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人。 “不,”裕进连忙说:“不是女主角,是她身边穿小小白衬衫工人裤的助手。” “她?不知道,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袁松茂一走开,裕进便听见有人叫那女孩:“印子,过来一下,这件衣服需要熨。” 那女孩立刻高声答应。 印子,她叫印子。 袁松茂走过来,“她姓刘,叫刘印子,才十七岁,是孟小姐的助手。” 留下印子,多么别致的名字。 “甚么叫助手?” “跑腿。” “啊。” “买汽水香烟、打电话叫车、到银行提款、往邮局寄信……明白吗?” 原来如此。 “像孟如乔这样的名人身边,雇有保镖司机、秘书、保母、助手及家务女工等多人服侍,当然,还有我们广告公司户口负责人。”袁松茂不忘自嘲。 “为甚么做这种工作?” “听过这种话,职业无分贵贱,用劳力换取薪酬,天经地义。” “是是是。” 这时,摄影师小丁走过来,“在说印子吗?有一则香皂广告想找她拍摄。” 袁松茂问:“用她做主角?” “面孔够清新。” “她肯穿泳衣上场?” “正在游说她。” ※ ※ ※ 袁松茂忽然转过头来问裕进:“你说印子该不该拍出浴?” 裕进答:“当然拍,求出身,有何不可。” “是,很多少女愿意做。” “我们旨在推销货品,手法绝不猥琐。” 那天晚上,裕进借故留到半夜,不想离去。 趁刘印子收拾化妆箱,他走近她,咳嗽一声。 短发的她没有抬起头来,雪白后颈上有一个紫青色纹身图案,费点劲看清楚了,是个空心中文“气”字。 呵,多么特别。 裕进又咳嗽一声。她终于抬起头来,客套地微笑着看着他。 裕进忽然汗出如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 “你好,我叫刘裕进。” 她点头,“你是带水果来探班的人,谢谢你,樱桃甜极了。” 她把化妆品逐件抹干净放好,唇膏印、胭脂印,都深深浅浅,印在纸巾上。 “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用,司机会载我。” 裕进点头。 他们一直做到凌晨两时才收工。 裕进终于不得不走。 袁松茂过来拍着他肩膀,“我这份工作怎么样?” “很好,对,茂兄,几时拍那只香皂广告,记得通知我。” “咦,同窗数载,我不知你患偷窥症。” “现在你知道了。”裕进微笑。 袁松茂忽然忠告他:“陈裕进,你这人比较单纯,不适宜结识这个圈子的女孩,这些女子通常有复杂的背景及较大的野性。” 裕进不出声。 “你看中了刘印子?” 裕进点头。 “她在短短一刻已在你心中留下印子?”裕进又点头。 “那么,你不枉此行了。” “不是警告我切勿接近吗?” 袁松茂笑起来,“但是,危险的女性通常妖冶可爱,况且,男人有甚么损失。” 这是世俗一般看法。 袁松茂问:“有车子来吗?” “有,再见。” 车子驶经大厦角落,却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形站在那里,咦,正是印子。 他轻轻把车子停下来,“载你一程。” 她浅浅一笑,“我等出租车。” “这种时候,一个女孩子站在街上危险,请放心,我不是坏人。” “顺路吗?” “这个都会能有多大。” 她终于上了车,“山村道,你可知道路?” “教我走。” 她拎着化妆箱,可是自己脸上十分素净,愈夜,双眼愈有神。 “我叫陈裕进,是袁松茂的朋友。” “我知道。” ※ ※ ※ 印子教裕进在适当的地方转弯,深夜,交通比较松动畅快,只是仍然燠热,她却似冰肌无汗。 “司机没来?” 她淡淡答:“接走了乔小姐。” 丢下了她。 车子驶抵一幢旧房子,裕进说:“我送你上去。” “不用,谢谢。” “几楼?” 她用手一指,裕进抬起头高高看上去,原来天台上还有僭建平房。 她转身走了。 裕进一时不想回家,独自开车兜风。 真笨,换了是袁松茂,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却连电话号码都没拿到,更别说是下一次约会了。 他应该问:“周末做些甚么?可想出海?”或是“有个小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说不出口。 她的秀丽叫他震惊,平时也很调皮的他已无心卖弄口才,终于回到家的时候,祖父已经起来。 “又玩到天亮?” “不!”裕进否认,“睡不着,出去走走。” “一个人,还是同女朋友?” 裕进改了话题:“祖父你可是盲婚?” “不,你祖母是我燕京大学的同学,我读化工,她读外文,我俩自由恋爱。” 裕进笑,“我没得到你们优良遗传。” “你爸说你有点心散。” “他已经很客气。” “是甚么困扰你?” “爷爷,我最大目的是同我喜欢的人一起说说笑,在一个无云的晚上观赏繁星。” “很好的享受。”老先生点头,“那么,你何以为生呢?” “爸妈会赠我一间向海的两房公寓及一部好车。” “生活费用可有着落?” “我可以教书,学校假期特别多,工作时间短,适合我这性格。” “我觉得并无不妥,祝你幸福。” “真的?”裕进大喜过望。 “不过,你父母希望你较有野心。” “不!”裕进坚拒,“我不要营营役役,交际应酬,扩阔生意网。” “那么,你父母的电子零件生意由谁承继呢?” “姐姐。”裕进不加思索。 “她是女孩子呀。” 裕进大笑,“这样时髦的祖父也终于露出马脚,歧视女孙,哈哈哈哈。” 祖母出来,“哗,大清早笑声震耳,说甚么这样高兴?” 老先生笑答:“改天裕进走了,屋内又一片静寂。” “我们应当庆幸他来陪过我们。” 裕进看看时间,“我要上课去了。” 他去淋浴更衣,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一双大眼睛在看着他,裕进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 印度墨--0202 裕进到了邓老师处,发觉丘永婷也在。 邓老师穿着黑色香云纱旗袍,非常优雅,她同裕进说:“今日永婷与你一起上课。” 裕进并不介意。 邓老师说:“案头有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你俩随便合作翻译哪一首,用中文写出来,作为测验。” 裕进睁大眼睛,这样深不可测的功课,叫他如何应付?他刚学会写百来个中文字。 他随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来,让我们读一次。” 永婷点点头。 “如果我活到可以写你的碑文-——” “不,”永婷说:“墓志铭。”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里腐败,至彼时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遗忘。” 裕进已经做得一额汗。有些字他不会写,靠永婷帮忙,两个华裔比外国人还狼狈,挣扎着逐句记下。 “你名字将享永生,而我则莠腐,只得一个坟墓,可是你长存在人们眼中,藉我温和的诗句,万人聆听、万声唱颂,凡人死亡,你却永生,这是我笔的力量。” 裕进松口气。 丘永婷忽然说:“你会以为这些诗写给他爱慕的女性。” 裕进笑笑,“所有同类的十四行诗包括‘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都是献给他的赞助人威克萨斯伯爵。” 永婷也笑,“这样好诗,却由男人送给男人。” 有人咳嗽一声。 是老师,“这么快完成了?” 他们大声答:“是。” 老师说:“且去听琵琶演奏,我来改卷子。” 裕进却挑了二胡。 永婷问:“二甚么?” “二胡,还有高胡,是胡琴简称,胡,即由西域外国人传入,同番一样:西红柿、番石榴,一听就知道不是中国原品种。”裕进解释。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刚看罢本期‘史特拉’音乐杂志,详尽介绍中国弦乐。” “可是二胡声如此苍凉-——” 老师探头出来,“上课时不要闲谈。” 像所有学生一样,教师愈不让他们做甚么,他们愈有兴趣。 裕进朝永婷扮一个鬼脸。 老师改完了他们的翻译卷,“九十分,”她说:“还有进步的余地。” 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离开老师的家。 永婷鼓起勇气,“裕进同学,我想去买些中文参考书,你愿意一起去吗?” 裕进冷静下来,他轻轻说:“我已约了朋友。” 永婷失望,“那么,下次吧。” 她不擅掩饰内心感情,明显地失落。 ※ ※ ※ 02/12/1999 丘家司机将车驶近,永婷上车,背影都看得出寂寥,裕进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为甚么叫永婷失望?” 裕进转过头,见是老师,笑笑答:“因为我不想伤害她。” 老师轻轻说:“恐怕没有缘分。” “是,我心里早已有别人。” “那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吧。” “只不过在我眼中独一无二而已。” 老师笑笑:“但愿你俩永远不用伤心。” “多谢你祝福。” 邓老师很明显地给他俩制造机会,真是个有心人。 裕进买了一大叠中文报纸,逐项头条读出来。 --“可疑船只疑载逾百走私人口。” “七百幢旧楼需实时维修。” “合金价疲弱促使找寻伙伴。” 祖父说:“好象进步多了。” 裕进答:“妈妈还要我读小字呢。” 祖母笑不可仰,“裕进,大字小字都是一样的是中文字。” 裕进抓抓头,“小字多且难。” “真是个孩子。” 可是,稚嫩的心已经朝某一个方向飞出去,不想返家。 “他姐姐比他沉着。” “裕逵的确少年老成。” 裕进忽然有点想家,凡事,可与父母或大姐商量。 不过,幸亏祖父母也是申诉好对象。 他开口:“有这个女孩子-——” 祖母非常有兴趣,“噢,有这个女孩子吗?” “她是一个模特儿,兼职化妆师,长得十分漂亮。” 祖母看着他:“你们这个年纪,重视外形多过一切。” “她的眼睛-——” “大而精灵,像会说话,可是这样?” “祖母,你怎么知道?”裕进纳罕。 祖母哑然失笑,“我都见识过,我经验丰富。” “如有机会,可以带她回家吃饭吗?” “祖母永远欢迎你同你的朋友,祖母的家即是你的家,大门永远打开,但是,别以为人家会稀罕跟你回家吃饭。” “谢谢祖母,我明白。” “她叫甚么名字?” “刘印子。” “这么早已在社会工作,家境平平吧。” “甚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 “漂亮的女孩子,在这个奇异的都会中,永远不会寂寞。” 裕进说:“自小学起,我见惯洋童的大眼睛,那都是不同颜色的玻璃珠,空洞,毫无灵魂,但是印子的眼睛却完全不同。” 祖母百分之百了解,“那是因为你钟情她的缘故。” “不不不-——” ※ ※ ※ 03/12/1999 “别多说了,陪你爷爷看牙医去。”祖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