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三国机密 作者:马伯庸 序 只是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公开的故事。” 陈寿跪坐在房间里,对着空白的墙壁说。墙壁上的影子随着烛火晃动了一下,仿佛在嘲笑他。 “可是我很想把它记录下来,不是每一个史官都有这样的机会。”陈寿拿起毛笔,虚空一点,眼神里充满了光芒。 影子继续在晃动。在墙壁的一角,《三国志》卷帙码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陈寿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我花了十几年时间,不负朝廷期望,写完了从汉末到晋初的历史,现在终于可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动视线,从《三国志》身上挪到另外一大堆断烂竹简和绢帛上去。它们就那么随意堆放着,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上面写着许多文字,笔迹各不相同,看得出是出自不同的人之手。有些文字之间还残留着一抹暗褐色的血液,有些竹简上则是数道触目惊心的剑痕。 陈寿闭上眼睛,安静地聆听起来。无数低沉的声音从故纸堆里萦绕而起,它们在呢喃,在诉说。仿佛受到那些死魂灵的驱使,陈寿抬起手中的毛笔,慢慢点在一片空白竹简之上,勾画出一串工整清晰的文字。 这不是历史,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已被人遗忘几十年、近千年,即将衰朽成灰的故事。 时光之水回流到建安四年。 第一章 弦上的许都 【1】 杨平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身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箭簇对准了前方二十丈开外的一头鹿。 那头鹿正藏身在一片白桦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黄的树叶,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灾难。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像样的遮护,光秃秃的枝干和灌木丛在它身前交错伸展,宛如一个天然的囚笼,把它巨大的身躯笼罩其中。 杨平现在需要做的,是轻轻松开勾住弓弦的食指与中指,然后锋利的箭簇会在一瞬间穿过枝条的间隙,刺穿棕黄毛皮,割开热气腾腾的血肉,把它的心脏击得粉碎。 时间过去了一瞬,抑或是一阵子,杨平的手指动了。 一支翠翎箭应弦而射,牢牢地钉在了距离麋鹿只有数寸距离的白桦树干上。受了惊的麋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树木一阵摇动,然后它四蹄飞扬,慌张地朝着树林深处逃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杨平站起身来,抬眼望了望空荡荡的林子,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他站起身来,把犀角弓插在泥土上,走到树林中将钉在树干上的箭杆用力拔了下来,随手捋了捋有些歪斜的尾翎,插回到箭壶里去。 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从雪堆里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杨平走出树林,比画了一个遗憾的手势。那青年盯着白桦树干上的箭痕,眼神闪过一丝不满:“以你的准头,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失手?” “那可是一头母鹿,”杨平试图辩解,“你看它大腹便便,也许很快就临盆了。” “你心肠这么仁厚,还是把箭还给我吧!”青年愤愤地说道,把杨平箭壶里的箭拿出来,扔进自己的箭壶里。 杨平讪讪赔笑道:“一想到马上就有幼鹿降生,嗷嗷待哺,我哪里还能下得了手啊。古人打仗尚且不杀黄口,不获二毛呢,何况一头怀孕的麋鹿。” 青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麋鹿临盆,你说不忍下手;野雉护家,你要成全其义;鸿雁当头,你又说仁者不阻归家之禽——我说你这是打猎还是讲学啊?咱们在这儿趴了一整天了,可还是两手空空呐!”说完他摊开双手,重重甩了几下。 杨平道:“仲达你不要发怒,我等一下再去林子里转转,也许还能猎到山兔狍子什么的。”青年两条淡眉一耸,一脸怨愤瞬间收起,淡淡道:“算了……天色已经不早,咱们早点回城吧,否则我爹和大哥又要啰嗦了。”他说完转身就走,留给杨平一个背影。杨平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辩解,默默地把弓箭挎在背上,裹上麻巾,尾随他而去。 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走出山林。山下有几个苍头正围着火堆取暖,旁边树上还拴着两匹西凉骏马。看到两人下山,苍头们纷纷喊道:“司马公子、杨公子回来啦。”一群人踩火的踩火,牵马的牵马,还有人把烫好的酒倒进皮囊里,递给他们。 青年接过皮囊灌了一口,扔给杨平,然后摇摇晃晃自顾跨上一匹坐骑。杨平尴尬地啜了一口酒,交给苍头,跨上另外一匹马。那些苍头见他们两个都两手空空,知道今天收成不好,都不敢相问。青年左右环顾一圈,一挥手:“回城吧!” 苍头们各自收拾起帐篷器械,跟在两人马后。青年与杨平并辔而行,却故意不去理他,抓着缰绳四下张望。他扭动脖子的姿势与寻常人不同,双肩不动,动作幅度极小,速度却很快,一瞬间就能从一侧转到另外一侧,如同一头极度警觉的野狼。 “其实我平时射马蹄靶射得挺准的,只不过一想到要射活物,总是不由自主心生怜悯。我听说君子……” 听到杨平自己絮絮叨叨,青年忽然勒住坐骑,长长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义和,你这个人呐,性子太柔弱。现在是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迂腐?宋襄公的故事,难道你没读过?妇人之仁!” 杨平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有鸿鹄之志,我最多不过是个百里之才,能做个县令什么的,抚民生养,安心治剧,就很满足了。”青年冷笑道:“咱们河内可是四战之地。你数数,董仲颖、袁本初、曹孟德、吕奉先、袁公路,哪一路诸侯不是对这里虎视眈眈?你想避世养生,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说完他一挥鞭子,在马屁股上响亮地抽了一记。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奋蹄狂奔,自顾朝前跑去,把后面的人甩开数十步远。杨平只能苦笑着扬鞭追赶,一群苍头紧紧跟在后面,连呼带喘。 这一队人不一会就走上了官道,沿着官道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能隐约看到远处温县外郭的起伏轮廓。青年马蹄不停,已经只剩远方一个小小的背影,似乎打算直接冲进城里。杨平看到苍头们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不忍,便索性放慢了速度,让坐骑慢慢溜达过去。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远方青灰色城堞上的雪痕依稀可见,城郭上空依依升起几道炊烟,杨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温县并非他的乡籍所在,却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家,有许多的亲人和朋友,这总让他心义和静。杨平这个人说到底,还是有些多愁善感,像个擅长辞赋的文士——尽管他射艺出众,在温县是数得着的高手。 杨平生于光和四年,他父亲杨俊是河内获嘉人,是当地有名的豪族。因为畏惧战乱,他父亲率领百余户民众进山避祸,不知为什么,杨俊没有带上杨平,而是把他寄养在了好友司马防家里。司马家在温县势力庞大,数十个坞堡,数千兵丁,自保不成问题。于是杨平从小就在司马家,与司马防的几个儿子一起长大。 那跑在队伍前头的青年,就是司马防的二儿子司马懿。司马懿与杨平感情最好,一同玩耍,一同读书,一起打架,彼此情同手足。司马懿总说杨平别的都好,唯独这种慈柔的性情实在不足取,一直试图给他纠正过来。杨平性格谦和,骨子里却很执拗,两个人吵吵闹闹,一转眼就到了建安四年,杨平十八岁,司马懿二十岁,都是风华正茂的年岁。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他们大概会凭借自己家族的势力,在州郡举个孝廉茂才,入选署郎。在中央待上几年以后,或留在中朝做个曹掾令史,或外放为县令郡丞,运气好的话,四十岁前就可以迁到九卿,封个列侯,为家族带来无限光荣。 可惜如今天下纷乱,所谓的“大汉朝廷”只剩下一个孱弱的君主和一群老旧的公卿,在诸家势力之间辗转流亡,惨不忍睹。最近几年,汉帝才刚在许都得以安顿,在曹操的庇佑下苟延残喘。以往的青云仕途,早已荆棘遍地。所以许多地方大族纷纷收起爪牙,把自家子弟收拢在羽翼之下,谨慎地观察着时局。 全国像司马懿和杨平这样的年轻人有许多,已过了弱冠之年,却仍旧隐伏于各地,安静或焦虑地等待着羽翼翻覆之时。 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和仲达打打猎,吵吵架,读几卷书,喝几壶酒……杨平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些,然后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心想仲达那小子肯定又会骂我没出息了吧。 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思绪,杨平定睛一看,却是司马懿骑马冲了回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老头。杨平认出他是司马防府中的管家,心中一奇。转眼间,司马懿和管家就冲到了跟前。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说:“杨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如今正在司马大人府中,急着要见你。” “我父亲?”杨平愣住了。他父亲杨俊刚被朝廷除为曲梁长,上任不过月余,他怎么擅离职守跑来温县了? 司马懿看到杨平有些愣怔,不耐烦地一拍他马头,催促道:“还不赶快去,别让你爹等烦了。”杨平嗯了一声,拨马便走。司马懿在身后扯着嗓子喊道:“谈完了过来找我,我还没说完话呐!” 杨平一路催马疾行,心中纳罕不已。父亲杨俊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实很模糊,自从他被寄养在司马家后,杨俊来探望的次数很少,语气总是客客气气,与他谈的话题也不外乎学业明经之类,甚至从不提及他早亡的母亲。他总觉得自己与父亲之间有一层难以言喻的隔膜,这种隔阂不是用“很少见面”就能解释的。 像今天这么急切要见他,还从来没发生过,难道是获嘉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平揣着莫名不安进入温县县城。他看到,司马府前停着一辆马车,两匹枣红色辕马身上的胸绦都没卸掉,轭衡半抬,车夫就坐在驾位上,随时可以扬鞭出发。车后还插着一面旗子,上面绣着一条金龙,与温县里的马车气质截然不同。 杨平顾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推开府门。一转过照壁,他看到杨俊和司马防正站在院中,远远还站着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和一些女眷。 杨俊身材很高大,脸膛黝黑,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不怒而威,与杨平的瘦削脸庞迥然不同。他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袭玄色素袍,手里还捏着一片二尺宽的木质符传。 “父亲大人。”杨平趋前行礼,心中忐忑不安。他注意到,杨俊面沉如水,看不到一丝情绪——既没有与儿子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大事临头的焦虑。 杨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对司马防道:“司马兄,既然犬子已到,那么我们便告辞了。”司马防疑惑道:“不多歇息一日再走么?如今城门快关了,何必如此心急?”杨俊大手一挥:“司空传诏,岂能耽搁。”那枚符传在半空画了一道弧线,司马防只得讪讪闭嘴。 那枚长条符传的尾部绘有北斗七星与紫微星,还封有司空印玺,这代表了整个朝廷的意志——尽管汉室已经衰微得不成样子,但朝廷毕竟是朝廷。 杨平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手脚无措。司马防看了眼老朋友,摇摇头,走上前来搀住杨平的手道:“义和啊,恭喜你了。你父亲被曹司空征辟为掾属,正打算去许都赴任。他是特意来接你一起走的。” “去许都?曹司空?”杨平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曹操现在“挟天子以令不臣”,权势如日中天,在朝廷官拜司空。这样一个大人物,居然会把自己父亲征召到许都,这其中的含义,他还有些茫然。 这时杨俊开口道:“朝廷派来的传车就等在外面,我们马上上路。你在司马府的行李,我回头派人运去许都,你不必担心。” 杨平张大了嘴巴,脑子“嗡”的一声,有些发蒙。这,这是怎么了?马上就走?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是一次征辟罢了,温县距许都不过三百余里,就算驿马加急,一日一夜也便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这么急着过去? 他把不解的眼神投向司马防。和杨俊相比,这位老人在他心目中更适合父亲这个角色。 司马防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按道理,司空开幕府征辟曹掾,乃是私辟,不该由朝廷颁发符传,更不该称“传诏”。杨俊的这一次征辟,又发符传,又是传诏,很不正常——而这种不正常的“逾制”,本身就暗示着某种不能宣诸于口的急切情绪。看来杨俊准确地捕捉到了这次征辟中隐藏的用意,才会做出立刻赴许的决定。 这些官场中的门道,做过京兆尹的司马防能体会得到,但很难解释给杨平听。 在司马防那里没有得到答案,杨平明白这个决定已经不能更改。父命如天,杨平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垂下头道:“我知道了,父亲。”他把弓箭从身上解下来,走过去交给司马朗:“这犀角弓你收好吧,以后我估计是用不着了。” 司马朗是长子,跟杨平关系也非常密切。他嗫嚅着接过弯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连连拍着杨平肩膀,眼眶里闪烁着一些东西。 杨平笑了笑:“帮我跟仲达说一声,看来没时间跟他告别了。”说完杨平伸开双臂,用力抱了抱司马朗,低声道:“好兄弟,再会了。”司马朗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然后鼻子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喘息,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还从来没分别过。杨平的眼眶也湿润起来,但一想到父亲还看着自己,便拼命忍住了泪水。 杨俊面无表情地催促道:“事不宜迟。等下城门关闭,就要多费周折了。”杨平只得放开司马朗,跟随着杨俊一步步走出司马府邸。门口那辆马车仍旧等在那里,车夫一见他们出了门,立刻站起身来,呵斥了几声,辕马开始踢动蹄子,鼻息粗重。 虽然杨平想到过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温县,离开司马家,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如此的……莫名其妙。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感伤。杨平偶然瞥到司马府前的貔貅石像,它一只耳朵有些残缺,这是当年他和司马懿在上面玩耍时弄断的,心中一阵苦笑。 杨俊先上了车,然后杨平扶住车边的栏杆,轻轻一下蹬了上去,坐到自己父亲身旁。车下的司马防忽然一把抓住杨俊的胳膊,仰起头来正色道:“杨平贤侄在我家生长十余年,我视他如自己的亲生儿子。杨兄你此去许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他平安啊。” 杨俊微微一笑:“司马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义和可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护着他?”司马防这才松开杨平的胳膊,倒退了一步,眉眼间担忧的神色依旧不减。 许都是什么地方,他可是太了解了。 那个地方自从当今天子移跸之后,就变成了一个险恶的大旋涡,曹操欲要控制天子,称霸中原;天子欲要牵制曹操,重振权威;还有西凉、河北、荆州、山东等地的豪强势力把触手伸进来,各方或明或暗的势力交织其中,很少有人能在其中独善其身,委实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司马防在河内韬光养晦,阖门自守,就是不想让自己和族人趟这一滩浑水。可如今自己的至交好友与视若己出的孩子竟要身赴险地,而自己却阻止不得,这让司马防胸中横生一阵郁闷。 “杨兄,你可要留神呐……”司马防喃喃道,两手抄在袖中,微微颤动。 杨俊朝司马防拱了拱手,然后搓了一个响指。车夫扬起鞭子,在半空甩了个漂亮的梢响,两匹辕马开始拖动大车移动。很快,这辆马车驶离了温县县城,走上官道,朝着许都方向疾驰而去。 【2】 杨平用手肘支在车边栏,望着不断后退的景色发呆。 杨俊的态度,更让他觉得莫名恐慌。从前每次见面,父亲多少还会关心一下他的情况,可现在父亲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个押送钦犯进京的酷吏,冷漠异常。 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杨平性格柔弱,却不是傻瓜。他知道当一件事反常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原因。他一直期待着父亲在离开温县之后,能够告诉自己这个原因。但是杨俊让他失望了。他们已经赶了一夜的路,杨俊一句话都没对杨平说过,只是不停地催促车夫再快一些,其他时间则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带着满腹疑窦,杨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当自己一觉醒来时,还是躺在司马府的卧房里。 车轮沉默地在道路上滚动着,正当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杨俊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对车夫轻轻说了两个字:“停车。” 车夫似乎对这个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们正在一片连绵的土黄色丘陵之间,因为年久失修,官道的痕迹几乎看不到了。这里方圆数十里全是荒野,没有任何居民,连树木都没多少。他们拼命赶了一晚上的路,为何却要在这种地方停留? “停车。”杨俊重复了一次,带有轻微的不耐烦。 车夫不由得有些怨气。当初他从许都被派到曲梁接杨俊的时候,可没想到还要绕路来温县一趟,他想早点返回许都。可他不敢惹这一位手持符传的大人,只得把马车停了下来。 “算了,正好让辕马歇息一下,喂些豆饼,我也垫点东西。”车夫这样想着。 原本半睡半醒的杨平感觉到车子的震动停止了,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杨平悚然一惊,身体下意识地朝后靠去,然后他看到车夫直挺挺地从马车上倒下去,杨俊手持匕首,刀刃滴着几滴新鲜血液。 杨平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一下抓空。他想起来自己还穿着昨天的猎装,没来得及更换。 父亲做了什么?他会杀我吗?无数念头在杨平脑海里纷迭而出。 杨俊看到杨平醒过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刚刚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杨平慌乱地跳下车,去搀扶那位车夫,然后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杨俊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入心脏,鲜血从死者的胸口疯涌而出。杨平眼前被大块大块的血色侵占,刺鼻的腥气冲入鼻孔,他感觉到呼吸有些艰难,一股强烈的挛动从喉咙涌出。 “平儿,别管他了,我们还有事要做。”杨俊道。 杨平胸中的恐惧和怒意同时涌现出来,他白皙的面孔开始泛起红色,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转身逃掉,还是该冲过去不顾尊卑地揪住杨俊的衣领大吼大叫,让他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从丘陵的另外一侧传来轻微的声音,另一辆马车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一样,一下子冲到了两人面前,停住了。 这一辆马车要比他们乘坐的大,大轮高盖,却没有任何标识,乘座四周挂起玄色布幔,无法看到车内的动静。它的轮辐和车框之间都用麻布塞满,轮毂上还绑了一圈蒲草,跑起来噪音很小,如同一只幽灵。车夫是一位虬髯大汉,在他单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团团肌肉。这人戴着顶草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一只枯槁的手从车里面掀开布幔,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车夫,又看了看杨俊,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杨平身上。他与杨平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缩小,淡然的表情发生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龟裂,但稍现即逝。 杨俊沉声道:“伯父,一切如约。”老人手指轻磕了一下扶手。马车车夫立刻从驾座跳下来,从马车里拖下一具尸体。杨平注意到这具尸体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脸部已被砍得稀烂,看不出年纪。车夫把尸体放在马车夫的旁边,摆出个力战身亡的姿势,最后满意地拍拍手,直起身来。 杨平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候,杨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儿,上车吧。”他指了指那辆马车。杨平站在原地不动:“父亲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尽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个明白。” 杨俊微微皱起眉头:“没人希望你死,上车吧,车里的人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杨平断然拒绝。自己被父亲一言不发地带离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园,然后父亲又在半途当着他的面杀掉了朝廷派来的车夫,现在又是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和老头。杨平已经受够了这种打哑谜似的折磨。 刚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个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这是杨平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种异常清晰的冲击感让他到现在还有些头晕目眩。杨平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只怀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住。 杨俊见杨平不肯上车,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给我吧。”杨俊只得恭敬地后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开了一些,老人探出头来,这次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孩子,你来看看这个。”杨平疑惑地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枚黄澄澄的龟钮方印,银铜质地,拿在手里颇为沉重。他翻过印底,看到上面刻着四个篆字:“杨彪信印”。 “杨彪……杨太尉?”杨平手中一颤,方印差点没掉在地上。 “是我。”杨彪回答。 车上这位老人,居然是杨彪!那位尽节卫驾、名满天下的重臣杨彪! 杨彪是汉室在风雨飘摇中的一面旗帜。从雒阳到长安,从长安再到许都,当今天子数年颠沛流离,他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以太尉之职统领百官,随侍左右,堪称汉室的中流砥柱。天下士人,无不称道。 四年前天子移跸许都,曹操处心积虑想要扳倒这位杨太尉,想置其于死地。可杨彪的声望实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逼迫他弃了太尉之职,变成一个赋闲许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了。 这位失势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轻车简从,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地,委实让杨平惊诧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于公子?”杨彪略抬起下巴,显出一丝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气。 “自然,自然……”杨平感觉额头有些汗水沁出,“杨太尉高名,晚辈怎敢质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开半个布帘。杨平手忙脚乱地爬上车,一回头,发现父亲杨俊还站在外面没动。这时候杨彪淡淡道:“季才,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杨俊一拱手,神色变得坚毅起来。 “父亲不跟我们走么?”杨平狐疑道。 杨彪道:“他还有他的事情。” 话音刚落,那位身躯庞大的车夫提着钢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闪,杨俊的右臂便被斩落在地上。睹此奇变,杨平“啊”的一声从车上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想要扑过去帮忙。杨俊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用眼神制止了儿子的冲动。杨彪轻轻把手按在杨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车夫把刀收起来,从杨俊衣襟下摆撕下一片布,洒上一些药粉,给他裹住伤口,然后转身回到自己车上。杨俊踉跄着走到路边,背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来,脸色惨白,却始终没吭一声。 “走吧。”杨彪面不改色,对这血腥的一幕视若无睹。马车里的杨平,已是面无血色,心绪乱得如同一团麻绳。 布幔慢慢被放下来,外面的景色与光线被完全隔绝开来,马车轻轻一震,随即开始加速。杨平不知道失去一只手臂的父亲为何要与两具尸体留在原地,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间,隐藏着什么筹谋。可是从昨天回城开始,一个又一个冲击让他无暇思考。 他现在亟需一个解释,否则可能真的会疯掉。杨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杨彪,他发现后者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着膝盖,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杨太尉,我……”杨平一开口,就被杨彪的手势制止了。 “别着急,我会告诉你一切。”杨彪缓缓开口,然后掀开布幔的一条小缝望了眼天空,又迅速阖上,“在抵达许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须要知道的。” “我们终究还是要去许都啊……”杨平心想。 “从何说起呢……嗯,就从你父亲杨俊开始吧。”杨彪语速很慢,仿佛每一句话都要含在嘴里深思熟虑一番。杨平坐在老人家对面,双腿并拢,把双手搁在了膝盖上,聚精会神。 “那还是在光和年间,当时我是灵帝陛下朝中的卫尉,你父亲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觉得这年轻人颇有才干,很是欣赏。他是河内获嘉人,我虽出身弘农华阴,不过也姓杨,就认他做了族侄。季才是个干才,腹中有鳞甲,说一藏十,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说到这里,杨彪佝偻的身体略微挺直了一些。 “光和四年,在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灵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诞下了一位皇子,起名为协。当时何皇后已经生了太子刘辩,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便毒杀了王美人。董太后怕协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后来少帝为董卓所废,协皇子践祚为帝,就是当今天子。” 杨平歪了歪头,心里很奇怪,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说一遍。这时候,杨彪眉毛陡然一扬,用严重的语气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当时王美人是双生,一共产下了两位皇子!” 杨平悚然一惊,一个模糊的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 “宫中的卜者说双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当时担任宫省宿卫的我,央求我将其中一个孩子带出宫去,否则两个婴儿都活不了。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也想为灵帝陛下多留一位苗裔。当时我想,反正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少帝刘辩当初就是养在宫外,然后才接入宫中……” 杨彪的声音随即重新低沉下去。 “……于是我就找到了杨俊,请求他把其中一个婴儿带出去。以我和他的职权,这件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几天以后,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雒阳实在太过危险,就连留在太后身边的协皇子都时时面临威胁,何况这个没有任何名分的小孩子。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我便找了个机会,让杨俊带着那个孩子辞官回老家,对外宣称是自己儿子。他这么多年以来,牺牲很大,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他了。” 杨平已经猜到接下来杨彪要说什么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说,我不姓杨,我姓刘,我是当今天子的双生兄弟?” 杨彪双手环起,遥空一抱,郑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义和,而是仲和,因为天子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汉室皇族的鲜血。” 杨平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这事可真荒谬,前一刻他还是河内郡的一个普通良家子,后一刻就摇身一变成了皇族,而且是当朝天子的亲生兄弟,正统到不能再正统的汉室宗亲! 这解释了为何父亲从小把他放在司马家;也解释了为何父亲这么多年对他只有隔阂的恭谨——但是解释不了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一连串事件。 杨平,现在叫做刘平,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杨彪的话听完。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世之谜,不过是一个开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为王美人多留一点骨血。她这一辈子只求过我这么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辜负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你会作为杨俊的儿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杨彪突然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刘平几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这个既无政治根基也无文才武略的一介乡野草民做什么呢? 杨彪慢慢用指头敲击着膝盖,双眼望着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汉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里,像我这样的公卿辅臣,一个接一个地被清洗掉,跟随陛下从雒阳出来的大臣们已是七零八落。长此以往,曹氏将会是第二个王莽——想要重振朝纲,只靠我们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刘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杨彪竖起一根指头:“陛下光是承受着曹氏的压力,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我们需要一位影子,能够在暗处活动,为陛下笼络更多忠心汉室的人,积蓄反击的力量。你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汉室宗亲多了,何必找我这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人,谁会相信。” “但陛下的亲兄弟只有你一个,你们的相貌一模一样,没有人能代替你!”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寒风顽强地从布幔缝隙中透进来,让这一老一少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毕竟天气已是十二月,而许都还在遥远的前方。 刘平道:“杨太尉当初布这一枚闲子下去,是否已经早有成算?” 杨彪呵呵笑了一声,味道苦涩:“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将你拖进来……可汉室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锱铢必争,挖掘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过每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胡须一颤一颤。忽然间,杨彪像一头老狮子挺直了身体,猛地扳住杨平的双肩:“四百年刘氏基业,不可以毁于我等之手。大汉历代皇帝,可都在看着我们呐!” 刘平被老人突然的爆发震慑住了,他还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执著到了这种程度。他不太敢正视老人灼热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闪。杨彪看到他的样子,哑然失笑,慢慢松开刘平,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平冠,恢复沉稳的神态。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一切也许很难在仓促之间接受,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杨彪说,“每一天,汉室都在不断衰弱,不断死亡。” 刘平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征辟我父亲,而是你们要找我?” 杨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对你父亲的才干欣赏已久,这一次的征辟确实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我们不过是在悄悄地推动,试图创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被征辟的朝廷官员在半路遭遇盗匪袭击,力战不敌,车夫与亲生儿子遇难,自己被斩断了一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事情很常见的。”杨彪说得轻描淡写,刘平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可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他嗫嚅着,想起那两具尸体和父亲惨白的脸孔。仅仅只是为了制造这一个假象,就付出两条人命和一条手臂。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杨平’的痕迹,不让人产生怀疑。要知道,曹操的势力,远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们不能有一点疏失,否则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父亲早已经有了这个觉悟,他随时可以为汉室付出自己的生命。”杨彪别有深意地说,同时看向刘平。刘平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表示。杨彪也没有继续追问,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车子继续向前滚动着,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杨彪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有意无意地扯一些闲话,从经学、玄学谈到国政历史、名物掌故。刘平从小就被司马防请来名师悉心指点,腹中博学,跟杨彪这等大儒谈起话来,倒也头头是道。 过了正午,官路已经越走越平稳,路面随着络绎不绝的车马日渐平整。荒废的驿站也陆陆续续重新设立起来,越接近许都,大路两旁就越热闹,随处可见农夫在广袤的荒地上埋头苦干。有几棵稀疏的新栽小树,像戍田的卫士一样在田埂上一动不动。 分辨军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军人负责的田地则全部由精壮的男性壮丁开垦,效率要高得多。远远望去,整片田野被开成一块块方正的黑黄色土地,如同一个参差不齐的巨大棋盘。 到了傍晚的时候,远远的已经能够望见许都高大的城垣。刘平以为他们会直接进城,不料马车在这里忽然做了一个急速的转弯,掠过许都城边,朝着右侧继续疾驰而去。当天色即将彻底黑透之前,马车来到一处小山山麓,在一处独栋小屋前停住了。 这小屋方方正正,门口陈有两尊石驼,四周种植的都是松柏。夜风一吹,有阵阵低沉的沙沙声。 “下车吧。”杨彪对刘平说。 刘平有些惊异:“我们……不是去许都么?” “是的,不过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杨彪说,“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则曹氏会怀疑。你在这里下车,会另外有人带你入城。” 刘平掀开布幔跳下车,忽然又局促地探回头来:“杨太尉,我……” 杨彪只是摆了摆手,似乎不打算给他机会说出决定:“接受也好,回绝也好,你可以当面说给陛下听。”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后重新隐没在布幔后。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刘平茫然地站在黑暗里,他忽然意识到:松柏、石驼,这些摆设只意味着一件事——这间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这里,他顿觉阴风阵阵,遍体生凉。他不大相信鬼神之说,但这种诡异的环境确实令人感到不适。刘平左顾右盼,突然之间瞳孔紧缩,浑身僵硬起来。 不知何时,在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一个长发白衣的女人。 【3】 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荆钗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间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沧桑,狭长的眼角和薄唇边都带着淡淡的皱纹。 “杨平?”女子的声音很谨慎。 刘平知道她不是鬼,松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双手垂拱行了个空首拜。女子抬起灯笼,看到他的脸,不禁微微一讶,一时间竟忘了回礼。女子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面色一红,略举低灯笼,低声道:“快随我进来。” 刘平犹豫了一下,跟着女子进了屋子。女子取开灯笼罩子,点起了两根素白大蜡烛,刘平才看清房里的陈设。原来这里并非居所,而是一间祠堂。祠堂的两侧简单地搁着鬯圭、绫寿币等祭器,正中摆放着陈案、香炉和烛台。祠堂相当简陋,祭器品级也不高,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刘平看到陈案正中供奉着一块槭木牌位,上面写着“故弘农王讳辩之位”。 一看到这牌位,刘平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搁下灯笼,淡淡道:“亡夫以弘农王薨,不能入宗庙。陛下移跸许都之后,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旧宫服,样式华贵,却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留着密密麻麻的针脚和补丁。 “您难道就是……” “不错,我就是弘农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举手肃拜,算是补上了刚才的失礼。她放下手之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刘平一眼。刘平知道她是好奇什么,一阵苦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唐姬,是弘农王刘辩唯一的妻子。灵帝驾崩之后,传位给刘辩。可惜这个不幸的家伙只坐了四个月皇帝,便被董卓废为弘农王,随后被生生鸩死。刘辩死后,唐姬流落至民间,甚至一度传说被李傕逼婚,不知所踪。最后还是当今天子下诏,这才将她千辛万苦迎回宫中,为弘农王守陵——这段故事,刘平还是听司马家的那些丫鬟们说的,那些小姑娘对这类遭遇都极有兴趣,讲起来就没完没了。 想不到她没留在雒阳,也跟随天子来到了许都,还在郊外为弘农王立了一个小祠堂。算起来,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刘平心想。 祠堂里没有毯子,于是两个人只能相对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杨太尉路上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刘平点点头,觉得她的话有些古怪,什么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难道还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额头撇下来的一丝头发撩上去,正色道:“许都不比别的地方,走错一步都可能有杀身之祸,切不可掉以轻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与伏妹妹,就只有杨太尉、杨俊大人和我知道。” 刘平挪动一下脚步,心里有些惊讶。这等机密的军国大事,居然一位废王的妃子也参与其中,看来真如杨彪所说,他们现在不得不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唐姬看到刘平嘴唇微翘,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过一个废王的寡居妃子,无声无臭,除了陛下并没人真正关注我。杨太尉声望太高,掣肘甚多,许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这一句话绵里藏针,刘平被人说中心事,面色登时红了起来,手足有些无措。 唐姬没再继续拿言语挤兑他,她款款走到门口,倚门张望了一下,回头道:“我每个月会有三天时间,来这里为亡夫祝祭。这期间没有人会来,只有我和一位随侍的小黄门。”说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饰递给刘平,“今天是最后一天,再有半刻,宫里就会派车来接我回去。你换上这套服饰,跟着我,记住,不要开口说话。” 刘平注意到,唐姬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稳重,开口讲话的时候,她的两道鱼尾纹在烛光里分外醒目。也许是复杂的经历,让这样一个姑娘变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来的那位小黄门呢?”刘平问。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经被我遣散回家了。”刘平松了一口气,他还担心这些人会像对付那个符传车夫一样,将这个小黄门也杀掉灭口。就为了送一个人进京,要害掉两条性命,刘平可不愿平白背上这些杀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这个人,倒真是心慈得很,连一个阉人的生死也要过问。”刘平正色道:“人无贵贱,岂可轻决其生死。”唐姬眉毛轻微地抖了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入祠堂后堂。 刘平趁机换上宦官服装。等他换好以后,唐姬提着一个篮子走出来,里面装着一些鱼酢酱、鹿脯和冷芸豆。刘平一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反而在刚才还吐了不少,早已是饥肠辘辘。唐姬把篮子递给他,刘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鹿脯,蘸了蘸鱼酢酱,刚要放到嘴里,忽然抬头问道:“这些……难道是弘农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么的,无非是给活人看的罢了,死者长已矣,又何必在意。”刘平道:“你想得倒通达。”唐姬看着他抓着鹿肉不放的样子,抿起嘴来:“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两人一起笑起来,气氛融洽了不少。 “我听说你已经有了字?”唐姬熟练地把一些酱涂抹在鹿肉上,递过去。 “嗯,虽然年纪还差两岁,不过在河内好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刘平回答。按礼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这个时代,一切规矩似乎都乱掉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仪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礼的一天。 “也是呢。乱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唐姬轻轻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说刘平还是说她自己。 刘平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刚打了一个饱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银铃声。唐姬把灯笼塞到他手里,叮嘱道:“记住,把头低下去。” 刘平“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他小时候读书,最痛恨“十常侍”之类,常常跟司马懿感叹说宦阉误国,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敛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刘平弯着腰,低着头,举着灯笼走在前头。两人出了门,门口早有一辆前狭后圆的鸾车等在那里,车盖上系下十二道银色鸾铃,还有两席猩红毡毯铺在座位两侧——看来天子给这位嫂子的待遇着实不错。 唐姬走到车前,冲刘平丢了一个眼色。刘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让她踩着登上车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车盖的撑杆,右足轻点,纵身跳上车去,刘平的背部并没吃多少力。刘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凛然。看不出这位娇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动居然如此迅捷。 鸾车一路银铃响动,路上的行人纷纷朝两侧让去。唐姬端坐车上,平视前方。刘平在她身后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车体,一手提着灯笼,生怕烫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这一团烛光,他注视着唐姬随着车子摇摆的纤弱身子,像是在风中飘摇的芝兰,不禁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位颠沛流离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旋涡中来,来做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看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兄弟,刘平觉得他和他周围的人真是充满了谜团。 鸾车开到许都东侧宣阳门的时候,恰好城墙上的刁斗“铛铛”地响了三声,已到城禁之时。城门司马看到鸾车开过来,知道是弘农王妃回来了,连盘问都不盘问,直接推开了半扇大门,让开大道。鸾车正要往里进,忽然从森森的通道里冲出来数十名骑兵,与鸾车恰好在狭窄的城门洞中狭路相逢。 唐姬和刘平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鸾车车夫直起身子,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拦王妃车驾!” 为首的那名骑士腰悬长剑,沉着脸,高举手中虎符,高声道:“奉司空府军急令,挡道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