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裕进除出略嫌天真,甚么都好。 ※ ※ ※ 裕进最大的资产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媳妇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顾。祖琳伸手去摸他面颊。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取出指环,套上她左手无名指。 “说好。”他轻轻央求。 “好。”她紧紧握住他双手。 “干杯。” 祖琳把香槟喝净,“我得通知父亲。” “我已事先知会过教授。” 对于他的尊重,祖琳有点感动。 “那么,你的家人呢?” “我会告诉他们。” “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裕进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脸旁。 “婚礼愈简单愈好。” “百分百赞成。” 一小时后,回到课室,胡祖琳已是陈裕进的未婚妻。女同事都凑热闹过来看订婚指环,钻石一闪,裕进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试戴的情景来。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还给他。 --是她不要,才轮到其它人。 喜讯宣布后祖母最高兴,“到太婆婆家来度蜜月。” 裕进笑问:“有甚么好处?” “有一块碧绿翡翠等着她。” “唏,祖琳是西医,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边听见,连忙分辩:“噢,西医也是人,我才喜欢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电话那一头也听见了,“你看,裕进,每一个人都那么开心。” 这是真的。 陈太太头一个松口气,经过那么多灾劫,总算有人接收了这个蠢钝儿,而且资质那样优秀的一个女生,真值得庆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来奉献给这对新人,祖琳看到那般无私的爱,十分感动。 陈家上下忽然把私隐朝祖琳申诉。 --“祖琳,我身上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畅通,如何是好?” “裕进那个妇产科医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们做全身检查。 他们在初冬注册结婚。 仪式简单到极点,光是签个名字,交换指环。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争论。 裕进说:“为甚么不邀请你母亲?” “她会带那个外国人来。” “可以向她说清楚。” “这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毋须知会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长增加麻烦:‘这是我母亲,这是她现在的丈夫……’” 裕进不出声。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 ※ ※ “我不想你家人对我有坏印象。”祖琳说。 裕进:“他们爱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来。”祖琳无比固执。 “好,好,一切由你决定。” 祖琳觉得遗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无可避免。 注册那天,祖琳抬头,看到她母亲独自出现,打扮得十分得体,站在她父亲身边,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祖琳又庆幸人都到齐了。 “是你叫她来?” 她轻轻问裕进。 “不,不,不关我事。”裕进佯装害怕。 “是谁?”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过来说:“是我。” 他不想女儿日后遗憾。 祖琳紧紧拥抱父亲。 在注册处楼下对面马路,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欧洲跑车里,静静凝视门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边。 终于忍不住,阿芝轻轻问:“赶得像蓬头鬼一样,老远跑来波士顿大学区,找到这间政府大楼,已在门口等了半小时,做甚么?” 没有回答。 阿芝咕哝:“你愈来愈怪了,心理医生怎么说?叫你打开心扉……” 忽然之间,大厦门口出现一大群人,阿芝噢一声,她明白了,站在当中,被众人簇拥着的,不正是陈裕进吗?原来如此。 这分明是一场婚礼,新娘子穿乳白色套装,头上戴一只小小头箍,轻巧的网纱罩住额头及眼睛,可是光看脸胚下截,都觉得十分纤瘦。 他们站在门口拍照片。 新娘体态修长,因为身段不显,才分外高贵。 谁也没发觉对面街的观光客。 阿芝说:“陈裕进一点也没有老。” 仍然听不到回音。 阿芝叹口气,“到今日还看不开?” 印子这才开口:“那新娘明明该是我。” “你肯吗?是你自己弃权。” “他不愿再等我。” “明智决定,叫人等到几时去,八十岁?” “阿芝,当心我开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东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损失。” 印子目光呆滞,渐渐泛起一层泪膜,终于落下泪来。 “唉,得不到的始终是最好的。” ※ ※ ※ 众人欢天喜地拍完照,高高兴兴上车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头了吗?”阿芝说。 印子开动引擎。 “你怎么知道今日他结婚?” “他写信告诉我。” 阿芝不置信,“你们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说明是最后一封,婚后他需忠于妻子。” 连阿芝都说:“这人,有点意思。” “我不该放他走。” “时光回头,印子,你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别难过了,荷里活有好角色等着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别使小性子,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印子喃喃说:“我像一个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也学着谈恋爱,亦做事业,但午夜梦回,一直戚戚然郁闷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欢看科幻小说。” “最近我时时用他送我的天文望远镜望向苍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来接我回去,我不属于这里。” 印子声音中无限荒凉。 阿芝有点恻然,“于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内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欢那票人。” “我们现在又去哪里?” “到巴黎去疯狂购物。” “谁付帐?”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为已经支开话题。 可是那一晚回到纽约,深夜,起来取水喝,看到印子聚精会神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画蔓藤花纹。 阿芝轻轻问:“还没睡?” 印子抬起头来。 阿芝说:“郭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你,覆了没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声关掉灯。 阿芝只得噤声。 第二年春天,裕逵诞下女婴。 上午还好好地做家务,傍晚进了医院,凌晨三时就生了,十分顺利。 陈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说:“我马上来。” 裕逵亲自在电话里说:“妈,明早来未迟,应乐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块头,十分可爱。” ※ ※ ※ 陈太太醒了,四处打电话报喜。 她告诉裕进:“你负责通知太婆。” 裕进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个女孩。” “这个年头,男女一样啦。” 裕进感喟:“不,女性比我们能干得多。” 祖母笑,“看样子我们真的要乘长途飞机来看婴儿了。” “祖母,”裕进忽然问:“她还有没有来看你?” “她?”祖母一怔,“呵,她,是,她。” 裕进追问:“还有来吗?” “人是许久不见了,忙,常常在外国,可是每逢过节,总着人送礼物来,农历年搬来两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纪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来香气扑鼻。” 裕进默然。 “裕进,你已经结婚,心中不应还有别人。” “是,祖母,你说得对。” “生活好吗?” “十分踏实。” “祖琳人品学问相貌都一流,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气。” “那当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裕进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访婴儿。 那幼儿与她母亲般好性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饱了躺在小床里,一声不响。 大人探头与她打招呼,她会笑,嘤咛作声。 那么讨人喜欢。 裕进忽有顿悟。 看,反正来这世界一场,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欢喜,为甚么要与制度或人情世故作对呢。 这小小孩儿比他还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轻轻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毛毛头忽然吐奶。 裕进怪叫。 大家都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