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迎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的声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日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还不算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的声音,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今日你声音伤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时感怀。” “恭喜你,今晚见。” 这次由袁松茂开车送他到飞机场。 “你们家真温暖,又好客,真难得。” ※ ※ ※ 裕进微笑,“既然喜欢,多住几天。” “过几日我又得回去搏杀,不能走开太久,否则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说。 “说得怪恐怖。” “妖兽都市,抢食世界。”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已经习惯做一头狼,在这里会觉得闷,我又不爱大自然,不比你,抬头看到蓝天白云都那么高兴,我野性难驯。” 裕进开玩笑,“对,像你这种人,结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艳女身边,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继续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没有?” “快啦。” 到达另一头,一出去就看见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闲地向他摆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进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过几天也许就会降雪。” 祖琳开着一辆吉甫车,在雨中谨慎驾驶。裕进发觉她打扮整齐,像是做客人似。 “有约会?” “约了你呀。” “你戴着珍珠耳环。” 她沉默一会儿,“家母今日订婚请客。” “去了没有?” “想半天,决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头,“谢谢你,裕进。” “唏。”裕进打蛇随棍上:“男朋友要来干甚么?” 祖琳笑了。 这是她的弱点,裕进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铺已关门,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们先到那里去挑选礼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进拣了两套丝睡袍及两只精致瓷杯,一转身,想到当年陪印子去选他妹妹的生日礼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旧欢如梦,裕进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鲜红色百子被面,绣花的一百个小孩都梳着冲天辫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爱到极点,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走了。”裕进拉起她的手。 到了饭店,宴会已经开始,但立刻有人腾出空位来给他们。原来祖琳妈的对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兴。 裕进为迟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顿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时。 祖琳十分沉默,裕进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说:“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没人注意我,原先还以为有人会在我身上贴‘油瓶’字样。” ※ ※ ※ 裕进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个年轻西医,怎会晓得这种封建歧视的字眼?” “根深柢固,无法摆脱。”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进,谢谢你。” 他对她有爱意吗,裕进肯定不止一点,可是同他第一次爱人不能比。这次,他是有条件的。有意无意提起:“西医也好,巫医也好,嫁夫随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顺公婆。” “工作归工作,家里要照顾周全,勿叫我与家务助理一起吃饭。” “赶快生养,陈家最爱孩子。”祖琳涵养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经过纽约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裕进心血来潮,推门进去。店员过来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订婚戒指。” “这边,有成套的结婚、订婚指环,请问先生你预算如何?” “尽力而为。” “我给你看这枚近两卡拉的钻石。” 裕进只望一眼,“小了一点。” “那么,先生,这一枚两卡拉六五。” “这颗很好,她手指是五号。” 裕进掏出支票簿。就在这个时候,珠宝店贵宾厅门打开,一个美貌女子走出来,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进一抬眼,发觉他认识这女子。 正想转过身子,人家先走过来照呼他:“裕进,记得吗?我是印子。” 裕进不得不勉强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没有忘记他。印子衣着时髦而低调,她只穿一套铁灰色外套长裤,当下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裕进,握着他双肩摇两摇,并没有实时道别的意思。 她探头看那只指环,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视一番。 店员笑了,“是送给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却答:“不,不是我。” 店员立刻噤声。 “戒指漂亮极了,她会很高兴。” 她脱下指环,着店员放进盒子包好。裕进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进发觉印子身边没有大腹贾,“一个人?” 她笑吟吟答:“别小觑我,买一件半件珠宝,还需要人陪不行。”裕进只是陪笑。 “我有间公寓在附近,裕进,请来喝杯茶。” 他本来可以说“我约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许我那样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险”,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荣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们走出珠宝店,就转到杜林普大厦,连马路都不必过。 ※ ※ ※ 裕进问:“就这里?” “是,市中心歇脚处,贪它方便。”印子说。 “你环境真是大好了。” “托赖,过得去啦。” “听说这类高贵共管公寓入住之前业主团要查身分。” “是吗?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进微笑,啊,已晋身做国际级明星了。 公寓门打开,看到中央公园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进屋,五官渐渐挂下来。 “裕进,你要结婚了。”语气凄。 裕进轻轻说:“有这个打算。” “是位甚么样的小姐?” “读书人。” 他取出皮夹内小照让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视相中人,照片虽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丧地说:“与你真是一对。” “谢谢,她未必答应嫁我呢。” “甚么,不嫁陈裕进?” 裕进微笑,“你也没嫁我。” “我配不上你。” “对,甩掉我还是因为我太好的缘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的脸。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厨房去。 裕进参观她的睡房,真没想到会那样简单,只得一张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闹钟。 刘印子反璞归真了。 另一个房间是书房。裕进一眼就看见一具小型天文望远镜,咦,好眼熟,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摆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吗。原来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带着走。 裕进低下头,人就在身边,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识,他们都变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过来,帮印子搬出茶点。 她坐下来,他看到纤细的足踝上有一个囍字。 “外国人看得懂吗?” 印子噗哧地笑起来,“她们也学着在身上写中文字,有一个金发女郎,在臂上纹了一个鸡字。” 裕进差点连茶也喷了出来。 “裕进,生活好吗?” 两个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却都想流泪。 “好,裕逵快做妈妈。” “我听你祖母说过。”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 ※ ※ “最危难的时候,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两个人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经已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 ※ ※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日的他已经老大。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沉思。对面坐着一个红发女郎,正在读一本叫《夜猫》的奇情小说,津津有味,不愿抬起头来。 即使是从前,裕进也不会随便同人搭讪,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但是他至今仍然独身。 裕进瞌上眼,睡着了。 到站睁开双眼,红发女郎已经不在。 这是人生缩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转冷,降霜,裕进穿上长大衣。 他照规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后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拢嘴,“裕进,做你岳父是我荣幸。” “我这就去见祖琳。” “祝你幸运。” 裕进在医学院门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来了,他叫她,她转过头来,素净纯真的小脸叫人怜爱,他绝对愿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话说。” “一小时后我有课。” “一定准时送你回来。” 他载她到附近公园,拿出野餐篮子,挑一张长凳坐下,打开篮子,斟出香槟。 祖琳笑,“这是干甚么?” 裕进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傻气,只见他放下酒杯,取出蓝色小盒子,轻轻说:“请答应与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样,自十一、二岁起就不住想象将来甚么人会来向她求婚。 今日,这一幕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