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馥一见着何桂清的面,二话不说,即自袖筒中取出个镶金珐琅瓷制成有如鼻烟壶似的小瓶儿来,又从腰间衣带前端扯下一截丝绳,当场打了个结子,前尖后团,两侧下方左右还各有一个鼓凸凸的物事,看起来就好似一只趴伏着的蟾蜍,只这蟾蜍的吻尖仍牵着三尺多长的一截丝绳。这么一出手,只在几个吐息之间。何桂清尚不知究竟,却听汪馥急声道:“眼下是巳时三刻,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这蠢物降住,制军恐怕还要再受十天半个月的折腾。来,请制军下座,且摒去闲杂人等。” 何桂清自恃粗豪壮勇,哪里会在乎一个医道摆布,心下还颇以关云长刮骨疗毒之际仍能与人对弈这样的典型风范自诩。于是一挥手,将厅堂上的排场都撤了。自对汪馥昂声训道:“你手里捏着拿着的可是本帅,不是旁人,小心伺候了。”说着下座趋前,仍一副威武神气。汪馥却请他盘膝坐下,再仰脸朝天,状极不雅。何桂清无可奈何,只得照做。但看那汪馥一手持起丝绳的一端,一手将小瓶儿里的粉末撒在蟾蜍结上,同时喊了声:“请制军张嘴!”何桂清闻言不疑有他,才把嘴张开寸许,汪馥已将那蟾蜍结投入他嘴中。何桂清只觉一阵沁凉舒爽,不经心往下吞咽了一口吐沫。那边汪馥道声:“着!”登时掌心顺丝绳递出一股绵绵软软的内力,又将蟾蜍结推下尺许有余。何桂清自患病以来,从未感觉到如此心宽意弛、腑脏轻活,当然为之一乐,正想叫声好,耳边却听汪馥道:“请制军闭目凝神,念兹在兹的只是方才这只小蟾蜍——无论有什么动静,都请制军不要睁眼。”何桂清口中唔唔称是,依言观想起那蟾蜍来。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忽然腹中一阵骚动,如百尺波澜、峰峰推挤,又似千鼓膨亨,橐橐争鸣。何桂清腹中那蟾蜍结却有如活过身来、左闪右跳,在胃囊里扑纵腾挪得好不欢快。接着,底下的肠子便似叫人用极大的劲力自两端向外一扯,何桂清再也忍它不住,“哇”的声狂叫出口,同时睁开了不该睁开的眼睛——这一看,看坏了——却见他嘴里跳出一个约莫有饭勺般大小的蛇头来,底下连着条赤不赤、黑不黑,浑然裹着亮油腻血的一条蛇身。何桂清连一声也没再哼出,当场晕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来时,魂魄还在爪哇国,底下却拉了一裤子稀屎,而汪馥则气定神闲地盘膝坐在他的身侧,左袖筒外缠着那条蛇——显见已然死了。 但是于何桂清而言,那一刻的感恩之心却远不及羞辱之念来得既强且炽。试想,堂堂一位总督被自己吐出来的一条怪蛇吓得屎尿齐流,这要是张扬出去,制军大帅的尊严威仪该如何收拾?汪馥却见不及此,犹沾沾自喜地述说这蛇的来历:“想来制军大约是生饮了山泉之水,容这蠢物入腹,幸得敝门这小小的红丝蟾蜍引蛇出洞;否则吃喝下肚的粒米滴油都耗在它的身上,制军纵使神武盖世,怕也活不过今年中秋的。” 何桂清果然没让汪馥活过当年中秋。他设了个局,让汪馥给一个书吏治病,又暗中鸩杀那书吏,遂给汪馥问了个庸医杀人之罪,流刑千里。然后,再遣几名亲信将那狂傲不驯的汪馥棒杀于途中。 何桂清本人的下场也不怎么样。太平天国坐大,由何氏力保而自湖南布政使升任江苏巡抚的徐有任勇于任事,但是军政上却处处为何氏掣肘,空顶一个巡抚之名,却几无用兵执政的实权。未几,何桂清与太平军对峙,常州失陷,徐有任力战殉节,留了一封弹劾何桂清专擅妄为的遗疏。朝廷震怒,果尔将何桂清正法。 可怜的是汪家医及汪馥之身而几不能传,他的几个儿子都只从父亲那里学到三两分能耐,尽管拼凑参合,始终不能重振汪家医的声势。可是嗣后之传此术者,为了不忘家道倏忽中落、学术横遭斩绝的冤屈和仇怨,因此每于悬壶之地,便在门榜之上系蟾蜍结一枚,以示纪念惕厉。有一个讹传是这样的:之所以系蟾蜍结于门楣,乃取“缠绵病榻者必药到而病除”的嵌字格,这完全是望文生义之说,并无一点根据。 而蟾蜍结还有另外一个讲究:由于汪氏门中的医者一向喜欢“访诊”,意思是出外旅行,随缘看诊。这个习惯其实可以说从吕四娘、汪硕民伊始,从未中辍。是以上门来求诊者常须视此结所放置或悬吊的方位和方式来侦知医者的下处,以便有急症求告时不致失了联系。汪勋如在他的书中曾详记其法:“蟾蜍结的口吻所向,即是医者访诊的方位。结上悬绳若干即是里程之数,一里一小结、两里两小结,十里一大结。基本上不会超过五十里。” 万得福追随万老爷子恁久,与汪勋如这位堪称痴扁鹊的神医相交也几达二十余年,自然清楚他祖上这招牌的典故和用意,于是凑近前去冲那蟾蜍结仔细一打量——蟾蜍口吻朝下,悬绳之上却连一个结也没有。万得福不由得心一凉,顺着蟾蜍口吻所指,朝自己鞋尖一低头,却赫然发现地面的水泥裂缝之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支他自己百宝囊中的暗器——袖箭——由于箭没及羽,地面上只露出有如鸡毛雉翎一般的羽芒,可见入地深达四寸。从这一点上看,没有孙孝胥那等深湛的内力恐怕还很难臻乎此境。可为什么要将他的袖箭插在如此隐秘的地缝里呢?万得福一面想着、一面蹲下身,探出食、中二指,从袖箭插下的所在向外猛力一拔,差一点跌了个踉跄。当下不觉大疑,暗忖:把我的袖箭埋进地里,外表分寸不露,若是为了不叫外人察知,还则罢了,可是插得这般深,难道是要考较我的内力么?想到这里,万得福不觉生出个一决雌雄的争胜之念,随即运上十足指劲,退步跨了个铁马沉桥,将两指牢牢吸住地缝中袖箭的箭身,再拼力一拔,不意随那箭身一齐给他拔开的却是一方两尺见方的水泥板,其下是六七个土方台阶,再远就阒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不待说,孙孝胥把他这支袖箭当成了隐藏式的门闩,而门开处则不是一处密室,便是一条地道。万得福还在寻思该不该下去,若要下去又该如何掌光点火之际,忽然看见第二个土阶上正放着自己百宝囊中的打火石和火折子。万得福这一下略略恍然了,这六个老鬼物果然不只是同他作耍,而是一点一滴、一枝一节地出了几道难题,这几道难题只他不会轻易放过,也只他能发现玄机——换言之,六老既然布设迷津至此,也就不该再继续难为他了。 不料火折点亮,四壁通明,万得福一个“张旭飞檐”蹿下土阶,才猛地发觉:底下不过是个七尺见方的空洞,上下六边除了来路的几层土阶之外别无一物。万得福越想越不是滋味,宏声骂道:“老毒物!有话直须交代,无事莫弄玄虚——万得福一总领教便是!”这几句话不说则已,说来中气十足,内力勃发,简直是当年说书人石玉昆讲武松打店时“空甏空瓮、嗡嗡有声”的磅礴之势,只听回音在墙壁之间忽地如千军万马般奔腾窜走。万得福自己也完全未曾料到:就这么一吼,居然吼出个回音壁的机关来——糟了!这六个老毒物倘若有心加害于我的话,以这回音壁的机关之力,怕不来个土崩石塌?万得福不觉一懔:我岂不是要给就地活埋于此了么? 12 崩即崩耳 皇帝之死谓“崩”。相传有个傻秀才作乱,身后跟着一批比他还不识字的农民,人多势众,居然成了小小的气候。傻秀才自立为帝、道寡称孤,很过了一段时间的瘾头。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前来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乱事,驱捕了从犯,少不得也拿问了主谋。判刑确定,携赴法场之日,傻秀才之妻牵衣顿足、拦道大哭,傻秀才却意态从容地回头对她说:“崩即崩耳!世间岂有千年不易之王朝?”这真是好大气魄。 在江南八侠之中有个周浔,气魄也差堪比拟。前文曾经提到:江南诸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画鹰,其下数传而有方练、而有万老爷子。另一个擅长绘事的即是周浔。周浔擅画龙,《画徵录》称道其龙“为三百年来大手笔”。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遗传,抑或是后出苦修,这一门匠作有个独特的机巧,那就是能将极为繁琐、复杂的机械工具乃至宫室宅邸画在一张素纸或素绢之上。以后世之建筑专业视之,这只是十分简易的入门功;然而于此门姑可以“图匠”称之的专技之人而言,能将业主所需所冀的宫室屋宇绘于纸上,则是极其高明且不轻易外传的一个行当。周浔——在他周家门里的自己人看来——正是个既无才、又无心,不可能承继此行衣钵的子弟。周浔生性佻达,自幼即不安于业,一心只想比拳试脚,勉强在父兄的胁迫之下从描图、写物到临摹绘本,学了几载画艺,然而始终不像是个能在匠作这一行里谋个生计的人物。长到十六七岁上,周浔忽然因细故忤逆族亲,被逐出家门,偏偏遇上了个丐帮里的长老。那长老看他体魄非凡、骨格健硕,传他一套“穹窿掌”——所谓“穹窿”即是“空洞”之意——盖行乞之人,衣衫褴褛,身上所着之物多不能蔽体,故名之曰“穹窿”。这套掌法为后世浅妄之人以讹传讹,美称之曰“降龙掌法”或“降龙十八掌”,实属大谬。盖“穹窿掌”根本与武术无关,它只是走投无路的乞丐如何借由一只手掌向人行乞,而另只手掌则乘人不备,取其财货。质言之,不过是行窃之术而已。 那丐帮长老也是个扒手出身,一心只想养育、调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后得以出师入世,供奉这为师的后半生惨淡吃喝而已。岂料周浔手底下的画工了得,不意间让这长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层楼的想法。 这长老先在苏州东山西卯坞紫金庵后找了个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浔往庙中巡看一遍,回头再至棚中伏案作画。举凡庙中神佛菩萨、罗汉观音乃至柱上雕龙、檐角翔凤,但扬目所见,无一不可入画。画时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来棚中围观,人人称道赞赏,非徒出资将画像请回家中供奉,且不乏当场赍发赏钱给这小画师的。至于这长老,就怕无人来此游,不怕来人挤破头,人一多、场面一乱,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浔在画工上赚的银钱,再加上长老“赶白集”行窃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叶以降,丐帮子弟溷迹江湖很难再靠乞讨维持帮中行政开销,也才有了不禁个别乞丐干上扒窃勾当的例规。可是无论行乞抑或行窃,所得财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统并未动摇。不过,这长老同周浔所合计合作的这部生意的账又该如何算呢?小小年纪的周浔每日作画收入几是长老的数倍,但是长老执意将两人所得一并上缴丐帮苏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浔颇不惬意。加之这长老脾性火爆,动辄施以拳脚,周浔终有隐忍不住的一日。偏有这么一天薄暮时分,人潮即将散去。长老见时机不再,偷声催促周浔手笔加紧、多画两张,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浔腹饥口渴、肝火大炽,岂耐他这般催促?登时一翻腕,把笔扔在画纸上,将一幅即将画成的观音像扔了个通纸墨污。出资购画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当然不肯罢休,当下便吵嚷起来。周浔亦益发光火,手起脚落掀翻了文房四宝,指那长老背影叫嚷起来:“你这赶白集的老浑虫!小爷打从今日起不伺候了!”说时众人瞿然一惊,瞧出了奥妙,立时将那长老擒住。小周浔见状情知不妙,寻个间隙便逃逸无踪了。可这长老毕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给拿进官去却也无赃无证、没罪可问。只在衙里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书吏随口问讯几句,画个花押便释放了。他,又岂能善罢甘休呢?于是随即伙召群丐,传令散出“随口风”——命四乡八镇各路行乞子弟会同通报信息,务将周浔拿回苏州本堂受刑,绝不宽贷。 是时周浔不过一个浮浪少年,哪里知道世途艰险?人还没跑出三十里地去,便叫一群散丐围住。众人一眼认出他就是西卯坞紫金庵后画像的少年,岂容分说,掏出“牵羊绳儿”上前就绑。说来也算周浔命大,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横里飞过来一个黄澄澄、圆溜溜、似碟似盘的物事,猛可将那几条绳索打断,又飞了开去——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着袈裟、手持铙钹、头顶上烧了九个大戒疤的胖和尚。胖和尚随即恶吼一声,道:“呔!哪个不要命的臭叫花敢伤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这个一样——”说时手起铙飞,眨眼间在空中绕一圈又回到他手里,可群丐身后丈许远处一株径可合围的柳树已然应声倒了下去。有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还有什么计较?一声唿哨便散了。 “小兄弟不正是庙后画佛画龙的那个画师么?”这身长七尺有余、浓眉大眼,还留着圈儿紫色络腮胡须的胖和尚道:“来来来!你给了因画上一张像。画得像了,就算报答了我救命之恩;画得不像,就吃我一钹也不为甚!” 周浔逃过前狼,避不过后虎,正暗自叫苦,却别无可计,只得哀告道:“我身上没有纸笔,怎能作画?” 了因和尚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罢朝先前歪倒的半棵柳树树身一欺,只见他使袈裟袍袖往树皮上一拂,刹那间烟尘四逸,但见烟尘散处露出一大块青白无皮的裸干。那和尚顺势冲左方击出一掌,掌心如喷烈焰,顷刻间将地上欹倒的另半截树干和枝叶焚了个焦黑。 “你便使这炭枝往这树上画个佛爷罢!”了因和尚又是一阵怪笑,同时身形一矮,盘膝趺坐,闭目调息,俨然就同一座罗汉的塑像一般。 在江南八侠的民间传统之中,这一节“紫金庵周浔陷老丐/焦白柳了因欺画童”的首尾正是了因初逢周浔的过节。结果周浔的图画颇令了因满意,两人成了忘年之交,也是八侠之中最早结识的一对盟友。日后七侠合力袭杀淫暴无行的了因,周浔不得不成全大义、舍脱私谊;了因伏诛之后,周浔遂远走西北,不再同其余六侠往还。且于此后的风尘行路之上,周浔落得个酗酒沽醉的毛病。吕四娘刺杀雍正得手,朝中侦缉四出,撒下天罗地网追捕诸侠。诸侠皆伏匿,唯独这周浔在将一身得自了因的武功传授给一名乞童弟子之后,日日至市面街头狂言:“我即当今武林第一谋逆周浔是也!”且足迹所过之处,辄当衢于壁上画龙形,由于画工极好,围观者往往不下十百。画毕一条龙,便至酒家狂饮。某日在逆旅之中为侦缉虏得,少不了一场大战;偏因他不胜酒力,即刻成擒,给判了个斩首之刑。死前周浔放声笑道:“画龙者,龙也!我乃当世人中之龙,崩即崩耳,有何憾焉?”刽子手手起刀落,只见那人头不朝下堕,反而叫一股颈中喷涌的鲜血冲入半空,忽隐忽现,果然是颗龙头。众人不知,而在武林史中却揭露了谜底:原来当初了因迫周浔为之绘制肖像之时,周浔斜眼乜视,发现断柳一旁趺坐在地的哪里是什么和尚,却是一条蜷曲的紫须黄鳞龙。乃据以图之。是后了因一看大喜,道:“能参识和尚本相,亦人中之龙也。”无怪乎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叙及七侠袭杀了因一节时所题的回目是“黑松林七侠结盟誓/白泰官三飞屠蛟龙”。而在周浔既死之后,说书人的赞诗却是这么写的:“无为习绘艺/乞饲且图神/敢效狂龙舞/何愁皂隶巡/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醉向刀头卧/还酬救命人”。这首小律道尽了周浔一生的颠沛与纠结,尤其是“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两句诗眼,更道尽江湖中人不断在公义和私情间盘桓踌躇的矛盾与错愕。 周浔的事迹在他“崩即崩耳”的豪语渐悄渐远之后仍有余波——那就是他死前所授的一名丐童。这丐童并无姓氏,亦不详其身家,只知他也是天生一副好手眼,擅绘画,且有个“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分神演技的能耐,未遇周浔之前便常在街头以四肢指趾各握一笔,同时为四人写像,所绘之人无不毕肖如生。周浔见之如获至宝,遂将自己一身的画技和武功尽皆授之。此童长成之后便靠画工谋生。妙的是他的生计却是周浔自幼遁逃避走的家业:造屋建宅的图工。 话说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钱载字箨石者中了进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爱饮酒剧谈,尝与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过从,终夜讲论学问经术,常达旦不寐,犹不尽兴。壬申这年得中进士的考题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钱箨石参加乡试时的试题一模一样。为了纪念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为了方便他与同侪好友纵谈助酒、雄辩佐觞,遂延请匠人至家,起盖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阁。楼下是饮宴之所,楼上是书斋,阁名“念平乐”。“念”字为“廿”的音读,且箨石名“载”,合念载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纪念其二十年苦读双捷之意;“平乐”则典出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从这“念平乐阁”的完图、起造到竣工,长达三年之久。凡一砖一木、片石片瓦,皆经钱箨石之手,而为他制图的正是这小丐童——只不过此时丐童已经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长,成为一方名匠,人皆以“齐儿”呼之,盖取谐音“乞儿”,但是齐儿也全然不以为忤。三年阁成,钱箨石早与这齐儿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遂收之在府,专事研究建筑图制,每有发明,即由钱箨石荐与那些宦囊甚丰的官人,为之建造林园房舍。朱竹石的“钓沧楼”取境杜牧之《旅宿》“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楼”取境柳宗元《溪居》“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等,皆出于齐儿之手。钱箨石甚至出赀鸠工,为齐儿印行了一卷《雅阁图谱》,并亲为作序。这图谱便是以齐儿之名署撰——他于是有了个和钱箨石一样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钱济,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点水的偏旁,可能与《雅阁图谱》序称其“尤善于水上造阁,波波叠映,蜃影千端,非凡师俗匠可及也”有关。 钱渡之从此有了出身,也正因为朝夕往还、耳濡目染于钱箨石的书生气质,是以教养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这一门便出了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一人会试中了进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这一支的后生代代传习下去的一门画功始终不曾中断过。 据闻钱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为某次替一道观画工图而结识了一个叫吴燕然的老道,老道问了他一句怪话:“大匠起楼造舍凡数十年,可曾拆过一屋否?”钱渡之闻言大惊,从此转入了另一个境界——但闻他镇天价枯守在一池中小阁之上,日夕绘图,动辄数月。待工图制成,立刻雇工兴建,经常亦须费时一年半载。一旦竣工之后,这钱渡之便召来亲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楼宇旁围观。此时钱渡之便昂声喊道:“但看他起高楼,但看他宴宾客,但看他楼塌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看来美轮美奂的屋宇应声便倒,落地便成为碎瓦破砖,并无一材半料可以再资利用了。后世建筑工匠切口称“浅肚子匠起朽木头楼”,指工匠本事不济,房屋盖得不牢靠,其实说的就是钱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为游戏的掌故,外行人误以为钱渡之三字为浅肚子,非其原本也。 但是,古代建筑工匠却明白:钱渡之并非真的痴狂,而是另入一层匠作的化境。 署名“陈秀美”撰写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约可称为近世硕士论文中最为宏伟的巨作,全文连注释近千页。此书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由台湾某知名水泥公司资助出版,出版单位为与该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会,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册。此书体制之所以如此庞大乃在它并非徒为上海小刀会之背景来历作考据、论证,它也旁及于又称洪门的天地会势力所及的诸多行业、生意和底层社会生活状态。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的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记录。其中即有“建筑门”之卷,对当年钱渡之临老成狂的行径有非常精辟的析论。著者如此写道:“钱渡之从道士吴燕然那里体会到建筑物的‘非恒性’。这种体会不只是融佛道‘即生即灭’之理于道家‘绝圣弃智’、‘忘机去巧’的思考传统,更牵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匠作技艺。就技艺来说,这种在构造完成时异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可因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部分之破坏而整体崩毁,它其实对匠作这一行作了双重的严酷挑战。一方面,建筑物的设计者必须从起造整幢建筑物的开始便构架出摧毁它的机关,使之一触而解、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力。另一方面,及时摧毁创造者精心设计,甚至亲自动手施工的建筑物则确实考验也颠覆了其人对物、对成品、对艺术成就的心理性投射。” 同样在这本卷帙浩繁的书中,作者也提到了日后小刀会众——其实也就是天地会系统的洪门光棍——为了向老漕帮势力展开致命的打击而利用这种建筑物残杀敌人的恐怖手段。 此事发生于光绪年间,小刀会为向遍及全中国各地的天地会党人显示此一新兴势力的蹿起企图,强行绑架了钱渡之的七世孙,勒令此人以一个月为期建一小楼,一干匠作、技工皆由小刀会方面供应。且答允:小楼筑成之后,小刀会非但立即放人,并在这钱氏匠师平素往来的票号户头中汇入大笔银两,以表感谢。可条件之一是:这小楼其实藏有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 嗣后未几,小刀会首亲自具名撒出一式数十份的请柬,受邀者皆是老漕帮内三堂的首领。给老爷子的请柬上附了封密函,说得十分明白:昔年天地会前人洪氏英雄将本会“海底”献出,交络南北各地豪杰人物,其宗旨即在于驱逐满虏、光复华夏。其间虽有太平天国徒众借洋夷教法混入旧章,扩张势力,终究因为淆乱华夷分际,革鼎不成,纯因人谋不臧。如今小刀会聚义万数,有意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结交江湖志士共图兴汉事业。 老漕帮在各个会党帮教之中从未公然表示过反满兴汉的野心,这里面有不同的顾虑。首先,老漕帮的前身粮米帮只是贫苦流浪的船丁水手组织而成的经济互助团体,原无政治意图。其次,老漕帮认知上的一个惯例是“无会不秘,但不可因秘而会”,是以从来不以为天地会提出“海底”秘本,令各个地方械斗团体分而享之这种行径是一正确的手段。因为借由一份原本有其独特历史意义的秘本之公开,而任令天下人拥之自重且无所拣择地扩张、蔓延,并非祖宗家门创立帮会的本意初衷。 也正因为扩张目的和方式上不同于天地会,相对而言,老漕帮并不曾对“统一号召”各盟会帮派势力有什么积极的企图或做法,这使老漕帮相形之下显得保守而胆怯,也就对此一邀约有了另一层疑虑——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换言之,对方可能另有图谋。 在老漕帮内三堂中也有两种看法。认为不应该赴会的占了多数;但是,也有三个舵主和正道堂的领事认为应该赴会。三个舵辖下各有五到九个总旗,每一总旗之下又有七八个分旗,每一分旗建制之内的总堂和其下分堂又代表了数以百计的各别庵清光棍。仔细推敲,这三个舵主的意见其实正反映了自上海以至于南京两地之间数万之众共同的想法——他们不想和已经逐渐伙结成一股庞大势力的天地会为敌。至于正道堂领事的看法则另具只眼:他认为这老漕帮的制度早在过去一百多年之中已与天地会不谋而合——比方说,由老爷子亲下“旨谕”将辖下人多势众之总堂主擢升为旗主的这个“立旗”制便是从天地会中借来,原本就是扩张人丁势力的一个必然的手段。想当年不同意修改建制的老前辈大有人在,可是事实证明,自凡要成就较大的事业便不得不如大海之容汇百川,而且还要能具备合乎潮流的做法。这位领事建议:开大香堂,摆下“地方棚子”、“天圆帐子”,将内三堂——也就是总旗主、舵主以上的方面领袖——一应请到,大家作个公议,再由老爷子定夺:究竟是否应邀到宴?倘若最后的决定是不去,则一切照旧,别无长言;倘若是去,其实即是对小刀会请柬附札中的提议有一附和或同意的态度,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等到赴会之际才商议什么“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的因应之道。 结果这大香堂一开开了三天三夜。越到后来,同意与小刀会所代表的天地会势力结盟者越多,原因无他:上海、苏、杭和常州、无锡、镇江等地的总旗主——也就是华中地方三舵辖下的在地元老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穿戴体面,俨然是士绅之流的人物——由于看起来生意做得阔绰,言谈也铿锵有力,颇令他人艳羡不已。至于那正道堂领事更提出了颇为令人心慑的说辞。他表示,在给老爷子的这封密札里,所谓“结交江湖志士”还只是老生常谈,然而“共图兴汉事业”则不啻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试想,人家侃侃倡言到这般田地,显然没将老漕帮视作敌垒,那么老漕帮如何还能缩首畏尾,裹足却步呢? 这一问问得老爷子连连点头,当下裁示:“人以君子待我,我亦以君子待人——就这么定了罢。” 这位大哉君子的老爷子姓俞,名航澄,吴县鱼家浦人氏。此公生平负气尚名,最怕人看不起庵清光棍溷迹下流。听那正道堂领事此言一出,登时慷慨起来。于是传令尊师堂领事安排应对仪节,护法堂领事筹划扈从措置,并且亲自点齐赴会人丁。 筵席设在苏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处叫黄泥塘的所在。此地在同治元年以前还只是一片泥沼,到了光绪十三四年以后,已经有了市肆。如今听说连美国人都想将租界跨河推拓过来。 老漕帮人行事算是缜密的。在筵席设办之前半月即派遣各堂光棍轮番经由不同路径前往黄泥塘,沿途警戒勘查就不待细说了;更有专人到设席的馆子吃喝,将它每道菜肴都品尝了个点水不漏,才算放下心。 这馆子也是新近开张的,背临苏州河,是个二楼一底的构造,屋宇全仿“钓沧楼”款式,楼厅门面不宽,可一进门正中央即有一天井,直通二、三楼。底楼左右是寻常顾客用膳饮酒之处,对过一排轩窗、外有悬廊临水,廊深且广,设有朱漆雕栏的包厢式雅座,现成是个演唱弹词、鼓艺的书场。楼上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三间厅房,供应全席酒菜,布置得十分雅洁。此楼名曰“远黛”,亦不知是否出自《飞燕外传》所述:“(飞燕)为薄眉,号远山黛。”不过由此凭河远眺,天晴时远处倒隐约可见几抹峰影,确乎是一副淡扫蛾眉的模样。 各方光棍回报,都对那远黛楼赞不绝口。老漕帮仍不放心,毕竟这一去是将这帮中大老平白送进天地会的局中,且自小东门祖宗家去至黄泥塘,也有数里之遥,路上还不能过于招摇,以免引起官民侧目,自然也就不便大张旗鼓地随扈保卫。如何化整为零、避人眼耳,又能安然往返、不失体面,着实是个难题。结果还是护法堂领事万子青想出了个主意:因为开席的时间是申牌末、酉牌初,天色已相当暗了,如此大举出发,不如早在午后辰光即请各受邀之总旗主、舵主、三堂领事分头进入老英租界,或访旧、或游玩,要之各行其是,彼此也不用问讯,随后各视辰光,分批过苏州河,到了准时间众人再齐聚于远黛楼门首。回程亦复如是——但凡过得苏州河来,各自便散入租界去也。 然而任谁也不曾料知,人家天地会压根儿没有存心开火的意思。老漕帮内三堂自老爷子俞航澄以下六十四人悉数到了,但见天地会光棍人人着长衫挽袖白撩袍角,这是身上没有兵刃的意思。且彼等光棍迤逦蜿蜒站成两列,自底楼大门口排上三楼。每个光棍只手摊掌横劈胸前,另只手平举伸向下一名光棍的肩膀,同样是横掌摊开,浑然是个请进的手势。 待老漕帮六十四人分别依序坐定,各自才发现他们还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远黛楼三楼四方一共是十二个房间,隔间壁板一经拆除,便形成一个“口”字形首尾相衔的十二宫桌阵,每桌至少有五名老漕帮元老,有几桌还坐上了六个人。且这边刚入座,先前门口以迄楼头那一干天地会洪英便立刻朝外撤走,这一来更让众人放了心。 也就在那边撒手、这厢入座的交接之间,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眨眼的时间,四下悄然无声,仿佛人人皆置身于一座深可百丈的古井井底。也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远处黄浦江边传来了火轮入港的汽笛声——这火轮是十分准时的,每到洋时钟七点过一刻,便有一个溯行而上的班次行经黄浦江西南大湾。这汽笛起鸣之时众人吓了一跳,随即还相视笑了笑,但是他们随即笑不出来了——因为笛声既出,整栋楼宇便好似那鼓上之皮、笙上之簧,又如枯枝临风、浮萍遇浪,上下四方颠簸摇荡起来。 众人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土牛翻身,造成地震,可放眼看去,竟无一个哥老会小刀会等天地会系统的光棍。等大家明白过来,这远黛楼已经石飞瓦碎、砖倒木倾。在阵阵由苏州河南岸向北吹来的轻风拂吻之下,烟尘渐散,原地哪里还有什么楼宇,却只剩一大片从四面中空的墙壁之中撒出的薄沙掩覆,经河水一冲,还了它黄泥塘的本来面目。 要是这六十四人倏忽就此遭到活埋,则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老漕帮了。是以楼宇塌陷、夷为平地之后的一节,还得暂且交代几句那地底的动静。 倘若钱家那后生果尔依小刀会的谋略行事,任由火轮汽笛催动楼身的回音壁机关,则黄浦江上朝夕晨昏各有火轮出入,它怎么早不崩、晚不崩,偏偏就在彼时彼刻崩了呢?这机关在前面已经提到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建筑门”之部亦有说明:“钱渡之的机巧分成两个步骤,也就是由两个各自无关的机械装置先后催动。通常第二个装置殆由音波振动而开启。它的关键常是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雀舌’的一种薄纸片,这薄纸片一旦破裂,就会连带地让沙漏、弹弓、机弩和一些劲力遒健的装置如推倒骨牌般连续扣发,最后以地心的重力为最大的力源,摧陷且掩埋一切。不过,在‘雀舌’破裂之前,还须要设计另一个平时既能保护这‘雀舌’,用时又能立刻将它摧毁的装置。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螳臂’,取‘螳臂挡车’之意。但是‘螳臂’的设计和制造均属家传之秘,向不对外流布,是以从无旁人知晓。钱渡之这位工匠纯因好奇慕巧,独力研发出他自己的‘螳臂’,并有六六三十六种变化,图式功用俱书之于卷。但是他唯恐不肖之徒用于不正之道,是以在《螳臂三十六榫图》这一卷小册中有目无文、有图无解,传之子孙也是口耳相授,不着一字。” 遭小刀会绑架施工这人情知盖成这楼之后必定会酿成一场巨祸,可是若不从其嘱又恐怕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在远黛楼地基下方另外凿了个曲折欹斜的通道,并于第一道“螳臂”之上另外加装了一枚“雀舌”。当小刀会党人悉数撤离楼底之后,最末一人即返身抽出门首的门槛,催动第一道“螳臂”——但是他们并未料到:即在同一刻,那拔去的一条五尺长、一尺宽的门槛非徒启动机栝、打破第一张“雀舌”,也因造成一个小小的天平失衡,而弹破了另一张“雀舌”。这第二张“雀舌”则正是老漕帮众人的活命符了。 且说众人连摔带滚,随瓦片、砖石、楼板和桌椅碗筷一并跌下之后,原本便该遭活埋的众人只道身形忽地一紧,不意自横里卷过来一张又一张的大网,网网相衔,由土壁内舒腾而出,又因兜住了人体的重量,而在空中往复悬荡不已。此际众人惊魂初定,才发现除了有几位总旗主和两位舵主伤了手腿之外,并无大碍。再一定神,却发现顶上最后一张大网已经承住大量的土石木柱等物——可是看光景,它未必撑得了片刻辰光。却在这个时候,护法堂领事万子青道:“这分明是有人加意营救,否则断不至于如此巧妙!”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上下四方环视一遭,果然发现了万子青所称的巧妙之处。要说这六十四人入瓮踏机,给人活埋于地底,可这地底竟仍有偌大一个可供回身旋踵的空间,皆用梁木撑架而起,且微微有光,足供视辨,此其一。地底接着人的这几张网子正因众人挣扎用力而渐渐收束,人数落得最多的收得稍紧,其状如海碗;人数落得少的收得稍松,其状如箕箩。总的说来,吃重较多的网子也垂得低些。要之若非这些网子,众人自将随破裂崩解的土石材料一同砸底,跌个脑破肠流亦未可知,此其二。更妙的是在众人的头顶之上约莫一丈高的所在更有一张弥天覆地的大网,可是网眼极细,只有铜钱般大小,全然不像兜拖住众人的这些网眼约有尺宽,结绳处的网扣也有拳头大小——正是上面这张大网将最后坠落下来的物事承住了大半,否则当头一击,伤亡亦不堪设想,此其三。可如今麻烦来了:看顶上那细眼大网也不住地震动,且持续有流沙泻下,竟不知它能撑到几时? 忽然间,众人听那老爷子俞航澄道声:“妙哉!”同时万子青亦道:“我们身子底下这些网子和那大网是同一个机栝,只消我们坠在此处,片刻之内那网还不致崩落。” 接着,万子青又仔细朝那微微透来亮光的地方张望了半晌,仿佛才明白过来,即道:“底下这八张网子吃重不均,还请众家兄弟匀上一匀。人多的往人少的网上将移,那肥胖壮大的和那轻盈瘦小的也请相互调理;务使各网所承之力相去无几。”好在这些都是老漕帮中的方面领袖,非但武艺了得,遇事也颇能沉着镇静。万子青此言一出,遂互以手势示意,各自施展腾挪攀爬的绝技。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便将八张网上所承之重量调至一般——说也奇怪,这时八张网子的兜口又紧了一紧,并一字排开朝下猛地堕了三尺。众人这才又看得清楚了些:原先那微微发出亮光的地方正在这更低三尺的所在,壁间四面各有一凹槽,内嵌数十盏点着的油灯——看那油面灯芯长短,不过半厘左右,换言之,恐怕就是在楼塌之际才由某个机关点燃的。也由于灯火熠耀,众人这才看清四壁之中的一壁之上题了首诗,诗曰:“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 不消说,洪魔指的是天地会,而留诗之人正是设计这危楼陷阱之人。明白了这两层意思,也就明白了设计整座机关的这位工匠似乎并无意加害于老漕帮帮众。只是此人如何避过天地会人而留下这首自白之诗,却能不为“洪魔”察知,则是极其隐晦的奥秘。此刻众人也无暇细究。便有位总旗主十分不耐地喊道:“说得倒体面,什么‘扫洪魔’、‘乾坤多’,总之教他困在这网中——” 这人话还没说完,却听俞航澄惊声说道:“不!这诗还得往横里看,正是‘奋击诗壁’四字。” 这“奋击诗壁”四字正是绝句句首的四字,可是众人俱在网中,既无立足之地,且皆欹侧歪斜,哪能同心协力朝同一个方位施力出击?却在此时,万子青笑了起来。 “老爷子!人家这是有意考较咱们是不是能同心齐力破这机关——依我看,不在武功高低、力道强弱,只消能够众志一专,朝这诗壁撞去,自然可有出路。” 于是网中之人遂各自抓紧绳扣,蓄足内力,打了个老漕帮中常使的知会口诀:“三光日月星”,五字脱口呼出,呼至“星”字时众人一同出力发劲,朝那题诗之壁上奋力撞去,端的是一个“击星破月”的口彩。日后帮中异史氏有诗赞之曰:“英雄连袂赴鸿门/信步登楼傲至尊/举箸当胸拨玉瓦/横刀绝皆碎金樽/沉沙岂便埋麟凤/断箭还须射鲸鲲/睥睨洪英皆鼠目/敢窥我祖坐昆仑”。 且说众庵清元老虽然陷身网罟,却能齐心戮力朝那题诗之壁摆荡摧撞过去,但见八只分别兜住了七至九人不等的巨网活脱脱好似八个巨大的锤头一般,猛可是个流星赶月的势子,将那诗壁一击便击出个横宽丈许、直阔五尺有余的窟窿。妙的是这一击之力过大,正好崩断了系网的机栝,此际众人原先头顶上那张更大不知凡几的细眼巨网便再也撑托不住,登时也崩了下来。 这厢随网滚出的老漕帮众人则沿着个滚筒也似的斜坡滑出三五丈开外,好似下饺子一般噗幢叭嗵地全滚进了苏州河。所幸河水清浅,河面亦不甚宽,众人且泅且走,蹒跚而回。此后俞航澄如何引咎称退,扶保万子青登总舵主之位的一节,乃至老漕帮如何韬光养晦,伺机报复的详情,俱载于《七步惊雷》一书之中,此处暂且不表。倒是那姓钱的工匠从此算是给庵清光棍送了个绝大的恩情,他自己也早知道,示惠于彼则终必得罪于此。于是索性自票号领出银钱,携妻挈子,弃家北赴安徽,从此闭门课子,深居简出。即建即拆、旋生旋灭的这一门极富游戏兴味的建筑工技从此仅成家学,除了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有详尽的记载之外,另仅于《旧庵笔记》、《奥略楼清话》以及《广天工开物杂钞》中亦曾述及。《旧庵笔记》且云:“间有自日本来者语余曰:‘钱氏秘术已东渡扶桑,近闻伊贺忍士或有习之者。’未知确否。盖礼失而求诸野,何必曰楚?此正崩即崩耳之精义奥旨也。” 13 最是仓皇辞庙日 闲话休提,且说这万得福在密室之中忍不住吼了几句,触动回音壁机关,倒没想起他这吼声只是震破了这机关的第二道“雀舌”;至于第一道“螳臂”,却早在他出手拔起脚下那方插着他独门袖箭的水泥板子之际已经开启。这一时片刻间来了个泥崩土落——只万得福身子底下并没有什么网子可以兜承,他一个倒掀燕子弹身躲避不及,竟然叫不知几千斤重几百斗量的沙石当身压来。他一口气闭住,双眼发黑,才倏忽想起六老之中的钱静农正是当年被迫设陷,却也拯救了老漕帮诸元老的那工匠的嫡胤子孙;更想起了从魏三爷给他一包“素烧黄雀”,到这以“螳臂”、“雀舌”为关键的机栝,在在说的岂不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警语。可憾他竟没有参透:究竟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若说这形迹飘忽诡异的六老以蝉自喻,将万得福比成螳螂,则什么该当是那黄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则万得福既可以是蝉,也可以是黄雀了——因为他倾力追踪六老至此,眼见就要拨云见日,不意却掉进了陷坑,非但前功尽弃,眼见李绶武的茅舍毁于一旦不说,自己恐怕也将要埋身荒郊,难有生还之望了。 就这么又是螳螂又是蝉、又是蝉又是黄雀地转了个七荤八素,万得福脑子还没明白,身子却停止了仆跌,但听“哗啦”一声,整个身躯随着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砾和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全数给抛进了碧潭之中。万得福打个小小的寒颤,心头却一阵温热:这一下没能死成!那六个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念头方才转定,两腿不觉碰着了一片又软又凉的东西,却是潭边浅水处的污泥。万得福回身仰视,发现先前堕身下潭的洞口已掩在一大丛乱生杂长的芒花苇叶之间,十分隐秘,且洞口下距潭面不过五六尺高,显见六老确乎并无伤他体肤的用意。偏在这么回首一望之下,不意正瞥见他身后一株小树干上牢牢绑着他的第二支袖箭。箭头之前,以及箭羽后方的树皮各给削去了一片,残白处刻着个“伏”、“马”二字。万得福见之更无他疑,这是老漕帮再平常不过的认记,是让看见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离。 这却难不倒万得福。当年老漕帮还在粮米帮阶段,船上水手便学会了一个观风望远的门道。其法是将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侧方,状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实是借掌指上的手纹间隔与远方实物的大小比例换算出远方实物与自己立身处所之间的距离,精干的水手可凭经验推算距离达十数里之遥,其误差常不到数寸。 此外,由于粮米帮南来北往所运皆属一般民生食物,便从这种交易的“陆陈”行里转借而来常用的切口。比方说,小麦不叫小麦、叫“剖肚”,大麦不叫大麦、叫“枪儿”,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则叫“常落几时麦重春伏求西”,东南西北则叫“龙雀虎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么一“马”、一“伏”,正是正北之处、八里之遥。 果不其然,这浑身污泥、满脸破伤、四肢尽皆叫那崩落土石砸得淤青肿红的万得福,一路蹒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边一根乌木电杆上看见了他的第三支袖箭,与先前那第二支一般,这袖箭一头、一尾之处亦刻着小小的“伏”、“马”字样,不消分说,他还得朝前再走一程。 待拣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时,万得福不由得心一紧、胆一张——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却走回祖宗家的宁波西街口上来了,只那“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换成了“常”字,易言之,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万得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门么?一面忖着,一面更不敢怠慢,万得福觑了个四下无人,一提真气,使个“佛祖过江”的身法,纵起离地八尺有余,凌虚御风、空中剪步,但听“刷”“刷”“刷”的几声猎响,又跃高了丈许,人已经轻轻落在电线之上。接着便是另一套“蹑萍碎月”,顺着电线朝西弹跳,一步总有五七丈远,转眼间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将身靠在大宅门前的电线杆头,万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规矩来:自从光绪年间老漕帮在远黛楼吃天地会洪英一个大闷亏,众长老灰头土脸而回到小东门祖宗家旧堂,俞航澄自惭守业失责,统御无方,当即辞去老爷子大位。是时八八六十四名帮内领袖刚从苏州河里铩羽而归,搅弄得浑身污秽、腥臭难闻,根本来不及清洗。这可是老漕帮创帮以来最不堪的奇耻大辱。俞航澄当下避过正厅,自旧堂角门而入,率领众人到后进厢房中注满“水龙槽”,再伙同众人一齐沐浴净身。浴时无人不忍声堕泪、自惭失计。于是日后继承老爷子之职领帮的万子青颁下一道旨谕: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门者,必须衣裳洁净,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带泥。即令是有紧急公务入祖宗家门,不得已而扑染行道风尘者,亦应自侧旁角门出入。是以尔后无论祖宗家播迁至长沙、重庆乃至台北诸地,总须在正厅之侧另设一角门,号之曰“洗辱门”,一则以正装肃容,二则示不忘旧耻。这道门一向设于祖宗家大宅正门西侧的墙边,与正门成九十度角,平时内外两侧皆封上重锁,外客出入亦不由此。此门之内另用砖石砌成一夹墙,与外面南北向的围墙之间形成一三尺宽的通道,直入三进西厢浴室。有时浴室前方还增设一玄关,供人休憩之用。而这条窄小的通道也有一个名堂,叫“思过廊”,此廊左右皆是高可两丈的墙垣,经年幽暗阴湿,行经之人总会感觉到几丝沁凉寂寞之意,无不低头疾趋,颇能吻合“洗辱思过”的祖训。 万得福沾了满身污垢,当真三分不像人、七分甚似鬼,自不便径由正门趋入,只好再沿着电线朝西纵过两纵,一个鹞子翻身,直接跃进那“思过廊”中。不意两脚才一点地,却见他那百宝囊里剩下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倒插在廊底玄关小屋的横梁底下,其中六支插得较深,一支插得较浅。这在帮中光棍眼下是个非常明白的插香式——通常无论大小香堂,遇有疑难事体,既不能劳动居大位者仲裁,底下人丁又不便擅自做主的时候,常有以多数决而定之的程序,和近代民主议事的投票行为十分类似。其步骤是在香堂中另设一蓝瓷或青瓷小香炉,约定以插香示意。凡有相同意见者或插成梅花形、或插成七星形,乃至八仙星、九宝莲灯形等不一,要之以一成形之体势为尚。若不能成形——也就是插香之人中有不能同意者——即将其手中之香插得浅些,或插得远些。设若所有的人都插过了香,众人再围聚研读,看它体势成形与否,并以此定夺是否能作成合议。 六老留在门梁上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摆不成图阵。这表示他们自知非老漕帮光棍,所以不便逾越分寸,去摆出只许光棍才能摆设的图形。可是这样插箭,并非没有用意——它似是在告知万得福:六老已然齐心一志,同进同退,且希望万得福也能和他们亦步亦趋,不分内外,是以最左边的一支袖箭同其他各支皆呈等距插入木中,只是插得略微浅了一二分。万得福细心体会,微微又揣摩了一些意思:莫不是这六老特为引我至此,且将我视作无长无少、不尊不卑、“一字摊开”的同仁,只我所识所知,犹浅了一二分——诚若如此,然则又该如何深入参悟呢? 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踏进玄关,脱去外衣、长裤并鞋袜。一扭头,瞥见玄关小室和那浴室之间的纸门拉开了约莫一个掌幅宽的间隙,里面熏熏蒸蒸冒出来一缕又一缕煞白的烟雾。万得福心下自然好奇,暗道:这瘸奶娘如此神通,如何省得我叫那六老整得个泥腥土素,臭秽难当,居然便注满了“水龙槽”,等我回来洗澡?想到这里,顺手将纸拉门轻轻一拨,果然见“水龙槽”已经注了七分满,其内热气腾升。一旁胰皂、毛巾俱备,还放置着一双簇新的黑帮棉鞋。不远处的条凳中央更齐齐整整叠着一落看来也是崭新的玄色衣裤。最令万得福料想不到的是这“水龙槽”—— 先前说过,“水龙槽”是老漕帮特有之物,制作上本有定制,它必须以上好桧木为料,五尺四寸长、两尺七寸宽、三尺六寸深,但凡帮中有那必须斋戒净身之礼,总用得上此物。槽下安置了四只滚轮,一样也须红桧断刨做成,讲究的木轮还需出自同一株上下通直且径亦一般粗细的桧树,取其“同根连理/通行无碍/一脉相承/四方无阻”之意。之所以洗澡桶下着木轮,有一个考证是说早年粮米帮祖法罗教,属佛教的支流,故四轮实指“法轮”。但是这个来历过于迂曲,不如第二个说法务实。这第二个说法仍旧与老漕帮早年在各地设立庵堂的情景有关。当时庵堂穷简窳陋,光棍自炊自食,根本请不起佣役仆作。在一般生活上,的确也就是一群自了汉各行起居、相互帮衬。独独打水洗澡这事既费事、又耗神。可众人同寝一堂,冬天还称得上暖和,到了夏日,则各人身上的汗酸皮臭便十分难忍。有个机灵的光棍遂发明了一个小装置:在一大木桶下加装木轮四枚,用时可将整个木桶推至井边盛水,然后就地钻入桶中洗浴,事毕拔起桶底软塞,排去污水,可谓十分方便。这个可以活动自如的大水桶于是有了个名称,叫“水龙槽”,取意正在推槽往返,灵活来去,犹如戏水之龙。后世庵清光棍无论如何文明生活,总要以木桶洗浴。桶下即使不设滚轮,也常要在原本装置木轮的地方或刻或绘四个轮形图样,以仿“水龙槽”旧制,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这万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滚轮猛地一松,竟然像是装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这原也不足为奇,这浴室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层水泥底其实本有高低倾斜的角度,是以“水龙槽”轮下平时应该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动。也不知是夜来瘸奶娘伤心失神,忘了将三角木插回原处,或是怎地,总之这“水龙槽”一时竟好似脱缰之马,倏忽朝浴室的尽头滑去,眼见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却又煞住了,万得福探身朝下一觑,见轮前平白又多出两块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黑瓦片来。 这一刻万得福拍了两下脑袋,自忖:那六老能撺掇我回得祖宗家门,难道就不能在这浴室里布置机关吗?好!你们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个澡也要煞费周章,我且寻摸寻摸,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把戏可耍?转念及此,万得福顺势朝前一倾身,想要看出点名堂——究竟这“水龙槽”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偏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哄然大笑之声。 原来这“水龙槽”煞住的位置,正对着一堵石墙。这墙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进西厢和南面侧房之间的一个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侧房的里间。按老漕帮旧制,这四四方方的一个犄角既无窗、又无门,只以一道屏风与南侧房的外间屋相隔,平素极是幽暗。即便是白昼辰光也得掌灯才能辨物。万老爷子厌其壅闭,且空气混浊,鲜少至此,所以大都只用来贮放一些仪仗、宗卷之类的物事。除非有那不足为外人与闻、也同祖宗家门大事无甚关涉的事,才会绕过屏风,到此交代。通常情形,不外是瘸奶娘、哼哈二才和万熙等人在洒扫应对进退上有什么不得体、不合宜的地方,万老爷子总会将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这里间屋来训斥教诲一番。据万老爷子说,这西南角原来在祖宗家旧制就是个刑杀之地,老漕帮中有人犯了严重的规矩,不得不以家法处置之时,便常在此地执行。 可万得福没想到,就在他双目所及之处的墙上竟然凿穿了一个约莫有黄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这孔洞是新凿的,洞口尚有石粉残余,随着一脉水流沿墙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也不是横平通直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倾斜的角度。万得福自然凑上脸去,贴墙细窥——端端严严看见小爷万熙坐在平时万老爷子教训家人的那张椅子上,俊秀的脸上不时闪烁着不知是烛苗还是灯焰的晕黄光影。只他脸色倒十分凝重,笑声显然来自另外一人。只这孔洞不会转弯,是以看不出是什么人来。倒是那人笑过之后,又说了话:“连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年方十七,却有如此胆力、气魄。来!瞻儿,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儿《火烧战船》给小熙叔叔唱上几句。” 立时,平空爆出了一声吼——是另一个罡气淋漓、嘹亮浑厚的嗓子——叫了个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里黄盖放火的一节。这戏当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过一盘录音——由袁饰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横槊赋诗》的片段;而裘氏工铜锤花脸,别开“文净”一路生面,唱工细腻温厚,带有浓重的鼻腔,俗人常以“伤风花脸”称谑之。但是在《赤壁鏖兵》里,曹操是当然主角,所以在设计这第二净角搭配时佐之以斯文见长的裘氏,双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冲撞。可是此际隔壁屋里扯开嗓子唱《火烧战船》这个段子的人用的却非裘派唱腔,而是声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气势—— “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东风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炽炭/赤壁待我染醉颜/万里长流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管叫它八十三万灰飞烟灭火逐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 这人才唱罢,先前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熙爷!这,可不只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国时代,非但黄盖的头阵要叫他给抢下了,就连那火烧连营七百里怕也没有陆逊的事了呢!” 万熙微微一抿嘴,勉强赔个苦笑,道:“达公自是一世英雄,诚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日后的成就想来也非同小可才是。” “熙爷您过奖过奖了!倒是熙爷如今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说着,又打了几声哈哈,接着道,“所以呢,我还是先前那几句老话,前人早有明训:‘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当年贵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鲁豫北五省里的白莲教,倘若能众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统天下了。舍下先祖献出‘海底’,想要广结江湖豪杰,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是老前辈们通情识理,也不至于在日后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这些,唉!万老爷子在时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信也不知写过几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听。眼前熙爷就要当家,何不将小老儿的话往怀里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话,那人说得窸窸窣窣,万得福没能听得真切——可此际也无须听得如何真切了——他已经十拿九稳知道对方正是早年哥老会的世袭领袖洪达展,字翼开,他的父亲早年在杭州盖电厂发迹。抗战军兴,洪达展以油电业富贾出身,输巨资、筹粮饷,很替时任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老头子”卖过几分力气。旋于抗战末季跃身从政,以发展实业、振兴商务为号召,尤其在处理外债上表现得可以称得上是长袖善舞,极尽借东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却是他自创一格的“蛇草行书”,甚至以之而名家,政坛商场上捧场争购者所在多有。只万老爷子始终不以此人为正派。且早有谍报指出:当年以棉籽油代桐油,借桐油还援款的一桩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不料万老爷子尸骨未寒,这人却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听光景,还把他自己的儿子也带来了。万得福心下一凛,连忙轻声搓洗了一回,蹑脚爬出“水龙槽”,拾起条凳上的衣裤和那双棉鞋穿上,再踅回墙边听下去。此刻却是万熙在那里说话了:“……再说呢!老爷子猝尔仙逝,这祖宗家门里里外外还有千头万绪容待料理。而两帮合作是桩大事,不开大香堂问过各旗舵长老的意思不能定夺。算来也是明年开春以后的事了。达公的好意万熙当然要感激领受,只不过此时要我一定给个口诺,是不是也操之过急了呢?毕竟我还得先把老爷子的后事给办了。” “我‘操之过急’也是怕万老爷子的身后大事有个什么不体面的三长两短呢!”洪达展说着,忽然换了个温而柔之的声调,道,“瞻儿!你把你听见的原原本本跟小熙叔叔说一遍。” 这叫做“瞻儿”的蓦地清了清嗓子,赫然如同他唱花脸的声势一般,也是个黄钟大吕、正宫亢调:“我从前学校里的同学今早给我摇了个电话,说报上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 “混蛋!你这是怎么说话?一点分寸礼数都不懂。”洪达展似乎是轻声拍了他儿子一巴掌,或者一脑袋。 捱揍的少年声音更响亮了:“你不是叫我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你他妈怎么打人呢?” 洪达展又斥了两句,倒是万熙在一旁拦阻了,道:“不打紧,子瞻世兄就照实说罢。” “我同学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他帮里的大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慢着慢着!你同学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帮来?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大哥来?”万熙眉头又一紧,眼眸深处激出两道锐利的青芒。 “这个是混竹联的。”洪子瞻应声答道。 “是个小鬼头办家家酒的帮派,已经搞了八九年了。”搭腔的是洪达展,说话时凑近万熙,右脸正偏进孔洞所及的范围,那脸颊上长了偌大一颗黑痦子,痦子上还生着数十百茎又浓又长的寿毛。他接着道:“原本只是个小孩子打架闹事的玩笑组织,叫‘竹林联盟’。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做起地盘生意来了。” 万熙点点头,且对洪子瞻问道:“子瞻世兄那位同学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他大哥要他们赶快调集人手,要在万老头发丧那天给老漕帮光棍搞一下——” “等等!什么叫搞一下?” “搞一下就是搞一下!拉管马子打一槽叫搞一下,套个麻袋克一顿烂饭也叫搞一下,看哪幢房子不戛意划根洋火烧它个一干二净我也说这是‘搞它一下’,总之意思多了。”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万熙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忽而笑了,撇回脸对洪达展道,“人家是要‘扬名立万’来了。” “熙爷可不能等闲视之。我之所以带了小犬来攀熙爷你一个交情,不只是有‘托教’之意,也是让熙爷亲耳听听他们这一辈儿的孩巴芽子家有什么势道——总的说罢,咱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叫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 万熙闻言也不答话,又转脸朝那洪子瞻道:“那么子瞻世兄可也是‘竹林联盟’的英雄么?” “我爹是哥老会当家,我将来也是哥老会光棍,怎么能去混那个!只不过——只不过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竹联’找上了我,我——” 万熙又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老爷子发丧出殡之日,你也要来‘搞一下’喽?” “他敢!”洪达展在一旁厉声恶吼,却被万熙扬手止住。万熙一面继续笑着,接道:“世兄的意思呢?” “外头人说老漕帮里能人辈出,个儿顶个儿都有真功夫。如果传言不假,小熙叔叔也不必担什么心,如果传言不实,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说得太好了!小熙叔叔交你这个朋友!”万熙说着时身形一矮,随即又坐回原姿,其间约可三五秒钟光景。因孔洞实在太小,万得福看在眼中,只道万熙是从椅子底下翻拣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连万熙的脸都给一块黄澄澄的物事遮了个严实,万得福自然而然深深吸了一口真气,但嗅得一股牛皮子味儿,随后那黄澄澄的物事也霎时不见,万熙的一张笑脸又露了出来。一声“咔哒”,仿佛金属铰链扣阖,万得福才猜得五七分:那黄澄澄的物事原来是个皮箱。万熙已经继之而说下去:“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儿,小玩具,小玩具。” “恐怕是个真的罢?”洪达展道,“应该是德国造。” “达公好眼力。”万熙道,“令郎年少英雄,这小玩具且聊表我一点敬重的心意。货是新到的,非常之称手,我只试打了五发,准头是极好的——子瞻世兄!你要是不嫌弃,哪天和你那帮子‘竹林联盟’的兄弟到我祖宗家门来‘搞一下’的时候,说不定还派得上用场。”说到此处,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可浴室里的万得福却听得毛骨悚然了——不消说,万熙口口声声的“小玩具”,应该是一把德国造的手枪,而且是一把新枪。可怕的是,为什么这把枪已经打过“五发”?“五发”之数不正与万老爷子胸口的弹孔以及荷塘小亭梁上的五颗弹头之数完全吻合吗?此外,万熙为什么又要将这把枪送给听来是初次见面的洪子瞻?倘若洪子瞻果然与那个新起的组织“竹林联盟”里的混世少年有什么牵扯,则赠枪之举究竟是为了笼络交好,还是示威挑衅呢?就另一方面说,似乎那洪达展言之谆谆者仍是让庵清与洪英——也就是老漕帮和天地会——结誓缔盟,而动机却是在联合两股老势力以防堵或压制新兴帮派之窜起。但是万熙的态度却似乎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要是万熙果然有悖于万老爷子的初衷本意,而欲与天地会党人结盟,甚至因之犯下了私通外家、欺师灭祖的勾当,则万得福哪里能够干休?他这厢只消奋起十成真气,催动毕生神掌之功,当下破壁而出,定可将这忤逆之徒立毙于顷刻之间。然而,事情似乎又并不这么简单——起码在应对言谈之间,万熙还维持了身为庵清光棍的礼貌和尊严。尽管洪达展加意示惠,且降尊纡贵地称这个比自己年轻不只二十岁的人物一声“熙爷”,然而在交接之间,万熙总透露着些许冷淡,仿佛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哥老会的当家大老,也并不急于要和对方共议“一统江湖”的大计。然而,掉回头来还是原先那个老问题:设若万熙并无私通外家之意,为什么要送那孩子一把不尴不尬的手枪呢?甚至——为什么能在万老爷子身故不及一日之内便将这一对不尴不尬的父子迎进家门内室,居然还让那孩子扯嗓子唱起戏来了呢?这样大失礼数,甚至可以说大失体统的事,即令他洪氏父子干得出来,身为老漕帮即将承继龙头大位的万熙又岂能平白容受呢?才想到这里,那万熙又开了腔:“好了!我先答允达公您‘托教’的付托。这小玩具就算是个见面礼儿。至于两帮缔盟之事,容我那桩大事办过再议。倒是那个什么‘竹林联盟’的,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来!二才,替我送达公和子瞻世兄回驾罢!” 万得福闻言不由得又是一惊——哼哈二才居然也随侍在侧!这样说来,万老爷子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物竟似都与闻了一些他丝毫参悟不透的玄机。而其中更足启人疑窦的是,若说万熙所谓“大事”是万老爷子的丧事,他在说到这事之时的话语却是“我那桩大事”,听来已有蹊跷;可是伺候在旁,始终不闻动静的哼哈二才更似早已十分了然,他们甚至对万熙答允洪达展“托教”洪子瞻的行径全无半点异议——这,冰冻三尺,当非一日之寒——其中必然有个轇轕纷纭的解释,只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该向什么人去打听询问。看来除了万老爷子遗留下来那首四十四字的怪诗,一个由五颗弹头布成的奇字,还有六个老人的疑阵迷踪,他万得福只合是个一事不知的傻子了。 祖宗家老宅向例有建筑上的定制,也有居处上的规矩。老爷子当然是以祖宗家为自己的家,老爷子身边服侍其起居行止、饮食穿戴的多不过五七人,少也仅需一二人,这一类的人——像万得福和瘸奶娘等——在帮中并无地位,但是由于同老爷子个人往来密切,关系非比寻常,是以仍然可以受到帮中老小光棍独特的尊重,甚至礼敬。不过,为了严格内外分际,历任老爷子对这一类的贴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细腻的防范。像万老爷子在日,哼哈二才通常只能在一、二进的正房、厢房间出入,若非召唤,是不得擅入三进房室的;若有召唤,大多都有训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只到二进为止。这是因为三进正厅是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老漕帮自碧峰禅师、罗祖、翁、钱、潘三祖以至于历任老爷子的牌位。如非每月初一、十五和年节的例行参拜,只有关系着帮中生杀大计之事,才需到祖宗牌位前焚香顶礼;平素也只是瘸奶娘或万得福才能前来洒扫供奉。换言之,小爷万熙今晚这样率意到三进角落小室来待客接谈,是十分不寻常的勾当。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张,则也可以是触犯祖宗家家规的忤犯之举。 万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当下正待蹿出浴室,翻过思过廊墙垣,绕回隔壁去问个究竟时,忽听隔壁万熙猛地扬声喊了声:“噢!还有——” 那厢二才并未答话,倒是洪达展应了句:“熙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不敢!”万熙接着起身离座,孔洞一空,万得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那万熙接道,“我们老爷子生前有个贴身的光棍,叫万得福,当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门门下。” “是万籁声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极好的。”万熙道,“此人自老爷子归天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道遁往何处去也。但不知老爷子忽然就这么气血逆行、一命归天,究竟同万得福这人又有什么关涉?好不好也请达公和子瞻世兄外头的朋友给留个意。” “熙爷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按规矩,若是本帮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动私刑,是非得解回祖宗家门审问不可的。不过达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无须替我们押送费事——只此人功夫极硬,还请达公留神……” 底下的话,万得福听不清,也不忍再听下去了。但见他两手握拳,指入掌丘,竟尔抠出八个口子来,登时鲜血如注,滴在那“水龙槽”中,将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乌墨一般黑浓稠腻。脸上的两行老泪也喷涌而出,可称是涕泅滂沱了。可即令有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恸和疑虑纠缠,万得福的灵台方寸之地,还有纤毫的清明神智,当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来,想必有叫我探详究细的用意。如今我不能一心只想着申诉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证和线索。要是贸贸然现身,岂不反而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到这八个字,万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层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门梁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六老是在邀约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机,也才能查明真相呢! 然而,此时的万得福若是一个将忍不住,就这么莽莽撞撞、糊里糊涂地冲身而出,与小爷万熙申诉公道、辩解冤情,非但当时未必得以保全名节性命,这老漕帮与天地会之间、与政府之间,乃至与日后数十百年台湾社会发展变迁之间的许多关系、纠结便永无厘清昭著的一日。万老爷子因何不得不死?遗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隐的玄机?六老为什么不得不潜遁逃匿?老漕帮又为什么不得不进一步将其势力蔓延深绞进一部国家机器的枢纽之中?这些非但便要永世成谜,甚且无人知之、无人识之,亦无人记之忆之。相较于轻舟扬波、飞鸿踏雪之犹有余痕留迹者更加杳然了。 好在这万得福千般壮怀、万种怒绪,抵不过一丝一点不明就里的不甘心——当下觑个方位,朝东南方扑身落跪,东南方隔着两堵石墙,一个房间之外,正是祖宗家的几十个牌位。万得福双目一瞑,将他日日挥扫拂拭的牌位细细观想了一回,匍匐磕了四个头,默道:“老漕帮列祖列宗在上,家下小人万得福顶礼叩告:万老爷子叫人行刺殒身,无人能知就里。小人身负遗命,可又背着欺师灭祖的冤屈——天可怜见,列祖列宗庇荫,容小人侥幸赖活一条贱命,总要将此事首尾查它一个水落石出、天明地白。万得福一日不死,便一日干着这事;一分一秒还有气息,便一分一秒想着这事。将来完了这事,万得福自来列祖列宗灵前请死谢罪的便了。” 磕罢了头,也默祝毕了,万得福“嗖”的声立身而起,浑身的玄衣玄裤,却叫那地上的污水和眼中的清泪给浸了个透湿,贴皮沁肤,竟有几许凉薄之意。可只万得福自己明白得透彻:果如今正只他这孤影寒身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这好汉此刻已经五十五岁了,临去匆匆,抵不住在洗辱门内、思过廊间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倏忽惊走几只犹在高墙上下觅食的野麻雀。从此,万得福竟尔走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道路。 14 另一种生活 我姑且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划分成两个部分——前一个部分是还没有遇见万得福的时期,后一个部分是遇上万得福之后的时期。就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而言,这两个部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日常生活不就是那种早起刷牙洗脸,用黑人牙膏或固龄玉牙膏、美琪药皂或美答您洗面乳……之类有差异却没意义的琐碎事物的累积吗? 我在考上大学中文系以前的生活比这种状况还要差一级,因为我是没养成刷牙洗脸的习惯的那种人,连牙膏和肥皂都没法算进日常生活里去。可老天爷赏面子,给了我一副又白又齐的牙齿和一张肤质细嫩的脸皮,无论我怎么脏、怎么邋遢,旁人都看不出来。万得福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曾经这么说:“呔!这位白面书生往哪里去?要不要买一副春联回家张贴张贴?” 那时我已经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自然看不起在菜市场里推部洋铁皮车叫卖春联的小商贩——他们的一笔书法字简直同广告看板上那些不颜不柳的鬼符没什么两样。我哼了一鼻子,根本没理他。 倒是走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小五“噗哧”笑了,道:“人家喊你呢,‘白面书生’!” 我只道给他俩吃了豆腐,当然不痛快,一面加紧脚步朝菜市口走着,一面低声骂道:“再屁一句你就一个人找去罢!他妈的。” 小五是个识趣的马子。其实她恐怕是我所认识的马子里唯一识趣的了。她知道那天不能得罪我——得罪了我她就找不着彭师父,找不着彭师父就找不着孙小六,找不着孙小六她回家就要给孙老虎骂一个臭头——总之,得罪了我她没半点好处。我回头睨她一眼,她登时抿住嘴,只一双眼睛的眼梢还残着笑。却是那万得福远远扔过来一句:“你老大哥没教你不能这么跟小姑娘说话么?” 我老大哥?我老大哥怎么认识这么个卖春联的糟老头子?正狐疑着,小五抢上几步一手腕挎住我的肘子,道:“老疯子!不理他了。” 那一天我连万得福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便给小五连拖带拽地冲出了双和市场。 彭师父那天根本不在他的武馆里。他老婆——邻居街坊都喊彭师母的——正在武馆院子里摘韭菜。她说正月葱、二月韭是人间极品,眼前是腊月,将就着吃也是好的,反正到了台湾来怎么样都是将就,怎么将就也就怎么都好了。我们听她说完了每回见面都得照例说一遍的言语,才抽个冷子问了声:“小六来过了么?” “三五天没见人了。”彭师母道,“说是年前不会再来,开了年也不一定来得了。” “糟糕!又来这一套。”小五喃喃念了声,两道眉毛皱连成一道,叹了口大气。 “台湾就这么巴掌大个地方,他能上哪儿去?”彭师母随手递给我一把韭菜,接着道,“回家给你娘包饺子——我说小五,别瞎操心了,过几天还不就回来了?” 我扭头望了望小五,见她正觑眯着一对眸子打量院子里的各种手植青菜,登时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满满的苍翠之色来。那是一个让我永世难忘的神情——她就那么水灵灵瞪着半园极为寻常的青菜叶子,照说应该为孙小六的失踪而操着心。可是不,不是那种操心,你甚至不觉得她脑子里正在想着她弟弟。我看得出那神情——我已经二十岁了,她也二十岁了,二十岁的男生看二十岁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东西——她那神情里有很多东西,就没有操心。我当时说不上来,日后见识的女人多了——比方说有一个叫红莲的——就知道她们在用那种水灵灵的瞳光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还外带叹一口大气的时刻,其实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说得文气绉绉一些,那念头就叫向往;说得简单平白一些,就是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 自从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园里卸下我的小拇指关节,又马上给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后,她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虽说我还是想摸摸她那一对奶帮子什么的,可毕竟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是个体面人物了,答应要帮她一个小忙,便不该存什么坏心思了。眼前明明是要帮她找孙小六,只看她这模样,我却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可以称之为一种皮下给通上电流的那感觉,我的小肚子到胸膛之间豁地发起烧来,立时想起刚读过的《诗经》里有那么两句:“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仿佛被小五那神情漾了一下,连带地漾出来下面这一连串的感觉:也许她本来就不急着找她弟弟的——反正打从孙小六出娘胎以来,每过几年就会忽然间没来由地消失一阵,过个一年半载人又忽然间没由来地回来了。这事原本吓得他一家人全都六神无主了,孙妈妈还闹过一回自杀,孙老虎报过两回派出所,结果孙小六就有办法儿傻不愣登地回家叫门,一打照面谁也不认识这孩子了。他居然在外头还长大了。第一次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孙小六两岁,等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孙小六突然就回来了。第二次则是我和他被植物园驻警抓去按指模、录前科之后不久——当时我还真以为他给关进去了——那年孙小六不过七八岁,我则大约是刚念上高中的光景。我还记得,就因为小五不让我摸,我也只能拿欺负孙小六这种小把戏来泄愤。结果孙小六又没头没脑失踪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忽然跟我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盖”是那些年里小鬼头流行的词儿,意思就是欺骗、唬弄、吹嘘。孙小六确实没盖我。日后我——其实不只我,咱们全村的大孩子,甚至我相信这世上自凡是见过像他这么孬蛋的人——只要是动起手脚准备欺负他,他就有办法在一眨眼之间脚底抹油,溜它个不知去向。 有了第二次,孙家显然准备了还有第三次,却总不成把孙小六用链子锁上、笼子关上,于是这看管保护之责便落在了小五的肩上。孙老虎警告小五:万一孙小六又没了,他就把她的屁股打成两半儿。小五把话同我说了,我说人的屁股原先就分成两半儿,不信你摸摸我的。小五说你嘴贱。 我嘴是贱,可情思却是炽烈、真实又纯洁的。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我还没亲过女孩子的嘴,也还没抱过女孩子的腰;现在我成天想着这个。不管街头巷尾哪个女孩子多看我一眼,我就想他妈这是“有女怀春”,我总不好意思不给她“吉士诱之”一下子——一般说来,这只在空谈瞎想白做梦的程度。可眼前的小五那神情大是不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替孙小六或者她那眼见要捱揍的屁股担心;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是等着我上前搂住她,说:“我带你一起走了算了。你爸找不着我们,谁也找不着我们。我们就去过另一种生活。” 我想“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过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我是大学生了,大学生在我们那个年代偏就有那么一点自我高贵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舍不得说;只要不说,就显得这自我比旁的什么都高贵了起来。所以我便直愣愣盯着小五,屁话没说,鼻血却差一点儿流出来。彭师母倒似乎瞄了个仔细,一面递了另一把韭菜给小五,一面道:“说什么找小六?我看你们俩魂不守舍、魄不附体的,有什么大不好说的体己话儿,还不趁着旁人不在便说了罢!待歇儿人一多,嘴一杂,可不就要懊悔了?” “是他说——”小五斜棱棱瞅我一记,嘴唇儿一噘,嘟囔道,“是他说找着彭师父就找到小六了。”说时脸一红,扭身朝外走,边走边跟自己的脚尖说,“彭师父不在我就回去了。师母再见。” 我想跟出去,又觉得这么做很不够体面,一时之间上下半身好像分了家——两条腿杵着、两只胳臂却不自由主地摆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彭师母冲我挤了挤眼子,说了段让我好一阵忘不了的话:“脚巴丫子长在人家腿上,要找彭师父人家不会自己来?要由你带着才来得了么?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来?” 我记得,乍听之下只觉那又是彭师母经常使用的一种绕口令式的语法,街坊邻居都说彭师母把什么话都能讲得像绕口令似的,其实是一种毛病——她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长过一身骨刺,叫煤球给熏坏了一部分的脑子,后来还中过三次风,有好几年记不住任何人和事,最糟糕的是到了四十岁那年开始越活越回去——所谓越活越回去就是和现实的世界渐渐失去联系,经常退回她三十九岁以前的生活之中。据说从我进了大学那年开始,彭师母只合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了。情况好的时候还能稍稍应付一下简单生活的应对进退,情况坏的时候便只彭师父知道她说什么的时候想着的是几十年前的什么事,因为只有彭师父知道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可是彭师母那几句话似乎隐隐透露出一些让人越想越有意思的意思——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来? 也许这是彭师母自己忽然又回到她当姑娘家的时候迸出来的言语,也许是她操之过急地想要把小五和我当成一对花前月下的小儿女来看待。无论如何,却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哪里想过真要把小五带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又哪里知道过小五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说得下三滥一点:纯粹只是我有那么饱饱满满的两丸子管油,想找个马子给它放一家伙,非常之肉体的。可是经彭师母这么一颠倒,犹之乎我这是要往小五家下聘的阵仗——这可不成。我大学还没念完呢。 当时是一九七七年,第三度失踪的孙小六只有十二岁。等他再度现身的时候人已经长高了半个头,下巴和脖梗之间生了喉结,嘴唇上方稀稀疏疏长着几茎鼠须——我看见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猜想他底下一定也长出毛来,恐怕也有了管油了。他则眉开眼笑地说:“听说张哥要娶我姊啊?” “娶你妈个头!”我没好声气地说道,同时横眉斜眼又打量了他一阵,“这回你又多久没回家了?” “一年多了。”他抬手抓抓后脑勺,仿佛他后脑勺上有个开关,不抓一抓说不出话来。 “干吗去了?”老实说,这是顺嘴一问,我根本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鸭蛋教,都以为你也给抓进去了。” 孙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后脑勺,还摇了摇头。意思似乎是说:没得说。 在我们所居住的西藏路、中华路这一带,当时总共有三大块老旧的居民住宅,六个日式建筑平房的公教宿舍,四个改建成四层楼公寓的眷村。几乎每个以里、村为衔的区域都时而会有三五个或七八个少年郎失踪一个时期的情形。所谓失踪,那是对外人而言;家人却非常清楚,少年郎是给关进观护所里去了。情况严重些的还不只观护所——一般人称那种情况叫“交付管训”。对街坊邻居交代起来,家人通常会说,孩子到南部亲戚家读书去了。没有谁相信,也没有谁拆穿;因为谁家不会出那么点儿事呢? 可孙老虎算是背了黑锅。他课子甚严,从不假辞色。他的大儿子学名就叫大一,二儿子叫大二,往下大不起来,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来。五男一女,除了大一、大二练过几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读幼校、官校去了——他们还真是“去南部读书”的——之外别说没有人混太保,连拳也没学上。据说都是因为小六在两岁那年突然失踪,孙妈妈闹自杀,好容易救回一条命来,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之后孙老虎绝口不提拳术之事,只日日早出晚归开他的计程车。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个劫车的恶客,孙老虎真人不露相,硬是让人家抢走了两千多块钱不说,连肋条骨都给打断了一根。即令如此低头做人、哈腰处世,无奈孙老虎长相凶恶,认得的人又总说他会武功,就连系裤子的皮带里都说藏着软钢刀。是以孙小六七岁那年失踪之后不久,村子里就谣传他当了小扒手,失风被捕,送进一个什么教养机构里去了。 这一回孙妈妈没闹自杀,逢人就解释:孙小六是叫拍花贼给拍了去,恐怕凶多吉少了。村人皆以为孙妈妈此举无异是做贼的喊捉贼——试想,哪儿有一个孩子两岁时给人拍了去,过一年又无缘无故给人拍回来了?再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发生第二次呢? 大约也就在那段时间里,孙大一和孙大二给送进了军校,小三、小四则接连被扔进修车场和钟表店当学徒。孙老虎对外人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只在那年我考高中放榜的当天,他把计程车开到我家大门口,说是在收音机里听见报了我的名字。他执意要免费载我们一家三口去贴榜的某大学门口看个榜,荣耀荣耀。在路上,他对家父、家母说:“我父亲十八岁生我,一丁单传,他老人家催着我早早成家、养儿育女;我十六岁结婚,一口气生养了六口,却没一个成材的。还是张大哥、张大嫂福德深厚,培育出这么个好儿子。” 家父、家母闻言谦逊了几句,且特意表白他们的儿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愿,论出息还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谁了?可孙老虎接下来却说了番怪话:“一个家里没个读书人不成。我老大、老二现成是投了军,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着是半个傻子。只小五聪明伶俐,可惜是个女的——如今我只能巴望她嫁一个读书人,改换改换咱们孙家的家风。” “小五手又巧,人又标致,”家母接着称道,“一定许得了好人家。” 孙老虎乐了,扭头朝我大腿拍了一巴掌:“那敢情好。” 他那一掌拍下来,我的腿疼了一个星期,从此谁说孙老虎是孬蛋我都不信。 等孙小六第三次失踪回家,我才又见识到孙老虎的功夫——不只是他的功夫,还有孙小六的功夫;也不只是他们父子的功夫,还有小五。小五身上有的不只是功夫,还有比功夫更恐怖千万倍的力量——一般人称那种力量叫爱情。 这事要从我和孙小六在村子外的小理发店门口不期而遇说起。他生出了喉结、胡须(以及我猜想一定已经发出芽来的阴毛),身高蹿到了一百六十左右,嬉皮笑脸地问我是不是要娶他姊,却不肯说那一年多他去了什么地方。 “你爸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吗?”我绕个弯问他。 “我还没回家咧。” “等他看见你会把你屁股打成四半儿。”我说。 那是个天气刚刚放晴的星期六,我回来只是讨一笔下礼拜的生活费,就准备溜回学校宿舍去的,不料给家母硬逼着去理发,说是留发不给钱,要钱不留发。我只好照办。洗头的时候我还在想:不知道孙老虎会不会出手教训孙小六?越想我越觉得不可错过,于是打定主意:回学校的事可以缓一缓,孙老虎揍人的场面却决计不可错过。 偏偏这天孙老虎回家特别晚。到了夜里一点多,他那辆跟蒸汽火车头差不多响的老裕隆才吞吞吐吐停进村子口。我听见他甩上车门,往隔壁的隔壁郭家门口的大叶黄金葛上淋淋落落撒了泡尿,开锁进公寓大门。这我才翻身下床,悄悄从后门跷出去,翻过刘家和郭家之间用破门板围成的园子墙。孙家在郭家二楼,可是从郭家加盖出来的厨房平顶上可以蹲着觑见孙家客厅里的一切动静。我才蹲稳身,便听孙老虎端地发出一声恶吼——人家果然名叫老虎! “你小子又犯了毛病!居然还真敢回来!”说时孙老虎将上衣衬衫朝两边一扒,扣子玎玎全给崩飞了,有一枚打上电视机,那荧光屏应声给击了个粉碎。孙老虎衬衫里没穿汗衫,胸前两块既不像奶子、也不像槌头的硬丘非但像气球般鼓了起来,上头还闪烁着一层油光——坦白说,除了缺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和一个叫陈星的香港打仔一模一样——不,比陈星看起来还要丑恶几分。我吓得眨了几下眼,没觑清楚孙小六是怎么个反应,却见孙老虎左脚向前递了个垫步、右脚后发先至、跨足一个长弓,右掌同时朝前由外向里劈出。可奇怪的是,他劈的是空气——这也就是说,孙小六在他老子一掌劈出的刹那之间便蒸发掉了。 孙老虎看来比我还要吃惊。他虎瞪着两颗栗子大的眼珠,嘴巴也咧得塞得下自己的拳头,怔了半晌,像是对自己劈出去的掌子说了话:“小六!你打哪儿练的这个?”说罢一侧身,我才看见他那偌大的一个身躯后头瑟瑟缩缩站着个又瘦又小的影子。 “爸——我、我没练什么。爸——” “放你娘的狗臭屁!”孙老虎说着身形一低,冲左又横劈一掌——这一掌和先前那一掌正相反,是个掌心向下,自内而外的势道。可同样的,掌到处孙小六又不见了。 在我视角之外的右边,孙妈妈和小五齐声喊了个“爸”字。孙妈妈紧接着哭了一嗓子,站前两步,刚够让我瞧见她平伸双手,像我们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那母鸡的姿势,拦住孙老虎——不消说,孙小六已经藏到她或者小五身后去了。 可这时孙老虎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恼怒了,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珠子也显得长了些、扁了些,只嘴里还止不住呼吐着气息,像是跟孙妈妈或者他自己说道:“不对!全不对!老彭身上没有这一路的功夫,他哪里学的?什么不好学学这些丧门败家的东西?” “我没学什么功夫,爸——” “他没学什么功夫,你听见了,爸——”孙妈妈一向跟着孩子喊孙老虎“爸”,我那还不懂事的时候老以为孙妈妈也是孙老虎的女儿。 “刚才他躲过我两掌,用的是同一套身法,源出咱们老北京自然六合门下——漫说我不会,就算他爷爷在世的时节也不一定会。这小子明明在外头混了事,死鸭子嘴硬还说没学什么功夫。你知道他认识了什么荒唐人?干下了什么糊涂事?这一去一年三个月又十天,他妈的用脚都走到兰州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孙老虎不进反退,一屁股倒回一张垫了个小五给绣的大花椅垫的破藤椅上,又叹口气,话似乎是对孙小六说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裤裆:“头两回我们只当你小,玩儿野了,走丢了,只怪做父母的上辈子欠人情,报在今世。这回你小子他妈不回来则已,回来了要是没个交代——”说着又一记飞身上前,硬叫孙妈妈挺胸脯给撞个正着,夫妻俩成角抵之势,杵在地上顶成一个大大的“人”字。说时迟、那时快,小五一手牵起孙小六,另只手兜空画个圈儿,双腿已经凌空飘起——正是一种“飘起”的姿势——起得快、飞得慢,在空中犹似在水里一样绞着腿,但是空出来的一只手却以极惊人的速度猛可拉开窗扇,一霎时间姊弟俩早就越过我的头顶,端端落在郭家加盖出来的厨房顶上。孙小六一见我就笑,小五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偷眼睇了睇屋里,继之一摇头,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劲往上一提,我便双脚离地,像一片轻盈的花瓣儿那样盘盘旋旋跟着她飞出七八公尺远——在此之前,我从未能这样亲近小五的身体,也从来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却又很不一样的什么牌子的香水。可偏在这非常短暂的一两秒钟里,我没来得及想到该摸她一把。当时我吓得就差没尿湿裤子,满脑子仿佛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念头,在我自己的耳鼓深处大喊:“完蛋!我要摔死了。” 可我没摔死。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后,我和孙小六才软绵绵地踉跄几步。小五随即低低喊了声:“再跑!”我们似也没什么别的主意,只好跟着她往村子旁边的莒光新城建筑工地里跑。那是十二幢各有十二层高楼所组成的新式大厦型公寓。当时建筑体已告完工,只等着泥浆干透,便要拆板模,整内壁了。也正因为工程到了中后期,满地都是各种工匠白天收工之后懒得带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来不知是等着要使用还是已经废弃了的材料。小五直如生了双夜眼似的一径带我们通过这些,直上迷宫的深处。 那是在紧挨着我们村子旁边的第四幢大厦的顶楼,周围还没砌上短墙,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阴曹地府的危险。可是站在那上头——套句小学生的话说——感觉很快乐。 风是从四面八方不定哪儿兜着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时吹上右脸,有时吹上左脸,不一忽儿从胯下吹上来,转眼间又打后背心搡人一把。不是我说,要是小五没带我们上来,我从来不会知道高处的风有那么热闹。叫那风一吹,有大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本来我还想问孙小六的什么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俩想什么我不知道,可我记得我想的是离家出走这件事。这么站在离家直距不超过八十公尺的十二楼顶上,穿过灰蓝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让人平白添加一点惆怅的甚至怜悯的感觉。我几乎可以从我家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一丁点微光知道这房子里正发生着什么——在一扇透着黄光的窗户里家母已经睡熟了。她是那种落枕就着、离枕就醒、中间一个梦不做、做了也记不起来的人。隔壁透白光的房间里一定还正襟危坐写他的战争史的则是家父。他在“国防部”史编局搞中国历代战争史搞了二十多年,白天上班就写字、晚上下班就画图,一画起战争地图来的时候他比家母还不容易叫醒。 我从几十公尺外的高楼上望着这两扇窗户,蓦地感到一阵非常没有头绪、没有来历的酸楚。仿佛生来二十一年之间,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发现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过的四层楼公寓房子里的原因——我根本不应该属于那一黄一白两扇窗户里面的世界——我想过的是另一种其实我还不曾接触、也无从想像的生活。 眷村拆迁改建之前,我们一家,还有孙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户“国防部”文武职官的人家都住在这城市的另一头。孙小六第一次失踪那年,孙老虎以少校军阶离职——好像原因就是孙妈妈闹自杀。可部里还许他保有眷舍,另外给了他一个在家静修的闲差,听说这是“总统府”里有孙小六他爷爷以前结下的老关系在的缘故。总之,当时我们这些孩子一听说全村都要搬到四层楼的公寓里去住,简直觉得做人也升了一等。我和小五经常搭十二路公车到南机场,再沿着日后铺成西藏路的大水沟边走一程,来到新村舍的工地。在处处有回音缭绕的空屋子里大声喊着:“这是我家,这是我——们——家。”“我们家!”“我——们——家——” 过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楼顶上看着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旧的自己的家,想起从前那样兴奋的、幼稚的、充满尖锐童音的呼喊,竟然觉得十分十分之羞赧。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并不是因为四楼公寓老旧了多少,而是我们村子里这些老老小小从来也永远不可能因为换了幢房子而真正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来也永远不可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孙老虎还是当街撒尿,孙妈妈遇事就拿脑袋顶人,家父每天带着古人的部队在白纸上行军布阵,家母从不记得她做过什么梦。而小五,除了钩帽子织毛衣缝布鞋之外,还是缝布鞋织毛衣钩帽子。我则暗暗祷告上天下地各路神明佛祖:让我的大学一辈子读不完,让我一辈子住在宿舍里——哪怕像只老鼠。 就在那个时刻,小五悄悄从身后走过来,往我脖子上围了圈毛茸茸的物事。我怔了一下,才低头看清楚:那是先前围在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条毛线围巾。“都五月了,还是凉。”小五在我背后低声嘀咕,“本来就是给你打的,你老待在学校里不回家,回家又一溜烟不见人,一拖拖到现在,看你也围不上几天了。” 我没搭腔,却想着这女人几分钟之前还高来高去像个飞贼似的,这一会儿给我来这一套,简直消受不起。她却径自幽幽地说了下去:“要上家来不会早一点?不会按门铃?干嘛鬼鬼祟祟跟小偷一样?” 这下可好,误会大了,她还以为我是找她去的。连忙我扭回身,扯下脖子上的围巾,道:“是我的模型飞机掉在郭家厨房顶上了,我去找——” “一肚子谎话。”小五瞪我一眼,却忽然咧嘴笑了,道,“不跟你计较。来,听小六说他遇见个神仙的事——小六!跟你张哥说。” “什么神仙哪?谁说是神仙啦?”孙小六虾腰蹲在地上,脑袋埋在两个膝头之间,正在玩儿着地上的半截钢筋——也许不是钢筋,是一条有指头般粗细、弯成一圈一圈的电缆之类的东西。一边玩儿着,他一边抬起头,冲小五恨恨地说道:“叫你不要讲你偏要讲,讲什么讲啊?不讲会死啊!” 姊弟俩接着斗上好半天的嘴,我听得十分无趣——那种斗嘴的话就是你成天价从村头听到村尾,从东家听到西家,老哥老弟老姊老妹叽哩哇啦吱吱喳喳二十四小时停不下来的,经不起思考,经不起研究,甚至经不起在耳朵里多回荡一秒钟的废话。说废话的人乐之不疲,我可再也不是听得下废话的那种人。我已经见识了你们孙家的绝世神功,可以了,不必再见识这些废话了。于是——像只老鼠那样——我悄悄向旁边蹑了几步,准备找个空儿溜下楼去。可偏在这个时候,孙小六告了饶,一阵“好啦好啦”之后,半是无奈、又半是兴奋地说:“‘面具爷爷’叫我五月六号回家,说五月六号是阴历三月三十,这天下午我到离家东南三百三十步会碰见个小白脸,还说这小白脸应该娶我姊才对。结果我就碰见你啦!” “见鬼了你!”我说,“这‘面具爷爷’又是什么人?” 我话才出口,旁边的小五陡地蹿到我面前,手起一掌抬得老高,却停下了,没往我脸上甩过来。她就那么扬着掌子,一双圆轱辘儿的大眼珠子瞪得比孙老虎不小。盯我盯了半晌,才放下手臂,趁势一把抢过那条围巾去,道:“下回再到我们家后窗来我把你当小偷踹下去!”说完,她把围巾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再抬脚尖一撩——那围巾就像是条穿了虹彩装的小龙或小蛇一般冲天飞起几丈之高,又扭着身子在那么高、那么黑、那么清清冷冷的夜空里跳起圆圈舞来。风很强,风吹在那么一条飘来荡去的围巾上尤其显得强,那围巾在风里仿佛就是不肯轻易坠下,忽一下子又朝上弹开,忽一下子又往旁边闪浮。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着它掉落街心——那儿正有一群做夜工的家伙——而我身后的小五姊弟俩已经不见了。 我四下踅了几步,没看见人,却险些儿给什么绊倒。弯腰一打量,才发现那正是刚才孙小六在手上玩弄的东西——它果然还是钢筋,而不是什么电缆——使我感到浑身竖起汗毛、长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鸡皮疙瘩的是,那些钢筋原来不过是白天工地里的建筑工用剩的废料,一截一截,从两三寸到尺把长的都有,每一根都应该是直的,只有孙小六玩过的那一堆,总数在七八个左右,分别给弯成了一圈一圈有如马蹄铁的形状。这还不算,孙小六还把那七八根钢筋像种萝卜一般,硬生生给种进顶楼地面的水泥里,一字排开,宽足一尺,每一截露出地面约一寸左右,种进水泥里的怕还不少过一寸。而孙小六在玩着这无聊的游戏的时候,居然像往蛋糕上插蜡烛那样,未曾发出什么声响。 我哪里还敢待在原处?抢忙镇定精神,睁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里寻着楼梯,连跳带跌下了楼——这十二层楼上去得轻便,下来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后下地狱的鬼物们大约都经历过这么一段。事后我每次回想起这天夜里,总觉得下楼梯时的恐怖掺合了别样的、复杂的、当时我并不敢承认的成分,那是一种自知辜负了小五,便怕她当即如鬼魅一般自阒暗之中缠祟过来的心情。我以一句掉以轻心的话回避了、也抹煞了我并不愿意拥有、也不甘心承担,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缓缓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间尚未铺盖柏油的上石路面,经过那群正在将电话线路埋进地下的工人——他们所围成的一个小圆圈的中心有一盏发出惨白亮光的电灯,那光明使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好像我这个人在经历过一场诡异的、鬼魅的仪式之后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样。我心里则一直念着: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莽撞、这样草率、这样让人招架不住……偏在这一刻,一只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头。 “先生!这是不是你的?” 是那群埋设电话线的工人里的一个,他的手上捧着刚才给小五踢下楼来的那条围巾。没等我答话——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话来的模样——那人一歪嘴笑了:“我看你从那上面下来。” 我接过围巾,闻到那上面还残留着的香味,有一种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觉——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不知道那感觉其实并不是什么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爱上的信心。如果还要往里挖深一点,我更该承认:二十一岁时候身为大学生的我,打从心底不想要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混来一身功夫却连高中都没念过的女人爱上。那时我只想追求另一种生活,也相信每个人都不该陷溺于已然如此的生活,于是我过于傲慢。 15 一阕艳词 但是,关于小五脸上乍然浮现的那种向往别种生活的神情并不是我以己度人而凭空捏造出来的。等到孙小六十七岁那年第四次失踪时,她十分慎重而带着些许怯意地告诉我:“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 说着这话的那一天,她穿了身自己剪裁缝制的湖水绿薄衫子,底下是条墨绿色的及膝短裙。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打照面儿我就开了她一个玩笑,说她像一棵万年青。她没接腔,只说孙小六又不见了,要来家借个电话。 我们家恐怕是全村最晚装电话的一家,孙家则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不装电话的一家。孙老虎不装电话是因为孙妈妈人有些痴呆之后听不得电话铃,说电话铃一响准有不好的事——也许小六在外边怎么了,也许小三、小四在外边怎么了,也许连军中的大一、大二都不一定怎么了。总之,电话是催魂铃。于是催魂铃便装进我家的客厅了。无论打进来或者打出去,通常催的是家母的魂。我反正外边没朋友,家父的朋友也多半是古战场上的死人,我们对电话铃一向不作任何反应。我甚至有一种它从来没响过的错觉。家母之所以要装电话自然不是为了方便孙家——在她看来,电话是方便我从学校宿舍向家人报平安的必要工具。我却几乎没打过,因为我从来记不得号码。 那天我刚通过研究所里的最后一次资格考,才进门就看见那棵万年青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抖着手拨号码。我靠在对面的一个书架旁边,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熟得恰恰好的女人。 小五和她十六岁或二十岁的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不过二十五岁的她的脚趾头特别耐看——它们从拖鞋帮子前端伸出来,一根一根透着粉鲜粉鲜的红光,和彭师母亲手种的一种白蒜蒜瓣儿像极了;那蒜瓣儿也是个白里透红的色泽,一口咬下去滋得出盈盈一嘴甜汁儿。我实在想像不出,像这样一双柔嫩的脚哪儿能练得出什么惊人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