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郭学球:“让我做你的导游。” 印子:“你熟悉哪边?” “我有生意在欧斯陆。” “那么我们约定了。” 她也没有甚么奢望,二十岁出头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觉得男欢女爱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机会,需要付出代价也太大太苦,不如做个舒适的旁观者。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经足够。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内心已经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这件可怕的事。 戏出来了,一场试映,已叫观众惊骇赞叹。 影评人这样说:“刘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导自演,把现实生活经历灌注到戏里。” “一个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剧中人一样,刘印子也是一个混血儿。” “终于有了会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戏上演以来,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实。因为她知道,即使万一摔下来,她也已经赚得足以一生享用的声誉,这真是一项最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乘船欣赏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挂念。 真的吗?心底深处,仍然有一个人。裕进,这个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吗,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会不会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图案? 这个时候,裕进与他的学生正在踢泥球。 球场连日大雨,泥泞不堪,男生忍了几日,瘾发,技痒,一见太阳,不顾一切下场。 足球飞出去的时候,夹着一大团泥浆,很快所有队员都变成泥鸭。 他们又发现另一边游戏,看见女同学走过,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拥抱。 少女们兴奋之余尖叫起来,一条街外都听得见。 裕进当然不敢对他的学生造次,他捧着球前去冲洗更衣。 在图书馆走廊附近他碰见了哲学系主任。 裕进低着头想混过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进吗?” 裕进不得不立正了说:“是我。” 胡教授说:“裕进,我同你介绍,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见有人浑身泥,颜脸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进忽然淘气,把球夹在腋下,抢前双手紧紧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摇了几下,“你好,幸会,欢迎大驾光临。” 那胡小姐穿着一身骄傲的白衣,被裕进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为忤,“裕进,来喝下午茶。” ※ ※ ※ “我更衣就来。”裕进说。 一抬头,看到冷冷的一双大眼睛。天涯何处无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她的灵魂。 裕进换上便装,骑脚踏车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点杨桃灯,裕进抬起头看到各式花灯,不禁想到童年好时光。 他曾问印子:“中秋节你们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从来不过节。” “甚么,不讲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故事?” “别忘记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觉特别难过,她的心,别有所属,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她当务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换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楼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来。她一时没把陈裕进认出来,随口问:“找人?” 裕进脱口念出十四行诗:“你拥有大自然亲手绘画的面孔,是我爱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谁?” 胡教授出来一看:“裕进,快进来,司空饼刚出炉。” 裕进自脚踏车后厢取出两瓶香槟作为礼物。 胡祖琳纳罕:他就是那泥鸭,是父亲的学生? 裕进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来进修哪一科。 坐下,喝过茶,吃罢点心,裕进问:“请问祖琳读哪一科?” 祖琳一怔,“医科。” “呵,悬壶济世,那可是要读六年的功课。”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学系?” 胡教授大笑,“在说甚么啊,你俩是同事,不是同学,两个人都已毕业,是讲师身分。” 裕进很欢喜,原来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恋爱自由,有私奔主权。他松弛下来。 “祖琳,裕进很有才华,不拘小节,极受女学生欢迎,课室爆棚。” 裕进啼笑皆非:“这算甚么介绍?教授,我的好处不止那一点点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来他是同事,已经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脸都是孩子气。父亲请他来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会吗? 教授说:“祖琳,你做人太紧张,向裕进偷师吧,学学他的逍遥。” 裕进又抗议:“教授,我工作时也很认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来阻止。 “祖琳你真该松弛神经。” 裕进奇问:“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 ※ ※ 教授答:“她母亲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进不由得劝道:“胡医生,这是好事,你应当庆幸一位中年妇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个陌生人来教她如何做人,忍着不出声。 “你还霸住母亲干甚么,你早已长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说故事给你听。” 祖琳发呆,是吗,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为她幸福着想,对方比她年轻三年,可能贪她财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几岁?”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岁,我不可以追求你吗,十年八载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称赞:“说得好。”他真豁达,前妻将嫁人,他竟那样高兴。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风。裕进斟了香槟,给她一杯。 祖琳问:“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装出来,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烦恼?” “说来话长。” 黄昏,天色未暗,有理没理,月亮已经爬上来,银盘似照耀人间。裕进想起在邓老师处学来的诗词,他说:“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 祖琳指正,“这一句不同下一句挂单。” “应该怎么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华人总是奢望一些达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槟:“好酒。” “谢谢,一个朋友教会我喝这牌子。” “女友?” 裕进很温文的答:“不,她从来不属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这句话说出来,裕进自己吃一惊。能够这样理智客观地讲话,可见已经清醒了。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祖琳听到赞美,欣然一笑,全盘接受。 “你在医科专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进想:在他父母心中,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妇。假使印子有机会升学,她会挑选哪一科来读?医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岁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术、哲学、历史又过分虚无,计算机、机械、化学……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见他出神,轻轻问:“想甚么?” 他笑:“中秋节,吃月饼。” “我们家有苏州月饼。” “家母说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饼饼,不是妈妈。” 祖琳笑,“爱吃是福气。” 印度墨--0909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歔。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迎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腹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 ※ ※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脱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 ※ ※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