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自己办公室放下安全帽,取了书包出来,却被门口的虞山卿笑话了,“小宋,这只书包是小学背到现在的吗?” 宋运辉笑道:“不中看,却中用。” 这话正好被出来的刘总工听见,刘总工将眼睛在两人之间晃悠两下,皱眉,虞山卿虽然也是出色,但相比宋运辉,却是中看不中用。可惜女儿牛拉不回,小姑娘眼里只有风花雪月,还说有跌宕起伏才是爱情。刘总工拿女儿没办法,谁让这个小女儿天性浪漫。刘总工邀请宋运辉去他家吃饭,说现在食堂已经关门,宋运辉哪里肯去,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就借口说刚才在一车间遇到的室友肯定已经给他买菜买饭,他还是回去吃。刘总工这才作罢。面对刘总工,宋运辉比在水书记面前狡猾了一点。只有在谈技术的时候,他才没法狡猾。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寝室打开灯,竟然真有一菜一饭放在他桌上。他忙拎两人的热水瓶下去,打来开水,拿开水泡饭吃。寻建祥?显然又是去玩去了。寻建祥做白班时候从来不会放弃玩的机会。 但宋运辉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妥,不妥在哪儿,他一时说不上来。一直到吃完饭还没想出来。但鬼差神使地却跑下二楼找到熊耳朵的寝室,一问,果然又是他们一帮人一起出去玩了。宋运辉回到寝室,也没再多想,他得赶紧将今天与刘总工谈话的笔记整理出来,明天得拿去一车间跟大家开个会;还得把今天跟刘总工说的旧设备改造设想整理一下,明天得拿给刘总工。今晚的事情很多。 但再多的事情,只需一件一件地做,总有做完的时候。做完,看手表,已经是半夜。寻建祥还是没回,宋运辉不管他,留下门,自己睡觉。寻建祥凌晨回来是常有的事,宋运辉都不知他们在哪儿玩,要宋运辉在外面玩到九点后,他都还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九点钟,连电影院都关门了。 出乎意料的是,早起,依然不见寻建祥。这就反常了。下去熊耳朵那儿打听,还被熊耳朵同寝室的人取笑,说宋运辉管寻建祥就跟女孩子管男朋友似的。但,熊耳朵也没回。 宋运辉胸口有一团担心终于急冲而出,他终于想到这几天报纸上反复看到的两个字,“严打”。 果然,这想法在一车间得到证实。昨晚,寻建祥、熊耳朵等人在饮食店喝酒胡闹,醉后跟人争风吃醋,一帮人打起来,对方不敌,逃走后又叫一帮人返回,二十几个人在饮食店门口打群架,惹来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两面包抄将人都捉了。还说,生技处的虞山卿正好经过也挨了黑手,一张脸给拍得血淋淋。 宋运辉心中只会叫苦,完了,寻建祥打架前者是为那个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后者是为他。全厂只有一条大马路晚上灯光明亮,虞山卿从刘总工家回寝室,必经这条路,也就是必经饮食店门口,寻建祥打上劲儿了,看到他最看不惯的油头粉面虞山卿,还不趁机下个黑手。以前这种事也就是个当地派出所将人送交厂保卫处处分,而寻建祥从来对什么处分无所谓。可今天是“严打”,看样子寻建祥又是主犯,不可能是处分那么简单了。报纸上都在说,从重从快,一网打尽,那么,以前的处分,现在,可能得在派出所关两天了。 宋运辉难得上班时间开小差,找个熟悉保卫处的同僚去保卫处咨询,一问,果然不出所料,昨天公安局全市大行动,寻建祥他们正好撞枪口上。 很快,从重从快的判决随着冷空气一起到来,寻建祥被判十年,发送新疆劳改。熊耳朵他们也被判得有轻有重,但都发送新疆,连张淑桦都没幸免。宋运辉还了解到,虞山卿多次上告,控诉罪行。刘启明当然跟去作证,明确虞山卿只是过路的一个无辜路人,却被一群流氓毫无理由地殴打,可见这帮流氓对社会治安破坏之大。有人背后议论说,寻建祥他们给判那么重,完全是被告出来的。 宋运辉一点帮不上忙,求人找保安处处长说话,保安处处长为难地说,最近这是全国统一行动,他爱莫能助。宋运辉甚至找上水书记,水书记却告诉他,有人还告他宋运辉呢,说他助长寻建祥等人的流氓风气,一向为寻建祥等人的恶行揩干屁股,还是总厂厂办对市里审理案件的人拍胸保证宋运辉是个极优秀青年,才把事情压下。水书记要宋运辉最近老实点。但水书记还是问宋运辉怎么给寻建祥等人揩屁股,宋运辉说不忍看着好友受伤流血,出手包扎一下而已。水书记却指责宋运辉既然善待好友,为什么不劝好友积极上进,做个好人。水书记好好批了宋运辉一通,告诉他,洁身自好,并不意味着对周围恶行不闻不问。作为一个有为青年,要有是非观念,不仅要严格要求自己,还得帮助带动周围的人。 宋运辉焦头烂额却一事无成地从水书记那儿出来,走到虞山卿所在办公室时,站门口狠狠盯视那个空座位很久。他想到,三国时候,周瑜感慨“既生瑜,何生亮”,因此处处下黑手整治诸葛亮,虞山卿对他,一直也是嫉妒的吧。想到只因为打群架就被重判的寻建祥,想到他自己也差点被作为共犯处理,如果虞山卿此时出现在眼前,宋运辉必定会脑袋充血,犯下危害社会治安罪。 宋运辉都来不及见寻建祥一面,寻建祥就被转移了。寝室一时空荡荡的,那张属于寻建祥的床,床帘一直拉开着,主人再不会从里面懒洋洋探岀一只臭脚。往后,寻建祥即使刑满释放,估计也不会回来金州了。 很快,有新的室友分配进来,是新来大学生方平。宋运辉收拾起寻建祥的铺盖,等寻建祥家人到来时移交给他们。看着占了寻建祥床位的方平,宋运辉没来由的讨厌。不错,寻建祥不是个正统人,可他做事光明磊落,对朋友赤胆忠心,是条真正的汉子,比之虞山卿之流不知强多少倍。宋运辉从来不会认为跟寻建祥是折节下交,交朋友,贵在诚心,而非地位权威等其他因素。 而对刘启明,宋运辉彻底死心。 然而,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很快全厂又展开整党和清除精神污染的活动,宋运辉又陷入一个麻烦。作为一个才刚申请获得批准的预备党员,宋运辉也参与了整党工作。他隶属生技处,在这么一个知识分子充盈的环境里,在遍地都是从才刚结束的十年运动中走出来的老练知识分子群体里,每一次会议,对于宋运辉而言,都是煎熬。他熟读政策,可能比在座的人都熟悉政策,他甚至清楚了解七八年至今的政策演变细节,他不能熟练应付,但他能技巧应付,他大多数时候以一个晚辈后进者的身份保持缄默,他少数时候发言,却引经据典,永远用的是报纸上的话,永远政治正确。 宋运辉以为,他了解政策,可以趋利避害,避免重蹈父亲当年被打倒时候的覆辙,但是他错了。相比其他人,他阅历太浅,他对人性了解不够,他心中的坚持太多。在党组讨论时候,同样也还是预备党员的虞山卿提出有必要帮教宋运辉清除思想中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倾向,他举的例子,就是宋运辉和劳改犯寻建祥之间的密切关系。他指出,宋运辉毫无原则,与寻建祥熊耳朵等人打成一片,勾肩搭背,而不是以争取上进争取靠拢党组织的先进青年身份教育感化寻建祥等人,致使寻建祥等人越滑越远,终至危害社会。虞山卿还指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宋运辉认识错误,改过自新,以进步姿态投身党的怀抱。 其实,在场经历过那么多运动的人都清楚虞和宋是怎么回事,虞山卿借整党提出批评教育宋运辉又是怎么回事。两人一起进厂,在同一起跑线上,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目前看来宋虞各有千秋。但机会有限,有宋没虞,有虞没宋,虞在技术上不是宋的对手,这个时候不出手打压一把宋,争取跑到前面,还有什么机会?也正好岀他一张俊脸差点被寻建祥毁容的恶气。起码,虞山卿提出这个议题,大家就得认真对待,场面上得有个交待,给议题得出一个结论。 大家都没把这事太当回事,又不是宋运辉自己触犯法律去坐牢,不过是室友坐牢,宋运辉只要打个哈哈,说句工作忙碌,专心科技,因此没顾及室友的变化就行,什么责任都没有,不过是一场讨论,又不会记档。但大家都没想到,宋运辉这个实心眼的,竟然不肯敷衍塞责。宋运辉说,他对虞山卿的发言持保留意见,即使寻建祥等人被判刑被劳教,可依然是群众的一份子,根据我党团结群众的宗旨,作为一个预备党员,首先就得团结身边周围的群众,从一点一滴做起。寻建祥不错是被判刑,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非黑即白,因一次判刑就把寻建祥打入另类,打入只能教育改造而不能团结的人群,那样才是反而会把一个本来可以成为大好青年的人推得更远。宋运辉说,他不承认寻建祥有不可饶恕的错,因此与寻建祥交往也不能说是错误,是勾肩搭背,沆瀣一气,既然如此,他如何认识错误改过自新?宋运辉最后还强调一句,他对朋友两个字有清醒的认识,他永不做侮蔑朋友的事。 宋运辉当然也知道只要违心地敷衍一下就能过关,可是他不能,他敷衍,就是承认寻建祥是个坏人,他可以当着寻建祥的面指责寻建祥打架酗酒无恶不作,但他怎能在人后往已经服刑的寻建祥背后插上一刀?他无法违心,否则他如何对得起寻建祥闯祸那天放在他桌上的一饭一菜。 宋运辉的表态令众人很无奈,众人也只好拿这事当回事,认真讨论批评,总算是有了事做。 为此,水书记很是失望,很气愤宋运辉做人糊涂,没有原则,这么朴实的人与那些穿花衬衫穿包屁股大喇叭裤留大鬓角的小流氓称兄道弟。因此他在这问题上不发表意见,任大家一次次地对宋运辉批评教育。他想,这孩子太顺,无论如何都得让宋运辉吃吃苦头,知道人情世故。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对于宋运辉而言,特别的冷。 好在,他有师父支持他,一车间一起倒班过的人支持他,一车间所有认识寻建祥也认识宋运辉的人都支持他,他们的支持虽然无声,也可以说无用,可是温暖。 还有,一封来自美国的来信,彻底帮宋运辉驱散冬日的严寒。 信中,有两张梁思申的照片,一张是在学校拍的,穿着校服,一本正经;一张在不知什么晚会上拍的,梁思申侧面拉琴,穿一袭深蓝曳地长裙,高贵典雅犹如希腊雕塑。小姑娘倔强地长大了,长得他都不认识,不敢认。 梁思申还是用英语写信,在信中说,收到《红楼梦》了,非常非常地高兴,终于可以看到简体字的书了。外公外婆总是诽谤简体字没文化,坚持让她看繁体字,害得她邯郸学步,反而连简体字都忘记怎么写,只好都用英语。外公外婆作为利益持有者,一切都从自己喜好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别人只能仰他们鼻息。比如他们在家过着更舒适的西式生活,却保留着绝对权威的中式家长作风,比在国内的家庭还封建。但是舅舅们不敢分家出去过,怕分出去会少一份遗产,一大群人挤在大宅里跟演戏一样热闹。她如今已经申请住校,亲戚也巴不得她住校,学校里虽然严格,可好歹没那么假惺惺。父母家也一样,爷爷奶奶也是强有力者,也是两个大麻烦。这次中国人民银行转为机关式的中央银行,爸爸要求转入承接人民银行原业务的新成立银行工商银行,被爷爷竭力阻止,差点闹到断绝关系,但爸爸坚持自己的选择,还是进了工商银行,伯伯们则是留在人民银行。她以后要学爸爸,选择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一个人必须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 宋运辉看了心想,真不错,一个小小女孩竟有这么深刻的认识。看来两个国家两头跑,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多么有益。不错,人得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不能没有原则被人牵着走,或者人云亦云。正好他最近也是困惑于这些事,他给梁思申的回信中就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还补充一点,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之外,还得有务实作风,学习要务实,做事也要务实,以务实态度做更多更出色的事,证明自己的人格与思想。他在信中讲了自己的工作,还有他的生活,当然没好意思写小刘的事,也当然用的是中文。对于英语,他读还可以,听说写都比较麻烦。 信寄出后,宋运辉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他失,失的是眼前利益,他得,得到的是自己的独立人格。他必须坚持自己的人格,坚持自己的信念。他相信,还是那句与寻建祥说过的话,“来日方长”。 这个年底,在水书记和刘总工的两座大山督促下,整顿工作飞速收尾,进入正常管理,年初准备迎接上级对整顿工作的验收。 设备改造已经获得部委批准,已经从两套技术方案中选择一套,已经通过中技进出口公司向国际制造商发出信息。接下来,等待参数提供,技术谈判,商业谈判等进程。 虞山卿提前转为正式党员。宋运辉思想不过关,但是没人敢把他整出去,打狗看主人,谁都看得出水书记甚至刘总工都很重视这个小后生,因此,他还能得以保留预备党员的党票。只是,大会小会批评不断。众人都说,宋运辉的气焰饱受打击。此消彼涨,虞山卿既成为第一届大学生中的第一个正式党员,又与刘启明春风得意,感情事业双丰收。又有东山再起的刘总工提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进厂一年半后,虞山卿如今又跑到前面。第一部 1984 春节之前,雷东宝应老徐邀请,去北京见面。他带了队长和老书记一起去,三个人住一起,他去见老徐,其他两个去玩。老徐依然关心小雷家,不过如今是因为雷东宝而关心小雷家。老徐跟雷东宝讲了很多最新出台的文件精神,告诉国家现在看到社队办企业的重要性,放开对社队办企业的资金约束,以后社队办企业的路子将越走越宽,老徐要雷东宝抓住机遇,千万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老徐还拿出他收集的全国先进农村模范事迹向雷东宝一一介绍分析,跟雷东宝商量小雷家什么可以做,什么能有前途,还有农民的好日子能好到什么程度。最后,两人确定两项目标,一项是养猪,一项是发展猪饲料。老徐让雷东宝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小雷家有钱了,所以养猪场必须有高起点,必须谋定后动。他给雷东宝订立一项计划,什么先做,什么晚做,什么事情要找谁,什么事情得重点解决。 雷东宝整整跟老徐说了两天话,他是个直性子,他照直了就问老徐怎么知道这些步骤,老徐说,用脑袋想就行。雷东宝老老实实说,他就是想不出来。老徐就是喜欢雷东宝的这直爽劲,当然不会取笑。老徐又劝雷东宝一定要与陈平原搞好关系,说一个大队集体的发展,离不开地方官的政策支持,如今陈平原需要政绩,小雷家需要政策,陈平原已经退后一步,小雷家何必僵持着不肯后退?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小雷家坚持走发展经济保持先进之路,而且走得出色,陈平原这个人,说难听点,就是让他叫雷东宝大哥都肯。 雷东宝说他实在不愿见陈平原这个没义气的,老徐教育他就拿陈平原当砖厂电线厂之类送钱上门来的顾客,顾客送钱上门,陈平原送政策上门,拉拢了陈平原有好处没坏处,做人要想得圆滑一点。雷东宝听了只能答应,说既然老徐苦苦相劝,他就认了,反正听老徐的没错。老徐听见“苦苦相劝”,笑了,跟雷东宝说话,就是这么好玩。 但雷东宝是个性格强硬的人,才不会单方面被老徐关照,而不关照老徐。老徐是官又怎么样,是京官又能怎么样,该说的话,他一点不会不敢说不好意思说。只是老徐这人的主导本事太强,原先一直抓着他小雷家的事展开话题,害他老是被牵着走,两天说下来,他终于找到机会说他想说的事,他一点不会放弃机会。 “老徐,你这人,脑筋好,见识高,是我见过人里面最高明的。可你这样的人缩在北京不做事,不太可惜了吗?” 老徐笑笑:“人各有志,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雷东宝不以为然:“喜欢个屁,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明明一直关心着国家大事,脑筋也一刻都不闲着,连小雷家的大小事都帮着考虑,索性站出来好好做事多好,别一边费劲想一边闲着不干事,整一个闷骚。” 雷东宝说话本来就嗓门儿极大,即使好好说话也是吹胡子瞪眼的架势,徐家老小都被烦得吓得没人进客厅。雷东宝这一为老徐着急,更是霹雳似的惊天动地,惊得老徐父母都侧耳倾听,希望儿子的这个糙朋友能劝岀点花头来。 老徐哭笑不得地解释:“我心情依然很差,做事不能专心。而且想到好好做事的话又得占去大量时间精力,不能像现在可以按时上下班接送孩子。我已经负亡妻太多,不能再负儿子,等儿子再大一点可以自己上学放学自己生活了再说。” 雷东宝一听就说:“这话才是你心里的真话。我早知道你肯定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没新调子。但别人没法劝你,就我最有资格不拿你这话当回事,你再惨,有我惨吗?我儿子老婆一起去,想出力养儿子都没门,我当时就不想活了。但我没法不活,我还得好好活着,我得帮老婆照顾岳父岳母,还得照顾老娘,让他们吃好穿好住好,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婆。岳父母老娘他们,吃好也是一顿,吃孬也是一顿,活是活得下去的,可做男人的总得有点担当,能有多少本事让老的过好一点就过好一点,别让岳父母把女儿交给我了,我没养好不说,还没良心地不管岳父母的死活,做男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你说是吧,你好好一个聪明人,肯定比我能想得明白。不管怎么样,打起精神都得好好活下去。再说,我还得为老婆儿子报仇。” 老徐这人很聪明,很有能力,虽然待人平易近人,接触他的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可骨子里极骄,亲朋好友跟他说话都很委婉,再加亲朋好友也大多是文化人,劝说的时候道理很足,可语气婉转,像今天雷东宝这样又是没担当又是没良心的指责还是第一次。但因为知道雷东宝是个糙人,老徐不会拂袖而去,反而被雷东宝的话敲醒,对啊,已经因他毁了人家女儿,以后他得担起照顾好岳父母下辈子的重任。雷东宝说的是吃好穿好住好,这些对于岳父母来说都不是问题,可他得让二老快乐,像有女儿时候那样的快乐。老徐正色向雷东宝道:“对,你说的虽然朴素,可句句在理。我保证接受你的批评。” 雷东宝对老徐一向是相信得很,一点都没问问这保证是真话还是假话,为什么别的都那么聪明的人都没劝下老徐,怎么他几句话就解决问题了呢,他相信那是因为他有道理,他也是死了妻子,跟老徐一样心情,所以正好能劝到点上。听老徐说会改,他由衷地替老徐高兴,也异常地洋洋得意,口无遮拦地道:“以前都是我听你的,还以为你水平好不会听我这没种文化人的话,早知道早在电话里说,省得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老徐听了哭笑不得,老徐父母也是在别处偷笑,一下觉得这个糙人可爱了起来,也明白儿子为什么拿这么个糙人当朋友接待了。但老徐没忘记刚才雷东宝话里的另一个主题,“你刚才说什么,说要为你老婆孩子报仇?你别做蠢事,没见最近严打抓进去一大批人吗?” 雷东宝道:“知道,我小舅子年前还特意寄信给我,要我最近小心着点,说正严打,不许再到处闹事打架,万一抓进去一判就去新疆劳改。他气我,可还是关心我的,你看,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哪还会犯傻,我以后也蔫坏,让市里县里抓不着把柄。我回信告诉我小舅子,要他学你,看来他学得成。” 老徐听了不由得一笑,他对宋运辉没太多好感,也就是因为雷东宝才多关心一些,宋运辉能干,可他又不是没见过,他本来就是宋运辉这种人的前辈佼佼者,并不非常稀罕,而且宋运辉这等性格的人他见得多,并不喜欢。所以老徐就不再多问,只抓住“报复”要问个彻底:“小宋是聪明人,他有自己的路。你说到报复,我很为你担心,你这性格跟霹雳火一样,有几个人能担得起你的报复?你报复成功,你自己又会不会受到伤害?你把你的计划跟我说说,说实话,不要瞒我。” 雷东宝笑道:“我瞒你干吗啊,瞒得过你吗?我还等着你给我岀主意呢。但我有话说前头,这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能拦我,你只能给我建议。” “你说,我先听了再说。” 雷东宝一拍桌子,道:“一句话,很简单,我要恶心死市电线电缆厂。”没想到老徐家的桌子死硬,雷东宝这一掌没排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却把自己手掌震得死疼。他看看自己手掌,嘀咕一声,才又继续,“现在我的电线厂不是起来了吗?总有一天,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就这样。” “你想压倒市电线电缆厂?有没有想过他们被你压倒的话,他们一厂老老少少怎么过活?你那不是害人了吗?东宝,你别做得过火,尤其是不能害无辜的人。再说,你这时候更应该是投入精力大干快上,你如果把精力放一半到整人上,你还怎么发展你们小雷家?别到时候人给你整了,你自己也垮了,两败俱伤。” “老徐,你别婆婆妈妈,我不杀人不放火不犯法,他们有本事就跟我对着干,可我这辈子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他们。” “你不能绑架小雷家集体为你自己复仇。东宝,你作为一队之长,不能只顾自己私欲。” “小雷家集体是怎么来的?就是被我绑架着发展起来的。我也要吃饭,我不会搞垮小雷家,我绑着小雷家,小雷家只有好没有坏。我绑架着小雷家,顺手把市电线厂喀嚓了,你怎么能说我只顾私欲?这事儿你别劝我,我就这事不听你。” 徐书记一时有点不能定论,能人与集体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分清主次。小雷家如果没有雷东宝这样一个能人,小雷家还哪里会有今天的美好光景,虽然也会发展,可不会发展得那么好。可既然要能人做事,如果像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你集体总得满足一些能人个人的私欲,让能人绑架一下集体。可是,如果如现在小雷家一样,集体如果完全维系于能人一手,能人究竟会不会把集体牵入歧途?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老徐看到,小雷家能人当家问题,或许也是目前农村改革中出现的一个普遍现象。 雷东宝见老徐不答话,却用异常严肃深沉的眼睛看着他深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老徐,他有点心虚。他想,他是绝不会断绝报仇的念头的,老徐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说,免得老徐劝他,他不接受,两下里火气爆起来伤了和气,他还是吞下这个话题,转说别的。“老徐,我们不说这个,市电线厂不是县砖瓦厂,没那么容易被我发落。我问你,我小舅子在他厂里做得好不好?我怎么听说他做得不是很高兴?” 老徐也不是个不懂圆滑的人,再说他见过雷东宝的妻子,知道这对夫妻感情的特殊,换作是他,他妻子的死如果与谁有关的话,他也会记在心里耿耿于怀,这种事,还真难劝说雷东宝。他也跟着转了话题,不过觉得雷东宝已经比过去滑头了一点。“小宋还年轻,做事太讲个人原则,不懂迂回,最近有些麻烦,但应该不是最大问题。” 雷东宝问:“讲原则不好吗?讲原则才好,做人要是跟陈平原那么奸猾,还算什么人。你不也是个讲原则的人吗?跟你这样的人交往就是让人放心。” 老徐不由笑笑,心说只有雷东宝才会说跟他这样的人交往让人放心,“你这急性子,听话怎么只听半边,我讲的还有个‘迂回’。回去传话给你小宋,叫他做人迂回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东宝,你既然说我有原则,不会蒙你,我也不跟你迂回,跟你直说。你看,以前运动时候,大家你今天斗我,我明天斗你,大好时间精力都花在鸡飞狗跳上,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怎么样?有饭吃吗?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这说明斗来斗去是一件很消耗自身精力和财力的事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们小雷家整一个大队的经济实力都还不能跟一家市电线厂比,我担心你消耗不起这个精力财力,电线厂有国家撑着,你们只有一个小小社队办集体,你们谁硬得过谁。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宝,你当务之急,是发展小雷家自身实力,继续带着大伙儿奔四化,报仇的事,等你有了实力再说。” 雷东宝听了,考虑好久才道:“我知道你最好我过两年就忘了报仇的事,那不可能。但你说得有理,我现在不是市电线厂对手,我的电线厂还只有他们一台不要的机器,斗不过他们。我听你一半,我回去继续绑着小雷家奔四化,先把报仇的事搁一边。你别笑,让我说中心事了吧?我知道你关心我,绕半天圈子想让我放手,放心,我能应付,都不是大事。我小舅子真没事?现在他姐没了,我得照顾好他,否则对不起他姐。他太文气,会让人欺负。” 老徐听了又笑,雷东宝果然有赤子之心。“你放心你那个小舅子,他现在还年轻不懂迂回,等他老练一点,成就不下于你。你现在别太护着他,让他自己去闯去认识世界。他有的是本事。” 雷东宝还是有点不放心:“我早知道他有本事,可他们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了,他姐在的时候又最在意他。不行,老徐,我跟你开个后门,你什么时候碰到他们领导帮我提提,别让他吃苦头。我电话里跟我小舅子说,要他尽管由着性子来,别憋一肚子气,闹得再不好也没事,干脆回家到小雷家做事,我还愁找不到小舅子那样有本事的人帮忙。可他还不要来。” 老徐听了感慨,“还真是的,国营工厂里人才多,可没好好用,农村需要人,却没人愿意去。辛辛苦苦考上大学脱了农业户口,谁还愿意回去再做回农业户口?东宝,你别拿你小舅子当三岁小儿,大小伙子得有点摔打才能成材。对你那个小舅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雷东宝这次北京一行之后,眼界开阔许多,比去蛇口取经一趟还有用,因为老徐说的更有针对。回家就去找乡长商量办养猪场的事,没想到被乡长否决,乡长说正要通知全乡将土地承包期限延长到十五年,不许乱想什么项目占用农村耕地。雷东宝说以前不是没事吗,乡长说不行,年底才发的文件,现在不许了。听说有文件,雷东宝才没办法,放过乡长,总不能让乡长违法乱纪吧。 可老徐给的项目雷东宝认定肯定是好的,说啥也不肯放弃,再说老徐说得好,养猪场正好让小雷家的女人也有地方去。这是因为去年天刚冷下来时候,忽然小雷家兔瘟肆虐,不明不白死掉好多兔子,兔子一个劲拉稀,拉着拉着就倒下了,那些原本指望养兔挣钱的女人哭天喊地的,再说到养兔就心有余悸了。他这个做支书的总得给那些不敢养兔的女人找点活路,省得她们每天只知道晒太阳嚼舌根子。但是,没有地怎么办呢? 雷东宝背着手将小雷家走了好几遍也找不出一块地来开猪场。而春节则是热热闹闹地来临了。 因为电线厂的效益不错,小雷家人的年货多得令人眼红,有些家庭三代同堂,领年货时候索性拉着板车去,一拉就是一车。肉多得吃不完,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以前从来不见的香肠酱肉风鸡等货色,老少媳妇们互相取经怎样做那些稀罕物儿。雷东宝自然拿自行车驮了年货送去岳父母家。 天下过一场雪,地上斑驳的黑白。骑车经过一个个村庄,到处充溢着浓浓的年味,空气中一会儿是杀猪宰羊的腥味,一会儿是小孩偷放鞭炮的火药味。这场景是如此的熟悉,令雷东宝想起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他竟敢拎着一付猪肝一对儿猪蹄就往宋家跑,硬是把这么好的妻子拐到手,那时候如果去的是别的姑娘家,人家还不把这么小礼物扔岀大门。只有萍萍才会对他那么好,留他吃饭不说,还怕他客气吃不饱,偷偷给他盛来结结实实的饭。 雷东宝想起萍萍就难受,想起来就出神,一不小心就摔进旁边农渠里,幸好冬天没水,只沾了一身泥。他忙跳出来掸干净继续走。摔了之后自行车一路哐啷哐啷,可他查来查去查不出花头,只好勉强骑着继续走。 到了宋家,见二老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拔鸡毛。旁边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显然是刚开水褪毛用的。雷东宝招呼了,将年货放下,不要二老起身,自己去屋里搬凳子出来。 宋母也忍不住想到雷东宝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了,心中一酸,可想到这是大过年的,忙找话打岔,“东宝,叫你别拿那么多你还拿来那么多,你得给你自己留点啊,以后人来就行,别拎东西。中午这儿吃饭,我们吃鸡肉。” “好。年货家里还多,一家一半。爸妈,煤饼要不要买了?米呢?水缸水满着吗?”这是雷东宝每次来必问一下的几件事。 宋季山忙道:“小辉休探亲假提前回来过年,这些他都做了。东宝你那么忙,还那么想着我们,真过意不去。” “这什么话,不想你们想谁。”雷东宝说着站起身,“小辉呢?去哪儿了?” “还睡着呢,每天起床都那么晚,他在厂里累得很。” “我找他去。”雷东宝熟门熟路就进去找宋运辉,门都没敲,直接进门,一掌拍下去,道:“起来,都几点了?” 宋运辉早听见雷东宝来,早料到他会闯进来,睁眼瞪上一眼,懒懒地道:“非请勿入,知道吗?” “又不是大姑娘闺房,稀罕个啥。我刚北京见了老徐回来,老徐说你太年轻太讲原则,做事不会滑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两个字,‘迂回’。我跟老徐说讲原则是好事,讲原则的人多好,人家不待见就叫小辉回来,我们小雷家缺的就是这种人。”雷东宝也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小舅子就英雄气短,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很想讨好小舅子。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竟也会知道他最近的事,那肯定只有水书记跟老徐说,是不是这也是水书记的态度?水书记想要他“迂回”一点?应该说他平日做事很知道以退为进,可是涉及到好友寻建祥,对他那么真心的寻建祥,他怎么可能当众否认寻建祥是个好人。只有来日方长了。 雷东宝见宋运辉赖着还不起床,却睁着眼睛出神,不知他想什么,就道:“老徐被我说服了,以后不再消沉。他建议我们小雷家养猪,说人富了就要吃肉,人永远要吃猪肉,猪永远卖得出去。你看,道理就那么简单。” 宋运辉这才起身穿衣服,懒懒地问一句:“你哪来的地建养猪场?” “对了,就这句话,乡长告诉我不许占了农田。但你想,中央的政策老徐多清楚,我们县的情况老徐也清楚,他跟我说出可以办养猪场,肯定可以办成,你说是不是?”雷东宝有些许讨好地将挂床尾的衣服递给宋运辉,忍不住加一句,“你工厂工资不高?怎么还穿旧衣服。” 宋运辉翻起眼皮看一眼雷东宝的旧衣服,没搭理。如果能穿工作服,他最好都穿工作服,省心。但他更多考虑的是老徐的意见,雷东宝说得没错,老徐对小雷家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都熟悉得很,怎么可能会说出没准头的话,那不是老徐这种人的风格。这倒是激发了宋运辉心中的好胜心,难道哪里可以找出变通的办法?虽然看见雷东宝还是烦,可因为听爸妈说雷东宝一直照顾着他家,他也不好一直冷淡人家。“中饭我们家吃吧,回头一起去你们小雷家看看。” “我就等你这句话。小雷家我已经看了好几遍,大队开会也讨论过,没结果。我需要外人去看一眼,就跟老徐一样。” 宋运辉斜睨雷东宝一眼,心说这话有水平。正好宋母听儿子起床进来准备吃的,见两人客气说话,放心很多,将泡饭锅放上煤饼炉,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深蓝色薄花呢中山装和一条裤子交给雷东宝,说这是给他的,女婿儿子一人一套,料子还是托人去上海买的,要雷东宝穿上试试,不行还可以赶在春节前改。 雷东宝没客套,忙依言试穿,宋运辉洗完脸一看,失笑,跟他的一模一样,春节要是一起穿,外人看见定会误以为是双胞胎。老妈眼光老旧,金州都已经开始流行夹克衫和猎装,妈做出来的衣服还是下摆老大,穿上去,远看准像只重心稳固的圆锥。不过,宋运辉相信雷东宝不会嫌弃,果然,见雷东宝高兴地说,比他准备春节穿的棉袄罩衫派头得多,春节就穿这件了。 宋母听了高兴,追着雷东宝前看后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小辉臭小子眼高手低,自己不会买,我给他做了他又不要穿,每天净穿旧衣服。” 雷东宝回头奇道:“不好吗?我在北京也看人们都穿这种衣服。” “老徐穿什么?”宋运辉自己端了饭锅上桌,揭开一看,里面还有馒头,一看就知肯定是小杨的馒头,上面还讨喜地戳了一个红印。 雷东宝想了想,道:“家里都穿毛衣,北京屋里暖和。出门穿长大衣,银灰色的厚呢,周总理有张照片穿的就是那样子。老徐派头足,我不跟他比。” “这就是了。一起吃点吗?”见雷东宝摇头,宋运辉不勉强,自己馒头酱菜稀饭地吃,一边跟他妈道:“妈,我昨晚想了,人不就是只立方体吗,你把衣服图样给我,我自己设计你来改,我不信能比机械零件测绘还难。” “少作孽,你知道薄花呢要多少一尺?你那么能怎么不自己买衣服穿?” “我哪有时间,这不现在回家闲着吗?妈你别怕,我先拿报纸画,画了粘好穿给你看,行的话你才改,又不难,不过是拿片布在身上比划。” 雷东宝听了脱口而出:“你们姐弟一个样,你姐每次做衣服也是要我拿报纸来剪……”话没说完,屋里三个人都沉默了。宋季山终于拔完鸡毛走进门,外面亮里面暗,他没看清众人脸色,进来就招呼宋母取大锅煮鸡,宋母这才走开。雷东宝犹豫一下,取出老徐写给他的猪场计划,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一看明了,大致差不多的套路,可见万变不离其宗。雷东宝看宋运辉一看就懂,更不肯放宋运辉在家好生闲着,非要这个小舅子春节几天好生替他出力不可。 但雷东宝没想到,宋运辉吃完早饭,竟真取出报纸摊饭桌上,将属于他的衣服挂墙上,拿只卷尺一会儿量衣服,一会儿对着镜子量自己,量岀几个数据才去信纸背面记录,顺手就在纸上拿铅笔画出两个图样,图样上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雷东宝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娘儿们干的活计啊,小舅子这么骄傲的男人怎么也干这个?还好小舅子没娘娘腔。这时厨房里冒出鸡汤的香味,雷东宝的肚子不由咕噜噜一声,他也没客气,自己动手将宋运辉剩下的两只馒头吃了。害宋母出来收拾锅子时候没见馒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好一会儿,宋运辉才大功告成,叫他妈出来看。宋母一看,两个小图,她儿子得意洋洋跟她解释,这个呈梯形状的是现有衣服尺寸测绘,那个下面稍微有点收紧,有条宽边的图是他设计的样子,大家现在都这么穿,最新式的,听说从上海传过来的样子,他目测的数据应该不会差太大。说到这儿时候宋运辉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上海比北京可时髦多了。不过雷东宝神经粗大,根本不接收这种意有所指。 可惜宋运辉解释半天,他妈无法理解什么斜度斜角弧度,撂下一句狠的,要宋运辉拿报纸剪出来穿上才算完。宋运辉无奈,他本来还想偷懒不剪报纸的,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测绘设计能力,现在只好拿米饭粘报纸,将样子一刀一刀剪出来,又拿米饭粘成衣服样子,穿上身去。可米饭粘度有限,这儿粘上那儿爆,没法穿得齐整,好歹宋母看出儿子剪出来的东西确实穿得进去,虽然样子有些古怪。可想到好好一件衣服得拆了剪好几刀,别提多心疼。但又想到儿子性格倔强,不给他改他可能一辈子不穿,只得一路唠叨着拿出针线笸箩,准备拆新衣。 雷东宝看宋运辉穿报纸,竟也心动,因为他相信宋运辉的眼光,也想要改,他是个直性子,没去想什么儿子女婿的区别,有要求就直说。宋母无奈,只得又拿出一把剪刀,招呼老头子一起拆线。知道这两个年轻的不会干这种水磨活儿。想到这种事如果女儿在的话……由不得黯然了好一阵子。 雷东宝则是看着宋运辉操起锅铲烧菜,心中觉得无比怪异。他以前就知道这个小舅子能烧菜,烧菜能动脑筋,水平坐宋家第一把交椅,都是从小父母双职工,家里没人帮忙,小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硬给生活逼出来的。可今天又看宋运辉裁衣服又看他做菜,都是娘儿们的伙计,他还做得特好特欢,雷东宝心里有话说,可不敢说,怕得罪小舅子,被小舅子的利嘴宰了。雷东宝也有怕的,不过更多是心虚,是失去萍萍后对萍萍弟弟的心虚。 宋运辉四年大学,一年半工厂集体生活,炒菜的手法生疏许多,放盐放糖心里没准,只好不时取样尝尝。这个手势,又是与一向精细的宋运萍一样,雷东宝以前常爱看着宋运萍炒菜,如今看着宋运辉将他姐姐的姿势学了个十足,心里也是黯然,本来还想与宋运辉讨论几句,这下子看不下去,走回客厅与老两口聊天。 宋运辉烧出来的一桌菜,分别是蒜爆鸡杂,糖醋鱼块,豆腐鱼头汤,辣子鸡丁,炒小棠菜。除了小棠菜,其他都正对雷东宝的胃口,他终于在心中由衷地想,男人烧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不像萍萍、萍萍老娘、自家老娘,三个女的烧出来的永远是清汤寡水。雷东宝一个人吃的菜,等于宋家三口的总和。 饭后,宋运辉骑父亲的自行车出门,没多久,就到小雷家,翻过小山头,他这个职业搞化工的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塑料味。这就跟接近金州化工,就能闻到化学品味道一样。他在山头招呼雷东宝停下,问:“这是电线厂的臭味?” 雷东宝道:“做漆包线时候还臭,还好我们电线厂只有屋顶没有墙,只要屋顶装几只烟囱臭味就全跑了。现在市电线厂做漆包线做不过我们,怎么做价格都没我们低。嘿嘿,我们有诀窍。” 宋运辉看雷东宝一眼,道:“小心,这种气体很毒,多吸会生癌。废水不要乱排到河里,人喝了也会生癌。” “这么厉害?你看工人这不都好好的?” “慢性病。你最好尽量用其他不含氯的材料生产电线……”回头一看雷东宝一脸迷茫,只得作罢,只说简单的,“换一种不臭的塑料做电线,有没有?烧起来不臭的。” “当然有,可价格高了啊,做了卖不出去,没人要。” “噢,还有个卖不出去的问题,对了,就跟我们产品能不能出口一样。成本,对,成本。”宋运辉自言自语。金州生产出来的产品从来不愁卖,都是国家统包的,难怪他在设备改造会议上说起成本时候众人都是不以为然兴致缺缺的样子,原来是没有这个成本意识。他在审批报告上写了很多设备成本运行成本之类的问题,后来还被水书记添了好多社会影响政策影响之类的内容,可见金州与小雷家,思想意识差距极大啊。 雷东宝听了道:“当然要注意成本,否则白做还赔钱,谁干?小辉,再爬高点,可以看见整个小雷家。”说完,他自己带头扔下自行车上去,宋运辉后面跟上。 宋运辉爬了几步就问:“这个山头坡度很小,可以依山建造猪舍,以后污水排放有自然落差很便利。不过好像坟墓比较多,记得姐姐的也在这儿。” “就是这个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宋运萍的坟,否则雷东宝怀疑自己很可能就发号施令让大家把坟迁了。 两人先到宋运萍墓前站了会儿,才走到山顶,又爬上一棵大树,两人分占一根树枝往下看去,好半天,宋运辉才说一句:“你电线厂竟然没排污管?就那么让污水顺地表流到河里去?你那条河里的鱼现在还能活着吗?” “地势太平,没法装,装了也不会流到河里去,都半路呆着。” “装只污水泵打压。” “小辉,不是你们国营厂,用的是国家钱。” “一个个都毒死了,挣来钱还怎么用?挣来的钱都做医药费?你不是全大队报销医药费吗?正好。” “小辉,说话客气点。那你说该怎么办?” 宋运辉想了半天,才道:“找几个人,挖两个沉淀池,够一星期污水排放的量,沉淀后的水拿最便宜的潜水泵抽到简易水塔里,再让砖瓦厂烧点瓦筒来,通到河道下游去,尽量下雨天才排污。”看看雷东宝有点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只得道:“回头我给你画图纸,你叫他们照图纸施工。这样看来你养猪场只能造山上,可以避开山头,造半山和山脚,都没有农田的。不过我不知道猪废水怎么处理。” “我们可以去省种猪场参观。不是问题。”又喃喃道:“半山,半山可以避开萍萍的坟,可往后得每天让猪臭熏着。不行,换地方。小辉,你再想。” 宋运辉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没办法,除非把你砖瓦厂拆了,加旁边鱼塘,正好。要不,先把两个鱼塘填了,从连着鱼塘的山体上挖土打石头来填,打平的山体正好也建猪场,再偷偷摸摸吃掉几块周围稻田,神不知鬼不觉的,够面积了。然后你先把猪场一期建起来,建起来后……最近几年政策多变,不知道明后年会怎么样,到时再说。” 雷东宝想了会儿,忽然拍手道:“好办法,我砖厂挖泥他们以前不管,以后也没法管我,我先填两口鱼塘,我鱼塘都填了乡里还能说什么话。再填的都只要说是挖泥挖出来的坑,要多少面积就多少面积,好,就这么定。” “承包稻田的农民吃饭怎么办?” “招工进养猪场,吃工资,美死他们。行啦,就这么干。” 宋运辉看看摩拳擦掌跳下树的雷东宝,心想,如果一年半之前,他也会这么说,可今天不会了,他冷静周全地道:“我既然说来帮你养猪场的忙,我得把忙帮到底。还是那个排污问题。我插队时候养过猪,猪很脏,猪舍每天需要冲洗,以后猪场成规模养猪,为了避免大量猪混一起生病,肯定得将猪舍清理得很干净。勿庸置疑,未来猪舍产生的废水量会比电线厂多得多。你怎么处理?直接排进河里的话,这条河就得废了。你还得考虑到下游的人跟你们来吵架。还有,猪粪往哪儿堆放,怎么处理。” “照你的意思我别养猪了?” “不是,你得先考虑了排污问题,才能考虑猪场上马。否则后患无穷。” “小辉,我说你书呆子气。这条河,每天多少人倒马桶洗马桶,比猪多多了,人能往河里倒马桶,猪为什么不行?放心,水是活的。再说,还有井水天落水,喝水没问题。就这么定。再不行,我们接自来水。” “人一天大便小便能多少,但猪的多少?” “你不如问人口多少,猪多少。” 宋运辉跳下树,严肃地道:“再叫你一声大哥,做事前请周全考虑,不要再吃盲目冲动的亏。我走了。” 雷东宝心里一虚,立刻想到自己的莽撞导致宋运萍去世那次,忙追上去道:“小辉,不一样……” 宋运辉没回头,但问了一句:“你准备初几上我家?我把电线厂废水处理的图纸给你画一下。你采纳不采纳请自便。” “小辉,不要这样,你得想想小雷家钞票紧得很,钱都得花在刀口上。不像你们国营大企业,国家给钱。” “钱再紧也不能拿河两岸人的性命开玩笑。我走了,新年快乐。”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甩上车扬长而去,喉咙里嘀咕着也说了句时髦话“新年快乐”,但几不可闻。心说小辉跟那些国营厂技术员一个样,什么都要顾虑,结果什么都办不成。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下游的人如果吱声,招他们几个人进小雷家吃工资不就得了,美都美死他们,晚上做梦都会笑醒,谁还会来闹?吃饭要紧还是别的要紧?这不明摆着的吗。 雷东宝忽然看到,宋运辉骑返,往村子方向去。他忙跟上,却在电线厂那儿见到宋运辉。只见他跟雷士根打了招呼后,皱着眉头翻看原料,又看怎么生产,然后找到一块空地好像是用脚步丈量尺寸。雷士根见雷东宝跟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只是说小舅子跟他闹脾气。但雷东宝心里清楚,宋运辉在干什么。心说姐弟俩一样的认真一样的精细,可都胆子太小,胆子小就得被人抢在前头。女人胆子小没问题,家里窝着,男人怎么可以胆子小。 外人在场,宋运辉客客气气当着雷士根的面与雷东宝道别,骑车回家。路上心想,成年人的脾气怎么可能会改,姐姐的血怎么可能让雷东宝蜕变。想到姐姐的死,宋运辉就气不打一出来,心里连“狗改不了吃屎”的话也冒出来了。 骑了好一阵子,宋运辉的气才消了一些,又不得不理解雷东宝,雷东宝身后是小雷家那么多张嘴,他如果不是个急先锋,他哪能做到今天的地步。只是命,不该让他和姐姐走到一起。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宋运辉也知,决定权掌握在雷东宝手里,而不是他的手心,以雷东宝刚愎的性格,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可以清高地拂袖不管,以后拿这种不计后果的人当陌路,可他又做不到,姐姐的坟碑上刻着“雷”姓,他不能抛下雷东宝不管。再说,以前雷东宝对他很不错,他以前也挺佩服过雷东宝一阵子。帮他吧,能做多少做多少,采纳不采纳,随便雷东宝了。 宋运辉回家,没把自己对雷东宝的看法跟父母讲,以免父母为难。他没事时候就趴饭桌绘图,担心雷东宝他们看不懂图纸,只好费点劲,将图纸画成直观的立体图,方便他们一目了然。宋家二老不疑有他,见儿子操心雷东宝的事,心里挺欣慰。女儿去世后,虽然总觉得雷东宝欠他们,但他们后来见雷东宝那么伤心,又一直照顾宋家,心里过意不去,不愿太占了雷东宝的便宜,毕竟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了,现在拿雷东宝的东西,那是有拿别人家东西的味道了。两老逆来顺受一辈子,反而不习惯别人对他们太好。现在这样就好,儿子帮雷东宝,等于替他们还债。 春节时候雷东宝来宋家拜年,宋运辉还暗中叮嘱雷东宝,小雷家的事不要与他父母提起,免得老人家操心。雷东宝不疑有他,也觉得不能提,宋运辉提醒得对,宋家一家都太会操心,操心得他都负担不起。 春节后,不,春节没过完,才初五,雷东宝在给出一份赔偿后,强行收回鱼塘承包权,开工填平养猪场用地。按照老徐给他制定的计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按部就班地,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工作。雷东宝心里想的是,老徐不会想不到污染的问题,老徐比小辉考虑问题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领导那么多年,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所以他照着老徐给的计划去做就行。小辉毕竟是太年轻,有很多事不懂。 承包鱼塘的雷忠富不干了,才刚养熟手了挣点钱了,就让村里将承包权收回去,这么一笔赔偿费哪儿够啊。雷忠富问雷东宝要公道,雷东宝让他个人服从集体,在小雷家就得听他雷东宝,何况这笔钱不算少。雷东宝不管雷忠富答不答应,一口气放光水捉光鱼,将鱼塘填了。雷忠富心疼,每天跟着雷东宝哭,雷东宝被哭烦了,又不能打人,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他干脆叫两个小伙子守住雷忠富家的门,不让雷忠富出门。雷忠富无奈之下,叫妻子拿着承包书找去乡里,向乡领导告状。 乡里领导说占鱼塘又不是他雷东宝造自家房子,那是为村里办好事,为整个村的人谋福利,当然得个人服从集体,承包自然中止,给赔偿还是雷东宝有良心。雷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县里,县里对雷东宝就没那么卖帐,一个电话要雷东宝去县里解释。雷东宝二话没说,去了陈平原办公室,在陈平原的办公室里,陈平原现场办公,叫经办人跟雷忠富妻子说,个人服从集体是天经地义,别忘了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赔偿已经够合理,不许无理取闹。 雷东宝听到无理取闹这四个字,觉得对头,他那是为整个小雷家办大事,雷忠富却为他自己一些小利做绊脚石,又不是没赔偿,赔偿了都还那样,雷忠富太无理取闹。如果不是他在宋运萍坟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动不动就拔拳打人,他早自己亲手把雷忠富修理了,哪里还等闹到县里来。不过,雷东宝与陈平原之间的关系算是恢复了。当天他送去两条好烟。 从县里回来当晚,雷东宝便召集全村能召集起来的人,到晒场开会。今年起,小雷家大队改为小雷家村。换了个称呼,不得不花钱换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这么改来改去有什么好处。雷东宝叫惯了大队,一时嘴里改不过来,大喇叭里通知开会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大队。 雷忠富不肯来,硬是被雷东宝叫两个人给架了来。雷忠富直感觉这好像是赶批斗会,批斗目标正是他这个循规蹈矩养鱼的人。 雷东宝穿那套经过宋运辉设计的时髦薄呢衣服坐主席台,可台下人的看着都觉得不顺眼,好像是大红绸缎披草垛上,不搭调。只有雷东宝自己对这套异常时髦的衣服非常喜爱,特意在今天开会场合穿出来。雷忠富则是被两个人硬拖着站台下,正对着雷东宝。 雷东宝见人来得差不多,就用力一拍桌子,顿时下面鸦雀无声。他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就问下面养鱼的,“雷忠富,我问你,你养鱼挣钱,是不是小雷家大队给你的机会。” 雷忠富不语,狠狠盯着雷东宝。旁边早有人高低不一地回答,“是,当然是。” 雷东宝板脸道:“别人不要回答,雷忠富自己说。给你三分种,三分种不说,算是默认。” 雷忠富依然不答,那么多人的会场,硬是死寂了三分种。雷东宝看着表,一到三分种,就道:“好,你默认。我再问你,现在大队有钱,可以想办法办养猪场让更多人挣钱,这样的好事你凭什么要阻拦?” 雷忠富倔强地道:“现在是村,不是大队,此其一;其二,我没凭什么,我凭承包书,白纸黑字,我承包五年,现在才两年你就收回,你东宝书记说话要算话。” “妈个逼,村就村。你那么有文化,我要你算笔帐,你承包鱼塘,一年上交大……村里多少钱?能带动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一样的地块,我办养猪场,能让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交村里多少钱?你姓雷,你站小雷家大局想过问题没有?你吃香喝辣时候,看着隔壁老乡亲兔子死光血本无归哭天喊地你怎么想?我作为书记,要不要为他们考虑?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你隔壁杨大妈以前还抱过你,你有没有想帮他们?我最后一个问题,我雷东宝自己得到好处没有?” 几乎是雷东宝说一句,下面有人叫一个好,越到后面,叫好的人越多。雷忠富站那儿无言以对,再要坚持什么承包书,那简直是与人民为敌了,以后他还要不要在小雷家出门。他只有继续沉默。 雷东宝听了会儿大家的反应,又看看雷忠富终于目光不再倔强,才道:“雷忠富,我跟你说道理,也可以跟你动拳头,但我还是跟你说道理。我看到你个人的损失,所以一定要赔偿你,你认为我没道理,去乡里去县里告,你看到了,没人支持你,因为你没道理。我雷东宝有道理,所以不动拳头,免得你这个大队村都要搅清楚的人说我逼你。今天跟你把道理讲清楚,完了,到此结束。你还有什么话说?有话今天都说完。” 雷忠富沉默了会儿,道:“我说的话有用吗?你白纸黑字都要作废,我空口白话有什么用?” “妈个逼,你吃饭还是吃屎?跟你讲半天道理都白讲?”雷东宝终于拍案大怒。 下面的村民早也骚动起来,一起责问雷忠富讲不讲理,有没有良心,难道非要大家饿着肚子等他五年承包到期才能办养猪场。有人还说,就是现在把鱼塘还给雷忠富,他们也不让雷忠富好生养鱼,晚上投放六六六,杀得鱼一条不剩。也有人息事宁人,劝雷忠富把赔偿款拿了还闹什么闹,回头好好在养猪场谋个好位置,跟大家一起致富,比什么都强。 这时,雷士根上台,缓和气氛,“大家听我一句,忠富你也听着。最早东宝书记开砖窑,我是第一个抵制的,后来事实证明,东宝书记是正确的。东宝书记迈的步子比我们大,我们一开始不理解也是有的。这几年东宝书记带着我们过好日子,彻底改变我们光棍大队的面貌,现在全村还有谁是光棍?只有东宝书记一个人。东宝书记的成绩摆在那里,大家都看得见。忠富啊,有些事情你一开始难接受,我能理解,我以前也是一样。对还是错我们都别提了,都是小雷家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说明白,非要去乡里去县里告?你呢,回家好好为大家考虑考虑,不要光打自家的小算盘,想通了,来找我,或者找东宝书记,你自学技术养鱼养得好,东宝书记还跟我提起你是个能人,要我养猪场里好好用你做技术员。你想做,回头有个机会等着你,我们正要组织五个人去省里培训养猪技术。你不想做,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如去别处承包鱼塘,大队照旧买你的鱼发年货,都是雷家人嘛。怎么样?回去考虑考虑,别总想不开。” 雷忠富本来被雷东宝一席歪理气得浑身充气,没想到雷士根伸来一只看似无害的手,却“嗤”一下将他全身的气放了,他不是心悦诚服了,而是明白再对抗没用了。他泄气。雷东宝唱红脸,雷士根唱白脸,他还哪有说话的份,他还哪能再拿白纸黑字跟全村雷家人讲理。他低下眼睛,随即也低下一直昂扬的头颅。当那么多人的面,他想死的心都有。 雷东宝这才宣布散会,雷士根走下来,却拉着雷忠富去他家,坐一起好好谈了一夜,给足雷忠富诚意和面子,雷忠富这才缓过气来,眼见无计可施,只好跟着去了省里培训学养猪。 雷东宝在村里造好一幢花园洋房,请来一个省里退休的老专家,帮助提供技术,建起规范化猪舍,引进优良猪种,养猪场开始热热闹闹运转起来。老专家也没怎么提起猪场废水怎么处理。 引进的猪种在从省里培训回来的雷忠富等人的精心养殖下,半年多点时间,就纷纷产仔。优良品种不是盖的,最好的母猪一次产仔竟然达十三头,最差的也有九头,半年多时间,猪场养猪一下达到一千头。大家说,远远就能听见养猪场的猪叫得欢。小雷家村的人也高兴得很,很多娘们吃上工资饭,米糠都可以卖给村里喂猪。 按照老徐给制定的计划,雷东宝在小猪生下来时候就派出两个村里最机灵的小伙子,到处联系买猪的主儿。遇到食品公司或者肉联厂之类的,就是雷东宝自己出马,跟他们一家一家地签下合同,只等猪仔长大,卖猪拿钱。 猪粪?供不应求。那些种粮种瓜的专业户循着臭气找来花钱买猪粪,一拖拉机一拖拉机地往家拉。不过猪场废水还是得排到河里,否则往哪儿去啊。 只是,等着母猪怀孕产仔、猪仔长大换钱的过程实在漫长,几乎一年的时间,猪场只有烧钱,除了猪粪几乎没有挣钱,花的钱都是电线厂、砖瓦厂、工程队、和预制品场挣来的钱,钱“哗哗哗”出去得跟流水一般,叫人心疼。 但是,没人有反对意见,因为都是农民,都知道一头猪值多少钱,满眼白花花的猪,拿脚趾头都能算出值多少钱,再说,眼看着种猪又怀孕,眼看着又有千把只小猪将岀生,那都是钱。大伙儿满心充满希望。 雷忠富这人还真是好学能学,五个人一起去培训,他却学得最好,都说一窝猪仔生下来总得死掉一两只,雷忠富经手的猪仔很少会死,成活率让老专家都赞叹。不到一年,大家在技术上的事除了听老专家的,就是听雷忠富的。雷东宝找一天全村人开会时候,封雷忠富做养猪技术标兵。雷忠富在台下听着那个“封”字,鼻子里“嗤”地一声,很是不屑。虽然心里也挺高兴,这段时间里终于将面子挣回来,可看见雷东宝依然没好脸色。但雷东宝也不管具体事,具体的都是雷士根在管,雷士根做人圆滑,雷忠富不是对手。 不过有了猪场的臭气,电线厂的臭气不大闻得出来了。雷东宝最终没按宋运辉给的方案做废水处理,他拿不出钱来了,猪场占的资金太多,他还得留点钱给全村老年人发劳保。 本来还想扩大电线厂的规模,再上一条生产线,也是没钱。 好在,猪的品种好,个个都是洋名字,什么杜洛克,大白花;老专家配的饲料好,眼看着猪仔出生,眼看着猪仔长大,一天一个样,一月大变样,与以前辛辛苦苦养一年才见长大完全不同,平均一天竟能长一斤多,大家都说吃下去的都变肉了。紧赶慢赶地,春节之前,第一批一千来头白花花的肉猪胜利岀栏,换来同样白花花的大把银子。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形势将更好。 至此,雷忠富虽然还气雷东宝,可也对他的霸道决策没话说。 宋运辉春节休假完毕回到工厂,所在科的科长有点艳羡地告诉他,设备改造办已经将与外商谈判人员的名单列出来,交厂部党委批准。因为这次除了任务很重之外,还涉及到与外国公司打交道,对谈判小组人员的要求当然也得严格许多,除了技术过硬,还得政治过硬,双过硬。所以厂部特别成立一个审核小组审核谈判小组的十个人,春节后审核结果很快会出来。科长将十个人的名单跟宋运辉说了下,其中挂帅的就是水书记和刘总工,没有虞山卿。 宋运辉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个名单很对劲,技术好的、能决策的、能拍板的、包括他这个能跑腿英语好的都在了,问题出在那个政治过硬。他的家庭成分,在档案里都有记录,这回还会不会被旧事重提?就算旧事不重提,他这回在整党过程中认寻建祥为友这事儿,至今还没完呢,这哪算政治过硬?宋运辉总觉得通过审核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审核小组的人没发现,难保有眼红嫉妒的人揭发攻击。 想到盼望已久的与老外技术交锋,而不是过去在北京的蜻蜓点水式上门拜访,想到很可能这个希望会因为他在整党会议上的表现而成泡沫,他心中百样感受。他勇敢直视自己内心,分明看到一个淡淡的“悔”字。他清楚,这等小事,他只要如老徐说的“迂回”一下,找党组织认个错,交个心,这种事根本就不成其为什么事。但是只要他死不改口,这事依然是他污点。 宋运辉内心斗争三天,一直没有行动。第三天审核结果出来,十个人里面删去一个人,那个不走运的人就是他宋运辉,原因就是整党中的问题。而后,虞山卿因为技术过硬,年轻有为,和英语较好,被推荐作为第十个人送交审批。宋运辉人前装作若无其事,人后不得不苦笑,他早该想到设备改造过程中还有个与外商谈判的问题,早该想到严格的外事纪律对参与谈判者政治面貌的严格要求,恐怕年前虞山卿不怕被人侧目,迫不及待抛出炸弹打压他宋运辉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这点了吧?虞山卿从刘总工那儿得到的提示?毫无疑问的,除去他宋运辉,因为是他提出设备改造的初案,他应该是第一人选。虞山卿确实该算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选:年轻,可供跑腿;英语不错,可弥补翻译技术不足的问题;又现在隐然是刘总工家小女婿唯一人选。虞山卿这个人,如果预先知道将有与外国商团谈判的可能,他怎能不放手一博。宋运辉心想,全是他自己太大意,给虞山卿机会。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求仁得仁。 水书记一看这个结果,火了,但是也没办法,外事纪律严格,自与寻常不同,他有些时候也不能总捧住一个人,那太明显。再说这回谈判主要侧重技术,需多仰仗刘总工,虞山卿明摆着是刘总工的准女婿,他不便在此时插手把虞山卿拖下来,得罪主要人物。他更多时间喜欢顺着用人,而不是处处发号施令。但他气宋运辉没出息,授人以柄,他干脆叫宋运辉过来,虎着一张脸瞪着进门的宋运辉,他的秘书忙关门出去,心说小宋你自求多福吧。水书记这回没叫宋运辉坐,瞪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短促而低沉地问:“你跟那小流氓是怎么回事?” 这回水书记不再是破口大骂,终于给宋运辉说话机会,宋运辉忙道:“他不是小流氓,水书记,您耐心听我说,我是真的不能诋毁一个朋友。不仅是我,一车间的很多人也为寻建祥惋惜,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条真汉子。我刚进厂时候,是他带我熟悉环境;我在一车间倒班,他一直风雨无阻拿自行车驮我上下班;我姐姐去世时候,我很悲伤,他照顾我好几天;即使他闯祸那天,我加班到很晚还以为得饿肚子了,回到寝室,寻建祥已经给我打了饭菜。他这次打架,是为饮食店工作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妈妈阻止他们交往,令寻建祥很伤心。听说那晚有人在饮食店对那女孩不三不四,寻建祥当然不答应,跳出去打架,才会闹大。寻建祥不是个小流氓,小流氓做不出待人至诚的事。但我也一直想不通他还有熊耳朵那些一起打架的人为什么总是对前途没信心,得过且过,明明是挺有良心的人,偏要穿花衬衫踢死牛皮鞋说话行事古怪招人厌才舒服,我一直怀疑他们自暴自弃,寻建祥那些朋友也常来我寝室,只要看见我在看书做事,他们就不打扰,他们很懂事。我们也常有谈话,我不成熟分析,他们行事古怪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每天倒班,按他们的话说,每天过日子就是围绕睡觉一个主题,没睡好的人一般脾气比较大;第二是因为总厂规定,夫妻都是本厂职工的才能分房,我们厂女孩少,大多还是厂子弟,寻建祥他们在本厂找不到对象,可我们厂又离城远,他们接触到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很少,为此,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苦闷,都是老大不小快三十的人了,也该苦闷;第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看不到其他变化,走出门,又是看来看去只有那么几万个人,对于一个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很束缚,这是我想的,因为我跟他们谈起一车间设备改造时候,他们都很有兴趣,还积极建言献策。跟他们不熟悉,可能一看见他们穿花衬衫,就觉得他们是洪水猛兽,但跟他们熟悉了,就会知道他们本质不坏。我很想帮他们摆脱迷茫困境,可我力有不逮。我最多只能在他们出门时候老太婆一样叮嘱他们不许打架,如果他们真打架回来,我帮他们处理伤口。我不敢想象他们关十年后出来会是什么模样,十年最美好的时光都没了,我怎么还能忍心指责他们以前的过错,也跟着不明真相的人称他们是小流氓。其实虞山卿也是知道的,不过可能我一来就去车间,我跟他们能混得比较好。” 水书记最初皱着眉头爱听不听的,后来神情越来越专注,几乎是看着宋运辉眼睛一眨不眨。等宋运辉说完,水书记想了会儿,问:“你找对象不成问题,要我做媒的就不止一个两个,你也不倒班,你在厂里也有被束缚的感觉吗?” “我文化程度稍微高一点,我能自己找书找杂志丰富精神生活,还嫌时间不够用。但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外界来提供,可晚上工人文化宫只开放阅览室,他们只有影剧院和聚餐喝酒两条路。喝酒了还能不闹事?其实集体宿舍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寻建祥他们不是特例。别人越不理解他们越是鄙视他们,他们越跟别人拧着干。” “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大的人……。”水书记一时无语。 “所以他们特别爱看《加里森敢死队》,那里面小偷什么的人都能被重视,他们可能也希望有那么个头儿让他们做事吧。” “有什么办法激活他们?你回去也好好想想,青年工作确实是个问题,七六年前把他们运动得太足,现在又太不关心他们,你能发现这个问题,很好。不过,这回跟外商谈判,甚至以后出国考察的机会都不会再轮到你,你自己调整好心态,不要学寻那个什么他们自暴自弃。去吧。” 宋运辉答应出门,把事情跟水书记讲清楚了,他舒心许多,可是想到不仅参加谈判机会没有,出国机会也泡汤,他又郁闷之极。出国,他向往了多少年的事,从梁思申出国那时候想起。可惜,非常可惜。而他也只能徒呼嗬嗬。 周末,参加生技处一个同事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厂子弟,钱多,派头大,硬是要到城里的饭店包场子喝喜酒,大伙儿只好都骑着自行车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运辉只能翻出自己设计妈妈制造的深蓝薄花呢夹克衫穿上,没镜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梳顺头发出门,半路早给风吹乱了。同事们见了都说小宋这小伙子帅,说他平日深藏不露。宋运辉嘻嘻一笑而过。 喝完喜酒,已经是晚上八点,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大家纷纷向新人告辞,新郎却忽然拖住宋运辉,指指旁边一个小姑娘,道:“小宋,帮忙,这是小程同志,程开颜,她白天坐公交来市里读电大,现在没法回去,你带她回厂行吗?姑娘家的,这又是大黑天,托付别人我们不放心。” “行,顺路。”宋运辉看看那个程开颜,珠润玉圆的一个女孩子,眼睛嘴巴都是圆圆的,连手指头都是圆圆的,看上去挺滑稽。他问那个程开颜:“那现在就走,还是再等会儿?” “现在就走,现在就走,哎呀,非常非常麻烦你。”程开颜笑起来挺甜美。 宋运辉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别,却发觉大伙儿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会不会又是谁给他做媒的招数?怎么都不来点新鲜招数,每次都是自行车带人,没一点技术含量。看向程开颜,果然见她冲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脸,程开颜见宋运辉看过来,忙收起笑容,尴尬地干咳一声,一脸通红。宋运辉哭笑不得,同事塞给他一个什么货色,人家小姑娘都还没长大呢。 小姑娘跟着宋运辉走到饭店外面,满脸惭愧地说,她不会跳自行车。宋运辉笑笑,没说什么,取了自己的旧自行车,拿手帕将多年不用的后座擦一下,自己跳上去,单脚支地,让程开颜上车。程开颜一上车,他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他忙骑车上路,免得被熏死。 骑岀好一段路,宋运辉不吱声,后面的程开颜也不吱声。直到大约一半路程时候,程开颜才在后面说话,“哎,小宋,都说你是神童呢,高中没读都能考上大学呀,真了不起呢。” 程开颜的声音与她的长相一样,珠润玉圆,如果用指头戳一下,触感甜腻柔软。宋运辉听了不好意思不回答,但也是硬着头皮才肯搭话,“我没啥了不起,那些毕业十来年还能考上的老三届们才了不起。” “可是你没读高中呀?” “自学呀。”宋运辉忽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也“呀”上了。 “难怪呢,你进厂没人教你,技术也能学得那么好。都说现在一车间的机修工有问题还打电话问你呢,是吧?” “人们都还说什么?”宋运辉都有些不想回答这些白痴问题,想拿这话刹住程开颜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