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快些……”幽深的地道内,传来玄奘焦急的呼喝。 两人猫着腰在狭窄逼仄的地道内飞跑,不是朝里跑,而是朝外跑。 半个时辰前,他们顺着这条密道潜入了县衙内宅。地道开得极为隐秘,从地底穿到了山墙的墙角。山墙是承重墙,一般比较厚,然而这座山墙距离地面一尺的墙体,却是活动的。在内部有机关控制,横柄一拉,这面一尺高、一尺半宽的墙体就会无声无息地陷入地底,敞开洞口。 但玄奘却不敢拉,他全然没想到尽头处居然是县衙的内宅卧房!听着卧房内香艳旖旎而又惊悚可怖的对话,玄奘忽然间热汗涔涔,握着横柄的手竟然轻轻颤抖,前尘往事有如云烟般在眼前缭绕而过,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 “法师,”波罗叶也满头是汗,喃喃道,“房间里,没人了,咱们,出去?” 玄奘默默地摇头:“回去。” “什么?”波罗叶以为自己没听清。 “回去,回兴唐寺。”玄奘喃喃道,“所有的谜底都在兴唐寺,怪不得贫僧初到霍邑,李夫人屡次要我离开,这一场阴谋之大,只怕你我无法想象。” “到底,有什么,阴谋?”波罗叶忍不住道,“法师您,查明白,了?” 黑暗中,波罗叶看不到玄奘的脸,但仍旧能感觉到面前的那双眸子烫得怕人,仿佛灼烧着自己的脸。他此时还如坠雾中,越接近越有种看不明白的感觉,但庞大而可怕的压力也让他遍体滚烫。 “兴唐寺内,机关,迷雾,陷阱重重。而皇上若是住进这座寺院……”玄奘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这个后果,郭宰承受不起,我们佛门承受不起,大唐也承受不起。” 波罗叶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地道内静得吓人,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声有如拉风箱一般。 “走!回兴唐寺!”玄奘咬牙道,“咱们一定要把这场阴谋的核心机密探听出来,阻止他们!” 两个人不敢再耽搁,飞快地朝来的方向跑去,简直是手足并用,爬了半个时辰才顺着土地庙的井口回到了地面。一到地面,立刻解开马匹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沉闷的蹄声在夜色中响起,顺着来路疾驰而去。 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无言,各怀心思。 “法师,”波罗叶终于憋不住了,冲上来和他并辔而行,讷讷地道,“如果……我说,如果,空乘的,阴谋是,对付皇帝,他会,得到,什么惩罚?” “什么惩罚……”玄奘苦笑不已,“在我朝,这几乎是谋逆,还会有什么惩罚?这种谋逆罪追究到什么程度其实是看皇上的心情。轻的话主犯斩首,重的话全家连坐、株连九族……佛门更会面临大浩劫。” “那……你哥哥,牵涉其中,你出家后,算不算,他的,家人?”波罗叶问。 玄奘怔住了。按照佛典,僧人出家就是断绝尘缘,和世俗家庭的关系也就不复存在,唐律就规定,“入道,谓为道士、女官,若僧、尼……自道士以下,若犯谋反、大逆,并无缘坐,故曰止坐其身。”也就是说,本家有罪,僧尼不予连坐。 可问题是,隋唐以来,僧人宣扬孝道,和本家在实际关系上并未完全断绝,有些反而非常密切。因此这个问题有些矛盾,处置起来差别也非常大。 玄奘默默地叹息,一言不发,波罗叶知道自己这话让他很烦恼,也不禁讪讪的,两人不再说话,使劲夹着马腹,蹄声卷动,回到了悬崖下的飞羽院。 “法师,咱们,还从这里,上去?”波罗叶问。 玄奘点头:“寺门已经关闭,只能走这里。马匹也得还回去。” “那两个,人,怎么办?”波罗叶低声道,“您虽然,告诫他们,不要透露,可是,稍有,闪失,咱们的,身份,就会暴露。” 玄奘皱了皱眉,半晌才道:“赌一赌吧!” 飞羽院仍旧一片寂静,并无其他人走动,两人牵着马进了院子,波罗叶将马匹牵到马厩里拴好,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法师,我还觉得,不妥。咱们要做,的事情,多重大?岂能因,这个破绽,而,功亏,一篑?” “你有什么建议?”玄奘平静地看着他。 波罗叶伸出手掌,狠狠地做了个下劈的动作。玄奘冷冷地道:“禁杀生,乃是佛门第一戒律。我身为僧人,若破了此戒,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可……”波罗叶急了,“咱们,是为了,挽救,佛门,挽救无数人的,生命!甚至,是在,救皇帝!” 玄奘不为所动,淡淡道:“杀一人而救万人,英雄可为,贫僧不做。至于皇帝和仆役,在贫僧眼里更无两样。此事三分在人,七分在天。你造了杀孽,神佛不佑,如何还能破掉这桩惊天大事?” 波罗叶无可奈何,想了想,嘟嚷道:“那,我去房中,看看,他俩。再补上,一巴掌,让他们,睡得,更久。” 玄奘平静地盯着他:“人做事,天在看。你休想在贫僧眼前杀人!” 波罗叶呆滞了,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这和尚,怎么这般精明?竟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去,自己的小聪明小动作在他面前简直一戳即破。 他只好怏怏地跟随玄奘回到后院的缆架旁,那间坐笼还在。两人坐了上去,玄奘摸索了片刻,发现坐笼停靠处旁边有一根横辕,他伸手一扳,坐笼微微一震,缆车架子发出嘎嘎的声响,上面两只巨大的齿轮啮合在了一起,开始缓缓转动,坐笼竟然慢慢升起,在头顶钢缆的带动下向上运行。 “这等机关器械真是巧夺天工啊!”玄奘喃喃地赞叹,“竟然能将这么重的坐笼运到百丈高的山顶。” “这动力,应该是,来自山顶,的风车吧?”波罗叶也赞叹不绝。 玄奘点头:“还有山涧里的激流。当初听藏经阁那僧人讲,贫僧还疑惑,这么大规模的风车仅仅给香积厨来磨面未免太浪费了,原来暗地里竟然是为了给这坐笼提供动力。如此大的手笔,如此深的谋略,看来空乘所谋不小啊!” “他们是,要刺杀,皇帝?”波罗叶问。 玄奘慢慢摇头:“不好说,这也是咱们需要弄清楚的地方,看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布置,再相机而动。但是有一样,”玄奘凝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严厉,“贫僧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有一条戒律你一定要记住——不准杀人!” “法……法师……”波罗叶惊呆了,宽厚的嘴唇大张着,怎么也合不拢。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地道,“《金刚经》上说,客尘如刀,你在这尘世中打滚,无论沾染了什么都不要紧,一年前你假意跟着贫僧,无论有什么目的也不打紧,可是,不要杀人,这是贫僧的底线。” 波罗叶额头渗出了汗水,不是因为高悬半空的惊怖,也不是因为这段幽暗漫长的悬崖之旅,而是因为面前这个目光澄澈、神情平和的僧人! “法师从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秘密?”波罗叶神情镇定了下来,憨厚诚朴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冷厉,连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了,而是流利无比。 “很早。”玄奘笑了笑,“从你一开始跟着我,贫僧就有了怀疑。对天竺国的风情,贫僧虽然不大了解,却也知道在四大种姓中,首陀罗的地位之低下,与奴隶并无二致。对天竺国而言,并没有富裕和开明到连奴隶都读书识字,通晓经论,而且能修炼高深的瑜珈术吧?你给绿萝念《伽摩经》,连那么繁奥的经文都会背诵,唉,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 波罗叶的厚嘴唇一抖,露出一丝苦笑:“什么也瞒不过法师的慧眼。只是你要跟着我学习梵语,我又有什么办法?想伪装也没法在这方面伪装,我如果一窍不通,你不带着我怎么办?” 玄奘哑然失笑:“没错,这对你来说,的确很烦恼。” “还有呢?”波罗叶冷冷地道。 “还有,在判官庙摔下悬崖的时候,你喊我,说话突然很流利。”玄奘认真地道,“虽然只有一句你自己就换回了结结巴巴的口吻,但那一句已经足以将你暴露了。” “呃……”波罗叶回想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想到在那时的危急状况下,法师还能注意到这点小细节。还有吗?” “还有。那迷香何等厉害。贫僧当时如登极乐,偏生你就能挣脱出来,而且能辨认出其中的曼陀罗和大麻成分。这等人物,又岂会是一个逃奴?”玄奘笑了笑,“最大的破绽,在霍山下的茶肆,你听说盖兴唐寺花了三万贯之后,告诉我,三万贯能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难道你没想过么,一个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的天竺逃奴,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州的年税是多少?你还准确地告诉我,县令崔珏的月俸是两贯零一百个大钱,若非贫僧从李夫人那里听说过,连我都不大清楚。” 波罗叶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道:“看样子太重视使命也不好,都怪我把功课做得太足了……” “其实你的破绽真的很多。”玄奘道,“譬如你每夜都偷偷出去,你对我说是监视空乘。可是这与你的身份太不相匹配了,你只是一个为了混口饭吃的天竺逃奴,即使空乘身上疑点再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表现得一向很好奇啊!”波罗叶不认输地道。 “可是有些晚上空乘在我的房中谈禅。”玄奘道。 波罗叶不说话了。 坐笼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在黑暗的悬崖中缓缓上升,时而有山谷里的阴风吹来,笼子一阵摇晃,几乎要撞到山壁上。这木质的坐笼一旦碰撞,就会稀里哗啦地碎裂,两个人就会随着纷飞的木片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可是两人谁也没有在意,紧紧抓着四壁的把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现在可以说了吧?”玄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负有什么样的使命?为何要跟着我?” 波罗叶沉默半天,却反问:“法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何你知道我的身份复杂,目的不纯,仍旧让我跟着?” “见色闻声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玄奘叹息道,“活在这个世上,谁没有目的?谁没有不可对人言之事?贫僧自己就有,二兄长捷乃是我心中一道魔障,我来寻找他,又如何能说给他人知道?一道山泉,自山上奔涌而下,直入江河,它的目的是江河湖海,却并不介意顺带滋润流过的土地,和土地上因它而活的虫蚁。” 波罗叶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感动,喃喃道:“可是法师,难道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贫僧也想过,我身无余财,又不曾做过恶事,不怕你对我不利。”玄奘坦然道,“我最怀疑的就是你的目的也是寻找长捷,或因私仇,或因官事。若是私仇,贫僧也无法阻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长捷也该当面对;若是官事,那就更没什么,长捷犯下罪孽,自然要受人间律法的惩处。贫僧断不敢因为私情毁了天道人伦。” 波罗叶脸上肃然,双手合十:“法师的心如光风霁月,磊落坦荡,令小人无地自容。我的确负有使命,我的身份也的确另有秘密,可是……却不可与法师言。待到使命完成,小人必定和盘托出,不会有丝毫隐瞒。” 玄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僧也不逼你了。对了,你不杀我了么?” “怎么会?”波罗叶瞪大眼睛。 “你刀鞘半出,小心割伤了自己。”玄奘指了指他的怀中。 波罗叶一转头,顿时尴尬不已,方才过于紧张,手不自觉地把怀中的短刀抽出来一半,他急忙推回去,不料动作大了,一股风吹来,坐笼一晃,顿时跌作一团。 波罗叶尴尬地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法师,”波罗叶肃然道,“小人向你保证,绝不杀一人!” “我信你。”玄奘简短地道。 这时坐笼稳稳地停在了空乘的禅院边上。这时已经是寅卯时分,弯月西斜,遮没在云层和山峦间,四下里更加幽暗凄凉。禅院里悄然无声,空乘没有回来,弟子们都已经熟睡,两人溜着墙边走,甚至听到了房中隐约传来的呼噜声。 “法师,趁着空乘没有回来,咱们去他房中探探如何?”波罗叶忽然涌起一个胆大的念头。 玄奘看了他一眼,心中颇为意动,空乘的禅房,定然是机密中的机密,说不定里面会有整个内幕的周详方案。两人低声商议了片刻,悄悄溜着厢房的窗边到了空乘的禅房外,听呼吸声,两侧厢房内睡有四名弟子,可正房却悄无声息。 屋里没人,却从里面上着门闩。波罗叶从怀中掏出短刀,这短刀造型奇异,表面花纹有如丝绸纹织,刀身薄如纸片。他将短刀插入门缝,轻轻一推,门闩嘎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玄奘也跟着他钻了进来。 两人轻轻掩住门,屋里漆黑一团,两人也不敢打火折子,只好在黑暗中摸索。所幸这座禅堂布置和菩提院差不多,中间是佛堂,供着释迦牟尼像,右侧以一扇屏风隔开,似乎是书房,摆放着无数经卷。左侧便是空乘的卧房,陈设很是简陋,里面是一副床榻,挂着幔布。 玄奘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波罗叶去卧房,分工合作,波罗叶点头去了。玄奘在书房翻看了片刻,不禁有些发愁,这架子上一卷一卷都是书卷,只怕有上千卷,上面套着布套。虽然隋朝已经发明了雕版印刷,却并未大规模普及,此时的书卷经文绝大多数都是手抄,有些字迹潦草,这房子里幽暗,上面的字迹根本看不清。 玄奘一点点地翻检着,到了窗边,忽然看见一副书卷的布套上隐约有“兴唐寺”几个字。他心中一动,急忙拿起来,凑到窗边瞪大眼睛看,只见上面是一行大字“敕建兴唐寺始末”。他解开封套,里面是卷轴式的手抄文书,纸是上好的成都麻纸,洁白光滑,细薄坚韧,那手感玄奘很熟悉,一摸都能摸出来。 可是屋里太暗,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道道黑色的竖条。玄奘一阵郁闷,信手展开,忽然心中一动,却见这卷轴中居然还夹着一张纸! 他急忙把那张纸抽出来,纸有两尺来长,上面没多少字,而是绘制了密密麻麻的线图。有线条,有方块,有虚线,有圆点,结构繁复。 “难道这便是兴唐寺的全图?”他忽然便想起绿萝曾经说过的密道,心里一时间怦怦乱跳。 正在这时,波罗叶低低的声音传来:“法师,有发现!” 那声音都有些颤抖。玄奘来不及多想,把那张纸一卷,塞进怀中。然后将书卷裹好,套上书套,放回原地,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卧房:“什么发现?” 波罗叶的身子从空乘的床榻里钻了出来,一双大眼珠里满是惊惧:“我偶然打开了一个暗门,床榻内侧的墙壁是活动的,这里有个暗室。” 玄奘愣了愣,抬脚上了床榻,果然床里面墙壁的位置露出一个漆黑的地道。波罗叶带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里面很浅,应该更深,可是我找不到机关。” 两人顺着台阶向下,不多久就到了底。四壁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也难怪他找不到机关,两人顺着墙壁摸索,结果转了一圈都是墙,玄奘正要说话,忽然脚下一绊,扑通摔倒在地,趴在了一个人身上。 “法师——”波罗叶的惊叫声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这里有人! 玄奘顿时汗毛倒竖,汗水有如喷泉般哗地就涌了一身。他手忙脚乱地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喝道:“什么人?” 波罗叶也吓坏了,两人屏息凝神,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 “打亮火折子。”玄奘沉声道,“这里是地道,外面看不见光亮。” 波罗叶掏出火折子,咔咔打亮,微弱的光芒顿时照见了四壁,两人低头一看,顿时身子一颤,几乎跌倒——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僧袍,脑袋铮亮,看来是个和尚。波罗叶壮起胆子轻轻踢了一脚,那人没有丝毫反应。玄奘蹲下身,拽着肩膀把他扳了过来,只觉这人身子僵硬,冷得跟岩石差不多。那人身子一翻,面容露了出来,清癯瘦削,满脸皱纹——竟然便是兴唐寺住持,空乘! 两人虽然早从绿萝口中得知她刺死了空乘,可随后空乘几乎日日和他们在一起,吃饭,谈禅,开法会,于是两人心里也对绿萝的话感到疑惑。此时此刻,忽然看到白天还在一起的老和尚,浑身僵硬地死在这间密室,受到的震撼当真无以言喻。 两人下意识地看了看,空乘的胸口一片殷红,果然是被绿萝给刺死的。玄奘摸了摸他的脸皮,触手冰凉,又扯了扯,并没有戴着面具,看来此人是真正的空乘无疑了。 可那个日日和他们在一起的空乘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浮上来,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便在这时,静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嘎嘎声,玄奘脸色一变:“不好,坐笼又启动了。那人要回来!” 两人忙不迭地把空乘的尸体摆放成原来的姿势,熄灭火折子,出了地道,波罗叶把密室的机关启动,一堵墙壁缓缓从地下升起,严丝合缝地和墙体结合在一处。玄奘细心地把床榻整理干净,两人悄悄溜出了禅房,顺着来路翻墙而过。 直到此时,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菩提院中,月落影深,林木摇曳。温泉水咕嘟嘟的涌起声平添了几丝寂寞。 这一夜,两人先是经历了一回紧张刺激的悬崖之旅,而后有月夜追踪,继而在密道里弯弯曲曲偷入霍邑县衙后宅……心情大起大落,种种诡异之事在几个时辰里领略了一番,一旦放松下来,顿时疲累欲死。休息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看看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波罗叶去烧了一壶水,给玄奘沏了茶。这厮在天竺时只喝生水,这时也习惯了大唐人的享受,伸着腿坐在蒲团上,问:“法师,你在书房有没有发现?” 玄奘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卷图纸。波罗叶精神一振,凑过来观看,这图纸的线条密密麻麻,画满了两尺长的卷面,左首写着一行字:兴唐寺考工法要。 后面是数百字的备注,枢、纽、机、制、括、链等等名词各有图示,然后加以标注。整个图的正中间是一个圆形类似齿轮状物体,左右围绕了十八个不规则圆,彼此有直线、虚线、锯齿线连接,四周又有无数的线条向外辐射,这些线条还标有长度、高度。 可能是局限于纸面的大小,这些图上基本没有文字名称,只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加以标示。两人看得一头雾水,看样子这玩意必定还有对照的书卷来看才能明白,玄奘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把那本《敕建兴唐寺始末》也顺来多好!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冷笑:“想不到堂堂玄奘法师,居然做起了窃贼的勾当!” 两人大吃一惊,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老僧正昂然站在门口,背负双手,冷笑地看着他们——竟然是空乘! 两人知道真正的空乘已经死了,此人是个假冒货,问题是从空乘被绿萝刺死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竟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丝毫破绽。无论是姿势动作还是口音,此人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平日谈禅时那等深厚的禅法修为都丝毫不差。 要知道,模仿空乘的语言和动作倒也罢了,有那种人才,在一个人身边待久了模仿起来如出一辙。可是那等禅学法理呢?空乘浸淫佛法几十年,造诣之深厚可不是浪得虚名,此人竟然能够在玄奘面前侃侃而谈,并且主持前几日的法会,这才能当真可畏可怖。 这人到底是谁? 玄奘沉静无比,缓缓将《考工法要》卷起来收入袖筒,起身施礼:“阿弥陀佛,原来是师兄。为何这么早来寻贫僧?” 波罗叶面色紧张,右手伸入怀中,握住刀柄,朝门外张望。空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门外无人。贫僧来寻玄奘师弟,还需要前呼后拥么?” 波罗叶松了口气,讪讪地松开了手。 空乘抬脚进了房,大剌剌地走到二人面前,盘膝在蒲团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对坐。 “师弟,自从你来到兴唐寺,老和尚待你如何?”空乘冷冷地道,“礼敬之尊,便是佛门大德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弘扬师弟的名声,老和尚还广开法会,聚集三晋名僧来辩难,数日之间,三晋佛寺,谁不晓得玄奘法师的名字?可你呢?又是怎么对待老和尚的?半夜偷窥,还乘着我的坐笼观瞻游览,甚至跟着老和尚去县城,嘿嘿,回来之后还顺手牵羊去老和尚的房里偷了这卷《考工法要》!五戒十善,不偷盗乃是要义,师弟令老和尚我好生失望啊!” 玄奘轻轻捻着手上的念珠,叹道:“师兄,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何必再妄语呢?世上有尘垢,然后有拂尘;身外有不舍,然后有失落。贫僧拿了你的图卷,只因要探查师兄犯下的孽,而今你五戒皆犯,还算得佛门中人吗?” “哦?”空乘咬着牙笑,瞧起来竟阴森森的,“老和尚居然五戒都犯了?说来听听?” “第一戒,不杀生,师兄做到了吗?”玄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周氏满门一百二十三口,死于谁的手?师兄要我说吗?” 波罗叶大吃一惊,周氏一夜灭绝,一直是个悬案,难道竟然是这老僧所为?但看着空乘默然的模样,仿佛玄奘的话并不虚。 “第二戒,不偷盗,盖这兴唐寺所耗费钱粮只怕三万贯也下不来吧?钱从哪里来贫僧不敢妄言,但师兄偷入他人宅第,所行何事,也不用贫僧来说吧?”玄奘盯着他道,“至于第三戒,不淫邪,师兄自己心知肚明。第四戒,不妄语,师兄披着这面具走在阳光之下,日日以空乘自居,也不怕佛光百丈,照见你的污秽么?” 空乘无言地看着他,默默点头:“看来师弟了解的很透彻啊!嘿,那么第五戒呢?老和尚可从不饮酒。” “师兄偏执了。”玄奘笑了,“为何不可饮酒?只因酒能刺激心神,乱人心魄,故此对佛家而言,一切使人丧失理智,败坏德行之物,都是要禁用的。师兄以大麻和曼陀罗制作迷香,惑人神智,做下种种恶事,却还不晓得自己犯戒了吗?” 空乘哑口无言。 波罗叶知道此时双方已经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关口,一言不慎就是血溅三尺、尸横就地的结局,可这两个僧人言刀辞剑,攻守杀伐,竟然不带丝毫烟火气,瞧起来竟像是两个亲密老友对坐品茗,悠然无比。 “原来大唐真正的高人对决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可比我们天竺砍来杀去优雅多了。”波罗叶暗想。 “你知道我不是空乘了?”老和尚幽幽长叹。 玄奘默然点头。 “那老和尚是谁?”空乘眼睛里露出戏谑之色,“猜猜看!” “崔使君,为何要屡屡作出这种把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玄奘神色平静,“昔日的三晋才子,后来的霍邑县令,今日的泥犁狱判官,当真好大的手笔!” “什么?他是崔珏?”波罗叶傻了。 “没错,他就是崔珏!”玄奘紧紧地盯着他。 空乘怔住了,好半晌才哈哈大笑:“果然不愧佛门千里驹,目光如炬啊!有时候老和尚倒怀疑你是否开通了天眼。” 说罢双手轻轻抓住自己的脖颈,在颈部揉来揉去,伸手捏住了一块皮,慢慢撕起。两人看得目瞪口呆,饶是玄奘早料到了他的身份,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般精妙的易容术——准确地说是面具。 从颈部到头顶,整块皮竟然被完整地揭了起来,薄如蝉翼,柔若胶漆,连头顶带面部整个都被面具覆盖,只有耳朵是从耳根掏了个孔。森寒的暗夜,看着一个人缓缓将脸皮整张揭下来,这种感觉惊心动魄,骇人至极。 但此人却动作优雅,轻轻柔柔的,仿佛在给娘子画眉。面皮揭开,露出一张丰盈如神的面孔,虽然没有头发,头顶光秃秃的,可是相貌俊朗,神情雍容,当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那目光,更是一扫假扮空乘时的苍老浑浊,两只眼炯炯有神,幽深如潭水。只是肤色极其苍白,仿佛经年不见太阳。 “崔使君。”玄奘低头合十。 “玄奘法师名不虚传,”崔珏笑吟吟地道,嗓音也和空乘截然不同,带着浓浓的磁性,不用费力就能穿透人的耳鼓,“在下隐姓埋名,易容假扮,七年来毫无破绽,不想才短短几日,竟然被法师识破。” “世事本虚妄,使君迷失在这客尘中,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只是一粒红尘罢了。”玄奘道。 “一粒红尘……”崔珏略微有些失神,凝望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昨夜红尘在树,可是叶落了,下一刻,那风会卷着我飘向哪里?”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玄奘居然引用了一句崔珏的诗,“微尘自然落向他命中注定的地方,有风来了,你强自在树上挣扎不去,即使能多看那花儿一眼,又能停留到几时?” 崔珏眸子一闪,露出一丝迷离,低声道:“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七年了,还是第一次听人吟起我的诗句。少年时,我携着娇妻美眷,隐居晋阳龙山,以凤子自诩,与诗友唱和,每一日啊,酒醉之后,怀里夹着一坛酒,在风雪中爬上龙山之巅,一碗敬天,一碗敬地,另一碗敬我自己。哈哈,那种快意呀,当真如如来佛祖所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个人都是佛,我就是自己的佛,自己的神……”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敲着茶碗,吟唱起来:“我有诗文三百篇,骑乘迎风入霄汉……处处星光皆文字,天下十斗我占三……” 歌声凄凉动听,这位大才子居然生得一副好歌喉,就着茶碗,敲着节拍,竟唱出人生无常、悲欢幻灭之意。唱着唱着,崔珏的眼中居然热泪长流,俊美的脸上露出无限的凄凉。 波罗叶早看得傻了,玄奘幽幽叹息:“优娘夫人曾送我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使君若是明智,就做那山中宰相如何?何苦涉入这万丈红尘,自找磨难?” “山中宰相?”崔珏脸色一沉,脸上顿时充满了暴戾之气,“想我崔珏,才华满腹,二十年苦读,难道竟是为了老死山中吗?前朝只推崇谢灵运,若非他是王谢子弟,一篇篇诗文也只配烧了柴火,填了灶膛!我崔珏虽然是河东崔氏的旁系,家境贫寒,可上天赐我才华,若不能在这人间留名,我就算是死后堕入这泥犁狱中永不超生,也会咬牙切齿,怒骂这上天的不公!” 玄奘没想到崔珏心中的怨愤竟如此强烈,不由惋惜无比,此人才华无双,然而心智一旦堕入魔道,却比普通人作恶更加可怕。他缓缓地念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设喻之奇,真是天人绝句。‘松风千里摆不断,竹泉泻入于僧厨。’境界空明,佛性十足。‘今来古往人满地,劳生未了归丘墟。’看透红尘百丈,实有慧眼。‘银瓶贮泉水一掬,松雨声来乳花熟。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摹人写态,如在眼前。‘一楼春雪和尘落,午夜寒泉带雨流。’歌喉天籁,如在耳边。” 玄奘悲悯地注视着他:“如此高才,却入了魔道,是天之错,还是地之错,抑或人之错?” 崔珏愕然,吟着自己的诗句,神态慢慢平复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法师竟然看过我这么多诗文。” “贫僧住在县衙后宅时,闲来无事,从李夫人处找了你的旧卷翻看了一些。”玄奘道。 “惭愧,涂鸦之作,不敢入法师的慧眼。”崔珏谈起自己心爱的诗句,脸上文雅了许多,暴戾之气烟消云散,口中虽然谦虚,脸上却洋洋自得,“不瞒法师说,我入山之时,就从未想过此生终老荒山。因此隋末大乱,才应了太上皇的邀请出山相助,当时只是想着,造反就造反吧,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也当五鼎烹,没想到……”他苦笑一声,“造化弄人,也不知我犯了什么霉运,莫说五鼎食做不到,连五鼎烹也是奢望,唐军打下霍邑,太上皇让我担任县令留守,就像把我忘了一般。那时候的同僚,裴寂已经是首席宰辅,窦琮封了谯国公,殷开山封了陈郡公,连刘世龙、张平高、李思行这些人也都成了元谋功臣,可我呢?” 崔珏又愤怒起来:“当日他李渊被宋老生挡在霍邑,进退不得,若非我献策诱敌出城,前后夹击,破了宋老生,他李渊早缩头逃回太原了,哪来的大唐帝国?哪来的无穷富贵?可是我,这个最大的功臣,却被他丢在霍邑置之不理!老子当了皇帝不理我,儿子当了皇帝不理我……” 玄奘急忙打断了他:“你在武德六年自缢,那时候现如今的皇帝还没有即位。” “没有就没有吧!”崔珏恼怒地一挥手,“追谥!他不懂得追封我吗?窦琮死后还追赠左卫大将军!这样我还可以封妻荫子,留个身后名。我死了,他李渊、他李世民可有什么表示?仅仅是州里行文缉拿凶手!我呸,杀我的是我自己,缉拿个屁!” 玄奘只好苦笑,这人谈起诗文时儒雅从容,风采逼人,可一说起官运,就简直是换了个人,无名业火要从头顶烧起来。 “于是你就诈死潜伏,修了这兴唐寺,打算刺杀皇帝?”波罗叶冷冷道。 崔珏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刺杀他?哼,你这厮懂得什么,我要做的不是刺杀一个帝王,而是造就一个辉煌盛世!” 第十一章 凿穿九泉三十丈 “疯了,你这厮疯了!”波罗叶不住地摇头。 玄奘也有同感,面对这崔珏,就仿佛面对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谈笑间可以将一个庞大家族连根拔起,一百多口人烧成灰烬,甚至以变态的方式去凌辱一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另一个却是温文尔雅,才华满腹,谈诗论文字字珠玑。 “波罗叶,休要废话,去烧茶。”玄奘急忙撵开了波罗叶。 波罗叶不敢违拗,却也不想离开,干脆就把那只红泥小火炉搬了过来放在三人中间。崔珏倒不以为意,动作优雅地向两人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艺。 唐初,北方人饮茶并不多,直到开元年间才普及起来,但崔珏显然深通茶道,一边煮茶,一边道:“法师啊,平日供奉给你喝的这福州露牙,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今年总共才两斤。碾成茶末之后,色如黄金,嫩如松花。你看这茶汤,世人都说扬子江的南零水最好,那也无非是江心中的冷泉而已,清冽纯净,可是我喝茶用的水,乃是从地心百丈处取来,用来煮茶,绝对胜过那南零水三分!” 玄奘并不懂品茶,不过喝的多了,倒也知道好坏,崔珏将一壶茶汤分了三碗,慢慢喝了,果真滋味无穷,比平日波罗叶毛手毛脚煮的简直是天上地下。 这时,天仍旧昏暗,禅房外一片沉寂,连鸟鸣都没有。玄奘觉得奇怪,待了这么久,按说早该天亮了,他心中太多疑团要问,也来不及深思,凝望着崔珏道:“如果贫僧所料不错,你耗费巨资修建这兴唐寺,就是为了对付皇上吧?” “没错。”崔珏不以为意,又把壶中的茶汤分了两碗,望着波罗叶抱歉地道,“一釜茶只能分三碗,多了就没味道了,只好少你一碗。” 波罗叶哪里顾得上这,哼了一声没回答。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玄奘沉吟道,“如果说为了弑君,贫僧也不大敢相信,毕竟要弑君,比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修一座寺院有效的方法有很多。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佛曰,不可说。”崔珏笑了笑。 “无论你有什么目的,能够自缢假死,抛妻弃女,隐姓埋名,暗中潜伏七年,眼睁睁看着妻子改了嫁,女儿认了他人为父,这份坚韧,这份心志,这份执著,不得不让贫僧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砰——”茶碗在崔珏手中捏得粉碎,他脸色忽然变得铁青,眸子里发出森寒的光芒,冷冷盯着玄奘,“你在笑话我么?” “贫僧乃是肺腑之言。” “哼,”崔珏撩起僧袍,擦了擦手指上的鲜血,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骂我,可是我容易吗?为了胸中的大计,我抛下县令之尊,易容假死,一个人躲藏在冰冷的地下,终年不见太阳,整整七年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一个人孤零零地苦熬着。我们本来的计划是为了对付李渊,策划好武德七年李渊巡狩河东之时就要发动,可偏巧那一年突厥人南侵,打到了长安城外,渭水桥边,李渊焦头烂额,放弃了巡狩。于是我们又等,本来确定武德八年发动,没想到他妈的李世民和李建成为了夺位,闹得不可开交,李渊根本没有来河东的心思,到了武德九年,李世民突然发动玄武门兵变,李渊竟然退位了……” 崔珏哈哈惨笑,眼中泪水横流:“我呀,就在这兴唐寺的地底下等呀,等呀,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了一个皇帝,又一个皇帝……你想想,我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就是为了发动这个计划,博一个青史留名,可为何就那么难?活着无法封王封侯倒也罢了,连死了都完不成自己的心愿吗?那时候,我彻底绝望了,几乎想一头撞死在地底的岩石上,皇帝换成了李世民,我们原本的计划完全作废,面对着一个陌生的、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皇帝,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要作废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换来了什么?连相濡以沫的妻子都做了他人妇,日日夜夜被那个粗笨愚蠢的肥猪凌辱,我心爱的女儿爹死娘改嫁,昔日令她自豪的崔氏家族从此与她再无瓜葛,每日没人疼,没人爱,我心中是什么感受啊?”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那时候我每天自残,用利刃把自己的身体割得鲜血淋漓……”他呆呆地撸起袖子,玄奘和波罗叶吓了一跳,只见他的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纵横交错,宛如丑陋的蚯蚓。看那伤痕的长度和深度,这崔珏当时只怕死的心都有,割得真是够狠的。 “如果我再不出去,再不见我的爱妻爱女,只怕会活生生地死在地底。”崔珏平静了一下,慢慢地道,“终于有一天,我离开兴唐寺,从土地庙的地道潜入了县衙后宅……”他横了玄奘一眼,“那条道你们知道,今夜刚刚跟踪我去了一趟。” 玄奘抱歉地一笑。 “那条地道是我在武德元年修建的。当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反击围城的敌军,那时候大唐刚刚建立,可李渊起家的河东并不平静,刘武周占据河东道北部的马邑,时时刻刻想着南下,霍邑是南下的必经之路。为了防止宋老生事件重演,我就在霍邑修筑了地道,县衙内有三处可以通到城外,如果城池被敌军围困,我就可以从地道出奇兵,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崔珏笑了笑,“这条地道作为军事用途我只用了一次,宋金刚犯境那次,我率领三百民军发动夜袭,杀了他上千人。宋金刚号称无敌,却看着我大摇大摆地带领全县的百姓撤入霍山也不敢追击。” “乱世之中活无数人性命,使君功莫大焉。”玄奘合十赞赏。 “大个屁!”崔珏恶狠狠地道,“刘武周、宋金刚南侵那次,几乎打下了大半个河东,李元吉丢了太原狼狈而逃,照样是齐王;裴寂在度索原大败,依然被宠信;姜宝谊兵败后被杀,还追封为左卫大将军。我呢,虽然丢了城池,却打败了宋金刚,全县百姓无一死亡。最后怎么样呢?功过相抵,依然是霍邑县令!哈哈哈——” 玄奘默然,李渊用人唯亲是出了名的,就像崔珏说的那次,裴寂打了败仗,几乎丢了整个河东道,结果李渊对他更好了,有人诬告他谋反,李渊竟派了自己的贵妃去裴寂家中慰问。武德六年,裴寂要告老还乡,李渊不但不准,还派了尚书员外郎每天去裴寂家里值守,怕他走了。 可为何他就对崔珏这般苛待呢,把这个才华满腹的年轻人丢在霍邑,让他老死任上? “唉,昔日干城,谁能想到后来会成了我与优娘偷情的捷径呢?”崔珏苦笑不已,“可是我心中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如果不去见见优娘,不去见见绿萝,我真的会自杀的。于是在一年前,我在一个深夜,从密道进了后衙,我用五识香迷倒了所有的人,进了她的卧房。郭宰那个死猪就睡在她的身边,我当时又嫉又恨,又是后悔,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十几年前,我们在成都锦里相遇,那时候她还是个豆蔻未开的小姑娘,在一次宴饮中,我的那篇诗文牵动了她的芳心,从此她义无反顾,跟着我来到河东,居住在山中,生儿育女,洗衣做饭……” 崔珏忽然呜咽了起来,泪痕满面,眼中尽是浓浓的柔情:“可是我却为了自己的事业抛弃了她,让她孤儿寡母衣食无着,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她改嫁,我不恨她,真的,纵令树下能攀折,白发如丝心似灰。可是我却受不了那个死胖子睡在她的身边!我几度提剑想杀了他,可是……一想起我已经不是她们在这个世上的依靠,我是个必死无疑的人,这个死胖子死了,她们从此就孤苦伶仃,饥寒交迫,我就下不了手!法师,你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么?” 玄奘合十道:“使君心中自有佛性,能克制嗔毒,怎么谈得上懦弱?” “你这个和尚太有趣了。”崔珏凄凉地一笑,“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喜欢和你聊天。你虽然是个和尚,却并不迂腐,洞彻世事人心,和你聊,我很放松。” 玄奘却叹道:“可是使君,你害了自己便罢了,何苦又去干扰李夫人和绿萝小姐平静的生活?你可知道你这么一出现,对她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和尚,你骂得对。”崔珏老老实实地承认,“那夜,优娘见了我简直跟见了鬼一般,还以为是在做梦,我千方百计向她解释,甚至让她掐我,把我的肌肤掐出了血,她才肯信我是人,不是鬼。” “贫僧不是说这。”玄奘厉声道,“从此之后,你便经常往她房中去,把郭宰迷晕了,扔到地上,然后你和李夫人夜夜春宵?哼,贫僧刚来霍邑时,李夫人的婢女请我去驱邪,她身上的红痕便是你的杰作吧?但你可知道,她虽然曾经是你的妻子,如今却是郭家的夫人,在名分上与你再无瓜葛,她与你幽会,便是私通!你让一个女人的名节丢到哪里?” 崔珏一脸愤怒,大声道:“和尚,你这话我不爱听!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就永远是我的妻子,我不曾写过休书,我又没有真个死去,为何不能夫妻恩爱?” “可你对世人而言,早就死了!”玄奘也大声道。 “可我明明没死,那是诈死!”崔珏声音更大了。 “可李优娘知道么?”玄奘喝道。 “她……”崔珏无语了,半晌才道,“她自然不知道。” “是啊!她不知道你没死,事实上无论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是死人了,那么你们的婚约就算终止了。她另外嫁人,便受这律法的庇护,也受这律法的约束。从身份上,她已经不是崔氏妇,而是郭家妇。你偷入她的闺阁,与她私通,难道不违礼法么?” “那……”崔珏烦恼地拍打着自己光洁的头皮,哑口无言。 “贫僧再问你,与你私通,李夫人当真心中无愧么?”玄奘冷笑。 “她……”崔珏就像瘪了的气球,喃喃道,“她当然心中有愧,我知道。事实上我们的第一夜,她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我恩爱缠绵,可是第二夜她便不允许我再近她的身子。后来还是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向她讲述了我在兴唐寺地底六七年的潜伏,她才原谅了我,允许我和她恩爱。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抗拒的。” “她也是爱你的。”玄奘叹道。 “是啊!”崔珏呆滞地道。 “正是因为你重新出现,才让她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矛盾,她一方面要恪守妇道,一方面却对自己的前夫怜爱心疼,你让她在这场挣扎中如何抉择?”玄奘缓缓道,“如果你真的爱自己的妻女,就应该让她们以为你真的死了,不要再干扰她们的生活,让她们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平静地活着。贫僧不相信你无法离开一个女人,事实上你潜伏了六年,就从来不曾去看过她们,只是因为你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内心后悔了,才把自己承受的痛苦转嫁到她们身上。” “不是!和尚,你莫要污蔑我!”崔珏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