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伺候皇上那人,是明珠府问你要的人吧。”荣贵人往边上一坐,指着岚琪,气色沉沉地说,“她那晚撞见的,和宜贵人没看清的,就是这觉禅氏和你家容若是吧?”惠贵人脸涨得通红,终于憋出半句话:“是他们家的事。”“可不就是他们家的事,你牵扯在里头算什么?”荣贵人养了许久,气色已经很好,又指着岚琪说,“我这里可不是她告诉我的,而我之所以能猜得到,也就是你为什么害怕的缘故。宫里从来没有什么事是瞒得住的,只看有没有人有心去查,我去查了,也就明白了,更不怪你提心吊胆,总悬着心怕被人发现。”岚琪在边上轻声道:“惠贵人,这件事我只对苏麻喇嬷嬷说过,嬷嬷让我忘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惠贵人已然含泪,冷笑着:“他们家只当是我的靠山了,什么事都来差遣我,那个容若放着正经的事不好好去做,总惦记宫里这个小表妹,儿女情长自然是好事,可他也太没分寸,都进了宫了,还想往外带吗?凭什么要我提心吊胆,现在好了,真真正正是皇帝的人了,他们怎么不来要了?”“事情都这样了,你再耿耿于怀,别人看你脸色看出端倪,就不好了。”荣贵人劝一句,让她喝口茶,才把自己的来意说明,“咱们这么多年姐妹,我来捉你这件事太没意思,今日等着你来,就是有要紧的事找乌常在商议,您这几天光顾着那个小宫女,没看到承乾宫在折腾什么吗?”惠贵人怔然,摇摇头:“她……又怎么了?”话音才落,环春从外头进来,她已经知道屋子里有什么人,瞧见三人坐着也不惊讶,只是略尴尬地说:“方才前头很吵闹,玉葵和香月偷跑去看热闹……”她看了看惠贵人,继续讲,“不知佟妃娘娘怎么把大阿哥领在承乾宫了,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大阿哥又哭又闹,香月说就听见大阿哥哭着说要找额娘,跑出宫门又被小太监捉回去,然后承乾宫的门就关上了,但还能听见大阿哥在哭。”惠贵人整个儿已经僵在炕上了,本就因之前的事含泪,这会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下来,她抽泣一声,语无伦次地问:“她、她要做什么?”荣贵人让环春下去,自己也含泪道:“阿哥所里的孩子们,昭贵妃是不会惦记了,可佟妃惦记啊,八成她是不能生养了,这些日子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跟前装得那么温柔和顺,你再算算日子,兴许咱们命好过了夏天就能把孩子养在身边,她可等不及了。你还在那儿天天鼓捣什么小宫女的事儿,你瞧瞧,她不是把大阿哥抱走了?”“可是太皇太后答应过我……”惠贵人哽咽难语,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佟妃已经把大阿哥领去了,她的儿子要喊别人额娘了。“还未有圣旨晓谕六宫,应该来得及。”荣贵人越说眼泪越控制不住,岚琪在边上看得心惊肉跳,就听她说,“太医对我说实话了,三阿哥撑不过这几天……”她捂着嘴强忍哭泣,岚琪也跟着好心酸,可荣贵人突然拽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眼泪让她心里一阵抽紧。“好妹妹,帮帮我们好吗?”荣贵人说,“现在只有你的话,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跟前是最管用的,帮帮我们,不要让佟妃抱走我们的孩子。”惠贵人虽不明白到底该做什么,可为了要回大阿哥,连忙擦干了眼泪,也对岚琪说:“妹妹你那样对布常在,就是体贴她爱孩子的心,能不能也体贴我们一回,我们不求别的,只求不让佟妃娘娘抱走孩子。”岚琪小心翼翼从荣贵人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满手的眼泪她也不敢擦,呆呆地问她们:“臣、臣妾……能做什么?”荣贵人胸前起起伏伏,又主动来紧紧抓着岚琪的手:“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到时候,把你看见的说出来就好,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只说几句话,就足够了。”这一件事,岚琪并没有明确答应两位贵人,她们之后分别离去,环春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岚琪刚要开口,又听见孩童啼哭的声音,乍以为是端静,可环春却说是前头大阿哥,更叹息:“佟妃娘娘许是要抱养大阿哥了,可大阿哥已经大了认额娘,脾气也拧。”此时门前帘子被打起,听见叮铃铃的铃响声,该是端静鞋子上的金铃铛,果然见小人儿摇摇晃晃地跑来,憋着嘴委屈地钻在岚琪怀里撒娇,说哥哥在前头,可是额娘不让她去跟哥哥玩。又见布常在苦笑着跟进来,摊手说:“能去吗?可这丫头不懂啊。”岚琪心思沉重,刚刚惠贵人和荣贵人满脸的眼泪,一滴滴落进她心里,她不想管闲事,可也委实同情她们,好不容易再过半年就熬出头可以自己抚养孩子,佟妃偏在这个时候抢,果然她温婉柔静的现状,是伪装的吗?荣贵人让她等小哥满月的日子,让她到时候看见什么照实说就好,可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会看见什么?转眼,小阿哥满月,昭贵妃领着众妃嫔来热闹一番给小阿哥添喜,端静不知被什么吸引着跑开,岚琪帮布常在去追她回来,瞧见佟妃急匆匆往三阿哥的屋子里去,她心头一紧,难道这就是要她看见的事?之后忐忑不安一整天,可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家热热闹闹地给小哥添喜后散了,只有布常在依依不舍地留下女儿不能带回去,岚琪哄着她回钟粹宫,半路看到大阿哥哭哭啼啼被佟妃抱着坐在肩舆上,又远远看到惠贵人立在路边凝望,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两日后,岚琪往慈宁宫侍奉,她推病在宫里养了好一阵子,太皇太后这里满腹牢骚,小常在被数落得耳朵都发烫了,太皇太后还拉着她轻声问:“听讲前几日皇帝要见你,你都不去,可是不是因为那晚他临幸了一个宫女?”岚琪心头一紧,脸上神情未免尴尬,太皇太后便信以为真,笑呵呵劝她:“心胸可要开阔些,现在你还年轻,过个二十年你有了年纪,哪怕再得宠也要停牌子,总有新人到皇帝身边,不管到时候皇帝还喜不喜欢你,我恐怕已经不在这人世了,你可要为了自己,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您别说这样的话。”岚琪听着心里发酸,老人家却似看透了一般,不如前两年会动不动伤感,而是淡然安宁地说,“人都会老,要有宽阔平静的心胸,你如何看待人生,人生自然也给你同等的回报。我的岚琪,不就是每日傻乎乎地笑着,所以日子也过得甜滋滋的?”小常在这才笑了,挽着老人家的胳膊说:“臣妾也要让您过得甜滋滋的,这些日子在宫里可没闲着,臣妾去冲一碗好喝的茶来,您若猜不出用了什么东西,可要赏臣妾好东西。”太皇太后笑道:“快去弄来,天下还有我没吃过的?我若都猜出来,也不问你要东西,罚你去皇帝跟前讨一件他不肯给人的东西。”苏麻喇嬷嬷也来凑趣,拉着岚琪去冲茶,看清楚了要用的东西,免得小常在一会儿耍赖。不久一老一少乐呵呵地端着茶回来,见有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但慈宁宫的规矩都知道,天大的急事也不能先送去太皇太后那里怕惊坏老人家,小太监径直就来苏麻喇嬷嬷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嬷嬷,出大事了,三、三阿哥被毒死了……”哐当一声清脆,岚琪手里的茶盘全摔在了地上,她脑中闪过荣贵人的话,闪过那一天佟妃娘娘独自跑去三阿哥屋子里的情景,该来的,还是来了吗? ☆、085贱人苏麻喇嬷嬷一把拽过那小太监问:“外头都知道了?”小太监慌慌张张:“还、还没有,阿哥所的人不敢报。”嬷嬷目色一沉,露出岚琪从未见过的犀利神情,肃然瞪着那小太监说:“回去告诉阿哥所里的人,这件事不许传出去,若传出去,我先要了你的命。”“是是是……”那小太监吓得魂不守舍,腿软着一瘸一拐就往外跑。“乌常在,您回去再给太皇太后重新冲一碗茶吧。”苏麻喇嬷嬷收敛神情,温和地推了推岚琪,她恍然醒过神,哦了一声转身走开,嬷嬷长长叹了口气,往主子跟前来。进门,见宫女们都匍匐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嬷嬷脚下踩到一颗圆滚滚的,俯身拾起来,是主子这几日新戴的佛珠,随手让边上的宫女拿去,等她们都捡好,便打发找人去串起来,太皇太后却道:“不必串了,你们姐妹间若有稀罕的,自己收着吧。”众宫女谢了恩出去,苏麻喇嬷嬷从佛龛下的楠木盒子又取出一串桃核雕的万佛珠串,在菩萨面前供奉后,亲手来绕在主子的手腕上,轻声道一句:“主子,三阿哥殁了。”老人家点了点头,并不十分惊讶,“这孩子久病可怜,当日给他起名长生的那天夜里,我就梦魇了一场,便知道违逆了老天爷的意思,压了他的福气。”“主子可别这么说。”嬷嬷劝道,“方才来传话说,三阿哥是被毒死的。”太皇太后微阖的双眸才慢慢打开,冷冰冰的目光从眼中流出,冷笑一声:“这么厉害?”“谁会突然跑去毒死活不久的孩子?”嬷嬷亦冷笑,搀扶主子起身在佛龛前祝祷,上罢了香,正见岚琪端着茶碗进来,嬷嬷帮着奉了茶,太皇太后只是润一润喉,谁也没兴趣再猜谜玩,便吩咐岚琪,“拿我的钿子头面来,去阿哥所走走。”众人忙伺候着,待要出门时,外头来人说皇帝也去了,太皇太后上软轿的一刻,瞧见立在边上的岚琪目色死沉,眉头稍稍一皱,唤她:“风沙大你穿得少,进来一起坐。”岚琪不敢,苏麻喇嬷嬷推她,才跟着老人家进了轿子,挨着太皇太后的身体,闻见她身上宁静的檀香,心灵一点一点放松时,岚琪突然忍不住热泪盈眶,还不等哭或者抹去,就听太皇太后悠悠然问她:“都要有这么一回,这不算什么,将来还会有更大的风浪,听说荣贵人惠贵人一起到你那儿去过?”岚琪重重点了头,她从伺候在慈宁宫门前起就知道,这宫里没有什么是逃得过太皇太后的眼睛。“她们在这宫里熬了那么多年,荣贵人更久,安安分分没惹过一点麻烦,我都看在眼里,对她们最大的恩赏,莫过于让她们自己养着孩子,这我也知道。”太皇太后沉沉地一叹,伸手摸了摸岚琪的头发,“傻孩子,你知道我那孙儿最喜欢你什么吗?”岚琪茫然看着老人家,不论是否明白,这一刻心里那么乱,根本说不上来,就见老人家慈祥地笑着:“好好经历这一次,你们之间总不能只腻歪嬉闹,相敬如宾的两个人,处一辈子也摸不到彼此的心,对于女人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字眼儿。”小常在怯怯:“臣妾不明白。”“往后你会明白的。”太皇太后笑意深长,眼底莫名有期许,却不知她在期许什么。软轿行至阿哥所,不见皇帝的銮驾,只是许多人等在门外,猜想皇帝是自己走来的,一进门就听见哭声,可一旦有人高呼太皇太后驾到,里头的哭声戛然而止。玄烨为首迎出来,身后又以昭贵妃为首,跟了七八个妃嫔,岚琪抬头就和惠贵人四目相对,那边满目的期待,岚琪心头一惊,匆匆避开了目光。进了三阿哥的屋子,孩子还未入殓,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太皇太后只在外屋坐着,由苏麻喇嬷嬷往摇篮里敬了一串主子旧用的佛珠,合十后转身出来,却见荣贵人跪坐在一旁,身形憔悴可怜,似乎是悲痛至极,连太皇太后来了,也不去行礼。屋门被关上,一直照顾三阿哥脉案的太医被叫来,不相干的人都被遣散,妃嫔中也仅留几人,岚琪这样的身份本不该留下,只因她是跟着慈宁宫来的。压抑的气氛里,太皇太后开口问皇帝:“说是毒死的?”玄烨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没有直接回应祖母,而是问跪在地上的太医:“怎么说?”那太医脸色苍白,稍稍侧脸似乎是要找寻什么人,但终究是忍住了,垂首开始说三阿哥的病,说并非是突然毒死,而是日久以来一点一点下毒,等他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救治,只有眼睁睁看着三阿哥的命一点点耗尽。之后又有乳母来说,提起佟妃那日来看望三阿哥后,留下一罐子洋糖,三阿哥很喜欢,每天会吃一两颗,但前几天那罐糖却不见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佟妃身上,她难以置信地狞笑着:“什么意思?是说本宫毒杀三阿哥?”玄烨冷然:“糖是你给的?”“臣妾的确给过三阿哥洋糖,是臣妾阿玛送来的,承乾宫里现在还有,皇上可以派人去查。”佟妃越众向前,急急地为自己辩解,甚至问玄烨,“皇上才答应让臣妾选一个孩子养在宫里,臣妾做什么要去毒杀三阿哥?臣妾和荣贵人无冤无仇,那么小的孩子,臣妾为什么要……”“皇上。”惠贵人突然跪下,双唇颤抖着说,“小阿哥满月那天,臣妾曾瞧见娘娘一个人跑去三阿哥的屋子。”“你胡说!”佟妃冲到她面前。“乌常在也瞧见了。”惠贵人毫不畏惧,更指向岚琪,“那天乌常在和臣妾一起逗端静玩,乌常在,你也看见了,对不对?”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看见什么……突然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岚琪脑袋里却只有荣贵人当初那句话,记得她们俩满面的眼泪,记得荣贵人说三阿哥活不长,记得长长的宫道上惠贵人凄楚地凝望儿子哭闹着被带走。抬眼看见摇篮边可怜的荣贵人,看见那可怜的小生命还停在摇篮里,岚琪脑中一热,冲口而出:“是,臣妾看见佟妃娘娘进了三阿哥的屋子。”她旋身跪在了地上,“贵妃娘娘领着大家给小阿哥添喜,端静顽皮跑开了,臣妾去追她,抬头就看到佟妃娘娘一个人去了三阿哥的屋子。”边上一直未开口的昭贵妃幽幽道:“莫不成佟妃在那时候,把洋糖罐子拿走了。”“胡说!”佟妃尖锐的气性终于完全爆发,怒目圆睁,指着昭贵妃又指着地上每一个人,“你们怎么可以诬陷我,你们不怕下地狱割舌头,三阿哥还停在那里,不怕他半夜来找你们吗?”“你去过吗?”玄烨突然发问,佟妃浑身一震,皇帝再问了一遍,“你去过三阿哥的屋子?”佟妃的气势瞬间变弱,身子软绵绵地重重跪跌在地上,开始抽泣说:“大阿哥总是哭闹,怎么哄怎么骂都不好,臣妾不想被人笑话,就听说,只要亲手剪一些弟弟妹妹的头发攒起来藏在他的床下,大阿哥就会变乖,臣妾是去过三阿哥的屋子,可臣妾只是剪了他的头发,臣妾只想大阿哥好好的,皇上……臣妾怎么会毒杀孩子呢?”死的是三阿哥,荣贵人却只呆滞地坐在摇篮旁,听见的反是佟妃的哭泣,屋子里静谧得骇人,皇帝满面怒意,谁也不敢再开口,太皇太后端坐上首缓缓轮转着指间的佛珠,终微微一叹,对孙儿道:“皇上,这件事总要有个结果,传出去说皇子被毒杀,皇室恐怕失了体面。”玄烨的眼神微微一晃,慢慢掠过座下每一个人,或站着的或跪着的,当停留在乌雅岚琪的身上,眸中莫名燃起更深的怒意,倏然转开了目光,沉沉然开口:“这件事就到这里,三阿哥是病死的,没有什么人下毒。”他站起来,朝太皇太后躬身行礼,“孙儿朝务繁忙,这里的事,还请皇祖母周全。”太皇太后点头不语,玄烨行了礼转身就走,岚琪跪在一旁,皇帝的龙袍从眼前晃过,她心头莫名发紧,总觉得好像被人用眼神在心上剜了一刀。皇帝离了,佟妃还在抽泣,昭贵妃奉了茶来请太皇太后喝,老人家摆手推开,苏麻喇嬷嬷忙过来搀扶,果然她也要走了,走时冷幽幽撂下一句:“把大阿哥从承乾宫抱回阿哥所,佟妃还太年轻,又要伺候皇上,照顾不来。还有啊,你们赶紧给三阿哥入殓,好好送他走。都散了吧,皇帝的话,可要好好记在心里。”众人恭送太皇太后,可一同来的乌常在没有跟随,她还木愣愣地跪在地上,昭贵妃那儿伺候太皇太后离去,回来吩咐给三阿哥入殓的事,根本没理会屋子里的人。端贵人搀扶惠贵人起来,佟妃的宫女也过来搀扶主子起身,她跌跌撞撞爬起来,突然眼含凶意,猛地冲向岚琪,只听啪的一声刺耳清脆,众人惊愕,但见乌雅氏被打在了地上,左脸上醒目的五指印迅疾红肿膨胀。“贱人!贱人!”佟妃歇斯底里地要冲上来打她,被宫女们硬拉走了。 ☆、086活该一声声“贱人”缭绕在耳边,岚琪记得从前王嬷嬷急了也会骂她和盼夏是小贱人,那时候懒得理会老婆子发疯,听着不痛不痒不在乎,可今天听佟妃这样骂自己,她才突然明白,何为尊严。端贵人和惠贵人去搀扶荣贵人,她软绵绵地从地上起来,看着太监宫女进进出出给三阿哥入殓,已哭得没有力气出声,几乎是被左右两人架着站在那里,再后来惠贵人和端贵人也架不住她,由着她哭倒在地上,当小棺木被请进来,即刻就要将三阿哥入殓时,荣贵人哭得浑身抽搐,终于晕厥过去。三阿哥入殓,荣贵人晕厥,人来人往屋子里顿时乱糟糟,昭贵妃一直在外头不进来,等荣贵人被抬走,小阿哥的棺木也请出去,岚琪还跌坐在角落里,她身边的人一个也没跟过来,这边的人也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岚琪茫然地抬起头,摇篮已空,可怜的小生命,真的离去了。有脚步声从门前传来,没多久华贵精美的衣摆出现在眼前,岚琪抬头,看见昭贵妃雍容的面容,她伸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稍稍往右边转,好像要看清自己左脸颊上的伤痕,轻声说:“何必呢,你何必蹚浑水,这一巴掌挨得真不值当。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宫里走过太多阿哥公主,恐怕连皇上的心也早麻木了。”昭贵妃转身,仿佛又不放心似的,吩咐身旁的冬云:“乌常在身边没人,你送常在回钟粹宫。”冬云应诺,一路将主子送出门,转身便恭敬地来搀扶岚琪,温和地说着:“乌常在走吧,所有人都走了。”岚琪被她拉着站起来,可腿脚早就麻木得没了知觉,冬云一时没搀扶住,她重重地重新跌下去,这一下摔得很疼,正恢复知觉的双腿有仿佛被万根针扎的刺痛,纵然如此,始终不及龙袍晃过眼前时,心头似被剜了一刀的痛。来的路上太皇太后问自己,皇帝喜欢她什么,她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不明白皇帝喜欢自己什么。“乌常在,地上凉。”冬云很客气,唤来边上的小宫女一起搀扶她起来,扶着岚琪让她试着走动,一直等她腿脚恢复了气力,才一步步送她回钟粹宫。路过承乾宫时冬云还有所顾忌,可身边的人却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冬云和她说什么都没反应,一直把她交付给环春,忍不住多嘴说一句:“你们小心伺候,还有……佟妃娘娘就在前头住着,这些日子都低调些吧。”离了钟粹宫,冬云走过承乾宫时,瞧见宫门口石阶底下有一只布老虎,她走过去捡起来,布老虎的针脚很粗鄙,形状也怪模怪样,宫门忽然开了,如今伺候在佟妃身边的青莲走出来,她们也算旧识,青莲瞧见冬云手里的布老虎,轻轻一叹,伸手要:“给我吧,佟妃娘娘正在找,我正打算去阿哥所看看,果然大阿哥还是不要,丢下了。”冬云把布老虎给她,青莲拍拍布老虎身上的灰尘,垂着眼帘叹息:“娘娘很疼大阿哥,这布老虎是大阿哥来的前一天晚上她自己连夜缝的,可惜大阿哥一直不喜欢,还总闹着要走。”冬云没说什么,道别后回翊坤宫,正瞧见阿哥所的人来复命,她等人都走了才对贵妃说:“乌常在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指证佟妃的事,奴婢从那里回来的路上,捡到落在承乾宫门口的布老虎,青莲出来要了回去,说是佟妃给大阿哥缝的,奴婢看过,那一针一线粗糙笨拙,显然是出自不做针线人的手,青莲说的该是实话。”昭贵妃苦笑:“她倒是很用心,刚才在阿哥所里那番话必然也出自肺腑,不知道太皇太后或者皇上,会不会去翻一翻承乾宫里大阿哥这几日住的屋子的床底下,有没有藏了弟弟妹妹的头发。”冬云唏嘘:“奴婢在宫里十几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病急乱投医,这节骨眼儿上传这种瞎话她必然也信。”昭贵妃盘膝坐在炕上,自己将内务府呈来的各种单子分门别类地整理着,忽而抬眼看冬云,“她们都指佟妃独自去过三阿哥的屋子,其实那天我还瞧见她去过荣宪的屋子,也是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冬云呀了一声:“若佟妃娘娘的话是真的?那三阿哥……”昭贵妃冷笑:“三阿哥本来就活不长的,不过是有人利用了他的死。”冬云蹙眉思量,计上心头问贵妃:“难道,是惠贵人?”“惠贵人也好,荣贵人也罢,谁分得清?”昭贵妃叹一声,唤宫女上参茶,等冬云端来,蹙眉喝了半碗缓过些精神,才疲倦地靠在一旁的大枕头上说,“这件事要怪,真该全算在万岁爷身上,万岁爷必然自己心里也明白过来了,所以不了了之,连查都懒得查。”冬云屈膝为她捶着双腿,又听主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现在想,我那些年一心想抱养个孩子来养,太皇太后和皇上始终不松口,倒不是嫌我委屈我,真是为了我好呢,若真松口给我一两个,那些急了眼的做娘的女人们,还不知要怎么算计我才好,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拼一拼的吧。”“等小姐入了宫,娘娘就不必担忧了。”冬云宽慰她。提起妹妹,昭贵妃才稍稍有了欣喜的笑容,憧憬着未来说:“我还要教她如何料理六宫的事,我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一些,惠贵人她们虽能干,但不可靠,我信不过。”冬云却莫名其妙说:“也不知乌常在这一次会怎么样,奴婢送她回去,瞧着那模样,怪可怜的。”昭贵妃长眉微微一颤,不知在想什么,眼底竟渐渐流露出悲伤:“她不会怎么样,那人若不是惜她,何至于此这样生气,你没瞧见他今天看她的眼神,真让人嫉妒。”冬云一时分不清主子口中的“他”和“她”,不敢乱说话,默默侍奉在一侧,渐渐天色暗了,前头传话来说,皇上夜里翻了宜贵人的牌子,来人请了。宜贵人先过来正殿请安告辞,今日阿哥所的事她不在跟前,也不明白究竟怎么了,心里大概不踏实,想来问问昭贵妃自己该怎么做,而到底是自己宫里出去的人,贵妃总算也肯提点几句:“少说话就好了,皇上若问你什么,尽管敷衍些,不要傻乎乎的说莫名其妙的话。”这一晚,宜贵人没有侍寝,她连皇帝什么时候躺下来睡都不知道,去了乾清宫后就一直傻等皇帝从书桌前移驾来床榻,可一直等她困得睡着了皇帝都没动,再等她一觉醒来,皇帝已经上朝去,她也该走了。之后连着几天皇帝都翻了宜贵人的牌子,可内务府始终没有记档,宜贵人到底和皇帝做了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昭贵妃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宜贵人很老实地说她连话都没跟皇帝说上,昭贵妃半信半疑。三月过半,天气渐暖,御花园里百花争艳,但不知是否因三阿哥的死一直阴云不散,春色烂漫的日子终于来临,宫里却莫名死气沉沉,六宫之间也无人走动,自阿哥所那场闹剧后,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太皇太后这里除了隔几天和太后说说话,或昭贵妃过去请安,其他妃嫔一律不见,连最喜欢的乌常在,也好久不在跟前了。这日昭贵妃与太后离了慈宁宫,正回宁寿宫来,半路竟遇见佟妃出门,数日不见,佟妃倒也精神,依旧是明媚娇艳的模样,向两人恭恭敬敬行了礼,问起去何处,佟妃眼眉轻扬:“万岁爷派人来传召臣妾去乾清宫说话,正要过去。”太后笑悠悠道:“皇上每日辛苦不知休息,你过去了可要提点几句,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劝他多走动走动。”“臣妾记着了,皇上正等着,太后还恕臣妾不能久陪。”佟妃行礼告辞,昂首傲然从边上走过,恰一阵风卷着沙尘过来,昭贵妃迷了眼,太后问她有没有事,贵妃眨着眼睛沁出些眼泪,笑着说没事。再往前走,就是钟粹宫,只见大门紧闭清清落落,太后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叹:“太宗皇帝宠宸妃,世祖皇帝宠董鄂氏,都不是这样子的,咱们万岁爷喜欢这小常在,时好时坏,叫人看不明白。”又劝昭贵妃,“你心里该明白,眼下光景里,你正该关心一下钟粹宫,哪怕皇帝知道你是故意的呢,至少心意到了,至少明白你晓得他珍惜什么人。”贵妃心里酸溜溜的,垂首应答:“臣妾也这样想,可每次想起来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太后且笑:“要看得长远些,这不是纡尊降贵,你是替皇帝做事呢。来,拣日不如撞日,我陪你去。”昭贵妃惊讶不已,却被太后拉着往钟粹宫门前走,身旁的太监嬷嬷已经过去拍门,里头的人开门听说太后和昭贵妃来,忙不迭敞开大门跪迎,两人施施然进来,便见布常在和乌常在打了帘子从东配殿出来,清秀素净的两人匆匆跪在了院子里。“天暖了,可地上还冷呢,快起来。”太后笑着说,“想说走动走动不坐轿子回去,到底平日懒怠动,走这会子就累了,见你们这里清静,想进来歇歇脚。”环春几人忙要去收拾正殿请太后过去坐,太后却说那里没人住太清冷,去乌常在屋子里就好,布常在亲自奉茶,她们这里少有人来,她没记错的话,太后该是她接待过最尊贵的客人了。“我从太皇太后那儿来,新茶上来了,却恼没有一个烹茶的好手,我问怎么不喊你去,太皇太后说你正闹别扭呢。”太后和善地拉着岚琪在边上坐了,一边转身冲贵妃笑,“我说得不错吧,人家好好的在屋子里,下回去老人家跟前,你也要说说才好。”昭贵妃努力在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憋出一句:“妹妹为何不去慈宁宫了?太后娘娘容易春困,可因你不去了,她每日不得不过去慈宁宫瞧瞧,都没工夫歇觉了。”太后笑着推了贵妃:“你怎么又赖在我身上。”不过转身却好好对岚琪说,“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也不说谁对谁错,宫里头这样的事太多,我那一辈里早看透了。好孩子,连佟妃都出门了,你躲在这里算什么?太皇太后跟前离不开你,听我的话,明儿过去好好伺候,上好的新茶搁着没人敢动,都要浪费了。”岚琪心里堵得慌,太后和昭贵妃这一搭一唱地说得她更堵得慌,只是顺从地答应着,没多说一句话,太后见她如此,喝了茶便要走,布常在与她一路送到门前,只等太后和昭贵妃走得没影了才起身,就听锦禾说:“听讲是万岁爷召见佟妃娘娘去了乾清宫。”岚琪眼神微微一晃,转身看前头承乾宫的光景,旋即就不言不语地回去了。布常在没跟她过去,在宫门前叹气:“她怎么才能好呢,到底出什么事了?刚刚太后那些话,听得我莫名其妙。”环春宽慰她几句,让盼夏送回去,自己打了一盆热水进来,瞧见主子在自己收拾书籍纸张,这几天她就闷在屋子里,一张一张地写字,刚才太后突然来,都没来得及洗去手上沾染的墨,所以被太后拉着手时,她才总很尴尬。岚琪的双手被环春浸在热水里,看她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的十指,她恍然记起了曾经伺候布常在洗手的光景,不禁皱了眉头,没来由的,佟妃那一声声贱人又在耳边响起,她慌张地缩回了手,环春被惊到,赶紧挪开水盆,拿柔软的棉布裹住了她的手,紧张地问着:“主子怎么了?”岚琪怔怔地望着她,胸前堵着的一口气却有松动的迹象,起起伏伏间,她终于说:“替我打扮一下,我要去见荣贵人。”环春愣一愣,但立刻答应了,唤玉葵和香月来伺候,给主子换了应时的新衣裳,细致地打扮妥帖,便绕道避开佟妃可能出现的路,径直往荣贵人的住处来,那么巧,在门前遇见刚要离开的惠贵人。“妹妹来了?”数日不见,惠贵人显然有些尴尬,似乎在犹豫是去是留,里头吉芯已经迎出来,一边让乌常在进去,一边来惠贵人身边轻声说,“主子请您先回去。”惠贵人颔首,又朝里头乌雅氏的背影望了望,叹口气便走了。吉芯赶紧回来,张罗宫女奉茶,之后与环春一起侍立在一旁,难得的,乌常在开口让她们都下去,吉芯走时见主子朝她点头,便热络地请环春也去喝口茶。屋子里静悄悄的,荣贵人早已恢复往日风采,生养多次的她一直还保持窈窕的身材,面容又生得好,也不怪皇帝圣宠不倦,可大家都看在眼里,三阿哥殁了后,这些日子皇帝那儿好些日子没她什么事了,连带着惠贵人也几乎见不到圣驾。“这些新茶,是慈宁宫分赏送来的,妹妹那里也该有吧?”荣贵人亲自烹茶,面上自然地笑着,“伺候皇上时,还是端贵人的茶弄的好,我不及她手巧,可她一定也不及你,听说这些日子你不去慈宁宫,太皇太后连茶也不喝了。”“荣贵人。”岚琪开口。荣贵人看她,一手捏着茶勺悬在半空,茶勺里一撮茶叶还未放进茶壶,手间顿了顿,旋即就放下去,低头侍弄茶水,笑着问:“妹妹想问什么?难得你愿意来找我,我还想是不是该亲自去一趟钟粹宫,我知道,你心里梗着心结。”“三阿哥是被毒死的吗?”岚琪问,心里砰砰直跳,她不是不知宫闱险恶,哪怕没经历过,听得历朝历代的故事还少吗?可从没想过,她竟然也会亲身经历,若说是佟妃一声声“贱人”在耳边挥之不去,不如说是那空荡荡的摇篮,那逝去的小生命给她带来了阴影,让她夜不能寐。岚琪沉了沉心,继续问,“三阿哥,是病死的对吗?”荣贵人颔首,而后扬眉正色看她:“不错,三阿哥是病死的,皇上也这么说了。”“不是皇上说,臣妾是问您……”“乌常在。”荣贵人打断了她,“我说过,只请你看到什么说什么,你不是照做了吗?不管三阿哥是病死的还是被毒死的,和你并没有关系。”“如果臣妾没看到呢?”岚琪起身,稍稍走近她,“您和惠贵人怎么知道,臣妾会看见佟妃娘娘去了三阿哥的屋子?”荣贵人手里的茶已经成了,分了一杯给她,含笑道:“其实你想问我,是不是利用了你?为何不直说,是说不出口吗?”岚琪不语,荣贵人继续说:“太皇太后和皇上心里都明白,等他们缓过这一阵就好了,哪怕从此我和惠贵人再没资格侍驾,但这一次也值了。”她说罢尝了自己冲泡的茶水,不知是什么味道,很不满意地撂下,顺手把岚琪那碗茶也倒了,又似不经心地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们这么做,显然是针对佟妃,想法子要回大阿哥,可大阿哥是惠贵人的,我做什么搀和在里头,是不是?”岚琪却不知是不是看不惯荣贵人糟蹋那些上好的茶叶,主动伸手来摆弄茶具,荣贵人便撒了手往后靠着坐,悠悠地说:“大阿哥终日哭闹,总有一天会连皇上也看不下去,佟妃自己更加不知能耐心到哪一天,可只要有那一天,她就会弃了大阿哥,转而抱别的孩子,那天她对皇上说的话,你听见了吗?皇上许诺她可以挑一个,所以为什么大阿哥去了承乾宫那么多天,一直没圣旨下来,就因为她还没挑好。”岚琪潜心侍弄茶具,也一句句把荣贵人的话听进耳朵里,荣贵人继续说:“我们没有法子撂倒佟妃,要想断了她抱养孩子的念头,只有这样闹了。仗着皇上和我们还有几分旧情,仗着她性子急没涵养,稍稍一撩拨就冲动,还仗着我们两人是阿哥们的亲额娘,哪怕拼了前程,也不能让她把孩子抱走。”岚琪手里的茶也成了,递了一杯给荣贵人,她正好也说的口干,浅尝一口,眉间有喜色,一整杯茶旋即下了肚子,舒口气似的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冷酷无情,利用了你,还利用了我自己的孩子……”晶莹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荣贵人含笑抹去了,看着岚琪说,“我已经在这宫里十几年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往后的几十年,我只有孩子了。”岚琪没有喝茶,起身离了炕,彼此沉默须臾,她福了福身要走,荣贵人问她心里可否还梗着心结,她才摇头:“太后说她不论谁对谁错,臣妾现在也明白了,这件事里没有谁对谁错,谢谢您愿意对臣妾说心里话。”荣贵人含笑道:“也许有一天,我再也不愿意对你说心里话,可今日你这杯茶,我会记在心里。”岚琪颔首不语,转身就要走,外头吉芯急匆匆来说:“太皇太后在佛堂闪了腰,苏麻喇嬷嬷来找乌常在去,知道在这里,直接找来了,乌常在快请吧,慈宁宫的人还等在外头。”岚琪忙跑出去,荣贵人那儿也让吉芯帮着换衣裳,岚琪先行去了慈宁宫,荣贵人这儿跟过来时,远远瞧见皇帝也过去了,一时驻足,想了想还是吩咐吉芯:“我们回去吧。”慈宁宫寝殿内,太皇太后歪在床上,岚琪屈膝跪在榻边,太皇太后不让她碰,两人僵持着,不多久玄烨便来了,瞧见这光景,不等开口就被祖母训斥:“你们两个我都不想见,快出去。”玄烨连忙赔笑:“皇祖母这话,孙儿可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岚琪抬头看皇帝,玄烨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左边脸颊上还隐隐能看见掩盖在脂粉下的伤痕,顿时心头恼怒,可这一下生气的目光,又把岚琪吓得转过去了。太皇太后都看在眼里,伸手捏过岚琪的下巴瞧了瞧,冷声说:“活该。” ☆、087相看两相厌“活该。”玄烨跟着附和了声,岚琪心头一颤,不敢去看他,又听太皇太后问,“还疼吗?”岚琪摇了摇头,忙先问:“您的腰呢,让臣妾看看吧,臣妾给您揉揉,这样歪着可不好。”“你也不来看我。”太皇太后却似撒娇一般冲两个孩子抱怨,“如今我这慈宁宫也实在可怜,皇帝成天忙,忙得打发个李总管就算来看过我了。你呢?也忙着什么事,是躲在屋子里读书预备考状元?还是我得罪了你,惹得你也不想见我了?可不是嘛,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可看的,你们早就嫌弃我了。”岚琪听得出来老人家在撒娇开玩笑,跟在身边日子久了,也摸清太皇太后的脾气,知道她由心地疼爱自己,这几句话听着虽心疼难受,可还是暖暖的。偏偏边上的皇帝莫名其妙当真了,竟匆忙跪在榻边说,“孙儿不好,皇祖母不要生气,明日起孙儿必定天天来向您请安。”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冲苏麻喇嬷嬷叹:“我这孙子可是忙傻了?”嬷嬷忙来搀扶皇帝起身,笑悠悠劝着:“主子和皇上开玩笑呢,您这样一当真,主子可没台阶下了,好些日子不见皇上不见乌常在了,太皇太后撒娇呢,您哄一哄才是。”可玄烨不知哪儿不对劲,听嬷嬷这样说也转不过心思,更气哼哼地说:“朕是忙,可有些人也不知在忙什么,成天也不知长进,不该她操心的事瞎操心,莫名其妙惹事端,跟在她身后收拾都来不及,这样的人还不如不见,省得皇祖母费心。”这话岚琪还受得住,不想太皇太后反为她委屈,冷幽幽说:“皇上既然忙得没时间来看我,那就打发李总管便是,他还能热脸殷勤地说些好听的话哄我,倒是你来了,横眉竖目左右看不顺眼,这是给你老祖母看脸色吗?”玄烨应声便跪下了,道一声:“孙儿不敢,皇祖母息怒。”岚琪一直跪坐在榻边,也不看他,此刻脑袋垂得更深,几乎要埋到胸下去了,便听榻上太皇太后恼怒一声:“都走,再杵在这里,我要少活几年了。”嬷嬷也来劝,一时分不清主子真生气还是佯装发怒,劝着皇帝和岚琪都走,玄烨磕了头便利索地离去,岚琪依依不舍,拗不过嬷嬷一直劝,也跟着走了。但嬷嬷才转回身,就瞧见太皇太后从榻上好端端地坐起来,指着她说:“快跟去瞧瞧。”这一边皇帝出了门,那边銮驾没来得及压轿,玄烨平素不计较这些事,今天不知为什么一肚子火,竟冲那些奴才发了脾气,岚琪正好跟出来听见,吓得在门里不敢动,可玄烨一转身就看见她了,环春虽也害怕,还是拉着主子跨出门来给皇帝行礼。“起来。”看见岚琪跪在地上,玄烨心里不自在,可喊了站起来,细细看见那张脸,看见那还存在的淡淡伤痕,顿时又恼火,憋了好几天的话冲口而出,问她,“为什么要帮她们做那些事。”李总管和环春几人都忙散开,岚琪则抿了抿嘴,垂首回答:“臣妾没有帮任何人,皇上误会了。”“还顶嘴?”玄烨深眉紧蹙,又爱又恨,“三阿哥明明是病死的,你为什么要帮她们演那出戏,朕让你跟她们学料理后宫的本事,可没让你跟她们结党营私去对付什么人。”岚琪抬头看着他:“臣妾没有帮任何人,臣妾只是……看到了什么说什么。”“你!”玄烨恼怒不已,走近逼在她眼前,“难道那天的事,你这样聪明却看不出端倪?难道她们没有事先来提点过你,这一句‘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是谁教你的,是你自己想出来回答朕,还是那些书上教你的?”岚琪目色晶莹,她亦有她的委屈,她并不奢求玄烨费心来理解,可她也不愿被他看低自己,从刚刚在太皇太后面前被揶揄讽刺,到现在直白地质问,她又一次感觉到,被佟妃骂贱人被佟妃打了一巴掌,也不及他用目光剜在自己心间的痛。“朕最不愿看到你纠缠进后宫的事,朕尽力不让佟妃嫉恨你到不能克制的地步,你倒好,上赶着去挑衅她,这一巴掌疼不疼?”玄烨伸手捏住了岚琪的脸颊,明明心疼得不行,嘴里却仍旧是怒气冲冲的话,“你真是活该挨打,辜负朕的心血,也轻贱了自己的尊贵,这一巴掌还打得轻了。”“皇上……”岚琪眸中的晶莹之物竟迟迟不落下,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满满是不服气和不甘心,也不知是不是仗着这是在慈宁宫的门前,竟一股脑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皇上为什么生气,真的是为了臣妾?皇上难道不明白,臣妾是住在钟粹宫的常在,是这六宫妃嫔之一吗?皇上以为,我们在后宫的日子,究竟该是怎么过的?”一句话,两厢皆静,不知僵持了许久,岚琪下巴都被玄烨捏出红印子了,皇帝终于松手,可半句话也没说,只将失望心痛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銮驾已稳稳地压轿,他头也不回地坐了进去,李公公愣了愣,尴尬地喊了声起驾,又满腹不解地看了看岚琪,才跟着离去。小常在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环春赶过来搀扶她,忍不住说:“主子怎么说那些话呢?您服个软认个错,何至于把皇上气成这样,您何必呢?”岚琪的心砰砰乱跳,好像是这一刻才清醒似的,刚刚不知被什么下了咒不知被什么附了身,那些话让她现在再说,恐怕就说不出口了。喘息间,突然想起那天去阿哥所的路上,太皇太后告诉她“相敬如宾”这四个字不好,当时她不明白,可现在她懂了。“我可以认错可以服软,可哪怕他从此厌恶我,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做一个伪善的女人,我可以说笑话撒娇讨他欢心,可大是大非上,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岚琪眼中的晶莹此刻才落下,哽咽了一声说,“我也知道我错了,我那天不该说那句话,可惠贵人当时已经把我推出来了,我不说,就连她们也该嫉恨我,我也要为自己活着,不能时时刻刻盼着他来保护我啊。”环春叹息着:“这话您怎么不对皇上说?”“那他也要听才行啊……”小常在委屈极了,突然抽泣起来,可深知此处是慈宁宫,好端端地在太皇太后门前哭,那才真是不要命了,赶紧抹了眼泪,拉着环春匆匆就走。她做宫女那会儿谁都说她性子好能忍,可能忍耐不也是一种倔强,而今天不能忍,就更是了。这些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被嬷嬷送到了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根本就没闪了腰,好端端地在佛前诵经,听罢半晌才悠闲自在地起来,扶着苏麻喇嬷嬷笑:“从前那么些事都拆不开的人,几句话还能生分了?我更怕他们只知道腻歪喜欢,时间久了相看两相厌,就要忘记彼此最初的模样。岚琪这小丫头,真真是老天赐给我将来能托付孙儿的孩子,低微的出身才好,才知分寸不会心比天高,我只盼将来我归西,有个人能一辈子知冷知热的在玄烨身边。这世上漂亮讨喜的女人哪儿不好找,可这样实实在在的孩子,后宫里能出几个?”苏麻喇嬷嬷感慨:“您之前还不放心,怕乌常在是装出来的呢。”太皇太后想起有这么回事,欣然道:“那总要考验考验才是,如今再放心不过了,这几日你两边都盯着,别让眼高手低的人以为她自此失宠了去欺负,至于皇帝那儿,若有妖精谄媚的人,也好好看着,我在一日,就容不得谁兴风作浪。”嬷嬷却苦笑:“主子这样放心,奴婢可心疼坏了,万一两边都拧着呢,脾气可都不小,咱们万岁爷的脾气那就更大了。”这边苏麻喇嬷嬷还担心玄烨脾气大,却不知小常在脾气也不小,气冲冲回来钟粹宫,天知道她在委屈什么,一进门见书架上那些玄烨旧日送来的书,还有铺在案上的纸墨笔砚,转身就指着环春说:“通通收拾干净,我去姐姐那儿坐,一会儿回来我都不要看见了,往后我再也不念书写字了,你们喜欢就收着,不喜欢全扔了。”环春呆呆地愣在门前,看着小主子气冲冲跑出去,那边布常在本想来问问太皇太后的腰怎么样,却看到岚琪横眉竖目地跑过来,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进屋子去,盼夏也看呆了,忙过来问环春怎么回事,大宫女叉腰喘气,不可思议地问:“这小祖宗……你们进宫这些年,见过敢跟皇上吵架的吗?”这边布常在听岚琪气呼呼说完,吓得合不拢嘴,推她责备:“你疯了,怎么敢跟皇上顶嘴?”实则她并不知道三阿哥病死还是毒死的事,那天关起门来的事,虽然宫内捕风捉影有些谣传,但昭贵妃知道上头不喜欢听,下狠劲给压着了,布常在这里岚琪不说,她自然也不晓得,现在也只知道岚琪和皇上顶嘴了,具体什么事儿也顾不得问,撂下她就跑来吩咐环春:“东西你收好了,扔掉可是大罪,何况她改天又想要了怎么办。”谁知岚琪还跟过来,煞有其事地说:“通通拿走,我不会再要了。” ☆、088消失的小常在环春不语,盼夏过来拉着岚琪往外头走,小声说:“环春一肚子火,刚才玉葵和香月就挨骂了,您就算行行好,不然她们俩今天一定没好果子吃,早上香月不是摔了您的玉镯子吗,您不计较,环春可要拿来跟她们算账了。”岚琪憋着嘴不服气,气呼呼坐在一旁屋檐下,大家都在屋子里帮着收拾东西,那里进进出出,盼夏看不过也要过去,却被岚琪拉住,拉在身边说,“陪我坐会儿。”这钟粹宫里,除了布常在曾经是主子,就数盼夏和她在一起最久,环春、玉葵几人虽然都极好,但在岚琪心里总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也不会让盼夏跟自己,即便现在有了主仆之别,可在她心里盼夏仍旧是最好的姐妹。“我是不是不一样了,是不是变了?”岚琪轻轻晃着盼夏的手,俨然旧时光,她从不觉得自己做过宫女是让人羞耻的事,自然更不忌讳在人前人后和盼夏亲近,盼夏见她如此,也放下主仆之别,笑悠悠蹭在身边说:“是不一样了呢,比从前更好看了,而从前您就是咱们这里最好看的。”“人家说正经的,你总是这样。”岚琪拧盼夏的嘴,突然又想到,“是啊,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却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奴婢再几年还是宫女,做宫女的有什么可变的?可您不一样啊。”盼夏笑着起身,替岚琪把发髻上松了的珠花掐紧了,一边说着,“再几年您做了额娘,有了小阿哥小公主,就更不一样了。您看布常在,哪怕从来不伺候在皇上身边的人,是不是和从前也不一样?咱们刚到这里时,她可是弱得风一吹就倒的人,成天眼泪汪汪的,那会子王嬷嬷可没少说难听的话吧。”岚琪摸一摸脑袋上的珠花,想起旧时光景,果然连布常在都在一点点变化,自己一路从宫女到现在,又怎么能不变,只是她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变得让人讨厌,才无比惆怅。当初皇帝喜欢上的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常在,她嘴上对环春说不在乎,心里怎么会不难受,如果玄烨真的不再喜欢她,真的因为自己不再是那个傻乎乎听话的小常在而淡了情分,虽然往后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可她一定会过得很辛苦,锦衣玉食满足的不过是身体,她的心里,可再容不下别的人了。此时布常在从屋子里出来,瞧见岚琪撅着嘴晃着腿坐在屋檐下,笑着过来哄她:“你这模样窝在屋子里就算了,这里大门敞开着,但凡进来一个人瞧见,哪有皇帝的妃嫔可以这样失仪?快起来,屋子里收拾好了,你要撒娇发脾气,关起门来闹。”“人家可没发脾气。”岚琪起身娇然一笑,就被布常在拉回屋子,果然屋内原本处处可见的书本纸笔都不见了,一下子空落落,环春几人立在一旁也不说话,岚琪显然很不适应。“可都收拾干净了,满意了吗?”布常在笑着,故意过去将炕桌上一本书收在手里,“这里落了一本,我先拿过去了。”“是什么呀?”岚琪好奇,前些日子玄烨可送了好些有趣的书给她,她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见布常在把最后一本都收走了,才真的着急,缠上来要看,布常在笑她,“你不是都要扔了吗?多大的胆子啊,每本书上都有御印,你不要脑袋了?快去问环春,是扔了还是收在哪儿了。”岚琪就胜在脸皮厚,刚才还发脾气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这会儿她招猫逗狗地四处嬉闹,屋子里的气氛渐渐就又好了,不过她还是固执地让环春好好把书笔纸墨都收着,这些日子她不想再看见。夜里安寝时,环春来铺床,小常在却窝在床上不肯动,环春请她挪一挪地方,她却笑嘻嘻地说:“你今天都没好好笑过,你看你现在又板着脸了。”环春跪坐在脚踏上,好好地说:“主子白天笑得那么欢,别人不知道怎么样,奴婢可是怎么看怎么难受的,您就是这样,高兴的都摆在脸上,不高兴的全藏在心里,脸上笑得越欢,心里就越痛不是?”岚琪软绵绵地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轻声说:“我怕我不高兴,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会传到太皇太后或皇上那里,我不想老人家为我担心,至于皇上……”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唔着声音说,“才不要让他知道我不高兴呢,我就使劲儿地高兴给他看。”环春苦笑:“然后夜里一个人躲着哭吗?”被子里半天没动静,环春轻轻拉一拉,“您先头说,那些话要皇上听才成,可是不管皇上听不听,您说了吗?你都不说,皇上怎么听,依奴婢看,您若是把那些话也对皇上说了,皇上才不会那么生气呢,您想想你都对万岁爷说什么了?”岚琪裹着被子朝里头一滚,呜呜咽咽着不说话,环春来替她拉好,要放下帐子:“奴婢可要去睡了,您一会儿哭,别找奴婢拿帕子擦眼泪。”就见被子里的人倏然钻出来,拉着自己的胳膊不放,环春笑着说,“主子可不是小孩子了,这样闹脾气不好。”“我知道,可是心里委屈。”岚琪眼眶红红的,拉着环春坐下,自己又裹着被子蜷缩在床头,慢悠悠说,“今天荣贵人对我说的那些话,听得我心里真难受,她说也许有一天再也不会对我讲心里话,我明白,往后的日子里,不是她变了就是我变了,必然是这样。”“荣贵人对您说实话了?”环春却道,“既然您听见实话了,心里该踏实了吧,反正……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次的事谁也没吃大亏,三阿哥虽可怜,但拗不过命数,他只是没能安安静静地走,等三阿哥断七的日子,奴婢陪您去上香烧些纸钱,好不好?”“这是必然的,毕竟是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没了,荣贵人伤心,皇上也一定难受,可偏偏闹出这些事,让他更心烦。”岚琪歪着脑袋,想了想后问环春,“你说是不是该我去向皇上认错赔罪才好些。”环春哭笑不得,“主子,皇上是什么人,天底下有他错的事吗?您哪怕是对的,也不能说皇上错啊,认错赔罪的那个人,难道您还希望是万岁爷?”“那……”岚琪蹭着蹭着躺下去,嘀嘀咕咕,“你这样说,我反不乐意了。”环春笑着把帐子放下,不和她再理论,她知道主子还有几分小孩子脾气,听说做宫女那会儿不是这个模样,想想也知道这脾气是谁宠出来的,万岁爷自己把人宠成这样,太皇太后那儿又当亲孙女一般疼爱,日子久了是个人都会长脾气,主子这样子已经很算好的了。屋门合上的声音静幽幽传来,岚琪翻身松开被子露出只穿了寝衣的身体,屋内不再烧地龙炭炉,乍暖还寒的时候空气尚清冷,浑身不由自主地一紧,再将暖暖的被子裹住身体,心中突然酸楚,白天玄烨的神情刻在眼里抹不掉,他那样生气,紧紧地掐着自己的下巴,疼痛的感觉现在似乎还在。可若那个人真不在意,不喜欢了,他又生的什么气,发的什么火?岚琪蜷缩起身体哽咽:“是我不好,对不对?”夜阑人静,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有值夜的小太监来问皇帝要用什么宵夜,玄烨从桌案上抬起头,问什么时辰了,听说子时已过,轻轻一叹,说要歇息。乾清宫的灯火每过子夜,就会有人禀告到慈宁宫去,皇祖母总是担心他的身体,被责备时心里是暖的,可不愿老人家终日为此忧心。空荡荡的龙榻上,玄烨翻身看到帐子上岚琪亲手绕的穗子还挂在那里,不自禁想起那年元宵夜,掀开帐子瞧见那个小人儿,不卑不亢,紧张但不慌张,脸上的笑容那样温暖,被自己调戏了几句就急着掀开了被子,那么多女人想要留住皇帝,她也是,可自己却是第一次动心,心动想要留在她身边。皇祖母曾问自己喜欢岚琪什么,玄烨答不上来,此刻静下心来想,似乎就是纯粹的喜欢,不论她娇娇软软的性子,还是固执变扭的脾气,嬉闹时喜欢,生气时也喜欢,爱写字喜欢,看不懂书瞎念一气也喜欢,更不要说温婉柔静体贴人的时候。而今天她在慈宁宫门前瞪着自己说那句大不敬的话,不厌恶就算了,竟然还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一直期盼岚琪心智有所长成,可真看着她长成心智融入后宫这个世界,反舍不得放手,明明是舍不得放手,却还要怪她不懂事。“呵……”玄烨苦笑,自嘲竟然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女人大半夜费心神去想,那个小东西一辈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瞎费工夫去想什么,她总在那里,只要自己不离开,就好。这一夜玄烨睡得踏实,岚琪却辗转反侧,翌日起来昏昏沉沉的,眼下青黛一片,硬着头皮往慈宁宫来,太皇太后瞧见,只和苏麻喇嬷嬷偷笑,恰有裕亲王福晋来请安,便打发岚琪自己回去,她走出慈宁宫时,不由自主舒口气,不想苏麻喇嬷嬷却从后头来,递给她一匣子点心说,“皇上那儿这几天吃饭不香,这点心是奴婢晨起亲手做的,您替奴婢送去乾清宫放着,李公公会打点。”岚琪捧了匣子垂着脑袋没说话,嬷嬷轻声笑她:“难道您还打算等皇上来给您赔不是?”“我是怕皇上因为我送去的,连您做的点心也不吃了。”岚琪自顾惆怅,不等嬷嬷说什么,抱着点心匣子转身就走了。苏麻喇嬷嬷唤了环春到跟前:“好好伺候着,等她缓过心思就好了,不要说些没用的话搅乱主子的心思,乌常在自己能想明白。”环春答应,忙跟上岚琪,伸手要把点心匣子拿过来,人家还愣了愣,好像要被抢了什么似的,半天才松手,之后一路往乾清宫来,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甚至对环春说:“咱们不用到皇上跟前去的是吧,把点心匣子给李公公放着就好了。”环春只是笑:“您想怎么样,奴婢照着做就是了。”可避让了好些日子,偏偏在今天和佟妃相遇,岚琪从慈宁宫过来,而佟妃似乎刚从乾清宫出来要去慈宁宫,她高高坐在肩舆上,数日不见妆容比从前更明艳,相形之下岚琪清秀朴素,身份地位的差别,显然易见。可本该在这样的人眼里看到卑怯和谨慎,但佟妃俯视的目光下,却只看到一个小常在不卑不亢无所畏惧的态度,她知道,乌雅氏从来就没怕过自己。“见过乌常在。”听见青莲和几个宫女行礼,佟妃紧握的拳头倏然松了,她如今身不由己,身边都是太皇太后的人,而太皇太后那么喜欢这个小常在,自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作威作福。“走吧。”佟妃咽下一口气,将目光悠悠转向远处,肩舆晃动就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乌雅氏喊自己,她转过目光,就见岚琪福了福身子说,“臣妾有些话想对娘娘说。”佟妃居高临下,冷笑:“你要说什么?说那天的事,说你不是针对本宫?你们那些诡计那些心思昭然若揭,还有可辩解的地方?本宫厌恶你时来已久,你以为撇清这次的事,就能改变什么,大家都省省心,本宫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你互不相干,你也不要逾越雷池,掂量自己的轻重,弄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别。”本是岚琪有话对佟妃说,可人家却急急倒出一车子的话,惠贵人说佟妃性子急没涵养,稍稍一撩拨就冲动,果然如此。四下气氛很尴尬,佟妃气呼呼说完,就喝令离开,却突然见乌雅氏跪了下去,她长眉拧曲,冷声问:“你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让人家以为本宫欺负你?”“那天的事,是臣妾对不起娘娘。”岚琪周周正正地俯身叩首,额头触地,再起身时沉着心说,“不论如何,皇上心里最明白,不会轻易委屈了娘娘。”佟妃似乎被勾起心底不对人说的悲伤,鼻尖竟感酸楚,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冷冷吩咐左右:“还不走?裕亲王福晋等着呢。”众人忙重新前行,青莲朝岚琪行了礼,也跟上去了。佟妃的肩舆走了好远,玉葵和香月才敢来搀扶主子,低头看着她们替自己抖落裙摆上的尘土,岚琪突然说:“环春,你把点心送去就好,我现在不想去乾清宫。”环春不敢勉强,吩咐玉葵和香月好好跟着,先捧着点心匣子往乾清宫走,这一边岚琪转了方向,径直往钟粹宫回去。这一路走,她目不斜视,面色凝重,遇见佟妃很突然,但向她赔礼道歉,却是她想了很久的事,太皇太后和皇帝都曾嘱咐她,不要轻易主动去接近佟妃,昨天玄烨掐着她的下巴时也说,他一直在平衡着佟妃的心态不让她来欺负自己,所以她不敢也不能主动走进承乾宫,今天这样突然相遇,对她来说,其实挺好的。本以为说出这些话心情会变好,现在她却没来由的觉得沉重,在想明白之前,恐怕暂不能舒了这口气。走得急了,不免会累,岚琪终于缓下脚步,心神稍稍转回来,就听见香月在身后说:“你瞧见了吗?安贵人不知道在打谁。”岚琪转身,两人吓一跳,问有什么事,她却问:“你们说安贵人在打谁?”当原路折回,转过另一条路口,果然见地上跌了几个人,安贵人早已不知去向,边上站着的事那拉答应,仔细看,地上两个宫女服色的面颊红肿,再有一个穿戴体面些的脸上虽没挨打,却直挺挺地跪着。那拉答应见乌常在过来,如遇大赦,迎上来说:“您替臣妾劝劝吧,安贵人不过随口说的,可她就真打算跪死在这里了。”跪着的女子,是前些日子刚得圣宠的官女子觉禅氏,一夜恩宠后被送来和那拉答应同住,那拉答应说她们俩去针线房取针线,回来的路上遇见安贵人,不晓得安贵人在哪里受了气,口口声声说她们是勾引皇帝的狐狸精,那拉答应能忍,觉禅氏却没有忍,顶嘴后边上俩宫女便遭殃,而她也被罚跪在这里。“安贵人说跪多久?”岚琪问。那拉答应苦笑:“说她几时想起来了就能起来,可臣妾看,她是打算跪死在这儿了。”更拉着岚琪朝后退了几步,很轻声地说,“臣妾不敢上禀,可是臣妾真的害怕,乌常在,她自从来了后,不声不响地寻死觅活好几次了,臣妾终日提心吊胆,若真的死在臣妾那里,可怎么好。”“寻死觅活?”岚琪蹙眉,又和那拉答应走来,她好声劝说,“地上还很凉,安贵人脾气不好而已,今天的事过几天就忘记了,可你若跪出毛病来,岂不是给彼此都添麻烦?”觉禅氏微微抬起头,看着岚琪:“臣妾可以起来?”这声音一出,岚琪心头莫名颤了颤,回忆纷纷乱乱地涌出来,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至于这张脸,她记得是惠贵人身边那个从针线房出来的宫女。但见觉禅氏扶着墙自己慢慢站起来,香月过去搀扶了一把,她含笑说了声谢谢,可娇小瘦弱的身子里,仿佛压抑着强大的气势,岚琪不自禁朝后退了半步,记忆终于停在围场深夜的帐子外头,想起来那一句绝情的:孩提时的玩笑话,我不会当真。“是你?”岚琪的心中砰砰乱跳。荣贵人那天假扮成端贵人来,对后来来的惠贵人说了好些话,她当时听得懵懵懂懂被两人绕进去,根本没缓过神,加之对皇帝宠幸别什么人也不甚在意,现在醒过味,才倍感惊愕。觉禅氏却清冷地笑:“奴婢曾被佟妃娘娘掌掴,您赐了创伤药,后来在针线房又被佟妃娘娘的宫女抽打,也是您救了奴婢,奴婢后来去了惠贵人身边,见过您几次可您似乎没想起来,奴婢也不敢提。”那拉答应唏嘘着:“没想到你和乌常在还有这段前缘?”可岚琪却呆立着,觉禅氏的话越多,这声音就越熟悉,那一晚她在帐子里和纳兰容若的话一字不漏地回响起来,不论那晚她如何拒绝容若,两人的情意真真切切地存在,怪不得,怪不得那拉答应说她寻死觅活,而今被皇帝临幸,她和容若的未来也就此断了。“主子,您没事吧?”玉葵见岚琪发呆,上来搀扶一把,“是不是这里风大?”岚琪却摆手,看了看附近,便说:“你们这么狼狈,走回去遇见谁又是事,钟粹宫就在前头了,去我那儿洗把脸歇一歇再走,这两个丫头也可怜,给她们上些药。”那拉答应求之不得,殷勤地来扶着岚琪,一行人匆匆赶回钟粹宫,布常在见这光景,听说又是安贵人折腾的,倒也不怨安贵人,反劝觉禅氏:“安贵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何苦跟她顶嘴,顺着说几句,什么事儿都没了,往后遇见了可要学乖一些。不说别的,跟着你们的宫女多可怜,平白无故挨打。”岚琪坐在一侧,看着善良的姐姐给觉禅氏重新梳好发髻,笑悠悠地打量着:“真是好看,之前跟在惠贵人身边时,就觉得水灵。”岚琪走过来,拉过布常在说:“我有些话和她说,姐姐带那拉答应去你那儿坐坐。”布常在没多问,转身就带人走,此时环春也从乾清宫回来,正要复命,被岚琪示意先出去,一时屋内只留下觉禅氏和她,她亲手关了门,再转身来,觉禅氏已离了座,屈膝跪地,深深拜服,可并没有说什么。“你若真的死了,有是非之人去查,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岚琪蹙眉,“而你跪拜我做什么,我若要说出去,早没有你今天在这里。”觉禅氏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奴婢只求他平安。”“那你就好好活着,只有你好好活着,和你有关的所有人才会平安。”岚琪慢慢走近她,伸手拉她起来,自己身量修长窈窕,便显得觉禅氏很娇小,可是看着孩子似的面容,却早已不是孩子的心性,触手的一瞬,岚琪就感觉到了。“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岚琪松了手,朝后退了半步,神情凝重肃穆,“我要你好好活着,不是可怜你同情你,我只是不想你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你只求他平安,我也只求皇上身边没有麻烦。你记着了,你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安安分分地在宫里活着,谁也不会来为难你,可你若再做出背叛皇上的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觉禅氏怔然,也许她从未想到,这个温柔的乌常在也会说出如此狠的话。“惠贵人把你推走了,也许再也不会管你,你若愿意,钟粹宫随时能进来。”岚琪很认真地说着,“这里曾经有个嬷嬷说,宫里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怎么过全在自己,你也不例外,你要想死很容易,可为什么你还活着?因为你根本不想死,既然不想死就不要再瞎折腾,不然你所惦记的那个人,就会被拉来和你陪葬,记住了吗?”觉禅氏再次屈膝伏地:“乌常在的话,奴婢会记一辈子。”看到眼前的人再次跪拜,岚琪才恍然回过神,刚才那些话她也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她看不到彼时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知会不会也是佟妃曾经对着自己的嘴脸,可她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她只希望觉禅氏能安安分分,不要旧事重提,不要在玄烨身上沾染这样不堪的事。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未来不该发生的,就永远不要发生才好。“你走吧。”岚琪沉下心,“往后想来坐坐,随时都能来,安贵人那样的,顺着她就好。”觉禅氏又叩拜行了大礼,躬身退出去,外头不久就有脚步声,环春很快进来,轻声问:“怎么说了这么久,奴婢听见那拉答应在问怎么哭了。”“姐姐呢?”岚琪不答反问,“她不过来了?”“布常在不过来了。”环春见她愁眉不展,便岔开话题说,“点心送到了,李公公说皇上最近都没什么胃口,问咱们有没有什么能做了送去的,好哄皇上多吃些。”可岚琪却沉浸在自己刚才那番话里,昨天还缠着一屋子人发脾气的她,竟然对觉禅氏说出“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这样的狠话。最近她总这样,就连对着皇帝也是,像是身体里有几个乌雅岚琪似的,时不时就跑出来一个,越来越不懂该如何控制情绪,从前多简单,做宫女时,勤劳一些忍耐一些,就天下天平了。“你去问问……”岚琪抿了抿嘴,尴尬地对环春说,“你再去一趟慈宁宫,问问嬷嬷,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送去乾清宫。”环春心头一松,欣然笑:“奴婢这就去。”乌常在再来乾清宫时,已经过了传午膳的时分,她捧着苏麻喇嬷嬷给太皇太后熬的汤,跟李公公说这是嬷嬷特地给皇上熬的汤,李公公哪里会想到太皇太后午膳连汤都没喝上,赶紧先引了岚琪进去,只是无奈地说:“皇上还没回来,这里午膳都没传呢,一会儿皇上回来了,乌常在劝皇上多少喝碗汤。”岚琪连连点头,就自己先在暖阁里等着,暖春的午后阳光洒在窗下,她昂首看着柔和的阳光,太阳心里晒得周身暖暖的,昨晚没睡好,又折腾了这一上午,在这有着皇帝气息的屋子里,浮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李公公在外头得知皇帝快回来,进来想请乌常在时,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本想上前一步叫醒,但脑筋一转,笑悠悠转身便出来。玄烨忙了一上午,浑身疲惫,进门听李公公说:“苏麻喇嬷嬷做了点心送来,请皇上尝尝。”他嗯了一声,让李公公也去问候嬷嬷,说她上了年纪别太辛苦,刚要进书房,李公公却拦在那里,笑悠悠讲:“嬷嬷还炖了汤,请万岁爷好歹喝一碗。”玄烨皱眉说:“朕在前头吃过了,你留着夜里热了我再喝。”李公公却笑:“乌常在送来的,就等在暖阁里,等您喝了好去复命。”“你越老越狡猾了。”年轻的皇帝满面紧绷的神情倏然就松了,嗔怪了李公公一句,当下就脱了龙袍褂子,李公公接过去,轻声笑,“乌常在睡着了,奴才没敢惊动,若是失礼,还请皇上莫怪常在。”玄烨根本没在意,已撂下一干人独自往暖阁来,进门看到桌上搁着汤盅,边上放了一对汤碗勺子,绕过仪门瞧见炕上蜷缩着正睡得香甜的岚琪,却不急着先过来瞧,而是转身取过放在榻上的毯子,走近了正要给她盖上,却见小人儿在太阳下晒得面颊通红,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脖子里也晶莹发亮,嫩白的肌肤实在可人。“一会儿醒了吹风,又该着凉。”玄烨嘀咕一句,取了自己的汗巾子,伸手探进她的脖子,被冰凉的丝绸一触碰,岚琪惊醒,睁眼看到玄烨在面前,迷迷糊糊朝后缩了缩,等完全清醒了,慌忙在炕上叩首行礼,却被人家抓了胳膊拎起来问,“胆子可不小,昨天才在慈宁宫门前和朕顶嘴,今天就敢睡在这里,你不怕朕找人把你扔出去?”昨晚想明白后,连同之前的事玄烨都不在乎了,这会儿本想逗逗她,本想吓唬她,可岚琪却突然扑过来抱住了自己,玄烨一愣,不由自主地也环上了手臂将她抱住,手拂过背脊,隔着衣服就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肌骨,含笑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臣妾错了。”岚琪呜咽了一声,却没有哭,软软地贴在玄烨的胸前,“皇上不要把我扔出去。”玄烨笑:“昨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常在呢?”“找不见了。”“那你去找回来。”玄烨坐好,把人从身前推开,她身上热乎乎的,细发沾染了汗水,软软地贴在额头,玄烨拿汗巾子给她擦了汗,嗔怪着,“就这模样,朕到底喜欢你什么?”岚琪看到皇帝眼底有笑意,一如从前那样看自己的眼神,她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那个傻乎乎的乌雅岚琪又跑出来,傻乎乎地冲着皇帝笑,可她不知道玄烨最爱看她这样的笑容,纯净透彻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世界所有的烦恼。“朕盼着你能成为像昭贵妃那样足以支撑后宫的女人,可又舍不得曾经的小常在消失。”玄烨温和地说着,捧着她绯红的脸,“是朕太贪婪了,你问的不错,朕何尝知道你们在后宫是怎么过日子的。”岚琪垂下眼帘:“臣妾今天遇见佟妃娘娘,臣妾向她道歉了。”“道歉?”玄烨蹙眉。“总梗在心里很不好受,可您和太皇太后都不让臣妾去接近佟妃娘娘,娘娘若不来找臣妾,这根刺就永远梗在臣妾心里。”她继续说,“今天遇见很突然,但娘娘没有为难臣妾,而臣妾也终于有机会说那些话,那件事没有谁对谁错,但佟妃娘娘没有算计别人,她要大阿哥也是您应允的,听说她也很疼爱大阿哥,到头来却被诬陷要毒害三阿哥。”岚琪抬起头,直视着玄烨:“不能因为她曾经欺负虐待臣妾,就该幸灾乐祸地看着她遭殃,那样就会变成嬷嬷说的,把曾经别人对待臣妾的嘴脸挂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如此,不论乌雅岚琪能不能成为像贵妃娘娘那般足以支撑料理后宫的女人,曾经的小常在,肯定就已经不存在了。”玄烨笑意深浓,伸手拨开她额头上的细发,“你能把曾经的小常在留住?等我们都老去时,朕还能看到她吗?”岚琪点头,笑眸晶莹剔透:“和皇上白头偕老,等臣妾老得都弯不了腰了,也还要跟您撒娇的。”玄烨将她抱住,又听她说,“那皇上下回生气了,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我好吗?”“你就不能不惹朕生气?”玄烨哭笑不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昨天把朕恨得牙痒痒的,朕登基后十几年里,敢跟朕顶嘴的人寥寥无几,你算上一个了。”岚琪怕痒,又怕大白天勾出皇帝的火来,赶紧离开下了炕,过来摸了摸汤盅还是暖的,便舀汤让玄烨来喝。玄烨身上本有几分火,但见她有分寸,也自知尊重,含笑过来,瞧见另一只碗空着,亲手也盛了一碗汤,拉她坐下,“陪朕一起吃。”两人对坐,见皇帝动了勺子,岚琪才自己也喝,可汤入口,说不上的怪味道,又不敢多嘴,偷眼看皇帝,他也是一脸莫名,两人傻傻地对看须臾,玄烨终于问:“不好喝?”岚琪点头,见皇帝喝得很勉强,终于忍不住说:“要不别喝了,其实……这是太皇太后的药膳,嬷嬷特地炖给太皇太后喝的。之前嬷嬷让臣妾送点心来,臣妾遇见佟妃娘娘后,心里不自在就打发环春送来,再后来又想来见您,找不出借口就去求嬷嬷,嬷嬷就把汤给臣妾了。”皇帝轻轻咬着唇,眼底的笑意仿佛恨不得把岚琪藏进眼睛里,这汤是喝不下去了,伸手拉她起来,径直往书房去,不顾外头侍立多少太监宫女,大大方方地就过去了。“朕有好些折子要看,晚上还要召见大臣议事,晚膳兴许也顾不上,你在这里陪着朕,一会儿去泡好喝的茶,拿嬷嬷做的点心,朕吃了再去见大臣,也不怕饿着了。”玄烨自己往案前一坐,推岚琪磨墨,见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自己也收敛心思,如是,先头还在暖阁里腻歪的两个人,竟然一整个下午都没说上几句话。傍晚时岚琪泡了茶来,陪玄烨吃了几块点心,一直等外头大臣都到了,忙着伺候穿戴送上肩舆,等皇帝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岚琪才想起来要去慈宁宫复命,环春说过,嬷嬷让她回去时一定先去见太皇太后。来时正该传晚膳,太后和贵妃派人来问候,等人都走了岚琪才进来,正瞧见太皇太后从佛龛前站起来,虽是有年纪的动作缓慢,但分毫看不出是闪了腰的人,她上来搀扶时不禁问:“您的腰没事了?”老人家傲然笑:“守着你们几个不让人省心的孙儿,我能有事吗?”又眯眼见岚琪气色甚好,眼底惆怅之色荡然无存,很欢喜,“你们和好了?”“好了。”岚琪脸颊绯红,自责,“让您担心了,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的。”“哪儿能一直好好的。”太皇太后笑,先拉岚琪给菩萨上香,看着她在佛龛前虔诚叩拜后,才挽着手一起往膳厅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总让我不要说那样的话,可人不能不服岁月,我这把年纪已是老天爷眷顾。若要离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玄烨,他小小年纪先帝就走了,隔两年生母也走了,虽有兄弟姐妹,可都各自成家,君臣有别,他富有天下却又是最孤独的人。”进了膳厅坐下,只有苏麻喇嬷嬷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在,太皇太后毫不顾忌地说:“先帝在时,我容不得董鄂氏,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那么孤独地坐在高位,难得不把自己当帝王地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我为何要容不得。”老人家此刻才有几分怅然,拍拍岚琪的手说,“好好陪着玄烨,不怕磕磕绊绊斗嘴吵架,真心实意地相待,才能日久天长。”岚琪深深点头:“臣妾记下了。”苏麻喇嬷嬷捧着碗筷立在一旁,听见主子这几句话,背过身抹去了眼角的泪花。也只有她明白,先帝早逝是主子一辈子的痛,先帝曾经珍惜的一切,太皇太后如今都好好地为孙儿守护着,先帝曾经经历的痛苦,她也不愿悲剧在孙儿身上重演。“嬷嬷。”岚琪过来拿太皇太后御用的碗筷,正欣然说皇上中午喝到药膳汤皱眉头的玩笑,却见到嬷嬷的眼泪,一下子怔住,嬷嬷含笑冲她比了个嘘声,赶紧收敛神情,转身来笑着说:“可不是嘛,用了好些药材,主子也不爱喝,可总比吃药强。” ☆、089德贵人很少见苏麻喇嬷嬷如此感怀,岚琪心里隐隐不踏实,但之后也好好伺候太皇太后用了晚膳,散了步又说会儿话,直到侍奉安寝才退出慈宁宫,可走出不久,岚琪又折回来,远远瞧见嬷嬷叮嘱宫女们好好值夜,待要回自己的屋子去,却看到岚琪还在门前,讶异地来问:“常在怎么还不回去,再晚些各门都要落锁,路上遇见什么人就不好了。”“嬷嬷,让我伺候您安寝吧。”岚琪欣然笑,推着嬷嬷往屋子里去,苏麻喇嬷嬷连声推辞,“您又顽皮了,奴婢怎么好让您伺候?”可老嬷嬷哪儿拗得过活泼的小常在,硬是被伺候着拆了发髻梳了头,甚至打来了热水,岚琪坐在小矮凳上给她洗脚,苏麻喇嬷嬷起先死活都不肯,结果人家就腻歪着说不洗脚她今晚就不走了,闹了半天水都冷了,嬷嬷知道今晚不妥协她是真不打算走,才又让换了新的热水,嬷嬷看着小常在细心地蹲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侍奉自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知道自己在这宫里的地位,是连太后都不敢轻视的存在,年轻的妃嫔们也多是尊敬有加,可哪怕太后还是妃嫔,她们心里总还有一份主仆之别,再怎么客气和敬重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子,嬷嬷想,常在若是真心实意将自己敬为长辈,便是她的福气,但若只是想讨好自己,她也不怪,能放得下尊贵的人,才能有来日登临高位时的冷静。不多久,岚琪拿干净柔软的棉布给嬷嬷擦干了脚,套上袜套,有宫女来撤走了水盆,她自己去洗了手,又有人奉来嬷嬷每日睡前饮的羊乳,她小心翼翼端来给嬷嬷喝,等嬷嬷撂下了茶碗,又递过来手巾让她擦嘴,嬷嬷笑悠悠说:“平日里那些小丫头也不见您这样伺候奴婢的,可再没有下回了,您不能让奴婢折寿呀。”岚琪亲热地缠着她,给捏捏肩膀松快筋骨,终于开口问:“嬷嬷,伺候太皇太后晚膳那会儿,您怎么掉眼泪了?”“原来常在是有话要问奴婢,才这样殷勤?”嬷嬷嗔笑一句,身后的人便腻歪地缠上来问,“下回我什么也不问,还照样伺候您好不好?”苏麻喇嬷嬷心里暖暖的,被岚琪抱着轻轻晃动,说起晚膳时太皇太后那些话,感慨道:“先帝爷当年盛宠孝献皇后,引六宫侧目,甚至闹得先帝废了元后,若非太皇太后从中周旋又立现在的太后为后,和蒙古部多少年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可到头来,孝献皇后没福气命不长,先帝自此失意,忧郁成疾,也英年早逝了,这是主子一辈子的痛。”瞧见嬷嬷眼角又有泪花,岚琪拿手巾递给她,嬷嬷苦笑一下,敛去悲伤,慢慢道:“奴婢本不该对您说这些话,可奴婢喜欢您,这么多年在宫里见过无数年轻的妃嫔,只有看着您,会想当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岚琪娇然笑:“那我以后还来伺候您。”“使不得使不得,您再这样奴婢可要不喜欢了。”嬷嬷心情好了些,玩笑几句后,便挽着岚琪的手说,“先帝走后的那几天,主子时常一个人呆在佛像前,有一天她对奴婢说,她后悔没有替先帝守护心爱的女人,她一味觉得孝献皇后独宠扰乱宫廷,但皇上宠爱喜欢的女人没错,被宠爱的孝献皇后更没错,错的本是那些嫉妒生恶惹是生非的妃嫔们,她却把错都怪罪在孝献皇后一人身上,不仅不帮先帝压制后宫的乱,更最终闹得母子不和,闹得孝献皇后忌惮婆婆,终日惶恐不安,最终酿成了双双早逝的悲剧,主子一直觉得,比起那些嫉妒生事的妃嫔,她这个额娘这个婆婆才更冷酷无情。”岚琪摇头不信:“可是太皇太后对我那么好。”嬷嬷叹:“所以到了咱们皇上这儿,主子对皇上教导虽严苛,可他喜欢什么人不喜欢什么人,主子一点也不强求,一切随遇而安,随遇而安着,就遇见您了呀。”岚琪睁大了眼睛,却被嬷嬷捧着脸说:“您不会是太宗的宸妃,也不会是先帝的孝献皇后,主子和奴婢都看不到你将来会如何,可就盼着您能好好地陪在皇上身边,陪他一辈子。不论将来天下朝廷是什么光景,不论皇上还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您都好好地陪在他身边。太皇太后选了十几年,选了您啊。”岚琪心头暖融融,浑身似有热血涌动,被嬷嬷看得很不好意思,垂下眼帘说:“那我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才好。”“是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嬷嬷很高兴,松口气似的说,“奴婢这些话,您愿意记住的就记一些,不想记住的就忘记吧。您有您自己的人生,别人的荣辱沉浮和您没多大关系,太过拘泥也会让自己迷失了心。”岚琪软软地伏在嬷嬷肩头,俨然家中祖母和孙女的亲昵,笑着说:“嬷嬷和太皇太后也要健健康康的,好在我迷失的时候,把我拉回来。”这一晚,乌常在很晚才从慈宁宫回来,苏麻喇嬷嬷怕路上有人为难,特地让她坐了自己的轿子,如此不论遇见谁,见是慈宁宫的轿子都不会多事,顺利回宫,岚琪窝在床上反反复复想太皇太后和嬷嬷说的话,迷茫的心,压制不住的各种情绪都渐渐被驯服。她总是暗暗惶恐,惶恐玄烨对自己的喜爱,惶恐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器重,她乌雅岚琪何德何能有此福分,今晚却豁然开朗,不论她何德何能,既然玄烨喜欢,既然太皇太后看中,她就好好地承受这份恩德,让自己变得足够好足够强大,才不辜负他们对自己的心意。此刻,她再不会觉得对觉禅氏说出“我第一个不放过你”的乌拉岚琪是变得狠毒了,因为从今往后,她也有她要守护的人和事,还有自己。春色渐退,夏日来临,五月里赫舍里皇后忌辰,皇帝亲领太子祭奠,也是头一回六宫皆随行,昭贵妃以后宫之首随皇帝左右拈香行礼,此举也不啻昭告天下,皇帝册立新后的意向,久传的帝妃不和,以及皇帝对钮祜禄一族有打压之心的谣言,也不攻自破。而时光流转,渐渐三阿哥殁了的悲伤也在宫中散尽,三阿哥断七那天岚琪去看过荣贵人,两人说了几句知心的话,彼此间并没有留下芥蒂沟壑,荣贵人最审时度势,她知道钟粹宫里这个小常在的将来,绝不止于此。之后的日子,直到大选之前,皇帝多宠乌常在,但不似昔日圣眷独宠,而今尚有佟妃、宜贵人等平分春色,昭贵妃又一人独尊,后宫看似祥和安宁,斗转星移八月时,新人入宫,封后大典如期举行。中秋前夕,皇帝奉太皇太后、太后懿旨,册封昭贵妃钮祜禄氏为后,此外大封六宫,晋佟贵妃、惠嫔、宜嫔、荣嫔、端嫔、布贵人,那拉常在等诸人,另有新人入宫,以皇后之妹小钮祜禄氏为尊封妃居咸福宫,其余不过在贵人、常在诸位散居。而此次大封,独乌常在一人得封号“德”,是为德贵人,传说是太皇太后亲自授意皇帝,亲自选了这一个字赐给乌雅氏,德字之重,圣恩之重,直引人生羡。但德贵人为人低调温婉,纵然一身隆宠,对上恭敬有加,对下宽仁慈和,早年传昭贵妃与之不和,然自贵妃主中宫,常与德贵人往来,亲授其六宫之道,外人看着虽不解,但后妃和睦,皇帝喜欢,太皇太后安乐,亦是朝廷天下之福。九月过了重阳,赫舍里皇后陵寝竣工,玄烨带着钮祜禄皇后和太子亲往视察,数日方归,但不知是路上颠簸辛苦,还是钮祜禄皇后久劳成疾,这一次随扈归来,皇后大病,缠绵病榻数日不愈,六宫皆未用炭时,坤宁宫的地龙已暖暖地烧起来。转眼入了冬,这日京城初雪,岚琪一早从钟粹宫出来,昨晚在慈宁宫侍奉时,太皇太后亲点她去坤宁宫侍疾,虽然外头传说皇后对德贵人亲和有加,可两人之间到底怎样的关系,她们彼此最清楚,但太皇太后都开口了,她不能推辞,她明白太皇太后是在往自己身上贴金。步行至坤宁宫,门前恰有暖轿落下,轿帘掀起,清秀柔婉的小钮祜禄氏从暖轿上下来,因其闺名有个温字,封妃虽无封号,宫里人都以温妃娘娘称呼,岚琪亦不例外,迎上前屈膝行礼。温妃性子和静,不与妃嫔多往来,除了侍奉太后和皇帝,每日只跟在姐姐身边,而今皇后染疾,她更是天天来侍奉,此刻见到岚琪,竟是有些陌生,分不清是哪一位。“娘娘,这位是钟粹宫的德贵人。”身旁宫女笑着提醒,温妃颔首,轻声道,“就是皇上很喜欢的那位德贵人?”转而对岚琪说,“你总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身边,我们不常相见,本宫不认得你,还请德贵人勿怪。”岚琪欣然笑:“本该臣妾多往咸福宫请安才是。”温妃也不与她多客气,直言:“如今不是你我闲话的时候,本宫还要去侍奉皇后娘娘,德贵人自便。”岚琪略略有些尴尬,躬身道:“臣妾奉太皇太后懿旨,即日起侍奉皇后娘娘养病,直至娘娘痊愈。”此时坤宁宫的门打开,冬云从里头出来,瞧见两人站在风雪里说话,忙笑着迎进门,不论是对温妃还是对德贵人都十分客气,待两人到了寝殿,只见皇后歪在暖炕上,隔着窗纸朦胧地看外头雪花飘舞,转首见两人到面前,只淡淡一笑:“来了?”岚琪犹记得封后大典那一天雍容华贵光芒万丈的皇后,此刻入目,却只见她满面病入沉疴的憔悴,不禁心疼,缓缓屈膝行下大礼。 ☆、090坤宁宫里罚跪(5000字还有一更皇后唤亲妹到跟前,这几天她总睡得昏昏沉沉,虽然妹妹每天都陪在身边,却没能好好看看,这会儿见她打扮得清秀素净,不免叹:“傻丫头,你年纪那么轻,穿得这么素净可不行,德贵人平时打扮也简单,可你瞧瞧她身上的颜色,不张扬不低调,这才是身为妃嫔该有的模样。”说话间咳嗽了几声,就喊冬云,“拿我从前的东西给娘娘装扮一下,就快腊月了,这模样该叫人笑话。”冬云应诺,笑悠悠上来搀扶温妃,主仆俩往别处去,岚琪这边见皇后咳嗽得厉害,就去边上倒茶,皇后侧目看她,犹记得当日安贵人冲到钟粹宫寻衅后,她把两人叫到跟前训斥,彼时看乌雅氏倒茶,心中揶揄到底是宫女出身,做这些事熟稔麻利,可她这一碗茶一碗茶地就走到了今天,皇帝甚至加封德贵人,一个德字,何其尊贵。而自己这个皇后位怎么来的,她心里最明白。“娘娘,这是太皇太后让臣妾带来的梨花蜜,太皇太后年年入冬便要咳喘,这两年常吃这种蜜,气顺多了,请您往后也跟着常用才好。”岚琪端过蜜茶,一如她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时的虔诚恭敬,皇后微微蹙眉看她后,伸手要接。可四手都在茶碗上时,岚琪感觉到了皇后手指间的羸弱无力,怪不得她会双手来接,定了定心说:“让臣妾伺候您喝吧。”皇后愣了一愣,双手落下,便见她小心翼翼端着碗送到嘴边,迟疑须臾,还是把嘴凑上去了,两口蜜茶入喉,干燥的咽喉果然舒畅许多,回味还有些许凉意,不由自主又喝了几口,才摆手推开。岚琪见她好歹喝下大半碗,也不再勉强,转身放下,又打开另一只匣子,捧出一只纸包对皇后说:“这也是太皇太后赏赐给您……”“本宫这里,什么都不缺。”皇后冷然出声,目光又转向窗外,隔着窗纸根本看不见雪花,只略略几道影子飞舞,让她知道外头在下雪。岚琪被噎了这一句,不敢再多嘴,唤了坤宁宫其他宫女过来,让她们把太皇太后让带来的东西收下去,自己也要退到门外,才转身,皇后却问:“这就要走了?”岚琪驻足应答:“臣妾等在外殿,娘娘有吩咐臣妾就进来。”“你怕本宫看见你嫌恶?”皇后不知是在嘲笑谁,可眼眉间的不屑之态,却叫人看着没来由觉得悲伤,她幽幽说着,“太皇太后也一定知道本宫不愿看见你,可她还是派你来了,到底是想膈应本宫好让本宫的病更沉重,还是想刺激一下,好让本宫振作起来?”岚琪忙屈膝在地,垂首应:“恕臣妾失言,娘娘您多虑了。”“多虑了?”皇后惨然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她,一国之母仪天下的她,却在此刻对着一个小贵人笑得凄然,但骄傲如她,尊贵如她,旋即就收敛这副神情,再转向窗外时,眼中唯见凌厉威严,可却不再说话,任由乌雅氏跪在那里。皇后不让起来,岚琪当然不能动,来之前布贵人就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让岚琪一定小心些,说佟贵妃是明着讨厌她或欺负她,不藏着掖着的反而好对付,但皇后讨厌她也由来已久,且越是这脸上不显露的,才越吓人。此刻她算是被罚跪吗?可她做错了什么,还是说错了什么,兴许人家就想让她跪着,好看着心里痛快?辰光滴滴点点过去,坤宁宫里硕大的西洋钟沉沉鸣响,这口大钟曾经摆在翊坤宫的正殿里,岚琪见过,听说是皇帝赏赐给彼时的昭妃,而西洋钟是皇帝心爱之物,轻易不会赏赐什么人,所以皇后极其珍爱。终于,打扮一新的温妃回来了,冬云与她进门就见德贵人跪在地上,也不知是跪了多久的,边上有小宫女摆摆手,她便不敢多嘴,示意温妃也不要多问,先到了皇后跟前。冬云拿了皇后从前的衣裳给温妃换,虽然式样绣花不是近来时兴的模样,但毕竟是皇帝妃嫔内造之物,到如今依旧庄重华贵,而彼时的昭妃也爱鲜艳色彩,眼下衬在温妃白嫩的肌肤上,更加鲜亮。而从衣裳、发髻到一应齐全的首饰,全是皇后往昔爱用之物,乍一眼看,仿佛时光回转,当年的小昭妃跃然眼前。皇后的眼神有须臾的欣喜感动,可渐渐目色暗沉,不知为了什么不高兴,轻轻推开了妹妹,吩咐冬云:“去换掉,温妃还是该有温妃的模样,没得……做第二个本宫。”冬云心里砰砰直跳,刚才给温妃装扮好,自己就发憷眼前明明就站了十年前的主子,心怕带来跟前看,会触动主子悲伤的情绪,果然她猜得不错,听见皇后这样说,立刻就扶着温妃匆匆离去。而小钮祜禄氏显然不明白怎么了,懵懵懂懂地被拉出去,瞧见德贵人还跪在那里,一直到了门外才问冬云:“姐姐她在罚跪德贵人吗?”冬云尴尬地笑一声,敷衍她:“奴婢一直跟您在一起啊,不知道里头怎么了。”温妃和冬云出去时,一阵冷风灌进来,岚琪跪得快要麻木的身体骤然一醒,定一定神要继续熬下去,却另有太医院的宫女进来,外头火炉上熬的药好了,皇后该是吃药的时辰,而她们瞧见德贵人跪在这里,也好生讶异。“出去吧,德贵人会伺候本宫。”皇后闻到汤药的气息,微微蹙眉。宫女们将滤网药碗放在桌上,朝德贵人示意后,便匆匆离去,岚琪看了看皇后,艰难地扶着边上的花架子站起来,她双膝早就痛得失去了知觉,一步一颤地走到桌边,先洗了手,再将药滤过两遍,等端着药来皇后跟前,两腿已经恢复知觉能好好走路了。皇后好好地吃了药,漱口后从岚琪手里接过帕子擦拭时,抬眼看了她脸上的模样,竟然和刚进门时一模一样,安宁虔诚,似乎只专心着照顾人的事,明明被自己没来由地罚跪了那么久,脸上竟无半分怨气,不管她是涵养好,还是装得好,皇后明白,这宫里再没有这么好脾气的人了。伺候吃了药,岚琪不知皇后还会怎么样,刚才是自己先主动跪下去回话的,皇后只是没让她起来,现在她想好了,没事别折腾自己,不要紧的时刻,可要把膝盖站直了,站直了一样能回话。之后果然皇后也没为难她什么,岚琪就一直站在边上,不多久温妃回来,恢复了先头的模样,皇后脸上才见喜色,拉着妹妹坐在身边,问了她一些宫里的事,问及皇帝在咸福宫留宿,问她侍寝的事,小钮祜禄氏羞得满面通红,却被姐姐嗔怪:“傻丫头,姐姐当年侍奉皇上,可比你现在还小些,你好好伺候皇上,早些给姐姐生个小阿哥。”温妃柔顺地点头,不言不语双颊绯红,皇后见她如此,也知再说不出什么话,抬头见立在一旁的乌雅岚琪,同样温柔静婉,可她浑身都透着灵气,再看自己的妹妹,无一处不被比下去了。心下无奈,忽而又咽喉间一阵燥痒,连连咳嗽,温妃吓得不知所措,岚琪上手轻抚皇后的背脊顺气,又端来温水让她润一润,皇后恹恹地喝了两口,就嫌恶地说:“每天喝那么多汤药茶水,满肚子晃荡。”众人都不敢说什么,连冬云也不劝慰,必然是这几天说多了,皇后早就不耐烦了,岚琪放下茶碗洗了手来,却问皇后:“您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太皇太后说,太医总让忌口,每天只灌药不吃饭怎么能见好,病重最难得是有胃口吃东西,总说饿几顿清俊一些,但娘娘们平日饮食就很节制,既无食积,何来饿几顿的道理。太皇太后嘱咐臣妾,您若有想吃的东西,让臣妾一定叮嘱御膳房去做。”皇后悠悠看她一眼,却当着妹妹和冬云的面冷笑:“这是当本宫将死之人,要给最后一口饭吃吗?”岚琪心下揪紧,这气势下不得不又屈膝跪地口称不敢。膝盖碰到地上了才又感觉疼,身上颤了颤,咬牙挺住了,其实她刚刚已经说了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现在也大可以推在老人家身上,但她明白皇后就是故意找麻烦,也许她觉得折腾自己心里就爽快,既然她就是来侍疾,就是奉旨来让她快些好起来的,折腾几下,咬咬牙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