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春以为主子是为了“各色各样”而生气,但听娘娘说:“他小时候在乾清宫看到我脸上就不高兴,何况如今呢?皇上这会儿也没宣召我,咱们避开一些才好。”回到永和宫,已有妃嫔陆续来问安,没见着的留下了一些礼物,在门前遇见的,便只有请进门说说话。之后竟是接连不断有人来,半当中乾清宫梁总管的徒弟跑来问娘娘怎么都到了乾清宫,却没进门,岚琪敷衍说:“永和宫里有姐妹等着相聚,皇上本也没召见我。”谁晓得一刻钟后,又有人匆匆跑来,环春笑着进来说:“皇上有旨,请您过去呢。”“难道这各色各样里头,也算上我一个?”岚琪没好气地轻哼,便吩咐环春,“你亲自去一趟,说我回来走得急,吹了冷风胸口不舒服。”环春笑道:“娘娘是想让万岁爷亲自来咱们永和宫?”几句话说着,心里反而没那么冲动,岚琪又吩咐环春:“还是别胡说了,就跟皇上说,我这儿忙不过来,明日再去请安。”如此环春也不必亲自去,让乾清宫的人把话带回去后,便没再见皇帝那边有什么动静,待天色渐暗,宫嫔们不再来,岚琪形单影只地站在屋檐下,女儿们今晚都在宁寿宫,她不知道在这里站着是等谁,冷不丁的十三十四阿哥从门前进来,她才心头一暖,等不到丈夫,儿子总是能等到的。白天十三回来后,在宁寿宫见了皇祖母和额娘,就跑去书房。他带了好多东西要给弟弟,这会儿胤禵跑来,拍怕他的脚兴冲冲对岚琪说:“额娘您看,这皮靴是不是很帅气,冬天在雪地里走,也不会冻着脚也不会湿了,是十三哥给我的。宫里的靴子总是好看不中用的,雪地里走两步就湿了。”胤祥站在一边憨厚地笑:“我和胤禵的脚一样大,让那边的工匠照着我的尺寸做的靴子,就是我们都要长个儿,怕是明年冬天就不能穿了。”他骄傲地对岚琪说,“我打猎得了第二名,是皇阿玛赏我,我给胤禵也要了一双。”胤禵高兴地搂着哥哥说:“等我明年去江南,也给十三哥带好东西。”胤祥愣了愣没听明白,胤禵忙捂了嘴,他又得意忘形了,岚琪叹口气,索性把一双儿子叫进门,告诉他们明年的事,自然十四若随驾,十三阿哥多半会跟着去,谈不上哪个给哪个带礼物回来。胤禵却苦恼地说:“我去了乾清宫,要让皇阿玛考我的功课,可是太子在那儿说话,一说好半天,我只能回书房了。太傅说皇阿玛必然积累了许多朝政要处理,这几天一定都没空。”胤祥很懂事,帮着额娘劝弟弟:“皇阿玛答应你了,总不会忘记的。这几天你再好好准备准备,别松懈了万一皇阿玛突然考你,你两眼抓瞎。明年不论如何,咱们都一起出门,外头的世界可真大,出去走走才知道自己的眼界多狭隘。四哥那么厉害,一定是因为他小时候就跟阿玛额娘出远门。”儿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再之后用了膳,他们要去温习功课,而胤祥跟了出门一趟,难免心有些野了,说下午遇见四哥时,四哥要他好好静下心来继续念书,布置了功课回头要考他,小家伙立时就紧张起来,都不必岚琪操心什么,乖乖就收心了。静下来时,岚琪反而觉得,儿子们现在那么懂事不用她费心,自己好像不被需要了,他们到了不愿与母亲腻歪在一起的年纪,孤坐在窗下时,莫名就觉得内心凄凉。想着皇帝东巡一路的声色犬马,那“各色各样”几个字真是戳痛了她的心,她终究还是小气的。只可惜到了这把年纪,拈酸吃醋,怎么看都矫情。那一夜,岚琪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下的,隔天清早呆呆地坐在镜前梳妆时,有太监来禀告,说昨日随驾回宫的一位官女子不舒服,想请娘娘宣太医。岚琪随口就应了,不想半个时辰后送来消息,说那官女子有了身孕。那一瞬岚琪心里像是吃了黄连般苦涩,打起精神吩咐内务府的人照规矩派人去照顾,就没再过问。消息一经传开,越来越多关于皇帝东巡途中的轶闻秘事传出来,说随行的妃嫔几乎都在大帐待过,皇上在宫里极少会“雨露均沾”,没想到这次出远门,随驾的都得以和皇帝一夜温存。虽然不见得人人都做了那些事,可皇帝身边的人流水似的换,东巡路上,各地风光已渐渐不重要,竟变成了众人每日期待,皇帝今晚会召见谁。午前另有消息传来,说三福晋有身孕了,该是东巡路上怀的,倒是一路颠簸没出什么事,是今晨起来觉得不舒服找了大夫看,才晓得是有了身孕。三阿哥膝下子嗣不多,荣妃自然高兴,可岚琪去向她道喜时,荣妃却说:“你走了以后,那一路实在热闹,宜妃在大帐里待过好几夜,我和端嫔是拉不下脸面的,可就连惠妃都被传召了一次,不过我想大概就是说说话吧,还能怎么样?”岚琪脸上淡淡的,荣妃又道:“风餐露宿,吃得不讲究,打来的猎物烤了就送到圣驾前,草原上又寒冷,皇上鹿血酒就不知喝了几回,也难怪了。”“就怕在外头尝着甜头,回来大家都不安分了,盼着皇上还能像路上那样眷顾每一个人。没事也罢了,万一生出些有的没的,又是姐姐和我操心。”岚琪正经脸色说,“姐姐好好歇息几天,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不在家我打不起精神来置办,就等你回来好赖着你。”荣妃知道岚琪不会高兴,说出来并非想故意戳她的痛处,事实如此,说明白了反而少些猜忌,皇帝这一路真就是身边美色轮流转,要说唯一好的,大概就是守着家花,没多瞧一眼野花。岚琪神情恹恹地回永和宫,总觉得这几天还是哪儿都别去的好,去哪儿听的话都跟刀子似的戳在心窝上,而除了妃嫔们流水转,常被皇帝召见的密贵人、袁答应之外,敏常在也有连着三四天跟在皇帝身边。怪不得岚琪觉得十三出去了一趟回来瞧着比从前更精神自信,也许在孩子心里,谁也不愿生母被父亲冷落。如此一来,岚琪也不好见杏儿,自己不至于嫉妒她,就怕杏儿心里负罪。而延禧宫里,年幼的敦恪公主不堪旅途疲惫,这日下午就开始发烧,敏常在不得不求德妃娘娘宣太医,而因见有太医进出延禧宫,念着早晨两件喜事,宫里人都以为敏常在也有了好消息,等知道是敦恪公主病了,才都莫名地松口气。再看乾清宫,皇帝昨日回来一头扎进书房后,除了数得过来睡觉的那几个时辰,乾清宫里无数大臣武将进进出出,明明路上那么辛苦,却一刻都不歇地处理朝政。这样一来,有人心里又心疼他,隔着百里千里时都没见的那么惦念,如今才隔了几道宫墙,反不能安心。岚琪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便把懒于做的事一件件都拾起来,毕竟宫里空置了几个月,各处都有懈怠,她带着环春和内务府的人,东西六宫一处一处去问是否妥当。连惠妃、宜妃的住处都没落下,到储秀宫时,佟妃正歪在床上歇着,慵懒地对岚琪说,她的身子要被车马颠散架了,这会儿躺在床上,还觉得晃动。姐妹俩说会儿玩笑话,岚琪要走时,和贵人从偏殿过来行礼相送,到底是年轻,休息一晚上就精神了,红润的脸颊上有恬静的笑容,还捧上一方盒子让环春拿着,说是给两位公主带的物件。岚琪谢过她,带人离开储秀宫,一路要往钟粹宫和延禧宫去,可是和贵人漂亮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要说年纪小,皇帝又不是没和她这年纪的宫嫔有过床笫之事,只不过他自己年纪大了,才觉得有些放不开,照他这次路上雨露均沾的架势,这么漂亮娇嫩的新鲜人搁在眼前却不动凡心,还真叫人摸不透。想着想着,岚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酸了,赶紧按捺下乱七八糟的嫉妒心,到钟粹宫后再辗转往延禧宫来,进门时觉禅贵人刚从敏常在的屋子出来,立在一旁躬身道:“公主退烧了,大夫说是各地辗转,小公主有些水土不服了,将养几日就好。”岚琪颔首应着,悄然进门,见敏常在正跪坐在脚踏上伏在榻边,榻上敦恪阖目而眠,她单手支颐静宁地看着女儿。岚琪停下了脚步,她好像很久,或是从没有见过敏常在如此安宁幸福的笑容,虽然对着孩子们的她,也会有幸福的笑容,但的确是不同的意味,至少在岚琪看来,完全不一样。觉禅贵人等在门外,忽然见德妃娘娘出来了,以为是不是敏常在和女儿一道睡过去,探头望了眼见敏常在好好坐着,又见德妃若有所思,便没多嘴问。将娘娘送走后,再折回来看她们母女,敏常在挂在嘴边的笑容映入眼帘,她心里似乎明白了。 ☆、659剁了他的手(三更到那日在御花园深处遇见陈常在,总觉得她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如今看见敏常在的笑容,觉禅贵人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对陈常在的痴情不陌生,不是因为她对纳兰容若念念不忘,而是在她身边,有一份几乎相同的情意。只是前者急于表白并渴望被肯定,而后者深深隐藏,淡淡的仿佛从不存在。不知道刚才德妃从敏常在的笑容里看出了什么,面对这样宁静的美好,觉禅氏根本不忍心打扰,爱情无关乎年龄,那个人一旦在你心里了,兴许就是一辈子。从延禧宫回来,岚琪的心情一落千丈,原就说哪儿都别去的好,不想听那些戳心窝子的话,如今这一圈走下来,倒是没有人胆敢真正让她难堪,那些难得近到皇帝身边的女人们,对于这一次的幸运都十分珍惜,也正因如此,反而让她陷入矛盾,仿佛别人的不幸,都是建立在她的幸福之上。其实玄烨在外头,既然带了后宫,就一定会有人侍寝,密贵人也好,袁答应也好,只要不是她自己,谁伺候的结果都一样。各色各样的女人还是某一人专房专宠,根本没有区别,对乌雅岚琪而言,她是心里不自在有别的女人在皇帝身边,借口一句“各色各样”来矫情做文章,不过是想等玄烨来哄一哄她。可今天在延禧宫看到杏儿的笑容,她才真正受了伤。环春跟了主子二十多年,能从她一言一笑里看出情绪的起伏,今日从延禧宫回来,完全不同的低沉叫她很不安,若说娘娘昨天今天的不高兴,那是只要皇上来了就一定能好的,可现在她却觉得,哪怕皇上立时立刻出现在眼前,也未必能好。更重要的是,她们家主子若是真伤心了,反而不愿意表露,她会故作坚强,在外人面前努力掩饰,这才是真正有了不能说的痛苦,才会有的反常。环春不敢多嘴,唯有时时刻刻伺候在她身边,两三天后宫内一切都安顿了,便要忙年末的大事。每一年都是如此,毫无新意,内务府办差也越来越利索,不必德妃荣妃事必躬亲地指点,眼下皇帝在前朝忙碌,后宫亦是井然有序地张罗着所有事。转眼就在腊月,腊八前那位有孕的官女子不幸小产,算是一桩令人唏嘘的事,但如今皇嗣众多那官女子身份卑微,这个消息散开后几乎没有热闹起来,很快就在冰天雪地的紫禁城里冷下了,反而永和宫这边多记挂了一些,腊八时岚瑛进宫请安,正见陌生宫女来磕头谢恩,问了才知道是跟着那位官女子的人。岚瑛与环春笑道:“亏我进宫还算殷勤,可皇上的后宫越来越多,我早就记不过来了。”环春则拉着福晋轻声说:“娘娘一直都不高兴,皇上忙得每天睡两三个时辰,瞧着也是没空来的,虽然别的娘娘也都见不着,可咱们不一样不是?但娘娘不像是会为了这不高兴的人,心里指不定另有心事,奴婢不敢问,福晋您说话也小心些,别触到了娘娘的痛处。”岚瑛不明白,可等进门见了姐姐,看她眼底憔悴的神情,就明白环春的意思,依偎在她身边道:“温宪她们鬼精鬼精的,额娘眼里有悲伤,她们会看不出来吗?难道您去宁寿宫请安,见其他娘娘们,也这样吗?”岚琪淡淡一笑,用手指将双颊往上轻轻顶:“我出门时就这样笑,越灿烂越好,你看得见的那些,别人看不着的。”妹妹却捧起姐姐的脸颊,心疼地说:“怎么啦?和我姐夫吵架了?”岚琪不禁莞尔,一声“姐夫”何其亲切,怕是没有别人敢这样称呼玄烨,玄烨又一向宠小姨子,如今她真正是钮祜禄家说了算的女主人,因为谁都知道,乌雅福晋背后的靠山,不是德妃娘娘,而是皇帝。岚琪故意道:“阿灵阿如今,还会不会背着你在外头藏娇?”岚瑛盛气凌人地拿手比划了几下:“他敢,我就阉了他。”“胡说八道。”岚琪吓了一跳,拍妹妹的脑袋,“叫孩子们听见怎么好,你再生个闺女吧,没有女儿你就不知道稳重。”岚瑛慵懒地往姐姐怀里一靠,满不在乎地说:“我听说了,皇上这次东巡路上临幸了好些妃嫔,那些八百年没见着雨露的都赶上了这趟,姐姐心里不高兴了吧。”岚琪却道:“没有的事,不过是轮流在大帐里伺候起卧,真正承恩雨露的屈指可数,你姐夫不是不知保养的人。”岚瑛贼兮兮地笑:“姐姐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您往在内务府查档了?”岚琪睨她一眼,口是心非地说:“那个官女子有了身孕,总要查日子吧,我不过是随意看,我可没那么小气。”可妹妹立刻往她心门口捅一刀,问:“姐姐到底是在意有没有那些事,还是在意娘娘们轮流转?换做阿灵阿,他敢到花街柳巷摸摸小手喝花酒,我都能剁了他的手,不上床也不行啊。那么对姐姐来说,您到底是在乎别人侍寝,还是在乎别人陪在皇上身边?”岚琪实在忍不住笑了,嫌弃地躲开妹妹,责怪她:“瞧瞧你说的话,哪儿像个世家命妇,阿灵阿还真是可怜极了。”可妹妹却缠上来不依不饶,岚琪才说,“我不是为了这些不高兴,不是为了他。”这下岚瑛猜不着了,可她缠人的功夫一等一,姐姐哪里经得起她揉搓,且这些话也只能对亲妹子讲了,终于打开心扉道:“宫里有位陈常在你可知道?”妹妹如今周旋在贵族命妇之间,连国舅府来了亲戚要攀亲的琐事儿她都能听说,怎会不知道这位陈常在,笑道:“她们不是说这位陈常在害了相思病?”岚琪颔首,笑容略涩:“她对皇帝倒是情深意重,宫里这样的人不少,但有了年纪的早看明白该如何自处,她还年轻轻一腔热血,自然是放不下的。”“姐姐为了陈常在不高兴?”“不是她。”岚琪目光一沉,眼底仿佛能溢出心痛来,“我是难过,竟完全没察觉,敏常在她对皇上的情意也是这样的。”“敏常在?”“可她曾对我说,她对皇上没有情,甚至在翊坤宫那段不堪启齿的屈辱,让她厌恶和皇帝接触。”岚琪很沉重地看着妹妹说,“但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我一定没有看错。她看着女儿的笑容里,全是对孩子父亲的爱意。瑛儿,你看着孩子的时候,也会想到阿灵阿对不对?”岚瑛有些不明白,但姐姐的话她能回答,僵硬地点头:“是会想到阿灵阿,会想这小子怎么那么像他阿玛,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是啊,所以我不会看错。”“那又如何?”岚琪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缓缓道:“要么就自私得彻底些,就怕在自私和无私之间徘徊犹豫,做不好也做不坏,别人看着累,自己也辛苦。我总是想,自己有什么资格不高兴,毓溪对我说她从不曾放开怀抱对待侧福晋和宋格格,我心说,你婆婆我也没放开过呀,我们都一样。”岚瑛托着腮帮子,细细想姐姐的话,脑中一个激灵闪过,温柔地笑着:“我若是姐姐,就当什么也没看见,敏常在对皇上何种情意,和姐姐什么相干呢?问题在于,皇上心里有您,还是有她,您该看清的是皇上的心,而不是她的情吧。”岚琪怔怔,摇头说:“可我想不通透。”“姐姐莫不是觉得因为自己,让敏常在活得辛苦压抑了?”岚瑛想了想说,“她和那位陈常在其实一样吧,难道因为和您关系亲密,您就觉得自己有错?”见姐姐还是痴痴的,妹妹单刀直入:“若是有一天,皇上他……真的不在乎您了,他身边换了谁,都一样不是?除非姐姐也不在乎了,不然与其在这里纠结吃醋,不如好好维护和皇上的情意。”她说着努力缓和气氛,张牙舞爪霸道地说,“姐姐就该就跟我一样,管阿灵阿愿意不愿意,他休想逃出我的魔爪,管皇上愿意不愿意,牢牢把他看紧了。”比起妹妹的霸气,岚琪显得十分柔弱,岚瑛见不得姐姐这样唯唯诺诺的模样,转身把环春嚷嚷来,问她永和宫的腊八粥做得是否可口,便让她们拿食盒攒了预备着。自己跑去翻箱倒柜地给姐姐拾掇衣裳,绿珠玉葵都来搭把手。岚琪被她们摆布着打扮齐整,鲜明华丽的应节衣衫直叫人眼前一亮,她几乎是被众人推出门,岚瑛把姐姐塞入暖轿中,笑眯眯说:“可要高高兴兴地回来。”轿子一路往乾清宫去,环春心里扶着轿子心里直忐忑,好容易一行人到了门前,她不等主子下轿,就让乾清宫门前的人去通报,梁公公从里头赶出来,瞧见娘娘躬身道:“娘娘请到暖阁坐一坐,皇上正在和国舅爷说话呢。”岚琪问:“哪位国舅爷?”梁公公忙道:“是佟国维大人。” ☆、660害怕失去岚琪想一想,又问:“是不是另有大臣等着觐见?”梁公公似乎刻意想为皇帝解释为什么没工夫见一见娘娘,忙点头称是,连带着说:“万岁爷一刻不得闲,到底出去好些日子,不把积攒下的事都办好,后头跟上来的事也无心去办。您看今天腊八,万岁爷都无暇去给太后请安,一切礼节都免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过这模样。这会儿娘娘既然来了,不如陪皇上进一碗粥,皇上这几日进膳不大好。”“皇上知道我来了?”岚琪问。“奴才只是向万岁爷递了个眼神,万岁爷能不能明白,倒也未必。”梁公公不敢打包票,可满心不希望德妃来了又回,低头哈腰地把娘娘往暖阁带,一面又给环春使眼色,环春搀扶着自家主子,笑着说,“腊八粥滚烫地盛出来,正好等放温一些,万岁爷好入口。”他们不由分说簇拥着娘娘往暖阁来,而岚琪知道自己是真心想见玄烨,不然他们也勉强不得。那么巧的是,她这里才转身去暖阁,佟国维从皇帝那儿退出来,瞧见有妃嫔模样的人过去,便问身边小太监:“是哪位娘娘来了?”小太监应道:“回大人的话,是德妃娘娘,梁总管去请娘娘到暖阁等一等。”佟国维眉头微挑,稍稍点头后,又看了看方才掠过德妃身影的地方,这才匆匆离开。而梁公公安顿好了娘娘,立刻要回来禀告皇帝,他还没进门,皇帝已经走到门前,挽着袖口行色匆匆,问梁公公:“两江总督,几时觐见?”梁公公上前替皇帝穿戴齐整,回答道:“原定还有小半个时辰,皇上这会儿若与娘娘说说话,就不必提前请张大人进来了。”玄烨已经走出门,外头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吩咐梁总管不必让明日就要赴任两江总督的张鹏翮此刻觐见,按约定的时辰便好,说话间匆匆往暖阁来,未及进门,就听见环春说:“娘娘怎么把红枣挑出来了?”而岚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则道,“你家皇上不爱吃煮过的红枣,你不记得了。”厚厚的帘子挑起,皇帝阔步而入,岚琪旋身见他来,周遭宫女太监都伏地行礼,她却呆呆地站着。虽然早已无数次阔别后再见,可每一次再见,依旧会让她怦然心动,即便到了这个年纪,即便已经不再年轻,只要心中的情意不曾淡去,对她来说,玄烨就是心里最最重要最最在乎的人。岚琪未醒过神,玄烨已经走近,细细看着她的脸颊,蹙眉道:“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皇上气色也不佳,却说臣妾。”岚琪淡淡一笑,醒过神来,屈膝要行礼。玄烨已经拉着她坐下,大手一挥示意宫女太监都下去,心情甚好地说,“朕正好饿了,今日过节还没吃过一口粥,皇额娘那儿赏来的,还没动过。”梁公公最有眼色,早就吩咐人把宁寿宫送的粥端来,玄烨各种都吃了几口,心满意足地笑:“还是永和宫的粥合脾胃,这几日朕胃口不好,就想环春炒几个小菜,可平时想不起来,等用膳时想起来,又不愿对面前的食物不敬,但那会儿不提,过后又给忘记了。”岚琪微笑:“多容易的事,臣妾让环春准备。”“你亲自送来可好?”“皇上不会嫌烦?”“你说呢?”玄烨嗔怪,“朕每天都想见你,可没有时间。”岚琪心中翻江倒海,皇帝看起来一切如常,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不悦,也许是她表现得够好,把脸颊足足地撑起来,像对岚瑛说得那样,笑得越灿烂越好。但这会儿和他坐着说话,没什么不高兴,也真没觉得想象那般高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皇帝不知疲倦地对她说一路见闻,岚琪安静地听着,时而一起笑,可大多时候,她只是听着而已,很快梁总管就一脸为难地进来说:“皇上,到时候接见两江总督了。”玄烨说了声知道,颇有些失望时辰过得那么快,岚琪捧来热帕子为他擦脸,怕刚才吃粥留下什么痕迹,玄烨顺从地让她摆布,一面说:“张鹏翮是朕新任的两江总督,是治理河工的能手,开春朕要南下,先交代他一些差事去办。”岚琪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说:“温宪的身体不宜走远路,臣妾舍不得留她一个人,怕是不能陪皇上南巡。”玄烨面色一滞,说:“她都是大人了,怎么就离不开你?朕想带你去……”岚琪却匆忙打断他的话:“到时候再说吧,皇上先去忙,别叫张大人等急了。”玄烨嘀咕了声:“朕想带你一道去。”又叮嘱她好好休息别太操劳,这才往门外去。岚琪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熟悉的一切就要消失在眼前,心中仿佛涌出热血,突然喊了声“玄烨”。玄烨诧异地转过身,虽然他们之间比谁都来得亲昵,但岚琪只有在情绪激动大喜大悲的时候,才会喊他的名字,皇祖母离世后,鲜少有人再喊他的名字,以至于每一次他都记得大概是什么时候,这会儿突然听岚琪喊这一声,竟莫名感觉揪心。屋外阳光直射在岚琪的身上,光线太过浓烈,反而看不清楚她脸上的模样,苍白的阳光下,玄烨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要失去眼前的人,仿佛她会融化在这苍白的阳光之中。“让张鹏翮立刻进来。”玄烨开口,“但他之后的人,都不见了。”岚琪站定在桌前,玄烨背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能清楚地听他说:“在这里歇着,朕一会儿就来,你哪里都别去。”旋即,声音随着声音一同消失,可她心里却不再空荡荡,她是矫情了吧,也许事情没那么复杂,说到底,兴许就是想自己的男人了。因主子要留在乾清宫,环春匆匆赶回永和宫,请瑛福晋不必再等了,岚瑛大摇大摆地离开,一面对环春笑:“你瞧瞧,我就知道你家娘娘是抹不开面子,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呀,想皇上了就去见他呗。”环春不敢大意,只央求福晋:“娘娘若还不能解开心结,福晋您可要进宫多多宽慰娘娘。”岚瑛叹道:“这是自然的,我可只有这一个姐姐。”环春将福晋一路送出宫,岚瑛正好遇见离宫的舜安颜,少年郎礼貌地上前来问安,彼此客气了几句便散了。岚瑛欢喜地看着他策马远去的模样,想着温宪要嫁给这样能干温厚的男人,心里就觉得踏实。且说舜安颜一路往家中来,原是祖父派人找他回家,进门后径直往祖父的屋子走,佟国维正歪在暖炕上打盹。舜安颜到面前屈膝行礼,喊了声“爷爷”。佟国维睁眼,见孙子归来,慵懒地醒过来,开口让他坐下,舜安颜却捧来茶水侍奉他,佟国维喝了茶问:“你从哪里来的?”舜安颜应道:“孙儿在武英殿当差。”“不耽误事儿么?”“不耽误,爷爷有什么吩咐?”佟国维将孙子上下打量一番,微微笑:“我才从乾清宫退下来,皇上召见我,对我说了你和温宪公主的婚事。”舜安颜一怔,默默垂首,似乎有些胆怯腼腆,但听祖父问:“怎么?你不喜欢这门婚事?”“喜欢,孙儿喜欢公主,可是您一早对孙儿说过,娶公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您要孙儿想明白。”舜安颜一脸惭愧,“可是孙儿没听您的话,还是和公主往来亲密,实在是因为心里喜欢……”佟国维却笑:“说什么喜欢,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傻小子,知道什么是情爱?不过,对于我们家来说,与公主郡主婚配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们可是皇上的外祖家。”“是。”“可我没想到的是,皇上会真的把德妃的女儿婚配给你。”佟国维脸上微微一沉,严肃起来,“那会儿你姑姑随口的玩笑,竟成真了。”舜安颜不明白,迷茫地看着祖父:“爷爷的意思我不懂。”“眼下你也不必太懂。”佟国维的语气再无方才的笑意,认真地吩咐孙子,“即便和公主成了亲,也不要与四阿哥府里多往来。四阿哥那里的事,我自然会打点,你该做什么,且听我的吩咐。”舜安颜道:“可是公主与四阿哥兄妹情深。”佟国维笃然说:“嫁出来的人,又怎会没事往兄长家里跑?公主离宫后日子如何过,还不是看你如何照顾她?总之将来你自己守着分寸,不要与四阿哥太过密切的往来,朝堂之上点头说说话便是了。我也会尽力安排,不让你的差事和四阿哥有牵扯。”舜安颜是不明白的,唯有垂首答应:“孙儿听您的。”佟国维又皱眉道:“不要与公主情意深,就忘了根本,将来但凡我对你说的话,不用你去搬给公主听。若等公主再转述给德妃娘娘听,事情就麻烦了。将来朝廷上会发生什么,我可以预见,你却不能想象,爷爷不会让你吃亏,你要安心做你的额驸。前途慢慢才能挣,急功近利,只会害了你。” ☆、661哪怕将来先你而去舜安颜神情严肃,佟国维见他如此紧张,不免哼笑,说道:“将来身为额驸,你的责任就是哄公主开心,我们大清的额驸不吃白饭,皇帝把掌上明珠给了你,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但一切还在于你能否照顾好公主,你要明白与她的夫妻之道、君臣之道,爷爷能教你当差,可教不来你如何夫妻相处,你若是不能把公主和皇上哄高兴了,再能干也没用。我也一早与你说过,娶了公主,你就不能与其他叔伯兄弟那样享齐人之福,从今往后,只能一心一意守着公主。”也许年长十几二十岁,这句话会让舜安颜动摇,但眼下年轻气盛情意深重,他的眼里只有公主是世间瑰宝,其他女子都不入眼,又怎么会为了齐人之福而放弃与公主的姻缘,此刻将祖父教诲皆记在心里,郑重起誓,绝不辜负皇恩不辜负祖父教养之恩。待舜安颜再赶回武英殿当差,皇城门外,两江总督正觐见罢了皇帝出来,诸多同僚等候在那里向他道贺践行,舜安颜遇上了便也问候了一声,却因有人当面玩笑似的起哄喊起了额驸,他面上挂不住,匆匆就离了。毕竟皇帝还未正式下圣旨,要稳重低调才好。此时乾清宫内,梁公公已吩咐底下的人,太后之外无论谁来,皇帝也不再见,赏下的腊八节礼也不必各宫来谢恩,梁公公并未察觉德妃娘娘有何不悦,只是皇帝近来实在辛苦,能让他歇半日也好,却不知娘娘有心结,皇帝亦有心事,此刻两人见面,不见得真能好好歇一歇。且说玄烨见过了张鹏翮,与他说起河工之治,一时精神投入,待得君臣散了,恍然想起岚琪还在暖阁等他,竟是心头一沉,呆呆在桌前坐了许久,才起身往外头走。没有穿避寒的衣裳,一出门就被冻得清醒,梁公公着急地拿来氅衣要为皇帝披在肩上,玄烨推开问:“娘娘在做什么?”梁总管道:“皇上不让打扰,奴才没敢进去瞧,左右环春在屋子里,必能伺候好娘娘。”玄烨一路往暖阁来,门前棉帘半掀,就听里头说:“有风灌进来了,你去瞧瞧是不是皇上那儿散了。”他阔步入内,便见环春出来,两边撞见了,皇帝示意她悄声出去。待再往里走,见岚琪盘膝坐在炕桌前,桌上摆了一盘棋,她一手捧着棋谱,一手捏着白玉棋子,看一眼棋盘看一眼棋谱,像是悠然自得。这叫玄烨有些意外,方才岚琪周身的气息,可没让他想到能看到这样一幕。岚琪不经意地扭头,不见环春却见玄烨已经来了,竟也不起来,暖暖而笑:“这盘棋臣妾解不了了。”玄烨走到她身边,看了两眼棋谱,不耐烦地说:“这盘棋朕给你讲过两遍了,你怎么又不记得?”岚琪将棋谱翻了翻,不信地说:“皇上几时讲的,臣妾怎么不记得?”见玄烨虎着脸,隐约想起之前的事,果然是讲过的,而上一次玄烨说他讲过了,自己也反问了一样的话,不禁憨然笑:“棋谱都长得差不多,臣妾记不住。”玄烨往她身边一坐,不似方才的不耐烦,握着她的手拿棋子,耐心地讲解每一步,但他讲得不入心,岚琪也听得不专心,只管目不转睛地看着玄烨的侧脸,岁月和风尘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再不见当初年轻时的白面稚嫩,现在想来,当年的皇帝真真孩子气极了,如今越发有男儿魅力,可她自己也老了。想到自己老了,想到晨起在镜中看到的眼角细纹,岚琪不自觉地朝后退开,害怕凑得太近被玄烨看清楚,可她忘记了皇帝正握着她的手下棋,这一下好似挣扎的避让,让玄烨从心不在焉地解说中抽回神思,目色深深地看着岚琪,有意将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一捏,问道:“还学不学了?”岚琪摇头:“没心思了。”“怎么了?”她嫣然一笑:“就想看着你。两地相隔时,也没有如此想念,近在眼前却觉得思念深重,皇上,臣妾这话听起来矫揉造作了吧?”玄烨点头,松开她的手顺势把整个人揽入怀里,大手轻轻从她的肩颈顺着胳膊滑下去,温柔地反复抚摸着,本以为就要这样静下去,皇帝忽而问:“你是不是有心事?”“我只是想,我和其他人一样不能免俗,害怕自己年华老去,害怕过了四十岁,再也不能这样和你依偎温存。”本以为自己说不出口,可一如他温暖的胸膛,所有的顾虑都抛在脑后,身心自在下,无所顾忌,慢声细语地说着,“岚瑛说她的御夫之道,就是把阿灵阿牢牢拴在身边,她尚年轻,撒娇撒痴都十分可爱,可是我老了,念佟都能把这手写字,叫我学她的模样跟你耍赖纠缠,我实在是做不到。”玄烨的下巴轻轻蹭在她的发髻之上,岚琪依旧有一头丰盈乌发,他笑道:“我尚未生白发,你何来的老?早些时候有个人多骄傲,说她再老再老,也永远比我小。”彼此之间抛开了尊卑,就仿佛只是在说夫妻之间的话,岚琪不知怎么想的,仿佛当这是最后一次她在皇帝面前放下帝妃的身份,只想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年轻时才会有劲儿说那样的话,无视岁月匆匆,以为青春会永驻,如今回头看,才知自己多鲁莽肤浅。”岚琪软软地笑着,眼神一晃,更是道,“年轻时见不得别人在你怀里,我还能仗着自己青春美貌吃醋撒娇,现在就是有心这样做,就是你允许我这样做,我也说不出口了。人要有自知之明,可就是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屋子里倏然静下,玄烨听得入神,不免一怔,问怀里的人:“怎么了?”岚琪缓缓坐起来,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含笑说:“我怕等我成了白发老婆婆,还是这副心肠脾气,反反复复,我自己都觉得麻烦。”玄烨微笑:“说到底,是为了朕在路上见了她们所有人,你生气了。”岚琪却摇头,但问:“皇上说过,咱们之间无话不可说,臣妾想问您几句话可好?”玄烨点头,嗔怪她:“从来都是你多疑。”“臣妾想问皇上,您对敏常在到底怎么看的?”岚琪问出口,浑身一松,眼底虽然露出了怯意,可紧紧盯着玄烨的双眸,她以为自己会看到玄烨局促的神情,可眼前的人只流露出奇怪的模样,问她,“怎么突然提起敏常在?”岚琪微窘,抿了抿唇道:“皇上喜欢她吗?”玄烨摇头:“只觉得她是个能叫人安心的伺候在身边的人,朕从前对她好,是不愿她在翊坤宫出了什么事,你因此心中愧疚,到如今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陪在身边的人。”岚琪但问:“皇上说的是真心话?”玄烨笑:“怎么不是真心话,朕对皇贵妃的情意,不曾隐瞒过你,你都看得见。”说着就觉得奇怪,不禁问,“朕以为你为了路上的事吃醋,或是容不得那几个年轻的,怎么只提敏常在?”他甚至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暧昧地对岚琪说,“朕只是见了她几次,没做那些事。”岚琪面颊绯红,忙局促地说:“臣妾知道的。”“你知道?”“刘官女子有身孕,臣妾当然要查,就可惜孩子没保住。”玄烨压根儿没在乎那个孩子,竟不知怎么反高兴起来,促狭地追着岚琪的目光问:“还查了别人的?”“顺、顺便看了眼。”岚琪看到玄烨眼中的自己,若说玄烨脸上已经浸润了岁月痕迹,可他的眼神一如十几年前那般炙热深情,他看自己的目光从不曾改变过,而她依旧患得患失,也和当年的小常在无异。如今女儿恋上舜安颜,恋得心痛难当;又有陈常在爱上了皇帝,几乎染上相思病。她们十几岁青春年华,就该有这样的热情,自己算什么?四十岁就在眼前,骨子里没有任何长进,她还把自己当二八年华的少女,贪恋玄烨对自己的看重,霸道地不愿意在他心里挪出一点地方给别人。可玄烨听明白了岚琪的心事,身心皆松快,方才拥着她还有几分警戒的姿态,这会儿竟一转身,反将岚琪的肚子当枕头垫着,慵懒地躺下说:“你吓坏朕了,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往后朕一定要冷静,你身上能有什么大事,真有大事你反而越挫越勇,只会拿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来折磨朕。”岚琪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不服气地说:“皇上眼里的小事,是臣妾心里的大事,没有你,我就一无所有了。”玄烨侧目悠悠看她一眼,转过脸阖目小憩,口中却是说:“朕怎会让你一无所有,一切事,朕都会为你周全,哪怕将来……”玄烨想说“哪怕将来要先你而去,朕也会事先为你周全”,可他到底没说出口。眼瞧着奔天命之年,他对于生命的敬畏和人世的留恋越来越深,与其说眷恋皇位,不如说有更值得他珍惜的人和事,本以为会以“帝王”的身份度过一生,现在早不是如此了。又听岚琪声如蚊吟地问:“为什么在路上,把每个人都见一遍?” ☆、662孝懿皇后遗志(还有更新“朕只是心血来潮,看看她们都在想什么,旁人不说,难道你觉得朕召见宜妃惠妃,也能行床笫之事?”玄烨慵懒地笑着,毫不在意地回答,“朕那会儿猜想,你知道了又该如何吃醋呢。虽担心你,可又觉得有意思。”“这事儿可没意思。”岚琪轻声说,她另有心事没有讲,只道,“下回别逗我了,我们都不小了。”“你就总把年纪挂在嘴边,才容易心烦。”玄烨笑着,拉过岚琪的手,珍宝一般捧在怀里,却悠悠像要睡去的模样,呓语着,“也好,你是在乎朕这个人,朕就怕越往后,身边的人越在乎的都不知是什么东西了。”岚琪听得心头一颤,未言语,怀里的人安然假寐,今日他不再接见大臣,仿佛卸下身上的担子,本以为只是小睡片刻,竟是酣酣沉沉一眠不醒,可等他恍然警醒时,却是几乎跳起来问:“你身子该麻了吧。”但岚琪早就脱身,把他安置在绵软的枕头薄毯中了。而皇帝睡意深浓,众人安安静静伺候了洗漱,他就又被推下,岚琪坐在他身边,哄孩子似的安抚他,轻悠悠说着话,玄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不知不觉竟又睡过去,他是累极了,且安心极了。岚琪走出暖阁时,天色已暗,环春几人忙不迭地给她穿戴氅衣斗篷,将温暖的手炉塞在主子怀里,乾清宫门外已备下了暖轿,可所有人连喘息都不敢发声,唯恐吵醒了酣眠的皇帝。梁公公送岚琪到门前,才总算敢开口说:“托娘娘的福,万岁爷总算歇着了,这几天没日没夜的操劳,奴才还挨着轮班歇得比主子好,想想都惭愧极了。”岚琪被裹得严严实实,难免嫌热,把手炉递给了环春,自己稍稍解开胸口的领子透气,听见梁总管这样说,心口更是一松。她到底还是担心玄烨忘记了自己,可二十几年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可以比任何人重要,就是不能与朝政相比,即便关键时刻玄烨或许会选择她,可她不能先把自己看得比朝政更重。梁公公又道:“奴才不该多嘴,可这阵子不见娘娘来乾清宫,心里实在着急,恳请娘娘多疼一疼万岁爷,得空就来瞧瞧才好。”岚琪且笑:“梁总管是要好好歇息,皇上身边离不得你,皇上说想吃环春做的菜,这几日我会时常来,明日你问过皇上后,把大臣觐见的时辰告诉我,别叫我撞个正面,彼此尴尬。”梁总管一一应下,岚琪却不坐轿子,带着环春往回走,听说妹妹早就离宫了,她举目望一眼稀疏的星空,轻叹道:“亏得她今日把我推来,我才知道皇上的心意。”环春紧紧跟随,笑问:“主子心里可畅快些了,只怕没有人比皇上更能哄您高兴。”岚琪却摇头:“说了怕你觉得我矫情难伺候,个中滋味大概只有我自己能体会。罢了,反正我信他的话,至于她到底如何,随缘吧。瑛儿说的好,和我什么相干呢?想的多了,只会让别人觉得我多管闲事,狭隘又做作。”环春听得云里雾里,一声他一声她,分不清到底说的是谁,但见主子脸上有笑容,总算松口气,又听说皇上想吃她做的饭菜,便与娘娘一路商议做些什么才好。腊八之后,连着三四天,环春都跟着自家主子出入乾清宫,皇帝的御膳每日都分赏到后宫,皇帝自己吃的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小菜,但精神气色都比前些日子好些,终于得空去给太后请安时,老人家亦笑:“果然还是岚琪伺候你才好。”皇帝则与太后商议明年几件大事,一则要为九阿哥十阿哥立福晋,二则是要侍奉太后南巡,三则便是南巡后大封六宫。阿哥福晋和册封六宫,不是难事,倒是南巡,太后有所犹豫,老人家这次东巡得以返回故里,至今津津乐道,但唯一不尽兴的,便是她的宝贝孙女温宪不能随驾,南巡固然有兴趣,可一想到温宪不能相随,就举棋不定了。玄烨请太后在除夕前给他一个准信,而岚琪知道皇帝此番南巡的决心,侍奉太后同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孝敬她,太后同行另有意义,玄烨向来不轻易做劳民伤财的事,便私下劝太后答应南巡,更道温宪若知自己阻碍了皇祖母的脚步,反而要自卑惭愧了。太后则道:“那就把孩子的婚事定下吧,这件事办好了,我便踏实了。”待岚琪将太后的话转达给玄烨,正月里圣旨下,九阿哥十阿哥是年选福晋离宫建府,五公主下嫁国舅府舜安颜,南巡归来,便为皇子公主操办婚事。翊坤宫、永和宫有喜事,宫内宫外皆来道贺,正月里正好送往迎来,十足热闹了好一阵子,且另一边准备皇帝南巡事宜,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紫禁城内一片繁荣景象。岚琪整天忙得不知今日是何日,那天太后召她到宁寿宫去,有老王妃进宫请安,要她过去一道说话,岚琪刚在永和宫见了宗室命妇,一身华贵鲜亮的吉服,拥着氅衣便匆匆往宁寿宫走来。半道上遇见两乘软轿,那边知道是德妃娘娘在这里,忙停下轿子,太监宫女拥簇轿子上的人过来,岚琪见到是佟国维夫妇俩,不免让环春几人前去相迎。等他们到了跟前,更是客气地说:“国舅爷和夫人何必下轿呢,打发个奴才说一声便好,地上都是积雪薄冰,您二位要小心走路。”佟夫人年事已高,孝懿皇后故世后郁郁寡欢,几乎不怎么进宫了,岚琪都不记得上回见到她是几时,此刻徒然见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心里不免沉重,而佟夫人见到雍容华贵的德妃娘娘,想着她的女儿若还在世也该如此,亦是悲从中来,只是守着礼仪分寸,死死地撑着罢了。相比之下,佟国维精神矍铄气色极好,在岚琪看来这总是好事,皇后也定不愿父母家人为了她太过悲伤。彼此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岚琪便让环春搀扶佟夫人上轿,他们老夫妻俩同是进宫来向太后请安并谢恩,家中嫡孙就要娶公主做额驸,圣旨下那会儿,佟夫人身子不爽未能进宫,今日精神好些了,佟国维便带她进来。岚琪看着佟夫人坐回轿子里,正要请佟国维也坐轿子,他却笑道:“臣可否与娘娘同行?”“您……”岚琪本想拒绝,却见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要与她说话的意思,而佟国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是国舅国丈,无须太过避嫌,两人并肩通行,环春则在主子的暗示下,渐渐带着宫女太监离得远了。佟国维见这光景,才开口道:“娘娘果然机敏聪慧。”岚琪听他一副长辈的口吻,索性谦和道:“您这话从何说起?”佟国维少不得夸赞几句,可话锋突然一转,幽幽问德妃:“腊月里娘娘时常侍奉在万岁身边,听说乾清宫里几时几刻觐见大臣,娘娘也知道得十分详细。”岚琪眉头微微一震,显然这话背后的意思,是指摘她有涉足朝政的嫌疑,努力定下心来道:“皇上脾胃不好,我不得不尽心照顾,知道乾清宫的时刻,也是不想与大人们正面相遇。”“是,娘娘谨慎。”佟国维躬身道,可再抬起头时,却似满面谋算,沉甸甸道,“娘娘要知道,在旁人眼中,您的行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岚琪心口跟着一沉,努力冷静下来,反问:“国舅爷的意思是,我这样做太过张扬,失去了妃嫔的分寸?”佟国维竟是开门见山地问:“孝懿皇后遗志,娘娘可知?”岚琪避开了他的眼神,轻声道:“皇后有遗愿?”两人的话没说到一会儿,可彼此都再明白不过是在讲什么了,岚琪回避不是不想对佟国维坦白,而是这些话不能宣之于口,佟国维何等谋算心机,怎会不体谅德妃的难处,自然不再咄咄逼人地相问,而是笑道:“老臣此生再无大事,只愿完成皇后夙愿,还望德妃娘娘能从中相助,多多成全。”岚琪的目光远远投向路的尽头,仿佛心不在焉地说着:“一切随缘,强求不得。”佟国维不以为意,反而继续道:“还请娘娘多看几眼后宫朝廷的形式,多看一看阿哥们的文武短长,历朝历代前朝后宫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您的一言一行,会影响甚至决定许多的事,还请娘娘三思。”岚琪也不再避嫌,直接问:“国舅爷眼中,我哪些事不该做?”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慑人的傲气,冷幽幽一笑看着德妃,一字字敲入她心里:“娘娘如今,不该再以宠妃自居,您不该再让世人觉得,皇帝离不开您离不开永和宫。相比之下,长春宫、翊坤宫、景阳宫,才是您该效仿的模样。”“效仿她们?”岚琪不解。佟国维道:“世人眼中,可看不到您博大宽容的胸怀,只看得到您不可一世的荣宠。” ☆、663皇帝的意志(还有更新“世人如何看我?”话到这一步,她反定下心,冷静地问佟国维,“国舅爷眼中呢?”佟国维微微蹙眉道:“臣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娘娘您……”岚琪却悠悠打断他的话,温和地问:“想必世人不会知道,我通晓乾清宫里皇上治理朝政的时辰,世人也看不到我在宫内锦衣华服,世人更不会知道皇上昨晚招幸了哪一位娘娘,或是今天与谁共进午膳,紫禁城内的事,严禁对外泄露一丝半点。国舅爷,您知道吧?”佟国维眉头紧锁,不言语,莫名地看着德妃,有了几分敌意,毕竟最早乌雅氏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是女儿最先背叛了自己不愿在为家族谋求利益,才变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他只有顺着女儿留下的路走下去。岚琪见他不语,想必佟国维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说得太多难免显得咄咄逼人,佟国维毕竟是长辈老臣。而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他们这些盯着宫里事的人,才会知道皇城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明明是他们利用了后妃利用了女人,后宫的女人从来并不能真正影响和决定什么。太皇太后早就对她说,红颜祸水,是无能的男人逃避责任的最佳借口,褒姒妲己何以能灭国,没用的,分明是周幽商纣。而岚琪心中另有一信念,也是她早早就灌输给胤禛的,这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那么对她而言,若想为儿子谋求前程,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站在皇帝的背后,成为他最最信任的人。即便她的本意并非为儿子谋求前程,可若有助益,何乐而不为。“树大招风的道理,我很明白,多谢佟大人提点,为了不让四阿哥在朝堂上被大臣们在背后指点诟病,我自然会在宫中谨言慎行,这也是孝懿皇后一贯叮嘱六宫的事。”岚琪正色,纵然佟国维气势强大,她还是正视了他深邃苍老的双眼,微微含笑,“身为妃嫔,皇上的意志才是我的意志,皇后有何遗愿遗志,自然有该继承的人传承,国舅爷您觉得是谁?”“娘娘的话……”“我想我们本身是不冲突的。”岚琪微微一笑,颔首向佟国维致意告辞。唤环春上前来,路上有薄冰,互相搀扶才能走得稳,一面更吩咐小太监们,“多几个人去扶着国舅爷和福晋的轿子。”不过岚琪一走开,刚才对着佟国维的正气和稳重就懈怠了,佟国维会突然跑来对自己说这些话,显然朝堂之上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皇子们这才刚刚自立门户,大臣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伸手了。胤禛在外不知会面对怎样的诱惑和陷阱,他能辨明正邪吗?而作为最最接近皇帝的人,岚琪很早就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于储君动摇的心,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敢把为儿子谋求前程的愿望从心底挖出来,这是要深深埋藏的事,一旦从心底浮起,她就会变成玄烨口中所说,终日在算计的女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算计玄烨。岚琪忽然站定,一手捂着胸口,环春紧张地问娘娘是否身体不适,岚琪却自言自语:“我只能为皇上一人做事,只能为他一人。”这之后去宁寿宫,岚琪再如何掩饰心事,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不安,太后看来以为她不舒服,与宗室老王妃们说道:“宫里的事,都靠德妃几人料理,那么大一个家,她自然是辛苦的。”出身贵重的老王妃们都知道德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看不起她的出身,也不至于当面轻视,但却把不满转嫁在旁人身上,彼此叹息着,颇有埋怨的意味:“听说皇上如今多宠汉家女子,皇子阿哥府里都不乏汉家女子出身的侧福晋和侍妾,更莫说我们这些家中。汉家女子个个儿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很迷人。男人们孩子们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喜欢得生儿育女,几乎要动摇正室地位,我们这些蒙满贵族的血统,可就要糟蹋了。”另有人道:“可不是吗,他们都学着皇上的样子,有皇上撑腰,咱们说的话也不管用了。”太后不怕得罪这些人,只是没必要说难听的话弄得很尴尬,敷衍了她们,待散了后,才对岚琪说:“刚才那些你听过就是了,不必搬给皇帝听,别叫他心里添堵。我们正经阿哥都出身贵重,汉家女子生的那几个,那么小能成什么气候。”“皇上推行满汉一家,汉家文化千年传承,在皇上眼中无上崇高。”岚琪含笑道,“皇上常说那些世家子弟,仗着骨子里几滴贵族血脉,尸位素餐不求上进,他们的血脉再正统,也早晚把家败光了。大家族中,往往庶出的子弟更上进,他们身上没有高人一等的娇气,自然而然就处处用心努力。”岚琪说时顺口而出没有多想,但见太后喃喃自语:“可不是,皇阿哥们何尝不是。”她才心头一紧,这话若是叫多心的人听见,她可就有指摘太子的嫌疑,胤禛的嫡出身份终归不正统,众皇子中只有太子一人嫡出,而太子有多少能耐,所有人都看得见。太后似乎真没多想,之后便与岚琪商议别的事,将经年为温宪积攒的嫁妆拿出来给岚琪,让她若不随驾南巡,在家好好整理一番。岚琪惊讶于太后的心思,温宪的嫁妆若真照这个架势送出去,才应了佟国维那句“树大招风”,太后这哪儿是嫁孙女,是嫁她亲生闺女么?可太后却笑道:“我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这么多年攒下的都分给孩子们了。你别以为温宪这里多,我之前留给胤祺的几乎差不多。只是十阿哥要亏待些,但温僖贵妃留下的那些,也足够他自立门户了。”太后说着,突然想到:“我怎么又忘记了,如今你和钮祜禄家是亲戚呢,十阿哥府里的事,他们家会尽心吧。”岚琪笑道:“十阿哥的宅子和温宪的公主府都要张罗,臣妾已经托付阿灵阿夫妻俩帮忙看顾了,自然一切是照规矩由内务府来操办,他们只是帮忙去看几眼。至于九阿哥,当然宜妃自己会操心。”太后唏嘘:“没想到贵妃留下个儿子,到头来还要你替她照顾。当初把你妹妹嫁给阿灵阿时,她那样得千不甘万不愿的,都是孽啊。”岚琪不以为意:“为了阿哥和公主的婚事,还有大封六宫,臣妾多半是不随驾南巡了,您只管安心游玩去,等您回来时,必定一切都妥当。”那日岚琪从宁寿宫退出,好容易在家里歇口气,宫外四贝勒府里传来消息,说小阿哥不大好,但本以为弘昐这一晚就要过去的,没想到孩子硬是又撑了下来,悬着一口气不下去,隔天再有消息来时,说弘昐缓过来了。岚琪熬得一夜不眠担心小孙儿,现下听说孩子缓过来了,又希望他能真正健康地活下去,但午后胤禛进宫请安,神情凝重,很明白地告诉母亲,孩子怕是活不久,请母亲心中有所准备,不要太悲伤。不在眼门前的孩子,的确不至于伤心欲绝,而胤禛今日来,是想与母亲商议南巡的事。圣驾拟定二月初三起驾,不剩下多少日子准备,打前站的大臣们已经出发,大部队紧跟着就要动身。“弘昐若是在前头殁了,儿子倒也能放心随驾,可若他还撑着口气,我该如何随皇阿玛南巡?”毕竟是亲骨肉,胤禛怎会冷漠无情。“家里的事,你就交给毓溪吧。”岚琪安抚儿子,“皇阿玛既然钦点了你这次随驾,大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了,下一次南巡不知是何时,你们出趟远门也不容易。小时候你去过一次,如今再去看一看有何变化,你的眼界胸怀都会宽广。”“可是弘昐……”“决定或去或留,总要有人做无情人,额娘来做好了。”岚琪狠下心肠,严肃地对儿子说,“孩子注定要走,你陪着他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父亲在身边,你虽是父亲,可你也是儿子,现在你的父亲要你为他保驾护航,你也不能推脱。额娘和毓溪会为你看好这个家,说到底,弘昐和我们没有缘分。”胤禛沉沉道:“没想到额娘,会说这样的话,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岚琪笑道:“额娘只是知道,你绝不会后悔随皇阿玛南巡走一趟。”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胤禛渐渐放下包袱,离开时与母亲一道走到宫门前,岚琪忽然问儿子:“上回你去国舅府,回来与我说隆科多心思不正,这些话你还对别人说过吗?对国舅爷说过吗?”胤禛摇头:“我并不常与他们家人相见,只有舜安颜往来得多些,也是因为温宪。”“那就好,毕竟是他们的家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664不可自断手足(三更到“自从皇额娘去世后,我很少见皇额娘家里的人,与其说是我不上门去问候,不如说是国舅府的人躲着我。”胤禛想了想这几年的境况,与母亲道:“便是在朝房里见了面,或在某部衙门见了,我们也是匆匆打个照面.额娘,他们是不是真的躲着我,是想撇掉皇额娘曾经抚养我的事,不愿意在背后支持我?”岚琪没料到儿子竟掏出这么一番话,果然平日里不多聊一聊,根本猜不到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儿子倒云淡风轻地继续道:“额娘,不是我多想,在外头不比在宫里,如今真是什么话都能听得见,甚至许多秘闻传闻,宫外比宫里知道得还清楚,听得多了真真假假我也会弄不清,好在眼下都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叫我上心,但若往后,也许就说不定了。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想时日一长,我们早晚要生分的。”左右没有外人,环春站得也远,岚琪至少放心不会有人把儿子这番话传出去,上次他对自己说让大阿哥卸甲的事,看样子他是梗在心里了,往后朝堂里办差,指不定兄弟之间还会起矛盾冲突。大阿哥他们就算没有手足,还有外戚扶持,胤禛却是孤零零在外头,乌拉那拉氏虽是贵族,朝政之上并使不出力,怪不得他之前流露出对胤祚的思念,若是胤祚还在,他们兄弟在一起,一定有商有量。她不禁安慰儿子:“十三十四眨眼就长大了,他们离宫后你们兄弟在一起,你就有个帮手了。”胤禛却笑:“那两个小家伙,别惹祸就好了,十三尚好,十四是匹野马,怕是没人管得住他。”说着脑中一个激灵,忙对母亲道,“额娘不要多心,我并没有说自己无助孤单,更、更不会怨您家世单薄。”岚琪摇头,将儿子的氅衣系带绑整齐,自信地笑着:“额娘从不曾为此自卑,又怎么会疑你的心意?何况毓溪做事周全,时常亲自或派人去看望你外祖父外祖母,额娘还能不知道你们的心意。”胤禛笑道:“都是额娘的功劳,毓溪她越来越好了。”岚琪欣慰,将儿子推出门:“回去吧,这一走不知几时回来,好好和毓溪说说话。”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岚琪才严肃起神情细细回想他刚才的话。国舅府的态度耐人寻味,佟国维若是无心助胤禛,为何还要来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可他们竟一直疏远四阿哥,弄得胤禛以为自己要被撇清关系。这也实在太奇怪,她虽有心智,也不能事事都想通透,而这又是极敏感的事不能随便对人说起,唯有按在心里暂且不提。这晚乾清宫翻了密贵人的牌子,岚琪这边不必预备伺候,难得闲下来,夜里在灯下和环春对坐,为皇帝缝一双袜子,好好的却见香月火急火燎地跑来,说公主阿哥打起来了。岚琪撂下手里的东西,急匆匆跟着香月赶来胤禵的屋子,就看到温宪正骑在弟弟身上,边上胤祥和温宸死命地拉,温宪却是杀红了眼似的不肯撒手。虽然从前他们也吵架,可没见过这样打的,岚琪看得目瞪口呆,边上太监宫女纷纷上前去把人拉扯开,胤禵脖子里被挠了几道红印子,衣领都被扯脱线了,女儿倒是没受什么伤,但这样撕扯,发髻衣衫全乱了。“额娘。”小宸儿受了惊吓,眼泪汪汪地拉着母亲的衣摆,岚琪将女儿搂在身边,本想厉声呵斥,女儿柔柔的一声额娘,让她散了几分火气,只是冷声问,“这个年纪了还要打架,是不是觉得跪到永和宫门外去,才脸上光彩?”胤禵气喘吁吁地嚷嚷:“我没动手,额娘,我没打皇姐,我可不打女人的。”胤祥着急地走上来说:“姐姐为了不能南巡发脾气,胤禵说不恰当的话顶撞了姐姐,他们就打起来了。胤禵真没动手,可他也不好,额娘,我会说他的,您别生气,您把姐姐带回去吧。”小宸儿也说:“额娘,胤禵没有打姐姐,我看到的。”岚琪搂着小闺女,无奈一叹。四个孩子,两个温柔如水体贴又懂事,两个张牙舞爪霸道又骄纵,明明她是一样教养的,可孩子的天性束缚不住,到底还是照着他们自己的模样长了,想到今天胤禛说起十四弟是一匹野马,竟不禁笑了,她有儿孙福,可这些儿女冤家也实在不好对付。温宪已经冷静,知道自己又惹祸了。最近她脾气真不小,这次南巡舜安颜随扈,她却不能去,两人眼瞧着几个月互相看不到,公主的心情一落千丈,看谁都不顺眼,胤禵不知天高地厚地惹怒了她,姐姐立刻就上手了。这会儿看到母亲脸上有笑容,倒是放心些,眼珠子一转,从宫女手里挣扎开,跑来弟弟面前。胤禵乍见姐姐又冲向自己,倒是吓得朝后缩了缩,温宪竟哈哈大笑,伸手拍拍十四说:“姐姐刚才脾气不好,可我们是亲姐弟,不许有隔夜仇,姐姐给你陪个不是,回头你要什么,姐姐给你。”岚琪明知女儿故意做戏给自己看,心里发笑又懒得理会她,牵着小宸儿的手便出去,笑悠悠说:“额娘真是心疼未来的女婿,小宸儿,你姐夫往后是不是也会动不动就挨打?”小闺女咯咯笑着,一面跟额娘走,一面扭头冲姐姐喊:“姐姐,你可不能打舜安颜哥哥。”温宪羞得满面通红,冲过来缠着母亲,岚琪这才正经脸色对她说:“你们现在打架,额娘还能管,将来你们兄弟姐妹之间若为了什么事彼此生分,额娘会心碎的。”温宪觉得额娘言重了,撒娇说:“不至于,我们从小滚着打着长大的,皇祖母说这才是亲兄妹呢。”岚琪却想到女儿就要成为佟国维的孙媳妇,虽然公主下嫁,君臣有别佟家的人永远都在她之下,可舜安颜终归是佟家的子孙,照国舅府如今的态度,将来好些事怕是说不清楚,不禁道:“长大了,很多事身不由己,但血浓于水,无论如何,你们兄弟姐妹不能自断手足,知道吗?”温宪不懂这些,只腻歪着说:“额娘想得太远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和十四打架还少吗,您还没看习惯?”岚琪却把一双女儿拉在面前,嘱咐她们:“我的女儿只要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好,记着额娘的话,将来外头任何事都与你们不相干,阿玛和额娘会护着你们一辈子。”小宸儿更是听得懵懵懂懂,难得出言责怪姐姐:“姐姐你看,你把额娘吓坏了。”温宪还是不明白,只好搂着母亲撒娇,说给她捶捶腿让额娘消气。看着姑娘们还没开窍,岚琪不知是喜是忧,也许正如胤禛说的,等她们离了这个家,听得多看得多,好些事自然就懂了。转眼已在正月末,近来天气晴朗,估摸着之后几天也不会有风雨,二月初三圣驾南巡的计划当不作改变。宫内宫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这几年皇帝动不动近处远处地往来,仿佛所有人都习惯了跟着皇帝到处走,此次南巡,侍奉太后游幸各地风光外,视察河工、农作、民生是皇帝首要的事。为确保途中安全,具体的出巡计划未颁布下去,但岚琪隐约知道,怕是两三个月都不见得能回来,而太后经不起长期的车马劳顿,必然是要驻跸各地,且停且走,这样一来极其耗费时日,但能避免太过辛苦,岚琪对太后对玄烨对孩子们,反放心不少。可是出巡在即,玄烨却好几日不见岚琪,他软磨硬泡甚至翻脸,人家就是不肯跟着出门,一负气就不再见她,旁人尚不知道,帝妃却俩已经冷了好些天。因这次要侍奉太后,五妃之中除岚琪和荣妃之外,照旧都随驾出门,但其他宫嫔扈从的便少了,嫔位之上只有僖嫔、敬嫔,再和贵人、密贵人等等,宫里会留下许多人,不比上一回整个紫禁城走空了似的。二月初一,荣妃突然派人来,让岚琪去乾清宫帮皇帝打点行装,岚琪才知道梁公公本去景阳宫请荣妃,结果荣妃头疼犯了起不了床,便假手她过去帮忙。岚琪担心推脱反而尴尬,明知道玄烨故意跳开她的,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她在暖阁里看着宫女们将皇帝贴身的衣物装箱子,身后突然有人说:“你来干什么?”不用回身就知道是谁,宫女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地,梁公公满脸尴尬地跑进来要他们都出去,岚琪不得已亲自去拿了几件衣裳放进箱子里,一面叮嘱:“路上出了汗,别捂着,勤恳换着些才好。”“朕一向整洁,还用你来说?”玄烨很不耐烦,发脾气似的说,“你既然不肯去,这些事也不用你操心了。”岚琪却捧着手里的衣裳,笑悠悠看着他:“就要几个月不见了,皇上还不肯赏个笑脸?” ☆、665不想再见的笑容(还有更新“有什么可笑的,就要几个月不相见,你笑得出来?”玄烨说着就把箱子踹了一脚,不耐烦地坐到一边,瞪着眼前的人,“如今让你随朕一道出门,都做不到了?”岚琪站到他身边去,含笑说:“臣妾该说的都说了,皇上南巡不光为了游山玩水,臣妾留在宫里也有臣妾要做的事,您看荣姐姐这阵子身体也不好,撂下她在家里,哪个能放心。”“和别人什么相干,没有你没有她,这宫里也乱不了。”玄烨依旧不肯罢休,竟似有几分孩子气,还试图劝服岚琪,“你不在朕身边,朕不放心。”岚琪不知不觉就坐下了,依偎着他说:“您非要臣妾说心里话,旧年东巡回宫那些日子实在自在安逸,二十多年了,臣妾也会想歇一歇。这回您出门,臣妾又能偷懒几个月,而宫里有人看守着,总比没有好,总之将来再有机会,臣妾一定相随,温宪嫁了人,总没道理再陪着她。”“将来你若再有借口如何?”玄烨不甘心,“说好了,趁我们还年轻,五湖四海走一走。”岚琪依偎着他,轻轻摇晃着身体,温言软语哄着他高兴,玄烨也非真是个孩子,两人温存半天,到底是妥协了。而很快有大臣等着见皇帝,岚琪也要为皇帝打点行装,玄烨说夜里去永和宫,她忙活好这边的事,便先离开了。走出乾清宫时,环春听见主子长长叹了口气,瞧见她眼底有异于平常的神情,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终究没问出口。是日午后,书房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几位阿哥去试后天随扈出发时要骑的马匹,挑选时突然有马撒野,惊得马群慌乱,将阿哥们踢伤了,岚琪听得心惊胆战。好在不久后,十三十四被安然送回,却是听说九阿哥十阿哥伤的不轻,岚琪唯恐太后不安,便让俩孩子歇着,自己往宁寿宫来安抚太后,而十阿哥左胳膊折了,小半年怕是不能动。皇帝派梁公公来看望十阿哥,梁公公多心问太后是不是会改变主意不出门,没想到果然亲疏有别,太后却是道:“一路都安排下去了,我若突然不去,这么大的变故不知百姓官员要怎么想,我不能给皇帝添麻烦,自然还是照日子出门,宫里的人会照顾好十阿哥。”岚琪见太后这般态度,不再多言,安顿好十阿哥,又问了问太后行装是否打点齐全,太后反道十三十四阿哥也受了惊,让她早些回去,这才离了。回来时,进门就瞧见温宸和敦恪在院子里踢毽子,心知是杏儿来了,径直往儿子们的屋子来,果然见敏常在在胤祥身边,母子俩对坐着,正听见她说:“你们还小,不要总是骑在马上,比不得哥哥们有体力。要紧的是,你若坐车,好歹能劝十四阿哥也坐车,他还是头一回出远门,你要多照顾弟弟。”岚琪含笑进门道:“胤祥最最懂事,这些话他心里比我们还明白,胤禵跟着他出去,我很放心。”里头的人忙离了座,岚琪挽着杏儿没要她行礼,一道坐下后,瞧见胤祥的行装都打点整齐了,夸赞他:“我敦促胤禵收拾东西,他紧赶慢赶地才准备好,胤祥这里都不用我盯着,自己就会准备了。”敏常在且笑:“还是您教导的好。”岚琪知道,杏儿必然是担心十三阿哥也被马踢了才会跑来看,这本也没什么,毕竟敏常在能随时出入永和宫,是向来有的事,只是如今岚琪自己有些心虚,至少这几天并不想见到她。此刻听孩子不高兴地问:“为什么额娘们都不陪着皇阿玛出门,我在外头,会担心你们的。”敏常在笑道:“南巡不比东巡,路程更遥远日子更长,你妹妹的身体撑不住,上一回她回来就病了,两个多月了,现在夜里还咳嗽呢。”岚琪不经意地抬起头看敏常在,她正温柔地向孩子解释着,眼眸中的笑容真挚诚恳,却叫岚琪心中一阵发紧,敏常在忽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温婉地笑着说:“臣妾会多来陪陪您,咱们总不会闷的。”岚琪心中一咯噔,果然变了心的人,是她自己吗?慌忙含笑答应:“我们姐妹悠闲在家里呆着多好。”这日直到傍晚时,因九阿哥十阿哥被马匹踢伤,他们俩不再随扈出巡,本以为宜妃会留在宫里照顾九阿哥,不想皇帝却点名要她继续随扈。乍一看都以为皇帝对翊坤宫恩宠有加,岚琪则明白,若是因为儿子受伤不能出巡,宜妃的怨气改把翊坤宫的顶都掀翻了,日后就该给她找麻烦,玄烨深知这道理,才宁愿留下受伤的儿子,也要把她带走。而岚琪更明白,敏常在之所以不随扈出巡,就因为自己不去她才不去。自己若随扈,敏常在或去或不去,可若自己留在家里,她必定不会出门。这是岚琪不敢对皇帝说,也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讲的,她这次不愿随玄烨出门的原因。此番不愿随扈,仅仅是不希望杏儿也跟着一道出门,不知为何,她后悔当初硬是让胤祥去劝说不想出门的杏儿随驾东巡,若没有东巡,没有自己半途返回,杏儿那美好而幸福的笑容,一定不会出现。而往后,岚琪不愿再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让她彷徨的是,敏常在对一切安之若素,让她原本硬起来的心肠,徒生出几分愧疚。明明都到这个年纪,突然纠结起了这几段感情,当初都不见得这样矛盾挣扎,现在却怎么也放不下。岚琪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戳痛了她心里哪一处柔软懦弱的地方,从未在情感恩宠之上与任何人争夺的她,竟然头一回主动地做出自私的决定,她不希望再看到杏儿脸上露出那么幸福的笑容,她不希望皇帝对杏儿还有一丝半点的眷恋。愧疚是难免的,可得知杏儿不随扈时,岚琪心里那一阵莫名的畅意,也实在痛快极了。而这既然是她心底深处的自私,自然没有旁人能察觉得到,玄烨更不会知道,且只要不对着敏常在,岚琪不会有任何愧疚不自在,那一晚和临出发前的一天,都能好好与玄烨在一起。二月初三,圣驾如期出巡,一大早将太后和皇帝送走,宫中上下便似松了口气般,岚琪与荣妃先到翊坤宫探望了九阿哥,十阿哥是折了胳膊,九阿哥则是崴了脚踝,比起十阿哥要轻很多,但脚踝肿得馒头似的,出门是断不能了。孩子面对两位娘娘还十分客气,可是她们一走,就只剩下满腹怨怼,拿屋子里的太监宫女撒气,不想正发脾气时,外头通报八贝勒到了。九阿哥十分意外,眼瞧着八哥脚步轻盈地进门来,睁大眼睛问:“八哥怎么没跟皇阿玛走?”胤禩笑若春风,温和地说:“你和老十都留在宫里,我不放心,昨晚就跟皇阿玛请旨,还领了差事,宫里的关防照旧是我来盯着,也好时常进宫看看你们。”九阿哥果然有些高兴,但也十分可惜:“南巡不容易,江南风光百闻不如一见,八哥你为了我们留下,实在不值当。”胤禩却笑:“将来总还有机会,等我们再大些,为皇阿玛做钦差御史下去瞧瞧,也不是难事。你安心养伤,我们留在京城里,自然也有乐处可寻。”兄弟俩说了几句话,胤禩便说要去宁寿宫看十阿哥,从翊坤宫过来,经过东六宫时,不禁往延禧宫的方向望了一眼。母亲是随驾出巡了,因过去在咸福宫住的关系,母亲与佟妃关系尚可,这次算是与佟妃一道出门,昨天他进宫探望受伤的弟弟,半程与额娘相遇,额娘问他一次南巡和再深刻巩固兄弟的心哪件事更重要,他想了半天后,便进宫向皇阿玛请旨,表示愿留在京中照应弟弟们。皇帝起先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不能南巡,的确可惜极了,他要比兄弟们少许多阅历,但想到九阿哥十阿哥都要自立门户,往后兄弟几个在宫外能互相扶持,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的事,他觉得值了。一眨眼,皇帝离京数日,外头传来的消息一路平安,宫内也没什么波澜,荣妃德妃都留守宫闱,自然是方方面面都十分妥帖。只是四贝勒府里的小阿哥不好,又一次传来消息时,再不能像上次那样乐观,岚琪苦等一夜,天未亮时就有消息传来,弘昐殁了。犹豫再三,还是把消息送了出去,好歹要让胤禛知道才好,岚琪不能擅自出宫,便派人叮嘱毓溪好好善后,更给李侧福晋带了话抚恤她的丧子之痛,其他的,就再也做不了了。胤禛获悉儿子殁了的消息时,刚刚一身泥泞地随父亲从河堤视察归来,不等他悲伤不等他换了衣裳,父亲就派人找他过去说话,胤禛愣是换了干净的衣裳才过来,如此慢了近一刻的时辰,皇帝自然要问他迟来的缘故。四阿哥却是冷静地说:“皇阿玛自幼教导儿臣,不可衣衫不整,人前失仪。” ☆、666惠妃复出(二更到玄烨上下打量儿子,见他衣履整洁双目有神,站在那里笔直地挺着脊梁,周身皆是年轻人该有的蓬勃朝气,心中略喜,但未露在脸上,只是道:“朕才听闻消息,弘昐殁了。”胤禛垂首道:“儿臣也得到消息了,是额娘派人送来的,儿臣正想向您禀告,还请皇阿玛暂不要让皇祖母知道,让皇祖母尽兴游历山水才好。”玄烨点头:“就这么定了。”顿一顿,又问,“心里难受吧,朕本以为你会要求留在京城陪伴妻儿,没想到你还是同行了。”“额娘说,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既然注定是熬日子的,让我不要太牵挂。他太小也不懂人事,就让他安安静静去。”胤禛说话间,难忍鼻尖发酸,“但到底是骨肉,儿臣很心痛。”“这是人之常情,你便是要留下陪伴他们母子,朕也不会怪你。”玄烨淡然,示意儿子坐下,胤禛不敢,他轻轻一叹,没有再勉强,之后父子俩说的话再不与这悲伤的事相关,玄烨专注河工治理十数年,闲谈间将个中门道讲给儿子听,胤禛向来慧心善悟,听得认真更能举一反三地与父亲说上几句,让玄烨十分欣慰。京城之中,四贝勒府里简单地给夭折的孩子办了身后事,李侧福晋悲凉落寞地坐在榻上,早已哭得眼泪干涸,可看似呆滞的她实则在想,没料到那么不巧,胤禛竟没能亲眼看到孩子没了,她处心积虑想要博得丈夫的怜悯同情,到头来他却根本不在家。侍女巧珠进来,匆匆道:“福晋过来了。”李氏忙躺下了下去阖目假寐,但听得脚步声,福晋在问:“睡下了?”巧珠佯装应着:“侧福晋早晨又哭了一场,累了才睡的,福晋请等一下,奴婢去请侧福晋起来。”说着便过来推了推自家小姐。毓溪见李氏醒来神情憔悴,不免道:“没拦得住,不该让她叫醒你,你接着睡吧,我们有话几时都能说。”李氏却坐起来,挽着凌乱的发丝,垂首道:“福晋有事,就吩咐妾身吧。”巧珠搬来凳子请福晋坐,毓溪便不再客气,坐定了正经道:“这会儿功夫来跟你说那些话,有些无情了,可我觉得拖着也不是事儿,现在你痛惜弘昐,也没有别的事能让你更难过了。”李氏不解,但听福晋道:“你心里会惦记念佟吗?论人情,是该把念佟抱来让你照顾,好歹宽慰丧子之痛,你若是这样想我也觉得无可厚非。所以我先一步请示了德妃娘娘,但娘娘的意思,说念佟毕竟是长女,还是养在正房里好,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早些来告诉你,免得你心里惦记着,又误会我不体谅你。”“福晋已经很照顾妾身了。”李氏眸中含泪,楚楚可怜,哽咽着,“妾身未想过要抱回念佟,念佟自幼跟着您,突然回到妾身身边,孩子未必乐意。”“倒也不必这么说,念佟知道你才是她亲额娘。”毓溪温和地说,“这些日子只管悲伤吧,过阵子兴许就好了,左右贝勒不在家里,你不必太拘束,想哭想笑尽着心来,宣泄透了也就好了,我不会怪你不懂事。你且安心养身体,缺什么让巧珠去正院里找我。”李侧福晋欠身谢恩,福晋没打算久坐与她说话,就是特地来说念佟的事,这会儿已经起身要走,她慌忙要离了榻相送,被阻拦下来,巧珠搀扶着她颤颤巍巍靠在榻边,眼瞧着福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巧珠安顿好了小姐,跑去外头张望几眼光景,不久回来轻声道:“小姐,福晋走远了。”李氏长舒一口气,方才还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不见了,只是咬牙道:“她根本就是怕我要回念佟,特地求了德妃娘娘一句话,还反过来做好人装大度。”巧珠劝说:“小姐别想了,您好好养着身体,还怕不能生吗?倒是福晋她自己,怕是生不出,也不敢生了。”李氏又恨:“说什么叫我尽情哭尽情笑,我真这样不知好歹地闹,贝勒爷知道了该怎么想我,宫里德妃娘娘知道了又该怎么想我,总之她做好人,我就是陪衬。”巧珠示意她小声些,安抚着:“好歹咱们知道福晋的心思,不至于您真的上当,往后的日子,小姐更加小心些就是。”李氏伸手覆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冷笑:“我要养好身子,她乌拉那拉氏有什么了不起,生了个阿哥就当宝了,我且看这孩子能不能长大成人。”巧珠唬了一跳,慌忙劝:“小姐,您轻点儿声……”这边厢,毓溪回到正院里,念佟正带着弘晖在院子里玩耍,瞧见额娘来了,纷纷围上来撒娇,说要进宫看祖母,稚嫩欢喜的脸上,丝毫不见失去了兄弟的伤心。他们还太小不懂什么是死亡,弘昐总是养在屋子里极少相见,没有感情也是有的。毓溪哄孩子们自己去玩,答应过几天带他们进宫,之后却避开孩子,将乳母等一干人叫到跟前,再三说明不要吓唬孩子让他们明白失去了兄弟的痛苦,以后慢慢说明白,早晚能理解。吩咐完这些话,青莲一人留在跟前,但问福晋:“侧福晋果然又在您面前装可怜了吗?”毓溪目色清冷,颔首道:“装得十分可怜,是她一贯的伎俩,没想到额娘隔着宫墙,还能把她看透了,我与她同在屋檐下,竟还觉得她真可怜。”青莲唏嘘:“侧福晋何必呢,当别人都是傻子么?”毓溪不以为意,却是道:“我会好好看着她,只要她别给胤禛添堵,我就不会和她过不去,大家相安无事才好。”时光飞逝,圣驾离宫已有大半个月,那一日佟妃诸人突然被招至圣驾前,皇帝吩咐她们侍奉太后乘船缓慢前行,而皇帝将暂时与大部队分开,减少扈从只乘一舟,前往黄河以南高家堰、归仁堤等处堤防巡视。随扈妃嫔中,以佟妃、惠妃、宜妃为尊,而惠妃最沉稳老道,自然许多事都嘱托与她,更留下五阿哥、七阿哥保驾护航,皇帝将只带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前往高家堰等地。这边所有的事,关防护卫自然有侍卫大臣周全,但照顾太后和其他女眷,还有年幼的皇子,就托付给惠妃了。惠妃早年协理六宫,是八面玲珑能干的人,一度落寞后至今不被复用,东巡时被皇帝召至大帐说了些暖心的话,今日又被委以重任,惠妃竟有些飘乎乎了。诸人离开时,佟妃客气地说:“一切仰仗惠姐姐,我出了门就找不着北了,莫说管别人了,自己都不能周全。”宜妃则在边上哼笑:“真真蜀中无大将,荣姐姐在就好了。”佟妃不免尴尬,一时接不上嘴,身边和贵人轻轻拉了拉她,说:“娘娘,我们回吧。”宜妃见佟妃离开,也要跟着走,却被惠妃喊住,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正是多年不管事,手生得很,万岁爷约了我们五日后在清口汇合,这五天里会发生什么我可不知道。你顶好稳稳坐着船,别掉下水里去,水流湍急眨眼就冲不见了,九阿哥还等着你回去给他办婚事呢。”“你这是什么话?”宜妃眼珠子瞪得铜铃一般,可惠妃却撂下她走了,这边是皇帝御船,宜妃也不好撒泼,悻悻跟在后头,气得脸色铁青。船与船之间用踏板接驳,佟妃小心翼翼带着和贵人与宫女回来,觉禅贵人早早等在甲板上,给佟妃搭把手搀扶她,一面就瞧见御船那边,从另一头下去了周身傲气的惠妃和满面怒气的宜妃。她尚未开口问什么事,就听佟妃嘱咐众人:“之后几天你们都小心些,没事别离了我们的船,太后那里不缺人伺候,我们船上的用度缺什么现下就去补来,一切等五日后到清口再说。”说话间,却见舜安颜带人乘小舟靠近了佟妃娘娘的船,在舟上屈膝道:“微臣奉旨登船保护娘娘安全。”佟妃见是自家侄儿,更是安心,忙让舜安颜上了船,她们自家人不必太避嫌,但和贵人年轻,还是自觉地回了自己的船舱去。没多久,皇帝已换了轻便的船只,带着几位皇子和亲兵侍卫以及地方河工大臣往高家堰去,众人在各自的船只上目送圣驾,佟妃捂着心门口说:“皇上怎么就不多带一些人,我这心悬着很不安。”舜安颜在一旁道:“娘娘放心,皇上此去河道浅窄,万年水流平缓,所以不宜乘大船不宜带太多的人,皇上会绕道至清口与我们汇合,相比之下,我们之后的路反而湍急一些,风浪大时,还请娘娘在舱内小心,不要颠簸了。”佟妃欣慰道:“我的小侄儿也这样能干了,咱们家真是代代出人才,到底是嫡子嫡孙,生来贵重。有你在我的船上,姑姑安心了。”舜安颜笑道:“臣还年轻,要多多历练。”佟妃笑:“娶了公主做了额驸,皇上更加看重你,你要好好为皇上办差,皇上可是把心肝宝贝嫁给了你,要好好对待公主。说起来也真怪,这一路皇上怎么安排你跟着大阿哥呢,跟着四阿哥多好,还能时常与我见见,若非今日见你,我还当这一路都看不到你了。”姑侄俩说着话,佟妃就要回船舱,觉禅氏随行了几步,听见佟妃提起大阿哥,想到方才惠妃的神情,冷然一笑,计上心头。 ☆、667有赚不赔(还有更新五日后,皇帝一行与太后顺利在清口汇合,五天里太后身边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惠妃亲侍在侧,事必躬亲外,又照顾其余妃嫔皇子的船只,一切安安稳稳十分妥当,连太后都在皇帝面前夸赞:“到底惠妃沉稳,之后你若要到各处去巡视,只管留下我们娘儿几个慢慢赶路,我们不耽误游山玩水,皇上也不耽误正经事。”玄烨欣然,温和言语间,表示出对惠妃十分放心,更叮嘱她之后一路对太后尽心,皇帝才能毫无牵挂地辗转各处巡视河堤。惠妃面上喜,心中更喜,东巡途中皇帝对她说,眼瞧着都奔五十去了,老天赏赐活了这样的年纪,难得这辈子作伴,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后便好好的吧。彼时惠妃想,无非是皇帝觉得哪儿不对劲了,把她叫去说几句好听的话,却没想到后来这些事,仿佛找回当年自己被信任着的感觉,又兴奋又忐忑,更加小心谨慎,不愿手底下出一点差错。又过几天,大部队驻跸高邮,皇帝带着诸皇子和于成龙自顾忙碌去,女眷们终于在陆路上休息,根本懒得走动,但闲了两日不免又烦闷,可太后有了年纪,乐得停下来清静两天养养神,一并连唱曲看戏的乐事也没有,果然跟着太后出巡,很没有意思。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地闲话,嘴里说来说去,便就有闲话了。到江南后,皇帝多次带着皇子大臣离开大部队,上回走了五天,这几日时不时也半天一天的不回来,女人们心眼多,不免想,皇帝是不是背过太后和她们这些人,到别处寻花问柳去了。这日都在宜妃屋子里歇着,问起僖嫔为何密贵人出了门依旧不见人,说她神出鬼没的很古怪,僖嫔早就被问习惯了,依旧把这事儿往皇帝身上推,搬出圣上来吓唬众人:“我问过她,说是万岁爷不让她和我们往来,不往来就不往来吧,有什么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