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还真是心宽啊。”仰头去望。大逆光的画面,晨曦从男生毛边的轮廓外擦过,漫上自己的瞳仁。只有一瞬间,看不清脸,但听见了声音,再熟悉不过,也知道是谁。嘴里塞满坚硬的面饼、没形象地坐在地上、由于昨晚过于激动严重失眠留下明显的熊猫眼……一切的铺垫指向一个结局—“巧遇”喜欢的人。真不知此时上天的态度是“极力撮合的善意”还是“拼命拆台的恶作剧”。不过看看谢井原的形象,心就顿时松了下来。两手各拎着两桶农夫山泉纯净水。白色塑料包装,一加仑的那种。不是吧?脑袋里偏不给面子地冒出小学时候跟着乱唱的儿歌“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一直笑得捂住肚子,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俯视自己的男生脸色终于变得难看,“喂,你够了吧?”芷卉站起来拍拍屁股后的灰尘,以“我就是那种看见老师买菜也要笑掉大牙的人怎么地”的眼神看向男生,“干吗拎这么多水啊?”造成男生如此毁形象后果的始作俑者原来是井原的老妈。“她不相信送货上门的桶装水。说都是假的。”“这还有假?”“她亲眼见过送货站把自来水灌进桶里再包装起来。”“是么……真黑心啊。”“直接导致我家经常断饮用水。要不停地来买,麻烦。”“呵呵。书读傻了,锻炼筋骨也不错啊。”女生的眉眼舒展开一些,话题转了弯,“以前没听你说过家住在阳明旁边。”“你不也没说过你家住哪?”理由十分充分的绝对公平原则,显得有道理,堵得人说不上话来。“那么为什么高中没考阳明啊?”“……我妈不相信……”“哈啊?”不太明白。男生手指了指身后阳明高中的教学楼,“说是新学校,太漂亮,感觉浮躁,不可靠。”作为全市唯一一所台商出资建造的市重点中学,阳明有足够的骄傲。被称为“阳明馆”的这座校园,总因为太美丽被外行人误以为是贵族学园。再加上阳明中学不到十年的建校历史,遭到质疑也是难免的事。可每年还是有不少学生反而因校园美观而填报志愿来到阳明馆。芷卉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由于父亲的强烈反对只好作罢。当时阳明中学为扩大生源,特地组织每个初中的前五十名学生和家长到引以为豪的校园参观。不曾想这一参观倒让芷卉父亲痛下决心坚决不让报阳明。理由是—阴气太重。阳明馆设计上唯一的败笔便是图书馆采光不好,大白天也需要开灯。颇信此道的京父由此得到阴气太重的结论。就和芷卉家因父亲坚信“红色楼房离婚率高”而辗转搬家是一个原理。其实最终敲定让芷卉报考圣华中学的是母亲。由于加班错过了集体组织的参观活动不甘心,在第二天自己一人开着车去学校看看。没想到门口的保安态度出奇的恶劣,不仅不让将车开进去,而且连门口都不让停。“保安素质都这么差,学校一定好不到哪儿去!”什么逻辑?于是,京芷卉的命运就这样由“采光差的图书馆”和“态度差的门卫”决定了。成人们也常会被最幼稚的思维左右。京芷卉朝沉默不语的谢井原仰起脸,“如果……”“什么?”男生诧异地侧过来。“……没事。”如果,阳明馆不那么漂亮,或者图书馆设计得更好一些、门卫再彬彬有礼一些,我们是不是就错过了?人和人的遇见是种奇迹。想起前些日子看见有个同学作文里引用的名言“我用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今生与你一次擦肩而过”。用在当下显然增添了搞笑成份。“怎么了?”男生对女生在一旁兀自傻笑的行径不能理解。“呵呵,我上辈子肯定死于颈椎骨折。”“哈啊?”莫名其妙。下一秒,换成女生因男生的一句话而瞪圆了双眼—“要来我家么?”2“父母都不在家?”男生先是认真地点头,须臾变出揶揄的笑,“嗯,原来你担心这个……”重音放在最后,显得有点怪腔怪调。女生微怔,突然反应过来,脸“刷”地红了,抡起背包朝男生砸去,“你……恶劣啊!”很轻松地躲开,继续笑着,“不过有一个人在—你一定会去的。”“哈?谁啊?”该不会是柳溪川?“你的绯闻男友。”“啊?我的绯闻?男友?”那不是你么。“钟季柏。”这次免不了被猛砸一下了。像京芷卉这样既漂亮又神经大条的女生,和年级里漂亮的男生不传绯闻才见鬼。所谓“钟季柏是京芷卉的绯闻男友”早在高一时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进校时同学间相互打量,外貌出众者首先被捉弄嘲笑。有几对后来倒真的弄假成真。不过反应迟钝如京芷卉者居然毫无知觉地和钟季柏一起打球称兄道弟,实在有负众望。所以此事不久就不了了之。已经解释到“他老爸拜托我周日辅导他功课”“身为邻居的我只好勉为其难”的地步,芷卉还是在“于是他就和你同居了”这种脱线的结论上纠缠不清。“他父母出差了没饭吃暂时住在我家。”“于是,他还是和你同居了?”男生表情漠然地急走两步,“你们女生现在风靡这个?”“天下大同么。”“无聊吧。”“才不呢。”女生得意地跟在身边,“高考压力太大,偶尔有‘美少年和美少年谈恋爱’的余兴节目看看也不错。”“哼哼。是么?”冷笑一下。“是啊。我说么,难怪最近感觉你的个性有被那恶劣分子传染的倾向!”“还有传染一说?”“那当然。啊—每天朝夕相伴……”“啊什么啊,当心台阶!”男生冷着脸白过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女生果然如预料中一样冒失地被楼道口的台阶绊了个趔趄。刚想回头对那无生命的水泥块状物怒骂一句,男生冰凉的声音往耳畔绕来,“你也是,被柳溪川传染了吧?”被气得心里一堵,“哼。”零比一败北。见谢井原回家,钟季柏无所谓地朝门边瞥了一眼,却发现身后还有个人。吓得立刻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飞速关掉眼前的电视。继而,京芷卉走了进来。“呵,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还以为谢井原的老妈回来了。”芷卉没直接答话,转过头问正在给自己拿拖鞋的井原,“你就是这么辅导他的?”男生抬起头,干脆利落地从女生手里抢下正要继续往嘴里塞的方便面,搁在一旁的桌上,转身进了厨房,“再吃这个要变木乃伊。”“好饿啊。”钟季柏又往厨房里追加了一句。芷卉自在地往沙发上坐下,“你们这幢楼还真是风水好。一口气出了两个帅哥。”“那是。”钟季柏毫不谦虚。“可惜就是自产自销了,好遗憾。”指了指厨房那边,“你什么时候把他娶了去?”“哈啊?”“这种在学校‘内向到揪心,乖巧到自虐’,在家里又‘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家伙可挺难得。”“呵呵,我倒是很有这种想法啊,可是,”钟季柏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过来,手臂环过女生的颈,耳语般地补充道,“你和云萱怎么处理咧?”零比二完败。即使同样长得帅气,即使同样受女生欢迎,即使同样有令人喜爱的个性,以及同样斗嘴不输诡辩强劲。说到底,还是不一样。谢井原显然是高枕无忧睡进F大的才子。而据说钟季柏是体育特长生会直升师大。十年后。一个变成穿西装打领带一表人才的家伙。另一个吹着哨在操场上和学生们东跑西跑,回家时路过菜场拎点菜,进了门鞋一扔往沙发上一躺,呼喝着老婆赶紧弄饭。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象,但芷卉真心希望那个人不要是云萱。王子会变青蛙。3不可抗拒。分水岭很快就出现了。如果不在上课时特地回头去看,几乎已经很难和钟季柏、云萱再有照面。从周一起,每天下午放学后,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优等生们被集中在礼堂上大课,而K班其余的差生则在许杨的带领下复习数学搞题海战术。日子过得苦了。讲台上的老师在做一道题的第四种解法,听得让人有些不耐烦。溪川照例睡觉,井原照例做题。没个人说话。后排两个别班的女生在讨论,声音压得极低,但难免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去年考了那样的题目呢,问容闳在洋务运动中的贡献。”另一个反问一句:“容闳是谁?”也正是芷卉的疑问。再下去听见翻书的声音,人声就被湮没了。芷卉本不想理睬,但疑惑挠得人心里痒。忍了半天还是掏出历史书跟着翻起来。把洋务运动一节大略扫了一遍,没找到。再仔细一字一句读过去,终于在背景材料的贼小的字里行间搜索到“容闳”这两个字。仅仅是一笔带过,而且并非教学大纲范围之内。题出到如此刁钻的地步,教授们也颇有本事。只是芷卉情不自禁冒出一身冷汗,背后似有芒刺在身,在了解到“自己有多无知考题有多过分”的前提下,终于不安了起来。察觉到芷卉这边的异样动静,谢井原停下笔,略微抬起眼帘,“怎么了?”“我……我是……我在想……”男生抬了一下眉毛,似乎在鼓励她把话说完整。“考试,我容易怯场。”“诶?”有点懵了。“自主招生考就要到了呀,特别紧张。”“你还有这个毛病?”“遇到大考我就怯场,从小就这样。”女生为了强调陈述的真实性还特地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模样。“那你以前……”男生还想往下说,语句却被老师突然朝这边瞥来的眼光截断。两个人同时低下头装作看平铺面前的考卷。对话就此搁浅。谁都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自然现象叫海市蜃楼。挂在遥远天边的美景。你朝它伸出手。其实是虚无的幻象。即使是我们每日看见听见的这个世界,还是与真实隔开一段真空的距离。潜伏在大脑皮层呼之即出的谎言一旦加上善意的定语,就会变得像海市蜃楼一样美好,让人心安定下来。像我这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生,哪会有怯场这么娇贵的习惯?只是你的帮助太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这场考试于我而言不再是“因为肚子饿所以提早交卷的作文竞赛”那般简单。变成一场决战。这样对你说,只是为预防在最后失败时没有任何挽回颜面的余地。我是怯场,我不是不用功辜负了你。4以及另一种海市蜃楼—伪装成一味的退让和付出。其实只是为了逃避最终不可避免的宣判。其实从头到尾在无私相信他们帮助他们的,只有许杨一个人而已。自己是最伪善的人。全班都考上大学这种事,对A班来说尚不可能,对K班就更是天方夜谭。早就能预见最终断送在自己“教育”下的学生们用怨恨的眼神回望一眼,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不会回来。为了躲开他们的怨恨,从一开始就抛出这种遥不可及的目标,一切都证实着自己是个不切实际傻努力的老师。傻努力,就显得像用尽全力。老师的宏伟目标彻底破灭也就显得比某个个体的沦落更加可悲。于是最后的结局将会是他们暂时忘了自己的痛彻心扉,反过来用歉疚的语气对她说:“老师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就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么?邵茹内心有愧地站在教室窗外,注视着里面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自己的男友。最后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地回家了。—我害怕对不起你。—我害怕对不起你们。5圣华不是没有补过课,只是每次补了不到一天就被人告到区教委去。作罢了不说,还总吃批评。所以,圣华的学生可说是散漫惯了。无论高一高三都雷打不动四点半放学。像这次痛下决心天天补课到六点,是相当稀罕的事。在散漫惯了的圣华补课,实施到第四天就到处出乱子。学生们受不了,怨声载道。“只不过是自主招生那帮优等生受罪而已,凭什么连我们班也要扯进来。”课间时一个女生终于小声地嘟囔起来。“就是啊,别的班级也没有一个像K班这么惨,(头往窗外望去)好像该回家的还是回家了。”另一个紧跟着附和上来。前一个好像受了鼓励似的,声音略微放大了一些,“还不是许杨瞎积极!不知道能有什么好处!”“想在邵茹和校领导面前表现一下吧。”事实的陈述变成了恶意的猜度。“他表现得还不够啊……”正抱着一大摞书从旁边经过走向教室后储物柜的文樱脚步一滞,听见那女孩继续说道:“原先带A班的人,非要自告奋勇跑来带什么K班,在校领导面前可出尽了风头。现在倒好,眼看就要穿帮,死命来逼我们—啊—”看都没看清是哪个方向飞来的一大摞书,噼里啪啦砸在自己头上。女生捂住额角,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平常班里最畏首畏尾的那个女生正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懵了的女生终于反应过来,大叫道:“不长眼睛啊你!好好的路不走往人身上撞!这么多书抱来干吗!要砸死人的不知道啊?”察觉到指尖有些异样,捂住额头的手放下来伸到眼前,蜿蜒在指缝里的一道细长的血迹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大大刺激了神经,“血……贱×!要破相了你赔啊!”谁料到原本应该惊慌失措靠近来道歉安慰的肇事者突然将手里仅剩的一本书再次朝自己的脑袋丢过来。被砸的女生这次是彻底懵了,瞪大眼睛呆在原位动也不动,只看见对方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诡异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贱×要破相了啊?那就闭嘴吧。”6脆弱的心脏被冰冷恶毒的血液包裹起来。任何和我有关和我无关的事情,我都可以置身度外。可以假装看不见,可以假装听不见,可以假装没感觉。可是你偏偏刺痛了我最敏感最纤弱的那根神经。气球飘摇到一定高度,就会“啪”一声毫不犹豫地爆裂。不像风筝,还要忍耐断线那一瞬间的剧痛。自由说白了,其实是没有任何再可以失去。我仅有的,也是我最后的底线。那么。—就请你闭嘴吧。7与此同时的小礼堂。精英班也正值课间。芷卉和秋本悠隔着个空位正聊天,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尴尬地笑了一下,刚一抬头就见江寒大包小包地跑进来,佯装嫉妒地说:“哟—整天把我们的小帅哥当小奴隶使唤,你现在不得了了嘛。”秋本悠毫不在乎地揽过一堆零食开吃,答话都顾不上。江寒笑着把一个面包塞到芷卉手里,又指指秋本悠,“何止现在?她以前不也这样?暴力女发起威来鬼都怕。帅哥哪能幸免?”“哟哟哟,你还自称起帅哥来啦?害不害臊?”秋本悠扯过江寒的脸,“你看人家真正的帅哥,会被我使唤么?”指的是不远处毫无知觉的谢井原。“唉,如果不是我这么善良的人会受你压迫么?”江寒顺势钩过秋本悠的肩。“哼哼,还善良咧。”秋本悠往外推他脑袋,“是有受虐天性才对。”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演戏似的,芷卉咬着面包笑起来,“你们俩天天这样,杏久不会气死啊?”江寒钩得更紧一些,抢先说:“她不会那么小心眼的。我们是兄妹嘛!”秋本悠一脚踢上来,“是姐弟!”“是—兄妹。”“你要造反了不是!”不是亲兄妹,也不是亲姐弟。与自己和钟季柏的关系相同,靠绯闻建立起来的友谊。却又因活脱脱的“虐待狂”加“受虐狂”的特色,变成更加引人注目的组合。男生和女生不知忧惧玩闹着长大,芷卉很羡慕。礼堂外好像爆发出一阵骚乱。一些人往外跑去。芷卉坐着没动,懒得去凑热闹。溪川睡醒了蹭过来,缺乏焦距的目光定在前排两人身上半晌,才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扯扯芷卉的衣袖指过去,“好可爱。”天气冷得厉害,坐久了脚尖都会麻木。由于穿得多,视线里的男生和女生变成了“一只小熊在暴打另一只小熊”的状态。还不时飘来被打的那“一只小熊”惨兮兮的“姐弟就姐弟嘛我又没说不是”的屈服声。芷卉愣了两秒,继而笑得肚子都抽了。外面跑回来的同学朝这边嚷着:“江寒你老婆受伤了。”“小熊”捂着脑袋扬起脸,随口说着:“我被打她受伤?你编得让我很开心啊。”对方急了,“真的啊,你去看看嘛!我骗你干吗?”“刷”一下直起身来,“小熊”立刻恢复成挺拔的男生,神色绷紧,“在哪里?”周围所有人的脸色也跟着压抑下来。“三年K班。”8等江寒赶到时,K班一群人正傻傻地僵持着,门口挤满了精英班来看热闹的学生。教室中间对峙着的两个女生各自捂着头,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但明显是沙杏久受的伤更严重,另一个女生只是磕破点皮流了点血,而杏久头上却是血液不断喷涌出来,校服上灰一块白一块不知怎的沾上了好些尘土,又被血液浸湿了一大片。江寒和随后赶来的芷卉等人全都吓了一跳。男生急急地冲过去,拉住女生的胳膊,“怎么会这样?”“在那里磕了一下。”手指的是旁边的桌角,果然沾了血迹。声音却听不出半点波澜。“让我看!”用力将女生的手扳开。连围观者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血流如注,但幸好没伤着眼睛,伤口斜过眉际。江寒悬紧的心沉寂下来。男生绷着脸不由分说地横抱起女生,往教室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