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关于永婷……” “永婷怎么样?” 丘太太涨红了脸,无法开口。 陈太太猜到最坏方面去,“永婷有病?” “不不不,唉,永婷订婚了。” “订婚?”陈太太呆住,“同谁?” 丘太太怪羞愧,“同一个叫辛褒的犹太人。” 陈太太张大了嘴,永婷不是裕进的女朋友吗,怎么忽尔分手改嫁外国人? 丘太太颓然,“我们做不成亲家了。” 两个中年太太互相呆视。 半晌,陈太太问:“这些年轻人,到底在想甚么?” 丘太太忽然落泪,“自幼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学芭蕾舞、弹钢琴、练中文,没想到最终嫁洋人。” “裕进已到欧洲去了,永婷怎么同他说?” “她说裕进祝她幸福,她指出裕进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子。” 陈太太喃喃说:“我不明白。” 永婷妈无法克服家有洋婿的反感,眼泪一直流下来。 陈太太连忙绞来热毛巾及斟出热茶。 永婷妈诉苦:“做母亲真没意思……” 不知怎地,裕进约印子在巴黎北火车站会面,那地方人来人往,扒手奇多,找人并不容易。可是他,眼看见了她,两人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彼此透不过气来。 印子说:“让我看清楚你。” 裕进笑,“我还是我,一成不变。” 印子摸自己的面孔,“我却再也不认得自己。” “是,”裕进微笑,“这是一只狗头。” 印子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工作完毕,她可尽情度假。 陈裕进与世无争,同他在一起真正开心。 “为甚么到火车站?” “乘火车去南部看堡垒。” “订妥酒店了吗?” “唏,去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睡在街边。” “可是,我有七箱行李。” “捐赠慈善机关,或是扔到河里。” “好,豁出去了。” 印子从未试过学生式旅行,乐得尝试,跟着裕进南下,在火车上看风景,累了,蜷缩在一角打盹。 身上的衣服稀绉,而且有味道,他们并不在乎,租了车,在乡镇小路上探访葡萄园,用有限法语,一打听,才知道已经来到著名的波都区。两人在农庄借住,一直游到马赛,走了几千公里,累了在花下休息,饿了吃海龙王汤,快乐过神仙。 不过,一路上也靠信用卡支撑。 终于,经过一间豪华酒店,“今晚,要好好睡一觉。”他们下榻套房。印子泡在大浴缸里,乐不思蜀,心想:与陈裕进余生都这么过,可需要多少经费呢?还在盘算,电话铃响了。 ※ ※ ※ 竟是阿芝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姐,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你影踪,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幸亏你用信用卡付帐,我才有你下落,印子,洪先生心脏病发入院,已经做过大手术,可是病情反复,未脱离危险期,他想见你最后一面。”印子震惊。 她一时间没有言语。 阿芝说:“在理,与你无关,在情,说不过去,你且回来见他一面,旅游的机会多得是。” 印子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去看过他,很可怜,英雄只怕病来磨,平日那样神气的一个人,此刻身上插满管子,动弹不得,子女远远站着等他遗言,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前妻不愿现身,印子,你想想。” 印子终于说:“我马上回来。” 阿芝松了口气,“难为你了。” 印子放下电话,披上浴袍。她看到裕进站在露台前看风景,背光,穿着内衣背心,美好壮健的身形尽露。 他没有转过身子,只是无奈而寂寥的说:“又要走了?” “我去一下就回来。” 裕进忽然说:“去了就不必回来。” 印子看着他,“你说过会永远等我。” 裕进答:“我反悔了,所有承诺均需实践,世界岂不累死。” 印子沉默。 “再等下去,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明白。” “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 “你回去吧,他们等着你。” “我只回去一刻。” 裕进忽然笑了,“今日一刻,明日又一刻,我同你不能这样过一生。” 他收拾证件,取过外套,拉开酒店房门,“再见。”竟潇洒的走了。 印子也没有久留,她立刻到飞机场去订飞机票。 归途中印子脚步浮动,一切都不像真的,阿芝立刻把她接到医院。 洪钜坤的实况比她想象中还要差。他整张脸塌下,皮肤似棉花般失去弹力,嘴与鼻、手及胸都插着仪器。 但是他还看得见印子。 “你-——”,他挣扎着动一动,神情意外,没想到印子会出现,随即闭上眼睛,看错了,他想,一定是幻觉,她怎么会来。 可是,那轻柔的声音传来。“吃得太好,是都市人通病,问你还敢不敢餐餐烤十八安士的红肉。” 是她,她真的来了。 ※ ※ ※ 他又睁开眼睛。 印子按住他的手,“痊愈以后,坏习惯统统改一改,多点运动,我讨厌哥尔夫,飞丝钓鱼倒是不错,要不,索性行山,或是徒手爬峭壁,唷,可以玩的说不尽,何苦天天坐在钱眼里。” 忽然之间,那铁汉泪盈于睫。 看护过来检查仪表,“咦,生命迹象有进步。”立刻抬头看着印子,“小姐,无论你是谁,留在这里不要走。” 印子轻轻说:“我想淋浴更衣。” 看护笑着同病人说:“这要求仿佛不算过分。” 洪钜坤握住印子的手,“不……” 印子无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言堂,专制、霸道、自私、不理他人感受。”洪钜坤不住摇头否认。 阿芝进来轻轻放下一只手提包。 印子说:“我借这里的浴室用一用。” 洪氏住的医院套房像豪华酒店一般,设备齐全。 印子淋浴洗头,不久套房内蔓延着一股茶玫清香,把消毒药水味统统遮盖过去。洪钜坤忽然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半晌印子穿着便服擦着湿发出来,看到长沙发,便躺下看杂志,“我睡这里就很好。” 顺手取过茶几上水果咬一口。 洪钜坤轻轻问:“男朋友呢?” 印子一怔,在这种时候他还有闲心问这个,可见他生命力之强,印子毫不怀疑,他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 她不敢讪笑他,只是据实答:“丢了。” “因为我?” 印子无奈,“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他受不了。” “不好意思。” “你我何用客气。” “你那么爱他。” “不,”印子更正,“我爱我自己更多。” 洪钜坤笑了。这是他发病以来第一次笑。 印子轻轻说:“那么他呢,也发觉不值得为我再牺牲下去,于是因了解分手。” “是我从中作梗的缘故吧。” 印子答:“你一定要那样想,也任得你。” 他满意地合上眼。接着,他轻轻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戏院每天中午,做旧片放映,叫早场。” 印子点头。“我听说过,那是戏院的流金岁月。” “我看了无数名片,其中一套,叫《野餐》。” “我知道,金露华与威廉荷顿代表作。” “印子,同你谈话真有趣。” “你知道为甚么?俗人对俗人。” 洪钜坤笑得呛咳。 “记得他俩跳舞经典的一场吗?她穿一件桃红色伞裙,轻轻扭动双肩,看着他舞过来……少年的我,为那艳色着迷。” “女主角的确是尤物。” ※ ※ ※ “印子,你愿意为我穿上桃红色伞裙跳舞吗?” 印子答:“我试试,不过,怎么能同荷里活比。” 洪钜坤感喟地说:“你更清丽。” 这时,守在套房外的王治平忽然推门进来。 “洪先生,冯小姐想见你。”啊!是新宠来了。 洪钜坤立刻说:“叫她回去。” 可是冯杏娟已经推开王治平走进来。她急了,“你为甚么不见我?”一眼看见刘印子,“啊!原来如此。” 不由分说,疯子似的扑到印子面前,闪电般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耳光,“你抢我的男人!”这一幕何其熟悉,各人连忙喝止,把冯杏娟拉开,可是印子已经吃了亏。 王治平几乎要把那冯杏娟拖出病房,打了人的她还一路号啕大哭,令看护侧目。 洪钜坤想坐起,“谁放她进来?” “我。” 大家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斯文而豪华的中年太太,缓缓走进来。 洪钜坤静下来。这是他的元配。 他不由得说:“我们早已分手。” “我是为看一子一女而来。” “我不会亏待他们。” “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洪钜坤冷笑说:“你们都觉得我这次是死定了。” 前任洪太太看着刘印子,“是这种兀鹰,闻到死亡气息,专赶回来等分赃。” “治平,送太太回家,劝她以后尊重自己身分,别乱走。” 她走了以后,印子取来冰袋,敷着热辣辣的面颊。 她嘲弄地说:“都拚死命的打妖精。” “印子,”洪钜坤无比歉意,“我一定补偿你。” “不必了,我已经够用。” “不是钱,印子,我们结婚吧。” 印子大哭,“你老以为结婚是对女人的恩惠,也不想,谁要同你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我有甚么不好?” 医生看护过来替他检查,他才噤声。 医生劝说:“洪先生,家人吵闹,对病情无益。” 印子拥着冰袋累极在长沙发入睡。 洪钜坤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日之后,他已可以坐起来处理公文。 医生笑道:“医院里时时有这种奇迹出现。” 印子说:“我想回家。” “不准走。” 印子温和地说:“你早已不能控制我。” 洪钜坤沮丧。 ※ ※ ※ “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印子说。 洪钜坤说:“印子,我郑重正式向你求婚。” “没可能。”印子笑着摇摇头。 阿芝照常替她拎来更换的衣服,司机买来她爱吃的云吞,这几天她都没有离开过病房。 印子问:“外头怎么样?” 阿芝说:“那冯杏娟对记者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全市娱乐版大乐,争相报道,医院门口全天候守着十多名记者。” 印子看着洪说,“找个这样没水准的女人,祸延下代,叫子女怎样见人。” 洪钜坤一声不响。阿芝骇笑,敢这样骂洪某的人也只得印子一个人。 “还不叫治平去摆平她。” 门外有人咳嗽一声,可不就是王治平,他轻轻说:“冯小姐今日起程到多伦多读书去了。” 印子嗤一声笑出来。 “很快洪先生会到加拿大办一家私人女子大学,专门收容他的剩余物资。” 王治平忍笑忍得面孔僵硬。 洪钜坤出院那一天,印子没有出现。 他问手下:“人呢?” 阿芝连忙说:“在家等你。” “可是不舒服?” “的确是累了。” “给我接通电话。” 来听电话的正是印子本人,“你一个人出院,记者群觉得乏味,就不再跟踪。” 洪钜坤只觉恍如隔世,车子驶近印子的家门,他像是还魂回来,他深深叹口气,还有甚么看不开,还有甚么好争。他只希望印子可以留下来陪他泛舟西湖,逸乐地共度余生。 他行动有点缓慢,伤口也还疼痛,轻轻问:“印子,印子?” 佣人斟出香茗,替他换上拖鞋,轻轻退出。 这是一个阴天,可是,客厅光线比平常更暗,洪钜坤正在奇怪,忽然之间,他听到微丝音乐声。那音乐像一线小小流水般钻进他耳朵,正是他青年时最喜欢的跳舞拍子。 书房门打开了。 一团桃红色的影子出现,啊,是印子,波浪形长发披肩,淡妆,大眼睛闪烁,凝视今晚的主人,她随着拍子轻轻扭动双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洪钜坤在该剎那回忆到他年轻时种种,呵同班美丽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贷受尽亲戚白眼,升学失败,只得做学徒赚取生活…… 但是,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红色伞裙的舞里,得到补偿。 她轻轻舞到他身边,伸出手,邀请他共舞。他挣扎地站起来,浑忘大病初愈,伤口尚在疼痛,她嗫嚅地说:“我从未学过跳舞。” 印度墨--0808 印子答:“我也没有,请一名导演找来旧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强学会那诱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导演说要把这一场加入新戏里。” “你会继续拍戏?” “千辛万苦,千载难逢的机会红了起来,当然拍到无人要看为止。” “自巅峰退下,才可成为佳话。” 印子讪笑:“谁的佳话?这个城,这个社会?呸!我家没钱交租之际,我哀哀痛哭的时候,又不见社会来救我,我理他们怎么想。” 音乐停止了。“就这么多?”洪钜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会腻。”佣人出来拉开窗帘。 “谢谢你,印子。” “我很高兴这次回来帮到你。” 洪钜坤点点头,“你要走了。” “是,记得吗!我俩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头,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关系,还有,找个年轻的大家闺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你讲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过头来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