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罪的命。你。"银兰说。 愣二没回自个儿家,先进了金兰院,又贼似的悄悄推开家门,站入进窑里。 "金兰你撕棉花呢。"愣二说。 金兰看见愣二穿了一身新崭崭的工作服,还挺着脖子,觉得他很好笑。金兰憋住嘴,点了一下头。 "你看,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撕棉花呢。"愣二说。 金兰只顾撕她的棉花,不言语。 "金兰你撕棉花撕得可好看呢,我可好看你撕棉花呢。"愣二说。 "金兰我也可好看你的光脚板儿呢。你看你的光脚板儿可好看呢。你看,你看你给压住了。"愣二说。 "你小时候我就好看你的光脚板儿。五个脚趾头就像五颗豆儿。金兰你是忘了。"愣二说。 "你忘了,有回你叫老柱柱的大公鸡给啄倒了。我气灰了,硬是把它给逮住,一山柴刀就把它的头给剁下来。可我的手背也让狗日的给蹬得尽血沟。你看,沟还在。一二三,三条沟。"愣二说。 "金兰你看你眉毛上挂着点儿棉花。老好像掉呀掉呀可老不掉。"愣二说。 "你,你有啥事没?"金兰说。 "没事。我刚跟矿上回来。我没事。"愣二说。 "没事你回去哇。"金兰说。 "事倒是没事。我,我是跟你说说,对!看我有了工作。"愣二说。 "就在矿上。不信你看我工作服。你看字,六个字。"愣二说。 "以往我去矿上嫂嫂老不理我。这次我跟她说我妈跟要五十块。她就给我找了工作。"愣二说。 "你看你摇头。我也在嫂嫂医院工作。我头一遭就挣了五十块。"愣二说。 "给你去哇。"愣二说。 "出去!"银兰从后炕猛地给趴起身说,"出去!" "银兰,我当你睡着了银兰。原来你没睡着银兰。"愣二说。 "出去!"银兰说。 "我跟你一样。有时候想睡可贵贱睡不着。想这想那的想事情。"愣二说。 "出去不?"银兰拿起根尺子。 "银兰!"金兰说银兰。 银兰一倒头又面朝墙睡下。 "我知道你是不信。不信你看我胳膊。"愣二说。 愣二撸起工作服袖子,可愣二没敢往前走,仍立在门口。 只把胳膊伸向前。胳膊弯里有一个黑红色的血疤,好像是落着的一只苍蝇。 "我嫂嫂说医院夸我的血好,没掺假。嫂嫂说过半个月还让我去。"愣二说。 金兰停下撕棉花,直直地看愣二。愣二一下子闹不机明自个儿的眼睛该跟哪儿搁。临完看见了攥在手里的一卷钱。 "给你哇。再过半个月我就又有了。又有了就还给你。"愣二说。 愣二把一卷钱扔在炕上。 银兰一骨碌爬起来,拿住钱照愣二的脸上摔去。愣二愣怔了一下,转身跑走了。 愣二跑回家就躺在炕头上"杀人杀人"地喊,还用黑的大巴掌打连枷似的拍炕。一连两天,他都是这样的杀人和拍炕。 愣二就是这么疯的。 金兰不撕烂棉花了。 金兰把那几天撕好的烂棉花又全给都"嚓嚓嚓嚓"地撕成烂棉花。 金兰扒在烂棉花上哭。 银兰看金兰哭。 福牛(1) 愣二刚疯得不疯了,狗日的福牛又给疯了。 福牛是从县剧团回来给疯的。 福牛疯得跟愣二不一样。人家愣二疯是在自个儿家里头疯,连炕也不下。福牛不是这样。福牛在街上疯,哪儿人多他到哪儿疯。他还不像愣二那样杀人呀杀人呀的,他是给人们唱戏。他又不会唱,是瞎唱。他明明唱得不好,可又非要人夸,要让人说好。谁要是说他唱得不行,就翻脸。 "看眼前是河人。莜面熟来莜面生。八年了。别提他了。他他他是大葱。"他就是这么唱的。 人家原来的词不是这样的。人家原来的词是这样的: "看眼前是何人?又面熟来又面生。他,他,他,他是大春。"这是样板剧《白毛女》里头的唱词。 "八年了。别提他了。"这句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头的一句话。 他把人家这几句搁在一块儿,东一句西一句的瞎唱一气。 他不光是嘴唱。他还要做动作。他的动作统共有三种。一个是踢屎巴牛飞脚,一个是栽猫跟头。再就是,进一大步退两小步地学着扭秧歌。这三种动作一阵儿不停地轮换使用。 起先,人们不当他是疯了。当他是跟戏班走了半个月回来,故意地给人们出洋相。人们就围住他看红火。连个狗打架也不见的温家窑的人们,看着他又唱又扭的,觉得很有点劲道,都围上来看。可是看来看去他老就是这四句调子三种动作,有人说,"不好不好。换个别的。"又有人喊说,"不好。不好。换换。换换。" 不住地喘气的福牛听见人们喊叫,他就停下了唱和比划。满脸的苦样子,像是要哭呀。 "换换。换换。这几个不好。"又有几个人喊。 福牛转着身子看四周围的人。快哭呀的苦相慢慢地换成了恶样子。呲着黄牙,像是想咬人的狗。呲着呲着,他就举起大巴掌,十指伸直又弯曲回来,做成两副耧柴的耙。 福牛没有拿这耙去耙别人,而是狠狠地抓向自个儿的脸。 "再说爷不好!"他就说就狠狠地抓。 "再说爷不好!"他就说就狠狠地抓。 他就这样不停地就抓就说就说就抓。 人们一下子给傻愣住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说"好"。 "好!好好好!" "好--好--" 人们齐声说好。 福牛这才停下了手,恶样子换成了苦相,苦相又换成了笑脸。紧跟着,就有一道一道的红红的血掺和着汗珠珠,从笑脸上流下来。 人们这才闹机明狗日的福牛这是给疯了。 两个月前,县剧团挨着个儿到各个公社演出。轮到他们公社,统共要演五场,为得是让他们公社的十三个村的社员群众,都能够看到演出。 本来,第三场才轮到温家窑的人看。可福牛在头一天的后半晌日头还大高高的时候,就给赶到公社。 公社大门的对面,有个大戏台。 剧团的戏子们正忙着往台上搭挂他们的东西。怕人家骂,福牛不敢到跟跟前看。他靠住公社的大门礅,圪蹴着远远儿地瞭望,就便听听戏子们在背后的公社大院里练嗓子。 "咿。咿。咿。咿。咿!" "呀。呀。呀。呀。呀!" "噢。噢。噢。噢。噢!" "啊。啊。啊。啊。啊!" 福牛觉得这些调调像是有母狼在嚎叫。 两个男戏子抬着个棺材似的长木箱从公社门口出来了,向对面的戏台慢慢慢慢地挪去。没走出几步远,后头的那个说不行了不行了。说着,腿弯下来,眼看着就要坐在地下。 福牛一拔身就跑过去,长胳膊拦当腰把木箱兜住,直起腰问搁哪儿。俩戏子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看完,把福牛引到戏台后头。 "好劲儿。好劲气。"刚才叫唤说不行了的那个大眼睛,拍拍福牛的后背。那样子就好像赶车倌拍他的牲口。 "还搬不?"福牛说。 "来。你来。"俩戏子把福牛引入进公社院。 凡是得两个戏子能够抬起的箱子,福牛胳膊一夹,就不费力地走了。另只手还要捎带着提件别的东西。 福牛一直帮他们把该搬的都搬到了戏台后头。 "还搬啥不?"福牛说。 "来。你来这儿。" 福牛又在他们的指划下,帮着往高处吊那些风箱大的铁匣匣和比房大的毛茸茸的厚布。还做别的。一直帮到了再没他的啥营生可干。那个大眼睛跟一个胖人说了说,就把福牛留在戏台上的左侧手,让他坐在那儿看他们演戏。 演的当中,台下后头的人们挤得哇哇叫。大眼睛给福牛袖胳膊上箍了条红布,让他去管管那些不听说的人们。还教给他说,哪个捣乱就把他闹上来。 福牛没往上闹哪个人,他只是张开大胳膊推他们。福牛的胳膊一到,十层八层的人们像浪似的往后退去。 换了一拨又一拨的戏子。换了一样又一样的戏。演完后,福牛又帮着他们把该搬的都搬回到公社大院。抬头看看三星,快半夜了。 "还做啥不?"福牛说。 "跟我来。" 大眼睛把福牛领进一间比白天还亮的大房。福牛觉得这大房真也够大,足有他们村的三个牲口圈那么大。十几个电灯吊在顶棚上,像十几个日头在当空照。 猛的,福牛觉得鼻子不对劲儿。他闻到一股味道,是好味道。眨巴眨巴眼,福牛才看见,原来在每个日头下面的每个桌子上,一盘一盘的都摆满着东西。那好味道就是从那上头给过来的。 狗日的福牛吓坏了,转身就逃。一口气跑出村外。回头瞭瞭没人追上来,这才放心地缓下了步。 半夜,福生回到自个儿那个黑古隆冬的温家窑。进到自个儿那个黑古隆冬的低低的窑。他觉出了疲乏,觉出了肚饥。想想,没啥当下就能够吃的东西。他就摸黑从水瓮里舀出半瓢水。那水有股热轰轰的尿馊味,可他咕咕咕灌得挺香甜。 "明儿早起吃顿中莜面搅粘糕。"福牛说。 狗日的那桌子上头也不知道都摆的是些啥和啥。恁香。 狗日的喜儿真好看,真打眼。她妈咋养得她,真打眼。 福牛就想桌子上的东西就想打眼的喜儿就给睡着了。 第二日后晌福牛又是早早地赶到公社,给戏子们做营生。 第三日就更是了。 第三日轮他们村看戏。 福牛盘腿儿坐在台上的左侧,身子尽量地往外露,好让自个儿村的人们能够看得见他。当台底的熟人们真的认出是狗日的福牛,指指点点指点他时,他又蜗牛似的赶紧缩进里头,心嗵嗵嗵地跳。当心平静下来,他又给往出探头。人们一指点他,他就又缩回来。 五天过去了。 剧团要到别的公社去演出。走的那天前晌,福牛又赶来了,来帮着装车。 唉--再也见不到喜儿了,小狗日的喜儿真他妈的打眼。福牛就帮着往车上装东西就想。 装完车,福牛远远地退到后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人家戏子们一个一个上了有顶子的汽车。 大眼睛和那胖人朝他走过来,问他说你想不想跟我们走,一天一块,多会儿下完乡你多会儿回村。 "我不会唱。连跳也不会。我就会扭扭秧歌,也扭不好。"福牛说。 大眼睛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让你打打杂。"胖人说。见他不明白,又说,"就是干这两天干的活儿。" 大眼睛让福牛上拉东西的车。他没坐过汽车,不会上。两手死抓着后车邦,两条腿悬在车厢底乱扑腾,可就是不上去。上头的人费了很大一气劲,才把他拽死驴似的给拉上车。受了几天福牛没出汗,可就这么一阵子就有汗给冒出来。他觉得很丢脸,拿眼睛瞟坐人的车,看看喜儿是不是正朝这儿瞭望。车猛地一开,他又差点儿给从后闪下去。他赶快抓住大缆绳。 福牛福牛我真是个福牛。福牛想。 温家窑有几个人坐过汽车呢?有几个人能在汽车上这么呼的一闪呢?别说狗日的队长他没有,就连狗日的会计他也没有。要有就看温宝哇,他在大狱里保不准坐过,他说大狱里头啥也有。福牛想。 福牛福牛我真是个福牛。福牛想。 可是,剧团的乡还没下完。狗日的福牛就让人家给撵回来了。连工钱也没给,就让人家给撵回来了。 那是因为他有次让戏子们给灌醉酒后,他给出了大洋相,就叫给撵回来了。 福牛有个毛病。那就是一喝醉了就管不了自个儿。那次他硬要追着摸人家喜儿的手,还追铁梅。说别的不做那个啥,就闻闻袄袖。吓得那些女戏子们看见他就像见了黄耗子的小母鸡,尖声叫着四处逃命。 黄世仁叫着大春,李玉和叫着鸠山。四个人一齐下手,把福牛按在地下打了个灰。 狗日的福牛回了村就给疯了。 知道他疯了,村人们就都躲他,一见他过来,人们就"快。快"地你我招呼着避开。来不及走的,就赶快闪进或论是谁家的院,再把大门顶住。再来不及的话,就先赶快大声喊"好--好"临后再瞅机会溜走。 那些日,温家窑到处都能听到叫好声。那些日,温家窑随时都能听到叫好声。 过了两天,福牛疯得更厉害了。一不顺心,不管有没有人说自个儿唱得不好,他都要狠死地抠自个儿的脸。 他好像不打算再要自个儿的那张脸了。 又过了两天,他连家也不回了。温孩女人给他送去的饭,就在炕上放着,可他也不懂得回去吃。 没人听他的唱,没人看他的比划,他就到大路上拦过路的人。过路人见他的那种样子,一眼就认出是个疯子,就拔腿跑开。 逮不住人,他就给鸡们羊们唱。唱个三两句也还行,可是一比划就不行了。鸡们羊们也要给吓跑。临完,他就给树们唱,给树们比划。可怜的树们想跑也跑不走,只好听他的,看他的。 那回,正唱得好好儿的,比划得好好儿的,一股南风刮来。 "哗啦--"树叶齐响。 福牛停下了唱。 "哗啦--"树叶齐响。 福牛停下了比划。 "日你妈们的。你们又都在说爷不好呢。你们又都说爷不好呢。" 福牛呲着黄牙凶着血脸,就叫唤就摇起块大石头,高高地举起。 "你们再说爷不好!" "哗啦--"树叶齐响。 狗日的福牛一听树叶还在说他不好,就把举起的大石头照自个儿当头顶砸下来。 树们眼睁睁地看着福牛像捆高粱秸跌倒在地上,可它们还在哗啦哗啦响。 贵举老汉(1) 血红扁圆的阳婆眼看就要碰住山梁,贵举老汉该领着牲口们往村里返了。可他还背靠住圪塄蹲坐着。动也不动。动也不动。他怕回村。下乡的干部老赵说了,今儿黑夜要叫他说说。后晌,他把自个儿的伙伴们,那有数儿的三个毛驴四个牛,还有一个骡子赶上梁,给他们每人每找了一棵树拴住。只准他们吃跟跟前的草,不叫他们往远走。他自个儿就蹲靠着圪塄,一蹲蹲了一后晌没挪窝儿。他怕回村。一后晌他想想这想想那的,把这辈子的酸甜苦辣一幕幕想了个遍。有时想的想的就摇摇头,有时想的想的就叹口气,有时想的想的就想哭,有时想的想的就想笑。这阵阵儿,他又圪挤住眼笑呀笑的,进西圪塄地割莜麦去了。阳婆真毒,硬是往身上给喷火。贵举直起腰往村那儿瞭望瞭望,还不见东家的媳妇来给送晌饭。四下里没个能够避阴凉的地方,他就把莜麦捆垛成墙。地热,不能就那么睡在地下。他又在墙根铺了一层莜麦捆当炕,就把自个儿舒舒服服放倒在炕上。贵举正睡得迷里马虎,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子在唱。白羊肚手巾方对方咱俩心思一般般样红公鸡站在碌碡上不能说的话用嘴唱贵举以为是自个儿在梦梦呢,只翻了个身,连眼也没睁就又睡着了。正睡得迷里马虎,贵举又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音在喊:"喂--人呢?""喂--吃饭的人呢?""在这儿在这儿。"贵举就答应就往起爬扒。东家的媳妇就在他身跟前站着,冲他甜丝丝地笑。原来她是专故意地瞎喊。"哟。你倒会舒脱。"东家媳妇说。"咋才来?想往死饿我呀。""才不是呢。饿死谁给割莜麦。"她就说就也坐在莜麦炕上,把两个黑瓷饭罐递给他。"又是莜面窝窝。"他说。"听听。都莜面窝窝了,还又是。""老是这。""想吃啥?""嗯--那个--""啥?那个啥?""你不听人说:糕软点儿肉满点儿,东家的媳妇圪谄点儿。""想得你倒美。梦梦去哇。你。""刚才我倒是真的梦了。"他捧着饭罐,眼睛直勾勾地盯她。她往直坐坐说:"要干啥?你。""你。你说。""要叫我说,你连一个小指头都不敢动我。""......""保险是。"她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盯他。直盯得他的喉头一蠕一蠕的滑。滑了几滑,脑袋就给沉沉的垂下来。像颗晒蔫了秧的倭瓜,沉甸甸地垂吊在秧藤上。"你看。猜对了哇?"他不言语。他低着头一股劲儿往嘴里填东西。"嗨!你咋不嚼烂就往下咽?"她说。"嗨!你咋不就菜,给干吃。"她说。他不言语。"那人。你咋连绿豆汤也不喝?要中暑的。"她说。他把饭罐往地下一蹲。拾起镰刀就走。走进地里就嗖喽嗖喽割莜麦,把莜麦一片一片地割倒在身后。 "嗨!你疯了不是?那人。"他不言语。他只是猫住腰割。割。可他又没按原先的那种横着扫的割法,而是一股劲儿的往前。没一会儿就把莜麦地给割出一条巷子,通到地那头。他一下扑倒在地塄畔,给呼呼喘大气。"疯了。一满是疯了。"她说。第二天。又是在莜麦墙下,她把两个黑饭罐递给他。"啊!鸡肉泡黄米糕。""今儿甭忘了喝绿豆汤。"她就看他吃,就用白羊肚儿手巾扇凉儿。 一股一股的不是鸡肉的也不是黄米糕的香味道,给他扇过来,让就饭吃。 吃完。她问:"糕软不?" "软。" "肉满不?" "......满。"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 他的喉头又在一蠕一蠕地滑。 "嗨!我问你呢。" "......嗯?"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他没言语。 他一下子扑上去。他把她给重重地压倒在莜麦墙下。 三个月后。在碾房里,她谄谄地跟他说:"贵举哥。这儿有了。保险是你的。" 三年后的一天,她从奶亲家家返回来,跟他谄谄地说:"贵举哥。小家什走路的架势跟你一样样的。都就像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车。那样那样地走。" 一声母牛的低吼,把贵举老汉从几十年前的事情里又给叫回到现今,又让他蹲靠在圪塄下。 "哞尔--" 又是一声小牛的叫唤,跟它妈妈应答。 贵举老汉看看天,快擦黑呀。瞭瞭梁下的村子,家家窑顶的烟囱都冒着黄烟。村当中不冒烟的那一溜窑,是大队的社房,也是他跟牲口们的家。为了半夜给牲口添草料,墙当中凿开一个豁口,当门。村里没个大庙没个学校这样的地方。他们这个家还是社员们开会集中的会场。今儿黑夜就要在这里开大会。大会上就要让他给说说。这是夜儿个下乡的干部老赵安咐的。老赵说,"贵举大爷,明儿您老给带个头说说。说完好叫会计给记十个工。" 一想起这,贵举老汉就发愁,就心慌,就不想回家。 他从裤腰带抽出根艾绳,摸出洋火把艾绳点着,眯住眼再吹吹旺。 他的腰后老有根艾绳,就在裤带掖着。人们说他好像公社群专的。群专的那伙人就老在后腰带掖跟绳,时刻准备着捆人。 贵举老汉点艾绳不是为了熏蚊子。他的肉皮跟树皮似的,不管哪个蚊子扒上来,试试咬不动就又飞走了。他点艾绳是点惯了,是想闻艾绳的烟味儿。有次,东家媳妇用小手手抚摸着他的胸脯说,"贵举哥,你身上老有股艾味儿。苦苦儿的香。"从那以后几十年了,天一黑他就把艾绳点着。看着那红火头,就觉得是有准在陪着他。再听那艾籽不时地"叭。叭"爆响,就觉得是有谁在跟他说话。后来不管是不是白日还是黑夜,他也常常要把艾绳点着。点着艾绳他心里就觉得安神,就能够想这想那的想心思。 他这阵子就需要想想,想想今儿黑夜到底是该咋说。 牲口们不安起来。瞅看着他手中的鞭子,你叫唤一声他叫唤一声地催。在问他天黑成这了,为啥还不回咱们家。 "回!" 贵举老汉托扶着圪塄站起身,胳膊狠狠地一甩,"叭啊尔--"一声鞭响,劈向黑的夜,劈向荒的梁。 他们家早憋满了人。 靠中墙的门洞前支了半丈长的一块木板,顶是桌子。下乡干部老赵坐在桌子后向他勾指头,还笑笑的。他假装没看见,挤了挤别的人,坐在自个儿的小土炕上。 老赵胳膊肘捅队长,队长朝贵举老汉走过来。 "想好了?"队长说。 "想好了。"贵举老汉说。 队长翻回身跟老赵说:"行了。"老赵跟会计说:"开哇。"会计把他那老也不离身的手电棒挂在裤带勾勾上,站起来,两手在半空中往下按。按了几按说:"好!今儿咱们继续开会。好!把地主分子温和和押上来。" 全场人的眼睛都盯着中墙的门洞。门洞里一前一后一中央走出三个人,面向着社员们并排站在桌子前。 下乡干部老赵让两头的那俩拄着红缨枪的人退到旁边。当中那个小四十岁的又细又高的后生就给留在当地。这就是会计说的那个地主分子温和和。他脑门上的汗珠让头顶的气灯照得亮晶晶的。 "好!"会计说,"今儿个让社员群众自由说。谁想说谁说。" 跟头天黑夜一样,人们都低下了头。也不怕会计拿手电棒晃他们了。 屋里一片静。只听得门洞那厢,骡子为了解乏,在"噔,噔"的跺地。牛们为不让蚊子咬住屁股尖下的那块嫩肉,"啪啪"地抽尾巴。 "好!"会计站起来说,"那就由苦大仇深的老雇农温贵举控说。" "过这儿说。过这儿。"老赵说。 贵举老汉没向前走,原地站起来。 一房人都看他。 贵举老汉"噗--噗--"地把手里的艾火头慢慢的吹了两次。吹旺了的红光照亮了他皱皱巴巴的老脸,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胡子。 他把眼睛绕着圈儿看了看满房的人,试着张了几次嘴。最后下了个狠心,说:"苦。咱可是苦了一辈子。可受苦人不苦那能叫受苦人?"他停了一会儿接住说:"仇。咱可是跟谁也没结下个那。要说他。"贵举老汉把眼睛紧紧盯住站在当地的那个低着头的后生,说,"他。他原本儿就不是地主。他原本儿就是贫农。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不信你们去问问他妈。"说完,贵举老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半天,满房的人才轰地炸了窝。 从那以后,叫温和和的后生,也敢在人跟前咳嗽了,也敢把眼睛拿出来看人了。 蛋娃(1) 尿不是尿,可蛋娃还是下地出了院。他解开裤子在墙根站了半天,才挤出了那么一小股儿。照原先的心思,他还想要把那尿给尿进墙脚上的一个小窟窿洞洞里,可他的那股尿水水少得可怜,他尿得又很没劲,那尿就软软的流滴在地皮上裤腰上,还有他的手背背上。 "你妈的。"蛋娃说。 "饿得过。"蛋娃说。 尿完,他就系裤带就侧起耳朵听。他假装出院尿尿就是为了听。远处,隐圪嚓嚓传来有好多人的说笑声和嘻闹声。这声音高一阵低一阵,有一阵没一阵,忽悠悠忽悠悠钻入进他的耳朵,钻入进他的肉皮,钻入进他的骨头,把他弄得心痒难挠。 "我日死你老柱柱的妈。"蛋娃说。 "我日死你老柱柱的老先人。"蛋娃说。 他就骂老柱柱就返入进窑里。 窑里真黑。从日头地儿一入家,窑里就这么黑。黑得有点发绿。眼睛一忽眨,那绿里头还有金点点在飘呀飘的游荡。待一会儿才好些。 他女人拾来在灶火旮旯炒莜麦。家里头一满是那种炒莜麦的香煳味。 蛋娃"兹兹"地吸吸鼻子,像有鼻涕要流出来可他又不让它往出流那样,他"兹兹"地吸了两下鼻子。 他就吸鼻子就上了炕。 "叫你吃饭你不吃。叫你出地你不出。"拾来说。 "硬死停等。硬死停等。"拾来说。 "我又不是停等。"蛋娃说。 "那不出地咋?"拾来说。 "我是病的。我是尽病的。"蛋娃说。 "病你躺去。你又不躺。"拾来说。 "日头爷都快正了。"拾来说。 蛋娃没言语。 蛋娃看见玉茭面窝头上落着几个苍绳,他就用手把它们给扇跑了。 当炕有个柳条笊篱,里头放着个玉茭面窝头。笊篱旁边还有碗莜面餬餬。虽说那餬餬原来很稀可搁得时间长了,餬餬表面当中的那块地方给皲住了。但碗边沿那一圈儿还是稀稀的。蛋娃真想把它们都吃进肚里。他知道有三口就能够把那个窝头吞下肚。有两口就能够把那碗餬餬吸溜完。可他不好意思这么做。他说他病的尽病的。他跟拾来说他一点儿也不想吃。已然是这么说了再咋好意思吃呢?我蛋娃也是个蛋娃。我蛋娃也是个有脸有皮的人。中国人说话得算话。说不吃就不吃。 蛋娃欠起屁股,从烂窗孔向外瞭望。啥也没瞭出个啥情由,就又把屁股稳下来。 再不来可就真不来了,再不叫可就真不叫了。蛋娃想。 蛋娃这是在等着有人来叫他。 老柱柱和二柱朋锅后,他拿弟弟朋锅前攒着娶媳妇的钱,捏了三孔新窑。今儿个就要上门窗。上门窗要跟每家每户都邀个劳力来脖工。 脖工,这是温家窑的说法。毛驴脖子痒痒,没法子抓挠,就叫别的毛驴过来给用嘴啃。只要是有两个毛驴在一起,它们就你给我啃啃我给你啃啃。相互帮着啃痒痒。温家窑把毛驴的这种相互帮着啃脖子的做法叫脖工。 上门窗脖工,营生不多。就是为了叫人们去吃油炸糕。这是温家窑祖祖辈辈传下的一条做法。即便吃不起油炸糕,也得吃烙糕片。 蛋娃一大早就等着老柱柱家的人来叫,可就是没听见有谁来叫他,来敲他的院门,或是站在街外前喊他一声蛋娃。 蛋娃--他真盼着有人这么喊他一声。可就是没人喊。 狗日的他这是把我给忘了。蛋娃想。 狗日的是忙得把我给忘了。蛋娃想。 除了大年,再没吃过顿油炸糕。看样子今儿这顿油糕是吃球不上了。蛋娃想。 他看看窝头,早又有一伙蝇子给落在上面。他伸出右手又把它们扇跑了。可没等他的手缩回到原处,那些不要脸的绳子又给落在窝头上。他的左手离它们近,他就又拿左手去扇它们。它们又跑了。可一眨眼又给落回来。他又扇。就这么,蛋娃和蝇子你来我去,谁也不让谁。好像在比赛看谁的耐性大。临完,还是蛋娃给告草了。他不扇了。他不管它们了。任它们在窝头上窜呀窜。 一下子,他听到院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赶快欠起屁股跪在炕脚底窗台前。把睛睛堵在烂窗孔上。 是三寡妇的儿媳妇财财家的。她站在当院,眼睛四处处瞭望。 "我家的凤凤没跑你院?"财财家的说。 "我家的凤凤一到下蛋就往别人院跑。"财财家的说。 "没见价。"拾来说。 "再说我家又没养活公鸡。"拾来说。 "财财没出地?"蛋娃说。 "队长说今儿不出地也不扣工分儿。谁出。"财财家的说。 "财财在家?"蛋娃说。 财财家的没听着蛋娃的这句问话。走了。 "球!"蛋娃说。 蛋娃把屁股又稳在炕上。 窝头上有好些黑点点。那是蝇子的屎巴巴。那屎巴巴起先没颜色,后来就慢慢给变成了黑的了。 有几个蝇子从窝头上飞到碗边,撅起屁股喝餬餬。它们的毛舌头一吐一吐的,忽溜忽溜给喝餬餬。 日你妈们的,爷饿着,你们倒又吃又喝。蛋娃想。 蛋娃刚想伸出左手去轰它们,又换成了右手。他把右手弯曲起来,一点一点,缓缓地向碗靠去。他要逮活的。 "嗖!" 他的手猛一扫。有个蝇子让他给捉住了。那蝇子在他手心儿里伸胳膊蹬腿儿,把他的手心弄得痒痒的。手心儿一痒,他觉出脚心儿也痒痒。脚心儿一痒,他觉出裆里头有个地方也给痒起来。他揉了揉屁股。 "爷非好好儿整搓整搓你狗日的不可。"蛋娃想。 "爷非叫你死死不了,活活不成。"蛋娃想。 他很小心地把手里的那只活蝇子的翅膀捏住,又撩起炕席,掰下一根席秸棍儿。他把席秸棍儿的一头拿牙咬住,用空着的手的指甲一下一下把席秸棍儿给刮薄。这样,就做成一把刀。他就拿这把席秸刀,把那个倒霉的蝇子的头给"噌"地割下来。他这才把它给放了。 没头蝇子"呜"地一声飞走了,"嘭"地一声撞住窗户纸,"啪"地一声掉在窗台上,又"呜"地一声飞起来。蛋娃没看见它给飞哪儿了。 他又把右手掌弯曲起来,伸向窝头和餬餬碗。那上面还有好些些只知道吃喝不知道死活的倒霉鬼。 蛋娃就用这种法子做出了好多个没头蝇子。不一会儿,满家尽是没头蝇子在瞎飞瞎撞。 人要是没了头就活球不成。蛋娃想。 狗日的蝇子倒日能。蛋娃想。 "看看那会耍的。"拾来说。 "看看那能耐的。武艺儿的。"拾来说。 "你咋叫个拾来?"蛋娃说。 "人家谁叫名字叫拾来。就你。"蛋娃说。 "管我。"拾来说。 "我知道你咋就叫个拾来。"蛋娃说。 "我听我妈说,我妈听你爹说,说你是在路上拾的。"蛋娃说。 "你爹真会取名叫。拾来的就叫个拾来。你说你爹笨也不笨?"蛋娃说。 "你管我拾来不拾来。"拾来说。 "我妈说你爹原先没有过女人。"蛋娃说。 "你管的事宽。"拾来说。 "你爹说一年叫我妈去一个月。可你爹为啥老来往走接我妈。"蛋娃说。 "刚刚送回又来接。刚刚送回又来接。"蛋娃说。 "有你啥相干。"拾来说。 "要知道接走我妈我爹就剩一个人了。"蛋娃说。 "接走我妈你爹不打光棍儿了,可我爹就成了光棍儿。"蛋娃说。 "你不打就行了。压碾去。跟我。"拾来说。 "我不去压碾。女人才压碾呢。"蛋娃说。 "我到自留地锄山药蛋去呀。"蛋娃说。 拾来再没说啥。把罗面罗子和扫炕笤帚放在炒莜麦笸箩里,把笸箩托在肩肩上,走了。 瞭得女人出了街,蛋娃抓起那个窝头三口两口填进肚。他又端起那碗莜面餬餬狠劲吸溜,有个没头蝇子撞进他的碗,也让他捎带着给吸溜进肚里。 炕上好多蝇子头,都拿一双双的大眼睛瞪他。他不理它们。他从院门头够下张锄,出街了。 远处处那儿的吵杂声和嘻笑声又传入进他的耳朵,钻入进他骨头里。 他扛着锄,迈开脚步往前走。可他没往自留地走。他是走向了老柱柱的新窑。 "高粱高粱。捏窑呢?"他问老柱柱的大小子高粱。高粱顾忙营生,没听着。 "玉茭玉茭。捏窑呢?"他问老柱柱的二小子玉茭。玉茭也没听着。 "柱柱大爷。今儿是喜日子。上门窗呢?"他问老柱柱。老柱柱听着了。 "你早早儿跟地回了。"老柱柱说。 "听说今儿不出地也不扣工分儿。谁出。"蛋娃说。 蛋娃还想跟老柱柱说句话,可有人把老柱柱喊走了。蛋娃一调头,看见他的爹也在人伙里头,帮着做营生。 狗日的。他倒来了。蛋娃想。 他倒能吃上油糕。蛋娃想。 一准是叫了他了就不叫我了。按说我另立了户了。是两家人了。各是各的, 可叫他不叫我。蛋娃想。 就叫他冲得。我吃不上他吃上了。蛋娃想。 猛的。蛋娃想起个念头。他想耍耍他爹。这个念头一想出来,他真高兴。 "爹--"蛋娃喊。 "爹--"蛋娃喊。 黑旦听见儿子叫他,放下营生过来了。 "爹。拾来爹来了。把我妈送回了。寻你寻不着,拾来爹走了。"蛋娃说。 "真格儿?"黑旦说。 "哄你我是驴日下的。"蛋娃说。 黑旦撇下蛋娃,就急急地往家跑。 狗日的。他当真了。蛋娃想。 狗日的他憋不住了。想老婆了。蛋娃想。 狗日的他也不想想,没住一个月拾来爹能放我妈回?蛋娃想。 瞭不着他爹的背影儿,蛋娃朝村外走去。 蛋娃的自留地和老柱柱家的挨着。到了地头,蛋娃把锄一扔,坐在地塄畔。 狗日的老柱柱他不是把我忘了。他是原本儿也没打算叫我。我站在他跟前他也没说叫我。狗日的他说你早早儿跟地回了,可他没说你就在这儿吃油炸糕哇。狗日的。蛋娃想。 狗日的,我啥时候把他给得罪上了。蛋娃想。 莫非是那回?蛋娃想起在场面的那回事了。 那回的事是这样的: 场面铺了一层谷穗。蛋娃牵着蒙住眼的毛驴。毛驴拉着一头大一头小的碌碡。蛋娃和毛驴在谷穗上一圈儿又一圈儿的转,碾场。 女人们在谷垛下用小手镰往下割谷穗头。 蛋娃看见老柱柱的大小子高粱也混在女人伙里头,还紧挨着拾来。蛋娃还看见高粱的大腿正压在拾来的大腿上。蛋娃又看见高粱每割一下谷穗,他那大腿就往下压一下拾来的大腿。 蛋娃放开毛驴缰绳,冲高粱走去。 "高粱高粱你咋拿你大腿压我女人大腿。"蛋娃说。 "我没压。"高粱说。 "没压你咋压了?"蛋娃说。 "我没压。"高粱说。 "压了。" "没压。" "压了。" "没压。" "丢人!"拾来说。拾来说得很响亮。说完站起走了。 "丢人。"蛋娃说。 "丢人。"高粱说。 "丢人!" "丢人!" "丢人丢人丢人丢人!" "丢人丢人丢人丢人!" "丢丢丢丢......" "丢丢丢丢......" 他们同时都说丢丢丢丢,一直往下说,谁也不停。最后让队长给喊住了。队长说你俩的那两片片红肉要是发痒的话,让公社的大公猪巴克夏给操操。这下他们谁也不丢了。各做各的营生去了。 这回事总不能怨我哇。他压人家女人大腿还不让人家说说?再说,收工后高粱揪住我领子打了我两个耳光,又不是我打了他。不是这回不是这回,要是也不是这回。蛋娃想。 那该是哪回呢?我咋就把他家给得罪了呢?蛋娃想。 "咚--嘎--" "噼啪噼啪噼啪......" "日死你妈响喜炮呢。"蛋娃说。 "响完喜炮就吃糕呀。"蛋娃说。 "人们这就吃油糕呀。"蛋娃说。 蛋娃一下蹦起来,提着锄就进了自留地。 他进了老柱柱家的自留地。 嚓!嚓!嚓!他一下一下地锄。 嚓!嚓!嚓!他一股劲儿地锄。 他直锄得满头是汗珠珠,满身是汗水水。他真高兴。 他听得埋在土里头的玉茭苗的根子在"圪崩。圪崩"响。 他听到玉茭苗的根子的那种圪崩圪崩断裂的声音,他真高兴。 日你妈。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 日你妈。爷就叫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 蛋娃就锄就骂,就骂就锄。直锄得两眼发黑,看天不蓝,才停下来。 那些被锄断根的玉茭苗儿们,眼下还直直的站着,还绿绿的活着。可蛋娃知道在明儿的这个时候它们该是啥个样子。 他真高兴。他真解恨。 蛋娃坐在地圪塄看着那些玉茭苗儿们,歇了好大一阵,这才扛起锄往家走。就走就唱: 油炸脆糕粉条条菜 妹妹你没钱解裤带 就这两句,他一路唱呀唱的,唱回到家。 院门口,他碰住拾来。 "咋才回?"拾来说。 "饿灰了。"拾来说。 "还用说。"蛋娃说。 "快进去吃油糕哇。"拾来说。 蛋娃进入窑里,揭开炕头的红瓦盆。红瓦盆里有半盆油糕。红瓦盆里头有半盆香喷喷黄灿灿金闪闪的油炸糕。 "哪的?"蛋娃说。 "有哪的。老柱柱叫人给送来的。"拾来说。 "我。我。我日死我妈。"蛋娃说。 蛋娃赶快把眼从糕盆转向炕,正好看见那一伙蝇子头。蝇子头们拿一对一对的大眼睛在瞪他。 第二部分 晒阳窝(1) 没有一点儿云。也没有一点儿风。阳婆白亮白亮。天干冷干冷。 一伙男人垒了几尺大寨田后,就窝缩在圪塄下晒暖暖,还不接不续儿的说笑。 "温宝你再给说说里头。"丑丑说温宝。 "都说过几天了。老说。"温宝说。 "可我老也没赶住。听说里头比外前好?"丑丑说。 "我又没说里头比外前好。"温宝说。 "那人们都说。"丑丑说。 "人们说是人们说。谁说谁说去。反正我没说。"温宝说。 "我是说里头能吃上白面大米,能吃上炸油饼儿菜包子,隔上十天半月的还能吃上肉。"温宝说。 "还有鱼。过时过节的还能吃上鱼。"愣二说。 "鱼?"丑丑说。 "鱼。"愣二说。 "愣二。你见过鱼是啥样子?"五圪蛋说。 "就是那种,那样......就是队长家灶台墙上画着的那种鱼。娃娃抱着的那种大鱼。比小娃娃大。"愣二说。 人们都哈哈哈哈哈哈笑,哈哈哈笑。哈哈笑。哈笑。笑得笑得就没声了。 "里头还能看电影听洋戏匣。"五圪蛋说。 "啥洋戏匣。半导体!半导体!"愣二拿眼睛白五圪蛋。 "这还不是说里头比外前好?"丑丑说。 "谁说谁说去。我没说。"温宝说。 温宝是前些日从大狱给放回来的,他跟人说里头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受冷冻。起先人们不信。可后来看看他那白白的肉皮,再看看他那新里新面的一身灰棉制服,就信了。再看看他日每日早起就跟那下乡的老赵似的,端着个缸子站在门口,把身子合向前,用白沫沫洗他那白牙,就更信了。 "里头有女人没?"愣二说。 "你就记住个女人。老女人女人的。"五圪蛋说愣二。 "没女人能有男人?没女人能有你?你妈是不是女人?是二尾子?是老黑女的毛团团?"愣二说五圪蛋。 五圪蛋让愣二给呛得一时贩不上话。 "球。阳世三界上遗留的就是个这。男人女人女人男人。"没眼眼官官说。垒大寨田本来没官官。他是五保。可他嫌一个人在家憋闷。就老往人多处凑。 "你看。就连野雀雀还是一对儿一对儿的。"狗子说。狗子的手在裆里头摸呀揣的,看着枯树枝上落着的两只野雀雀。 人们齐看野雀雀。 俩野雀雀喳喳叫着,商量看到哪儿去刨撒点儿吃的。 "去你妈的。"愣二说。愣二拾起圪瘩石头蛋,扔向枯树。 野雀雀"特儿--"地逃命去了。它们觉得有时候得先顾命。 "你看你。人家野雀雀又没招你,又没惹你。"狗子就在裆里摸揣就说愣二。 "谁叫它们一对儿一对儿的。"愣二说。 "眼红得你不是?"五圪蛋说愣二。 "你不眼红?你不眼红咋老听人家温孩的房。连精红大晌午也不歇晌。硬听。"愣二说。 "你不眼红?一喝醉酒咋老'白白。白白'的叫。"愣二说。 听了这。人们又都哈哈哈笑。 五圪蛋又叫愣二给噎得没个说的了。只是忽扇忽扇翻眼皮。 愣二愣是愣点儿。可跟人犟嘴老也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