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一阵难过,替印子不值。 他改变话题:“妹妹叫甚么,影子?”他不忘调笑。 印子微笑,“叫罗萨萝,今天生日。” “咦,我们替她准备礼物才是,来,回市区去。” 印子尴尬地说:“我们想节省一点。” “只送一件礼物可好,她喜欢甚么?” 印子着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么?” 印子的声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礼物一定很高兴。” “我们快去挑选。” 裕进想送一只手表,可常用,又有记念价值,他取出信用卡,义无反顾,速迅成交。 又买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说:“你与家人庆祝,我不进去了,改天再拜访。” 他不想扮那种古老文艺小说中阔客,买了大推礼物趾高气扬地走进贫女家中耀武扬威,金钱万岁。 他轻轻说:“别说我有份,免妹妹觉得突兀。” 印子点点头。 看着她进去了,裕进才掉头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进想赶去帮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来,只是说:“有空吗,请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课,下午怎么样?” “下午我拍广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极安全,穿着衣服拍硬照。”她强调“穿衣”两字。 “印子,可有想过找份白领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毕业,薪酬低微。” “万事从头做起呀。” “我比较虚荣,好高骛远。”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下午,袁松茂约裕进喝啤酒。 讲起刘印子,他说:“追求者众,美色永远叫人着迷,但是,这不过是你的暑假罗曼史。” 裕进不出声。 “都会好赚钱,似她这般混混,也月入数万,比坐办公室强多了。” “以后呢?” “甚么叫以后?”袁松茂愕然。 裕进问:“三五七年之后怎么办?” “自然有更新鲜面孔出来,取之不尽。” “不,不是说你们,是说印子。” “印子,你少担心,她自然会趁这几年找到户头。” “户头?”裕进怔住。 “是,大户,专有鳄鱼般贪婪残酷猥琐的男人,恃手上有钱,虎视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么新鲜面孔!” 裕进没好气,“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 ※ ※ 裕进不出声。“咦!关你甚么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处,自然有一位也钟爱名校毕业的大家闺秀在等着你。”袁松茂说。回到家,裕进摊开笔纸,?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作为奴隶,除出就你所需的时间,我还有甚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去向,或做过些甚么事……”他一伸手,无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馏水,裕进“呵”地一声,急急取起纸张,但已经沾湿。不似一般墨水,诗句并没有溶化,字迹仍然黑白分明,裕进把它搁在一旁晾干。祖母走过他的房间,“在干甚么,练中文字?”裕进抬起头,“现在还有人写信给女朋友吗?”“当然有,若纯靠电话电邮,邮政局岂非一早关门,还有,卡片、信纸、信封还卖给谁?”裕进笑。“盲目重视一点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为了不起,等于乡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别人腕上的柏德菲丽:‘甚么,还需上发条?真过时了。’”“谢谢你,祖母。”“裕进,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纸干了。第二天,上完了课,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进信箱,刚想离开,有人叫住他,“喂!你。”裕进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机灵的小女孩,约十五、六岁,穿着校服裙子,看着他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陈大哥。”“你又是谁?”“我是罗萨萝。”“你中文名字叫甚么?”“我没有中文名字。”看仔细了,这女孩雪白皮肤,褐色鬈发,鼻子高挺,分明是个西洋人。裕进吃一惊,莫非她们姐妹俩都是混血儿?“同谁说话?”小女孩身后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进点头。裕进连忙称呼:“刘太太。”那位刘太太,可一点笑容也没有,“你是谁?”裕进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刘太太似乎不适合,有点尴尬。“我是印子的朋友。”刘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来。”刘太太却问:“你是学生?”“已经毕业了。” 印度墨--0303 刘太太再问:“可有工作?” 裕进答:“正想开始找。” 刘太太唔地一声,“罗萨萝,我们上楼。” 那小女孩跟着母亲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过是来送一封信,却碰见了印子的母亲及妹妹。 伯母对他不假辞色,好象不大喜欢他。 裕进忐忑地回家去。 电话接着来了。 裕进在淋浴,祖母敲门:“你女朋友找你。” 裕进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别缠住我。” 连忙用毛巾裹着身子出去听电话。 “来过了?” “是。” “见到她们了?” “是。” “谢谢你的信。” 裕进傻笑。 “我的父亲,是一个澳门出生的葡萄牙人,会说中文。” “你完全像华人。” “妹妹比较像外国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马利亚。” “真动听。” 刘印子笑起来,“妈妈说你叫她刘太太。” “不是吗,该叫甚么?” “我爸不姓刘,他姓罗兹格斯,刘不过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帮我改的名字,我读书时根本没有中文名。” “你妈妈祖籍是哪个县哪个乡?”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讲广东及上海话。” 裕进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忽然之间,他听到她饮泣。 裕进吃惊,“为甚么哭?我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换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个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齐得多,她斟茶给他,西式茶杯上还绘着金龙,还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瓷器式样。 “妈妈陪妹妹去面试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进点点头,长得漂亮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一时感怀身世……”印子有点无奈。 “你一辈子也不用低头,”裕进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与众不同。 裕进忽然问:“印子,你爱过人没有?” 印子迟疑片刻,摇摇头“你呢?” 裕进微笑,“以前没有。”现在,或许爱上了刘印子。 ※ ※ ※ “来,我们出去走走。”裕进说。 印子说:“我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妆箱,裕进载她到目的地。 回程发觉座位上遗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环,重叠叠大圈圈,十分恶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门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环珍惜地收在汽车暗格内。 过两日,他把印子带往家中,“我介绍祖母给你认识,你一定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从未见过那样精致的小洋房,门一开,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纪,淡妆、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满脸。 印子一直以为所有祖母都九十岁,因为她父亲已五十多,可是这位祖母时髦精神,身段维持得那样好,衣着考究,是个奇迹。 “欢迎欢迎。” 印子看惯母亲的长脸,觉得陈家真好客,她放下心来。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细端详她,然后叹口气说:“真是红颜。” 裕进微笑,“印子,祖母称赞你呢。” 印子连忙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一样。” 祖母抬起头想想,“早几十年我也是风头人物,但是色相还不能同印子比。” 裕进笑:“祖母真客气。” “裕进,你女友是个小美人。” “祖母现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时间到了,我得去教会。” 裕进送她出门。 “印子怎么样?”他问。 祖母笑笑,“那么漂亮,很难留得住。” 裕进不出声。 “别烦恼,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进回转屋内,领印子参观家居。 印子十分羡慕,“你真幸运,一切都现成,我如果想要这样的生活水准,不知还需挣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会接受你,你随时可以来借住。” “我妈妈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们,我们三人,已经吃了不少苦。” “你的环境会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丝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头宽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积蓄。” 裕进请她到书房,“来,我帮你画图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画笔,打开参考书,“印子,挑一个图案。” 印子翻阅画册,“咦,这是一个女子的腹部,花瓣图案以肚脐为中心。” (二十) “画在双手上可好?”裕进问。 “很快会洗脱,多可惜。”印子答。 “那么,在脚背上。” “对,那可以保留得久一点。” 印子大胆地脱去鞋袜。 “请把脚搁在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脚却不大,约莫只穿六号鞋,脚趾短且圆,裕进心中诧异,一个漂亮的人甚么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该分给她们的母亲,长得那样漂亮,妈妈有功劳,在这个肤浅浮华的社会里,相貌出众是多么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脚背上画上独有的民族图案,印子专心地看着他用笔。 “裕进,你在大学念甚么科目?” “语文及教育文凭。” “打算教书?” “嘘。” 裕进点燃了一支线香。 印子深深吸气,“好闻。” “是熏衣草。” “裕进,我真羡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样说,印子,跟我返旧金山,你大可继续升学,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缴付学费。” 印子低下头笑,怎么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画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十分瞩目。 裕进说:“褪色的其实不是墨水,而是皮肤表层新陈代谢剥落,连图画也一齐脱掉。” 她伸直了脚仔细看,“好漂亮,谢谢。” “还有一只呢?” “一只已经足够。” “那么,连脚底也画上,从此,邪恶的神灵不会威吓到你。” 笔尖接触到足底,印子觉得痒,轻轻笑了起来。 裕进忽然明白,这会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刻,将来,即使他四十岁、五十岁了,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妻子贤淑、孩子听话,但是他心底深处,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间书房里,他用指甲花制成的印度墨,在一个叫印子的女孩脚底画上图案。 他有点茫然。 “啊。”印子发觉脚底中央有一只眼睛。 “它会帮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穷女有甚么前途,不外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裕进斟两杯冰茶进来,“有志向便不算穷。” 印子笑,“认识你真叫我高兴。” 她一口气喝尽冰茶。 又说:“我永远会记得在这间书房里度过的好时光。” 裕进忽然鼻酸,“你也永远记得?”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 ※ ※ ※ 裕进说:“印子,让我们私奔,不顾一切,最多一起饿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来。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声。接着,佣人问:“裕进,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饭?” 印子说:“不,我还有事。” “你又去哪里?” “我约了人谈拍片合约。” 裕进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画还没有一撇,电影市道迹近消失,谈管谈,未必有甚么结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坏打算。” “裕进,你的话我最爱听。” 裕进帮她穿上鞋袜。 印子忽然说:“裕进,有一日,我们都会变,变得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但我仍会记得,你曾经对我那么好。” 裕进轻轻说:“只有聪敏如你才善变,愚鲁的我将会依然故我,永远爱你。” “永远?” 裕进点头。 印子骇笑,“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裕进说:“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转瞬即过。”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脸颊,“你的智能叫人难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还得换衣服?” “去谈合约,穿考究一些占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头发,换上一件吊带裙,配凉鞋。到了大酒店门口,她走上大堂石级,差些与一个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闪开,那人也不以为意,只看着地下。忽然之间,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丽图案,不禁一怔,再抬头,伊人苗条身形已经远去。 中年男子身边的助手立刻轻声问:“可要打听那是谁?” 那男人没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图案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 那一边裕进到天祥广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摄影室里有两个身段玲珑的泳装丽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员额角上淌着亮晶晶的汗珠。 “甚么,只得啤酒?没有刘印子,就没有大赠送。” 裕进逗留一会离去。袁松茂追上来,“找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