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佛德南罗兹格斯,那个葡萄牙人,青紫色脸皮,高大但佝偻,穿着稀绉衬衫,十分褴褛。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阔别了十年,现在找上门来了。 “马利亚,我知道是你,你现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问:“这是谁?我们不方便与他多说话。” 印子忽然笑笑,“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惊,实时噤声。 这样猥琐的外国人会有如此精致秀丽的女儿,真是天下最讽刺的异数。 “他一早拋弃我们母女,”印子轻轻说:“现在不知有甚么事。” 那外国人说:“印子,想问你借钱-——” 印子打断他:“我有多余的钱,扔到海里,看它往东还是往西流,也不会给你,司机,开车。” 她把他像乞丐那样撇在路边。 车子驶出老远,阿芝踌躇地说:“他--会不会告诉记者?”这件事,恐怕要向上头报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记者若追究下去的话……” “我的确出身清贫,家庭复杂,这是事实,何必隐瞒,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担心。” “印子,你够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担心的是怎样演好今日这场戏。” 一直到现场印子都保持缄默。 那场戏是一个少女遭同伴欺压,在雨中被迫到墙角。印子忽然有顿悟,她怒吼起来,反扑撕打,用尽全力,做到声嘶力歇,对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这才缓缓蹲下,掩住一脸血污,哀哀痛哭。 25/12/1999 导演惊讶地站起来,“终于开窍了,谢谢天。” 印子混身淋湿,冷得发抖,站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颤动。 助手取来大毛巾盖在她身上。 有人递一杯热茶给她,印子一抬头,见是王治平。 他轻轻说:“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绪尚未抽离,说不出话来。 “印子,老板来探班。” 她茫然抬起头。 王治平从未见过那样楚楚动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湿发搭在额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脸上化妆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小,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 他不敢逼视,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边。” 印子轻问:“是电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机构总裁洪钜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个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为她妹妹找到国际学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头。 “请跟我来。” 王治平把她带到一张折椅前,那个人一看见印子,立刻照外国规矩站起来。 印子觉得舒服,啊,并没有老板架子。 只见那中年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并不出声。 印子叫声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装无比熨贴,身体语言充满自信,长方面孔,长相身形都不差。 “请坐。”他客气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还是最漂亮的蠢女。 导演过来叫声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换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们一早已串通好。 这是戏外的一场戏。 阿芝过来,“印子,这边。” 印子到化妆间换上平时爱穿的大衬衫粗布裤。 洪钜坤亲自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英明果断的他已练得百毒不侵,这个无名的微笑却叫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在徙置区天台木屋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小女同学的笑靥。 他与那女孩先后辍学,他去工厂做学徒,她,听说到一间叫琼楼的舞厅当女招待。 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来还有点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说:“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荆钗布裙的刘印子对全世界名媛说:“看,所有华丽的名牌其实并不能增加你们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问:“去甚么好地方?” “一起吃顿饭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经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公众场合。 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他亲自拉开车门让印子上车。 他早已摔掉穷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时挤公路车送货,被售票员用脚踢阻他上车的情况。 他比平时沉默。 车子驶到游艇会,他下车,领印子到一只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号。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没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岁。” 他与她说起家事来。 船员接他们上船,他请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给印子一杯苹果汁。 船轻轻驶出海港。 印子忽然问:“你有子女吗?” “一子一女,叫其皓与其怡,都在英国读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学,年纪与你差不多。” 印子见他那样坦诚,倒也觉得舒服。 “多谢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赚大钱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个都是明星。” “啊不,观众十分喜欢你,这一点勉强不得。” “你的援助,解决我的窘境。” 洪钜坤倒也感动,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无味,小小碟,也吃不饱。 他忽然吩咐侍者几句,没多久,一盘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来。 他笑说:“医生叫我少吃红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对付商场上对手,大抵也是这个样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欢新学校吗?” “她非常开心。” 印子有点松懈,她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洪君脱掉了西装外套,索性连领带也解下。 其实,他俩身世有许多相同之处。 他说:“咦,你脚上的图案呢?” “洗脱了。” “是印度民族风俗吧。” “是,一个朋友替我画上。” 洪君试探地问:“是男朋友?” 印子否认:“我没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娱乐记者。” 印子答:“我的确没有男朋友,有甚么瞒得过你的法眼呢。” 这是真的,对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点诧异,他们竟然谈得那样投契,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 船缓缓驶回去。 27/12/1999 海湾停泊着许多白色的游艇,有人看见慕晶号,便笑说:“那只是洪钜坤的船。” 一个年轻人转过头来,“都会里太多巨富。” 他正是陈裕进,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发户多得很。”船主感喟,“游艇注册号码已达五位数字了。” “这个洪钜坤,很有点名气。”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电影及唱片公司来捧女明星。” “这样劳民伤财?” “可不是,最新对象,叫刘印子,才十多岁。” 陈裕进怔住。 再看时,那艘慕晶号已经远去。 他站在晚风里发呆,许久不动。 慕晶号上的印子却不知道她与裕进擦身而过。 她只庆幸洪钜坤当天没有进一步要求。 他静静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虚脱,进门,隐约听见母亲在偏厅搓牌,妹妹在电话中与小朋友咕哝地不知说些甚么,看表面,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家。 她卸妆淋浴,裹着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转来,看见母亲在床头翻看她的剧照。 “醒了?”她似有话要说。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见谁。” 印子心中有数。 “是你父亲,找上门来,求助。” 印子不出声。 “我请他进来,叫佣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于告诉他:看,当年你若没有欺骗及遗弃我们母女,这个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声响。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摇摇头。 “你放心,我没有给他钱,我对他说:待你百年归老,印子一定会替你安排后事。” 印子忽然说:“这样,他会憎恨我们。” 蓝女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受伤的狗,“你怕吗?” 印子淡淡说:“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讨厌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亲那样,扭曲了整张脸。 “睡吧。” 印子熄了灯。 第二天,坏事就发生了。 拍完戏,与阿芝一起收工,本来已经上了车,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头去找。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拉着印子手臂,另外一个女人窜出来,拚死力一连霹雳啪喇掌了印子十来个耳光,一边狠狠地咒骂:“你胆敢抢我的男人!” 印度墨--0505 印子一时只觉晕眩,双颊麻木,嘴与鼻都流出血来,可是仍然懂得挣扎,大声叫喊求助。 司机扑下车来,挥舞大螺丝起子当武器喝退那两个男人。 那女子见已经得逞,第一个上车逃走,两个大汉接着也跑脱无踪。 阿芝出来看见印子跌在路旁,惊得呆住。 想来扶起印子,被她一手推开。 印子跌跌撞撞,上了司机位,自己把车驶走。 她没有回家。 她把车直驶往唯一的朋友家。 半途中她呛咳、呕吐,羞耻得想把车驶下悬崖,挣扎着,抵达裕进的家。 那时,裕进在房里与计算机奕棋,大获全胜,他握着拳头说:“下一步就与深蓝斗。” 电话响了。 他顺手接过,“喂?” 那边没有声音。 裕进诧异,“喂,是谁,怎么不说话,是松茂吗?” 仍然没有回音。 裕进几乎要挂断了,却听见吸气声。 接着,沙哑的女声说:“裕进,是我。” “印子!你在甚么地方?” “我受了伤。” “我立刻来接你,你在哪里?” “我已不似人形。” 裕进急得鼻子发酸,“印子,我永远是你朋友。” 她呜咽,“我就在你家门口。” 裕进摔下电话奔下楼去,打开门,只见一团小小动物似物体蜷缩在门口。 他蹲下扶起她,印子不肯抬头,裕进捧起她面孔,触手全是黐立立的血水。 他脱下外套裹着她,一声不响,把她载到相熟医生处。 印子整张脸浮肿,眼底瘀黑,伤得比想象中严重,苏医生出来一看,“嗯”地一声,立刻着她躺下。 检查完毕,他轻轻说:“暴徒手上戴着铁环,目的是要重创头脸,我们最好通知警方。” “不——” “这是一宗严重袭击伤人案。” 裕进说:“苏医生,请立刻诊治。” “鼻骨已碎,我需通知整形科的郑医生。刘小姐,我实时安排你入院。” 裕进紧贴跟着印子,只拨过一次电话回家同祖母说:“朋友有事,我在医院,今晚不回来了。” 接着向印子,“可要通知家里?” 印子摇头。 ※ ※ ※ 手术到凌晨才结束,病房静寂一片,裕进在读忧伤中十四行诗。 印子醒来,辗转,“口渴……” 裕进挤柠檬汁进她嘴角。 印子忽然微笑,爆裂的嘴角缝了针,像一只苍蝇停在那里。 “你看,裕进,我果然已经不像人了。” 鼻梁上蒙着纱布,看上去真的挺可怕。 “是谁伤害你?” 印子摇头,“不知道。” “一定恨你。” “裕进,”印子忽然握住他的手,“带我去旧金山读书。” 裕进不加思索地回答:“出院后我们立刻动身。” 印子到这个时候才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