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国维停下脚步,稍稍叹了口气说:“娘娘不能太过激进,眼下保重身体要紧。”佟妃却说:“阿玛,钮祜禄氏的人可处处针对着我呢,这一次宫里的事,她昭妃就是要看我出丑,要不是太皇太后向她施压,这元宵节也过不得了,还有您入宫的吗?又怎知她没有害我的心,便是没有,也要让她背负这罪名。下一回,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佟夫人劝女儿安心养身体,却被早已在宫里更养出几分心气的女儿反过来说:“身体必然要养,可我不能白养。”甚至当着父亲的面冷笑,“额娘就是在家中一贯柔弱,才叫那些小贱人迷惑了阿玛,女儿可不要重蹈覆辙,皇上很喜欢我的个性,如今我年轻张扬些,才知道将来来了更年轻的她们是怎样的张扬劲儿,自然就算到了那时候,也容不得她们踩在我头上。”佟国维没再说什么,心叹深宫果然是可怕的地方,女儿从前只是比别人骄傲一些,入宫不足一年光景,竟已变得如此狠毒,之后又听佟妃喋喋不休,难免心感不安,与妻子离开承乾宫时说:“难怪太皇太后今日对我叹气,不能由着她,这份气性再膨胀下去,早晚出事。”于是佟妃想要把没了孩子的罪过陷害给昭妃的计划,在父亲那里就被遏制,背后少了支持,她又养病在床,做什么事都如隔靴搔痒,若等她身体好了再筹划,过去那么久谁还能信,便眼睁睁看着元宵两日后,昭妃借口身体康复,又把六宫大权要了回去。荣贵人惠贵人这里却舒口气,卸下担子浑身轻松,因不知当初太皇太后早一步就知道昭妃克扣用度的事,还都以为是岚琪去传话的功劳,这日单独邀请岚琪过来荣贵人处坐坐,都要当面谢谢她。岚琪来时从廊下往暖阁走,经过窗前听见里头惠贵人在说:“佟妃那里小宫女漏出来的话,元宵那天佟大人和夫人去问安,她哭闹了好一阵子,你猜说的是什么?”荣贵人笑:“猜不透,佟妃娘娘心思可深着呢。”惠贵人便道:“竟说要把这份罪过诬陷给昭妃,你说她狠不狠?”岚琪在窗下听得真切,也不晓得里头的人是否察觉外头能听到,或许佟妃那里真的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也以同样的方式漏了出来,怪不得太皇太后说宫里头没有秘密,隔墙有耳,说什么话都别以为旁人是听不见的。收敛心思往暖阁里走,荣贵人惠贵人一见岚琪便不提刚才的话了,都谢她当初去慈宁宫传话的事,岚琪也大方地接受,之后陪着坐坐说笑,半天才散。回宫的路上,环春便发现主子神情不霁,一直到钟粹宫,伺候更衣洗手,弄好了手炉塞到她怀里时,仍见呆呆的,不禁担心地问:“不舒服吗?脸色可不好看呢。”岚琪晃过神来,摇摇头,“只是心里有些发堵,大概荣贵人那里暖阁里地龙太热,我闷着了,现在想喝凉的东西。”“凉的东西可不行,之前嫌热在风口里吹,差点就病了。”环春不答应,走去拿菊花莲心泡了败火的温茶来,哄着喝了半碗。可岚琪的心情始终不见好,玉葵和香月便说御花园里梅花开得正浓,走一圈身上染的香气好几天才散,一直想去瞧瞧,撺掇主子带她们去看看,自己也好散散心。若是环春的主意,许还是为了主子散心,可玉葵和香月最贪玩,岚琪知道她们想去很久了,也不愿闷在屋子里,就答应了。本想邀布常在也去走走,可盼夏出来摇手说:“昨晚没睡好,正歇觉。”主仆四人正要出门,前头承乾宫有热闹的动静,似乎来了许多人,玉葵出去看了看,回来说:“是万岁爷过来了,昭妃娘娘好像也来了,像是说好一起来的。” ☆、066娇憨小常在环春见主子神情不一样了,从刚才起就为她担心,这会儿更忍不住说:“您心里若有事,不如咱们不去了吧。”“香月念叨好些天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也想去散散。”岚琪定一定心神,想着昭妃既然能和皇帝一起来,佟妃那里应该没得逞什么诡计才是。可一路往御花园来,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佟妃明明得宠,明明比昭妃在这宫里吃得开,为何非要做这样的事,哪怕为了克扣用度的前怨,也不至于做得这么狠,谋害皇嗣,那可是死罪。入了园子,花香远远飘来,合着清冷的空气,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岚琪到底还在这爱花爱草的年纪,做宫女时不敢随便进来逛,之后终日陪着玄烨也不得空,再后来的日子耽于书本,竟空负了一季又一季的美景,只见殿阁内四季花卉轮换,却没有过来这里逛一逛的心情。“咱们折几支回去插瓶吧,这香味太好闻了。”香月和玉葵说着就要动手去折梅,岚琪却拦下来,哄着她们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在这冰天雪地里她才美才香,弄去屋子里,炭盆暖炉烤着,屋子里又贴好些红艳艳的窗花,这么好的颜色这么好的味道,就糟蹋了。”香月朝玉葵努努嘴说:“咱们主子现在说话都文绉绉的了,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该听不懂了。”岚琪顺手在石头上抓一把雪往她们俩身上扔,二人竟是撑足了胆子,抓了雪球也来扔岚琪,吓得她又叫又笑,躲在环春后面求救:“快骂她们,反了反了。”一边又抓了雪球扔回去,主仆几个一时闹得疯疯癫癫,只有环春急着说,“衣衫要湿了,别疯玩回去病了才好。”可哪里有人听她的,岚琪玩得跌在雪堆里一回,起来氅衣湿了袄子也湿了,连鞋子都落掉了,袜子裤管全湿了,环春不能责备主子,只能拧着香月、玉葵的耳朵骂,说要回去罚她们跪搓衣板,二人不敢顶嘴,忙架着主子说赶紧回去换。兜着氅衣遮盖里头的狼狈,岚琪冻得哆哆嗦嗦地被她们搀扶着回去,本以为从后头回去怎么也撞不见皇帝和昭妃,谁晓得还没走到钟粹宫,皇帝那里的暖轿就过来了,岚琪领着三人侍立在墙角,可御驾行至跟前却停了。李公公笑着来问岚琪从哪儿来,听说是从御花园回来,便说:“皇上正要去园子里折梅送去慈宁宫,乌常在可愿意同往,您近来总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着,最知道老人家喜欢什么。”岚琪不敢不答应,点头说了声愿意,那边暖轿便放了下来,玄烨从里头出来,等李公公给拢上氅衣的功夫,只是看了岚琪一眼,之后便径直往前走。岚琪正要跟上去,环春突然屈膝道:“皇上恕罪,奴婢有话禀告。”玄烨闻声停下来,转过身瞧她,但听环春说:“常在刚才玩雪,鞋袜衣裳都湿透了,正冻得浑身发抖,只怕这会子不能跟皇上去折梅,还请皇上让常在赶紧回去换衣裳烤火。”玄烨眉头深蹙,走过来一把掀开岚琪的氅衣,氅衣已是触手冰凉,再摸了一把腰上的袄子,沾了满手雪水,又气又心疼,忍不住低声骂她:“你在作死么?”岚琪一惊,抬头看皇帝,那锐利的眼神吓得她心颤,然后就被往前一推,玄烨在身后冷冷地说:“立刻回去换衣裳,宣太医来瞧。”环春几人赶紧上来搀扶走,岚琪刚才被瞪得魂都没了,走了几步回眸想看一眼,可玄烨喝斥她:“看什么?还不赶紧走?”四人匆匆离去,李公公哭笑不得,上来问还去不去折梅,结果被皇上嗔责:“朕几时想折梅了?你们去折几支,送给皇祖母便是了。”之后气呼呼的上轿,再不往御花园去,回到乾清宫在暖阁歇下,总还是不定心,又把李公公折腾到跟前说,“派人去问问,病没病。”想想又说,“没病也不许再出门,东配殿的门都不许出,让她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必然是受寒了的,再出来瞎逛就真要病倒了。”李总管迭声答应,回身出来就派手下去探问并传达旨意,小太监来到钟粹宫时,进门就见玉葵、香月俩姑娘跪在廊下,在东配殿门前将皇帝的话说了,却听乌常在里头发脾气说:“你罚她们做什么,我不出门了还不成吗?环春你快进来,再不给我鞋子,我打赤脚出来了。”弄得环春好尴尬,送走小公公回来说:“皇上跟前的人刚来呢,您这些话,可不要传过去了?”岚琪呆呆看着,问乾清宫的人来做什么,听讲玄烨不许她再出门,登时嘴撅得老高,缩在暖炕上闷闷生气,好半天环春问她怎么了,才难过地说:“我总不想给他添麻烦让他心烦,可总是弄巧成拙,总让他看到我不争气没出息的样子。”正巧布常在过来,打着帘子进来嗔怪环春做什么罚两个姑娘跪在外头,说她已经让起来去烤火了,坐下瞧见岚琪气呼呼的,听环春把事情说了,不禁笑她:“皇上就是稀罕,才派人来拘着你,不就是怕你病了吗?若是不稀罕的人,根本就不理会了。”从环春手里接过姜汤哄她喝,一边说:“听盼夏讲,我刚刚歇觉时前头很热闹,皇上和昭妃娘娘都去了,不知道有什么事,里头高高兴兴的,真是难得。听说佟妃娘娘心情好多了,咱们也能松口气了。”这倒戳中岚琪的心事,她一直担心惠贵人的话会成真,如果真要那么闹一场,不管昭妃娘娘最后能不能脱得了干系,宫里都会很难看,传出去后宫妃嫔为了争宠谋害皇嗣,皇帝脸上也挂不住。再回想方才见到玄烨的样子,他神情淡淡的的确不喜不怒,看来至少刚才帝妃相聚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发生,在她心里头,什么事只要皇帝不会不高兴,那就都是好事。只是刚才她发脾气那些话,果然被一字不漏地传到了皇帝跟前,李总管转达时都经不住笑了,玄烨更是没脾气了,只嗔怪李公公说:“你该找一个厉害的管事嬷嬷去制着她才是,环春能干也有管不住她的时候,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又磕着绊着了,过了年都长一岁,朕看她是白长了。”李公公却道:“太皇太后最近很爱听乌常在说话,玩笑时爱那股子顽皮的劲儿,正经时乌常在如今能说出许多大道理,苏麻喇嬷嬷前日还跟奴才说,皇上那些书可真没白送。”玄烨眉间有笑意,一时又起了欺负人的心思,随手指了指桌上几册书,吩咐李公公:“就把这几本送去,告诉她不管看不看得懂,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再把那几本闲书收回来,她就是太闲了才去雪堆里滚。”李公公殷勤地拿起了书,笑着说:“皇上不怕乌常在急了掉眼泪吗?”玄烨却似有心的,又爱又恨地说着:“不叫她知道厉害,越发胡闹。”于是李公公趁黄昏时分再来了钟粹宫,近来因太皇太后那里疼爱乌常在,他来往此处也不用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进了门,正巧岚琪在炕上写字,让环春上茶,公公说不忙,把书册放下时,小常在兴奋地问:“是不是新的书,和上回一样吗?那些可有趣了。”李公公却尴尬地把皇帝的话说了,眼睁睁瞧着乌常在如花笑靥渐渐紧绷,水灵灵的眼睛暗沉下去,浑身的兴奋劲头都散了,软软地坐回去,时不时抬眼瞧一瞧那几本深奥的新书,好半天才唤环春来:“把之前那几本书给公公带回去吧。”等环春捧了书来,李公公瞧见岚琪满眼的不舍,心都软了,可皇命难违他只能这样狠心带走乌常在心爱之物,待要走时,岚琪又问他:“若我把这几本书都背出来了,这些还能还给我吗?”李公公不敢替皇帝答应,只说会回去禀告,再等他不辞辛苦回到玄烨跟前,绘声绘色地说罢乌常在的反应,玄烨那儿悠哉悠哉捧着一碗红豆羹吃,心情甚好地说:“这就足够她反省的了,掉几滴眼泪总比去外头瞎闯病了好。”而这件事,在岚琪看来万分委屈,忍不住要掉眼泪,可在旁人看着,却是莫大的恩宠。明里暗里的,谁都知道皇帝给乌雅氏送书的事,从她被太皇太后重责之后就没断过,虽然皇帝不招她侍寝也不去钟粹宫看她,表面上是弃了不再理会,可这一本本书不正是代表着圣恩不断么?再者太皇太后那里重新让她在慈宁宫行走,这一件件事加起来,众人醒过味时,才发现乌雅氏竟等同从未失宠,来日兴许能重新回到皇帝身边也未可知。这日众人聚在翊坤宫,昭妃自正月后,渐渐开始和妃嫔亲近,从前虽然也偶尔会有人来,但大多只是请安行礼,坐坐便走,难得一两回留下用膳,也是要看来的是什么人,今日荣贵人、惠贵人在,几个不露脸的常在、答应也在,昭妃竟说家里送了上好的羊肉进来,已经孝敬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那里,宫里留了些只怕几天也吃不掉,让御膳房送铜炉来,大家坐着围炉吃火锅。众人照着位份分桌坐,安贵人自己坐定,见布常在一个人因多出来而去了那拉答应那一桌,这两人都是一夜恩宠就怀孕的,而那拉答应似乎还挺招皇帝喜欢,安贵人心里当然不好受,想起这几天宫里的事,拉了宜贵人冷笑:“瞧见布常在一个人来,我想起乌常在那天在御花园玩雪湿透了衣裳,后来又遇见皇上的事。兴许乌常在是偶尔碰上的,可后来张答应竟然去学样,滚了一身雪水等在皇上经过的路上,结果皇上半眼都没瞧,她自己落得风寒发烧,现在还没起来。”座下众人皆唏嘘不已,宜贵人性子直,大大咧咧说:“乌常在多久不在皇上身边了,学她做什么?张答应真是算计错了。”安贵人忙笑:“可不是么,要论如何讨得皇上开心,还是布常在和那拉答应最明白,人家可是连阿哥公主都生了的。”布常在这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边那拉答应拉拉她胳膊说:“算了,她总是那样子的,咱们涮肉吃。”可布常在身子弱,平素就极少碰荤腥,今日唯恐又被人说矫情,硬是吃了不少的羊肉,回去不久就又吐又呕,胃里头翻江倒海差点要了半条命,岚琪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勉强吃肉,问她缘故却只是默默垂泪。之后还是跟去的盼夏把事情说了,岚琪却乐呵呵道:“安贵人不就是嘴厉害么,其实人也不怎么坏,她一有别的事分心了,前头讲过什么就都忘了。哎呀……真是羡慕姐姐,我今天要也能去该多好,光听你说那些肉,就馋了。”可布常在听见个肉字就恶心,捶着岚琪说欺负她,岚琪又说别的玩笑哄她,到底是把心情转好了,之后亲自熬了粳米粥,拿上层米油暖暖地让吃下去,布常在吐得干干净净又痉挛的胃总算安生。且说布常在把昭妃娘娘招待的上好羊肉浪费了,实则这里昭妃自己也不舒服,被众妃嫔闹腾了一整天,她还是喜欢从前清净的日子,也不知是不是嫌弃众人,等客人走后竟让冬云领着小宫女把正殿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之后歇在暖炕上时,还疑神疑鬼地说:“她们用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哪儿来的,香得俗不可耐,我总觉得这屋子里还有味道。”冬云无奈,只能再让人来打扫换气,又拿主子最爱的香点来熏一熏,仍旧听昭妃厌弃地说:“我还是不要亲近她们的好,越亲近就越讨厌。”冬云则劝说:“您若不亲近,可就真要让佟妃娘娘拉去了。佟妃娘娘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她,只要她说跟谁是亲近的,谁都逃不掉。可咱们就不能这样,娘娘以德服人,让下头几位贵人们真真服您,愿意站在您这一边才好。主子也不必日日都这样宴客,今日开个头,之后偶尔聚一聚,平日有什么东西大家分一分,都是情意。”昭妃沉沉闭眼叹息,半天才睁开眼说:“罢了,等我做了皇后,就不必再费这些心思,到时候佟妃再敢嚣张,我也不客气了。”西配殿里,宜贵人站在门前看好一阵子光景了,桃红去洗了一盘青枣来,她竟悉数都吃了,桃红劝她小心食积,宜贵人却笑:“刚才我也没怎么动筷子,若是在别处我可就放开肚子吃了,你知道的,哪一位若见我吃相不好看,不晓得又要说什么。你瞧瞧,人走了凳子还没冷就张罗打扫,这是多嫌弃我们呐。不喜欢就别往来,何必呢。”桃红却去掩了门,回来提醒宜贵人说:“下回安贵人拉着您说什么,您敷衍敷衍就是了,今天那些话可说不得,安贵人素来不着调,什么人都得罪,偏自己没自觉还和谁都拉近乎,您可不能这样,往后多和荣贵人、惠贵人亲近才好。”如桃红这些宫女,经年在宫中,也都要为自己谋一份前程,宫女的地位跟着主子水涨船高,当然个个都盼着主子好,如今宜贵人正得宠,她可不愿因为主子交友不慎,毁了前途。宜贵人也是聪明的,连连点头说:“我心里明白。”然而乾清宫这边,玄烨听说昭妃开始和六宫亲近,觉得是好事,那日他对岚琪说的话也一直是他的心事,昭妃和佟妃两者之间若必然有一个人将来要做皇后,他当然还是更倾向前者,佟妃在他眼里只是个长不大的小表妹,论做主六宫母仪之范,昭妃若没有瞧不起别人出身低微的孤高清傲,几乎是完美的。自然,谁也不能比赫舍里皇后,也因此若非朝廷所逼,玄烨一生都不想再立中宫。后来又听李公公说今日除了几位生病的答应常在没去,就只有被皇帝勒令不许出门的乌常在不在,玄烨旋即就笑:“那么热闹的涮肉吃,没她的份,可比你抢了那些书还能让她伤心。可这丫头吃那些肉,也不见长一些,单薄得风一吹就能倒。”嘴上虽如此嗔怪,玄烨转身就让李公公派御膳房的人送一整只羊腿过去,笑着说:“让环春在小厨房做吧,她爱怎么吃都行,可别吃多了肚子疼。”要说岚琪这里也不缺肉吃,每日分例里的荤腥足够她解馋,但围炉涮肉这样的事麻烦,膳房里若要做,那所有宫阁都要有,轻易不会这样折腾,所以听布常在说那些,岚琪才会馋得很。谁知这天傍晚御膳房就送来整条羊腿,说是皇上让乌常在补身子的,更好心地送来铜炉,岚琪在人前还端着尊贵,人家一走就拉着环春说:“咱们围炉吃火锅,晚上关了门一起坐着吃,这东西人少不好吃,你去看看小厨房里还有没有菜,最后用羊肉汤涮菜可鲜了。我从前在家时,就和阿妈额娘一起这么吃,特别热闹。”环春见主子自被皇帝没收了闲书后,一直闷闷的,还头一回这么高兴,她大概都没在乎这羊腿的来路,只看到肉就两眼放光,真不明白娇娇小小的一个人,怎么那么喜欢吃肉。只好满口答应,一头扎进小厨房里忙碌,那边盼夏却来说:“主子说今晚您别过去了,她一闻见肉味就不行,咱们可要关了门歇息了。”岚琪笑悠悠逗盼夏:“夜里你和锦禾也过来吃,稻穗也不爱吃肉,让她陪着姐姐就好。”盼夏却说:“奴婢才不敢呢,哪能和您一桌坐下,而且今天主子的菜都赏给我们了,肚子饱饱的,一点都不惦记。”岚琪不睬她,轰她赶紧回去,自己晃悠悠地等在小厨房外头,晃了半天才突然想起来问:“这羊腿刚才送来的人,说是谁给的?”玉葵讶异地说:“弄了半天,主子您只知道吃呀?”香月则咯咯笑着:“万岁爷知道了,一定气坏了,费心心疼咱们主子今天没吃上昭妃娘娘哪里的羊肉,结果人家都没在乎,现在才想起来问。”听说是皇帝派人送来的,一直喜滋滋的岚琪才突然静下来,脸上乐呵呵的笑容渐渐露出羞赧之色,不再在小厨房前晃悠,自己跑回寝殿里去坐着了,环春打发香月去瞧瞧,没多久就回来笑说:“认真捧着书在看呢,前几天一边背一边委屈得几乎掉眼泪,今天在笑呢。”晚上东配殿热热闹闹围炉涮肉,怕香味飘去布常在那里惹她难受,门关得严严实实,主子奴才没了尊卑共坐一桌,说起各自在家时的光景,又都不免感慨,但有肉吃岚琪就高兴,人多抢着吃就更热闹,屋子里时不时有笑声,可这样子却听不见外头的动静,连西配殿盼夏都听见动静出来,瞧见皇帝和李公公出现在了院子里,东配殿那里还只管乐呵,什么都没察觉。“让环春几个出来,先别叫乌常在知道朕来了。”玄烨立定在那里,见到盼夏便如是吩咐她,盼夏只能硬着头皮,先去把环春叫出来,环春吓得半死,又借口要弄菜热酒,把香月和玉葵也喊了出来,三人自知违了宫规跪在阶下跪着,玄烨却让她们起来,竟还夸一句:“每日哄她这样高兴才好,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们了。”说罢这句,玄烨便解了氅衣扔给李总管叫留下,独自打着帘子进去,进门时瞧见岚琪正背对着门坐,大概是有冷风灌进来,以为环春她们回来了,笑着嚷嚷:“再不来肉就老了,我可先吃了。”说了又没动静,捧着碗吃着肉转身看,乍见皇帝立在身后,不等她慌神,玄烨就已坐到了边上,因碗筷都是宫女们用过的,就伸手把岚琪手里的筷子夺过去,也拿她的碗接着,嘴里说着:“朕闻见香味就来了。”便也大口吃起来。岚琪慢慢咽下嘴里的食物,抿了抿嘴,等玄烨抬头看她时,忍不住问:“您只是来吃饭的对吗?”玄烨不解,又烫了几片肉,问她什么意思,岚琪才略紧张地说:“那些书……还没背出来。” ☆、067无端祸事那怯生生的眼神里满是娇憨可爱,从前在身边时她就是这样,喜欢便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矫揉造作不虚情假意,什么时候都是坦荡荡的人,怎能叫人不爱,好久不见她这副神态,玄烨一时觉得碗里的羊肉也没味道,只想这样静静看着她。看见皇帝连碗筷也放下了,岚琪真觉得他是来考自己的,就说哪儿有这么好,无端端送那么大一只羊腿来给自己,她们主仆四人一起吃都要吃好久,似乎是故意要把自己困在殿阁内,背不出来就不能出门了。不禁垂下眼帘,坦白地说:“皇上,那些书太难太拗口,看不懂的书硬生生背下来,记住后面前头就全忘记了。”却被人家拿筷子轻轻在额头上一扣,“朕年幼时皇阿玛来书房考学,若是你这般回话,身边侍读、太监一竿子人都要被打死了。”岚琪心想,所以你是皇帝,我是常在,本来就不一样。一时脸上有了笑意,被玄烨看在眼里,又无奈又喜欢,撂下了筷子拉她起来,“吃饱了没有,陪朕坐坐,朕今天心里高兴。”“是。”岚琪答应下,去门前唤人进来收了明火炉子,环春今日麻利地来伺候,换气打扫点香炉,没多久便妥当了。玄烨歪在暖炕上歇息,见岚琪捧了茶来,让坐在身边说说话,又夸赞:“你身边的人,手脚很麻利。”岚琪笑:“她们很疼臣妾,做事也爽快。”“就是管不住你。”玄烨含笑嗔一句,便见岚琪脸红,伸手轻轻将她拢在怀里,“就坐一会儿,朕还有折子要看,突然很想你,就跑来了。”“嗯。”岚琪应着,没问缘故没问什么事,从前在乾清宫侍奉时,他看折子累了,也爱这样搂着她坐一会儿,或打个盹或说会儿话,没多久精神头又足了,就重新回到书桌前去,也许有人以为皇帝和乌常在在乾清宫里如何夜夜欢愉,实则这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更多的时间都在做正事。虽然这样依偎着的光景,自旧年春前就没再有过,可一如当日在月下散步,乌雅岚琪不觉得自己离开皇帝很久了,也不觉得这样的温暖很陌生,依旧好像从没分开过,从没那些不愉快的事,懒懒地靠在皇帝身上,饱餐一顿的小常在,竟有些犯困,唯恐耽误侍驾,立刻坐起来拍拍脸颊,玄烨问她怎么了,她老老实实说靠着太舒服,再迷糊一下就要睡着了。“那朕和你说说话。”玄烨也不愿短暂的相聚看她没心没肺地睡过去,笑着说,“你猜朕今天为什么高兴?”岚琪摇摇头,又歪着脑袋想,忽而计上心头,可又不敢提那些事,倒是玄烨看穿她心思说:“随便聊几句而已,朕怎会和你计较。”小人儿这才乐呵呵地问,“皇上高兴,可是三藩之事?”果然见皇帝面色大喜,笑悠悠说:“叛域渐次传来捷报,耿精忠已是秋后蚱蜢,等他们气数尽了,云南那里也该到头了。”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原来不光知道玩雪围炉,外头的事也听着。”岚琪憨笑着,“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茶水,时常听苏麻喇嬷嬷和太皇太后说起这些,不然臣妾从哪儿去知道,每次听了心里都很欢喜,盼着皇上早日平定三藩。”皇帝才叹息:“皇祖母总也为了朕为了朝廷操心,朕必然要再勤政一些,好盼着皇祖母早些放下这些心烦事,安安乐乐颐养天年。”之后两人静静说了会儿话,玄烨也不久留,临别时岚琪送他到门前,玄烨唤李公公过来,李公公双手送上几本书说:“这几册是眼下京城里最时兴的闲书,皇上说让乌常在赶紧看过,看过了好让皇上也接着看下去。”小人儿两眼放光,忙不迭地就收过去了。玄烨见她只是一点小事就如此开心,心里也暖暖的安逸。从第一晚在乾清宫的龙榻上看到她,就从来毫不掩饰内心的欢喜或悲伤,原以为让她多读了书,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可她除了心胸更开阔遇事更冷静外,本质却毫无改变,苏麻喇嬷嬷那儿常有话传过来,也只有他自己听着,知道眼前的人没变。“早些歇着。”简简单单四个字,玄烨不再留恋迟疑,转身便隐入夜色之中,岚琪在门前等了许久,直到身子渐渐发冷,才被环春劝回去,夜里捂着那几本书睡,心里满满的,曾经有过的委屈都随之消散,知道他心里一直有自己,知道他有了高兴的事第一个想来对自己说,哪怕往后一辈子都这样低调的相处,她也愿意。前线告捷,如春风拂过朝野,不等冬寒褪尽百花齐放,宫里宫外已显露春意盎然,岚琪每在慈宁宫侍奉,总能听见太皇太后乐呵呵的笑声,她偶尔藏不住会把闲书上看来的故事也告诉老人家听,更讨得太皇太后喜欢。此外之前军费紧张时,昭妃力尽己能节省宫内花销,虽然省下的银子也有限,但聊胜于无,终归是对朝廷一大贡献,昭妃的德行渐渐传开,玄烨也时常去关心她,加之钮祜禄氏经之前的教训收敛许多,与皇室的关系终于有了转折。对此愤愤不平的,自然是佟妃,她风风光光入宫,风风光光抢走昭妃一切荣耀,可谁晓得大喜怀孕之后不多久,就因自身羸弱而失去了孩子,沉闷在承乾宫里坐月子的光景,昭妃那里笼络人心把什么事都做好了,兴许,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小佟妃积怨颇深,看谁都不顺眼,出月子后有妃嫔来请安,也是冷嘲热讽的让人难堪,时日一久别人不来了,她又心里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轻视,可见了人又从不给好脸色,原本仗着威势和金钱笼络的人心,几乎都要散尽了。入夏前,宫内有喜讯,沉寂许久的董常在又有了身孕,想她和荣贵人一样最早侍奉在皇帝身边,那些年的岁月何种光景,后来的人无法想象,可却都印刻在皇帝和她们的心里,哪怕近年来新宠不断,皇帝总念一份旧情。又因近来朝廷捷报频传,后宫再添这一喜事,太皇太后一高兴,便破例将董常在晋为贵人,更赐封号端,以示恩宠。妃嫔之中当属荣贵人最高兴,可她们姐妹说好要保持距离以求不成为众矢之而各自平安,不能亲近相贺,颇叫人难耐。这一日端贵人前往慈宁宫谢恩请安,当初她和荣贵人都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送去皇帝身边的,十来年光景一晃而过,回想这长长一段日子里前朝后宫的跌宕起伏,老人家不免感慨万千,叮嘱了几句,便让同在的岚琪送她回去,自己因感恩上苍庇佑,入佛堂诵经,不许外人打扰。岚琪和端贵人并无往来,只记得从前跟着布常在时见过一面,彼时这个女人脸上的忧愁哀切记忆犹新,如今却只见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端贵人性子柔静很好说话,因有皇帝所赐代步的软轿,便邀岚琪同坐,请她去自己的殿阁喝杯茶。因太皇太后叮嘱要她亲自送回去,岚琪也不敢偷懒,与她同坐软轿闲话几句家常,便离了慈宁宫。半路上正说岚琪从前照顾布常在待产的事,软轿忽然一震,慌慌张张地停下了,岚琪扶着端贵人紧张地问外头:“怎么了?”只听环春的声音响起,隔着帘子说:“佟妃娘娘在前头。”两人对视一眼,端贵人虽极少出门露面,也知佟妃性子厉害,忙搀扶着一起下了轿子,果然见佟妃那边肩舆缓缓过来,高高在上睥睨之态,不禁叫人望而生畏。“本宫说是谁挡着去路呢,原来是端贵人,失敬失敬。”佟妃冷然笑着,眯眼瞧见身旁的岚琪,不屑地问,“端贵人的轿子是皇上赐的,乌常在怎么也跟着坐?真是没规矩。”岚琪不敢辩驳,却担心身旁同样跪着的端贵人长久不起来会挨不住,一时心急竟脱口而出,“娘娘可否让端贵人起身,刚才轿子震了一下,臣妾怕……”“你这话,是说本宫要害人?”佟妃目色犀利,狠狠地等着岚琪,唇边勾着冷笑,“都说你是闷在钟粹宫里最不起眼的,可本宫倒觉得,你比谁都有心思。哄得太皇太后高兴不算,妃嫔之中哪里热闹就往那里钻。再有皇上时常去承乾宫,你仗着自己就住在后头,时不时做哪些下作的勾当,还当本宫不知道?”按说佟妃性子再不好,也不至于莫名其妙说这么一车子话,只是她刚从乾清宫吃了闭门羹来,昭妃先她一步去了皇帝身边,也不知做些什么,皇帝竟说不再见旁人,哪些奴才也不去通报,硬生生把她挡在了门外,正是满肚子怨气的时候,就遇见这么两个人,一个刚有了身孕风光无限,另一个悄摸摸的一直霸踞在皇帝心里,她怎会有好脸色。而端贵人性子虽好,到底是十几年在这宫里的,总有气性在心里,见佟妃有心挑事,也一时气了,替岚琪解释着:“是臣妾请乌常在同行,太皇太后让乌常在送臣妾回去。”佟妃心内倏然起了怒火,刚刚那些奴才张口闭口皇上有旨不见旁人,这会子又被人拿太皇太后来压,合着是知道她近来两边都不得脸,故意恶心她呢,愤愤然瞪着两人道:“那好,本宫这就去慈宁宫问问太皇太后可有此事,你们在这里跪着,跪着等本宫派人来送话,若有假话,以下犯上,罪可就不轻了。” ☆、068裸足之辱端贵人昂首道:“臣妾有了身孕,还请娘娘让臣妾站起来等候。”佟妃目色凌然,嗤笑一声,冷幽幽吩咐身边人:“放下。”便见肩舆缓缓落地,佟妃扶着静珠的手走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岚琪和端贵人,“乌常在,端贵人方才说什么?”岚琪一怔,垂首照实说:“端贵人有了身孕,还请娘娘让端贵人起身等候。”她话音才落,肩上突然被猛踹了一脚,身子朝后跌去,只听边上端贵人的小宫女惊叫,一时更惹恼了佟妃,厉声唤身边的太监过去掌嘴,岚琪匍匐在地上,只瞧见那宫女被摁着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的皮肉声听得人心颤。“你们在嘲笑本宫才失子是不是?有了身孕就那么金贵了,礼法规矩也不用管了,一个两个都是宫女出身的贱婢,也敢在本宫面前提站起来,好啊,你们喜欢站起来。”佟妃眼如嗜血,站直了身子指了身边的宫女,“把端贵人和乌常在的鞋袜脱了,让她们好好沾沾地气,好好站着。”端贵人护子心切,毅然正色道:“地上寒凉,臣妾万不能脱了鞋袜,腹中胎儿若有好歹,只怕娘娘也担当不起。”“你还敢说……”佟妃怒火攻心,正要发作,被静珠拦住轻声劝,“娘娘,皇嗣若真有什么好歹,您可真担当不起。”“可乌雅氏没怀孕吧。”佟妃目色如刃,冷笑着指着地上的岚琪,喝斥身边宫女把两人都搀扶起来,让端贵人就这么原地站着,岚琪则被硬生生脱光了鞋袜赤脚站在地上,她今日随行只有香月,胆小不经事,吓得只会跪在一旁哭。裸足的耻辱,岂是地面的寒冷刺骨所能相提并论,幸而衣摆及地遮盖了脚面,还不至于真的完全裸露,岚琪红唇紧咬,袖中双拳紧握,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她自入宫至今,做宫女时都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心中怎能不恨,可没来由的,正如当日佟妃罚她跪在庭院中一样,她更可怜眼前这个女人,怜悯她扭曲龌龊的心,耻笑她自甘堕落的行径。而佟妃素来看不惯乌雅氏,前些日子听说皇帝大半夜跑去待了半个时辰,谁知道半个时辰能干什么,在她眼里乌雅氏就是下贱,总站在宫门口等路过的皇帝,和那青楼里倚门卖笑的娼妇有什么两样。“你们好好站着,本宫这就去问问太皇太后,有没有这回事。”佟妃看着岚琪被冻得瑟瑟发抖,好生得意,扶着静珠的手坐回肩舆,一行人扬长而去,却不知是不是去向慈宁宫。可想想也知道,她如此虐待妃嫔,又怎会自己跑去慈宁宫张扬,必然是绕道去了别处,可几时才能来放行,谁也不知道。“今天连累你了。”端贵人还有几分气性在,虽然早已脸色苍白,但还是伸手搀扶着岚琪,“她肯定不会再回来的,我们不能在这里站死,你快把鞋袜穿好,别冻出病来。”香月哭着去把主子被扔掉的鞋子袜子捡回来,抖抖索索地要给岚琪穿上,可岚琪却躲开说:“你回去拿干净的来,那些人碰过的,拿去全部烧了。”转身则要搀扶端贵人坐回轿子里,双目通红却死也不落泪,“您赶紧回去养着身体,宣太医瞧一瞧,可没有比胎儿更重要的了,臣妾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也走了。”端贵人的宫女被打得双颊红肿口角流血,幸而未及伤了几个抬轿子的小太监,岚琪命他们好生抬着轿子,赶紧把主子送回去要紧,这边香月还在哭,岚琪拉她起来,“你还不快回去,我可要冻坏了。”香月哭着脱下自己的夹袄铺在地上让岚琪踩着,立刻就跑回钟粹宫去拿干净的鞋袜,一时人都散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初春未暖的风扑在脸上,一阵一阵寒意沁入心头。可是,这里距离慈宁宫不远,再走些路也要到乾清宫,不晓得佟妃究竟痰迷心窍还是恶意挑衅,乌雅氏虽然低微,可太皇太后喜欢,皇帝更喜欢,偏在两宫之间羞辱折磨他们都喜欢的人,换谁听了都无法理解。当苏麻喇嬷嬷听说这件事,因不能打扰诵经的主子便自己先跑来时,环春玉葵和香月都已经在了,正伺候给岚琪穿鞋袜。“嬷嬷……”香月大哭,抱着苏麻喇嬷嬷的腿哭诉刚才的事,玉葵和环春架着被冻得发软的岚琪,小常在却只是努力扯出笑容说,“我没事的,嬷嬷能派人去瞧瞧端贵人吗?”苏麻喇嬷嬷面色凝重,佟妃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自己虽是个奴才,可也是皇帝的老师,顺治爷和当今皇上的满文都是她手把手教会,宫里宫外无人不敬,赫舍里皇后和昭妃都对她恭敬有加,唯有这小佟妃不同,入宫以来倨傲无礼,在她眼里,苏麻喇嬷嬷不过就是个奴才。“回去好好照顾你家主子。”嬷嬷沉了沉心,又吩咐手下宫女,“去把软轿请来,送乌常在回去,常在这样子被架回去太狼狈,失了尊重。”众人应诺,分散去忙碌,也有人去端贵人处问安,嬷嬷上来握了岚琪的手,纤柔十指凉得直叫她心寒,却语重心长道一句:“来日方长,您要记着今天的耻辱,可为的不是复仇或憎恨,为的是有一日您在高位,不要迷失了心,不要让今天您所见佟妃的恶容,来日也出现在您自己的身上。”岚琪眼角方沁出晶莹,这亦是她悲悯佟妃的所在,已然冻得虚弱的她用力点一点头:“嬷嬷的话,我记着了。”当乌常在被佟妃罚裸足站在地上的事传到乾清宫时,昭妃刚和皇帝说完宫中开春用度,正要离开。她今日并非有心挑衅佟妃而先一步过来,本是和皇帝约定好了时辰,来说要紧的事,且因叛域各地清剿收回不少银两,国库比往年宽裕许多,帝妃二人本心情甚好,却突然传来这样的事,玄烨深眉紧蹙,昭妃侍立一侧,半晌轻声道:“臣妾可否去看一看乌常在。”玄烨冷然看她,昭妃眼神一恍显然有怯意,但还是定心继续道:“臣妾再不敢如从前糊涂,乌常在为人端正心思灵巧,臣妾忙着宫内事,全靠她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臣妾若还如从前那样糊涂计较,也……也白白病那一场了,还望皇上不要误会。”玄烨神色沉沉,不敢想象在寒风里光脚站了半个时辰,岚琪的心该冷到何种地步,她最需要人怜惜的时候,最该怜惜她的那个人,却浑然不知,心痛和恼怒交叠反复,一时说不出话。又想起昭妃从前的荒唐,可她折腾的是自己,并未真正伤害岚琪,相反佟妃,却是一次比一次恶毒地折磨别人,他不过是想有一个人来压制眼前这一个,没想到却养出表妹如此扭曲的狠毒,害了岚琪,实则也毁了表妹好好一个人。“皇上……”昭妃轻轻唤了声。玄烨终是缓过神,淡然道:“不必去了,没得多一个你再和佟妃起了争执,你的心意朕明白,不会误会你,跪安吧。”昭妃心头微微发紧,揣测不出皇帝的意思,福了福身子退下,李公公送她到宫门口,昭妃忍不住问:“本宫是不是惹恼皇上了。”李总管苦笑:“惹恼皇上的大有人在,娘娘若听得奴才一句话,这些事儿您别管,管了惹一身骚,也没人说您好啊。”昭妃恍然明了,含笑道一声谢,安然回她的翊坤宫去。可不是么,佟妃要作死,自己作壁上观便好,不必在这节骨眼儿上显摆自己的贤德,有她这么上蹿下跳的,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就够贤德的了。钟粹宫里,岚琪被送回来时,已然浑身发烫,太医院得了苏麻喇嬷嬷的话立刻派人来瞧,听说光着脚在地上站了半个时辰,太医叹气说:“这寒气侵入,谁晓得要钻在身体哪一处,之后肺热咳喘甚至宫寒,且要调养了。”病榻之上,岚琪已烧得昏昏沉沉,环春拿湿帕子盖在额头,不消半刻就滚烫了,熬了药掰开嘴灌下去,不多久就抽搐着吐出来,再熬药再灌,反复折腾到深夜,终于身上汗如雨下,亵衣被褥都黏糊糊的。布常在把她那里的炭炉通通搬来,等屋子里暖得穿一身单衣还嫌热,便拿白酒给她擦身,在炕上放干净的被褥换地方睡,一整晚没有人合眼,直到翌日天明,岚琪原本烧得通红的脸颊退下去,呼吸也渐渐平稳,太医又赶来瞧,惊讶乌常在脉息已经平稳许多。可这样烧一场,粗壮的汉子都未必能承受,何况纤弱的女人,岚琪神智清醒时,已是下午黄昏,沉甸甸在榻上醒转,只看见身边环春伏着也睡着了。意识恢复,便觉脑壳儿裂开似的疼,嗓子眼一股股血腥往外头冒,想要开口说话又因干涩张不开嘴,能感觉到嘴角一溜燎泡,稍稍动一动就疼得不行,这才掌不住身体难受觉得委屈,眼泪跟着落下了。环春警醒,睁眼见主子醒了,忙喊人进来,因她这里缺不得人,布常在让盼夏几人都来轮班,此刻盼夏和稻穗进来帮着伺候,忙碌许久,终于清清爽爽地靠在大枕头上,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喝下汤药,虽然形容狼狈孱弱无比,可她恢复得很快,比太医预估得好太多了。吃了药见她皱眉头,盼夏掰了一小块冰糖让含着,嘴里有了甜丝丝的感觉,岚琪脸上神情轻松了好多,盼夏哄她笑:“这糖还能吃,可不能沾荤腥了,太医说了,近些日子只能青菜白粥对付。”岚琪娇娇软软地笑了,伸手无力地推了推盼夏,此时布常在听说醒了赶来瞧,奈何性子弱,一见面就掉眼泪,岚琪还好好的没事,反是她哭得伤心,好半天才说:“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里,竟然谁都没过问一下,平日里那样疼你,都是做样子的吗?”环春来劝,也怕岚琪心里不好受,等布常在离开后对主子道:“苏麻喇嬷嬷那些话,您还记得吧,奴婢觉得太皇太后和皇上不过问,总有他们的道理,主子千万别想不开,反添了烦恼。”岚琪微微笑着点头,因无力气说话,之后被抱着躺下去,捏了捏环春的手,似乎是谢她照顾自己,没多久又安然睡过去。她现在无心去计较这些事,身上还被病痛折磨着,脚底下始终要留存那冰凉的寒意散不去,她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如苏麻喇嬷嬷所说,若她有一日在高位,绝不要变成第二个佟妃,可若要有那一日,没有命去等,一切都是空。两三日后,乌常在病体渐愈,太医院上下本悬着心,先有苏麻喇嬷嬷派人来过问,后来李总管亲自去了一趟,虽然太皇太后和皇帝都看似不闻不问,实在态度摆在哪儿,谁也不敢怠慢。且初日见时病得沉重,都以为要不好,不想小小的身子竟如此坚毅,两三日功夫精神头都足了,这才人人都松口气,也敢去禀告两宫,说乌常在没事了。最宽慰的,当属玄烨,每天一停当下国事,就只记挂她一人,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时,祖孙俩虽避而不谈,可看彼此眼神都很明白,皇祖母更挽着他的手说:“我的孙儿,到底是长大了。”然而皇帝忍了,太皇太后也忍了,可事情却并没因此结束,乌常在眼看着病体康复,谁能想端贵人的胎却保不住,那日后过了七天,端贵人终因宫血不固小月了。对于一个曾经失去女儿的人而言,这份残忍不啻要了她的命,荣贵人也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在端贵人身边日日夜夜照顾,数日后总算把悲伤过度,几乎要轻生的姐妹拉了回来。虽然端贵人是七天后才小月的,可谁都会把这件事联想到那天她和乌常在一起受辱才导致的这个结果,闹得宫外都传说这件事,一时谣言纷纷,佟国维亲自入宫向皇帝请罪,请求皇帝饶恕佟妃年轻不懂事,更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告罪。太皇太后却只幽幽苦笑:“入宫前让你宠坏了,入宫后也没人拘着她,说到底咱们做长辈的也有错。何况端贵人毕竟不是当天小产的,太医也说她前些年久病积弱,这一胎原就难守,这件事不能全算在你闺女头上。罢了,皇上都不提,只当没这件事吧。”承乾宫这边,佟妃呆呆地坐在正殿门里,听说父亲入宫了,便想等他来见见自己,那天的事到如今,她大半个月没出门了,也大半个月没人来理会她,只晓得后头钟粹宫天天有太医往来,刚开始她还盼着乌雅氏病死干净,再后来听说她好了,又希望她能恢复如初,直到端贵人小产的事传来,佟妃才真的傻眼了。此时静珠从门前进来,见主子还坐着,忙走近身边说:“佟大人已经离宫了。”佟妃一怔,直直地看着她,突然又醒过神,急急地问:“为什么离宫了,怎么也不来瞧瞧我?是皇上赶他走的,还是太皇太后赶他走的?阿玛他受辱了吗?”“具体怎么样,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皇上那里说了几句话就退了出来,之后太皇太后那儿倒留了许久,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事,但奴婢去请时,大人只是冷冷地一笑,就出宫去了。”静珠说着,又道,“看样子,还是不会追究您的责任,娘娘放心吧。”“放心,怎么放心?他们就是故意这样撂着我的,或骂或打又如何,便是这样冷落了,才什么指望都没了。”佟妃眼泪汪汪,哭哭啼啼起来,“连阿玛都不管了,我去依靠谁?我那天到底怎么迷了心窍,你们怎么也不拦着我?你瞧瞧都多久了,我这里都快成冷宫了。”静珠不敢多言,那天的事现在再说也没意思,该指望将来才对,只能劝她:“不如等过些日子,您去看看乌常在,给您自己一个台阶下,有些事说清楚就好了。你毕竟尊贵,乌常在也不能拂逆你的面子,她那里释怀了,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再计较。”“凭什么?”佟妃恨然,“她一个小宫女,凭什么我去道歉,她配吗?”“娘娘,不是道歉,只是探望一下。”静珠苦口婆心,“皇上那里一定是等您服软,可要的不是您去乾清宫门前跪着,皇上心里还稀罕谁,不就是乌常在吗?您过去慰问一下,大家客客气气说几句话,皇上也就知道您服软了,终究您是他嫡亲的表妹,还能把您怎么样呢?”佟妃已哭得泣不成声,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什么要去……姑母若还在世,看谁敢欺负我……”承乾宫里哭成这样,乌雅岚琪在钟粹宫里却不曾哭过,顶多难受时委屈得掉几滴眼泪,那也是身上太难受,而非她想哭的,布常在几人揉一揉哄一哄,她就又高兴了。懒懒养病大半个月,渐渐就开始磨人,起先瞧她病着可怜,要什么众人都答应,这几天知道她故意借口病着撒娇,多半就不理她了。三月末时天气终于暖和,屋子里都不用烧炭了,因知道园子里春花烂漫,可苦于不得出门,岚琪今天见了盼夏让去折几支花来,明天见了玉葵又要她去折柳条来编篮子,可是谁也不理睬她,知道她就一心想出去散散,每天只管骗她吃了药,其他的通通不应。“你呀,从前都不见这样的,现在只会折腾人,环春她们伺候你都累瘦了,不知道体贴还总想要这个那个,等你病好了什么要不得,再不许胡闹了啊。”连布常在都没了耐心,听她央求自己去把环春藏起来的书找出来,哭笑不得地嗔怪,更忍不住提起皇帝,说,“乾清宫的奴才都愁死了,皇上脸上一直没见笑脸,你快快好全了,他们才能松口气。”今春皇帝未赴围场行猎,三藩到了要紧的时刻,终日只盯着前朝的事,难得闲下来,也只偶尔见见荣贵人、宜贵人等,心情一直不见好,唯有李公公隔日禀告乌常在身体在慢慢康复,才会见他眉头稍稍松一些,今日李公公又来禀告,笑着说岚琪最近天天在殿内发脾气,可见是好全了,连咳嗽也少了。“她发什么脾气?”玄烨不解,“宫里的人怠慢她?”李公公无奈地笑:“奴才也着人打听了,说是常在吃腻了白粥小菜要吃肉,也想下床走动出门逛逛,白天又要看看书写写字,可环春怕看书伤神把书都藏起来了,常在就和她生气,连环春喂药都不肯吃,好在有布常在支应着,总算每天还吃药。奴才想,乌常在的身子该是不要紧了,每天光和宫女们斗嘴,就足够精神了。”玄烨不知该心疼还是该生气,怎么这样病一场,她还是没变样,原以为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心性多少要变一变,可还是这副长不大的模样,心里原是欢喜的,又担心她就是这么好的性子,才总让人欺负。李公公见皇帝面色稍霁,忙趁热打铁,故意说:“奴才以为,皇上也该去瞧瞧常在了,常在心里一定盼着您去,您总不过去看也不派人问一问,万一不知道您的心意,常在憋闷在心里也不表露,才最让人心疼呢。”一语说中玄烨的心事,他果然担心这小丫头把心事藏起来自己闷着,受了这么大的屈辱,怎么会完全没事,心下纠结良久,便吩咐李公公,“让御膳房想法儿做些清淡的荤菜来,她总吃白粥小菜也养不出精神,弄好了来告诉朕,带了一起去钟粹宫。”李公公终于松口气,忙不迭出来派人去告知御膳房,一个时辰后那边准备妥当,便来请皇帝移驾。玄烨来时,正好见布常在要过去东配殿,说是该吃药了,岚琪那里又撒娇不肯吃,环春玉葵劝不动,才来请她。玄烨赞她这些日子用心照拂,布常在欣然笑着:“这是臣妾该做的。”之后便退了回去,她对帝心圣恩早没了奢求,虽然性子弱不经事,可为了女儿,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在这宫里过日子,和岚琪的姐妹情深,才是能支持她长久立足的。皇帝慢步走到窗下,正听里头环春说:“主子这样磨人,奴婢们可真要哭了,怎么就不吃药呢?冰糖蜜枣都有,您还要什么?”兴许是见环春真的着急了,岚琪听着也委委屈屈地说:“药太苦了,我每天灌一肚子,身上的气息都是苦的,我真的好多了,你们求求太医能不能换别的来?我每天和你们斗斗嘴,你们懒得理我,反而能歇歇不是。我这就把药吃了,环春你也把书还给我好不好?”玄烨默默听着,脸上有笑意,不久环春端了药碗出来,乍见皇帝在窗下站着,忙过来屈膝叩首,玄烨却比了个嘘声,让到了远处才问:“她每天都这样闹么?”环春笑着应:“前些日子病得重时不闹的,主子每天自己就惦记着几时该吃药了,一心要把身体养好。就是这几天好了,才总爱撒娇,也是怕奴婢们担心她,才每天精精神神地闹着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安静了,只管养精神。太医们都说主子是自己养好的,说生病的人最怕期期艾艾,主子这样活泼再好不过了。”“回头让李总管赏你们,想要什么自己说去。”玄烨心情甚好,转身到了门前,恰见玉葵也出来,问里头是不是没别人了,才悄声进去。岚琪这边浑然不知皇帝来,因环春终于熬不住把书还给她,正捧着上回读了一半的闲书兴冲冲地看着,身上只穿着寝衣,披着被子趴在床上,大概这样不舒服,自己裹了被子要坐起来,动作灵巧轻快,果真不是病人的模样,只是一转身就看到玄烨站在跟前,小人儿吃惊不小,可天知道她怎么想的,看到玄烨后最先想到的,是立刻把手里的书藏到背后去。这个小小的举动,让玄烨实在怜惜不起来,走上来伸出手,绷着脸也不说话,半晌岚琪才抿着嘴,依依不舍地把书交了出来。玄烨卷了书,在她额头轻轻一敲:“给你,是让你现在看的吗?”可明明半玩笑的一句话,脸上也没那么严肃,眼前的人却鼻尖泛红双目晶莹,脑袋稍稍一晃眼泪就从双颊滑落,连忙又抬手抹去,拉开床上的被子腾出空地请皇帝坐,一边摸摸自己的头发怕太凌乱失仪,可手忙脚乱做这些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当玄烨过来将她抱入怀,乌雅岚琪竟是第一次在皇帝怀里哭出声。那一声声,哭得的人心都要碎了。好半天才平静,玄烨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含笑问:“是不是因为朕一直没来看你?”“以为您生气,气臣妾没用,总让人欺负。”岚琪毫不避讳地用了‘欺负’二字,哪怕那一个人是尊贵的佟妃呢,从皇帝怀里坐起来,哭花的脸上露出笑容,还含着泪的眼眸里更有坚毅之色,“一定再没有下回了,臣妾又不傻。” ☆、069给朕生个小阿哥玄烨嗔笑:“乌雅岚琪不傻,还有傻的人么?”“可不是吗?”岚琪顺嘴就应了,可停一瞬回过味来,看见玄烨满目笑意,不禁又羞又急,被玄烨搂在怀里“可不是吗,是不是?”地问着,她娇滴滴呜咽了几声,“臣妾可不傻。”抚摸着岚琪的背脊,玄烨感觉怀里的人又瘦了许多,抱起来在额头轻轻一吻:“健健康康的才好,朕要乌雅岚琪陪着朕一辈子,答应朕。”“臣妾答应皇上。”岚琪重重地点了头,就被玄烨轻轻捏了脸颊,“先好好吃饭,把你这小身子骨养起来,朕给你带好些好吃的,环春不给你吃的,朕都给你带来了。”岚琪闻言两眼放光,不过大半个月清淡饮食,好像被饿了十几年似的,听见外头传膳的动静,浑身都有劲,想让宫女来给更衣,皇帝却叫把菜都搬进来放在炕上,就让她穿着寝衣披一件衣裳,一起盘膝在小桌上对坐进膳。玄烨近来因朝务繁忙每日御膳也懒怠动,为此御膳房还禀告到太皇太后那里,让他被皇祖母责备了一顿,可一边烦恼朝廷的事,一边又担心着岚琪,何来的食欲,当一个人面对一大桌毫无新意的膳食时,唯剩厌倦。而此刻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人,大病初愈脸上气血还没完全恢复,看见满桌美味珍馐,却毫不客气地大口吃着,连后宫里司空见惯的矜持都没有,吃饭热闹才有趣,玄烨一时也动了胃口,陪着吃了不少,之后便只看着她细嚼慢咽神情满足地品尝每一样东西,但没多久也放下了碗筷,脸上好一阵惋惜之态。“怎么了?你管你吃便是了,朕就想看着你。”玄烨哄她继续,还给夹了菜,可岚琪却摇头,“吃不下了,不久才吃的药,而且每天清粥小菜,胃口都变小了。”她说着,低头摸了摸肚子,一抬头见玄烨看着她,才想起该有的矜持,垂首赧然笑着,“臣妾失仪了。”玄烨凑过来伸手也摸摸她毫不见肉的肚子,笑意深浓地说着:“早些把身子养好了,给朕生个小阿哥,太子哥哥要一个聪明能干的弟弟。”此语暧昧又甜蜜,岚琪不禁羞赧,又娇然笑:“皇上才刚说臣妾傻呢,将来便是有弟弟了,也不会能干。”“胡说。”玄烨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扣,“朕的孩子怎会不聪明能干?快过来坐。”说着把岚琪拉到身边来,便懒洋洋道,“我们歇一歇,朕一会儿又要走的。”两人依偎着说会儿话,可岚琪今天不犯困,身边的皇帝却先睡着了,也不晓得他多久没好好休息过,听见平稳安宁的呼吸声,岚琪躺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打搅他难得的好眠,必然是日夜辛苦积劳如是,入宫那会儿也不觉得皇帝有多辛苦,直到真正走近他身边,才明白富有天下的重担有多沉。“朕要乌雅岚琪陪着朕一辈子。”这一句他才刚说过的话,暖着人心,也不由得让岚琪想起赫舍里皇后去世时,黑压压的暴雨中,他对李公公说:“朕再也听不见她说这样的话”,一时心疼不已。乌雅岚琪不是皇帝唯一的女人,将来也许还会有更讨人喜欢的新人出现,可不论同在皇城不得相见,还是近在他身边日夜相伴,她都希望自己能陪他一辈子,要陪一辈子,就必须健康地活下去。安然想着这些,春日阳光自明窗落下,暖融融的气氛里,岚琪竟也不知不觉睡过去,等她酣然从梦中醒来时,玄烨已经不在了。“主子醒了?”瞧见环春进来,带着这些日子必不可少的汤药气息,看着那一晚黑漆漆的药,而自己又是睡在床上,不免怅然,问环春,“我做梦了吗?”“主子睡得很香,做梦了吗?”环春笑问,一边已把药端到她眼门前。“我是说……”岚琪心中竟莫名忐忑起来,指着窗下已收拾干净的炕头问,“皇上来过吗?我刚才不是和皇上一起吃饭来着?就在那里。”环春笑悠悠:“怎么没来过,真真切切地来过,主子睡糊涂了?是您靠着皇上就睡着了,皇上要走时喊了您几声也不醒,就亲自把您抱在床上才走的。”空悬的心安稳落下,立刻就满足了,岚琪眼睛也不眨地伸手拿过药,咕咚咕咚就喝下去,环春哎哟了一声:“主子今天也太乖了,说到底,还是皇上有本事。”岚琪把药碗塞给她,得意又欢喜地扭头撇着嘴:“你们自然不能和皇上比的,可是皇上以外,也没人能和你们比了。”玉葵正捧了手巾来侍奉,听见这句故意对环春笑:“姐姐听听,主子最会说话哄咱们高兴,可撒娇发脾气的时候,也只会折腾我们。”“我再不闹了,多少苦的药都吃。”岚琪笑靥如花精神甚好,好好吃药身体才能完全恢复,她要健健康康的,给玄烨生小阿哥,健健康康的陪他一辈子。不过那一日后,皇帝并未自此亲近钟粹宫,不过偶尔派李公公低调地来问一问,平日里侍奉在乾清宫的,仍旧是荣贵人、宜贵人几位,不管乌常在是否因病着不能侍寝,似乎皇帝的热情仍旧远不如从前。而承乾宫的落寞,谁都看在眼里,可不论是乌常在被罚光脚站在寒地里,还是端贵人小产,所有的事都无人斥责佟妃,也无人追究缘故。看似太平无事,实则却把佟妃骄傲的耐心一点一点磨光,起先她还会在殿阁里哭,越往后越冷清的日子里,她就每天冷冷地发呆,静珠时时刻刻伺候在身边,却只感觉到主子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这日针线房来人给佟妃量夏日制衣服的尺寸,她冷笑着问:“昭妃娘娘如今这样大方了?皇后的陵墓还停着没复工,宫里倒做起新衣裳了。”针线房的太监宫女都不敢接嘴,静珠在边上陪笑着,等人都走了,才劝主子说:“您何苦说这些话,传出去又是是非。”佟妃不屑地笑:“传出去又如何?那些人巴不得看我自此落寞没声儿了,我偏不要,太皇太后和皇上能冷落我,可她们一个个休想轻贱我。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脸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如今笑过我的人,将来我都要让她们哭。”这一份气性果然随着些许闲言碎语传出去,碍于佟妃地位以及传言的真假难辨,也无人敢挑衅承乾宫,或去太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可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每每听说些什么,只幽幽叹着,“好好一个孩子,生了这副心肠,她姑母从前是多柔弱温和的一个人。”“皇上心里明白就好,皇上明白,好些事也就闹不出来了。”苏麻喇嬷嬷总是这样劝,可心里明白佟妃这样子,宫里早晚还得出事。但因三藩大势渐尽、捷报频传,朝廷上下一派昂扬斗志,太皇太后为这一件事高兴,其他的能不管也就不烦了,着昭妃准备端阳节好好热闹一下,且正是不冷不热的气候,宫里宫外多人走动往来,后宫合着前朝一样,生气盎然。岚琪的身体也在这百花烂漫的季节里完全康复,头一件事自然是来向慈宁宫请安,这天等着妃嫔们请安散了,午前时一个人往太皇太后这里来。路上经过当日自己光脚站着的地方时,环春有心扶着主子快些走,岚琪却停下来驻足看了须臾,对她们说:“嬷嬷要我记着呢,所以往后每看见一次,就是提醒我不能忘了当日的屈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绝不能有一天也变得那样狰狞可怕。”之后到慈宁宫门外,门前小太监都不等去通报,殷勤引着乌常在进去,笑着给她道安,说:“常在好久不来,太皇太后天天惦记呢。”等到寝殿外头,苏麻喇嬷嬷已经迎出来,满脸喜庆亲和:“可算是大安了,这些日子奴婢不曾去探望常在,您心里可怨怼了吧。”岚琪软软娇娇地笑着,挽着嬷嬷往里走:“哪里会怨怼,就是特别想您。”嬷嬷笑呵呵地说:“太皇太后也想着呢,近些日子总念叨,听说您已经下床在院子里转悠了,责怪您都不记着先来这里瞧瞧。”说话功夫已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老人家正看宫女绣手帕,听见苏麻喇嬷嬷说:“主子瞧瞧谁来了。”抬眼见是岚琪,心里喜欢,嘴上却道:“你可是嫌弃我这里伺候人太辛苦,才折腾自己病一场,好偷懒不来?”岚琪伏到膝下叩首行礼,再抬起头已经双目通红,太皇太后好不怜惜,让到跟前来,挽着手细细地看她,好些日子不见,这小丫头的眼眉竟开始生得妩媚,从前清秀娇俏的样子倒渐渐淡了,不免取笑她:“病一场,可长得难看了。”岚琪笑着:“难看也不打紧,反正在您跟前伺候,好看不好看都一样。”苏麻喇嬷嬷却在边上笑:“可在皇上面前伺候,不好看可就不讨喜欢了。”太皇太后大笑:“你再逗她,越发不喜欢咱们这里,又要偷懒不来了。”说着让岚琪在身旁坐下,把宫女的手绷拿过来递给她,“这块帕子等着用,你手上功夫好,可不许再偷懒了。”岚琪接过来,一边绣着一边听太皇太后和她讲话,大家都不提当日的事,她自己也觉得挺好,过去了就过去吧,提起来也没意思,可之后要伺候传膳时,正说笑让她陪太皇太后坐着也受用一回别动,外头却有宫女来,将苏麻喇嬷嬷请出去说:“佟妃娘娘来了,在宫外头求见呢,奴婢瞧那架势,不让进就要跪着求了。”嬷嬷不禁蹙眉,可也看透佟妃的心性,乌常在若不在,她兴许还会跪求一见,眼下人家在里头她必然知道,犯不着让自己没脸。便吩咐:“就说主子用膳了,请佟妃也早些回去用膳,其他不必多说,让她自己决定吧。要真跪在门口等,那就跪着好了。”等嬷嬷回来摆膳,也不提外头来了什么人,直到午后太皇太后要歇觉,让岚琪有精神的话去瞧瞧端贵人,便让她离开了。苏麻喇嬷嬷这才提起佟妃的事,太皇太后摇头叹:“不错,再过些日子见她不迟。”岚琪这边奉命欲往端贵人处去,为她小产的事也曾难过一阵子,本不知若去探望该说些什么,今日不得不去,也就不顾忌这么多了。可想不到,离开慈宁宫不远,竟在那天遇见佟妃的地方突然再见到她,只听环春轻声说:“出门时听讲来过,苏麻喇嬷嬷没让见,没想到竟然等在这里。”岚琪按下情绪,领着她们过来行礼,佟妃忙就笑:“乌常在的礼本宫可不敢承受,你多金贵的人。”“臣妾不敢。”岚琪徐徐而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如今宫里还有哪一个能陪着太皇太后用膳?本宫没资格,恐怕昭妃娘娘也没资格,就只有你了。”佟妃轻轻哼一声,唤静珠,“赶紧让乌常在起来。”岚琪也不等人搀扶,自己稳稳地站起来了,垂首不看眼前的人,她不想看见她狰狞的笑容,可佟妃却本就故意在这里等她,自然有些话要讲,清了清嗓子道:“本宫那日或许气大了些,可到底没违了宫里的规矩,你们挡了本宫的去路,就是犯上有错,如今事情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但再有句话,还是要亲口嘱咐你,乌常在,任何时候也别忘了自己的斤两,日子还长着呢,有些话不说明白,你也能懂吧。”岚琪心头一惊,玄烨曾笑她傻,可她从来都不傻,在这宫里不能听话听音,就白长一对耳朵,佟妃这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在警告她,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将来西归瑶池,还有谁来给她撑腰。“记着了?”佟妃笑声得意不可一世,挽着静珠转身离去,岚琪的身子晃了一晃,环春扶着她急忙问,“主子没事吧?”岚琪摇了摇头,这个女人显然故意要在她心里种下阴影,才会跑来说这一句话,可惜白费了。她从来没把慈宁宫当自己的靠山,日子过得风光也好黯然也好,太皇太后疼爱她,她自己孝敬为皇上孝敬,凭的都是心意,若说要以此求什么,那从一开始就错了,也就断不会有什么结果。“刚才那些话,你们只当没听见,不要去搬弄是非。”岚琪吩咐身边的人,更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犯不着她的,我心里从来都不害怕,你们也不要怕。”环春三人皆答应,之后再往端贵人处来,正巧遇见荣贵人和惠贵人也结伴过来,两人之前就探望过岚琪,此刻再见气色精神这样好,都很高兴。大家和和气气地坐了,端贵人虽然依旧憔悴不堪,可前些日子皇上亲自来慰问,并许诺等她养好身子,把大公主抱来让她养着,端贵人虽没了自己的孩子,可听说能养大公主,心里也有了盼头,不比之前悲痛欲绝几乎要轻生,又有荣贵人日日照顾,也让她安心许多。“如今两宫相争,只等有一日中宫有了主子,才能消停。”惠贵人今日直言不讳,知道眼前几个人都是可靠的,说话也不藏着掖着,叹息说,“不然她们明争暗斗,咱们就要跟着受罪,只能先低眉顺眼的由着她们闹。”端贵人冷冷一笑,“昭妃娘娘虽瞧不起咱们这些人,可十来年大家也和和气气,只有承乾宫这位,小小年纪如此厉害,看不起不算还要作践人,就不怕作恶太多要折福么。”“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多了去,都放在心上,日子还过不过了?说话难听的,没礼貌没规矩的,自己不如意也不叫别人如意的,主子也好奴才也罢,各色各样都有。宫里不是常有人说,还有奴才的奴才么?”荣贵人难得也开了话匣子,很不屑地笑着,“别人看不看得起,眼睛嘴巴长在他们身上,日子终究是咱们自己过,皇上给咱们这份尊贵,自己就不能先轻贱了。”岚琪一直没说话,端贵人瞧她一眼,笑着问:“荣姐姐难得说这些,可是把你吓着了?”“是觉得有道理,正往心里记。”她起身微微一福,“臣妾从宫女至今,入宫时日不长,许多事还看不明白,太皇太后常让臣妾向各位贵人姐姐学习,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敢随意来亲近,难得今日听这些话,心中受益匪浅,往后臣妾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各位贵人多多指教。”荣贵人与惠贵人对视一眼,心下会意,果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这个小常在终于明白她不再是个小宫女,终于明白在这宫里生存,光闷在屋子里是没用的。“我们能教你什么,都是伺候皇上的人,只求安安稳稳的日子,姐妹们处着高兴才是。”荣贵人拉着岚琪在身边坐下,之后便转开话题,说端午节要怎么热闹,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闲话,岚琪也一改平素不言不语的模样,她本来就不是沉闷性子的人,很容易就融入其中。之后众人高高兴兴散了,各自回宫时,路上环春忍不住问:“主子今日,好像不太一样了。”“是不一样了,她今天不对我说那些话,我可能还不会这样想。”岚琪淡淡笑着,面上和静安宁,“总觉得佟妃娘娘不会过这宫里的日子,我不能跟她一样糊涂,紫禁城里不只有钟粹宫,我现在明白,还不算太晚。” ☆、070岚琪之怒说罢却见环春掩嘴笑,问她笑什么,环春才说:“奴婢想啊,您这话可不能去跟皇上说。”“说不得?”岚琪不懂。“因为皇上一定又要问,你真的明白了?你明白在哪儿了?”环春学着平时玄烨嫌弃自家主子笨笨呆呆的模样,那眼神竟还学得惟妙惟肖,气得岚琪撅嘴说不出话,过会儿拉着玉葵和香月走,“咱们不理她了,你们俩今日也不许理她,不然我跟你们急。”主仆三人嬉闹着往钟粹宫回去,因不得不路过佟妃的殿阁,到了跟前自然也收敛低调一些,可刚要走过去,却见承乾宫门口吵吵闹闹,岚琪一时好奇往那儿瞧了一眼,但见一个宫女被摁在地上,一个小太监撸起了袖子正左右开弓地扇巴掌,宫里头素来有打人不打脸的规矩,怕的是万一脸上丑陋惊扰了圣驾,可真要打,也没人拦得住。“主子,咱们别管闲事。”环春拉了拉岚琪继续朝前走,到了钟粹宫关了门才继续说,“佟妃娘娘脾气不好,打骂奴才是常有的,就算有人要管也轮不到咱们啊。”岚琪明白,只是觉得那宫女可怜,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她自然就想起自己才入宫时的光景,可惜她人微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之后换了衣裳,洗手在窗下写字,许是大病初愈,又在外头晃悠好半天,手里笔颤得厉害,便想歇一歇,外头却有人来,玉葵进来说:“针线房的人来了,您前些日子病着,一直没能量着尺寸。”岚琪笑悠悠说:“他们量了便量了,可别告诉别人知道,特别是万岁爷那儿。”她这一病瘦了不少,旧年还对皇上说自己的尺寸宽了好些,可病起后穿衣裳,无不在身上晃荡,这会儿宫女们给她量尺寸,也笑着说:“乌常在可又瘦了,不过您身量可长高些了呢。”“是吗?”岚琪拉着香月比划,香月笑,“奴婢也长了,主子和奴婢比可不成。”因将布常在也请来一起在这里量了,她们几个人打了帘子进来,只听布常在问:“外头那个小宫女是你们的人吗?怎么脸上肿成那个样子,还领着在外头走,撞见上头可就不好了,赶紧让她回去吧。”岚琪听见,便自己走出来,才掀开门帘就看到那小丫头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针线篮子,身形瘦小单薄,脸上肿得吓人,很是可怜。针线房为首的嬷嬷便叹:“刚才去佟妃娘娘那儿,娘娘让给做一套新衣裳,正给量尺寸,这丫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奴婢回过神来,娘娘已经喝斥人把她拖出去打了。因二位常在这里是最后一处,伺候好了您二位,就要回去的,怕她一个人在宫里瞎走冲撞了谁,才带过来,不想还是惊扰了二位主子。”这老嬷嬷倒是和气心善的人,一边说一边就要给岚琪和布常在行礼告罪,岚琪忙叫环春搀扶住一旁坐着喝口茶,又转身挑起帘子看看,那小丫头若说可怜是必然的,不过站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没有哭也没有惊恐,小小年纪很不一样。“我这儿有些药。”岚琪说着指了玉葵去拿,要说那些创伤药,还是她挨太皇太后打的时候多出来,所以拿来了又担心会不会坏掉,玉葵说那些开了用过的早就扔掉了,这些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太医说过放几年也不要紧。“嬷嬷拿去给那孩子用吧,瞧着怪可怜的,你们也不方便找太医。”岚琪让玉葵给了,老嬷嬷便要喊那宫女进来谢恩,岚琪让免了,“她心里一定不好受,我给她药也不图她来磕个头。”布常在则问:“看着年纪很小,宫里近来新选的宫女怎么年纪越来越小了?”嬷嬷应着:“这孩子家里犯了事儿,全家都给抄没了,所以这个年纪也给送了进来,叫奴婢说,在宫里总比在外头好些,一样做伺候人的事儿。很灵巧安静的孩子,别看岁数小,手上功夫可不弱,奴婢难得遇见一个有天赋的孩子,所以就亲自带着了。”“怪可怜的。”布常在幽幽一叹,“不过能遇见嬷嬷您,也是她的造化。”针线房的人不久便散去了,布常在和岚琪说一会儿话也自己去歇着,小宫女的事众人渐渐也淡忘,毕竟宫里头这样的事太多,时间久看得惯了,也就麻木了。不知不觉春色散尽,初夏来临,端午节前的日子,岚琪都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因高兴朝廷越来越有安定之态,端午节上要穿苏麻喇嬷嬷亲手缝的衣裳,可嬷嬷也有了年岁,针线上偶尔看花眼,都是岚琪在边上帮忙打下手。太皇太后每天闲着就来敦促他们,嫌这里针脚不细腻,嫌那里配色太俗气,这日苏麻喇嬷嬷笑说:“环春跟奴婢讲,近来她家常在越发会磨人,整天欺负她们几个,奴婢觉得,可不就跟主子您学的,奴婢都这把岁数了,您还当年轻那会儿使呢?”太皇太后却疼爱地搂着岚琪说:“学我好,就数她们最会欺负人,咱们娘儿俩不学得厉害些,怎么镇得住?”“皇祖母要镇得住谁?”说话功夫,却听见玄烨的声音,进门瞧见岚琪也在,心里更喜欢。他近来忙得连给祖母请安的时间都没有,心里本十分愧疚,可听说岚琪几乎天天在跟前,就也放心了,没想到今天来又撞见她在,皇祖母则笑呵呵挽着自己的手让瞧瞧还在缝制的新衣裳,“你快替我说说苏麻喇,我这年纪了还非要我穿这么鲜亮的颜色,太不稳重。”玄烨瞧见新作的吉服上多了许多正红的花纹,皇祖母寡居多年,几乎没见过她穿鲜亮的颜色,这一身确实很新鲜,他未觉什么不妥,又听苏麻喇嬷嬷说:“皇上若也觉得好,还不如帮着奴婢劝劝主子呢,奴婢从主子在乌常在这个年纪时就跟着了,如今每天看着乌常在鲜亮活泼,就也想看看主子再穿这样的颜色,您说主子放着针线房的宫女不去差使,非要磨奴婢做一身衣服出来,奴婢还不能挑个颜色了?”玄烨欣然颔首,转过来却见岚琪在边上傻乎乎地笑着,不禁瞪了她一眼,岚琪瞧见,默默走到了太皇太后身边不理睬他,太皇太后却看在眼里将她朝前推了推,嗔怪孙儿:“你们俩在我面前眉来眼去做什么?去那里坐着说说话吧。岚琪,皇上累了,伺候他喝碗茶润一润。”玄烨便来里头歇下,在祖母跟前他时常这样放松不拘谨,在炕上盘膝坐了,一手支着下巴看岚琪冲茶,见她从罐子里舀出一些琥珀色带着星点玫红的蜜,热水冲开,勺子轻轻搅拌时,便有花香袭人,好似被烈日吓走的春色又回来了。“这是什么东西?朕第一次瞧见。”玄烨伸手过来,却故意捉了岚琪的手,人家把茶碗塞给他,自己就退到一边去坐下了,小声嘀咕着,“太皇太后在外头呢。”玄烨乐不可支,不再欺负她,自顾自喝了两口,又问:“是什么茶?”“是嬷嬷自己做的百花蜜,里头红色的东西是腌制过的花瓣,具体是什么臣妾也不知道,不过嬷嬷送了臣妾一罐子,皇上下回想喝可以……”说到这里,岚琪顿住,她总觉得自己和皇帝不曾分开过,哪怕又已经好久没见了,可还是会如从前那样,自然地请玄烨去她殿里喝一碗蜜茶。玄烨伸手,岚琪起身走到他跟前,两手相握,玄烨掌心的温暖在这已有些闷热的初夏里竟不觉得腻人,暖暖的一直往她心里钻,却听皇帝说:“那些你自己好好吃着,这个对身体好。回头跟嬷嬷学着怎么制,往后朕只吃你做的。”看见眼前的人欢喜地笑起来,玄烨晨起忙碌至今的疲倦都散了,又喝了半碗茶,问岚琪近来身子好不好,两人轻悄悄说会儿话,不久太皇太后便进来了,瞧见两人安安静静的,还手拉着手,嬷嬷先忍不住笑,指着玄烨的手说:“主子瞧瞧。”两人赶紧松开了,岚琪满脸通红地来搀扶太皇太后也坐下,玄烨便起来说要走了,祖母也不留他,知道他忙碌,自己拉着岚琪满面欢喜地说:“前头忙,就不要惦记着我这里,这孩子知冷知热地在身边呢,皇祖母什么都好好的。”玄烨笑着行礼告辞,苏麻喇嬷嬷把岚琪往前推一推:“乌常在不去送送吗?”岚琪赧然笑得眉毛弯弯,也不再客气,跟着玄烨出来,一直送到宫门前,玄烨叮嘱她天热不可贪凉,便走了。转身再回来时,太皇太后要歇午觉,她帮着伺候好便与嬷嬷一起赶工缝制衣裳,嬷嬷也有了些年岁,岚琪劝她打个盹,自己则专心致志挑着针脚。可手里功夫做了一半,却发现绣线不够用,见嬷嬷睡得正好舍不得惊扰她,自己出来问别的宫女,说嬷嬷一早知道绣线不够,已经着针线房准备,只是太皇太后这里用的线极金贵,不是立时立刻就能有的。“许是有的不多,怕送来少了挨骂,才不敢立刻送过来。”岚琪正好觉得身上僵硬,想出去活动一下,叮嘱小宫女们不要惊扰太皇太后和嬷嬷休息,便与环春几人往针线房去,也想亲自挑一些绣线来配色。可到了针线房,看见里头忙碌的光景,岚琪才有些后悔不该来催促,且她一说明来做什么,几个管事的嬷嬷太监都将她奉为上宾,手里的事也不管了,只是端茶送水,让她好不尴尬。不多久苏麻喇嬷嬷要的绣线都送来了,果然如她所料,因能用的还不多,怕送去了责怪不尽心,嬷嬷那儿只说要也没说时间,就想再等一天。岚琪笑说:“可就要端午了,这些够用,其他的你们晚些送去也行。”而她本想自己挑一些绣线给嬷嬷缝一块帕子,但见这里如此忙碌就没提起来,略坐坐要走,可不等出门,外头忽然闯进来四五个宫女,为首那一个岚琪认得,是佟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巧燕,而她们闯进来也没看别人,不知岚琪正在另一边站着,嚷嚷着就喊人:“管事的是哪一个,还有没有喘气的人了?”岚琪就听玉葵在边上嘀咕:“静珠在外头都不是这气性,这丫头离了承乾宫就人模狗样的。”因见那群人朝边上的屋子去了,岚琪也懒得理会,带了人要出去时,突然听见尖叫声,里头紧跟着好一阵吵闹的动静,就看到巧燕和其他几人拎着一个小姑娘出来,后头有人拿了量布用的竹尺来,巧燕拿顺手了,就噼噼啪啪朝那孩子身上抽,边上也没有人敢阻拦,小宫女蜷缩在地上抱着头挨打,却一声都没吭。“你们在干什么?”岚琪一时看不过,等不及环春阻拦她,就走了过去,巧燕先怔一怔,可显然是不给岚琪脸面,冷冷一笑,当着她眼前又下死手抽了那小宫女两下。“主子……”环春跟来想息事宁人,毕竟这撒泼的刁奴是佟妃的人,可她家主子却一步步走过去,一步步走到巧燕面前,朝她伸出了手。“乌常在……您这是要做什么?”巧燕被逼得朝后退,手里的竹尺也扔在了地上,岚琪一脚把竹尺踢开,转身唤边上的宫女把那孩子拉起来。“乌常在,这丫头刚才咬奴婢的手呢,您瞧瞧。”巧燕撩起了袖口,果然有两排深深的牙齿印,她愤恨地说,“您不会偏帮这小丫头吧。”岚琪却冷冷地看着她:“你来做什么的?”巧燕脸上便得意了,扬着下巴说:“佟妃娘娘的新衣裳至今没送去,奴婢来催的,乌常在可有指教?”“那就去催衣裳,正经的事不去做,针线房的宫女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岚琪指一指不远处几位嬷嬷和公公,“娘娘的衣裳必然是他们管着的,你为难一个小宫女有什么用,你这样子做,只会给娘娘丢脸,只怕娘娘那儿也容不得你这样招摇。”巧燕气得脸色泛白,可岚琪毕竟是正经的常在,她一个宫女还不至于能顶撞,悻悻然垂首从身边过去,可掌不住嘴贱,竟低声嘀咕:“不过也是个宫女,在我面前装什么蒜。”但这一句莫说岚琪听见,连环春、玉葵都听得真切,她们正恨不能把巧燕怎么样,身边主子突然喝斥了一句:“站住。”巧燕吓了一跳,可乌常在已经到跟前了,看着娇小的人,脸上竟有凌厉之态,正问她:“刚才你说什么?”她咽了咽口水,故作正经地说,“奴婢没说什么,乌常在是不是听岔了。”“跪下。”岚琪怒然。巧燕瞪大了眼睛,很不服气,可不等张口出声,乌常在又喝斥了她一声“跪下”,这才不得已愤愤然屈膝跪地,头顶上只听乌常在说:“你在这里跪半个时辰,娘娘的新衣裳我会去催,做好了立刻送去,没做好也加紧人手赶工,就没你什么事了,可回去娘娘若问你为什么晚了,你照实说无妨。”巧燕这宫女脾气还真不小,竟抬头冲着岚琪说:“奴婢可是承乾宫的宫女,您说针线房的宫女轮不到奴婢来管,您又怎么能罚奴婢,不如乌常在也去过问我家主子再说?”岚琪淡淡朝她笑:“问不问是我的事,你有本事现在就走,不敢走就闭嘴。”说着转身唤这边的管事来,让她们盯着半个时辰不许少,又催促把承乾宫的衣裳赶紧送过去,才领着环春几人走。可显然她是生气了,绷着一张脸始终没舒缓,香月和玉葵都不敢吱声,伺候一年多光景,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动怒,那样温柔可爱的脸上,竟也能有凌人气势,亏得巧燕还敢顶嘴,换做她们早吓死了。“主子您这样绷着脸回慈宁宫去,不怕太皇太后和嬷嬷问吗?”环春总算出声劝,岚琪倏然停下了脚步,沉一沉心说:“多亏你提醒我了,可是心里真的气不过,我这是怎么了,和一个宫女计较做什么,那些话我又不是没听过。”“也许是可怜那个孩子吧。”环春轻轻抚着主子的背脊让顺顺气,笑着哄她,“您是气不过她作践那孩子,单这一句话肯定不至于这样生气,我家主子人小小的,可心胸宽大着呢。”“真的?”岚琪缓过神来,方才的气势渐渐散了。环春一心想哄她开心,凑上来指指岚琪胸前,小声说:“可不是宽大了么,您腰上的尺寸不见涨,那上头可比从前宽了好些,吃下去那些肉,全长那边去了。”岚琪一怔,顿时双颊绯红,她也知道近些日子身体渐渐起了变化,前几日胸前还胀痛得受不了,不知不觉,身子骨不见长肉,那一处竟丰满了许多,本来就有些害羞每日箍得紧紧地才敢穿衣裳出门,现在被环春光天化日下说,气得要疯了,伸手就打她:“你就会欺负我,待会儿就跟嬷嬷说,我再也不要你了。”哄得主子一笑,环春总算放心了,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往慈宁宫去,回来时瞧见嬷嬷已经醒了,岚琪跟嬷嬷撒娇说环春欺负人,嬷嬷说要打,她又舍不得,众人说笑着趁着天色还亮把手头的功夫做好,谁也没提起针线房的事。岚琪之后因太皇太后试穿新衣服时,雍容华贵光彩照人,所有人都十分高兴,她跟着喜欢完全就把那件事忘了,从慈宁宫回来时还跟环春几人念叨,说太皇太后年轻时必然是绝色美人,感叹自己将来若有太皇太后这样长寿,却不知是不是会变成枯朽的老婆婆。心情甚好地回来,却见钟粹宫门前跪着一个宫女,待走近看清楚,岚琪委实吓了一跳,那宫女脸上被打得肿胀歪斜,口角还挂着发黑的血迹,身子已经摇摇欲坠了,可似乎不敢乱动,咬着牙跪在那里。“是巧燕啊……”玉葵惊呼了一声,巧燕听见声,转身看见她们回来了,立刻扑向岚琪跪下来,哀求着,“乌常在救救奴婢吧,求您饶过奴婢……”里头宫门打开,布常在听见了动静,战战兢兢地出来,吓得脸色很不好,拉着岚琪说:“这是出什么事了?佟妃娘娘把她打成这个样子,就让她跪在这里,说之后是生是死,都由你来决定,让你回来了处置。”岚琪胸前顿时堵了一口气,低头看巧燕,那张脸已经肿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佟妃如今似乎比从前更狠了,今天自己气不过巧燕作践别人,可转手竟是亲手把她往死路上推。不论巧燕多坏总不能轻易要人性命,念着事由她起,也该由她去见佟妃了结,哪怕被羞辱一顿,能保住这宫女的命,总是好的。转身便往承乾宫走,巧燕跌跌撞撞爬起来跟过去,环春玉葵吓得不轻,走时叮嘱盼夏,“万一有什么事,你可知道去找谁帮忙?”布常在靠不住,盼夏还是机灵的,连忙点头答应,说知道该找谁求助。不过岚琪这里却笃定佟妃不会把她怎么样,毕竟自己没做错什么,她顶多嘴上羞辱几句,自己忍一忍就算了。“嘴贱的人就该这样打,打得她往后再不敢胡言乱语,她在外头放肆,别人只当本宫没管教好,丢的始终是本宫的脸,乌常在你做得很好,这样的奴才就该教训。”佟妃那里早等着岚琪来了,见了面便冷幽幽地笑着,“而她今天顶撞了你,是生是死自然由你来发落,本宫这里可再容不下了。”岚琪福了福身子,冷静地说:“臣妾替她向娘娘求个情,打也打过了,瞧着跪得都站不起来了,这样的惩罚,她往后一定不敢再在外头放肆。眼瞧着要过节,宫里热热闹闹的,臣妾想请娘娘饶她一命,万一有什么事,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也添堵。”佟妃冷笑着:“命当然可以留,可本宫这里不要她了,乌常在既然这么好心,就把她留在钟粹宫吧。” ☆、071小冤家“求乌常在收留奴婢……”巧燕哭着匍匐在地上,她被打得那么惨,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可是岚琪怎么会忘记她刚才的恶,饶是看她这般模样,也并未动心。环春立在身后,心中好不担忧,生怕主子心软收留这刁奴,往后钟粹宫里就多一个眼线,本来外头的就防不住,再往里头安插一个,佟妃娘娘这是不怕别人看不出来,横竖硬逼着上呢。“连娘娘都管教不好的奴才,臣妾如此愚钝又怎么能管教得好,哪怕臣妾收留了她,万一日后治下无方又让她闯祸,别人指着臣妾说话时,总也要拿娘娘来比较。”岚琪福了福身子,正正经经地回答,“娘娘既然容不得她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主子不容了,也留不得在这紫禁城了。”佟妃面上纤长的美貌凛然拧曲,冷笑一声:“怎么,乌常在瞧不起本宫给你的奴才?”“臣妾不敢瞧不起,臣妾是受不起,臣妾愚钝,环春玉葵几个还时常管教不好,何况巧燕。”岚琪很平静地看着上首端坐的女人,“娘娘恕罪,您的好意,臣妾不敢领。”佟妃哼一声,嘴角勾起狠毒的狞笑,精致纤长的宝石护甲在空中划过,“本宫不要,你也不要,可也不能出宫啊,到底在本宫身边呆过的人,放出去若多嘴多舌,本宫更容不得。那就拖出去打八十大板发配去做苦役,哎呀……就是估计打不满二三十下,她的小命就没了。”周遭的宫女都吓得发抖,地上的巧燕整个儿就傻了,岚琪又朝佟妃福一福身子,“娘娘既然有了决定,臣妾不叨扰您休息,臣妾告退。”她直起身子,转身就往外退,巧燕突然扑了过来,咬牙切齿地恨着,“乌常在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也是宫女来的,你就不可怜我吗?你要了我吧,要了我我就不会死了,求求你……”环春几个奋力把她拉扯开,岚琪理一理衣裳,转身继续走。但巧燕此刻为求保命,真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环春和玉葵都架不住,又冲出来抓住了岚琪的脚踝,恶狠狠地说着:“你怎么可以这么狠毒,为什么见死不救,你不是来救我的吗,你不是说要救我吗?岚琪回眸看她,又转身看高高在上笑得笃然得意的佟妃,垂首与她道:“你该求的人,是佟妃娘娘,我不要你可我并不要你死,你不明白吗?这里谁为尊谁为卑,我一个常在如何能左右?快去求佟妃娘娘,你拉着我也没用,一会儿大力太监就要来拖你走了,想要活命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都是你的错,你害我性命,你会不得好死的……”巧燕垂死挣扎,几近疯狂,哭天抢地地斥骂着眼前人。岚琪却淡淡一句:“你的命是命,那孩子的命就不算了?我不曾害你,我今日只叫你跪了半个时辰而已,冤有头债有主,你这一世临死都还看不清,下一辈子终究还要糊涂。”佟妃听见这一句,胸前倏然发紧,恨不得先把这个乌雅氏拖出去打八十大板,可刚要开口发作,门前晃进来明晃晃的身影,好久连承乾宫的门前都不经过的皇帝,今天竟突然来了,而他到底在门外站了多久,刚才的闹剧可有听见?岚琪也是转身的一瞬乍见玄烨在门前,相遇相知至今,乌雅岚琪还是第一次那么不想见到皇帝,刚才她那些话何尝不狠,可这些话,皇帝都听见了吧。“把这个宫女打发出紫禁城。”玄烨身后跟着李总管,他淡淡吩咐了一声,然后看着已离座赶来行礼的佟妃说,“这几日皇祖母正高兴着,宫里就不要喊打喊杀的了。”“是,臣妾……”“朕来与你说说话,外祖的寿辰快到了,今年是大寿,朕想差遣你备一份贺礼。”玄烨说着,径直就朝正殿里去,佟妃受宠若惊赶紧跟了上去,只有岚琪屈膝在一旁无人理会,一时连巧燕也被拖走了,环春忙上来搀扶主子,小声说着,“咱们也走吧。”岚琪恍然看她,眼中微微泛红,“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刚刚那些话……”环春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皇帝听见多少,可既然皇帝提起要打发巧燕出宫,至少巧燕发疯前的话,都该听见了,虽然主子今日没做错什么,但方才那无情的架势,也的确和平素的她很不一样,这样反常突兀的表现出来,皇帝乍然瞧见听见,心里难免要有想法。回到钟粹宫,布常在慌慌张张地等在门前,可岚琪进门就直往她的殿阁走,眼睛里一个人也看不见,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似的,布常在瞧着很担心,玉葵忙过来解释:“遇见皇上了,一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大概都让听见了,皇上和佟妃娘娘说话去,就撂下我们主子,她心里头正难受呢,您千万别介意。”布常在自然不介意的,可又奇怪地问:“皇上和佟妃娘娘说话?可皇上刚才来,是找岚琪的呀,瞧见我在门前问去哪儿,一听说在承乾宫,立刻就赶过去。”玉葵惊讶不已,转身就跑来主子寝殿,她正呆呆盘膝坐在炕上,环春扶着膝头不知哄她什么,只瞧见憋着嘴,满面委屈。“布常在说,皇上是去找您的。”玉葵将那些话说了,岚琪听得怔怔地,好半天终于开口说话,却道,“可也必然讨厌我这个样子了,皇上喜欢看见我笑看见我乐呵呵的,那么冷酷无情的样子,和别人又有什么区别?这一下他才真正该讨厌我了。”环春劝她:“从前那些事都不见您这么悲观,可把心放宽些,今天您那些话虽然狠了些无情了些,可并没有错啊。”岚琪软软地伏在大靠枕上,嗫嚅着:“我没错,可他未必喜欢这样子,我以前以为自己不在乎的,现在才明白,我的心能有多大,终究盼着自己被喜欢,盼着不要让他厌恶。现在心里不好受,你们若心疼我,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几人不敢勉强,给她身上盖了层薄毯子后,都退了出去。外头天色渐晚,眼瞧着该传膳的时刻,主子今晚必然是不吃的了,盼夏那儿正准备张罗布常在的晚膳,稻穗从外头回来说:“承乾宫传膳了呢,皇上在那儿和佟妃娘娘用膳了。”锦禾拉着她让小声些,指了指环春几人正无奈地坐在东配殿门前,“说不得,乌常在正难受呢。”屋里头,岚琪一个人呆呆地伏在枕头上,一遍遍回想刚才和皇帝四目相对的情景,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玄烨脸上的神情,是嗔是怒还是厌恶?想不起来,心里就更不安,她不曾刻意去讨好玄烨什么,不曾刻意做什么吸引他喜欢自己,可她也不愿意被讨厌,她的心能有多大,装了一个玄烨,就要满了。而人家特特去找自己,生怕被欺负似的,却瞧见那么厉害无情的乌雅岚琪,不定心里怎么失望呢。一想到这些,岚琪眼睛就湿润,可不敢哭也不能哭,傻傻地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谁也不想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之前那么苦的日子,她都没抱怨,可今天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她这一夜忐忑不安,环春几个也不放心,而皇帝当夜就留在了承乾宫,这样便越让人难受,玉葵私下问环春:“还是到底怎么想的,真的讨厌我家主子了吗?可佟妃娘娘那副嘴脸,难道不更惹人厌恶?”环春唯有叹息:“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呢。”翌日慈宁宫来人请乌常在过去,岚琪知道太皇太后的礼服只剩下收尾了,且明日就要穿,哪怕一夜没休息好,也过来帮忙,起先有几位老太妃进宫来和太皇太后说话,苏麻喇嬷嬷也陪在那里,岚琪一个人专心致志弄衣裳,等几位老太妃离去,苏麻喇嬷嬷来瞧时,她已经在熨领子袖口,做最后的整理。嬷嬷夸赞着:“奴婢在您这个年纪时,不知道烧坏了多少件衣裳,挨打挨得皮肉都瓷实了,才学会用这劳什子,咱们常在真是聪明灵巧。”岚琪笑说:“小时候调皮把额娘的新衣裳上烫坏了,本以为要被额娘结结实实揍一顿,可额娘却把着我的手悉心教,之后家里这活儿就是我做的。”说话的功夫,太皇太后新的礼服已熨熨帖帖的整理好,岚琪聚起来双手一抖,苏麻喇嬷嬷一晃神,仿佛瞧见乌常在把这礼服穿在了身,再眨一眨眼睛,她已经和其他宫女一起把衣服撑起来挂好了,笑盈盈地端详着,“明天太皇太后一定把咱们这些人都比下去了。”嬷嬷却笑:“才忙停顿这里,那里又要差遣您了,主子说口渴,刚才陪着聊了好些话,正要一碗蜜枣茶吃,奴婢本来请您去泡茶的,没想到这里也收拾好了。”“这就去,泡茶多容易的事。”岚琪转身就往茶水房走,不多久端着蜜枣茶出来,进了太皇太后寝殿,却见昭妃突然来了,见了面很和气,笑着说,“有妹妹在这里伺候太皇太后,我可安心多了。”岚琪奉了茶来行礼,昭妃拉她一起坐下,才缓缓对太皇太后禀告:“敬事房来人禀告臣妾,说承乾宫要撵一个宫女出宫,这本非大事,但毕竟是佟妃妹妹的人,臣妾差人去问她,说是皇上的意思她不在乎,臣妾左思右想,还是来问问太皇太后,只怕随意撵人走,外头的人又该议论纷纷,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太皇太后悠悠然喝着茶,心里头一阵苦笑,这件事她早已知晓,昭妃这会儿是生怕自己不知道,特地来提个醒,何况事关乌雅岚琪,她在边上,就更有话说。搁下茶碗看了眼岚琪,小丫头脸上很不自在,一时也不着急理论,只吩咐昭妃:“撵走一个宫女而已,管她是承乾宫还是我慈宁宫,外头大臣们若要管也管得太宽了,你手里掌着凤印,就要有杀伐决断的魄力,照你的意思去做就好。”昭妃本来也没打算太皇太后给她什么主意,就是见佟妃关起门来施虐不让人见,那她就得让别人都看清楚了,何况这次的事和乌雅氏脱不了关系,等她一会儿走了,太皇太后必然就能知道佟妃更多嘴脸。果然佟妃略坐坐,便说内务府还有事等着支应,行礼告辞,苏麻喇嬷嬷送出去,少时回来,却不见主子和常在在寝殿里,听着笑声找过来,太皇太后正乐呵呵地试穿衣裳,笑着夸赞:“你这几下收的才好,不松不紧,苏麻喇越发为老不尊,我现在哪儿还有小蛮腰,还非把腰上勒紧了嫌不够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