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藏獒对峙(1) 帮达草原的色泽已经发黄许久了,成片成片的草甸干瘪枯瘦,间或夹杂着一坨一坨来自牛羊皱硬的粪便点缀,整面风景活脱像一位满脸苍斑垂暮的老人。一切的生机疲惫,仿佛都将归于寂灭。 你骑了十多里路,终于在草甸上看见几群脏黑的羊群和一户字帘幔的棚帐,可四方之中仍望不见一位牧羊人的身影。炊管里的白烟只是软弱无力地飘摇浮升着,似乎正在宣告草原的粮尽援缺,牧民准备下撤到背风的山脚下过冬。 沙砾沿着枯草的前缘上翻滚,顺着风势袭来,刺热地扑打在你消瘦的脸颊。你摸摸自己颧骨上粗糙脱落的旧皮,感到一种透骨的冷,便不禁怀念起汗水淋漓下的烈阳时光。虽然这两陀腮红的增色,让你觉得自己的外表俨然更像一位地道的藏人,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你有种清冷下的孤独,因为当尽数的牧民都往温暖的地方徙移,你才正要逆势前往寒峭的巨岭之上,暂时都不会再遇上你所渴念的热烈招呼,更遑论得到一杯温热的酥油茶。 穿过深秋的大草原,再往眼前盘山迤逦的道路迈进,你即将踏入怒江峡谷的领域了。 业拉山隘口高四千六百多米,隘口两侧悬挂着层层叠叠五彩的旗幡,沿路则堆置着些规模不一的三角玛尼石堆,还有数具牦牛和山羊翘角的头骨。在藏地,每座大山的至高之处,都是藏人相信凡人能紧邻神最近的地方。他们在这些大山的隘口上敬奉着彩衣与牲畜的献祭,希望如此能让往返的灵魂不再无助悲号地流涕,且听说,巅岭上了无挂碍的强风还会把众生的祷愿,渡往佛的跟前。 若往常,到达这一无人地带的峰顶,你总会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将头额抚触着地表,默默地祈祷说:“我并不是来征服您的,请让我……”但此回,你的脑袋却空空荡荡,连句虔诚的话都想不出来。你只好暂先放下这种自订的仪礼。 当你从雪地撑起身子时,猝然感到一阵倒山的晕眩,摇兀了几步,便重重跌坐在路旁的积雪堆里。时间仿佛凝结于空中,倾斜的视线里,四周的岩角如锯齿如厉牙,剔着风尾飕飕地发出怪笑声。你有种不想再爬起身的念头了。 外层风衣冻得像一页厚纸板,你扫净衣上的雪渍后,挪身躲至背风处,失神地啃着干硬的口粮,又喝了点葡萄糖液。其实你想赶快离开,却不知为什么身体就僵化在定点,雪雾纵横交错,你缩抖在衣间里,搓手哆嗦着。脑袋被灌入衣缝的寒风钻得酸疼,耳膜内不断穿刺着一阵阵巨雷隆隆响彻的鸣噪。 然后,无预警哗的一声,你把刚吃进胃里的食物全呕出来,鼻腔内犹闻得到胃酸搅拌过的气息。想必因为你昨日连夜赶了一百多公里路,尚未做好充分的休息,现在又攀上这座高山,身体无法负荷使然。不过,吐过的你,身体倒是醒眼,舒畅些了。你赶忙裹紧围巾戴上手套,迅速整理车上装备,准备下撤到较低海拔的谷底里。这条路接着往下二十多公里,海拔将陡降一千八百米。 单车顺山势轻松滑过两道山弯,但不到十里的路程,你便身陷重重环伺的威胁中,叠嶂的山脉辐射状向远方无尽绵伸,溶雪残酷刷蚀着陡壁的山颜表层,刻出一条条铁灰的刀疤,沿径触目所及尽是浮云坍塌的印记,黑漆漆地压在路上如深渊的窟窿,不断追着你跑。你仿佛被逼入怎么样也醒不了身梦魇似的坟场,不祥的预感忽而来袭——不知这次斗胆地闯入,是否还能安然幸存呢? 与藏獒对峙(2) 发夹弯的土路,一道又一道,地面满布着结实累累的泥坑碎石,速度无法加快,车胎一不小心就卡死在干泥烙里动弹不得。你必须高提着臀,弓着猫样的背,借用重力的方式反复一点一寸弹跳,侧滑车体而下,要不如此,你便非得像条逶迤的蛇截直取弯而进。这番颠簸折腾过来,你的单车磨秃前后一对刹车皮,震断了后座两支行李铁架。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下山比上山更为费神耗力的路——怒江山上拐的七十二道弯。为了修车,你只能忍痛把原本预备的刹车钢线材料,剪出两段来箍住铁架断头的对边,摇摇晃晃又继续上路。 一直勉强撑到怒江的水岸,你才略微放心休息,将车子放倒在地,四肢酸麻得控制不住颤抖。你倚着江边隆起的巨岩,又拿起干粮和葡萄糖液搪塞体力。两岸垂壁穹隆覆额,水道浑身黄浊吊夹在悬壁之下,紧挨着路岸不到半米距离,时而激越起黄白的泡沫和回迟的漩涡。你想,这大概就是怒江了,虽不如想象那般浩大,但还真他妈的恐怖,它几乎近得可以让你直接用手触摸。你凝神望看江面久了,魂魄仿佛就飘飘然出窍,脑海瞬间迸闪被江水冲走和惨遭灭顶的掠影。 你一边假装镇定嚼着口粮,一边摊开地图查对。根据剖面图研判,此后的地势趋于缓升,你将厮伴着这条怒江边岸,再上溯七十多公里,才能抵达八宿县城。不过在此之前,令你深忧的是,地图上那画满鲜红叉字注记的路途——嘎玛沟。 嘎玛沟向来以泥石流闻名四方,只要一连遇上几日大雨,山谷里的交通恐怕都要停顿个把月以上。你虽知道自己已避过了嘎玛沟的雨水时节,但沟壑里无法预测的飞石,才真正令你心惊胆战。一只踩足在悬壁上的山羊,或者一阵风,都可能导致峡谷里脆落的质层岩地剥离,降下祸害。每年不知有多少过往的人车马畜,遭到如此飞石的袭击,无名惨死路边或沉落一旁的江底。 你抬头望着顶上一线的天色,敲敲自己头上单薄的安全头盔,祈祷着厄运千万不要落到你的身上才好。 究竟你的生命有多少是自己能掌握的?你永远都拥有至少一个向前或向后的机会,但说不准下一刻若有飞石袭来,你会不会恰好在哪被命中?这是不是一种对于宿命的感知?你觉得自己已经进退两难了。 你知道现在的生命抓在自己手中,但背后似乎也有张看不见的手牵着你走。它究竟主导了你多少?你隐隐约约悟觉它的操控,却不时仿佛又能从它的指缝间偷偷溜走。这一切是你得以思索的吗?那张手的背后,还会有一张更大的巨手吗?或者在那之外,一切将是一场无边的界域? 再跨上车时,你的各处关节像擦在磨刀石上,你渴望休息却不能休息,你知道自己一旦停下车,就更难再骑上车。到眼前那道隐没在视线最远的山弯处再说吧!等你喘气吁吁到了那山弯,你于是又哄着自己到下一处隐没的山弯,这是你唯一让自己再往前迈步的方式。其实你已快踩不动踏板,握不稳车把了。嗡嘛呢叭咪,嗡嘛呢叭咪——骑快一点,再骑快一点,脚步总跟不上心想的速度。 云层和雪雾开始聚压在谷地两侧的棱线上,连成一条巨蟒底腹下层泡状暗黄的色泽。愈往深处走,天际愈缩愈窄,逐渐被细割成一指宽的幅度,让人难以分辨峡谷外的光影和时间。 与藏獒对峙(3) 你撑着疲软的筋肉前进,汗腺像脱锁的水龙头狂泻不止,你再次累倒在路旁呕吐,吐出满腔莫名的心酸——“路为什么永远也走不完?你为什么要离人群离得那么远啊?”回神过后,你安慰着自己说,怒江峡谷已是最后一座,你已骑过了金沙江,澜沧江,只要命还在,最后,最坏的,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你收起涣散的心神,又哄着自己继续向前。赫然间,前方不远传来一连串狗叫声。你反射动作地跳下车,在未搞懂怎么一回事之前,你已迅速拾起一堆地上的石块,大的小的尖的钝的,把衣服和裤子口袋都塞得满满。 彼方的狗吠无疑正冲着你来,你即使两手握住拳头大的石块,头皮仍不免一阵电麻,感到冷汗乖逆着毛孔喷出,意识恍若中断了几秒。直到两条狗果真来到眼前,你才奋力挣脱一场压床的梦魇,拔起麻痹的四肢,警戒升到最高。 这一对狗一出现便龇牙咧嘴,加狠它们的咆哮,一副准备扑杀猎物的姿态。你一眼即认出其中一条大黑狗正是那地道的藏獒——人称狗中之王,长得近半个人高,雄狮般的大头,皮厚背宽,腿脚粗壮,胸前一撮白毛展延到它的肚腹上。你见过这种獒狗几次,但都是你途经偏远的山村和草原,在藏民家门前和帐篷旁所遇,那时它们全被铁链紧紧缚住,光发出吼声,就曾让你乱了方寸,狼狈地踩空踏板,摔下车。这类藏獒通常是藏民专门饲养来守家与看羊,防山狼入侵的,大抵只在夜半的山村和牧场才被放出,怎奈此时它竟现身这座无人的沟壑里。 另一条毛黄尖腮的杂种狗,体型小上藏獒三分之二,可狗仗狗势,狠劲丝毫不输一旁的恶煞。起先,你根本不敢有任何无谓的举动,只举挡着手好声相劝目光慈和,希望它们了解你的善意,可这狗不听人语,爆着血丝怒目,不断磨牙蹭地,一步步地朝你逼近。 你听过藏民说过与藏獒近身肉搏的严重性,一旦被咬住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了不让它们再靠近,你只好亮出手中石块,突发奇想也跟着它们一脸狰狞嘶吼,试图遏阻它们。但你的举止反倒激化对方敌意,两条狗狂嗥愈加剧烈,颈后的乱毛像刺猬般针针竖起,前掌伏地,后腿弓紧,颤动流涎的嘴肉里迸出四根暴厉的獠牙。 你退一步,它们就进逼两步,完全无惧你掌中的武器。你不得已将心一横,把单车甩到面前护驾,陆续地扔掷石块。两条狗精明地左闪右跳,仍不见退让。一阵乱枪打鸟后,一块石头击地反弹中黄狗的腿肚,卜!黄狗不见哀嚎。反而是你被自己试探性的抵抗,惊得停止手边的动作,不敢吭声,你怕它们因此恼怒了豁出性命与你一决殊死。但几秒钟内,它们的气焰确实消减不少。 你以为自己就此占了上风,拟想故计突围,便继续拿着石块恐吓乱丢,希望辟开一条血路。不过你刚踏出第一步,两条狗就机警重新据守在路中央,激沸地吼着,不让你得逞。双方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你意识对峙的时间愈久,对你将愈不利,你只好硬着头皮,拿出登山杖举在左手,用肘部抵推着车把小步推进,右手则更为瞄准地朝它们猛砸石块。 它们见你转守为攻,先佯装退却了几步,之后利用你行动缓慢的弱势,黄毛狗居中挡路,黑藏獒竟沿着江边堤岸绕至你的后方,形成一个前后包抄夹击的阵式,你恍然惊觉自己已然掉入它们所设的口袋陷阱里,退前退后都来不及了。 与藏獒对峙(4) 整颗脑袋顿时被打上死结,你紧张得连喘息的机会也无,眼里不禁积满急迫的泪水,不断瞻前顾后,差点没放声哭出。你一步一步拖着步伐向垂壁退守,以掩饰背部的破绽。显然它们这次吃定你,嘴里唾沫横飞,身影前后蹦跳,企图搅乱你的注意。黑藏獒率先扑来,一口咬住登山棒头,你扯不过它的蛮劲,终于被逼得发疯,抓住一粒比掌还大的石块,“干,干——” 准准砸中藏獒的鼻头,它当场喷血嚎啕,前脚捂着鼻翻在地上打滚。“干你娘,干,干——操鸡掰,”你边打边骂,不顾地甩开单车,趴在地上扒沙扒砾抓石块,拿起什么就丢什么。黄狗被你扔中右前关节,当场跛了脚,一蹬一蹬地缩到大黑狗后方远远避着。 一阵失心疯的搏斗后,你清醒不少,眼见情势转好,便扶起车逃。但你不敢立马直往前奔,只能脚跟贴着脚跟,背退着前进。你持续朝着负伤的它们,抛丢威胁的石块,就这样总算撤出它们的视线外。 山谷里依稀回荡着吼鸣,你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就此放过你,或者唤出更多的狗兵,冷不防从后方发飙追来。你双腿抖得上不了单车,冷汗也未停止,你只有无助地碎碎念着:“嗡嘛呢叭咪,耶稣,菩萨,阿弥陀佛—如果真的有神,请千万千万给我保佑。” 你轻飘飘地牵着车走在路上,一时难以从惊吓的余悸中醒转过来,你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在做梦,刚发生的事情既遥远却又接近,仿佛都不是真的。你的胆子被吓小,但似乎也吓出一身的力量。 过了一座跨江的石桥,紧接着一个望不透底的黑黝黝的洞口,你在洞口前止步,兴起极度敏感的畏惧。你怕那穿山的洞里,躲着什么野兽与鬼怪,你怀疑那山洞上一面直挺挺峭的悬壁,不时滑下细碎的岩砾,当你经过那一刻,正好就是岩层坍方的时刻,而你将成为岩下孤魂,长驻在怒江谷里。踯躅再三后,你说服了自己不看不想,紧闭着眼低头走过。诸凡所见皆是迷障。皆是虚妄。 黑暗中,一阵寒气浸身,戴着头灯仍旧伸手不见五指,你到底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分辨不出,你抚触峥嵘的洞壁,倾竖着耳朵慢慢挪步,嘴里发出颤颤的声音,想象如此或许能不至撞上什么鬼怪魑魅。黑里似乎所有的想象也是黑暗的。虽然洞道的距离不长,但你再次见到天光,时间仿佛经历一世之久。时间相对。 出洞过后,江水转流右侧,随着地势攀升,流域的幅度更为缩窄,水声突变为阵阵嘶吼。也许疲累的缘故,导致你平衡感错乱,有意无意,你紧握的车头老往江堤边偏移,仿佛有只鬼手无形在拉着你的右舷,好几次你差点摔下坡谷,才紧急刹住单车。你狠狠了自己几个火辣的巴掌,希望头脑能再清醒些。 然而,这一切不尽是你的错觉,你停车察看,发现左侧的悬壁里的确夹藏着一股暗流,隐隐约约,忽大忽小,随时将在下一个拐角夺壁冲出。你因下意识地想避开它,才使得单车愈骑愈偏离了正常轨道。你开始小心翼翼慢慢地踩,防备它倏忽涌来,它竟消逝无踪。就这样轮番拉扯抗衡,以为消失,却又再次显现,你则反复重蹈相同的错误,那左壁里潜伏的湍流压迫实在太大,几乎要把你淹没在无形之中。你改为步行,也依旧不能克服那间歇灭顶胁迫的障碍。 闷了一脑的疑惑,你总是且骑且停,一度还疑心自己遭到什么东西缠身了。动静之中,一道灵光乍现,你终于搞懂那暗流威胁的来源——因为两岸悬壁紧紧相依,呈现一深凹字形的夹谷,又河床地形险落,造成怒江江水鸣声遽放,急流涌进的音波撞上一面悬壁,再回旋反射到对面的悬壁上,而形成一种透明的激流不断梭巡往返于你的头顶上,耳畔边。那灭顶的感觉是真的,也是假的。你领悟到这点自然“运理”,不禁无奈地笑了起来。 夕阳逐渐沉入了地表,你失去自己影子的陪伴后,更增添了一份冷寒与孤寂。远方忽而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一阵鸟声骤起,你颤巍巍地环视周围,却看不见所听之物,四面依然只有嶙峋层叠的山谷,和你。 你的双腿早失去该有的知觉,你像化在大海里载浮载沉的一根水草,随波推移。当眼前再次出现火光跳动时,你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等到找到夜宿的地方,连空白的晚餐也没力气去填补,你只能瘫倒在床榻上。那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帮达奚大哥(1) 出左贡县城后,沿路一直是平坦广阔的柏油路,玉曲河静谧地依傍在路旁不时迸现着强烈的闪光,四周起伏的山势曲线浑圆可亲,朵朵如仿成熟女人的乳房。 这是你入藏以来,首次踏在柏油公路上,脚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习惯这种奢侈。你甚至觉得这样平顺的路面应该不属于这里,唯一想到的联结约莫是与一百一十公里外帮达转运站的军用机场和基地有关。 整个白昼,你都意气风发地快踩着单车。不过,一进入夜晚,山间冷寒的大风骤起,你倏然就露出了窘困的马脚,掩饰不住自己仓皇焦灼的心。山风有时从后方掀起,有时迎面袭来,有时把你人车纵身拦住,有时又一个猛劲将你扑倒,或把车行的方向推到路旁的草场上。 到了帮达,已是晚间十点多。其实你也不确定是否已到帮达,只是凭着骑行耗费的时数与疲累的程度估算而已。公路上,前头几百米左右各有一处微弱的灯光,你沿着笔直的路走,在第一个灯光处前停下,一看是个兵站,遂又往前寻去,居然还是个兵站,规模有足球场那么大,四面耸立着森严的围墙。你踮起脚尖朝里望去,望了又望,远远的有几个士兵的身影在屋前来回晃动。你始终屏息不敢做声。 你折回公路,尝试沿着路再往前走,前方依然是黑一片吃人的黑暗。走没几步,你迷惘了,怎么附近都没有任何的宿店和民家,这与你记忆中的资料不符。位处在川藏南北国道线交会的帮达,怎会连个落脚休憩的地方也没有,只有两间兵站?你想,难道还未到帮达吗,还差多远呢?你已不愿继续冒险前行了,挣扎再三,你决心掉头回第一间的兵站去求宿。 那兵站外的铁栅旁挂着——“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交通第X支队”。一近栅门,里头便传来几只狗狂吼急吠的叫声,你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急急退却几步。后来,你看见狗都拴在屋旁,构不成威胁,你就刻意地挑衅它们咆哮,同时鼓起勇气高喊:“请问有人吗?”过了一刻钟,屋内仍没什么反应。 你突然灵机一动,拿起地上的小碎石,朝那些恶狗和铁皮的屋顶上扔,看看如此举动能否唤起里头人的注意。 果不其然,平房前的灯亮了。门一开,一位平头士兵马上骂道:“叫叫叫,叫什么叫。谁——谁——,哪个不怕死的?不要叫(对着狗喊)。”他凶恶的口气,让你不自主地口吃起来。 “干啥的?”你嗫嗫嚅嚅地说:“大……大哥,我我我是骑单车来旅行考察的,在附近找不着住的地方。能不能待在你们这儿住呢?” “打哪儿来的?”你回答,左贡。“不是啦!是问你老家在哪儿。”他倚在门边,双手插在裤袋里,下巴翘得老高。你说你的老家在广东。 他像警察审讯小偷似的接连盘问,你立在风中不敢轻易乱动。他说:“我们这儿不能住宿。”你仿佛吃了一计闷亏,却又无法回嘴,便问他前院可以让你搭帐篷吗,这样起码夜里才不致遇上抢劫或野兽。他还是冷峻地拒绝你。 你神色沮丧,几乎无话可说了,只求他指引你一条出路。你说:“该怎么办?这么晚了,还能到哪找过夜的地方?真的没办法帮忙吗?” 他乜着眼说:“没有。这里只有‘借’宿,没有‘住’宿。”你困惑地再次询问:“怎么说?怎么说?有什么办法想想?”察觉了一丝希望。“用‘借’的就可以啦!”他边说边忍着大笑的表情…… 帮达奚大哥(2) “好,那,我借,行了吧?”你照他的意思回话。他终于肯前来开门。你问他,既然让你留下,到底这说法上有什么差别。他骄傲的口吻解释:“这‘借’了,照规矩,就一定得还,与‘住’当然不同。傻不愣咚的。住这的话,万一你赖在这儿不走,怎么办?”你根本觉得他存心捉弄你,却还是装作恍然领悟地在他面前连连点头。 你将单车停靠在房里的走道上,问他可需要做借住登记吗,他只管问你叫什么,做什么来的。你说你姓奚(因为你带了一张跟大陆朋友的朋友借来的身份证,那人便姓奚),是厦门大学的研究生,到西藏来专门考察民族风情。 “吃饭了吗?”他忽然收敛起些许的傲气。你说你备有干粮可吃。“这大伙儿都吃饱了,也没米饭,可怎么样也绝不能失礼到让你啃干粮,”他于是领着你进伙房,对着那正在刷洗锅具的“菜鸟兵”嚷着:“喂!煮些面条,下几颗蛋,给奚大哥吃。” 吃完一大碗公的面,他又领着你,走进一个房间,里头坐着几位围在电视前,喝酒抽烟打牌的老兵。他炫耀地对大家说:“客人来了。这位是奚大哥,他可是个有文化有水准的一级人士喔!”你心虚地朝在场的人点头致礼。他搬来两张圆凳子,递上香烟和茶水,你们面对面坐着。他自己兴奋地道:“就等你吃饱了,我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你,希望借用你文化人的观点,给我忠实的批评和建设。” 你要他别见外尽管问。撑饱的肚子,更加深你疲累的感觉,脑袋昏沉,四肢仿佛脱离身体,且眼皮好几次差点完全黏合了。“奚大哥——奚大哥——”,那声音总露骨地唤,你有时忘记他在唤谁。那不就是在喊着“你”吗?你就是奚大哥。你必须时时告诫着自己,才能回过神来应答他的问题。 他也不管你昏倦的表情,一直说一直说,话有时像鹅毛般轻轻抚过你的耳旁。也许是高原上严苛的环境,令他感到愁苦和寂寞吧,你的出现,正好让他得到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抱怨着:“这里好无聊啊!难得找到伴聊天。我们整天铺路,修路,都是为了一个月多过内地人一两千元的工资(在西藏当兵有特别加给的费用)。”你才了解他们这种兵,其实跟路工没什么两样,而非你原本以为的武装部队。 他二十一岁,在西藏当了四年兵,枪靶子拿不到几次。他老认为自己虚掷了不少年轻的光阴,更甭提与社会完全脱节。他说他正在思考该不该向长官提出退役申请,早点返回重庆老家与父母团聚,也回到真正的社会里好好闯荡一番。他想知道你这个有“一级文化涵养”的人,会如何解析他的人生难题。 你也就顺水推舟顶着“文化人”的头衔滔滔不绝地讲评——你说他多待在这儿几年即使挣了不少的钱但总是固定的死薪资对未来能有什么助益?你要他知道当兵靠的是关系没有后台想高升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且现在不抓紧时机回去到老想回头时就后悔莫及了。你见他一脸心无旁骛深信不疑的神色,就更放胆地高谈阔论——什么男儿得立志四方不要被困在这远方一角军营耗掉自己下半生,什么年轻有的是本钱不该怕冒险与其空想不如尽快回乡打拼去社会多闯荡磨炼把吃苦当吃补,什么多去认识几个好姑娘好好谈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什么孝敬父母绝对胜过遵从一天到晚扑克牌长官的脸他们绝对不会在乎你生活是不是美满幸福。(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忘了自己不过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帮达奚大哥(3) 他听完,先是默默不语,你不禁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挖错了“墙脚”。他捻熄香烟,赫然重拍一下大腿,接着便露齿开怀搂住全身僵硬的你说:“奚大哥,奚大哥,你说得真对!(这次他唤你名字时你接得很及时,手心泛的汗收敛了。)上次我打电话回家,我父母也支持这种回乡打拼的想法。你们文化人果然头脑比较清楚明确。今晚,经你这么一指导,我就安心许多,不胡乱思想了。”“下礼拜,喔不,是下下礼拜,我们队上长官一回来,我一定向他禀告要辞兵回乡发展的事。然后,说不定下个月我就能回家了。来来来,庆祝你的到来,你不喝酒,那就再多喝点茶多抽根烟吧!” 他带你回他的寝室,寝室里有另一位同房的室友,他就对那室友直夸你是如何满腹涵养与睿智,若他有任何疑问可千万要把握这难得的机会请教你。 你被他捧得双颊烫热。他让出自己的床铺,体贴地为你铺床,且多奉上一床厚实的棉被,怕你不习惯夜里的寒冷,而他只剩下一条破旧的床被和一件军大衣盖身。突然,他又想到什么,便热切地拿了两壶热开水瓶与脸盆到你脚下,坚持要你把脚ㄚ浸暖后才好入睡。 灯都熄了,你仍听见他的声音:“奚大哥,奚大哥。你睡着了吗?我还想再多跟你说些话。”什么?“你觉得我回去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嗯……“你觉得我什么时候结婚比较合适啊?”嗯……半醒半梦间,你勉强敷衍了他几次,终于……声音……若有若无地逸入寒凉的梦里了…… 卡车隆隆地驶离军营,车头两盏大灯死瞪着黑暗,你靠窗坐着,看着窗外山谷间的云雾迷茫。吵嘈的引擎声中,远方竟传出一阵喧天的锣鼓呐喊,一列队伍扛着花轿浩浩荡荡笔直前来,卡车只好停靠在山壁边,等候迎亲队伍先行。等了许久,你不耐地跳下车,和司机窝在一旁打闲抽烟,你不禁好奇地想着,这大半夜怎么会有迎亲的轿队呢?正思索时,轿队里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女孩,突然就往你身上披了一朵艳红的彩球,诡异地对你直呼着:“新郎官,新郎官,新娘姐姐正等你掀盖头呢。”你一脸狐疑,雾重得你也还没能搞清楚南北东西,大伙便将你推至花轿前,替你揭开布帘,不知谁抓了你的手踢了你的脚逼得你顿步扑前,不小心摘下了那新娘头上的红布巾。 “奚大哥,奚大哥,我们终于结为夫妇了。多亏你,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你瞠目结舌望着那张涂满粉底胭脂的嘴脸,迫近你索吻而来,仓皇转逃间,你惊吓地直冒汗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黑暗,打鼾声此起彼落,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好险好险你抚着胸口,庆幸毕竟这只是个梦,你终究又敌不过沉坠的疲惫感,被扯入另一个遥远的梦境里。你最后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 八宿记事(1) 当你醒来想喝水,拿起瘫躺在地上的三号水瓶时,你赫然惊觉水瓶里的保温玻璃全都碎了。那约莫是你昨夜疲累恍神间,一个脚步不留意所惹的祸。你不禁忐忑地坐在床边,思索着该怎么收拾这样的残局。 你想自首,却又担心若遇上敲竹杠的店家,岂不得吃上闷亏。那干脆到街上买只新的回来赔好了。你数着荷包里所剩无几的钱,设想着各种可能,但眼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水瓶安全地处理掉。打开房门,你探头观瞻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回头便拿起水瓶准备带去外边丢。但一踏出房门,你又折回来了,你还是缺少那么一点使坏的“勇气”。你决定把残骸暂搁置在床板底下。 缴交房钱时,女服务员正持着滚烫的水壶,将水一一灌入标号的水瓶里。你趁着给她钱,伺机向她多讨了两个水瓶,心想如此便可作为住房内的障眼之用。不过你只得逞一半。女服务员并未因收了你的房钱而显得和蔼大方。她给了你一个水瓶,声量便像吵架般:“去去去。没水,再来加。”一脚差点没踹在你的屁股上。你满腔不悦地离开守门台,心里暗想着她该不会那么厉害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吧? 八宿县区的白马镇,较诸藏东其他县区的城镇来得齐整干净。小镇长约三百米,沿街大多是白漆的门面和一派崭新的水泥化建筑,街上还寥寥栽植了些阔叶行道树。传统藏式的木楞房居,只有在街道的两端尽头或巷里才看得到。 太阳很大,不过在建物与路树遮阴的地方却很冷。路树上的绿叶困难地忍住不凋落。许多店家外都摆着一个方形的炉台,这样他们便可烧水泡茶,也可围坐在炉前顾店,烤火,闲聊,一举数得。拉高了衣领,你头一次在大白昼里体会到彻骨的寒冷,那却只是高原秋末迟疑的轻风罢了。 放了自己一天假休息,仿佛好奇心也跟着休息。你在小镇上绕了一回,进入一家川菜馆,喝了一碗稀粥后,又再绕了一回,除了留意镇上有间颇具规模的警察局和邮局外,眼前一切的事物都索然无味。你走在马路中央,迎着光,后方的三轮车拖拉机猛烈地鸣放喇叭,你漫不经心地踱步着,任凭它们胡乱超车。你单人孤身的情绪似乎已走到了临界边缘。 一间破旧的杂货店前,挂着各式大小不同颜色的水瓶,突然吸引你的目光。你在杂货店门口停下,往里看,视线一片模糊,阳光成束地流进昏黑的室内,光束上悬浮着细粒的灰尘。等习惯那屋里的晦暗,你才发觉木架上摆的食品都泊着一层灰,角落边蹲着一位中年妇女在吃饭。妇人仰起头来看你,你也看着她,她遂又闷头继续吃饭。 你杵在门口,检视着生锈的铁丝上吊着的水瓶,有的磨损,有的外层龟裂,都没有标价。你想,若是妇人肯应个声,价钱尚可,或许挑个不坏的就跟她买。可她太有个性,始终不搭理人,你也什么都不问就离开了。死静的正午。之后你再有多次机会见到其他商店里在卖水瓶,你都只是看,像过眼即逝的橱窗。 午睡两个小时醒来,没事可做,你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罪恶。你拿出明信片与笔,久久地,竟怅惘着不知能写给谁。你只好在明信片上署上H的名字地址,也许你想寄给自己,而非她吧,只是你需要找个人倾诉些无声的话,凝固的话,但该说些什么呢,给遥远的人,或遥远的你听。一场无尽的旅程。午后的招待所里,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地听见。 八宿记事(2) 你细细返视着自己入藏后的生活,一波波溯洄的印象尽是,咳嗽,饥寒,无助和孤独时的表情。你想把注意力拉回,沉潜在宏壮的山川之境,却屡屡无法忘怀它加诸你身上的试炼与伤痕;想摹写农村居民的热情大方,却频频忆及遭遇顽童的石头追打与嘲谑的狼狈情景。 去抢占一些有利的观察位置,说点欢喜的话吧,你怎么就搁浅在这些欲振乏力的片段里。你何尝不也从中攫取了成长的教训吗?回到明信片上,你一连写了三张,记录横断山脉的万般气象,记录与路边的藏民酣畅地饮食,记录一次危难之际获得的援助。虽然你意识到这些话语里不免含着些美化与造作的成分,但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你希望如此无声的书面,消解你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快,疲惫过后,你希望一切重新带来的是宁静,平安,甚至一夜的好眠。 寄到台湾,要多少钱?邮务员一脸疑惑望着你:“台湾!不知道耶。”他答应帮你查找,却大声嚷嚷问遍了所有同人:“你看这台湾要怎么处理?台湾要怎么处理?”工作气氛刹那活络起来,仿佛进行一场公审,也引起了在场民众的围观。有位邮务员说要请“高层”来处理,你的心不禁凉了半截。 幸好只是邮局主任现身。主任问你:“是台湾人吗?”你想说是或否,都感到为难,只好无奈地点头,曝光了身份。他又说:“第一次看到台湾人诶,原来长得没啥差别,说的话也一样嘛。来旅游的吗?欢迎欢迎。” 主任翻出一本厚厚的邮资范例,许久都拿不准要你贴多少钱的邮票。他搔着头说:“一元呗。”你说你在云南贴过四元,在芒康也贴过四元,怎么路走得愈远,这邮资反倒愈便宜了呢,万一贴不足,寄不到怎么办?主任顿时傻眼。 没想到一旁热心的邮务员已然拨起电话,见他默默挂上话筒,又拨了一通,你开始紧张不安,像在等待一场宣判。终于——邮务员振奋地高声说:“台湾来的,一元。没错的!我替你拨到昌都地区的领导那咨询,又问了芒康那儿的邮局,肯定他们给你收费贵了啦。”你总算松了一口气。邮局里的人都还想跟你聊聊台湾的状况,你却只想赶紧抽腿,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几封明信片将穿过绵亘起伏的山脉,飞越平原,再飞越海峡,踏上归乡的航程,想着想着你的脚步便轻快许多。你采买隔天的饮水和干粮,仍把水瓶的事忘在一边。走出商店外,眼前不远处竟出现两位威风八面巡逻的警察。一身外地行装的你,一时走避不及,内心暗潮涌动,如果他们果真拦下你,你该怎么辩驳?你敢再拿出那张假的身份证吗? 戴着墨镜,长发披肩,你刻意地昂起头拎着塑胶袋,假装从容从警察身旁走过。他们睨了你一眼,你则头也不回地继续迈步,也不知他们此刻嘀咕些什么,或许以为你是女的。之后你机警地转入一条最近的巷里,就拔起了腿狂奔。 场景一幕幕瞬间跳离,又骤然交织。你蹲在陌生山脉的阴影里哭泣,你怎么走也走不出来,怎么找也找不到粮食和水源。你不知道自己被谁抛弃了,饿得双眼发晕,视线在晃摇,在缩小,扭曲变形。正当你几乎气力放尽的一刻,你看见一只跛脚的山羊,孤落地伫立在纹的断崖上无声地叫唤,几近无声的。你奋力爬向它,你见到它居然也露出惶恐求援的神情。你饿到了极点,其实有更多是出于对饥渴的恐惧,于是你一手抓在它弯弧的羊角上,一刀刺进了它的咽喉,瞬间温热的血就有如蛛网般洒溅在你的脸上。 八宿记事(3) 血光夺目逼真,还留有淡淡的血腥。你睁眼时,窗外泻进一匹橙色的阳光,打在你的脸上,你的胸口还紧紧噗吱噗吱跳动着。这场梦似乎比所有的现实还要真实,你为自己尚处在物质无虞的商业聚落里而感到微微的庆幸。 临走前,你拿出水瓶左思右量,确认它再怎么也无法塞进单车的驮袋里,你便把水瓶又留在床板下。你想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误当成小偷,期盼那不久之后,服务员清扫时能发现它,进而体谅你这穷困旅者的无心之过。 出了招待所,你左转而去,心情有些复杂,你一面自责,一面却希望自己能尽快顺利地脱离现场,这当中夹藏着一点卑鄙、龌龊和刺痛的兴奋。你愈想,双手就抖了起来,且不由自主地连续打了几个齿颤,像放完尿体温下降的反应。 快速滑过一段笔直陡长的下坡,强风略微吹醒你纠结的脑袋。你停下车,想回望八宿县城最后一眼,但它已远远地隐身在山脉之后,你想,别再挣扎了,现在再想回头认错,也为时已晚了。你觉得你成功逃跑后,对自己的谴责似乎才正要开始。它恍如隔世之事,却又近得贴在脸颊。你强逼着自己别再回头望了。 离开八宿辖区,接续六十多公里,将一路上行到四千五百多米博舒拉岭上的安久拉山口。这条路段通达九十二公里然乌之前,都是新铺的柏油。随着步伐踏转,周围风景渐次荒凉,一旁水道也渐次呈现涓涓的流网状,再随着高度爬升,你的背已溽湿,额头密密涌着细汗。你谨慎调节着左右两手的变速器,保持适当节奏的呼吸,转速,仿佛一切的事情皆可如此转过,淡忘。 你靠在路边喝水时,一辆吉普车猛然从后方高速驶过。你不禁叹首望着它想,如果那样的飙速可以给你十分之一,你就不用总是再煞费心神,还要与自己体力不断交抗。 吉普车不知为何在距离你百米前的路旁停下,几秒钟,车上的人都不见动静,也不见车子有何故障迹象。你环视渺无人烟的四周思忖,那司机该不会是想来帮你打气或致敬的吧。吉普车没有驶离,你也按捺着不动。终于有一位盘着绿松石微胖的中年藏妇,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下车子。 阳光大剌剌地扎在你的眼上,那胖妇的步伐似乎针对着你来,你站在原地想,如果她真的走过来,该如何跟她招呼呢? 胖妇一到你面前,蓦地一手就抓在你的车把,批头痛骂:“你跑啥跑?为啥跑呢?鬼鬼的,我早知不对劲,该死的,扒子。”你被她轰得一脸茫然,根本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她边骂边剧烈地扯着你的车头,你猝然像被一阵雷劈,啊!想起了水瓶。你支支吾吾了半晌,好不容易说出的第一句话:“勿系哇啦(不是我啦)!”(情急之下闽南语竟脱口而出。) 胖妇伸起另一只手,你以为她当场要呼你一个巴掌,反射地偏开头。她却只拉着你的手腕说:“走,说不是你。不是你就去,去,跟我去公安局说。”你听到“公安局”三个字,便如火烧屁股般,“那那,那你要怎么样?我急着赶路,你不要耽误我啦。” “不去,那赔钱,”她摊开手掌愤怒不平地说。前方的司机一脸横恶,倚在车门旁抽烟,远远端看着你们俩的举动,你想,你这次势必得被狠狠宰一顿。 你说:“又不是我。赔,也赔给你啦,多少?”她掀出两根手指,你听到二什么,不清楚。你强硬地对她叫:“你不放开我,我怎么拿钱。(到底是二十元,还是二百元?)”皮夹里正巧夹着一张淡棕色的二十元,你便半疑地抽出来给她。胖妇抓了钱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你一直等到看着吉普车掉头,扬尘而去,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二十元。 区区二十元的事,你内心的犹豫和煎熬,早远远超过这种计价。你感到自己尊严荡然无存,她骂你扒子诶。你想,如果妇人强要你拿出两百元(你的现金只剩六百多元),你依然会乖乖就范。 重回骑行路上,你反复钻着牛角尖懊悔着自己愚蠢的行径,又觉得他们竟也如此荒谬——为了二十元,居然可以在不知你往何去处的情况下,驱车追赶你十多公里路(值得吗?那油钱可能不止这些钱)。你被他们逮住,难道是注定的事吗?你当初应该毁尸灭迹的。你若走别的岔道呢。你为什么对她的模样一点印象也没有。幸好不是警察来抓你……哎。 波密中毒记 夜半时分,你突然被一阵胃痛尖锐地刺醒,不禁双手捂着肚子,痛倒在床上左右翻滚。你想起身去茅坑,却想到那茅坑远在屋外百米的距离,且室外黑压压一片,寒风飕飕。你便挣扎忍住,想就此打消下床的念头。 没几分钟,你还是忍不住向疼痛妥协了。翻开暖和的睡袋,打开昏暗的灯光,草率地套上鞋子。你勉强挺起身,倚着墙壁,虚弱地迈开艰难的步伐,但一切都来不及反应了,你的脑袋一片空白,肛门口一股汹涌的压力竟喷射炸开。 该怎么反应?你只感觉从股沟,沿着大腿到脚胫,一股股温热的浓稠的液体在流动着。你完全无法用意识去控管自己肛门内的收缩肌。 你无助垂头看着脚下,裤管内已渗出了黑褐色的汁液缓缓滴淌在地板上。回神第一个反应,先是半拉下裤裆,马步蹲着,随手取了一只塑胶袋,急忙往臀部上罩。正当你试图张嘴呼气,准备让屎水放心地滑流时,又一次失神,呜~喔~,你的嘴里猛然呕出一连串馊水般的秽物。你于是赶紧又在嘴上罩着一只塑胶袋。 就这样上吐下泻,一直间歇发生,拉了一阵,随后接着呕吐,暂时止住了吐,立即又拉。有时两者会同时降临夹击。 仿佛这副躯体已不再属于你了。你对自己下一刻可能的反应动作,全没有任何预警的感应。你流着口水和鼻水,唇间齿颚与四肢不断地震颤,口腔内的秽物还倒冲着使鼻内呛酸,甚至刺激着泪腺使双眼发红。你光冷着下半身,肛门把你最后一滴尊严也给流掉了。空气里有种令人眩晕的凄惨。 约莫两个多小时后,吐泻的状况稍止,你无力地瘫靠在床边,看着自己从手到脚沾染的呕吐物稀屎水,蓦地一股羞愧,想哭的情绪席卷而来。 窗外的麻雀声吱啾喳响,而天也亮了。你开始收拾起杂沓的身心与吐泻的残局。到底是什么引发你这般惨状?你一边抹地,一边努力回想。是骑乘的路途上接纳了路边野餐的藏民所给的生肉吗?还是在小商店买的松软变味的一元鸡蛋饼干?或者是进波密镇后晚餐在藏族餐馆里喝的六磅甜茶(当时你怕浪费钱,就忍着腹胀把甜茶全部灌完)?你推敲着每个环节,仿佛一切都充满着恶意的可能,但全身软塌的你,已无力多做计较了。拭净身上与地板上的秽物,你爬回床上,胃仍旧疼得钻孔,作痛之间,你渐渐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再睁开眼时,天已灰暗。你的胃虽不像先前那么疼,但里头似乎搪满一粒粒肿硬的尖锐岩块,顶着胃壁。为了避免自己脱水,你泡了口服点滴,尝试补充些体内流失的水分。可那流液一进胃里,你又痛到挨在床上翻滚哀嚎。你不仅把刚喝下的口服点滴尽数吐出,甚至呕到最后连胆汁也给掏空了。 整整两天,你躺在床榻上度过,禁断饮食。连续几次不得不醒来,是因为嘴唇迸血裂开,并梦见身上蠕满肥白的蛆。 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快要死了。你在一次自然苏醒的情况下,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有一次,你被一个微弱的声音唤醒,你发现你正悬浮于空中,冷冷地俯视下方熟睡的自己。 偶尔意识略微清醒的时刻,你稍稍能够辨识自己的存在,但你却搞不明白自己来这里干吗,要去哪里。你想哭,脸皱缩成一团,干干地抽咽,却掉不出任何一滴眼泪。你无法知道自己该为谁哭,又为什么要哭想哭。你脆弱,可想不到找谁援助。你不想家,不思念亲人和朋友,你忘了他们。你失去了方向,或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方向。 第三天,身体难受的感觉总算减低不少。你开始能喝些清水和口服点滴。你终于打开了房门,走出室外,像除厄般地让阳光曝晒软趴趴的躯体。你试着走路,试着喘气,一公里,两公里,到帕隆藏布江畔,到波密县城西北方的嘎瓦龙寺,默祷着你一生中从未做过的无愿的祈求。你想你应该找个电话拨给母亲报平安,但你不敢,你怕你自己万一泄露了衰颓的情绪。 你感到身体逐渐恢复了,可你没有丝毫的欣悦之情,因为这意味着你即将要继续踏上旅途。 晚间,你在粮食局招待所旁一间面店里,请老板娘替你煮一碗清粥。等粥时,隔两桌有四个人不时回过头来看你,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对你招手说:“一道同桌吃呗?我们点了很多菜,吃不完。”你只有微笑,他就走过来再邀你——主要是你服装的样式与他们同款。 一坐下,藏族司机便倒了杯啤酒给你。在座的另一男一女来自深圳,戴眼镜的那人住北京。他们从成都一路包车进藏旅游,也去拉萨。 大伙儿热络地劝你夹菜,你向他们解释你这几日食物中毒的事,现在不宜酒肉。你只小口地啜饮清粥,他们似乎有点看不过去,便又再说:“那么多天没吃怎行,多少吃点肉吧,才有体力啊!”你看着那满桌泰半都还剩下大半盘的食物,也不好再拒绝什么,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白猪肉。你的手不禁虚软地在半空中颤抖着,终于把肉夹进了碗里,心里突然一阵自怜,你就再也没有任何胃口了。 他们问你还骑车吗,会不会太折腾身体。藏族司机说:“这一会儿沿路下去,可是通脉天险嘞,那路烂得很,乱七八糟,一边还是雅江(雅鲁藏布江)断谷。”眼镜男接着说:“对啊对啊,我们的车,还可腾一个位子,你搭吧。叫司机想法儿,把你的单车置在丰田顶上绑着。两三日就到拉萨了。”你问这路比起怒江峡谷怎样?藏族司机回答:“更险嘞,那是川藏的黑道啊!”你无语许久。 他们又问你住哪,你说就在隔壁。他们要你今晚搬去他们住的宾馆,晚上好好泡个热澡,隔早得动身赶路。 你压低着脸,揪着你的心说会考虑,不过要他们别等你,今晚别等,明早也别等,你说,说不定还会在这多待一天休养。他们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咛:“早上五点,早上五点啊!不定我们还能见面,拉上你。”你们相互道别,他们把你的粥钱,抢去付了。 一早五点,你果真自动醒来,天仍未亮,你整好装备,五点一刻出门。你沿着波密清冷的街道出城,小心缓缓地骑行,边往前,边四处张望。到了六点多,微曦从东面分层涌现,白皑皑的峻岭化身眼前,你才知道,你终究错过了他们。 朝圣者(1)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处北回归线以北五度,从西藏米林县派区开始算起,先往东北绕行七七八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陡然间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便朝南延伸至墨脱县境内,总长约四百九十六公里。大峡谷内的植被类型,沿谷坡依序分布,从季风雨林转为常绿阔叶,到高山针叶林带,最后止于极地冻原。 川藏公路南线在此境内迤逦了百余公里,区间年雨量约四千毫米,加诸险纵的地形陡势,便时常造成土石公路崩塌连连,“黑道”之名自是不胫而走。尽管这里尚有几缕人烟,但毒蛇猛虎野猪泼猴却也同时环伺蛰伏其中,使得外人总对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带世居的民族,笼罩着许多诡谲奇幻的想象。 最初是耀眼的阳光狠狠地打在脸上,你朝逆水的方向骑行。不久后,地势开始斜缓滑降,两侧的林相逐渐高涨,你终于覆没在全面幽丛魑魅的包围里。 隐约中,前方突然出现两个人身起落的背影,撑起你疲惫的瞳孔。你急忙刹住了车,摘下太阳眼镜,立马举起相机镜头,对准,手却颤抖着,还来不及压下快门的瞬间,那缓慢有序的动作就溢出了镜头框外。于是你又重新踩上踏板,谨慎地从那两人身旁接连经过,尽量让车胎滑地时扬起的灰尘减到最少。但过不了百米,你又忍不住好奇,再次停下车,转过身来凝望她们。 她们的动作三步一个循环,唇里喃喃诵着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无有间息。嗡嘛呢叭咪。一个步伐,双掌拍击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静定合十;第二个步伐,朝天高举的双手像莲花般,分别顿落在眉间(意),口(语),和胸前(心);第三步迈出,她们躬着的上身微微前倾,膝盖着地,上体前扑,脸面朝下,额头碰地。最后双臂紧靠在发鬓两侧,如孔雀开屏地向外划开一道弧线,收拢到腰际间,她们撑起身体重心,重新再站立起来。扬起一些卑微的尘埃,与无尽的尊严。 穿着绛红袈裟的女孩在离你一尺的面前爬起身,拍拍上衣的泥尘,你闻到一股细沙的刺鼻味。她发出藏式口音的汉语主动对你问好,你也谦畏用一句熟练的话回应她,扎西德勒。之后,你们便搔着头傻笑了,似乎不知道该跟对方再多聊些什么。 女孩肤色黝黑,头发刺短短的,圆滚滚的眼睛,有一口白净亮整的牙齿。她双手套在木制的掌板,胸前裹着一袭及地的橡皮围垫,脚下踩着薄底黑胶鞋。你特别注意到她额上一朵浮肿皮破的茧,她以为你在盯着她冒涌细汗的脸,赶忙就羞赧地脱下右手那只护板,夹在左腋,用衣袖拭去两颊上汗水冲出的黯灰沟痕。 她接着细声问你:“吃饭吗?”你摇摇头。“吃饭,好?我们(她指自己,你,和后方一位仍在磕头的女人)”,并示意你先到前方火烟升起处去等待。她说她的妈妈在那里准备午餐。而你只是径自紧跟在她们身后,一手推着单车,一手持着相机捕捉她们用身体丈量天地的画面。 女孩止住动作,对路旁捡拾枯枝的胖妇交代一些话,静静地又往前继续磕头。同样三步,每一步都是等量。约莫两百米后,她取了一块石子在路上做上记号,返身往回走。 胖妇是女孩的妈妈,另一位磕头的女人则是她的姑姑。还没稍喘口气,她们便忙碌地从板车上搬出麻袋准备食物,又到江边提水回来洗碗洗头。你呆滞地看着那些平凡无奇的举止,油然而生一股感动。你知道她们就是所谓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过去的路途上,你也遇过几次朝圣者,只是你从未遇见过一行都是女人,你也从未遇见过那每个步伐都踏得如此准确诚实的凡人。 朝圣者(2)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感动,让你对她们有太多的好奇与疑问了,关于—— 你们从哪来?为何而来?要去哪里?离家多久?……太多太多问题都潜藏你的心底,但你仍努力维持着一贯的拘谨,不时提醒着自己千万别做过多打扰她们的提问。 女孩在麻袋里搜出一包糌粑,有点犹疑地问你:“吃不吃?”你说吃。她脸上立刻展漾着笑纹,并小心翼翼从袋里舀出一匙匙的糌粑粉倒进碗中,添入些许黄稠稠的酥油。火炬上的水壶热滚着,她撕下一小片咸酸气味的茶砖,捏碎后洒入水中,完成了一套道地藏族的餐点。 她递给你一根注明“洗净的”汤匙,让你可以用来搅动碗里纠结成块的糌粑酥油。但你接过汤匙,却见她们熟练地将掌心抵住碗缘,抠起手指快意搓糌粑,令你不禁有些尴尬。本来正大口享受美食的她们,旋即注意到你不自在的眼神,遂把指缝的余渣舔净,捡起地上枯枝充作汤匙用。这时反倒你生涩地放下汤匙,低头张手便狠劲扒起自己碗里的食物了。 你想,她们对你的好奇绝不下于你对她们的好奇,或者她们怕你感到无趣,才总是轮流地丢出许多问题陪你。 每次你的回答都拉得老长,你以为这样倾囊竭力地诉说,能让他们感受你的诚恳与用心。起先,女孩会与妈妈和姑姑窃窃私语笑着,之后三人便一阵沉默地望着你,搔着头皮。连续几番相同的状况,你才意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原来她们并不太懂得你的话,而是极力去猜懂而已。其实面对她们你何尝不是那样呢,不过你比较会装懂掩饰。尽管语言的障碍难以跨越,彼此的窘境时常,你们仍以手势和表情或一个汉字一个藏文,哑哑学语般慢慢地咬,仿佛也能无碍地拼凑出各自能力所理解的对方的世界。 女孩说,她们住在四川阿坝州,去年秋收后她和妈妈姑姑一同在菩萨面前发愿,要到拉萨圣地。你算一算,她们这一路磕着长头步行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她说妈妈磕头去过拉萨一次,所以这次推车。你说你是第二次到拉萨。你问她多大了,几岁了,你用两手各比着二和四,指着自己。她回比着十与九。女孩仰望着天,为她平生第一次将到心中的圣地细数着日子:“还有六百多公里,估计去拉萨还要两三个月吧!”你想说你到拉萨大约再花十天,话没出口便和着糌粑吞到肚里去了。 桑吉措母,她的名字,你要她把名字写在你的牛皮纸本上,她不会写汉字,便写下一排工整的藏文给你。女孩谈起这名字是活佛喇嘛为她取的,在很远很远的山外(她的手像波浪比画起伏)。 你看着桑吉妈妈老态的模样,微弯的背,胖肿的腰身,她如何能推得动载着帐篷衣物粮食饮水的板车呢?(你见过的朝圣者都是男人推车。)她若遇上四五千米以上陡坡的路途该怎么办?若碰到猛戾的藏獒该怎么逃?万一下雨,降雪,山崩,路断,粮缺了,迷路了,受伤了,生病了,遇上坏人,遭受打劫,该怎么办?种种问题,都盘旋在你的脑海却不知如何脱出口,你们会哭吗?会苦到不想走了吗?会想念家乡的亲友吗?你眼前的这些朝圣者究竟凭借着什么?信仰的本能吗?殊不知这条路不只会受皮肉上的苦,甚至可能威胁自己的生命。他们却仍旧执一坚决地将它完成。 两年前,适逢释迦牟尼佛诞生的藏历马年,你偶然行经西南藏区,短暂参与了冈仁波齐峰的转山仪式。那时当地藏民说,此时转一圈神山得到的功德将比平时多出十二倍呢。而平常转一圈,就能洗清过去的罪恶;转十圈,能赎尽一世的罪恶,更能免受轮回之苦;若转个一百零八圈,即可今生成佛。 朝圣者(3) 那似乎有种目的论的缘故,才积聚如此多的信众共同转山。但此刻这三位朝圣者究竟能获至哪种生命的应许?(虽然那种应许无法即刻兑现。)你曾听闻许多磕长头的事,有人不耐风雨路途摧磨,折死在朝圣的路途上,他们的家人竟还时时感念着,甚至将它视为一种祝福。真的是这样吗?不为今生,只求来世。 “菩萨保佑一路安全。凡事菩萨自有安排。”可菩萨果真保佑一生向佛的她们吗?她们的表情宽厚朴实,透露出坚忍的神色,不亢不卑。你只知道她们确实紧紧依靠着土地,面貌语气都和山水风雪一致,血乳交融的生命姿态,古老而踏实。一代接一代,还不曾停过,一代接一代,不表露一滴血迹一丝泪痕,她们像一支时代递变中的永恒队伍,象征对抗物质发达世界里的永不妥协。 坚持的人是不会失落的。“你呢?”女孩问。当她们知道你独自从云南骑单车,也将要往赴她们的圣地拉萨,都分别竖起拇指对你表示敬佩,殊不知你其实更由衷敬佩她们。姑且不论藏人传统宗教信仰的问题,想象三步一次五体跪拜,得经历各种天候地形的险阻结界,肉体上主观与客观必须承受的挑战,任你怎么想就先全然退却了。她们的经验是否只是一种痛苦的历程,抑或是在痛苦中伴随对未来生命救赎的希望,不管何者,她们对于生命演练的方式,根本是你理性之外自成一格的理性。你如何能丈量她们那颗始终颠簸不踬的心。 女孩好奇询问你:“一个人不怕吗?我们三人一起走,都怕(女孩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抚着额头,装势快昏倒的样子)。”你笨拙地回答,怕,怕啊!(旁边两人听你说“怕”不禁噗吱笑了出来。)“怕,为什么还要走?”她持续认真地追问。你突然忆及了自己旅程出发前曾经的犹疑与怯懦,连续好几个夜晚惊梦而起,苦闷得不知将这样的焦虑对谁诉说。有一天,你果真身在路途,却再也不去思考什么是害怕的问题了。也许,她们佩服你的缘由是你——独自一个人,而她们却能彼此相互扶持。 坚持的你是不会失落的吗?你其实是个脆弱的人,这一路上总害怕陌生寂寞,害怕迷路或遭人劫掠,害怕高山险阻林间野兽,甚至失速坠崖,各种危险困难的想法从未在你的脑海悉数撤离过,可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超过让你无法往前推进的惧怕,你怕错过前方的什么。 有时你会因紧张而感到即将窒息,但命运仿佛总拖着你的步伐往前进逼。多年来,你的心中始终有个“他”反复不断挤迫着你,你被他无止无懈的脚步急急追赶,你在他的阴影里迷惘地想寻找一种突围的姿态,坚决的声音,可你成长的速度竟远远地不如“他”。你来,无非是想从他时而转强或渐淡的变化阴影里,寻索一个逸出的机会。 你想解释这些想法给她们听,却又觉得多余。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你没有信仰,没有确切的形象与实证的召唤。所以你伸起食指,指向头顶上灰蒙蒙的天色说,怕,没关系,走,阿弥陀佛保佑(你故意落掌拍胸膛作保证)。她们笑开怀了,或许以为你也是个拜佛朝圣的人,才如此虔诚发苦骑车远行。 “啊,你睡哪?”女孩又问。你说招待所,兵站,道班啊,不然搭帐篷睡睡袋(你指向单车后座的驮包囊袋),三人不时发出连连惊叹的声音。静默片刻,她们自己交谈着,眼光偶尔盘桓在你的身上,透露着某些无以名状的怜惜之情。女孩转头问你:“吃不吃肉?”你略有迟疑(因为前些天食物中毒的身体尚未恢复),但还来不及拒绝,就见她拿出肥滋滋的腊肉,刀切下一块巴掌大的给你。她们三人则节省分食一块只有你分量不到一半的大小。你了解自己已被她们视为贵客了,只好乖乖就范去领受这份不太适宜的恩宠。 女孩似乎若有所思地望着你吃,表情忽而转为肃穆,她要你自此以后都别再轻易接受这里的人的给食。你不解地问,她断断续续地说:“住林芝的门巴人和若巴人,为了将他人身上的命和财气转到自己身上,会在给他们的食物里下一种很厉害的毒素,你乱吃了会死的啊。”你听来这虽是个未曾考究过的传说,但见女孩严正的语气:“连我们都不敢吃,怕死了。”你不免也开始调高了自己的防卫机制。 午饭结束后,女孩的妈妈兴冲冲邀你与她们一同前往拉萨。你一时连婉转的回拒都开不了口。幸好女孩即时解救了你,可她妈妈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落寞的。临行前,你想为这些朝圣者做点什么,便挪出防雨和露宿的装备,加上些许干粮,想回报给这些请你用餐的朝圣者。她们却断然拒绝,坚持说这些东西对你比对她们更重要,你就不再推诿了。另外提议为她们拍照。 你把那数码相机的液晶板面开启给她们看,女孩惊奇地叫着。你对女孩说要把拍摄她们的相片都寄给她,她妈妈听了瞬时从失望的情绪里醒转,溜出一句藏语,女孩腼腆的表情转述了妈妈的话:“妈妈说,好爽喔!真有那么好的事吗?”你直直点头,终于感到略微的宽心。 你们各自打包完行装,女孩跑上前来递给你一叠厚厚的五彩风马纸片,要你之后骑过山顶时,就把它们顺风抛起。“蓝色是天空,白色是云朵,红为火,绿为水,黄色就是我们踩的土地。”她满怀信心的语气,“当纸片飘飞到天空时,上天将会听见你的愿望了。”这次相遇,你不仅得到她们善意的对待,更体会到一份自己过往所欠缺的执一的勇气与决心。 你跨上座车后,不敢回头地朝谷地深处的方向骑去,脑海里不停闪现着这块领域中可能的“生命风景”。紧密的沉默笼罩着你,路况愈是接近纵谷深处,愈是难骑,但你骑行的速度与力道,却随着阳光逐渐西沉,更而加快加重。 谷地的氤氲静静附着在你的外衣上,逐渐聚成一颗颗细小透明的水珠,迎面的微风一抚耳便遭深野的林丛纵身拦截,灰暗的光影散碎了一地,水珠与汗粒消融彼此后,轻击着单车滑过的泥石土道,彷佛就像朝圣者的额头,叩——叩——叩的声音,前仆后继持续着,轮回永远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