏风,屏风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块一块的瓷板,瓷板上面花鸟草虫,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运辉又欣赏了墙上雕花挂屏,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小摆件,又上楼看到一张文采辉煌的雕花大床,大床木头黑亮,整张床当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软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只雕龙画凤的梳妆台,上面则是柔和顶灯。宋运辉看得目瞪口呆,心说难怪外公说这屋里放下的是毕生心血。至于这间卧室的配套家具,清一色的这种黑亮木头,其雕花镶嵌之繁琐,令人目不衔接,相比之下,楼下客厅那些则是古朴得多。宋运辉这个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计两种木头材质不同,有硬有软,有脆有松,有些适合雕刻,有些并不适合。 宋运辉盘旋之下,最终从上上下下的那么多张床里挑了惟一一张西式席梦思床,也是挑了与床配套的西式卧室。这间卧室与梁思申别墅的卧室又有不同,家具竭尽巧思,描金镶雕,看上去也似是古董。难怪上回梁思申打电话给他说请假清点美国运来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当时还想不通呢,现在才知,一天清理出家些家具,梁思申已经神速。一屋子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要他宋运辉一一认清都是难题。难怪梁思申懂那么多,原来是在外公家里熏陶出来的。 宋运辉躺在柔软大床上,想着梁思申,怀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迟迟未睡,但那边梁家父母还在,他不敢懒觉,也没懒觉的习惯,又早早起来便赶去别墅。 别墅里只见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里面做早餐的小王说,梁思申一早与她父母去火车站了,宋运辉心下黯然,他宁愿今天继续小心伺侯梁家父母,也不愿见到他们避走。过得一会儿,外公沉腰收势,结束锻炼,见宋运辉呆呆地坐着面对一盆墨兰发呆,便走过去招呼宋运辉吃饭,难得没刁钻地刺一下宋运辉,而是问道:“昨晚睡哪张床?” 宋运辉勉强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惟一西式布置的那间卧室。那张乌黑发亮的床非常壮观,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这就对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寿。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从北京经天津卫,水路运到上海的,有见过的人说可能是从哪家王府里流出来的,也说不好是从皇宫出来的。后来被我运到香港,又运到美国,我偶尔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觉。 宋运辉奇道:“都有宽裕时间把床运出去,怎么会把思申丢在国内?” “我女儿当时出水痘,我家有规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乡下娘家亲戚家养着。等兵败如山倒时,来不及了,我们一家当时还是搭上军舰逃走的,花了我这么一匣子大黄鱼。”外公放下筷子比划了一下道:“那边一屋子的东西,回头让思申教你,她学得比我那几个孙女孙子还精,以后那屋子带家具都是你们的。” 宋运辉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声,估计这又是外公向他抛出的诱饵。 外公却道:“你笑什么,以为我给你画饼充饥?你去问问,那边房子产权写的是思申,要不她肯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为人精得狠哪?” 宋运辉只得为梁思申申辩:“她跟我说过,当初为你办那房产证费了点周折,要不是她有来上海工作的证明,即使凭关系也未必给你办到。而且,外公其实清楚梁思申的为人,否则你敢把房产写上她的名?” 外公却摇头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儿。我女儿能把我老房子的拆迁费存着还我,思申会打官司问我要钱,我怎么敢相信思申?你别替你女朋友辩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点,别哪天被她剥得倾家荡产,想哭都没处去。” 宋运辉没搭理,继续吃他的早餐。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个上海保姆打理出来,宋运辉挑的是鸡粥和春卷,一口气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却是面前啰里啰嗦摆了一堆,大多连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鸡粥一味。 一会儿梁思申几乎大步撞进门来,都没看别处,直奔楼上。宋运辉一见喊了声:“思申,刚回来?” 梁思申这才抬头看向餐区,连忙过来,笑道:“你们别把早餐吃完,我还没吃饱。等我一下。” 宋运辉见她笑得有些勉强,两人都是一样心思,等会儿梁思申换了家常衣服下来,他才道:“我来晚一步,没来得及送爸妈。” 梁思申没盛粥,只盯住一盘玫瑰糕吃。“对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会议,今天上海又没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车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你。” 宋运辉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这样,特别紧张自己孩子。我们宋引跟我说起班里跟谁最好,跟谁不好,有些小秘密还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只跟小朋友说的时候,我也特别闹心。你爸妈已经很大度,你别要求太多。” 外公抢白:“这傻大条,人家还嫌着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说事。真那壶不开提哪壶。” 梁思申怒道:“谁嫌啦,你别挑拨。” 外公一脸了然地道:“原来傻大条是你,那就是了,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以为挺满足,等以后做起后妈来,你吃苦都没处说,一句话把你打发回来,你早知道的,又没瞒你,你现在叫什么苦。什么叫伏笔啊,高明。”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勃然大怒,眉毛倒竖。宋运辉道:“外公,真替你遗憾,做人做到连亲人都要算计,这做人一辈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却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没算计过?还是思申没算计过?你们两个,少给我装纯情。” 宋运辉立刻无语,梁思申则是一言不发转身以两枚手指险险地拎来一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冷着脸“嗒嗒”敲打桌面,外公见此脸色一变,立即无语,推椅起身,离开饭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着外公,将罐子小心放桌上,轻道:“老吝啬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宝贝才肯闭嘴。” 宋运辉看看桌上那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叹了声气,拉着梁思申上楼。梁思申找出她这次给宋运辉带来的休闲衣服,让宋运辉换上,说别一天到晚都穿着西装。她则是又换了一套,宋运辉今天看她已经是第三套了。宋运辉有些不习惯这种厚厚棉T恤,穿上对着镜子一看,浑身不配套的感觉,忙又换上牛仔裤和一双磨砂皮鞋,再一眼,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张脸太不合称。衣服虽然非常舒服,可是宋运辉浑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则是一身牛仔,牛仔裤而且只有半截的样子,头上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脚蹬一双平底软皮靴子,非常俏皮。宋运辉心想,幸亏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名的会打扮,梁思申这一身若是穿到东海,那要有百分之百得回头率了。 两人下楼,宋运辉则是又被外公叫住说话,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门去,宋运辉却听到外面一声口哨。他都没顾得上听外公说话,立刻警觉地看向窗外,却见李力正好经过,正与梁思申说话。外公一看宋运辉的脸色,就哈哈大笑,本来想说的话都不说了,连声说:“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戏。 李力却是个精乖得,一见宋运辉出来的样子,和两人相衬得打扮,立刻笑道:“吔,是不是该恭喜你们?” 宋运辉上去与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与梁思申两个拿着地图步行出去。结果,宋运辉被梁思申拖进一家据说很不错的美发店,被整整修理了一个多小时,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边说话,他早付账走人,他一辈子的理发时间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一次的多。可是起来戴上眼镜一看,却是整齐干净了许多。梁思申在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以后你的形象由我全面负责,你不能自个儿轻举妄动。下一步,我们去配眼镜,我把镜架子和镜片都买来了,是非常轻的树脂镜片,只要眼镜店照着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运辉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为我乱花钱。有些衣服,比如这件,我怕一年没法穿几回。不能太过时髦。”两人确立关系以来,梁思申几乎是每次出国都为他背来一堆衣饰用品,他拒绝无效,弄得他非常头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张比梁思申年长的脸怎么挂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没脑子的,你看,这镜架还行吧?你不能说不好,这是我挑了好几家店的心血。” 宋运辉一看,是细细的黑边,稳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适合他。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个月的工资吧?思申,我不喜欢这样……” 梁思申不等宋运辉说下去,就带着点小哭腔,细声细语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时候你总不在身边,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只好借着给你买东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还说人家。” 宋运辉哪里还有话说,本来还想说的比如穿戴超过工资收入的衣服影响不好,没必要被人误会等话,这下都闷进肚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揽在梁思申腰间,好声好气说以后随便她。最后,都没回去别墅换掉衣服,就这么轻装上阵地去见金州新任老总——谢总。 那个以前就熟悉宋运辉的谢总惊呆了,而谢总带来的都认识宋运辉的金州人也惊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车间宋运辉手下做过的人更惊呆,过去宋运辉年轻时候都没年轻过,今天怎么如此花俏。看着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装,宋运辉浑身如毛毛虫爬过,坐立不安。大家都将目光看向于宋运辉一起来的梁思申,都毫不犹豫地想到宋运辉蜕变了。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这身打扮很容易引人误解,在握着谢总手的时候,就以未婚妻身份介绍梁思申,众人再次惊动。 谢总拉着宋运辉入席,一路笑道:“宋厂,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学到一个新词儿‘堕落’。一问才知原来这个词的祖宗是你,你问问他们,都知道吧?”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对梁思申道:“我记得以前还为这事给你写过一封信,说到进口新设备做出来的高端产品鸡蛋当土豆卖,记得吗?我气愤不过,会议上说新车间不能堕落成那样。那时候年轻气盛,都被他们当笑话记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着宋运辉回想。宋运辉却早被谢总一句“宋厂不可目中无人”拉了过去。梁思申掰着手指想了半天,在与宋运辉一起入座时候,轻轻地感慨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记得?”宋运辉心里非常高兴,若不是一桌这么多人,他有很多话要说。他那时正彷徨,却无人交流,有人听不懂,有人不能与说,他将心事全部倒在信纸上,给才读中学的梁思申,并不指望她能看懂。没想到后来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难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得事情记到现在。宋运辉一直有些担忧他和梁思申的感情,总感觉他有时候有些追不上梁思申,而每每这些小细节都能让他由衷欣慰。 众人自然都起哄上了,拿宋梁两人当作今天的话题,谢总更是追着询问两人系,宋运辉不肯说,一句“我们从小就认识”打发了过去,他的一张嘴,只要不肯说,别人休想撬开。而宋运辉更不担心梁思申,他注意梁思申表现得非常低调,没事少开口,偶尔还帮他整理一下面前的杯碟,并不像平时咄咄逼人。他还以为梁思申闷得慌,可问了却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干人拖着讨论业内的事,没法多照料梁思申,只能任凭梁思申后来菜也不吃了,净托着下颚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饭后,谢总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两人请到谢总的套房单独说话。宋运辉知道谢总肯定有重要的事与他说,只得拉着梁思申一起去。 原来闵厂长走得不情不愿,而本来水书记寄予厚望的副总则是没有到位,谢总空降之后,发现周围一片荆棘,有些人组团抵制,有些人则是作壁上观,谢总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计那些人都是被什么势力封口,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向曾经的金州人求援,而宋运辉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运辉听了谢总解释,先问梁思申道:“你会不会闷?”他有些不想让梁思申看到他处理人情纠纷。 梁思申笑道:“不闷,看你工作有意思。”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欺负”宋运辉,其实,她心里还是挺佩服宋运辉的,宋运辉言谈举止中表现出的举重若轻的风度,她喜欢看。 宋运辉只得对谢总道:“谢总上任后有没有去拜访一下水书记?” 谢总摇头:“他已经退休四五年了吧,过去认识,这回也去打了个招呼,不过没逗留太长时间。” 宋运辉谨慎地道:“我对金州现状不是最清楚,不过……水书记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他知道这个谢总的后台硬,没重大过错的话,在金州呆住无疑,他当然只有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不过,他倒更愿意看到谢总和水书记双方和平共处。 谢总道:“你这是实心话,几个熟悉金州的同志都这么跟我说,可老闵跟我交接时候,却跟我说了几句私心话。他跟我说,他上任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没正确处理好与前一届领导班子的关系,太过放任老水的影响力,因此让他任期内的领导班子内耗不断。你当然听说过此事吧?” 宋运辉道:“有,不过水书记两个宝贝儿子一直靠着金州过活,谢总不用太担心水书记的那股势力。倒是金州内部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的派系最让人头痛。那地方长久以来几乎自给自足,形成一个几乎封闭型的王国,每一个人身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往往每一张嘴的背后,都可能有几十双手捂着,也可能有几十双手鼓掌支持着,这才是你面对的真实情况。估计现在都对你观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着。” 谢总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机会吗?这时候所有人都捂着嘴,不是出于观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么势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厂,都说你是新车间的精神领袖,你一句‘堕落’能沿用至今,可见你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今天我把这几年从新车间出来的主要干部都带来了,你能否帮我一个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宋运辉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饭的人为什么几乎都是原新车间的人。这些人都是新贵,新车间本来就因为引进设备,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华,闵上任后,这帮人便得到较多提拔机会。然因这帮人年轻资历浅,暂时无法占据险要地位,自然便也无法形成金州众多势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龙无首,却也正是谢总培养新势力的得力新军。宋运辉无奈地道:“谢总你还说没法开展工作,你这一抓就找的最准的切入口啊。这帮人技术领先,作风务实,视野开阔,是帮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号召力上,我估计作用有限,我已经离开金州那么多年,我的话对他们还有多少影响力?” 谢总道:“你想,这些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新车间。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通过这一共性把他们拧成一个属于新车间的团体,让他们一齐发声,他们就敢开口了,人都那样。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还需要前途,他们可能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全开口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其实只需要你轻轻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们谈,总还得坚持一个分寸。老闵也不行,新车间这帮人虽然蒙老闵提拔,可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老闵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再说老闵现在基本赋闲,说话没分量。只有你行,听说是惟有你出席的宴席,他们那些人才会全数到齐。小宋,宋厂,我们多少年交情了?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运辉非常为难,看今天谢总拉住他不让走的架势,那是非要他当场表态不可的,可是他已经从谢总的话里看出,谢总想撇开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感情复杂。水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导师,让他亲手送水书记退出金州舞台,而水书记因为过去任上压制的人太多,儿子又没出息,未来待遇将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这时反而看出闵的好处来,虽然厌恶水书记,可最终还是与水书记和平共处着,不像谢总,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估计金州上下都已经接受到谢总的意思,才会上下一齐做出闭嘴举动。宋运辉犹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书记谈谈。基本上他认我是他关门弟子,我的话他愿意接受。” 谢总道:“不瞒你说,宋厂,我一到金州,先拜会老同志,当然是先拜访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对我还算热情,但我不想领情。往大里说,金州再也不能因循旧的一套体系,旧体系已经贻误太多,没有进步。全系统出名,即使老闵不提醒,我也知情。你过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时候,你也曾跟我说金州内耗太大,不愿回去,对不?” 宋运辉点点头,道:“有这事。” “往中里说,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规定。往小里说,就是从我私心来说,老水这算什么?老闵是没办法,一上来就被来个下马威,可我有必要吗?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关系好,但我还是把态度跟你说明白,不隐瞒你。” 谢总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人当着她的面,估计有些话不便说。她从小出生于官宦家庭,对这样的对话他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上她家或者她爷爷家,需要说私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目光游移地看着她这个局外人。她不想宋运辉为难,就轻声道个歉,借口离开了。 谢总会意,等她走后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的真好,这么好的一个人,亏你舍得紧紧捂住,换我早亮出来炫耀。对了,这回我也拜访了老程,听说小程现在正谈恋爱,找的是老程过去在机修分厂的一位下属,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工程师,以前没结过婚,看来不是个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么对待他们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妈太落魄。”宋运辉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谢总谈条件,现在明摆着是谢总有求于他,“老谢,我跟你直说,我提两个要求,第一,水书记那儿你可以给他一点尊重,他是我师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车间系之间的协调人,你可以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小宋,对于我一上任便被树下马威,我很生气,不管是谁做的好事,后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经联合上面的封杀他。就算是我没有热诚,他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对不对?再说我是背着任务下来,上面给我死期,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把金州扭亏为盈,我只有快刀斩乱麻。看你面上,我不为难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已,我也不会打压他两个公子。他应该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再说新车间系,我未来需要倚仗的就是现在群龙无首的新车间系,你不会回金州,老闵已经养老,正好我接手,他们有的是机会,但他们得与我一起做啊。” 宋运辉听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谢,你的风格与金州原风格大大不同。” 谢总笑道:“有人嘴上不说,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书记至今令不出办公室,这谁干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师,我不用重手行吗?但我什么都要先跟你通风,我们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运辉清楚,那是谢总给他面子。他与谢总的关系可以紧,也可以松,但人在业内的混,他还能作何选择?他拿着房号走出谢总的套房,这其实只是要一个表态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牵头,众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群体里面说话,无形中说话做事的腰杆子就会粗壮,很容易就能摆脱身后捂住嘴巴的手。毕竟,眼前是谁都看得见命运之神在招手,而这招手的担保人是宋运辉,这么一个有身份人的担保,意味着谢总不可能言而无信。 但是属于水书记的那页历史就得翻过去了。宋运辉其实心里清楚,这一页的翻走,绝不轻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东海有人想接替,他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总是要翻过去的,宋运辉心想。成为历史的水书记除了失落,估计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刘总工等曾被他打压过的人们,包括闵,谁能待见了失势的水书记?失势的水书记会面临什么?宋运辉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选择谢总,只能选择请谢总对水书记高抬贵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人与人之间,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父母女儿梁思申雷东宝寻建祥,其他,都是此一时,彼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