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外面敲门,一听这种杂乱而响亮的敲门声,达生就知道是小拐来了,别去开门,达生对母亲说,他又要来跟我挤一床了。但腾凤说,小拐可怜,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他的。滕凤拉了下灯绳,刚熄的电灯又亮了,达生听见母亲用一种异常温婉和气的声音说,快进来,别冻着了。达生觉得母亲近来对别人客气得有点过分。 小拐的身上仍然套着过年新做的蓝卡其布中山装,显然裁剪得宽大了,袖子卷了一道边,口袋也缝得歪歪斜斜,滕风问,这衣裳是锦红替你做的?小拐说,她哪儿会做衣裳!是百货店买的。滕凤知道小拐在说谎,却不忍心点穿,她跟在小拐后面伸手在那件新中山装上拍了拍灰,说,你姐姐够能干的,不过一个家缺了亲娘就是可怜。 怎么又来了?达生斜眼看着他的猥琐的朋友,又让你爹赶出来了? 他赶我?到底谁赶谁呀?小拐的表情有点尴尬,他走到床头从达生脑袋下抽掉一只枕头,我们家来了一大帮亲戚,住不下了。小拐说,我就委屈一下跟你挤一挤啦。 挤一挤可以,不过睡觉时不准你再瞎摸,达生说,你要敢瞎摸我就掰断你的手。 不摸就不摸。小拐讪笑着爬上床,他说,你又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可摸的? 是初春的夜晚,窗外响过几声春雷之后便下起了雨,雨水滴滴嗒嗒地灌满了窗下丢弃的瓦罐,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则是一片沙沙之声。外面充斥着化工厂废气的空气渐渐被洗净,两个少年闻到了一种树叶和花卉的清新气息,达生睡意朦胧,但每次入睡时都受到了另一头小拐的骚扰,小拐的方法简单实用,他在达生的脚板上挠痒。 你再挠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床,达生说。 不是我,是蚊子。小拐在床的另一头嬉笑着,她说,你猜我昨天从化工厂捞了什么?打死你也猜不出来,一桶汽油,我就大摇大摆地把油桶从后门滚出来,谁也没注意,化工厂的人都是蠢猪,我哪天去把厂里的锅炉卸了运回家,他们也不会注意。 我最看不上你的花样,杀人放火都是本事,小偷小摸的算什么?达生说,我要睡了,你哪天放火烧了化工厂我就认你是好汉。 放火还不容易?放火没意思。小拐说,我拿那桶油跟猪八戒换了一条香烟,群英牌的,我口袋里还装了一盒,你要抽吗? 明天抽,明天分我一半。达生说。 你猜我滚油桶的时候遇见谁了?小拐换了一个话题,语气也变得神秘而恐怖起来,打死你也不相信,我看见了美琪,美琪就站在化工厂的后门口!小拐蹬了一下床那头的达生,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你猜美琪对我说什么?她说你要把油桶滚到哪里去?换了别人早就吓死了,我可不怕鬼魂,我说,关你屁事,说着推着油桶从她身边过去了。我还瞪了她一眼,美琪跟活着时差不多,就是身上湿漉漉的,我看见她手里是捏着一叠蜡纸红心,也没见她往我身上贴,回到家脱衣服就奇怪了,嘿,衣服后面也给她贴了一枚蜡纸红心。 达生迷迷糊糊地听小拐在讲幽灵美琪的事,他懒得讨论一个女孩的鬼魂,便自顾睡了。 那个奇怪的梦就在雨夜里出现了,他记得幽灵美琪挟着外面的小雨飘然而至,她的黑发绿裙上都还凝着晶莹的雨珠,美琪站在他的枕边,她的披散的长发掠过梦中人的面颊,冰冷、潮湿却异常地轻柔,你来干什么?你该去找红旗报仇。达生愤怒地驱逐着幽灵美滇,但他很快发现那个湿润而神秘的身体是无法推却的,它像一束花散发着芬芳歪倒在他的枕边,像一片月光清冷地歪倒在他的枕边,我是达生,我不是红旗,达生焦灼地申辩着,但他仍然看见美琪的黑发向下披垂,一点点的掠过他的面颊,美琪忧伤的眼睛和苍白的嘴唇一齐向他俯迎下来,逼近达生的面颊,他闻到了夏天夜饭花开放的清香。我是达生,我不是红旗,达生举起手遮挡着那双眼睛和嘴唇。手臂上便也有湿润而柔软的东西掠过,好像是她的头发,好像是她的嘴唇。达生终于失去抵御幽灵美琪的力量,他的身体在棉被下抽搐起来,在心醉神迷的瞬间达生看见幽灵美琪摇动她的长发,许多水珠子闪闪发亮地溅出来,幽灵美琪摇动她的手里的一叠红纸片,那些红纸片便像蝴蝶一样绕着他飞起来。 窗外的夜雨没有停歇,北窗被风推开了半寸,有雨点轻轻溅到床头。达生醒了,两只手下意识地捂紧了短裤,他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奇怪的梦,美琪活着的时候他们毫不相干,没想到他会梦见她的鬼魂,而且让她搞得这么……狼狈,肯定有人把手伸到他短裤里了,肯定是小拐在搞鬼,小拐现在也许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笑。达生突然又羞又怒地把小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膝盖死死地压住小拐的胳膊。 我让你再瞎摸,达生咬牙切齿地说,看我怎么把你的手拜断。 你发疯啦?小拐惊叫起来,谁摸你了?我就摸了我自己。 谁摸你谁就是孙子,小拐在床的那一头赌咒发誓,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你看窗子,看窗上的玻璃,是美琪来过了。 达生抬头去看窗子,果然看见一枚蜡纸红心贴在玻璃上,雨夜里月色昏瞑,那枚蜡纸红心被雨线洗刷着。泛出一圈温暖的光晕。鬼魂?鬼魂敢跑到我家门上来?达生怔了一会儿,突然将身子探出窗外,冒着雨把玻璃上的蜡纸红心揭了下来,他听见小拐在后面短促而狡黠地笑了一声,操他娘的,鬼魂居然敢跑到我这里来?达生骂着把蜡纸红心揉成一团,扔到窗外的雨地里,他看见蜡纸红心在一潭积水中轻轻浮动,那圈红红的光晕在蒙蒙雨雾中更显得艳丽炫目,达生伏在窗台上朝它望了一会儿。细细回味刚才的梦,心里竟是怅然若失。 玻璃瓶工厂的一个女工有一天在街上拦住索梅,向她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你儿子又跟金兰勾搭上了,那个女工悲天悯人地凑到素梅耳边说:劝劝你儿子吧,跟那个骚货缠在一起没有好结果的。素梅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置之一笑,说,不会吧,我家叙德现在学好了,他舅舅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谈得不错的,素梅即兴地编了个谎,又怕对方追问女朋友的事,就匆匆地撇下那个女工走了,一边走嘴里便咬牙切齿地骂起来,不争气的东西,脑子给狗吃了,这是在骂叙德。骚货,害人精,害了自己还要害人家童男子。 这当然是在骂金兰了。 回到家里素梅仍然蝶碟不休地骂着,躺着的沈庭方听了心虚,壮着胆子问,你嘴里嘀嘀咕咕地骂谁?这么骂人你就长肉了?素梅先是不答腔,光是冷笑,突然吼了一声,我骂她你心疼啦?沈庭方吓得缩起脖子,想了一会儿说,你的斗争性也太强了,毛主席是怎么教导我们的?犯了错误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嘛。素梅仍然冷笑着说,毛主席不知道你们父子俩干了什么龌龊事。沈庭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手放到腰部揉了揉,呻吟了几声。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素梅向他布置了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叙德是你亲生儿子吧?是?是就好,他从小到大你有没有管教过他?素梅告近沈庭方,一只手伸到他腰背上娴熟地按摩,眼睛却咄咄逼人地盯着他,她说,这个儿子我管腻了,该轮到你管管他了。告诉你,他跟那骚货又勾搭上了,这回我不管,你去管,你跟那骚货到底有没有划清界限,就看这一回了。 沈庭方从素梅决绝的微笑里发现这项任务是无法推诿了,然后便是一个四面楚歌的黄昏,沈庭方如坐针毡,他听见儿子推门回家的声音,听见儿子在饭桌上推动碗碟的声音,最后便听见素梅对儿子说,叙德,你慢点吃,你爹有话要跟你说。 当沈庭方被素梅架到饭桌上时,他像是怀着某种歉意似地朝儿子笑了笑,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儿子碗里,但叙德把它夹回到碟子里,叙德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扫了父亲一眼,沈庭方清晰地听见了儿子的嘀咕:有屁快放。 听说,听说金兰又来缠你了?沈庭方斟词酌句地开了一个头。 听说是听谁说的?怎么,你吃醋了? 金兰这种女人,你不要跟她认真,让她缠住了你就完了。沈庭方说。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害你的,听我一句话,跟她一刀两断吧。 你说得轻巧,你告诉我怎么一刀两断? 心肠要毒一点,该骂的时候就骂,该打的时候就打,沈庭方朝素梅瞟了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过来人了,女人是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你如果一辈子这么混,那你就跟她去混,你如果以后想结婚成家好好过日子,那你趁早跟她一刀两断,现在还来得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沈庭方咳嗽了一声,突然加重语气,那孩子,你永远也别承认是你的。她在外面乱搞,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 叙德放下了饭碗,他伏在桌上歪着脑袋注视着父亲,眼睛里时而闪光时而黯淡,他的脸色却一点一点地发青泛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保持沉默,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些讥讽的气声。素梅在旁边注意到儿子的手一直在折压红木筷子,红木筷子似乎快要折断了,素梅就上去抢下了那双筷子,一边用眼神鼓励沈庭方继续他的教诲。 金兰这种女人,沈庭方看了看素梅,又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道,金兰这种女人,一条母狗,你根本不用把她当人看的。 不把她当人看?把你当人看?叙德的微笑看上去已经露出几分狰狞,他站起身时沈庭方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双手举起来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但儿子已经被激怒了,你配教训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叙德的手猛地在饭桌上一扫,碗碟乒乒乓乓地撞响了,一只菜碟直飞沈庭方的额角。沈庭方叫了一声,摸到满手油腻的菜汤,再摸就摸到一滩血了。 那天晚上叙德扬长而去,剩下素梅在黯淡的电灯下替男人包扎伤口,素梅看见男人始终闭着眼睛,疼得厉害吗?素梅在他额上粘出一个端正的米形胶布条,他说,你睁开眼睛试试,要还疼就去打破伤风针。沈庭方睁开了眼睛,立即有一滴硕大的泪珠掉出眼眶,儿子打老子,沈庭方说,这回你满意了吧?你又让我出了一回丑。 沈庭方鼻翼上的那滴泪珠使素梅感到震惊,做了二十年夫妻,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落泪,这会儿流眼泪了,你亲爹亲娘殁的时候也没见你掉一滴眼泪,素梅背过身去嘟嚷着,恰好看见墙上的一张彩色年画,画上的那个女人挤在花丛里笑盈盈的,怎么看她的轻薄之态都酷似骚货金兰,素梅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站在凳子上三下两下地就把年画撕下来了。我饶不了你。素梅对着手里的纸团说,你让我沈家人出尽了丑,就这么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素梅把纸团塞到了煤炉里,看着火苗倏地窜起来吞噬了画上的人和花,我素梅斗不过别人,不相信就斗不过一个婊子货。 香椿树街的人们认为素梅对金兰的惩罚是蓄谋已久的,那天是礼拜一,去工农浴室洗澡的女人很少,而素梅恰恰与金兰在更衣室里冤家碰头了,金兰不是一个人,她的姐姐和嫂子一先一后也都进了浴室。她们来者不善,这种闹事的端倪金兰觉察到了,所以金兰一直缠着一个玻璃瓶厂女工打听在哪里能买到奶糕,她说话的时候不断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素梅和她的亲眷,她们不动声色,只是在她洗头的时候相继抢占了淋浴龙头,金兰没有与她们争,她顶着满头的肥皂泡沫站在角落里等,她想她们来者不善,千万不能与她们争吵。 金兰是突然发现她的危险处境的,当她终于洗好一遍头抬眼四望时,另外几个女浴客已经走了,她看见那三个女人正在互相交流诡秘的眼神。金兰下意识地去收拾她的毛巾肥皂,水不热,会冻出病来的,金兰故作镇静地评价了一句水温便匆匆离去,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素梅一声尖厉响声的喝斥,站住,你往哪儿走? 虽然有所防范,金兰还是被惊了一下,她扶住水泥墙定了定神,回头说,我往哪儿走? 滑稽死了,我住哪儿走要你管吗? 把我的金耳环拿出来。素梅的嗓音愈加尖厉了。 滑稽死了,什么金耳环?金兰茫然地抖开毛巾,又把肥皂在盒子里翻了个身,她说,哪来什么金耳环? 你还装腔?我进来时就见你的贼眼往我耳朵上瞄,嗨,耳环还真的滑掉了,还真的让你捡到了。素梅已经挡住了金兰的去路一边朝外面的女浴客招着手说,大家都来作个证,抓到了一个女贼。 你别血口喷人,金兰的声音已经近似哭号,她拼命地抖着毛巾和肥皂盒,我让你找,反正我还没穿衣服,金兰也朝外面喊着,大家都来作证,她要是找不到我就赏她一记耳光。 谁打谁的耳光呀?素梅这时假笑起来,她的目光却沿着孕妇臃肿的身体上下滑动着,你让我找?是你让我找的,素梅说着就开始动手翻弄金兰烫过的发卷,找不到就算我侮蔑你,素梅说,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别把我的头发乱弄,弄乱了你出钱给我去烫。 头发弄乱了有什么?你浑身上下哪儿都弄乱了。 别碰那儿,你再碰那儿我扇你耳光。 那儿碰碰有什么?我儿子碰过了,我男人碰过了,是男人都能碰,我怎么就不能碰? 男人能碰就是不让你碰,金兰怒喊着推开了素梅,又推开了素梅的女亲眷。这时候旁观者们开始上前劝阻素梅,似乎每一个人都猜到金耳环是虚设的一个借口,素梅不过是出一口气罢。出了气就行了,劝架者说,让她穿好衣服吧,人家怀着孕,闹得太凶怕伤了孩子!浴室里沉寂了几秒钟,她们听见金兰在悉悉索索地穿衣服,金兰在戴一只香椿树街罕见的黑色丝绸胸罩,手忙脚乱地怎么也扣不上,金兰突然就呜咽起来,说,今天撞到鬼了,好好地想洗个澡,撞到鬼了。 你看那胸罩,素梅向别人撇着嘴说,腆了那么大的肚子还想着招蜂引蝶,戴给谁看? 戴给你男人看,戴给你儿子看,那边的金兰跺着脚喊。 工农浴室里的那些妇女后来评论金兰的这句话,都说那是火上浇油,金兰要是识趣不该说这句话的,本来素梅已经被劝住了,素梅已经开始在梳头发。她们看见素梅的脸刹那间变白,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视线像一束火追逐着金兰,金兰穿到一半时发现有人丢眼色,便把剩下的衣服塞进了网袋,她走到大门边掀起棉帘子时素梅突然尖叫一声,抓贼,别让她逃了! 于是便有了令整个香椿树街瞠目结舌的一幕,在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在工农浴室的门口,过路人看见骚货金兰被三个女人按倒在地上,金兰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撕开,最后露出了孕妇特有的河豚似的肚腹。女人们是在浴室狭窄的过道里扭打,过往的男人们不敢走进属于女浴室的地界,便都挤在门口围观,他们看见素梅抓着一把梳子,在金兰的大肚子下面捅着,素梅嘴里喊着,我让你偷,我让你藏!门口的过往人互相打听,偷什么?藏什么?谁也不知道,就又挤在一起朝里面望,又看见素梅朝外面挥着梳子说,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女贼,偷了男人不够,还要偷我的金耳环。 拾废纸的老康那天也在浴室的门口,老康声嘶力竭地对那里喊:沈家嫂子快住手,你会犯法的。但根本没有人注意老康的喊叫,老康急得去拽旁边的一个男人,他说,你们怎么看得下去,快去把她们拉开呀。那男人没有听清,他头也不回他说,别拽我,你要看我不要看?老康就用铁钳子去夹他的手,老康说,没有王法啦、你们怎么不去拉开她们,那男人终于回头瞪了老康一眼,是你,四类分子,他认得老康是谁,怪笑了一声说,你怎么不进去拉?你又在伪装好人,其实你这种阶级敌人唯恐天下不乱。 后来是老康跑到理发店去叫老朱的,老朱赶到工农浴室时人群已经散去,他看见金兰拎着一只网袋倚靠在镜子上低声啜泣。老朱出于职业性的习惯,首先从白色工作服口袋里掏出梳于,在金兰凌乱的发卷上梳了几下,金兰却狂叫了一声拍掉那柄梳子,把它扔掉,金兰异常恐惧地瞪着男人手里的木梳,她哭叫道,快把它扔掉,扔掉! 春天在浴室门口发生的事件不了了之。老朱曾经去找派出所的小马,要他拿出一个处理的办法,可是小马觉得老朱是在故意为难自己,这种事情让我来处理?小马牢骚满腹地说,做香椿树街的户籍算我倒八辈子霉,什么狗屁小事都来找我,女人跟女人打架都是嘴里舌头惹出来的,让我处理?让我处理也可以,你把她们一起叫到派出所来,我给她们一人一记耳光教育教育。老朱觉得小马没有听清事件的过程,他说,不是打架,是她们三个人打金兰一个人,她们竟然当众把金兰的衣服撕掉了,她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小马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种男人,咳,自家女人让剥了裤子,怎么还整天挂在嘴上?小马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扫视着老朱,他说,女人跟女人打,雷声大雨点小,闹不出人命的,你一个大男人就别挤在里面起哄了。老朱愣了一会儿,说,光打几下也算了,光撕衣服也不计较了,可她们还用木梳捅,太下流了,她怀着孩子,经得起这么捅吗?小马啧啧咋舌,他注视着老朱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厌恶,老朱你看你,这种事还挂在嘴上?你不嫌肮脏我还嫌呢,小马说,女人跟别人打架,动不动就走下三路,老一套,我没空管这种事,你去找居委会吧。 老朱在气头上,他对小马的推倭很愤怒,一时却找不到表达愤怒的方法,茫然四顾间倏地发现一把理发剪躺在窗台上,老朱就一把抓过来说,这是我们后里的,借了公物要还。老朱抓着那把理发剪气冲冲地走出派出所,临出门向小马丢下一句话:以后剃头原价收费。 老朱那天正在气头上,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居委会,刚进院子就听见一个女人凄凄的哭声,隔着窗子一看是素梅在向几个女干部哭诉着什么,老朱想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他想冲进去教训一下素梅,脑子里却立刻想到一句民谚,好男不跟女斗,我现在打了她,朋天沈庭方和叙德再来打我,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朱想我姑且听听那个泼妇怎么说吧,他贴墙站着,听见了素梅指天发誓的声音,我要是说谎就是畜生,我的金耳环真的在浴室里丢了。 素梅一边哭一边说,她真是没捡到说一声不就行了?她不该说那种不要脸的下流话,她知道我心脏不好,存心在气我。老朱想素梅什么时候有心脏病了,这不是坐地耍赖吗?她要是有心脏病就该拿医院证明出来,老朱正想跨进去这样胁迫素梅,突然听见一个女干部接过素梅的话茬开口发言了,你也别主气,谁是谁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女干部用一种干练而沉稳的语气解剖着这场风波,她说,金兰的生活作风糜烂透顶,我们也听到了很多反映,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教育她挽救她,但千万要注意方式方法,女干部话锋一转就转到了事情的关键处,怎么能去剥她的衣服?怎么能用梳子去捅?毕竟不是敌我矛盾,金兰是工人家庭出身,毕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嘛。 老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原先的冲动,女干部的那番话似乎也帮助他认清了金兰的最终面目。老朱抓着理发剪的手机械地动了几下,把白色工作服的衣角莫名其妙剪下一块,老朱后来就捏着那块衣角慢慢退出居委会的院子,他的心情很古怪,有的是感激,有的是羞辱,有的却是悲伤和酸楚,算了吧,这个骚货,她自己也有错。老朱最后对自己说。 事情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按照香椿树街人的理解,金兰老朱一方肯定心里很虚,否则怎么会善罢甘休?在这条街上无法竖良好口碑的人,他们的冤屈往往会被公正舆论所忽视,而金兰的冤屈也像初春城下的柳絮,飘了几天就无声地消失了。 十七 东风中学的教导主任春节以后频频到王德基家造访,说要把小拐重新请回学校的课堂。 我们开除的学生大多了,挨教育局批评了,教导主任面有愧色地对王德基说,你儿子是工农子弟,小偷小摸的毛病是有的,但也不是原则性问题,我们研究来研究去,想在小拐身上做个试点,看看学校能不能把这种有污点的学生培养成社会主义新人。 怎么不能?王德基当时就冲动地把小拐的书包掼在桌上,他说,主任你看这只书包,我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他姐姐补了三次,就是等着这一天,这样就对了,学校是革命的阵地,本来就不该把工农子弟往门外推呀。 教导主任让王德基弄得有点尴尬,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小拐,他发现小拐一直躲在那里嗤嗤地笑,他不知道小拐在笑什么。荒废了这么长时间,小拐的学习肯定跟不上去,教导主任说,我们研究来研究去,准备让小拐留一级,不留级恐怕不行。 留一级就留一级,只要让他回学校,哪怕留三级也行,王德基挥了挥手道,反正我们也不指望他挣工资养家。 小拐你的意见呢?教导主任转向小拐,陪着笑脸说。让我回去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小拐转动着手腕上的橡皮筋,啪地弹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我不要李胖教课,我看见他就讨厌,你知道吗?李胖看见女同学就笑,看见男同学就瞪眼珠子。 你这么说好像言过其实了,李老师工作很负责的,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呢? 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肥头大耳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对女同学动机不良。小拐摇着头说,反正我不要他教课,要不然我就不回学校。 住嘴,王德基怒吼着冲过去抓住了儿子的衣领,一扬手就朝他脸上扇了一掌,让你回去算看得起你了,你还敢挑三拣四地挑老师? 小拐捂住了他的面颊,但只是捂了那么一下,五根手指在右颊处灵活地挤压着,最后若无其事地挠了挠,为什么老师可以挑学生,学生不可以挑老师?小拐阴沉着脸说,你们懂不懂?那是师道尊严,要批判的。 教导主任那天讪讪而别,临走时王德基向他拍着胸脯担保,说一定会让小拐回到学校去。教导主任的情绪明显受到了打击,他说,专门为你儿子换老师是不行的,他回不回学校由你们决定,我们不勉强,最多另找一名学生做试点吧,王德基急忙说,不勉强怎么行?一定要勉强,这小畜生要是不肯去我就五花大绑把他绑到课堂上。 小拐重回学校是在一个礼拜一的早晨。从香椿树街走到东风中学大概要走五分钟,但他觉得这条路突然拉得很长,混迹在早晨上学的少男少女群里使小拐觉得乏味而难堪,他一直苦苦地琢磨怎样背书包,怎样才能区别于别的中学生,那只讨厌的书包不管是背着,拎着还是摇动着,一样地让小拐觉得别扭,最后他干脆把它塞进线衫里面。因此那天街上的人们看见土德基的儿子小拐后背上又鼓出一个大包,远看就像个小罗锅。 路过街南石桥下面时,小拐迎面看见叙德骑着一车玻璃瓶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叙德在车上大声说,拐X,大清早的你拐到这里来干什么?小拐看了看街边的露天小便池,灵机一动,说,你管得宽,我来撒尿,小拐往那儿挪过去,听见叙德在车上骂,笨蛋,街上哪儿不能撒?偏要拐到这里来。小拐没有答话,等到叙德骑车过去了,小拐回过头说,你管得宽,你还是操你那老X去吧。身子一扭线衫里面的书包就掉下来了,小拐从滑腻的溅满污迹的台阶上拾起书包,愣了一下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了,上学,上学,小拐说,第一天书包就掉尿池里,还上什么狗屁学? 第一天回学校小拐就出了风头。 小拐坐在业已陌生的教室里东张西望,唇边始终挂着一抹轻蔑的微笑,他问同桌的那个男孩,这儿怎么像幼儿园似的?我怎么谁也不认识?那个男孩抢白了他一句,你不是留一级吗?小拐就瞪着四周的人说,留级?我王大拐跟你们坐在一起,是你们的光荣。 小拐没想到第一天就与李胖狭路相逢。第一天就上了李胖的政治课,他记得李胖踏迸教室时朝他投来厌恶的一瞥,以后李胖浓黑的眉毛一直扭成一个八字,小拐知道李胖的眉毛是为他皱起来的,厌恶对厌恶,小拐伸直手臂对准讲台做了个扣动手枪扳机的动作,喊,他神气活现什么?小拐说,进来了也不跟老子打个招呼。 政治教师李胖后来对他的同事说,他一看小拐贼眉鼠眼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为了尊重学校的安排,他始终压住自己的火气。我倒像怕他似的,眼睛不敢朝他看,李胖怒气冲天地说,你不看他他却要来撩你,乱插嘴,你讲一句他插两句。到底是谁给谁上课? 政治课上到一半,李胖叫了一个男孩站起来提问,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那个男孩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不是资本家?要不就是帐房先生吧?李胖刚想发作,听见小拐又在插,笨蛋,小拐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李胖走过去用教鞭敲着小拐的课桌,请你不要乱插嘴,李胖用一种严峻的目光逼视着小拐,他说,你要知道也可以站起来回答,就怕你什么也不知道。小拐斜着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怎么办?李胖说你要是答出来了,我当学生,你做老师。小拐嗤地一笑,抬眼望着天花板说,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让我举个例子,你就是一个资产阶级法权。你长得那么胖,我们却长得那么瘦,你可以拿教鞭随便敲谁,我们却不可以敲你。你不是资产阶级法权是什么? 当时教室里哄堂大笑,李胖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他一把揪住小拐的衣襟将他拎到门外,小偷,三只手,李胖猛地撞上教室的门喊道,给我滚回大街上去吧,学生们都从窗玻璃里偷窥外面的小拐,看见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做了一个鬼脸,你发什么脾气?不懂就虚心一点嘛。小拐用手指戳李胖,然后他就从走廊上消失了。学生们都以为他回家去了,临近下课的时候却看见他又回来了,小拐推开窗户,一扬手将一只纸包扔向李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讲台上,送你一样礼物,小拐这么叫了一声又离去了。李胖用教鞭挑开那只纸包,一堆粪便就赫然暴露在学主们的视线中。 那天李胖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学校的领导都闻声而来,任何人的劝慰对于李胖都无济干事,李胖只是一味地喊着,这种孩子该进监狱,你们想挽救你们去给他上课,东风中学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们看着办吧。领导们看了看窗台上那个纸包,都觉得在小拐身上做试点砸锅了,但他们对李胖的态度也颇为不满,你是老教师了,跟一个孩子斗什么气?教导主任批评李胖道,都像你这样动不动撂挑子,教育革命怎么进行?都像你这样,我们学校挽救一个差学生的指标怎么完成? 李胖第二天就递上了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当场就被学校方面拒绝了,领导说,学校就你一个政治老师,你怎么能走?李胖说,这政治谁都能教,谁想挽救那小拐子谁去教,反正我不教了,我一站到讲台上就要呕吐,学校不肯收他的申请,李胖预料到了,后来他住进了医院,让家属送来了一张病假单,病假单上罗列的疾病有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等近十种。按规定是可以长休在家的,学校的领导看到病假单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知道李胖那些病全是真的,问题是他带病工作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为小拐和一泡屎丧失了工作热情,未免有点可惜。本来我们要推选李老师做全市优秀园丁的,领导们暗示着李胖的妻子说,能不能让他再坚持一下呢?没想到那女人的火气比李胖还要大,今天送屎,明天就要送刀了,她冲动地朝操场上的学生指了指,这都是些什么孩子呀,一个个像要杀人似的,再支撑我们家老李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尽管李胖妻子的话有点危言耸听,在场的那些老师还是被触动了心中的隐痛,他们隔窗望着操场上一群男孩追逐揪打一个男孩的景象,一个个沉默无语。这年春天东风中学的教师们人心浮动,最直接的诱因似乎就是小拐与李胖闹出的事件,学校的领导权衡再三,忍痛放弃了小拐这个教育改革的试点,教导主任再次登临王德基家门时,眼睛里沁出了泪光,不是我们不想挽救你儿子,是你儿子不肯配合,教导主任说,还是让他回家吧,我们已经找了另一位同学作试点。王德基知道儿子重归学校的事情已是昙花一现,他扳着手指算了算儿子归校的日期,一、二、三、四、五,一共才五天,操他娘的,一共才五天。王德基苦笑几声,猛劲地握着教导主任的手表示他的谢意,我的儿子我知道,学校是教不好他的,王德基突然咬着牙说,要揍,要往死里揍,揍掉他半条命或许能长出点人样。 王德基把小拐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扔在床底下,扔了一天一夜,锦红和秋红不敢去救他,只是在夜里偷偷地往他嘴里塞一块饭团。第二天王德基去上班,锦红壮着胆子把小拐从床底下放了出来,小拐身上的绳子刚松开就腾出手给锦红一拳,我的肚子快饿瘪了,你倒吃得香,还在那儿咂嘴。小拐命令锦红,快给我盛饭,把家里的莱全给我端上来。 小拐吃饱喝足后就出了门,他在街上晃悠了半天,最后又跑到达生家去了。学校那李胖让我气走啦,小拐满脸喜色地对达生说,嘿,李胖,李胖这种人撞在我手里,那是小鬼撞见了阎王爷。小拐说着摸了摸手上被勒疼的地方,忽然有点茫然,又说,够精采的,够激烈的,老子差一点与他同归于尽! 春天的河水水位降低,假如从水泥厂那侧遥望对岸的香椿树街,可以看见临河人家浸于水中的墙基长满了青苔,暗绿色的或者深棕色的,是历史和水在石头上镌刻的标志,或者是久远或者是新鲜的,岸墙的石缝里有时可以看见螺狮和一两株蓬勃生长的青菜秧,这种天然食物当然只能被河上船家所发现,发现了也就被遗漏了。船总是咿呀呀地驶过香椿树街临河的窗口,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不相关,却总是互相戒备和提防着,几百年来一直是这样。 三月的一天,一艘来历不明的木船在水泥厂的小码头附近不停地转着圈,船上的两个男人手持着长长的钩竿在河里打捞着什么东西,临河的窗户里的人都注意到他们的钩竿,那种特殊而奇怪的器具使人顿生防备之心,女人们纷纷收回了挂在后窗前凉晒的衣物,而且关闭了所有临河的门窗,但是人们发现那艘船上的人目光非常专注,他们一次次地把钧竿插入河心。掏着挖着,最后便捞上了那些神秘的武器,一挺重型机关枪,四把冲锋枪,还有许多小手枪和步枪,装子弹的木箱已经腐烂成泥,当它们被捞到河面上时那些精美的铁锈红的小金属便纷纷泻散,留下一阵清脆的水花激溅的回声。 有关那批武器的来历众说纷纭,水泥厂的人说那是当年武斗时厂里失踪的那批武器,有人言之凿凿地吹嘘他亲手扣过那挺重型机关枪的扳机。但是香椿树街的居民不相信这种说法,他们说挖泥船每年都要来清除河底的淤泥,假如真是武斗那年丢入河中的,那批武器早就该打捞上岸了。对水泥工厂的否定容易成立,也就使街上流传的另一种说法更加可信,另一种说法令整个城北地带人心惶惶,香椿树街上有人私藏过一堆武器,是谁?是谁在如此美好安详的年代里藏过一堆武器? 十八 儿子的脸被铁栅栏分割成块状,苍白地道出一股凉气,昔日光洁的颏部和唇角现在长出了一片紊乱的胡须,而红旗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被左邻右舍视为孙玉珠著名的凤眼的翻版,现在它们像两颗玻璃珠子似的呆滞无光,在短暂的探监时间内,它们躲闪着游移不定,一会儿追逐狱警的咯吱作响的皮鞋,一会儿盯住一只沿墙根爬行的蟑螂,却不正眼朝孙玉珠看一下。孙玉珠每次看到儿子的这双眼睛便心如刀绞,好好的一个孩子,孙玉珠噙着眼泪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他们害成这样。 红旗,你看看我脸上的皱纹,你看看我的头发,孙玉珠抓住耳边的一绺白发对儿子说,你看看我为你操心老成什么样了? 红旗的手在铁栅栏上拍了拍,他的目光匆匆掠过母亲的那绺白发,他说,我吃不饱。 给你带了那么多东西,还吃不饱?你给别人吃了? 红旗不肯回答母亲的疑问,他的双手焦灼地拍着铁栅栏,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里倏地升起一股怒火,那团怒火确凿地停留在孙玉珠脸上,并且开始燃烧起来。 你把我弄出去,半年之内你把我弄出去,红旗说。 孙玉珠被儿子突如其来的最后通牒惊呆了。 半年之内,你假如不把我弄出去,以后也别来探监了,红旗说,你假如再敢来,我就撞死在这铁栅栏上,不骗你,我说到做到。 四月的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当孙玉珠走上市法院的台阶时耳边回荡着儿子的最后通牒,儿子的声音决绝而冷酷,它使孙王珠的心碎成无数砂砾,她走在台阶上时听见一种神秘的声响尾随在身后,就像砂砾互相挤压摩擦的声响,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看见自己的身影被四月的阳光拖拽着,长长的稀薄的一条,那么疲惫那么瘦弱,孙玉珠忽然觉得这场诉讼已经把她从一个美貌的中年女性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妇,一边走着,眼泪一边就婆娑地落下来了。 孙玉珠端坐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从区法院到市法院,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墨绿色的坐着很不舒服的长条凳,习惯了上访者谄媚的腔调和芜杂的多为鸡毛蒜皮的上访内容,当然对法院的人特有的严厉冷漠她也不以为怪了,孙玉珠想我反正不卑不亢,我反正摆事实讲道理,我儿子不是强奸,我儿子的户口薄上的年龄未满十八岁,他们把红旗的案子判错了,他们该给红旗翻案。孙玉珠想我不是无理取闹。你们阻止我来我还是要来,天底下总有个公理,我有理为什么不能来? 你又来了。法院女干部的表情果然是孙玉珠想象的那样,尖刻而很不耐烦,她用圆珠笔敲着桌沿说,你儿子的上诉驳回了,你再来多少趟也没用,你这样一趟一趟地跑来有什么用?影响我们的工作! 法院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吧?孙玉珠这么回敬了女干部一句,突然想到女人对女人难办事,便转脸对另一个男干部说,上次的申诉材料你们看了吧?那份不够详细,我又带了一份新的来。 已经驳回了,用不着再写材料,写多少材料也没用。男干部说,回家去吧,这么好的天气,回家去晒晒被子。 你的意思是判错就判错了?孙玉珠冷笑了一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儿子冤枉就冤枉了,我就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了? 女干部在旁边愤然道:别跟她废话,让她再往上告去。 我没跟你说话,你这种女同志肯定没儿没女的。孙玉珠的眼睛仍然逼视着那个男干部,她把手里的一叠信纸轻轻地放在他办公桌上,这份材料才详细,你要是看过了就知道我儿子是不是强奸了,孙玉珠说,性命攸关的事情,你们……我求你们再看一遍吧。 已经驳回了。男干部的肘部在桌上滑了滑,将那叠信纸推出去几寸,有几页纸轻飘飘地从桌沿上掉到地上,男干部愣了一下便弯腰去拾,但他的手被孙玉珠狠狠地推开了。 孙玉珠自己收起了所有信纸,她把它们放迸尼龙包里,牙齿始终紧咬着嘴唇,她的整个脸部都扭曲着,两个干部以为他们将听到那种熟悉的夸张的哭号,但孙玉珠没有再哭,她一步一停地走到门边回过头扫了两个干部一眼,你们难不倒我,孙玉珠说,我是要往上告的,去省里,去北京,就是告到中央去也不怕,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我要是告死了还有我男人;我男人告死了还有我儿子女儿,你们等着吧。 孙玉珠走出法院时突然觉得眩晕,脚下的台阶都像活物一样晃动蹦跳起来,她想就近坐下来休息一下,但是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她迷离的视线里,女孩坐在前面低处的台阶上,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向左右甩动着,一张苍白美丽的脸慢慢地向孙玉珠这边转过来,是美琪,又是那个湿漉漉的到处游逛的幽灵美琪,孙玉珠觉得她被幽灵注视的脸部冰凉冰凉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过,孙玉珠不再恐惧,你在这里,你来得正巧,孙玉珠快步冲向女孩,我要抓你迸法院对质,你去告诉他们,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强奸?是不是强奸?孙王珠的手刚触及幽灵的绿裙裙摆,一片细碎的水珠溅了起来,幽灵美琪黑发飘起来,小巧而丰盈的身体跳起来,霎间疾行二十米,孙玉珠看见她站在一丛紫荆花后面,表情漠然朝台阶眺望着,她手里捏着一叠鲜艳的蜡纸红心,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闲逛,你别逃,你怕去对质?你逃到哪里都脱不了干系,孙玉珠踉跄着朝幽灵美琪冲过去,她看见了女孩若无其事的微笑,女孩翘起兰花指拈住一枚蜡纸红心,对准它吹了一口气,孙玉珠便看见一块红影直直地朝自己飞过来,她胸口的剧痛就是这时候产生的,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玩纸片,孙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丛紫荆花上,最后那个痛苦而悲愉的瞬间,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灵美琪的绿裙了。 也许是抓住过什么,孙玉珠的手穿过了紫荆纵横交错的花枝,执拗地伸向另一侧,她的手最后是握紧的,确实像抓住过什么东西,那也是香椿树街有口皆碑的贤妻良母孙玉珠最后的姿态。 有人在法院门口目睹了孙玉珠猝死的过程,他们不相信有关幽灵的说法,他们说那个女人的脑筋出了点毛病,她想抓获的其实只是紫荆花、阳光或者空气之类的东西。 香椿树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妇女去打渔弄参加孙玉珠的葬礼,吃完了豆腐斋走出打渔弄时暮色苍茫,她们本该在电线杆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当时的天色和怀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们在电线杆下围成一个圆圈,以滕凤为中心,她们缅怀着孙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对自己做女人的主涯感慨万千,当时没有风,也没有谁去摇晃那根黑漆斑驳的电线杆,但不知怎么电线杆突然倒伏下来,妇女们听见轰的一声,头顶上蓝色火花闪了闪,电线杆便倒下来把她们分成两个队列,紧接着三条电缆线在妇女们脚下蹦跳着,滚动着,缠住了好几个妇女的脚。 打渔弄口一片惶乱之声,妇女们相帮着从电缆线的环圈中突围,每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好好的电线杆怎么倒下来了?差点跟着孙玉珠一起去了。妇女们惊惧之余,突然怀疑那是孙玉珠阴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给她垫背,可是不管阴间阳世都没这个道理呀,滕凤在人堆中响亮地说,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该在我们身上出气,我们是来给她送帐子的。跳起来,她想就近坐下来休息一下,但是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她迷离的视线里,女孩坐在前面低处的台阶上,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向左右甩动着,一张苍白美丽的脸慢慢地向孙玉珠这边转过来,是美琪,又是那个湿漉漉的到处游逛的幽灵美琪,孙玉珠觉得她被幽灵注视的脸部冰凉冰凉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过,孙玉珠不再恐惧,你在这里,你来得正巧,孙玉珠快步冲向女孩,我要抓你进法院对质,你去告诉他们,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强奸?是不是强奸?孙王珠的手刚触及幽灵的绿裙裙摆,一片细碎的水珠溅了起来,幽灵美玖黑发飘起来,小巧而丰盈的身体跳起来,霎间疾行二十米,孙玉珠看见她站在一丛紫荆花后面,表情漠然朝台阶眺望着,她手里捏着一叠鲜艳的蜡纸红心,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闲逛,你别逃,你怕去对质?你逃到哪里都脱不了干系。孙玉珠踉跄着朝幽灵美琪冲过去,她看见了女孩若无其事的微笑,女孩翘起兰花指拈住一枚蜡纸红心,对准它吹了一口气,孙玉珠便看见一块红影直直地朝自己飞过来,她胸口的剧痛就是这时候产生的,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玩纸片,孙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丛紫荆花上,最后那个痛苦而悲愉的瞬间,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灵美琪的绿裙子。 也许是抓住过什么,孙玉珠的手穿过了紫荆纵横交错的花枝,执拗地伸向另一侧,她的手最后是握紧的,确实像抓注过什么东西。那也是香椿树街有口皆碑的贤妻良母孙王珠最后的姿态。 有人在法院门口目睹了孙玉珠猝死的过程,他们不相信有关幽灵的说法,他们说那个女人的脑筋出了点毛病,她想抓获的其实只是紫荆花、阳光或者空气之类的东西。 香椿树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妇女去打渔弄参加孙玉珠的葬礼,吃完了豆腐斋走出打渔弄时暮色苍茫,她们本该在电线杆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当时的天色和怀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们在电线杆下围成一个圆圈,以滕凤为中心,她们缅怀着孙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对自己做女人的生涯感慨万千,当时没有风,也没有谁去摇晃那根黑漆斑驳的电线杆,但不知怎么电线杆突然倒伏下来,妇女们听见轰的一声,头顶上蓝色火花闪了闪,电线杆便倒下来把她们分成两个队列,紧接着三条电缆线在妇女们脚下蹦跳着,滚动着,缠住了好几个妇女的脚。 打渔弄口一片惶乱之声,妇女们相帮着从电缆线的环圈中突围,每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好好的电线杆怎么倒下来了?差点跟着孙玉珠一起去了。妇女们惊惧之余,突然怀疑那是孙玉珠阴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给她垫背,可是不管阴间阳世都没这个道理呀,滕凤在人堆中响亮地说,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该在我们身上出气,我们是来给她送帐子的雨靴。小徐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新流行的皮靴呢。 我有皮靴,可街上那么多污水,怎么能穿出来?锦红又伸出一只脚朝那只雨靴瞪了一眼,不知为什么也瞪了小徐一眼,她觉得他让自己难堪了。 第一次约会不得不在雨靴上费这么多口舌,都怪化工厂该死的污水泛滥。锦红坐在文化宫旱冰场边的长椅上,离小徐约有一尺之距,她始终矜持地撅着嘴。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吱啦啦的噪音,许多男孩女孩在旱冰场上滑旱冰。锦红不知道小徐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约会,人多眼杂而且很吵,她想就此提出疑问,但又不想使自己成为谈话的主动一方,女孩子家不能太主动,锦红想,让他多说话,他多说话就把自己一点点暴露了,他暴露得越多我才不至于上当受骗。 我去租两双鞋,我们去溜冰怎么样?小徐说。 这样溜来溜去有什么意思?锦红说,再说我也不会,我就是会今天也不溜冰。 为什么?你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呀,小徐说,我溜得很老练的,局里比赛第三名。 锦红想怪不得他要在旱冰场约会,原来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一个疙瘩如此轻易地解开了,锦红扭过脸看旱冰场上的人群,你教我?她说,怎么教呢? 很容易学,我拉着你跑上三圈,保证你不会摔跤了。小徐说,我不吹牛,我们厂里有一半人滑旱冰都是我教会的。 你拉着我的手?锦红突然冷冷一笑,很快调整好坐姿,审慎地瞥了小徐一眼,你好像很贪玩的?她想不妨就在这里切入正题,反正迟早要问的,贪玩的人在家肯定不做事,锦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独生子吧? 不,我们家有十八个孩子,我是第九个。小徐说。 锦红猛地用谴责的目光瞪了小徐一眼,不管是他的表情还是声调都表明那是个玩笑,锦红明明知道那是玩笑,脸却仍然沉了下来,不要开玩笑,锦红的声音很生硬,她说,第一次见面,不要乱开玩笑。 又不肯溜冰,又不准开玩笑,你这位同志太——太什么? 大——小徐欲言又止,忽然嘻地一笑说,你太像一个党员了。 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锦红疑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嗔怪之色,她说,我怎么会是党员? 我一不会拍领导马屁,二不会装积极抢风头,你呢?我正想问你,你是不是党员? 当然是,三八年入党的老党员了,小徐信口说着倏然意识到对方厌恶玩笑,立刻刹住话头,换了一种严肃的口气说,坚决不开玩笑了,说真的,你对我印象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滑头? 我没有印象,第一次见面谈不出什么印象,锦红有点忸怩起来,她用手绢在脸上盲目地擦了擦,说,那么你呢?你对我有什么印象? 我倒对你有印象了。我觉得你像一只萝卜,一只红萝卜,小徐抓挠着头发,很明显他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因此他的手不停地做着手势,他说,你别瞪我,我没有恶意,你像红萝卜,红萝卜没什么不好。 你说我胖,红萝卜?锦红的脸幡然变色,她的嗓音随之尖厉起来,红萝卜?什么意思? 你给我解释清楚。 你别发火,我的比喻可能不对,小徐有点慌乱地做着手势,突然从手势中发现了什么,对了,一棵青菜,青菜不胖吧?小徐望了望旁边的女孩,两只手终于摆出青菜的象征停滞在膝盖上,他说,我没有恶意,别瞪我,我真的觉得你像一棵青菜。 一棵青菜?你是在骂我土气? 不,青莱碧绿的,很朴素也很实惠,怎么能说是土气呢?哎,你别走,我真的不是那种意思,你别误会。 少来这一套。锦红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你知道我对你什么印象?锦红毫不示弱地逼视着小徐说,你是流氓、骗子、神经病! 锦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旱冰场,走到宣传栏那里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远远地恰好看见小徐从旱冰场的入口滑到了人堆之中,他的溜冰姿势在人堆中无疑是最优美最熟练的,他那稚气未脱的脸上仍然是那种快乐而狡黠的笑容,这个神经病,把别人气走了,自己去溜冰。锦红自言自语着心中隐隐地怅然若失,这种男人其实不坏,就是一张嘴讨厌,他说那些话其实不见得是污辱,但是一句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偏偏要说萝卜和青菜?这种男的,模样心眼和家境都不错,可他偏偏要让一个羞怯而自尊的女孩拂袖而去。吹就吹,锦红想,我要是再回去就让人家瞧不起了。 一颗石子不知从哪儿飞来,打在锦红的宝蓝色雨靴上,锦红四处搜寻时小拐从宣传栏下面钻出来。小拐站在他姐姐面前,嘴里嘿嘿怪笑,一只手朝锦红伸过来,平摊着,哈,你搞地下活动,小拐说,哈哈,都逃不过我眼睛。 你在盯梢?锦红怒声道,谁让你盯梢的? 还有谁?王、德、基,他派我来的。 恶心,把我当什么了?锦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恨的寒光,然后她在小拐摊开的手掌心狠狠地拍了一下,干什么?把你的狗爪子放回去。 留下买路钱。小拐的手重新在锦红面前摊开,他说,留下一块钱。我就给你保密,你要是小气,哼,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 恶心,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你去向他汇报吧,我不怕,锦红扭过头就走,突然想起什么又站住了,她问小拐道,你知道文公巷那里的人说萝卜是什么意思?还有青菜,青菜是什么意思? 先给一块钱,给了我就告诉你。锦红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从纸叠的钱包里掏出了一块钱。但是锦红很快意识到她上了弟弟的当,小拐抓过一块钱往裤腰里一塞,他朝她咧嘴笑了笑,说,你真笨,萝卜就是萝卜,青菜就是青菜。 四月是香椿树街的多事季节,除了在法院门口猝死的孙玉珠,还有另外几个人在四月蒙受死亡的厄运。老年的女人去铁路路坡上的蚕豆地摘蚕豆,摘满了一篮后急着赶回家做晚饭,不知怎么没听见火车的汽笛被车轮带进去了,那辆火车当时在道口附近掉头倒车。司机说他拼命向摘蚕豆的女人挥旗呐喊,可她浑然不觉,她走得很快,她走得再快也不如火车轮子快。司机说许多住在铁路沿线的居民有这种危险的习惯,他们放着路轨旁的石子路不定,偏偏要在路轨中间的枕木上走,大概是错觉所致,以为那样能走得更快些。他们耳聋了吗? 火车司机总是用一种冷酷的观点评论事故起因,他们在铁路边上种菜、养鸡、捡废纸,铁路是开火车的,又不是谁家的自留地,死在火车轮子下面是白死,哭吧,闹吧,再哭再闹也拿不到一分钱的抚恤金。 人们一路狂奔着到铁路上去看死人,看见老年人的那只蓝子还丢弃在路轨旁,篮子被压瘪了,蚕豆荚散失在枕木和石子缝里,每一颗都是碧绿而饱满的,有人捡了一颗蚕豆荚剥了,挖出里面的蚕豆说,够新鲜的,这时节的蚕豆最嫩最鲜了。 死人的要是经常发生的,但四月的几个死者似乎都死得冤枉,而且留下了许多争议,其中白痴男孩狗狗之死使许多人卷入一场有关善行和良心的辩论之中。 狗狗那天站在街西的石桥上,准确地说,狗狗是站在石桥的桥栏上,伸开双臂在桥栏狭小的平面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他对每一个走过石桥的路人说,我会飞,你不会飞。那天有许多人从石桥上走过,每个都对狗狗喊了一声,狗狗,危险,快下来!但狗狗毫不理会那些声音,他暖头朝桥下的河水俯瞰着,嘴里发出一种喜悦的喘息声,我会飞,你不会飞。狗狗一遍遍地向行人叫喊着,突然张开双臂,像一只真正的飞鸟扑向桥下的河水,最后这个瞬间桥头站着三个行人,他们呆若木鸡,也只是在这个瞬间三个人才意识到他们刚才是可以制止狗狗的,他们刚才是可以把这个白痴男孩从桥栏上拖下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狗狗的母亲是红旗小学的老师,出事当天她正带着四十个学生在郊外爬山春游。狗狗的母亲后来坐在石桥上大声恸哭。她抓住每一个走过石桥的人问,你刚才从这儿过了吗?那些人都说,没有,我刚下班回来,你要是看见狗狗肯定会把他抱下来的。狗狗的母亲边哭边说,我带着他们的孩子春游,孩子们吃喝拉撒我都管,可狗狗爬到桥栏上他们都不管,他们为什么不肯把他抱下来?抱下来就没事了,为什么不肯抱一抱他?人们都围着周老师听她哭诉,一些妇女陪着周老师落泪,用尖锐的词语抨击那些见死不救的人。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矢口否认在桥头上遇见过狗狗,那些抨击性的言论便变成目标不明的泛泛而谈了。 谁在下午四点半过了石桥?这是周老师后来致力于追查的谜底,她对小学校的同事说,我也不想把那些人怎么样,我也不能怎么样,可我就是想弄清楚那些人是谁。同事们都怜悯周老师,他们帮着她调查研究。尽管那些当事人对桥头事件讳莫如深,用老师还是从桥下的水果摊和裁缝店的人那儿打开了缺口,人们后来听说周老师手里捏了一份特殊的名单,名单上罗列的人名计有二十余人,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许多人打听到了名单的内容,于是席卷了整个香椿树街的桥头事件风波再起,有人跑到周老师家里赌咒发誓,声称她道听途说使自己有了黑锅,逼着她把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周老师却装聋作哑,她说,哪来的名单? 我有什么权力记黑名单?你那天有没有走过石桥,不用告诉我。告诉你自己的良心吧。 良心这个简单而常用的概念渐渐在香椿树街风靡一时,人们后来动辄就在谈话或争吵中提到良心,你有良心吗?你还算有点良心,你还有一点良心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即使是被周老师记入黑名单的人,他们也用良心这个词为自己的辩解作有力的论据,周老师还有良心吗?我在水里泡一个钟头捞她家狗狗,他们说,好像是我把狗狗推下桥的,她把我记在黑名单上,她还有一点良心吗? 王德基声若洪钟,那种嗓音天生使儿女敬畏,四月以来王德基对儿女的注意开始集中在锦红身上了。每次锦红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敷雪花粉时,就发现父亲在监视她,她从镜子反光里须见那张熟悉的愠怒的脸,她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她出门如此痛恨,正因为摸透了他的心理,锦红反而对他的态度泰然处之,他不想让我出门,锦红想,可是他心里的想法说不出口,他想让我一辈子守着这个家,他想让我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可是他说不出口。 我去桃子家做裙子,锦红说,碗洗好了,热水也都烧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袜子留给谁洗?王德基说,让我洗?想让我洗吗? 袜子是小拐的,让秋红洗吧,让小拐自己洗,他长这么大,也该洗双自己的袜子了。 你洗得不耐烦了?急着要嫁人了?王德基冷笑一声,突然踢翻了脚边的一张凳子,我熬光棍养你们,养了十六年也没有不耐烦,你才帮家里做了几年事?你已经不耐烦了? 莫名其妙,我不是告诉你我去桃子家做裙子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秋红的裙子。 锦红扶起凳子,从桌上拿起一卷花布夹在腋下,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给我留着门。 你出去到底干什么我知道,王德基说,他妈个X,我一辈子最恨说谎骗人,可谁都来对我说谎,谁都来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我骗你干什么?锦红走到门外,回过头又说了一句,桃子答应帮我做裙子的,现在去她应该在家的。 锦红走到街上时听见父亲在门边朝她吼了一句,你耳朵竖着,八点钟不回来就锁门了,八点钟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锦红的心颤了一下,她站在街上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终于还是扭着腰肢往街口走了。八点钟,锦红想她一定要在八点钟之前回家,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没有手表。虽然她一直渴望像织锦厂的其他女工一样买一块漂亮的手表。我连一块手表也舍不得买,挣来的工资全部花在你们身上,可他从来就没说过一声好。锦红这样想着鼻子有点酸,害怕眼泪流出来弄污了脸上的粉霜,于是就拼命忍住,让自己去想小徐,想小徐为什么提出第二次约会,想小徐看中了她哪一点,多半是看中了我的脸,还是身材?锦红这样想着又兀自羞涩地笑起来,路旁有家理发后,她便匆匆地在玻璃橱窗前照了照,侧过身子,又照了照,玻璃映现的那个倩影差强人意,锦红想她要是有一双白色高跟皮鞋就更好了,人民商场皮鞋柜摆着那双皮鞋,她去看过三次,可惜最终舍不得买。 第二次约会是在护城河边,当锦红远远地看见小徐爬在电线杆水泥坐上朝她挥手,她的脸颊立刻烧红了一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是一见钟情的。锦红记得她朝小徐栅栅靠近的时候脑子里还惦记着八点钟,提醒自己要时刻注意他腕上的手表,可是两个人在河堤上坐下来,小徐开始不停地说话了,锦红不知怎么就忘记了八点钟,她的目光忽而迷醉忽而清冷,只是在小徐和河上的风景之间巡游,锦红忘了该看看小徐腕上的手表。护城河两岸夜色渐浓,城墙、柳树、房屋和烟囱的轮廓慢慢模糊了;河上的夜行船挂着桅灯从锦红的视线里一一掠过,锦红指着船灯对小徐说,你看那些灯,天底下的事你全知道,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灯有红的、黄的、还有蓝的?可是锦红却忘了船上的人在夜里点亮桅灯,天黑了,八点钟消失了,她该回家了。 锦红后来是一路飞奔着回到了香椿树街,本来小徐是准备送她回家的,本来两个人并肩走着,但锦红越走越快,后来就甩开长辫子飞奔起来,小徐在后面喊,怎么回事,你们家失火了吗,锦红顾不上解释,她只是带着哭腔匆匆丢下一句话八点钟,我忘啦。小徐又追了几步喊道。下次怎么见面?锦红那时候已经拐过了皮革厂的围墙,从漆黑的充斥着皮革怪味的夜空里传来锦红最后的声音,白天,白天,别在晚上。 家里的大门果然被锁死了,怎么推也推不开。锦红在门上拍了几下就停住了,她害怕左邻右舍听见这种动静,假如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深夜归家被关在门外,第二天肯定会有闲话传遍整个香椿树街。锦红绕过堆满了杂物的夹弄,来到西窗前敲窗子,窗内是她和秋红的房间,秋红睡熟了,怎么也吵不醒,锦红灵机一动,抓过一根竹杆从气窗里伸进去,在秋红的脸上轻轻捅了几下,秋红终于醒了,小偷,她从床上跳起来,睡意朦胧地喊道,抓小偷呀! 锦红反而被妹妹吓了一跳,别瞎叫,她贴着窗户对里面说,是我,快给我开开门。秋红坐在棉被里愣了一会儿。说,不行,爹在门上上了锁,钥匙在他手里。锦红说,你去偷,钥匙肯定塞在他枕头下。秋红仍然坐在棉被里不动,我不敢,他会打死我的。秋红打了个呵欠,忽然躺了下来说,也怪你自己,谁让你这么晚回家的?我不管,我要睡。 锦红在黑暗中倚墙而立,心里一片凄凉,她开始埋怨自己,明明知道父亲的手腕不容松动,偏偏存了一份侥幸之心,她也开始埋怨小徐,约会时间为什么要定在傍晚时分,为什么不能在白天见面?锦红想她现在走投无路了,只能在这里站上一夜,等待天亮。 本来锦红是准备在西窗前站上一夜的,但隔壁老何家的闹钟声提醒了她、上夜班的人快出来了,下中班的人快回家了,街上已经响起了这类人自行车铃铛声,不管她缩在哪个角落,总会有人看见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半夜三更地被关在门外。锦红想她不如装成一个上夜班的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 锦红夹着一卷布料再次出现在深夜的街道上,就是在这段慌张而悲凄的路途中,许多往事泛着苦水在她记忆中流过,锦红忽然想起她是整条香椿树街最可怜的女孩子,想起她小时候能歌善舞,可是父亲不肯给她买裙子,别的女孩子上台跳舞的时候她只能坐在男孩堆里观看,想起她从七岁起就洗衣做饭,脚踝上还留着一块沸水烫出的疤瘢,想起她为全家人做了二十年佣人,到头来却被父亲关在门外,他不让我出嫁我偏要嫁,凭什么让我一辈子做他们的佣人?锦红一路哽咽一路走着,她发现自己的脚步莫名地朝城东的文公巷方向迈去,我去文公巷于什么。我现在去找小徐不是去他家丢人现眼吗?锦红就这样突然地站在农具厂墙外面,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茫然失措间她把那块花布抱在胸前,双手一遍遍地抚着布料的褶皱。 城东蝴蝶帮的三个男孩那时坐在一辆废弃的卡车车厢里抽烟,锦红不知是否发现了黑暗中一明一灭的三个红点,而那三个男孩后来坦白说,从锦红走迸农具厂小巷起他们就注意到她了。假如她一直走,走过这条小巷进入文公巷,他们肯定就放过她了,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但锦红却突然站住了,锦红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她的指甲磨擦棉布的声音在三个男孩听来富于某种特别的意味。 她在勾引我们?第一个男孩说。 上不上?第二个男孩说。 上。第三个男孩扔掉烟蒂,率先跳下了旧车厢。 那是锦红横遭厄运的春夜,她从来没听说过蝴蝶帮的名称,她在纷乱的打斗成风的香椿树街长大,对于黑暗中冲出来的人影有所防备。当其中一个男孩自报家门时,锦红鄙夷的冷笑了一声,什么蝴蝶帮蜜蜂帮的?锦红一边挪揄着一边择路而逃,她说:你们敢过来,小心我让人提你们的人头,事实上恰恰是这句话激怒了三个男孩,他们后来在受审时都提到了锦红的这句话,她太凶了,男孩们说,我们不干也要干了,否则面子都丢尽了。 三个男孩最终也未干成什么,他们或许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泼辣的女孩,锦红在搏斗中毅然咬掉厂一个男孩的小拇指,农具厂的工人第二天在旧车厢里发现她的尸体时,她的嘴里仍然紧紧咬着那截小拇指,被咬掉小拇指的男孩就是杀害锦红的凶手,他操起一块铁铅的毛坯砸死了锦红,他把女孩拖到废车厢里时情欲的冲动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手指断口的疼痛和一种失败后的狂怒,就是那个男孩后来在受审时振振有词地说,不玩说不玩,她那么凶干什么?我要不敲死她,谁知道她还会把我什么咬掉。不玩说不玩,她咬掉我手指干什么? 农具厂的工人中有几个是注在香椿树街的,他们上早班时目睹了锦红横尸于废车厢里的惨象,回家后便把所见所闻描述给家人和邻居听。最后都提到了锦红腰间的那条粉红色的布带,那条布带打了死结,看样子没有被解开过,她的内衣从上到下完好无损,对于一个深夜遇害的女孩来说,那简直是一个奇迹,人们往往特别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尤其是香椿树街的妇女,她们在为王德基家的女儿扼腕悲叹时,也不忘夸赞一句,锦红了不起呀,虽然死了,可人家保住了女孩子的贞操! 一些人的生命就像秋天街头的夜饭花突然枯萎坠落了,现在是春天,但春天又怎么样,这种淡绿色的鸟语花香的季节善于施放冷箭,让那些不幸的人与他们熟悉的香椿树街永远分离。 第四部十九 半夜时分滕凤被床下的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是一种咝咝的略显粘滞的声音,在滕凤听来很像是一条或者几条蛇从地上游过,它让耍蛇人的女儿惊悸不安,滕凤下床开灯,俯下身子察看,床底下仍然是堆放了多年的纸箱和破脚盆之类,她抬脚对着纸箱踢了一下,几只蟑螂爬出来、没有蛇的踪影。杂物一件件地搬挪了,还是没有看见蛇,滕凤觉得奇怪,她想她永远记得蛇的声音,别的声音也许会听错,但蛇的声音她永远不会听错的。 会不会是父亲的亡灵在作祟?滕凤想到这里浑身打了个冷颤,父亲的亡灵不变成一条蛇又变成什么?它来干什么?假如不是来索债它来干什么?滕凤抓着一根擀面棍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心里充满了恐惧。茫然四顾间她瞥了眼墙上丈夫的遗像,李修业在黑边镜框里冷冷地观察着遗孀的一举一动,滕风忽然记起一种驱鬼的传说,以鬼魂吓唬鬼魂是有效的办法。为什么不试一试?滕凤就在桌上点了一烛香,她别出心裁地把那根擀面棍挂在镜框旁边。修业,你拿好了这根棍子,滕风双手合十地祈求道,看在我守寡二十年的份上、你一定要把家里的蛇打死,见一条打一条,一条也别剩。 滕凤相信丈夫的亡灵会应允她的求助,为了稳妥她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陶瓮,从陶瓮里倒出了一些石灰粉,沿着门窗和墙根均匀撒上一圈,滕凤从小就听说石灰粉可以阻止鬼魂的出入。做完了这一切后滕凤回到床上。一列夜行火车正从百米以外的铁路桥上驶过,汽笛拉响的瞬间整个房屋剧烈地颤动起来,不止是颤动,应该说是摇晃。火车从铁路桥驶来驶去几十年了,她的房子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地摇晃过,滕凤想会不会是丈夫和父亲的两个亡灵在打架,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企望能辨别两个亡灵谁输谁赢,但是除了满地月光和化工厂油塔投射在墙上的黑影,滕凤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她的搭在床沿上的那只右手,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冰凉锋利的一次啄击,不知缘自何处,到了后半夜滕凤的右手便痛痒难忍了。 联合诊所刚开门,滕凤便满脸凄惶地走了进去,她亮出手腕上那块紫红色斑块给医生看,嘴里一迭声地问,有没有蛇药,有没有好一点的蛇药?医生很纳闷,说,你要蛇药干什么?你这是皮炎,街上流行的皮炎,蛇药治不好皮炎。滕凤神色黯然,语气很坚决地说:不是皮炎,我知道不是皮炎,我要蛇药,好一点的蛇药。医生有点不耐烦起来,说,我说是皮炎,你非要蛇药,谁是医生?你这病自己看吧。滕凤又气又急,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医生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滕凤将右手抬高了追着医生走,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淌下来,她说,你们看看我的手,像皮炎吗?这是毒块,弄不好就要死人的,真出了人命你们负责吗? 医生似乎被滕凤这番话吓住了,拉过她的右手又仔细察看了一遍,最后舒了口气,还是那句话,谁是医生?我说是皮炎就是皮炎,去挂号吧,皮肤科。 滕凤心急如焚,她伏在药房的小窗前朝里面的药柜张望,说:蛇药,快给我一点蛇药,药房里的女人说,没药方不能配药的。那女人认识滕凤,好像也听说过滕凤的身世,滕凤你来要什么蛇药?她笑着说,你家里没蛇药吗?你爹没给你留下点蛇药?滕凤的脸蓦然泛白了,她充满怒意地斜睨着药房里的女人,不配就不配,你乱嚼什么舌头?滕凤用左手拍了拍窗台,她说,胡说八道,我自己都不记得有爹,你倒记得清楚,我爹要是卖蛇药的,你家就是卖毒药的。 滕凤一无所获地走出了联合诊所,在那扇漆成白色的大门前,她再次举起右手手腕,迎着早晨的阳光端详着那块紫红色斑块,它仍然像一块干漆泼在手腕上,颜色和形状没有任何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过去。滕凤记得有些蛇毒要在一天之后才发作。况且她现在还不敢确定是被什么咬了,假如真的是蛇咬总能想出解毒的办法,可万一不是呢?假如是父亲的亡灵咬了她,该怎么去解毒呢?站在联合诊所的白色大门前,滕风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不管是李修业还是父亲,他们死了比活着更可怕,更难对付,他们死了也不肯放过她,滕凤想她不能等死,她必须想个办法让父亲的阴魂放过自己。 那天早晨滕凤托着右手到双凤桥的画匠家里,她让画匠画一张父亲的像,说是要挂在家里祭供。画家问她要照片。滕凤说,我爹死得早,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你就按照我说的模样画吧。那个画匠手艺高超,他几乎准确无误地画出了已故的耍蛇人的肖像,滕凤最后拿过肖像时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一种言语不清的疑惧。无论如何她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竟然会把自己唾弃了二十年的父亲请到家中,请到神灵的位置。 耍蛇人滕文章的遗像就这样和李修业并列于一墙了。 他是谁?达生第一次看见墙上的新镜框时凑近了端详一番,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怎么这样面熟?我肯定在哪儿见过这老东西,达生突然拍了拍手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耍蛇的老东西,就是它,他不是死在桥洞里让人拖起了吗?你挂他像干什么?那老东西真的是你爹? 胡说八道。滕凤一边点燃香烛一边说,是你爷爷的像,不是我爹。是你爹的爹,他1953年就死了,那时候还没有你,你怎么会见过他? 你到底有没有爹?达生这么问了一句,自己觉得这种问题索然无味,又说,你有没有爹关我屁事?我走了,晚上别锁门。 快走,你满嘴胡话得罪了祖宗神明,谁也救不了你。 距离那次深夜神秘的啄击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滕凤仍旧是安然无恙,她怀着感激的心情在两个镜框下点香焚烛,她想是三天三夜的香火感化了父亲的阴魂,现在他会放过她了,不管她是否欠下了父亲一笔债,现在他应该放过她了。 香椿树街居委会规定辖下居民不准养鸡,原先散布于街头檐下的各种鸡笼便都被主人改造了一番,有的存放煤球杂物,有的在鸡笼上架了一块水泥板,鸡笼就成了简易实用的洗衣台了。而沈庭方家的那只硕大的鸡笼现在是一只花坛,花坛里除了人们常见的鸡冠花、凤仙花和夜饭花还有一种宽叶的顶端开花的植物,人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指着那些红花和黄花问沈庭方,老沈,你养的什么花?沈庭方便骄矜地一笑,说,没见过吧?这叫虞美人,我请人从福建捎来的,沈庭方记得当初在花坛里埋下虞美人的花种,心里担心它长不起来,现在虞美人长得花红叶肥,他自己却成了个瘫坐在藤椅的废人,花开了,人却凋谢了,沈庭方不无感伤地叹了一口气,晴朗的阳光温煦的日子里,沈庭方总是被素梅搀扶到花坛旁,坐在一张宽大的铺有棉垫子的藤椅上,素梅让他看看街景消遣时日,但沈庭方总是朝右侧转着脸,他害怕看见那些喜欢嘘寒问暖的熟人,尤其害怕孕妇金兰突然从他视线走过,素梅让他携带着看营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床单或腌菜,但街上小偷小摸的人并没有素梅预期的那么多,而沈庭方从来不朝那些晾晒物看一眼,他只是盯着三丛虞美人看,一丛开着黄花,另两丛开着红花,有时候眼睛里一片模糊,虞美人花会变成金兰风情万种的模样,窃窃地迎风痴笑,这时候沈庭方便像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仓皇地转移,望着他家的门阶和厨房打开的窗户,门阶上刚被素梅擦洗过,湿漉漉的留下两只鞋印,素梅总是在那里出出进进的。 我去杂货店买盐。素梅挽着竹篮走出来,她腾出一只手伸到沈庭方身后捋了捋那只棉垫子,她说,我去买盐,你不能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吗?这么好的太阳,你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吧。 好,听你的,我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沈庭方说。 沈庭方已经习惯于听从素梅的一切安排,但那天他没有听她的,一些貌似正常的迹象引起了他的注意。首先是素梅的头发,素梅出门前将头发梳得异常整齐而光亮,而且她走路的姿态也与平时不同,走得很急很快,沈庭方正在纳闷的时候看见王德基从他身边走过,王德基走得悠闲,但沈庭方发现他的脚步追逐着素梅,王德基与素梅始终保持着大约五米远的距离,两个背影都已经是很小很模糊了,沈庭方依稀看见素梅的背影停滞在铁路桥下不动了,她好像回过头对王德基说了什么,说了什么?然后那两具背影便一齐缩小,最后从沈庭方视线里消失了。 沈庭方无法在午后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假寐,他瞪大眼睛看着街上陆续走过的行人,他想要是自己像那些人一样腿脚方便,他可以悄悄地跟上去证实或打消这份疑虑,但他只能这么坐着,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只能坐在藤椅上想象,怀疑和否定,否定以后再次怀疑,想像,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是不是约好了去某一地方?假如他们真的有什么关系,是谁先勾搭了谁? 对门的滕凤端了一盆肥皂水出来,哗地泼在街上。沈庭方被泼水声惊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什么,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问滕凤,李师母,现在几点钟了? 滕凤说,广播刚响,两点钟吧,滕凤的眼睛斜睨着横越两家屋檐的晾衣竿,对素梅占据了所有晾衣空间明显带着怨气,她说,我洗了一大盆东西往哪儿晾?邻里之间,凡事不好太过份的,怎么能这样? 沈庭方已经转过脸去望着远处铁路桥的方向,他说,两点钟,这么好的太阳,我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眯到三点钟正好。 沈庭方那天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假寐,他目光如炬地等待着,等待素梅买盐归来。那件事情也许发生了,也许只是一种猜疑,沈庭方想只要等她回来,答案自然就有了。他想他是过来人,假如那件事情发生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冼铁匠的那条黄狗从垃圾箱边跑过来,钻到沈庭方的藤椅下嗅着什么,滚开,沈庭方用拐杖朝下面捅了捅,黄狗一溜小跑着奔到水泥电线杆前,回头对着沈庭方吠了一声,然后它抬起一条腿,撒一泡尿。沈庭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不知怎么觉得王基德就像那条公狗,王德基想女人想疯了,王德基打量女人的目光比剪刀更锋利,像要剪开她们的衣裳。他沉迷于去城墙捉奸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公狗的标志。或许他估计到素梅现在是独守空床?或许他就是要钻我的空子?沈庭方想,对于这个鳏夫他应该明察秋毫。 素梅大概是三点半钟回来的,她的蓝子里装满了盐包和绿色的莴苣。沈庭方看见她把篮子放在他的膝盖上,这种随意寻常的动作并不能减轻沈庭方的猜疑,他注意到素梅面色绯红,梳得光滑黑亮的短发上沾了一片细小的纸屑,你看看篮子里那副猪大肠,素梅一边拍打着晒干了的被单一边说,猪大肠摸着还热乎乎的呢,晚上给你红烧了吃。沈庭方没有翻动篮子里的东西,他的眼睛惊愕而愤怒地睁大了——王德基手里提着一副猪大肠,正从街上走过,王德基的目光在沈庭方脸上匆匆滑过,鬼鬼祟祟地落在素梅的头发上,落在那片嵌入发丝的纸屑上,最后他仰起脸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睛,沈庭方捕捉到了王德基的一丝微笑,是诡秘的淫荡的一丝微笑,王德基从来不露笑脸,但那天他从沈家夫妇身边走过时确实笑了。 买两斤盐买点菜,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沈庭方说。 买盐排队,买莴苣排队,买猪大肠更要排队。素梅从男人膝盖上拎起篮子说,现在买什么不要徘队?我让你眯一会儿的,你把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 幸亏我睁着眼睛。沈庭方的话说了一半,他冷静地在女人全身上下打量着,发现素梅的绿色罩衫掉了一粒钮扣,你掉了一粒钮扣,沈庭方闭着眼睛说,你头发上有一片纸屑。 这颗钮扣掉了好几天了,没顾上钉,素梅摸了摸头发,摘下那片纸屑,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说,咦,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什么钮扣纸屑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现在真想睡一会儿了,你扶我进屋。 素梅就把沈庭方扶了进去,她觉得男人的手冰凉如水,男人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一个刚遭重创的病人。庭方你到底怎么了?素梅用手试了沈庭方的前额,她说,不烫,是腰背上的刀口不舒服吧?忍着点,我马上给你做红烧大肠吃,让你今天吃三碗饭。 没什么,我就是等你等得心烦。沈庭方说,我猜你是在跟谁闲聊,跟谁?王德基吧?我没说错,我看见他跟着你,他跟着你说些什么? 说上供的事,他家锦红死了二十多天了,这个糊涂虫,他竟然一次也没供过女儿,锦红的阴魂不来作祟才怪呢。素梅说,男人心都硬得像石头,那王德基就是,死了女儿也没见他掉眼泪,排队买猪大肠,嘁,他还吃得进猪大肠! 鬼知道他排队干什么?沈庭方冷笑了一声,审视着素梅的表情说,他就排在你后面?他先跟你搭话问怎么做忌日的?你说他什么都不懂,我猜是你先凑上去跟他说话的吧?鬼知道你们之间搞的什么名堂。 素梅直到此时才洞悉沈庭方的动机,她的脸刷地白了,搞的什么名堂?你说搞什么名堂?素梅突然冲到床边对着沈庭方大吼了一声,你猜对了,我跟他搞了,就在大街上搞,比你光明正大,气死你,气死你活该。 我早就猜到了,你这么鬼喊鬼叫的并不能说明你清白,沈庭方捂住被震荡得嗡嗡直响的耳朵,他说,我知道你迟早熬不住空床的,这下好了,一报还一报,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放屁,放——屁,素梅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地砸在地上,砸到那副猪大肠时愤怒变成了委屈,素梅便啼哭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自己床上不行了,心虚,我也没怪过你,我告诉你了,没那事也一样过,你不信,你偏要心虚,你以为我是你?你以为我是那骚货金兰?素梅因悲愤过度脑袋左右摇晃着,嘴里吐出一些类似气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了许多,沈庭方看见她从地上拾起了猪肠子,抓在手中剥弄着上面的黑尘。后来素梅就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了最后那番话,那番话使沈庭方为之动容。 素梅说,庭方你听着,我外婆的外婆是受过皇帝写的金匾的,什么金匾你知道吗?贞节匾,贞节匾你听清楚了吗?我们陈家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没偷过一个汉子,你可以满城里去打听,所以我让你宽心,别说你还是个大活人,就是我哪天做了寡妇,也不会让人碰我一根汗毛。 沈庭方呆坐在床上,猜忌、疑窦和愤恨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自惭形秽。他看见素梅蹲在地上,正抓着盐粒搓洗猪大肠的油污。那是为他准备的一道拿手好菜。沈庭方开始寻找一种表示歉意的办法,他该说些什么,但说什么都不及素梅那样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在许多话语上已经失去了资格。或许他该像以前一样在素梅的耳朵上轻挠几下,那是他们夫妻多年形成默契的示爱方式,但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现在已经无法完成了,即使挠了她的耳朵又怎样?那件事情对于他是可望不可及了。 沈庭方从那时开始便闷闷不乐,素梅一直认为那是他无端吃醋的缘故,她多次重复了有关贞节的话题,沈庭方总是打断她,别说了,我不怀疑你,他的脸上浮出一种近似谄媚的笑容,很快地笑容又融化成一片愁云,我现在这种样子,连自己都嫌弃,说来说去都怪我自己,沈庭方的一只手在裤档处狠狠地拧了一把,他说,说来说去都怪这块臭肉,没有这块臭肉,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我现在恨透了它,素梅当时破涕为笑,她觉得男人这句话表明他有了悔改的决心,她捂着嘴边笑边说,你既然那么恨它,干脆割了它扔掉它,反正我不要它了,素梅难得有好心情开了这个玩笑,她没有注意到沈庭方的脸霎时扭歪了,眼睛里射出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光,素梅更没有料到沈庭方真的把一切归咎于那一小块地方,做下了后来轰动全城的荒唐事。 素梅准备把那盆红烧大肠端进房间去,她抓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说,偏咸了一点,咸一点更好吃,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沈庭方的一声惨叫,素梅冲进去时看见沈庭方手里抓着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裤褪到了膝盖处,腹部以下已经注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掉。沈庭方嘀咕了一句,怕羞似地拉过了被子盖上身体,然后他就昏死过去了。素梅看见的只是一片斑驳的猩红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经剪掉了什么,她原地跳起来,只跳了一下,理智很块战胜了捶胸顿足的欲望,素梅拉开棉被,看见男人并没有把他痛恨的东西斩尽杀绝,它半断半连地泡在血泊中,还有救,还可以救的,素梅奔到窗边对着街上喊救命,只喊了一声就刹住了,现在不能喊救命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事情的底细,素梅想这种关键时刻一定要保持镇静,她记得云南白药止血很灵验,于是就从抽屉里找出来,把半瓶云南白药都撒在了沈庭方的伤处,然后她用三只防护口罩替沈庭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在确信别人猜不出伤口之后,素梅推开了临街的窗户,向着暮色里的香椿树街,不紧不慢地喊了三声,救命,救命,救——命。 化工厂的一辆吉普车正巧驶出厂门。后来就是那辆吉普车送沈庭方去了医院,好多邻居想挤迸吉普车,素梅说,上来两个小伙就行了,帮我托住他的头和脚就行了。素梅坚持自己保护沈庭方胯部,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这个部位,车里车外的人都想掀开毯子,但素梅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毯子的边角,没什么可看的,是脱肛,痔疮,素梅声色俱厉地喊着,别堵着车,耽搁了人命谁负责? 化工厂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剩下几个人仍然对沈庭方的患处议论纷纷,有人说,脱肛?脱肛也用不着喊救命呀?我也脱过的,塞进去就好了,旁边的人便开怀地笑起来,这种隐疾在香椿树街居民看来滑稽多于痛楚,他们忍不住地就会笑起来。 那天叙德很晚才回家,他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看见门锁着,先是嘭嘭地敲,敲不开就用脚踢。对门的达生闻声走过来,看着叙德,想说什么,未开口先噗哧笑了。 你笑什么?叙德说。 你爹在医院里抢救。赶快去,听说他的——达生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掉下来了,达生笑得弯下腰,他说,不骗你,真的掉下来了。 叙德好不容易才听懂达生的意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愕而尴尬的表情,但它只是一掠而过,叙德很快也被这件怪事惹出一串笑声,叙德的笑声听上去比达生更响亮更疯狂。 不知是谁趁着沈家铁锁把门的黑夜,悄悄地把花坛里的三棵美人蕉挖走了,整个五月那只花坛无人照料,几朵鸡冠花挤在疯长的杂草间,更显出一片凄凉,五月里人们热衷于为沈庭方的自伤事件添油加醋,关于自伤的原因已经有了五种至八种不同的版本,人们走过沈庭方去年垒砌的花坛,发现花坛比人更可怜,竟然有三只猫卧在乱草棵里睡觉,如此看来花工厂的花匠说得对了,花匠说花比猫狗更知人心,花事枯荣都是随着它的主人的。 偷花的人也不知道把三棵美人蕉栽到哪里去了,香椿树街街头窗下的花草仍然是那么几种,栽在瓦钵、砂锅或破脸盆里,忸忸怩怩的,一齐开着很小很碎的花。在最具号召力的花卉爱好者沈庭方住院养病期间,一种极易繁殖而且讨人喜欢的草花在香椿树街迅速蔓延。 那就是太阳花,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遇见阳光便竟相怒放,也许像盛夏季节的夜饭花一样,太阳花会有一个别的什么名字,但种花的香椿树街人从来不去考证花的名字,他们随心所欲地让太阳花长着,太阳花一直开到夏天,后来便取代了夜饭花的地位,成为香椿树街新的标志了。 二十 街上的垃圾在五月里明显地增多,主要是满地的废纸加强了这种肮脏的印象,五月是爱国卫生月,市里经常派人下来检查卫生,香椿树街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发动群众,在检查小组到来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扫,就是那一天,许多人看着满街飞扬的废纸片,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拾废纸的老康,很久不见老康了,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老康在,街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纸片,也用不着我们来打扫,有人发着牢骚,一边就好奇地问,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老康被捕了,消息灵通人士压低了喉咙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在外面乱说,老康被捕了,他是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军统特务你知道吗? 第一次听说此事的人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都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披着人皮的狼,危险,危险,真危险呀。让他潜伏了三十年,太危险了。 你知道吗,护城河里那些枪就是老康扔的,老康家的地板下面是个大地窖,老康不光在地板下藏枪,还藏了几百个账本,都是变天账。消息灵通人士最后当然要提到一个功臣的名字,那是谁也猜不到的,这时他们往往卖一个关子说,你猜是谁发现老康的狐狸尾巴的?打死你也不相信,是王德基家的小拐,不骗你,是小拐第一个发现那大地窖的。 坐落在香椿树街北端的那间小屋早已被查封了,昔日堆放在屋前窗下的所有篓筐都被慕名前来的观望者踩成碎片,那些人爬在窗台上透过新钉的木板条的一丝空隙朝里面张望,屋里黑黝黝的,比老康在此居住时更黑更暗了,但人们还是能看见那些地板被撬开,下面依稀暴露了那个神秘凶险的大地窖。 孩子们总是多嘴多舌,他们说,老康病歪歪的,他藏了那么多武器干什么?大人对这种愚笨的孩子往往赏一记头皮,神情严厉地说,这也不懂?他等着复辟,什么叫复辟你懂吗? 又有更加愚笨的孩子说,老康蛮可怜的。大人就说,可怜个屁,那是装出来的,越是狡猾的敌人伪装得越深,你看电影里的那些特务间谍,谁不是可怜已巴的? 拾废纸的老康一去杳无脊讯。据说老康被羁押时的口供一日三变,一会儿咬定那地窖在他搬进小屋之前就有了,那些枪支弹药早就堆放在那里了,一会儿又承认地窖是他挖的,但他说挖地窖只是为了存放寿康堂遗留的帐本和一些珍贵的药品,老康大概是神经错乱了,最令人发笑的一条口供谈到了神话中的天兵天将,他说那些武器不是他藏的,也不是他扔进护城河的,老康竟然说武器的主人是一群金盗银甲的天兵天将,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只是把武器存放在地窖里,对于它们的用途他无权过问。 没有人相信老康荒谬的口供,人们开始对这桩奇案的发现经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追踪着少年小拐特殊的背影,希望知道他是如何发现那个地窖而一鸣惊人的,但小拐那时已经不是往日那个小拐了,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和两支圆珠笔,小拐的神情虽然仍嫌轻浮和油滑,但他已经学会了一套深奥的外交辞令,怎么发现的? 提高革命警惕喽。小拐不停地眨着眼睛,他说,这属于一级机密,现在不能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不能打草惊蛇! 王德基一家在这年春天悲喜交加,锦红之死给王德基带来了无尽的悔恨和悲伤,那段时间王德基每饮必醉,醉了便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耳光,掴过耳光后他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拉过秋红来问,是谁害死了你姐姐?秋红怯怯地说,是蝴蝶帮。王德基便呜呜哭起来,一哭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我要亲手毙了那三个杂种。秋红在旁边提醒父亲道,他们已经被枪毙了,在石灰场,我去看了。王德基的酒意突然消遁,他在盘子里抓了几粒花生塞在秋红手中,吃吧,王德基用一种负疚的目光看着秋红说,等你长大了,你想嫁人就嫁,我再也不拦了。阿猫阿狗,流氓小偷,你想嫁就嫁,我再也不拦了。 在悲愤的四月里王德基绝对没有预料到五月的荣耀,而且那份荣耀竞是小拐给他带来的,他怎么能想到一向被邻里嗤之以鼻的儿子突然成一个标兵,一个模范,一个先进个人,街上的人都说是小拐抓到了潜伏三十年的特务老康,王德基起初不信,他问小拐,你怎么知道老康是特务?小拐说,我发现了地窖,他要不是坏人挖那么大的地窖干什么?王德基说,你怎么知道老康家里有地窖?小拐吞吞吐吐起来,他说,我看见老康总是锁着那小屋的门,他是个捡废纸的,又没有什么东西怕人偷,为什么要锁门?他越是怕人进去我偏要进去,我从气窗里翻进去的,我觉得床底下的地板很奇怪,掀开来一看就看见了地窖。 王德基始终怀疑儿子的发现是瞎猎逮到了死老鼠,他猜儿子事先可能是看上了老康屋里的某件东西,但王德基不忍心刨根问底了,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对小拐刮目相看的时候,王德基望子成龙的心愿突然从虚幻回归现实,他的心情由悲转喜,这种逆转导致了王德基内分泌的紊乱,因此他的枯黄的脸上一夜间长满了少男少女特有的痤疮。 五月的一天,小拐坐上了市府礼堂的主席台。那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会,一个穿红裙的女孩子向小拐献了花,一位市委副书记向小拐颁发了一只装着奖状的镜框,还有人在小拐的新中山装上佩戴了一朵大红花,会场上掌声雷动,王德基在台下看着儿子腼腆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那件新中山装太大了,要是他母亲和姐姐活着,绝不会让他这样上台领奖,王德基在台下拼命地拍着掌,不知不觉地流了泪。有的喜悦是人们无法抑制的,譬如王德基那天在市府礼堂的喜悦,他用肘部捅了捅旁边的一个陌生人,高声说,那是我儿子。 那是王家父子俩终生难忘的一天,多年来王德基第一次用自行车驮着小拐穿越香椿树街。也就在那辆咯咯作响的旧自行车上,父子俩完成了多年来最融洽最美好的谈话。 小拐,你以后该好好做人了,你要对得起那份光荣,别再小偷小摸的不学好了,小拐你听见了吗?土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你也长大了,知道好坏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你要给我争气,你要是年年都像今天这么光荣,我给你当儿子都行,你听见了吗?王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街道就要给你安排工作了,以后不准到处闲荡,不准跟达生一起玩,不准去叙德家,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小拐说。自行车经过达生家门日,达生正巧叼着一支香烟出来,他对小拐手里的镜框很好奇,追着自行车问,你手里捧的什么东西?小拐朝他的朋友做了个鬼脸,刚想说什么,王德基猛地回过头来,小拐立刻噤声,表情也端正严肃起来,他说,我没跟他说话。自行车疾速驶出几米远,小拐听见达生在后面骂他,嗨,搞不懂了,连你个小瘸X也混出一份人样来了,胸口戴朵大红花?什么意思?你他妈的也配当英雄? 别听他的,当他放屁,王德基说,他是眼红你了,这种小流氓就见不得别人学好,别人学好了他浑身难受,当他放屁,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当他放屁,小拐笑道。 香椿树街两侧时时有人朝王家父子点头致意,那些人的微笑友好而带有几分艳羡,王德基觉得几十年来他在街上第一次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荣耀,这一切竟然归功于儿子小拐,王德基不由想到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古训,他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到身后,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街道里以后会重点培养你的。王德基说,进了厂还要争取上进,争取入团,再争取入党,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拐信口应允着,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地盯着前面金生家门口的晾衣桩,金生的那件时髦的红色运动衫随风拂动,它使小拐生出一些莫名的敌意。小拐知道今天不是做坏事的日子,但自行车经过那里时,他的健硕的一条腿忍不住就伸了出去,巧妙地一勾,勾倒了一只晾衣桩,紧接着另一只晾衣桩和那件红色运动衫一齐倾倒下来,小拐咽下了喉咙口的笑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搞的?今天的风这么大。 风其实并不大,那天的气候却有点反常,强烈的阳光晒在石子路面上,微微泛红,东南凤吹在人们的脸上已经是又粘又热的,随着暮色惭浓,许多人的脸部、脖颈和手背感到刺痒,抓挠拍打之间发现了那种黑红色的状如针尖的小虫,唯有幸福的王家父子对此无所察觉。 虫群是从东南方向飞来的,最初它们从化工厂的油塔上方集结而来,很像一堆乱絮状的火烧云,香椿树街的人们误以为是一种云阵,但是云阵越压越低,虫翼在空气中鼓动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虫,那么多的虫!人们仰望着迅速覆盖街道上空的虫群,终于惊慌地大叫起来。 妇女们手忙脚乱,忙着把晒在外面的衣物和萝卜干、腌菜抢回屋里,但是为时晚了,虫子已经像黑芝麻似地撒在所有物品上,撒在所有暴露的手背和脖颈上,虫群的袭击给人带来的不是疼痛,是冷颤、齿寒、刺痒、头皮麻痹,街上很快响起一片杂乱的叫声,把门关上,把窗关上,快把敌敌畏找出来。 虫群滞留在香椿树街上空,黑压压的像一匹绵长的纱布随风起伏,而嗡嗡的翅声听来胜过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香椿树街的人们守在窗后观望着罕见的虫群,有饱经风霜的老人说,那些虫子来自阴间,阴间的虫子飞到香椿树街来,香椿树街肯定要遭灾了,不是火灾就是水淹,儿孙们对于老人的迷信向来是不屑一听的,他们瞪大眼睛隔窗观望,每个人都努力想弄清虫群盘踞此地的目的,更想辨别虫群与化工厂油塔是否存在着联系,但是这种欲念导致他们身上的刺痒加剧,只要你看着虫群想着虫群身上就会发痒,后来好多人发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他们只好惘然地拉上红色或蓝色的塑料窗帘,重新坐到晚餐桌旁。 有人说虫群到凌晨两点才慢慢散去,因为被虫子包裹的路灯是在凌晨两点再次发挥照明作用的,那时候香椿树街的绝大多数居民已经酣然入梦,还有些人没睡,他们双手扇动着空气跑到街上,看见路灯的暗黄色光晕罩住了一堆又一堆死虫,不知道黄昏飞来的虫群是否全部死于凌晨,但他们相信那些死虫堆在一起会高于街头的任何一堆垃圾山。 凌晨两点后来被一些香椿树街人视为奇景迭现的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月色狰狞的时刻,那些逗留在街头的人们被一个女孩疾走的背影摄住心魄,女孩乌黑潮湿的长发上环戴着一只夜饭花缀成的花环,女孩的绿裙沿着裙摆滴下无数水珠,还有那双纤细如玉的手臂左右抛撒着什么。一些红色的纸片纷纷飞起来。他们只是看见了那背影,即使是背影也足以证明传说中的幽灵美琪确实存在,那些人甚至听见了幽灵美琪的赤脚踩住死虫的声音,噼,啪,他们第二天形容那声音很像火苗在木柴上跳舞。 第二天人们都看见了满地虫尸,也有人拾到了几枚红色的心形蜡纸。一切都显示着刚刚逝去的是奇怪而生动的一个昼夜,虫群和幽灵美琪携手造访了城北的香椿树街,但这又说明什么呢?香椿树街是一条破除了迷信的街道,没有人相信几个古稀老人关于凶兆和灾祸的推测,除了一些不幸的人,香椿树街基本上是乐观者的天下,他们匆匆地把死虫堆扫进阴沟和垃圾箱,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去工厂和商店上班了。牛鬼蛇神和魑魅魍魉只会吓倒那些意志薄弱者,香椿树街的革命群众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们会被一群飞虫一个幽灵吓倒吗? 早晨梦醒的时候达生心神恍惚,他的头脑迎接着乳白色的晨光,身体的各部分却仍然沉溺在那个梦境中,倦怠松软而激情未消,醒来以后他总是对梦中的一切惊悸不安,但他依稀记得在梦中却是企望梦无限延长的。达生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梦见打渔弄的女孩美琪的,他已经记不清美琪降临梦中的次数了,十次?二十次?或许不止三十次了,每次梦醒他必须尽快洗掉那条短裤,这件无谓的劳动使达生烦恼不堪。 达生记得在梦中他的意识仍然清醒,他知道那是美琪的幽灵,他冲着幽灵说,别过来,我不是红旗,我是李达生。可是幽灵美琪湿漉漉的身体总是轻盈地贴近他,她的美丽哀伤的眼睛总是默默地睬视他,然后便是那些该死的小水珠一滴滴地从她的黑发、绿裙以及指尖滴落,滴在达生所有敏感的青春荡漾的肌肤上,就是这些该死的小水珠使达生梦遗、使他蒙羞,也使他在整个早晨疲乏无力。 达生畏惧的不是美琪的幽灵,他担心的是这个梦会损害他的肌肉和力量,损害他做城北第一号人物的理想。达生想他一定要消灭美琪的幽灵,但他不知道如何去杀死一个幽灵,或许应该在梦中动手,可是在梦中他甚至握不紧自己的拳头,达生为此烦恼不堪,五月末的那天中午,他怀着某种焦灼的心情在打渔弄里徘徊,他的眼睛充满怒意地望着美琪家尘封多时的门,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扭拧了门上的铜锁,铜锁琅琅地撞击着木门,但是要拧掉它决非易事,达生对自己的膂力也并没有自信到愚蠢的地步,他只是被一个强烈的欲念控制着,假如美琪讨厌的幽灵现在出来,他就这样扭拧她纤细的脖颈,直至消灭那些黑色的长发和魅惑的眼睛,还有那些该死的神秘莫测的小水珠。 狭窄的打渔弄上空是五月的晴天丽日,幽灵美琪在她的故居附近不露痕迹,达生想这么捕捉一个鬼魂是徒劳的,他不该这么笨。达生朝那扇门挥了一拳准备离去,他听见一只猫在里面受惊似地叫一声,紧接着门槛下的洞孔里窜出了那只来历不明的花猫,猫的皮毛是一种古怪的黑白黄三色波纹,它的眼睛酷似动物园里云豹的眼睛,熠熠发亮,达生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如此剽悍的猫。 你叫什么?你敢朝我乱叫?达生俯下身子研究着那只猫,他说,你跟美琪是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美淇的化身?你要是她的鬼魂就再叫一声,看我不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花猫蹲伏在石阶上凝视达生,猛地又叫了一声,它的叫声听起来也比普通的猫更响亮更凄厉。 他妈的,看来你真是她的鬼魂。达生骂骂咧咧地伸出手去,他想去扭猫的颈部,但手指刚触及皮毛就被猫的前爪抓住了,一种尖锐的疼痛弥漫了达生的整个右手,也激怒了达生,达生杀心顿起,他甚至没有察看手上的血痕,一只脚敏捷地踩住了猫的尾巴,他听见了猫的最后的惨叫声,你想逃?看你往哪儿逃?达生随手从墙边抓过一块生了锈的角铁,不管你是猫还是鬼魂,敲死你再说。达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起角铁砸向猫的头部。 达生把死描扔进了河里,然后就蹲在河边石阶上洗干净手上的血污,死猫沉入水中的一刹那他似乎看见了幽灵美琪的背影,但她只是在水光涟漪上一闪而过。他记得那个被强暴了的女孩就是从这块石阶上入水自溺的,假如幽灵美琪确实存在,这块石阶便是她的出入之地,假如世上真的有鬼魂,那只猫便难脱干系。达生想他与美琪无怨无仇,他曾对美琪之死抱有怜悯的同情之心,可她却莫名其妙地在梦中骚扰他羞辱他,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达生想谁惹了我我便要还击,不管她是活人还是鬼魂。 达生一边抛着手上的水珠一边朝打渔弄外走,走过红旗家门口时他站住了,因为他看见红海正在对他笑,红海的笑容很古怪很丑陋,他先是咯咯地笑,用手指着达生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的笑声却益加疯狂了。 你他妈的笑什么?达生恼怒地说。 红海的手指住达生的鼻子,仍然笑得说不出话,达生于是在鼻子上摸到一块粘涩的红斑,他知道那是猫的血,刚才不小心溅到的。达生想鼻子上有块红斑也不至于让红海笑成这样,他猜红海可能看见了杀猫的举动,但是我杀猫关你屁事,达生想杀一只猫也不至于让你笑成这样。 你他妈的到底笑什么?达生几乎是怒吼着问。 你杀了一只猫,红海一边笑着一边又拼命忍住笑,他喘着粗气说,我看见你杀气腾腾地走来走去,我以为你在这里跟谁摆场子,结果你杀了,杀了,一只猫,笑死我了,我肚子疼了,哈,杀了一只猫! 达生想他果然是在讥笑我杀猫,但他哪里知道那猫是非杀不可的。他哪里知道我遇到了什么怪事。达生瞪了红海一眼,他说,我喜欢杀猫,关你什么屁事? 香椿树街的男孩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红海捂着腹部突然感伤起来,他说,一条好汉也不会有了,全是草包和狗熊,都说李达生会是个人物,李达生只会杀猫,杀一只猫真要把我笑死了。 你好汉,你怎么不去杀人?达生下意识地抢白了一句扭头便走,但红海对他的嘲弄就像一颗石子嵌在他的自尊心上,他觉得头顶上有火愤怒地窜起来,操你妈的,狗眼看人低,达生对着打渔弄口的电线杆劈了一掌,猛地回头对红海喊了一声,谁是好汉我们半年见分晓。 达生的誓言给红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不知道达生所说的半年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半年以后,才见分晓?直到后来达生的名字终于被整个城市的少年广泛传颂,打渔弄的红海扳指一算,距离达生的半年时限还绰绰有余,因此红海认为达生提前实现了他的誓言,而香椿树街的少年们在他的呼唤声中,终于冒出了一条真正的汉子。 二十一 骚货金兰在石桥上生下了她的孩子,金兰分娩那天她还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混在早晨的人流里去玻璃瓶工厂上班,走过石桥的时候突然想上厕所,厕所在石桥的那一端,金兰刚刚爬到桥顶就失声大叫起来,出来了,出来了,谁帮帮我,快来帮帮我! 那天早晨石桥那里一片混乱,好心的人们在桥上窜来窜去地寻找剪刀、纱布和平板车。 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叙德正巧骑着装满玻璃瓶的三轮车路过石桥,一个妇女心急火燎地冲上来拦住他的车子说,快送金兰去医院,真该死,那糊涂女人把孩子生在石桥上了!叙德说,哪儿不能生孩子?我要去药厂送玻璃瓶,送了她这些玻璃瓶怎么办?那妇女指着叙德的鼻子说,你的人心不是肉做的?人命要紧还是玻璃瓶要紧?叙德朝桥上眺望着,他看见一群人乱糟糟地抬着金兰往桥下走,当然人命要紧,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叙德这么嘀咕着已经给三轮车调了头,救人要紧,他又夸张地喊了一句,然后便把一捆捆玻璃瓶从车上卸下来。 金兰被几个妇女七手八脚地抱上车,叙德回头朝她瞥了一眼,看见一张苍白失血的脸。 金兰紧紧闭着眼睛,双颊上凝着几滴泪珠,不知是疼痛还是害怕的缘故,叙德想这个女人确实糊涂透顶,别人在医院里生孩子,她却跑到石桥上生孩子。嘈杂声中有两个妇女也爬上了车子,其中一个抱着新生的婴孩,婴孩被谁用一件卫生衫包着,外面又裹了件塑料雨披,叙德看见了婴孩紫青色的沾有血污的小脸,还有潮湿的黑得出奇的头发,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自己与婴儿之间存在的联系,他的心跳突然加剧,脱口问道,男孩还是女孩?怀抱婴孩的妇女用一种莫名的快乐的声音说,是个男孩! 一群孩子追着叙德的三轮车跑,叙德不得不常常回头威胁他们,滚回家去,偷看女人生孩子,警察会来抓你们。叙德叫喊着已经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心中的惶惑多于欣喜,但他忍不住地嘿嘿笑了。叙德听见车上的两个妇女的议论,一个说,孩子怎么不哭了?会不会给痰噎着?另一个说,拍拍他屁股,让他哭,叙德对于生孩子的事情一窍不通,但他忍不住也喊了一句,拍他的屁股,让他哭。 塑料雨披里的婴孩哇哇啼哭起来。怎么哭得像猫叫?叙德回头一瞥,看见金兰的眼睛又像往常一样脉脉含情了,只是这次她睬视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她的新生婴孩。心肝,我的小心肝,他听金兰的喃喃低语,为什么要用这种甜腻而滑稽的称呼?女人都喜欢这一套,叙德想即使是非同凡响的骚货金兰,生了孩子也就与所有的良家妇女一样无滋无味了,譬如现在,她的目光多么痴迷愚蠢,她甚至无心朝他看上一眼,叙德断定金兰不知道是谁在蹬这辆三轮,她只要把头朝后偏转一下就看见他了,可她始终顾不上看他一眼。 老朱从理发店那里冲过来,他想爬到叙德的三轮车上,被叙德拒绝了。你别上来,我蹬不动。叙德很不客气地推了推老朱,他说,你把我当车夫啦?你走着去,不愿走路就借辆自行车去。 老朱慌慌张张跟着三轮车奔跑了几步,车上的两个妇女对他嚷嚷道,快回家拿点红糖,快回家把她的短裤拿来,多拿几条,哎,还有小孩的衣服准备了没有?一齐拿来。老朱嘴里连连答应着,跑出去几米远突然想到什么,又返回来拉住三轮车的挡板,他对抱婴孩的妇女说,给我看看孩子。那妇女就把婴孩的脸转过去让他看。老朱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迷惘,他问两个妇女,你们看孩子像谁?两个妇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像金兰呀,眼睛大,鼻梁高,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老朱如释重负地咽了口唾沫,说,像她好,像她漂亮,像她就好了。 叙德很快明白了老朱那个问题的实质,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暴露什么,但他忍不住喉咙里轻蔑的怀有恶意的笑声,于是车上车下的人都听见了叙德的几声刺耳的冷笑。 泡桐树的紫色花朵无力地掉落在香椿树街街头,春天渐渐地深;风也渐渐地热了,开始有人在特别闷热的日子里预测今年夏天的气温,肯定又是热死人。每年都有些怕热的人对夏季表示恐惧,但这并不意味着香椿树街人都喜欢怨天尤人,有人喜欢温和的春天,也有许多女孩缝好了去年上海流行的白裙等待着夏季来临,就像一些老人对这年凶祸不断概括为流年不利的恶兆,而街头更多的孩子则东跑西颠地寻觅那些发生过死亡事件的场所,他们喜欢看死人,铁路道门、护城河的木排、钢轨厂的建筑工地,即使需要横越整个城市他们也在所不惜。 许多人身上的皮炎症状不知不觉消失了,当最后一片疮痴被剥除,他门发现这种流行病归罪于化工厂和食用水不免牵强,或许人跟树木一样也需要蜕皮换叶的,再说老皮蜕除新皮成长又有什么不好?于是人们对这个街区环境的怨恨再次消释,他们的心情也像暮色的天空一样明朗而美好了。 东风中学的高音喇叭在放学以后反复插送着一支歌,是一个嘹亮而浑厚的女高音,反复颂唱着香椿树街人从来没见过的马。 马儿哟—— 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 放学的孩子列队走过香椿树街时齐声合唱这首歌: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啊,孩子们回家告诉父母,他们将在六一儿童节登台合唱这首歌。一支优美动听的歌在香椿树街是很容易被普及的,后来大人们便也在上班途中哼唱起这首歌来。 鸡鸣弄里的几户人家对于他们的邻居老朱夫妇一直是特别关注的。因此他们对老朱金兰反目成仇的过程也一清二楚,据说金兰初为人母时还是像以前一样过着受宠的日子,金兰白白胖胖的,终日抱着儿子在鸡鸣弄里徜徉,她家门口放着一只脚盆,婴儿的尿布潮了就被金兰扔进那只盆里,邻居说,那么一大盆尿布等老朱回来洗?金兰嫣然一笑,一边逗孩子一一边说,当然是他洗,他不洗谁洗? 邻居们说老朱是受了他母亲挑唆后拒绝洗尿布的,老朱把他母亲从乡下接来,原来是让她伺候产妇和婴孩的,但那个乡下老妇不划从哪儿听说了婴孩的来历,从此天天唉声叹气的,金兰起初对老朱的母亲视若无睹,她不跟她说话,要说也是这么说,喂,水开了,喂,饭烧焦了1那一锅饭给谁吃?我最不要看那种寡妇脸,金兰对邻居们讲,人忻,开凡小心的好,何苦天天阴沉着脸?脸上舶皮都要绷坏的。邻居们对这种婆媳纠纷向来待育公正的态度,她们说,你婆婆对你还不错,她人很老实的。但金兰冷笑着说,老实个屁,你门不知道她整天跟在老朱身后喊喊嚏嚏的,金兰说着脸上义露出一。种骄矜之色,哼,乡下女人就是蠢,她说,她以为老朱会听她嚼舌头?我跟老朱做了多少今夭要,我要是拿不住他还做什么夫妻? 盆兰无疑是对家里的现状过于乐观了。老朱的母亲开始对男婴表露出各种厌恶和仇视,有一一次金兰亲耳听到她在老朱面前响咕,做牛做马的图个什么?你辛辛苦苦的养一只猫,养的却是只野猫,这算哪一出呢?老朱佯装没有入耳,但金兰在旁边恨得直咬牙。到了夜里金兰就在床枕上发威,她说,我再也不要看她的冬瓜脸,玻璃瓶厂那些冬瓜脸够我受的了,在家里还要看那种脸,不要看,让她回乡下去,老朱为他母亲辩护道,她是看不惯你,喜欢说些闲话,不过你也别太逞凶了,夹着点尾巴做人吧,这句话立刻把金兰激怒了,金兰几乎把老朱推到了床下,让我在她面前夹着尾巴,金兰尖叫起来,是我养她还是她养我?凭什么让我夹着尾巴?老朱那时明显地生气了,但他还是朝金兰做了个放低音量的手势,谁也别夹尾巴了,你们和平共处,老朱最后悻悻地说,苏修和美帝都在搞和谈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平共处? 老朱的母亲也许偷听了儿子媳妇的私房话,那个矮小而健康的乡下妇人第二天就拂袖而去,临走给老朱丢下一番话,这样的女人不如不要,这样的儿子不如不要,老朱的母亲告别儿子时热泪纵横,她把儿子的钥匙从老式荷包里一把把地掏出来,交到老朱手上,看住你的钱,看住你这个家,她说,你家里有黄鼠狼。 鸡鸣弄的邻居们看见老朱和他母亲拉拉扯扯地走,母亲要走,儿子欲留,那种场面使旁观者看得几近落泪,他们听见金兰正在窗后为男婴唱着即兴编排的摇篮曲,金兰对窗外的一幕似乎无动于衷。那些素来歧视金兰的邻居便想到一个冷酷的现实,坏女人就是坏女人,一个坏女人是会让你膛目结舌,一个坏女人的典范就是骚货金兰,她总是在勾引诱惑一些人,也总是在嘲弄伤害另一些人,于是有一个仗义直言的男人在鸡鸣弄口拦住老朱说,老朱,你那手除了理发还会干什么?你他妈的不会握拳头吗? 老朱送走了母亲,邻居们注意到他的脚步有点飘忽,他的枯瘦的面容阴郁如铁,谁都知道老朱是个讨厌暴力的男人,他会对金兰干点什么?邻居们心中无数,但是当天中午他们就听见从老朱家里传来惊雷似的一声怒吼,不洗,让你的姘头来洗!紧接着一只木盆沉闷地从他家门内飞出来,各种颜色质地的尿布纷纷扑倒在地上。 多少年来终于看见老朱向骚货金兰发怒了,鸡鸣弄的邻居们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礼拜天叙德独自在家。金兰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中有一页婴儿钻出母亲子宫的图画,叙德盯着这一页胡思乱想,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就这么出来了,叙德想这件事情其实是很容易的,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是书上的图画比他的想象更加精确,更加具有说服力。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他以为是父母从医院回来了,他记得母亲说过要在礼拜天把父亲接回家。叙德匆匆把书塞到枕头下面去开门,他没想到是怀抱男婴的金兰站在门外。 你来干什么?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你不好好在家带孩子,窜东窜西地干什么? 我要出门了,到青岛去,我外婆和姨妈在那儿,他们都很疼我。 你到青岛去关我什么事?去吧,你这种人在这里也只会制造混乱。 狠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不能让我进去说话?你现在是跟我划清界线了? 界线是划清了,不过你还是进来吧,我又不怕你强奸我,说,你慌慌张张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两个箱子寄放在蚂头装卸队,你帮我拎一下,拎到火车站就行了。 怎么不让老朱拎箱子?他是你的长工,我不是。 让他知道我就走不成了,告诉你吧,我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老朱把你打出家门了?老朱敢打你了?要不是派出所准备抓你了? 别跟我媳皮笑脸的,我讨厌你这副嘴脸,我讨厌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我要离开这条该死的街,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不回来能吓住谁?谁也没想留你呀。 好了,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说什么都是白说。其实我金兰要找拎箱子的人还是能找一大把的,我让你送我是让你多看几眼这个孩子,你沈叙德不是傻瓜,你该知道我的用心。 这么说你让我做了搬运夫还要我感谢你?不就是拎两只箱子吗?说那么多废话,别说两只箱子,就是八只箱子我照样拎着走,走,走,送你去青岛。 午后艳丽的阳光照耀着礼拜天的街道,叙德跟在金兰身后,始终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街上人多眼杂,金兰怀里的孩子又不合时宜地啼哭起来,叙德前后左右观察着行人的眼色和表情,觉得浑身别扭,他疾走几步超过了金兰,说,我在前面走,你别让孩子哭,再哭堵住他的嘴。他不知道金兰在出逃途中何以悠然至此,金兰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想把他呛死呀? 他们从护城河边抄了小路朝火车站走,金兰去装卸队取箱子的时候叙德抱了一会儿男婴,叙德的脑袋几乎俯在男婴粉红色的小脸蛋上,他像是研究一件瓷器那样研究着男婴的外貌。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但叙德觉得男婴憨态可掬的样子与他幼年时的照片非常相似。金兰在旁边看着他,嫣然一笑道,大狗嗅小狗,嗅出什么名堂啦?叙德就把孩子塞给她,提起了两只皮箱,他说,孩子的身上有一股香昧。 远远地看见了火车站笨重的建于旧时代的青灰色建筑,那团杂乱的嗡嗡之声现在也听得清楚了,是一个女播音员预报车讯和另一只喇叭播送歌曲混淆后的声音。火车站的特殊气息使叙德莫名地感伤起来,他记得小时候常常与达生红旗他们溜到火车站来玩,其实也不是玩,是靠在月台的铁栅栏外看人上火车,看火车启动。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叙德没想到火车站至今仍然给他以这种言语不清的悲哀和失落。当他把两只皮箱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火车站,操你妈的,金兰白了他一眼,火车站怎么惹你了?叙德笑着叹了口气,他说,怎么没惹我?老子从小到大没坐过一次火车。 叙德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成为后来事情变化的契机,或者那是金兰蓄意策划安排的结果。 他记得他在身上到处搜寻半盒香烟时金兰在一旁窃笑,金兰的笑容诡秘而意味深长,你没有烟了,我有烟,她一边摇着孩子,一边伸手拉开提包的拉链,亮出里面的三盒前门牌香烟,别动,她拍掉了叙德伸过来的那只手,她说,现在不给你抽,给你在火车上抽,够你抽到青岛了。 你让我送你到青岛?叙德大吃一惊,他说,你让我一起上火车? 眼睛别瞪那么大,你不是说从来没坐过火车吗?这回就坐上一天一夜,一起去青岛,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金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叙德的脸,她说,你别担心车票,火车站我很熟,检票员和车上的列车员都是老熟人,跟他们打个招呼就上车了。 你疯了。你去青岛走亲戚,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傻瓜,你跟我一起住我外婆家,带着孩子一直住下去,他门没见过老朱,我就说你是我男人。 你疯了。冒名顶替?我要冒名也不冒他的名。 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你不知道青岛有多美,就在海边上,夏天可以在海里游泳,你不是喜欢游泳吗?金兰说着把孩子塞给叙德,再次拉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拽出一件没有袖子的毛衣,她说,这毛衣快织好了,不准备给老朱那杂种穿了,给你穿,你不用担心没衣服穿,到了青岛什么都会有的,我在那里有很多亲戚很多朋友。 你让我这么说走就走。叙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冽开嘴笑了,他说,我们三个人坐火车,弄得真像是一家子了,别人会说,沈叙德跟金兰私奔了。 就是私奔,胆小鬼,你到底敢不敢?给我一句话,你要是做缩头乌龟,我也不勉强你,我什么时候勉强过男人?别说是你,就是美男子王心刚我也不会勉强他。 你别吵,现在是革命的紧急关头,让我考虑一下,不,让我掷分币来决定,叙德从裤袋里挖出一个分币,放在手心里旋转着,国徽朝天我就上火车,叙德说,要是看见稻穗我就回家。 镍币落在候车室肮脏的水泥地上,蹦弹了几下,两个人的脑袋都急切地俯下去,是金兰先失声叫起来,国徽,国徽,我就猜到是国徽。 候车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掷分币的一男一女和他们的婴儿。受惊的婴儿哇哇地哭了,怀抱婴儿的女人却满面喜色,她一下一下地推揉着那个衣冠不整的青年,最令人迷惑的是那个青年,他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台,嘴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人们猜测他是在模仿火车汽笛,可是那么大的人为什么还要学火车叫?因此那些人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发现那个青年动作莽撞,而他的神色一半是欣喜另一半却是迷茫。 叙德上火车的时候仍然跟着一双人字拖鞋。 去北方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路桥,铁路桥横跨在香椿树街上空,多少年来香椿树街的人已经习惯于让火车在他们头顶上通过,穿越铁路桥桥洞时他们小心地躲避着火车头喷溅的水雾,他们能看见货车运载的坦克、汽车、煤炭以及那些被油布包裹的货物,但他们难以看清客车车窗边的人脸,那些人的脸总是像飞一样地稍纵即逝,有一天人们熟识的叙德和金兰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了,但谁也没看见那对私奔的男女。 寄居在铁路桥桥洞里的异乡夫妇在桥下捡到了一把铜质钥匙,他们估计钥匙是被火车上的人扔下来的,火车上的人会扔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水果核、糖纸、烟盒、酒瓶和塑料片,但扔钥匙似乎是第一次。异乡人夫妇看见钥匙上粘着一小块胶布,胶布上写了个字:沈。男的认识字,他说,丢钥匙的人姓沈,他猜那是一把房门钥匙,也有可能是工具箱的钥匙。异乡人夫妇随手把钥匙扔在煤渣堆里,他们对姓沈的人从火车上扔下钥匙的原因不感兴趣。 二十二 朋友们不知不觉地分道扬镳了,男孩与女孩不同,女孩之间好得形影不离,如果突然不好了,那肯定是拌嘴赌气的缘故。男孩却不是这样,就像达生那天在城东皮匠巷一带闲荡时,突然想起了叙德和小拐,还有身陷牢狱的红旗,他们的脸那么熟悉而主动,却又是那么遥远,达生模着前额追索他与朋友们分手的原因,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 整条香椿树街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大人物,没有一处热闹有趣的地方,没有任何一种令人心动的事物,达生每次走到北门大桥上回首一望,心中便泛出一些酸楚和失意,他想打渔弄红海那番话是对的,而城东斧头帮那些人对香椿树街的轻侮也是合情合理的,他们说,你们那条街是烂屎街。 达生吹着回哨沿城墙往城外走,也不总是去城东,有时他也搭公共汽车去城南,春天的时候达生常常漫无目的地游逛,期望在路途上遇到某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在汽车上他看见一个瘦小的穿解放鞋的男人被人们揪住,他的手伸到一个妇女的提包里去了,那个男人像一件木器似地被车上的人推来推去,到处嗑嗑碰碰的,撞到达生面前时达生飞起一脚踢在小偷的胸部,这叫追心脚,达主咧嘴一笑,他看见那小偷捂住胸痛苦地滚在车厢地板上,旁边有人说,送他去派出所,教训几下就行了,你不能这么踢他,踢死了他怎么办?达生说,踢死了也是白死,偷东西?什么坏事都比偷东西好,这种人才是烂屎。公共汽车停在城北派出所的门前,有人把木器般的小偷架下汽车,达生看见小偷脚上的解放鞋脱落在车门口,他弯腰捡起了那只鞋子,猛地一扔,那只解放鞋落在派出所的屋顶上,达生搓了搓手说,派出所有什么了不起?派出所里的人也是烂屎。 但是汽车上的插曲改变不了达生孤独而焦躁的心情,在皮匠巷里他差点和一对年轻的情侣动手,他们擦肩而过时达生发现那个男孩在瞪他,达生就站住了说,喂,我脸上有字吗? 那男孩一边走一边说,谁这么欠揍,跑到皮匠巷来吹口哨?达生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在十步街屈辱的遭遇,血往头顶冲溅,达生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男孩的衣领,他说,烂屎,你这样烂屎也敢跟我叫场?那个男孩显然无所防范,他的头艰难地转了一个小角度,看不见达生的脸,便看着身边的女孩问,谁呀,谁这么欠揍?那个女孩慌乱的目光朝达生匆匆一瞥,突然尖声大叫起来,快跑,他是城西黑阎王,他从草篮街越狱逃出来了! 达生没有料到女孩会把他当成黑阎王,他看着那对情侣像惊兔一样跑过街口,过了很久才嘻地笑出声来,他想他只是摆了一个架式,他们居然就把他当成了城西黑阎王,可见皮匠巷的人也是烂屎。城西黑阎王在一次群架中手刃八条人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达生听说过那人的威名却无缘一睹其风采,他不知道皮匠巷的女孩为什么把他错认成黑阎王,或许他的相貌酷似黑阎王?或许黑阎玉的架式也是像他一样首先抓住别人的衣领? 我是越狱的黑阎王,黑阎王光临皮匠巷了,达生后来怀着这种有趣的臆想朝猪头家走去。猪头家在皮匠巷的桃花弄的丰收里,这就意味着达生需要走过一些羊肠般弯弯曲曲的小道,达生虽然只去过一次猪头家,但他记住了猪头那次对他的激赏,猪头说,我们不跟香椿树街的人玩,但对你李达生例外,你还是有一点级别的,跟我们玩的人都有点级别。达生因此也记住了猪头家扑朔迷离的方位,达生没想到在丰收里门口被一根绳子堵住了去路。 绳子的一头拴在石库门门框上,另一头捏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手中,小男孩很黑很脏,他的腭骨则很明显地向前突出,达生一眼就认出那是猪头的弟弟小猪头。 小猪头,放下绳子,达生说,让我进去,我要去找你哥哥。 通行证。小猪头向达主伸出手说。 什么通行证?小猪头,你他妈的不认识我了? 我不认识你。通行证,小猪头仍然向达生伸着手。 嘿,到这里来要通行证?嘿嘿,你们家成了什么司令部啦? 我们家就是司令部,他们正在开会,我哥哥说陌生人没有通行证不准进来,小猪头说,你到底有没有通行证?没有就给我退后三公尺。 小猪头,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我想进就进,别说是小小丰收里,就是市委大院我也照闯不误,把绳子拿走,放下,你不放别怪我不客气喽。 胆敢闯入司令部?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都不认识,还在这里站什么岗?达生拧了一把小猪头的耳朵,他迟疑了一下,突然响亮地说,城西黑阎王,黑阎王,你听清了吗?快去通报你哥哥,就说黑阎王越狱出来了。 小猪头怀疑地扫视着达生,一只手把绳子熟练地扣在门框上,我去报告,他说,你现在别进来,否则你要吃拳头的。 达生看见小猪头飞快地奔向夹弄深处,他用脚踢着丰收里的石库门,嘴里哺咕道,通行证?从电影里学的,小孩才喜欢搞这一套。很快地达生看见一群人出现在光线阴暗的夹弄里,他们慢慢地鱼贯而来,步态显出几分犹豫,为首的就是猪头,达生看清楚猪头裸着上身,肚腹和双臂各刺了一条青龙,猪头的脸上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的表情,达生不由得笑了一声,他大声说,开个玩笑,是我,是城北李达生。 猪头现在就站在达生面前,还有五六个人站在猪头身后,他们之间仍然隔着那根绳子,猪头用一种古怪的富于变化的目光审视着不速之客,先是释然,而后是惊愕和愠怒,最后便是轻蔑了,猪头的手按在绳子上,让达生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拉绳放人的意思。 你来干什么?我们有事。猪头的手指沿着腹部青龙的图形滑动了一圈,他说,什么狗屁黑阎王,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黑阎王越狱出来,我这里不让进就是不让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