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不动声色。 他的右侧,来人已近两米处。 忽然身边有人吸烟,亮起暗红色的火星。 小山想,真讨厌,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手指有力的弹开,被揉合在一起的硝酸甘油划一道直线擦着烟头飞出,两个爆破物质与空气摩擦,在明火的作用下溶化,结合,引燃,爆炸,彗星一般直扑向小山的敌人。 二十九 佳宁从会场里出来,脚步匆匆,周小山要她在停车场等待,不知又是什么机关。前厅里空荡荡静悄悄,大魔术已经开始,她却要离开会场。佳宁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胳膊,回头一看,认识的,是那小女孩的保姆,恳求着说:“女士,您还记得我?我家的小姐又躲在洗手间里不肯出来,请您……” 佳宁心里着急,又难以拒绝,觉得那只有两面之交的小孩子隐隐牵引着她的心。只得跟了那保姆赶向洗手间,推门一看,穿着黑色小礼服的姑娘果然还在那里等待。 她过去,轻轻说:“嗨。” 女孩看看她:“嗨。” 佳宁笑:“怎么不去看魔术,都开始了。” 她侧侧头,指了指一扇卫生间的门:“我不走。妈妈还在这里。” 她第一次提起妈妈。 佳宁看看保姆,那女人摇摇头。 她便明白了:母亲已经离开,却跟她的孩子没有交待。 佳宁摸摸她又软又嫩的小胳膊:“跟我走,好不好?我抱你出去看魔术。魔术师要把老虎给变没呢。然后我们一起回来等妈妈。” “……”她小小的脑袋瓜儿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妥协了,向着佳宁伸出手去。 佳宁这次可准备好了,右手臂向上,搂住孩子的后背,手掌扶着她的腰,左臂向下,托住她软软的小屁股。小孩子很快便在她的手上觅得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头一低,脸颊贴在她的肩上。呼吸是香甜的味道。 保姆放了心,跟佳宁迭声道谢。想要把小孩子接过去,可她自己不愿意动弹。 门外的保镖重重敲门。 她们闻声出去,只见一片混乱。会场里的观众正仓皇惊恐的从里面争先恐后的逃出,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叫声,有呼救声,有警报声,魔术表演现场居然失火,佳宁觉得自己知道是谁是始作俑者。 迎面来的人撞了她,佳宁紧紧抱住孩子不让她受伤。此地不能久留,保镖和保姆在前面开路,佳宁跟着他们一同逃离这里。 停车场上也是一样的混乱,为小女孩准备的房车前,佳宁要把她交还给保姆,可她挂在她的身上,两只小手锁在一起,固执的一动不动。 佳宁真的急了,这里乱成一团,她还得去会和周小山。保姆也上来扒孩子的手,她却一声不吭,默默的反抗。 在这纠缠不清的时刻,周小山的吉普车“咻”的在她们的旁边急刹住,他推开车门对她说:“你去哪里了?快,上车。” 佳宁看着车上的周小山,举步维艰,她怎么上他的车?她身上还负着别人的孩子。 可此刻,在夜幕中看清了佳宁的周小山更是暗暗心惊。 她抱着的孩子,正是查才将军派送来的照片上的小孩,正是他这次任务的目标,他还要再策划怎么偷得到她,裘佳宁却把她双手奉上。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后有追兵,来不及多想,小山要佳宁上车。 危急之中,小孩的保镖已要拔枪,小山却动作更快,他手中黑色的枪口呼啸两声,两个保镖应声倒下。面向小山的佳宁将小姑娘的头扣在自己的肩上。 “上车。”他的声音不容犹疑。 佳宁没有选择,抱着女孩上去。 小山发动车子,忽然猛地向后一倒,后面两个人一个被撞飞,另一个被轧在车轮下,佳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女孩的眼睛,抬起头,恨恨的看着在她面前瞬间结果掉四个人的周小山。他没有看她,伸出手去,把她的头按低,直到座位下面。 佳宁含胸蜷膝,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孩,藏在副驾驶的车座下窄小的空间里。她闭着眼睛,耳边是风声,碰撞声,周小山的枪火声和他从容的呼吸声。 他前突后当,终于扫清障碍,摆脱追兵,冲出停车场,驶上公路。 救火车迎面而来,警报长鸣,红光旋转。 周小山全速前进,向离开督麦城的方向。 “你起来吧,现在安全了。” 佳宁终于起身,将小姑娘放在腿上,深深呼吸。她用小孩听不懂的汉语对他说:“好身手啊。这么会杀人。” “我不杀他们,就得被杀死。” “一个人搅乱一个城市,不觉得自己了不起吗?” “好说。又不算大事。”小山加大油门,“害你今晚看不了魔术才要觉得有点抱歉。” 此人谈论自己和别人的生死,如此的轻描淡写,如此的让人愤恨。 “停车。” 他这才看看她:“干什么?” “这个孩子怎么办?得送她回去。” 他侧头,仔细看看那孩子的脸,小小的白白的,非常平静。刚刚的危险对她没有丝毫的惊吓。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仔细的看着他,胳膊却紧紧搂着佳宁。 “我跟你说了,停车。” “我不能。你手里的这个孩子,也是我这次来的目标。我得带她回查才城。” 她的震惊无以复加。 一不小心,自己居然成了这个掮客的帮凶,帮助他绑票了别人的女儿。 周小山劲瘦有力的双臂操纵着方向盘,掌握着一切,不容反抗。 “在用力恨我吗?佳宁,我都听见你咬牙齿的声音了。你的刀就在旁边。我说过了的,我等着你出手,杀了我。” 车行夜路,沿来路返回。 出城之前,遇到关卡。他们的前面停着一辆面包车,旁边是一个警察,正在进行安检。 小山放缓了车速,伸右手从后面的车座拿出自己带来的黑色箱子,打开一点,拿出有拳头一半大小的黑色手雷,将它握在掌中,拇指向上,顶着安全阀,熟练而标准的姿势。 还有大约十五米远的距离,小山把车子停了下来。 警察望向这边。 小山看看佳宁:“你猜,那辆车上有多少人?” “……” 他打开天窗:“闭上眼睛。” 佳宁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随即抱紧了小孩,同时合上自己的眼。 周小山长臂舒展,拉了栓的手雷自车子的天窗飞一道弧线出去,前面所有的人还未反应,那小小的却威力强大的武器已经一着中的,裂变成火,成热浪,成锋利的金属的碎片,成毁掉一切的力量,轰然爆炸。 “我不乱杀人。这是埋伏。”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裘佳宁惊魂未定,周小山发动车子,正要上路。 突然一辆车从小山那一侧横冲过来,速度极快,力道蛮横,千钧一发之际,佳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小孩,向右一侧,头重重的撞在了车窗上。 她有片刻的昏厥。 仿佛回到更年轻一些的时候,第一次坐飞机去美国念书,直上八千米的云霄,她的耳膜剧痛,也像这般,少年的心里还是那样不安,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世界? 怎样的世界? 小手轻轻拍她的脸。 那孩子说:“嗨,快醒来。” 佳宁这样悠悠的回了神,小孩子还在她的怀中,她们还在车上,车子还在这里,周小山也还在这里。 只是,状况大不一样。 他们的车在小山那一侧被横撞的凹陷下去,车窗粉碎,小山被卡在驾驶座位上不得活动。更可怕的是,这个样子的他,还跟另一个人纠斗在一起。 不,不是纠斗,因为谁都没有办法动弹:对方站在撞过来的那辆车子的前盖上,他的枪口伸进来,已经对准了周小山的太阳穴,可是扣动扳机的右手拇指被小山用左手卡住,不能射击;他左手扼住小山的喉咙,却同时也被小山的右手牢牢扣住手掌下静脉处,不得发力。虽然微弱,但周小山还有呼吸,颈上的血管突起,跟着心跳,一下一下的搏动。 佳宁还在耳鸣,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响,脑袋也在发晕,只觉得一切有欠真实感,像看一场画面断续,没有声音的电影。 她慢慢的打开自己这一侧的车门,把小孩子放在外面的地上,食指点点他的嘴巴,告诉她,不要动,不要说话。 然后她慢慢回到车里,找到了自己的刀,去掉刀鞘,摸摸刃子,仍然足够锋利。 她想起周小山跟她说过的话:颈部的静脉,是一招毙命的关键,出手不要犹豫。她渴望已久的周小山的性命就在眼前,他还是那样白净的漂亮的脸,与对方对峙,眼睛却紧紧盯着佳宁。 可是今日若有幸结果了他,一切也就都了结了,残酷的动机,狡猾的欺骗,贪婪的占有,还有此番这无耻的利用,她一刀下去,一切也都了结了。 佳宁抬起了臂膀,手里紧紧握着曾用自己的血开了刃的椰刀,尽力的挥去! 鲜血,飞溅出来。 但那不是周小山的血,要他死的杀手被这个更想要他性命的女人劈中了喉咙,钳制他的力量慢慢消失,那人倒下去死掉,周小山大口的呼吸,看看她:“你真是心灵手巧,第一次杀人都这么俐落。” “拜你所赐。”佳宁说,“一条命而已。” “我还以为会死在你的这把刀下……”小山还要说话,忽然胸口一紧,吐出鲜血。 她立即上去用自己的手擦他的血:“你怎么了?哪里不好……?” “没有关系,可能是肋骨断了。”他握住她的手,“那个孩子呢?她还好?” “就在外面。跟我一样,没有问题。” 小山的嘴角还有鲜血流出,可是清楚的对她说:“你救我,为的原因很多。可是裘佳宁,我告诉你,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那一个。” 她忽然烦躁起来,继续用手去擦他唇边的血,又不敢用力,眼泪涌上来,自己抹了一把,皱着眉头,懊恼的说:“不要再说了,我们这就走。我来开车。你快告诉我,去哪里能够尽快的包扎……” 很远处的山岭上,另一辆车里,有人用望远镜观察着他们。 女人开走撞过来的车子,将负了伤的周小山从驾驶座上扶下来,放到后面,小女孩被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来驾驶,他们上路。车如其人,他的车子一样的抗打耐劳。 他放下望远镜,有些懊恼,忿忿的拔掉了自己身上点滴的针头。 随从接住,十分惶恐:“老板,我们还可以再派人去拦截。” 阮文昭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过去,却软绵绵湿淋淋的没有力道:“阿麦都去了,还奈何不了被夹着不能动弹的周小山。你们都是废物。” “那,小姐,就这么被他们带走?” “……”他略沉吟,半响方说,“算了,让他们走吧,去他们那里,能有什么问题?” 从督麦出来,再未遇到障碍。 一路向查才城行驶的途中,眼见日光渐现,天欲晓。 佳宁早已忘了惊慌和疲惫,只觉得车子不够快,和周小山来时短暂的路此时如此漫长。 小山半躺在后座上,有时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她担心他不醒来,又不敢打扰他睡觉,不时看看他。 身边的小孩子也一直不说话,不吵不闹,也不会要吃的,要水喝。搂着安全带睡一会儿,很安静。 佳宁看看他,又看看她。 微露的晨曦里,那两人一般的白的透明的皮肤,弯弯的浓眉,弯弯的眼,睡觉时,微微翘起上唇儿,有点不满意的任性的样子。 …… 不可能。 三十 他们在清晨时分终于赶回查才城,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小山下车,轻声在她耳边说:“辛苦你了。” 佳宁没有看他,也没有应声,只是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牵着安静的小姑娘。 他做手术的时候,她等在外面。之前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错过了的魔术师的表演,会场的混乱,周小山杀人不眨眼,还有她自己,手起刀落,落在那人的颈上,鲜血喷涌,他们在黑夜里赶路,丛林中发光的兽的眼睛……她痛苦的想,这里究竟是哪里?这身上还有血迹的女人究竟是谁? 小姑娘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孩子的眼睛让人无处遁形。 佳宁在疲惫和沮丧中流出眼泪来,对那孩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没能带你去看表演。真是对不起。” 她伸出小手,擦她的泪。 小山出了手术室,脸色有些苍白,可是身体硬朗,没有大碍。 佳宁站起来,却没有走过去,离了一个手臂的距离,看着他。 “断了三根肋骨,多扎了几层绷带。”他摸摸自己左侧的肋下,“小伤而已,没什么大问题。” “那很好。” “不要哭。” “我没有。” 小山伸出手去,像那个孩子一样,用自己的手掌擦她的眼泪。 然后他弯下腰,看看这个小孩儿,摸摸她黑色的头发:“嗨,饿不饿?” 有人问了,她方点点头。 小山一手抱她起来,另一手又握住佳宁:“我们去吃早饭好不好?拐角就有茶楼,点心非常的好。” 他们一同走出医院,查才城的今日,有明媚的阳光。 小山负了轻伤,可是不以为意。看看身边的佳宁,这个女人刚刚保护了他。 被保护着,这么温暖的感觉,多么好。像在北京一样,她还当他是年轻家贫的学生,过问他的难处,不准他旷课,为他添置衣服。 他用力的握她的手。 给她洗澡的时候,小姑娘不敢站在淋浴的下面,佳宁问:“为什么?” “这里疼。”她指指自己的耳朵。 小孩子的耳朵都怕水,佳宁好像有点印象。但不洗头发不成,天气这样热,她身上,头发上也有汗味了。佳宁找来一个木盆,洗刷干净了,兑好了温水,然后把小孩子的身体往自己右肋下一夹,让她的头向下,一手托住,一手开始给她洗头,像洗刷一个小冬瓜一样。 这种姿势,小时候妈妈给她洗头时候就是这样,小孩子一头向下可能会有点害怕,但是绝对不会让水进到耳朵里。 她的小手抓住她的胳膊,佳宁说:“马上就好了,嗯,你的头发可真好……” 然后她给她的头包上一个小毛巾,把她放到浴盆里,细细的擦洗她的背,她的腿,她的腋窝处还有她的脚趾头,搔一搔她的脚底板,小孩子突然“咯”的一笑,那张从来严肃的没有表情的小脸像阴雨天忽现艳阳,她扭了一下胖乎乎的身子,激起水花,弄得佳宁一脸都是。 她愣住,顾不得擦脸上的水,仔细看孩子的脸,那么不爱笑,可是笑起来那么好看,又明明是周小山的样子。他们全然不认识,可是怎么会这么相似? 他来接走她的时候,佳宁刚刚给她擦干。 小孩子被小山抱在肩上,佳宁看看他:“孩子是我抱来的,我想知道她是谁。” 小山摇头:“我想告诉你,但是我并不知道。你跟我,都没有必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知道他说得对,于是伸手拨了拨女孩额前的头发:“那你得跟我说,没人会难为她。” “……没人会难为她。” 小山开车载女孩去查才将军那里。 她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很乖。 忽然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我有的时候牙疼。” 他看看她:“你的牙长齐了吗?” “十六颗。莉莉只有十五颗,还摔坏了一颗。” “恭喜。你疼是因为你还要长的缘故。” “为什么不见露丝玛丽?” “那是谁?” “露丝玛丽每天跟我在一起。看管我。” “你来这个地方旅行,不一定非得有人跟随。” “旅行?” “是离开到别处的意思。” “妈妈可是去了旅行?” “……” “她也不告诉我。” “……” 她的目光忽然被外面的东西所吸引,伸了小手说:“那个……” “芒果馅饼。” “……” “你想要?”小山问。 “请你。” 小山把车子停在路边,自己下来,从她的那一侧把门打开,抱她在肩上:“你知道吗?芒果馅饼有很多种味道,你得自己选一选。” 老婆婆把金黄色的芒果糜浇在薄饼上,问小孩要那一种调料。 她没有吃过,难以选择。 小山说:“牛奶味的,还是酸奶味的?还可以放一点咸盐和辣椒……加上薄荷的也好吃。” “……”她皱眉头。 选个好口味的甜品,对孩子可是个大题目。 “不如这样,我们每样都要一个。你每个都尝一尝,你剩下的,我来吃。” 她这才点头。 第一口吃的是牛奶味道的,孩子一口咬下去,白牛奶浆顺着嘴角滴下来。小山没有手帕,用自己的食指去擦她的嘴角。 她剩了一半给小山,然后咬辣的那个,只一口,脸就红了,抬头看着他。小山正吃自己手里的牛奶味的,看她这样连忙说:“快吐出来。” 她得了允许才把那消受不了的馅饼吐出,瞪着眼睛,紧着鼻子,吐舌头:“这个好厉害。” 小山好奇的看着她,奇怪小孩子的脸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是你咬得太多了。” “我还是要这个。” “这个我吃了。好吧,给你。” 他继续开车的时候想,说麻烦,也不麻烦,小孩子会比大人和狮虎兽难以到手吗? 不麻烦吗?她们又软又嫩,摸一摸,水珠儿一样,要不是裘佳宁,他怎么敢硬抢到手来就跑呢? 小孩忽然打了个嗝儿。 他看看她。她也抬头看看他。 到了将军的官邸,他直接带入后宅。 将军在小厅里画画,小山从肩上放下小孩,然后敲敲门。 将军看到了他们就放下笔。 小山说:“我今晨回来,这是您要我带回的小孩。” 他走过来,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伸双臂稍稍搂过小孩,仔细的看着她:“不认得我?” 她的手还向上拽着小山的手,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看了一会儿,很清楚的说:“外公。” 周小山倒退一步。 三十一 “香兰去世之后,我想把孩子要回来,阮家不给。 我也犹豫很久,现在的关系里,我跟他们,他们与我,都不能撕破脸皮。 可是,我又心有不甘。想了很长时间,还是让你把孩子带了回来。 过程顺利吗?” “……像从前一样。” “那很好。路上跟她说话了吗?” “有。” “乖不乖?” “……” “小山,你在看什么?你想在她的脸上看到香兰的样子?那很难找到。她长得极像她的爸爸。 她长得像你。 她叫卉。 她是你的女儿。” 之前似乎隐隐知道答案,可他在那一刻觉得肋骨的伤口疼。为什么会这么疼?疼得一跳一跳的揪动着心脏,把周身的血液往一个地方挤压,又在那里冷却,凝结,成顽石冰块,哽在胸腔里咬啮,人被这坚硬冰冷的疼痛活生生的剖开,他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真的包扎上了吗?怎么会没有血?怎么会没有血流出来? 在将军的的桌案上摆弄笔墨的卉忽然抬起头来,薄暮的光透过百叶窗笼在她小小的脸上,孩子的眼睛清澈无瑕,却又带着疑问,鼻子高,嘴巴小,皮肤白白,那小孩子的脸,却又明晃晃的就是他的样子,周小山在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他这一生从来就没有过的恐惧感,身子向后趔趄了一下,撞在厚重的雕花红木大门上,闷闷的“轰”的一声。将军伸手,要扶他的肩膀,小山猛地闪开,夺路而逃。 她在夜里醒过来是猛地一睁眼。 霹雳的声音。 冷风夹着雨星穿堂而过。 挂钟摆动,三点钟。 她穿上袍子去关窗户,又是一道闪电,只见一个晚上未曾露面的周小山站在中庭里。他背向着她,低头,任豪雨浇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她没迟疑,关上窗,躺回自己床上,头一碰枕头,就开始数绵羊。 6742只绵羊没能赶走周小山,裘佳宁咬了牙,弹起来,冲出去,拽住周小山的胳膊,问到他脸上去:“给谁看这个样子?难看死了。快回去,你给我进去。” 雨水冰冷,可是他的身体滚烫。佳宁吓了一跳,再看他被雨水覆盖的瘦削的脸,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那从来熠熠生辉的眼睛此刻疲惫又茫然。看着她,没有焦距。 “周小山,”她顾不得自己也只着一袭轻薄的袍子,用力拽住他,往屋里面拖,“你在干什么?你发烧了不知道吗?快跟我进去。” 她拖不动他,气得什么话都出来:“你这样可不行,没几天,咱们就了账了,你想装病还是装死?” 头发和衣服被大雨浇的湿透,佳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手连推带拽周小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台阶,谁知脚下一滑,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佳宁压在他身上,耳边听见小山轻轻呻吟一声,她赶快起来,扶着他起来:“小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滂沱的大雨中,他看她好久,方才回应:“我冷。” 这个人的房子里没有药。那么硬朗年轻的身体,从不出状况,所以粗心又骄傲。可他现在不同,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硬生生的把他击溃?伤口翻出来,身体滚烫。 她把他身上的衣服除下,用毛巾一点点的擦干他的头发和身体,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看见他还张开着眼睛,嘴唇颤抖。他冷。 “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佳宁刚要起身,被他抓住手。 这让人没有办法,她得怎么做? 她让他攥住自己的手,倾身靠在床头,在他耳畔,声音轻轻的说:“不找医生不行啊。你身上还有伤。” 他躺在那里看着她,眼睛的虹彩是荧荧的蓝色,她拨拨他的头发,几乎求他:“听我的话。好不好?” 他握着她的手却更紧了,慢慢的说:“我想我阿妈。” 她用双手拢住他的手:“我也是。我有时也想我的妈妈。” “……” “她离开我,爸爸也离开我。我少年时候伤心又难过,有时还怨恨。” “现在也是?” “现在好些。当我长大了也就知道,该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过的日子,何时能拥抱我,我可以一笔勾销。” 他闭上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她以为他睡着了,把手拿出来,周小山指指自己的鼻子:“我这里疼,又酸又软。难受到了里面去。” “你得哭出来。” 他闻言没有睁眼,忽然翻转身体,把脸扣在枕头上。 没有啜泣声,只见他肩膀的颤抖。 她犹豫良久,终于伸手抱住他,嘴唇贴在他的耳翼。 天亮的早,大雨在黎明前结束。 早上的热气便会把昨夜的雨水都蒸发掉,没有痕迹。 周小山睁开眼睛,身上的伤痛和高烧慢慢消减。自小生活在这里的他,身体像是绿色的植物,在太阳下仿佛有神奇的光合作用,汁液缓缓流动,生机慢慢恢复。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谁,这一天之后再没有怀疑。 要是说,之前还有那么一点点渴求改变的妄想,那在这之后,在终于重新看清了自己的历史,看清了自己身上欠下的那一笔又一笔不能偿还的人命债,包括那曾经深爱着他的年轻美丽的香兰的生命之后,他知道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翻盘。 小山看看身边,佳宁伏在床沿上睡着,面容安静。 这个在疼痛的时候,曾经温柔拥抱他的女人实则应该行走陌路,过着她平稳温馨的生活,他强硬的把她掳来,这么不讲道理。 他伸手,食指慢慢划过她的脸庞,她一被碰触就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周小山。她摸摸他的手,他的额头,居然不发烧了。佳宁心底一松,面色和缓:“没有吃药也能退烧?你是个奇迹。” 他搂她过来,觉得鼻子里又在疼痛。 “……真是,对不起。” “……” 与查才城相隔不远的西城,红顶教堂是早年留下的法国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塔楼的尖顶有一个房间,窄小的窗子被铁栏护住,阳光照进来,一道一道。 秦斌做完了仰卧起坐,然后是俯卧撑,身体活动开了,又冒出一层热汗。 对面山岭的影子掩住第二根铁栏的阴影的时候,该有人来送新鲜的食物。 今天稍微晚了一些。 开锁的声音,铁门“吱呀”开了。 他居然看见了他。 秦斌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抬眼看看周小山,脸孔很平静:“怎么你终于出现了?来送饭?” “还有酒。”周小山将手里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为他倒上一杯白酒,双手奉上。 秦斌看一看,没有动。 周小山脖颈一仰,先干为敬。 “我饿了,有饭吃饭,为什么喝酒?” “为了,”周小山又倒上一杯,“为了你得到我想要的人。” 秦斌坐下来,正在他面前,定定的看着这个人的眼睛。难以置信。 小山微微笑:“没错,裘佳宁就在这里,不远的地方。 此地与北京,两千一百公里,密林,疾病,地雷,还有爱好杀戮的人,可她来这里,只身一人,为了你……” 秦斌扬手将桌面上的酒菜打落在地,下一秒钟双手拽起周小山的衣领,卡住他的脖子,恨得目眦尽裂:“你把她怎么样?” 周小山都没有挣扎,手中的酒盅送到嘴里,啜一口:“我想怎么样,在北京的时候也都做了。” 秦斌一拳击在他那张残忍可恶的脸上,小山不躲,硬生生的收下来,额角开裂,流出鲜血,自己擦了一下,看着上面的血,忽然笑了:“可她还是为了救你,什么也不顾的赶来这里。” 秦斌只觉得周身热血上涌,被关押以来蓄势已久的仇恨和焦急在身体里奔腾叫嚣,他全然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恶魔的对手,用尽力全身的力气要他死,要跟他同归于尽。 周小山头上,腹部又挨了他数拳,有一下结结实实的打在他的伤口上,小山疼得一闭眼睛,手向后探,拿出枪来,黑洞洞的枪口随即顶在秦斌的太阳穴上。 秦斌停住挥向周小山的拳头,手扶上他的枪柄,慢慢的慢慢的将枪口从自己的太阳穴移动到眉心,他看着周小山和他的枪:“以为我怕死?来,你扣扳机,爷爷我不眨一眼。” 饮了白酒的周小山刚刚挨了打却仿佛心情大好,孩子一样天真的笑,眉梢都扬起来:“好,好,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这么一天毙了你。”他几乎笑出声来,“这就送你上路怎么样?然后让裘佳宁去陪你……” “轰”的一声。 三十二 周小山从西城开车上路的时候收到来自海外买家的电话:A材料试验成功,付给他们的最后一批军火将在三天后从缅甸边境运抵。 他对着车子的反光镜擦拭脸上的血,整理有点混乱的衣服。 所以给查才将军,给卉,他今日都有礼物。 一个是交易成功的好消息,一个是可以止牙痛的新鲜的普洱茶叶。 他来到将军的宅邸,在后花园的水潭边看见卉坐在那里,手上抱着小兔子,她也穿着白裙子,像是另一只可爱的兔子。孩子那样安静,黑亮的头发垂在她的肩上,她有一张他的脸孔,可香兰把美丽的头发留给她。 他在草坪上坐下来,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他不愿上前是因为胆怯,胆怯是因为不懂得,不懂得这流着她的血液的小小的生命,如何形成,生长,这么美丽,这么乖。 卉怀里的兔子突然蹦下来,朝着他跑来,卉起身追那只兔子。小山伸手把它逮住,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他逆着光看她,孩子周身镶着太阳的金边,他说:“嗨。” “嗨。” 她说:“那是我的。” 他要还给她。 她说:“哦,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抱一会儿。” “这么好。”他看着她,不愿意转移开自己的目光,“谢谢。” 她伸手摸摸他受伤的眉角:“受伤了?” 他点头。 “疼不疼?” “不。” “怎么会?都流血了。” 他低下头,很久才说:“其实疼的,我这里也疼,”他指指自己的肋骨,“还有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脏,“都是伤,都在疼。”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看她:“你呢?牙齿可好些了?” “……” “我拿了这个给你,”小山把装在小口袋里的新鲜的普洱茶叶拿出来,毛茸茸的小尖儿,还是翠绿颜色,上面还有透明的筋脉,那是此地青山绿水的精华,“你哪里疼,就咬上一叶,很快就好。” 卉听了就把口袋打开,捏了一枚小叶放在口里,过了一会儿她说:“真的不疼了。谁教给你的?” “我阿妈。” 原来她的牙齿一直在疼,都不会呻吟,不撒娇,饿了还是疼的时候,大人不问,她也不说。他的手绕过她圆圆的小腰,轻声问她:“抱一下,可不可以?” 她没有回答,手却搂在他的脖子上,这么宽容的先给予一个柔软的拥抱。 他紧紧偎着她,好像要把身上所有的温度,所有的能量都注入到这个女孩身上去:“以后,要跟我说话,要告诉我。饿了,想吃什么,还是哪里疼,都要告诉我。好不好?” “嗯。” 吃饭是三个人一起。 将军,小山,还有卉。 小山将交易成功的事情告诉他,将军却未见高兴,吃的很少。 卉被保姆带去睡觉的时候,向小山摆摆手。 将军见她走了方说话,声音伤感:“钱,武器,兵,地盘,我有这么多。可是仔细想想,身边却只有你们二人。” “……” “如果你是我,你高不高兴这样?” “您是将军,我是仆人。” “小山,你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 佣人奉上茶来,将军呷一口清茶:“听说你今天在西城杀了人。” “那北京来的女人的丈夫。我们已经扣押多时。想要逃走,被我结果。” “她呢?你怎么处理?” “您的意思?……”小山说。 “你可以再去交涉,做一下努力。争取她留下来。我们给最优厚的待遇。” “我明白。可是如果……” “可是如果她不愿意,那就……” 小山转头看着将军,安静的等待他的又一个任务。 “她来到了这里,见到了你,见到了我,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她不愿意留下来,那就也不要让她回去……” 周小山明白,查才将军给裘佳宁的两个选择实则殊途同归,A或是B,都要把她的命留下来。 将军饮完了茶,准备回房休息,快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他说:“莫莉回来了。完成了任务,但负了伤,你可以去医院看看她。” 小山“腾”的站起来。 将军摇摇头:“小山,我何时才能再找到跟你一样好的掮客?” 莫莉躺在病床上,身上覆着毯子。 月光照进来,她从前健康美丽的脸孔白的像纸,阖眼睡着。 小山进了病房,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尽量的轻手轻脚,莫莉却还是醒了,看了他半天,有点不信任。 他拨拨她的头发:“莫莉,是我。” 她合上眼睛就有泪流出来,又不去伸手擦掉,顺着深深的眼窝,流到耳侧。 “听我说,莫莉,以后再去执行任务,我去哪里,你才去哪里,再不要单独行动。” “我才不干。”莫莉说,声音哽咽,可是语气强硬,“我已经都完成了我的任务。我是个跟你一样的掮客。”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就是要跟你一样。” 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流眼泪,枕际湿了大片。 他不想让她在这样哭下去,只好不与她争执,将她的被子角窝好:“伤了哪里?严不严重?” 她混乱的摇头:“哪里都没有。小伤而已。” 他的手伸到她的被子里:“什么伤?快让我看看。” “没有,没有……” “快让我看看…… 莫莉,你的手呢?” 她忽然不躲闪了,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任他慢慢掀开自己的被子,周小山骇异的看到,那下面的身躯,莫莉那曾经矫健的身躯,被密密包扎着绷带,而她的双臂,自肩膀取齐,荡然无存。 “我要完成任务。我不能被逮到。我得回来见你。 我炸死一个高手,赔上自己的一双手臂。” 三十三 在街边快打烊的的米粉店里,老板娘把薄薄的牛肉一遍遍的用浓汤汆熟,热气腾腾,芳香四溢。小山要打包带走,老板娘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把米粉装在小碗里,收了钱说道:“外卖不好吃。该吃新鲜的。” 那是个黝黑纤瘦的小姑娘,双臂精瘦有力。十二三岁光景,有明亮的眼睛。 小山看着她,他初次见到莫莉时,她也是这般年纪。没有父母,在江外的街头被争夺地盘的童党打得遍体鳞伤。 小山给她匕首,告诉她人的心脏在哪个地方,刀尖稍稍上翘的刺进去,记得拧一下,谁欺负你就把谁的心搅碎。她当晚杀了一个想要非礼她的大男孩子,手都没有抖,可是第一次杀人,还不善逃脱,被逮到了警察局里。他偷她出来,她就这么跟上了他,她那时还没有名字。三月份,江外城开满了白色的茉莉花,花瓣浮动在空气里,被夜风吹到她的头发上,他说:“你就叫莫莉。” 小山摇摇头,看着店家的小姑娘:“我的朋友不能出来吃米粉。我买回去给她。” 她把一小包香草给他:“吃的时候再放进去。” 他把米粉买回来,上楼的时候,用双手护住小碗,保存热量。 可是走到莫莉的病房,那里却是一片混乱。 小山将米粉放下,然后抓住医生,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医生说:“病人自己把插在颈部静脉的输液管咬断。” 十几分钟前,她不流泪了,跟他说要吃米粉;十几分钟后,他在病房外看见她身体抽搐,眼睛上翻,旁边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心跳拉成直线。 医生们用高伏电压,击在她的心脏上,强迫她回来。 小山转过身,仰头向上看,眼光好像要穿过天花板,直上苍穹,如果她不遇上他呢?如果她还是那个街头的小孩子呢?做什么都好,哪怕是娼妓,她不会悲惨过今天,她至少还有手臂。 因为发现的及时,莫莉还是被救过来,可是昏迷,颈部被插上了更多的管子,医生为了防止她再自杀,用护具固定住了她的头,她不能挪动。 小山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盹着了,开始做梦的一刹那硬是醒过来,那也足以记得梦境中唯一的画面:裘佳宁躺在床上,周身插满了管子。 他弹跳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下楼,车子在午夜的街道里飞驰,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穿过中庭,场院,一路来到佳宁的房门前,几乎气喘吁吁。 可是那里亮着柔柔的光,她还在,他心下一松,轻轻推门进去,佳宁躺在床上睡着了,睫毛在美丽的脸庞上投下密密的影子,他坐在她床侧的椅子上,贴的近了,仔细看这张脸,伸手拨了一下她的睫毛。然后她醒了,安静的看着他。 “买家给我回信。” “……” “A材料,他们验收合格。” “是不是要放我回去了?” “……你见过的那个人,他想要你留下来,为他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