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埋葬的人太多,守墓者也不甚尽心,参差不齐的杂草遍生,看上去有几分荒凉。 有些墓碑相对精致,缀饰着色彩鲜丽的瓷像或青铜雕塑,有些则朴素得迹近寒酸,仅有石板勒记。这是属于逝者的世界,无论生前抱有怎样的遗憾,拥有怎样的声名地位,死亡都给予了永久的安眠。 秦洛走过一座座坟墓,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 一座朴素的墓前盛放着大簇纯白的蔷薇,立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年轻的执政官冷峻苍白,毫无笑容。 尽管处理事务仍与昔日一般利落高效,气息却日渐冰冷,仿佛对生活失去了热情。 他过得很规律,几乎将所有时间用在政务上,剩下的少量由睡眠与煅炼分割,机械而单调的日复一日。即使身居高位,他依然有煅炼的习惯,将力量与灵活性保持在巅峰。执政官的生活节制、冷漠、乏味,像机器般准确高效。 今天这架机器显然脱离了常轨,独自来到墓园,静静凝望着一块黑色的石碑。 空荡荡的石碑光可鉴人,上面没有名字,没有任何标志提示墓中人的身份。 秦洛很清楚它属于谁,这是伊兰为自己选的坟墓,在埋葬玛亚嬷嬷时一并买下,最后把她埋在这里的是穆法中将。 秦洛望了片刻,走过去陪着站了一阵,忽然开口。“其实她未必爱你。” 身边的人毫无反应,秦洛说出了埋藏多年的心语。“她是自杀,为了摆脱林公爵控制的一切。毁掉神之光才是她的目标,并不是为你而死,放弃毫无意义的愧疚吧。” 秦洛等待着暴怒、反驳、或又一次激动的挥拳,可什么也没发生。 “我知道。”修纳淡淡道,波澜不起的回答反而令秦洛错愕。 “她太善良,即使不爱也不会让我死在水牢里,委身与我或许是对公爵的叛逆,死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正因为如此,我更爱她。”修纳出乎意料的平静。“我爱她沉默又温柔的性情,爱她高贵而压抑的灵魂,爱她软弱的眼泪,隐忍的坚韧,骄傲而固守的内心,爱她所有的一切。” 静了许久才修纳再度开口,清冷的声音微微起伏。“可我从没说过,从没让她知道……” 隐秘的爱情像柔软的藤萝,在心底无声无息蔓生,最后却化成尖锐的荆棘,深深刺入心脏,每一根利刺下都流淌着鲜血。 显然修纳比预想中更清醒,秦洛心头一痛,再无法出声。 无言的静默中,墓园走道突然传来脚步。 一个挽着篮子的女人走近,看到秦洛后突然停下,清秀的脸庞掠过一丝恐慌。 秦洛认出来人,搜寻着记忆。“你是……安姬?” 安姬听说过当年的秦上校已经成了帝国位高权重的司法大臣,惨白着脸踉跄后退。 威廉先一步制住了几乎要逃跑的安姬,她是那样害怕,恐惧得全身发抖。 跌落的篮子里盛着鲜花和一盒香烟,秦洛把语气放柔,安抚几欲昏厥的女兵。“你来看望伊兰?” “我……不是……只是路过……”安姬语无伦次,唯恐被仇恨林氏的民众以乱石砸死。 秦洛尽量显得亲切无害,示意威廉松开箝制。“真巧,我们也是。” 安姬扫过墓前的人,又望见大捧鲜花,终于想起秦洛曾是林伊兰的未婚夫,或许念着几分旧情。 “你退役了?目前在做什么?”没想到把安姬吓成这样,秦洛稍感愧疚。“你怎么知道伊兰埋在这。” “……几年前退役……开了一间杂货店。”安姬余悸未平,不敢不回答。“我向钟斯中尉打听……” “你常来看她?” “……偶尔。”看不出秦洛是否可信,安姬觉得这个答案比较安全。 “谢谢,难得你能记住她,我想伊兰会很高兴。”秦洛真诚的致谢。 安姬终于稍稍轻松了一点。“应该的,长官以前对我很好。” 很好?好到让相处一年的部下宁愿强忍恐惧,冒着被视为林氏余党的风险扫墓? 秦洛目光打了个转,宛如闲话家常。“还有家人吗?也在帝都?” “不,入伍后我就和家人没有来往,退役后自己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经营店铺会不会很辛苦?前一阵帝都很乱,希望不曾波及到你。” 安姬没发现试探,“还好,只是帮手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的损失。” “哦?你是怎么挣到足够开店的钱?”秦洛疑惑更重,单凭底层士兵微薄的薪饷,无异于天方夜谭。 安姬再度紧张起来,眼神躲闪的游移。“我节省了一点积蓄。” 秦洛感慨。“能有一家请得起帮手的杂货店,你的积蓄真不少。” 醒悟到失言,安姬脸色瞬间雪白。 “告诉我是怎么攒下那些钱?”三两下套出破绽,秦洛不打算放过。“是碰巧拾到了神赐的钱袋,还是借助了别人的财物?那个倒霉的人是谁?你来拜祭究竟是因为念旧还是心虚?” “没有!”安姬惊惶失措的否认。“我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真的!” “或许该好好清查一下,也许到了法庭你会想起来。”秦洛轻描淡写的又加了一层压力。 司法大臣的威胁压垮了意志,安姬哭泣着坦白。“不,请相信我,钱是长官给我的,我没有偷。” 果然与伊兰有关,秦洛眼神一暗,声调冷下来。“你最好说实话。假如伊兰出事前给你,不可能逃过基地失火后的全面调查。” “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长官只是给了我一缕头发,托我放在隔壁墓穴的石板下。”安姬嘴唇发颤,努力替自己辩白。“退役后我到了帝都,打开石板才发现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袋金币和一张字条,说是送给我的!” 给安姬 我已经用不上这些金币,但愿能对你有所帮助,祝一切安好。 林伊兰 字条很简洁,纤细优雅的字体微倾,与一簇束起的短发一起,成为伊兰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柔软的秀发上还带着光泽,仿佛仍残留着主人的芬芳,修纳凝视许久,灵魂似乎已去了远方。 秦洛暗自叹了一口气,丢过威廉送上的急件。“看看这东西。” 帝国执政官回过神,拆开密信掠了一眼。“利兹果然派出了间谍。” 秦洛接过信笺扫视。“看来对方可能偷到了部分晶石样品,不过他们注定失望,帝国六十年的研究成果没那么容易解构。” “那个利兹间谍太心急了,既然之前无人怀疑,为什么不继续潜伏,如此仓惶的逃走,以后再有间谍想混进来必然困难重重。”修纳觉得事情有点怪异。 “或许利兹派了个生手,略有所得就急不可待。”秦洛嘲笑。 修纳沉思了一刻,“间谍的事先放在一边,现在要处理的是维肯与索伦。” 秦洛耸耸肩。“你打算先对谁下手?我建议维肯公爵暂缓,毕竟政变的时候他资助了你大笔金钱,下手太早容易惹起垢病。” 修纳十指交叠,仰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画缄默不语。 “我知道你想杀了他。”秦洛揉了揉额角,头疼的说服。“但现在时机不对,苏菲亚在执政府中又有一定的影响力,逼得太紧让维肯和索伦联手就麻烦了。毕竟现在局面才刚刚稳定,还有许多蠢蠢欲动的垃圾没清理干净。” 思考良久,修纳终于妥协。“好吧,从索伦开始,先让他吐出伊顿城这块肥肉。” 暗杀 --> 拔开矮篱,现出一张孩子的睡脸,奥薇轻轻摇晃。“醒醒,芙蕾娜小姐。”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醒来,还带着迷糊的睡意,由着她抱起,一边好奇的嘟哝。“奥薇,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 “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也喜欢躲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见怀里的孩子不高兴的扁嘴,奥薇道。“芙蕾娜心情不好?” 芙蕾娜眨了下眼,闷闷的嗯了一声,依赖的环住了侍女的脖子。 “今天我去找父亲,想让他看看我的画,可侍从不让进。” 奥薇温和的安抚。“爵爷一定很忙。” “我知道很忙,可我已经半个月没见过他了。”芙蕾娜气恼的抱怨。“他每天都在会见客人。” 奥薇劝哄。“等爵爷忙完会来看你,他也一样想芙蕾娜。” “我不确定。”芙蕾娜皱着细眉,“我想他现在比较喜欢肯公爵。” “肯公爵?” “我在门外听见的,父亲在和叔叔们会谈,他们声音很大,总是在提这个人。” 奥薇想了一会,微蹙起眉。“维肯公爵?” “好像是这个名字,奥薇你真聪明。”芙蕾娜高兴的轻叫。 客人是维肯公爵的密使?奥薇的心情渐渐沉重。 维肯与索伦派使者私下往来,究竟是想掀起动荡巅覆执政府,还是觉察出某些威胁意图自保? 新型能源晶石才刚开始推行,时局尚未稳定,执政府应该不会在短期内使用武力。不过并非绝对,她曾听闻帝国执政官以军事政变上台,风格凌厉强悍,假如他无法容忍索伦和维肯长期各踞领地,很可能趁敌人羽翼未丰时下手。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伊顿城已不再安全。 奥薇抑下思绪,望向臂弯中的孩子,略略生出了不舍。 尽管是做侍女,数月相处却十分愉快,难测的远景让她忍不住忧虑芙蕾娜的未来。但奥薇心底也很清醒,不管将来事情如何变化,都不是她所能更改,唯一能做的或许是离开伊顿,在动乱来临之前远避。 “爵爷,您找我?” 索伦公爵审视垂眸的少女,语调冷淡。“你要辞工?” 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公爵,奥薇尽量显得谦卑。“是,请爵爷允许。” “对薪酬不满?” “大人非常慷慨,只是我母亲近期身体不佳,需要人照料。” “如果你不能胜任,应该一开始就予以说明,我不希望芙蕾娜不停的适应新女仆。”公爵苛刻的指责。 “我很抱歉,请爵爷原谅。” “抱歉?”索伦嘲讽的冷道。“我可没发现你有丝毫愧疚。” 奥薇怔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保持了缄默。 门外传来轻叩,管家扬声通报。“爵爷,您约的客人已经在会客厅等候。” “我马上就去。”一句话打发了管家,索伦恢复了常态。“我给你加一倍的薪资,这应该足够请一个看护妇照顾你母亲,好好陪伴芙蕾娜,别再提什么辞工。” 奥薇错愕,刚要再说,公爵已经走出了房间。 辞工变得异常困难,留在伊顿城是冒险,触怒公爵却更不智,奥薇只能另做打算。 不等她想出办法,提前来到的突变打乱了一切。 执政官的动作比想像中来得更快,也更酷厉无情。 一个静谧的深夜,沉睡中的伊顿冒起了十余处火光,搅乱了整座城市。 火势蔓延,人声杂踏,被惊醒的民众慌乱的救火,索伦家族却迎来了一场杀戮的风暴。 被收买的门卫打开了铸有天使像的大门,放入了可怕的杀戮者。 到处都有鲜血在流淌,泉水般沿着楼梯滴落,整座豪邸遍布尸体。戴睡帽的侍女倒在门边,抖索的女主人死在丝绸床上,侍卫被冷枪击倒在走廊,伊顿城最具威权的家族尸体相摞,奢华的屋宇变成了人间地狱。 第一声惊叫响起的同时,三楼右侧的一间女佣房睁开了一双绯红的眼。 一秒钟后奥薇已抓起外裙到了走廊,赤足奔向芙蕾娜的卧房,并在敌人上楼之前将房间反锁起来,叫醒了熟睡的孩子。 “奥薇?”被弄醒的芙蕾娜有点生气,刚想说话却被她捂住了嘴。 芙蕾娜完全无法挣动,纤细的奥薇力量比珍妮大得多。 奥薇没有看怀里的孩子,她在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 敌人已经到了三楼,甚至可以听到低低的闷哼和挣扎声,仿佛有人在睡梦中被刺穿了胸腹。 随着杀戮扩散,被惊醒的人越来越多,宅邸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尖叫和哭喊,终于有了反抗的声音。芙蕾娜听出异常不再挣扎,渐渐颤抖起来,纵然看不见,依然能感觉出外面是何等恐怖的情景。 “别怕,也别出声。”杂踏的脚步越来越近,奥薇轻柔的声音附在耳边道。“乖乖的躲在床底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听见了?” 温暖的怀抱似乎有一种安定的力量,芙蕾娜强忍恐惧点了点头。 “好孩子。”黑暗中奥薇似乎笑了一下,用力一抱,随即把她推到了床底。 门栓发出一声破裂的碎响,门开了。 没有一丝光的漆黑。 房内充斥着人体被重击的钝响,痛叫、惨呼、仿佛陷入一个醒不来的恶梦。 黑暗中有人沉重的摔倒,难闻的腥气越来越重。 芙蕾娜不知道奥薇是否受了伤,掉到床底的手指是谁的,断气般的垂死喘息声又是谁。只听到持续的有人冲进来,孩子躲在床底咬着手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 只要闭上眼就能听出是谁在尖叫,神气的二姐莉丝还活着吗?那一声哭喊是高傲的梅兰姑妈?愤怒的嘶吼是蒙德叔叔?时而有火光并着枪声炸响,小小的孩子不停的哭泣,直到眼泪风干,黎明的微光映上了窗棂,可怖的声音终于低落下来。 又过了一会,半颓的门被一张桌子顶住,床边探出了一张脸,雪白的脸庞溅着一两点血渍,在孩子眼中却如一个微笑的天使。 “芙蕾娜?”美丽的天使对她伸出手。 孩子呜咽着扑过去,紧紧的抱住守护者不放。 “可怜的芙蕾娜,一定吓坏了。”奥薇温言安慰,捂住了孩子的眼。“别怕,天亮了,一切都过去了。” 血腥的袭击者在晨光透出前撤走,如来时一般突然。 毫无疑问,对方已达成了目的,索伦家族遭受了重创。 奥薇清楚,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杀仅仅是开始,为了彻底拔除索伦家族的势力,伊顿城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索伦走过浸满鲜血的地毯,每一脚都踩出黏腻的轻响。 公爵脸色惨白,平静得可怕,仅剩的侍卫环绕在主人身侧,同样为地狱般的惨景而震骇。动乱时几名近卫护着公爵躲进了秘道,逃过残杀幸存下来,此刻却要承受精神上的强烈刺激。 一个又一个索伦家族的人死去,有的被一刀割喉,有些被乱刀戳烂了胸膛,有的被砍断肢体血尽而亡,无尽的痛苦呈现在每一张死者的面孔,走到三楼,公爵停下了脚步。 走廊里倒着五六具尸体,越靠近最后一扇门越多,侍卫都清楚,那是公爵幼女芙蕾娜的房间,每个人都知道绝望而冰冷的结果。 门,没有推开。 两个侍卫合力,终于推翻了顶门的桌子,破烂的门板轰然倒下,砸在了门内层叠的尸体上。 “呀!”喜悦的童稚惊呼犹如奇迹。 芙蕾娜被奥薇放下,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侍卫们目瞪口呆,望着一片狼籍的房间。 敌人的尸体几乎塞住了门,绯红眼睛的侍女在数步外静静伫立,小巧的脸庞毫无惊惧,棉布睡裙下摆溅满了褐红的血渍。 紧紧搂住幸存的爱女,索伦很快中激动中平复,发出冰冷的质问。“你是谁?” 奥薇并不意外公爵还活着,从心底替芙蕾娜庆幸。“芙蕾娜小姐的女仆。” 这一回答在索伦听来形同讽刺,公爵脸颊紧绷,目中透出杀机。 奥薇略一屈膝。“既然小姐平安的见到了爵爷,请容我离开这座府邸。” 芙蕾娜被猝变的场面吓住了,死死拉住父亲的手。“不要!奥薇一直在保护我,她很好!” 奥薇叹了口气,一夜间体力消耗极剧,她已不想再斗一场。“抱歉,我无意与您冲突。” 索伦公爵看了看怀中的女儿,又看着绯红眼睛的少女。 “你到底属于哪一方?是谁的人?” “您无须过多怀疑,我仅是一个侍女,无意卷入任何争端,若非您不准许,我早已离开伊顿。” 鹰隼般的眼眸犀利的逼视,索伦静默片刻,忽然道。“带芙蕾娜一起走。” 奥薇神色微变。“爵爷是什么意思?” “带她找地方躲起来,我会在安全后去接她。”索伦公爵仿佛在下一道命令。 “请原谅,既然把小姐平安的交给了爵爷,她就不再是我的责任。”奥薇错愕之后立即拒绝,公爵的敌人是执政府,她可不想连累家人被帝国通缉。 “我从未接受辞职,所以你仍然是索伦家的女仆。”即使处境极为恶劣,索伦公爵依然强势。“我现在的处境无法带着芙蕾娜,她必须由你照看。” “很抱歉,您的命令对我无效。”清丽的脸庞再也没有属于侍女的谦卑,仅余一份冷淡的漠然。 “那么请托?”僵了一瞬,索伦调整了用词,倨傲的姿态稍低。“我书房架上有一座雕像,往右扭三下可以打开暗格,里面的珍宝都可以给你,条件只有一个——让芙蕾娜活下去。” 见她仍要拒绝,索伦截口。“其中有枚黑色的盒子,藏着休瓦史前遗迹中发现的晶石镜片,能改变瞳孔的颜色。” 改变眸色的晶石镜片? 奥薇怔了一下,踌躇片刻,终于接过已经在疲惫中陷入昏睡的芙蕾娜。 “好好照料,别让她有半点意外。”索伦爱怜的看着小女儿,语声变得极冷。“否则不论你是谁,都会后悔不该出生。” 酷刑 --> 莎拉紧紧抱住女儿,焦灼了一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同样悬挂的艾利也松了一口气。“可怜的奥薇一定吓坏了,听说索伦家族血流成河。” “我很好。”奥薇无暇多说。“艾利,上次让你准备的东西?” “都弄好了,马和马车都寄放在店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艾利困惑不解。 “艾利,你去把马车赶回来,妈妈去收拾东西,我们要立即离开伊顿。” 莎拉惊呼一声。“为什么?我们刚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 “伊顿很快会陷入战争,我们必须马上逃离,越快越好。”没时间细说,奥薇拉出躲在身后的芙蕾娜。“这是索伦公爵的小女儿,暂时由我们照料。” 莎拉和艾利同时噤声,难以置信的瞪着穿蕾丝花边睡衣的女孩。 牛奶般细致的肌肤,娇矜优越的气质,无一不显示这个孩子是真正的贵族,公爵大人的千金竟然被奥薇偷偷带回家,让尊贵的小姐屈尊在简陋陈旧的破屋,一思及此,莎拉几乎昏了过去。 即使在逃出城的马车上,莎拉仍忍不住结结巴巴的使用敬语,被奥薇制止。 “索伦公爵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为了芙蕾娜的安全,请对外称她是我和艾利的妹妹,您的另一个女儿。” “可这太不恭敬,恐怕会招至……”对贵族的天然敬畏令莎拉心怀恐惧。 “这是公爵的意思。”奥薇明白怎样的说服最有效。 莎拉仍然疑虑重重,粗神经的艾利反而很快接受了事实,将换上粗棉布裙的芙蕾娜当成小妹妹照顾。由于惊吓和陌生的环境,芙蕾娜依在奥薇身边寸步不离,几乎成了一个小影子。 在一家人逃出伊顿的第二天,执政府军开始进攻仍在索伦公爵控制中的城市,索伦在极短时间内封闭了伊顿,拒绝投降,凭借实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战况十分激烈。 月余的围攻后,执政府军倚仗兵力优势拿下了伊顿,关键的对手索伦公爵在沦陷的混乱中消失。幸存的伊顿人在执政府军的管制下打扫满目疮痍的城市,洗清街道上的鲜血,重建引以为傲的家园,索伦家族成为逝去的历史,最终将被这座城市遗忘。 没人知道索伦公爵的下落,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对执政府的仇恨,特别通缉令发到了每一个关卡,悬赏的金额足以令平民一夜暴富,可所有举报均属虚假,索伦公爵无影无踪,而载着他直系血脉的马车,正一路西去。 秦洛正与幕僚盘点伊顿战后管制细节,制订律法措施,门外突然传来吵闹,副手查看了一下立即报告。“是苏菲亚小姐,她强烈要求面见阁下。” 帝国上层对风向变动极为敏感,执政官以雷霆之势拔掉索伦,又数次拒见维肯公爵的特使,几次会议锋芒直指公爵辖下的行省,下一个目标不言而喻。 如此明显的趋向令昔日人人乐见的苏菲亚小姐屡受冷遇,成了各界精英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此次竟然强行闯入,显然矜贵的苏菲亚小姐已心急如焚,甚至顾不得身份仪态。 真是麻烦的女人。 秦洛暗地皱眉,命人将苏菲亚引到偏厅的会客室。 直到长长的会议结束,焦灼难耐的苏菲亚小姐终于见到了司法大臣。 苏菲亚数日之间憔悴了许多,仪态却依然完美无暇,挺直脊背行了一个优雅而不失骄傲的屈膝礼。“司法大臣阁下,请原谅我以如此失礼的方式求见。” 不同于其他人的冷待,秦洛姿态亲切而随和。“我能理解,苏菲亚小姐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 “您说的对。”苏菲亚很清楚秦洛的友善仅仅是乔装,索性直言。“我代表我的家族而来。” 秦洛目光一闪,礼貌的微笑。“哪个家族?哦,是指维肯公爵?” 尽管她的生父何人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秦洛的刻意发问令苏菲亚恼红了脸,深感羞辱却只能隐忍不发。“您说的完全正确,正因为我的生父是维肯公爵,我才能说服他在政变期间给予我曾经的未婚夫最大程度的支持。” “当然,我们不会忘记令尊的慷慨。”秦洛毫无诚意的敷衍。 “既然您及执政官阁下还记得我父亲曾经给过的、微不足道的帮助,那么是否依照当时的协议,承诺保证我父亲领地的安全?” “协议当然有效,但公爵必须服从执政府的命令。”秦洛轻描淡写。“苏菲亚小姐应该明白,一块分裂的领地对帝国危害极重。” “我们没有不服从,假如是征收赋税,可以重新商议协定。” 秦洛知道这已是极大的让步,相当于上交了财政权,可惜再如何优渥的条件也无法打动心意如铁的修纳。“苏菲亚小姐,我们能感受公爵的诚意,但不得不表示遗憾,执政府更希望能直接统御那里的子民。” 苏菲亚脸色发青,指尖紧紧掐住了掌心。“为什么一定要用战火毁灭!打下一块破碎的领地有什么好处!除了耗掉无辜的生命和大笔金钱,究竟有什么意义!” 秦洛抚了抚鼻子,回避了逼问。“很抱歉,这是执政府的决定。” “请回答我!至少告诉我真正的原因!”谁都明白执政府操控在威望卓著的执政官手中,苏菲亚拒绝这一推诿的借口。“就算念在我曾经为执政官阁下尽过微薄的——如今看来或许是愚蠢的力量,看在我曾经是修纳未婚妻的份上!” 苏菲亚脸庞透出悲凉的讥讽,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再也无法维持高贵的仪态,秦洛生出了一线怜悯,默然半晌突然起身。“跟我来。” 阴森可怕的石牢散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重重锈斑上叠印着紫黑色的血渍,令人不寒而栗。冰冷的铁处女、铸满长刺的钉椅、带铁钻的审判席、烤脚的火箱、神罚尖凳、铁勾长锯…… 当看到石牢最深处的一个人,苏菲亚头发几乎竖起来,肌肤起了一层层寒栗。 那个垂死的人被捆在木架上,焦烂的肢体怵目惊心,肥硕的身体上有无数狰狞的伤口,一群苍蝇围着嗡嗡的叮咬,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这不成人形的可怜虫竟然还没死,在听见脚步声时反射性的蠕动,仿佛想躲掉再一次的施刑。 “认识他?”秦洛翻了翻木桌上的受刑记录,似乎没看见苏菲亚几欲呕吐的反应。“维肯公爵的得力下属,审判所最擅长用刑的班奈特法官,大量稀奇古怪的酷刑发明者,还有一项奇特的爱好,收藏身份高贵的受刑者的身体器官。看完他过去的审讯记录,我得承认他对凌虐犯人一事极具天份。” 苏菲亚忍住反胃,强迫自己又看了一眼,终于依稀记起,这张面孔的主人时常带着殷勤的笑容出入公爵府。“你们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 “什么也不需要,让他感受一下曾经使用的刑罚而已。”秦洛的脸庞在阴森的环境下显得异常残冷。“班奈特法官的三位助手好命的先去了地狱,他本人至少还得再活两个月。” “纯粹以折磨为乐?你们简直疯了!”秦洛语意的残酷令人不寒而栗,苏菲亚既厌恶又恐惧。 “酷爱折磨的是班奈特,别把我跟这杂碎相提并论。”如此场景下还能说话,这位公爵小姐可算意志坚强,秦洛终于挑开话头。“或许你不知道,修纳曾经有一个爱人。” 苏菲亚不解其意,但很庆幸话题的转移。“不可能,我认识他已有多年,从未听说他有过恋情。” “因为那女人已经死了。”秦洛叩了叩污渍斑斑的记录,“她救了他,而后自己进了监狱,这是她的受刑记录,由班奈特亲自拷问,历经六个月后才被处死。” 苏菲亚颤抖起来,痉挛的抓住裙摆。“这是修纳的安排?” “是我的安排,修纳没见过这份记录。”秦洛冷道。“他看了会发疯的。” “我不明白……这与……” “进行拷问的是班奈特,但授意者是你父亲,我想现在你该懂真正的原因,修纳要维肯公爵死。” 无情的话语斩断了最后一丝希翼,令苏菲亚彻底绝望。 秦洛毫无怜悯的说下去。“政变前迫于形势我劝他向你求婚,隐瞒了你父亲的所做所为,如今修纳洞悉了一切,自然也到了清算的时候。” “不可能!我父亲不可能对付一个女人!这毫无价值,绝不可能……”苏菲亚虚弱的反驳,心神摇摇欲坠。 “价值?当然有,假如班奈特拷问成功,蔷薇林氏全族都会被送上绞刑架,你父亲就能顺利的剔除林公爵这一政敌,他曾对此寄予厚望。”秦洛阴寒的讥讽。 “指证……林公爵……她究竟是……”苏菲亚精心养护的指甲折断在掌心。“……她是谁?” “她是林毅臣唯一的女儿。”秦洛沉默了一刻,有一线黯淡的惋伤。“和你一样,是一位公爵小姐。” 乱兵 --> 替熟睡的芙蕾娜盖上毯子,奥薇轻手轻脚的钻出了帐篷。 一道从伊顿逃难出来的人散落在方圆几十米内,男人们低议着明天的路程,女人们在篝火旁缝补。沿途的劫匪和乱兵令人忧虑,更不知未来何处,连孩子都感染了大人的情绪,变得乖巧安份起来,蜷在父母身边沉睡。 深蓝的天幕上嵌着无数星芒,点点篝火映着夜宿的人,宛如一副安静的油画。 一个女人抱来一卷毛毯,奥薇收下来,递过半袋面粉,女人回给奥薇一个感激的笑,接过去飞快的钻回自己的帐篷。原始的以物易物在逃难中成了常态,预先准备的莎拉一家物资还算丰富,数日间以食物换了不少东西。 收起软毯,又整理了一下东西,夜色渐渐深沉。 奥薇下意识的抚了抚眼睛,见所有人都已休憩,回到帐中对着镜子低下头,指尖一掠,指上已多了一片薄薄的弧形晶片。镜中呈现出奇异的景象,清亮的眼眸一只绯红,一只却是深褐。她看了片刻,取下了另一枚镜片,小心的收起来,重又现出一双红眸。 来自索伦伯爵的镜片异常珍奇,轻易即可转换眸色,替她解决了过于受人注目的麻烦,艾利和莎拉为之惊奇了许久。唯一的缺憾是十余小时后必须摘下,否则会磨得眼睛发疼。 莎拉从火边回到帐篷,将补好的衣服放入行囊,脸上难掩疲倦之色。 “妈妈,你先睡吧,我去叫艾利回来。” 莎拉望着女儿的眼睛,有些迟疑。 奥薇莞尔一笑,抓起斗逢。“其他人都睡了,守夜的人我会避开,没关系。” 奥薇缓步向树林深处走去,长长的草叶轻晃,芦苇中隐约有青蛙在低鸣,走了半晌耳畔听见水声,顺着小溪她找到了艾利。 潺潺的溪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蜿蜒的银练,伫立着一人一马。见到妹妹,艾利牵着马走过来,马身上的水已经干了,刷完的皮毛十分顺滑,奥薇随手抚了一下,棕色的健马侧过头,亲昵的舔了舔手心。 “奥薇。”艾利唤了一声。 绯色的眼睛在月下成了深红,静静的抬起长睫。 “我很高兴。”艾利叹了一声,满心怜爱。“以后你再不会因为眼睛而受歧视了。” 奥薇笑了。“谢谢艾利,你和妈妈一直都这么好。” “知道吗?你小时候经常为此而哭,怕我因为你而和别的孩子打架,总躲在家里不肯出门。”想起久远的往事,艾利有些伤感。“那时我常想,如果神灵能给你换一双眼睛多好。” 奥薇温柔的看着他。 “我还曾经想,假如我不是哥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娶你,一直照顾你。你是那么善良体贴,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艾利笨拙而柔软的安慰。“别去听那些蠢话,我们的奥薇配得上最好的人。” “有你和妈妈在身边,我现在很幸福。” 艾利揉了揉妹妹的头。“你性情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像过去那么爱哭,变得坚强又独立,还反过来安慰我和妈妈。” 奥薇突然垂下眼,半晌才开口。“……对不起。” “不用道歉,忘记过去的事又不是你的错。”艾利牵着马和妹妹并肩走回宿地。“其实这样很好,妈妈放心多了,只需要再找个好小伙子做丈夫,你一定会幸福。” “艾利自己还没有妻子呢。” 艾利不理她的话,认真的建议,“没发现近几天车队里的男人都在对你献殷勤?或许你该好好留意一下,挑个合适的小伙子去散散步。”隐去了红眸,奥薇的美貌终于散发出惊人的诱惑力。 “艾利,你说话越来越像老头了。”见他一本正经,奥薇忍俊不禁。 艾利不打算放弃劝说的良机,一路谍谍不休,“说真的,你不觉得有几个小伙子很不错吗?比如今天帮你打水的,还有下午找你借皮绳的,再有钉帐篷的时候……” 奥薇突然停下脚步,倾听前方的动静。 凝重的神情令艾利不由自主的噤声,侧耳细听,风中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艾利心头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奥薇先动了。 她的脚步很轻,又极迅速,轻盈的像林间穿行的风。 艾利追不上又不敢呼喊,急得冒汗,及至看到宿地的火光,奥薇在林边停顿了一刻,随即冲到半塌的帐篷边,抱住了昏迷的莎拉。 宿地一片狼籍,散落着衣服和各类物件,行囊全被粗暴的翻出来挑散,地上躺了五六具尸体,还有几个垂死者在抽搐呻吟,几个年迈的女人瑟瑟发抖,只会惊悸过度的抽泣。 “妈妈!”艾利冲上来,惊骇的发现母亲腿上鲜血淋淋,横着一道长长的刀口。 奥薇用布条勒住莎拉的伤腿止血,将母亲移交给艾利,冲进帐篷翻找伤药。 直到干净细致的上药敷扎完毕,莎拉发出了微弱的呻吟,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妈妈,你还好吗?” “艾利,奥薇……”见一双儿女安然无恙,莎拉潸然泪下。 “妈妈别哭,告诉我怎么回事,芙蕾娜呢?袭击宿地的人是谁?” 奥薇极其镇定,连带让莎拉也安定了一点。 “……我想是一队溃逃的士兵。”忆起可怖的场面,莎拉止不住发抖。“可能有十几个,也许是二十几个?太可怕了,他们杀人、抢钱,要所有年轻的女人……芙蕾娜,天哪,他们把芙蕾娜也带走了,我追上去说她还是个孩子,求他们放过她,可他们差点杀了我……奥薇,幸亏你不在,我的孩子……” 莎拉痛哭起来,庆幸的抚摸奥薇的脸。 那张娇美的脸比石像更冰冷,眼瞳燃烧着烈焰,拉开了母亲的手。“艾利,你照顾妈妈和其他伤者。” “奥薇!你去哪!”艾利抱着母亲来不及抓住,看她拉过一旁的棕马套上鞍辔,纵身上马。 “我去找芙蕾娜,别担心,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艾利目瞪口呆,与莎拉同时惊叫。 “奥薇!” “你疯了!快下来!” 马已经奔跑起来,奥薇没有回答,一提缰绳跃过了一簇篝火,侧身从地上捞起一把短剑,迅疾的冲出了视线。 一队乱兵霸占了镇上的酒馆,将所有客人赶出去,带着抢来的女人纵情吃喝,连店主未成年的女儿都被拖进去,试图阻止的父亲遭到了残忍的砍杀。 这是从伊顿城逃出的溃兵,被政府军所追缴,在末日来临前垂死狂欢。 女人的哭喊响彻小镇,没有人敢反抗,邻近的房屋一扇扇关上窗,连灯火都被熄灭。镇上的警备队不足十人,根本不敢与荷枪实弹的乱兵冲突,人们明知这些可怜的女人们处境凄惨却无能为力,沉默的任罪恶横行。 一个士兵拎起酒壶捏着女人下颔强灌进去,直到对方呛咳的近乎昏厥才轰然大笑,撕开衣服放纵肆虐的□。酒馆里酒液横流,到处是女人的哭号,夹杂着喘息咒骂和殴打□,污秽混乱不堪,犹如人间地狱。 夜,比墨更黑,星星都隐入了云层,躲避凶残的野兽。 紧闭的木门传来叩响,最初淹没在尖叫和呻吟中,渐渐引起了注意,随着叩响越来越重,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盯住了木门。 诡异的寂静中,一个甜美的声音穿过门扉。“我妹妹在里面,请放她出来。” 静滞了片刻,酒馆爆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士兵吹起了粗俗的口哨。 “是个娘们,居然自己送上门。” “哪个是她妹妹?正好一起伺候。” “听声音说不定还是个美人。” “把她拖进来乐乐。” 肆无忌惮的□中几个士兵打开门,阶下站的果然是个女人。 长长的斗蓬覆住了眉眼,仅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颔,形状柔美的嘴唇,灯光下精致如细瓷。 士兵粗鲁的拖住她的手臂,一把拉进门,沉重的木门再度关上,酒馆里爆出了刺激的哗笑。 一个迫不及待的士兵扯下了她的斗蓬。 尽管低着头,出众的美丽依旧引起了狂热,士兵们鼓噪起来,扔下手上的女人赤身争夺。 “这美人是我的!” “我的,让我第一个!” “滚开,我军阶比你高!” …… 离得最近的几个士兵猴急的动手。 脏污的指尖还未碰到裙边,低垂的长睫忽然一掀,现出了一双凌厉的红眸。 酒馆 --> 艾利急得要疯了,奥薇只身一人去找乱兵带走的芙蕾娜,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无法想像妹妹会有怎样的遭遇,就算索伦公爵有令,一介弱女也不可能从乱兵手中救人,可奥薇竟然去了,他竟没能拦阻,这可怕的现实几乎令他崩溃。 艾利找了个略为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同样慌急的母亲,找了一匹马沿着奥薇的去向搜寻。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乱兵杀人不眨眼,假如奥薇真落在他们手上,除了搭上性命之外于事无补,可明知如此,他仍无法放弃。 那是他唯一的妹妹,温驯善良,被亲人视如珍宝的妹妹。 一路沿着痕迹追到小镇,艾利走进唯一还亮着灯火的旅店打听,几个镇民聚集在店内,低声诅咒天杀的乱兵,为无辜死去的酒馆主人叹息。 其中关于乱兵暴行的描述听得艾利心惊肉跳,脸色惨白,他不敢去想奥薇的处境,更无法忍受妹妹受到伤害,昏头昏脑冲出去却撞上停在旅店前的马车,骏马一声长嘶立起来,燥动了好一阵,被赶车人挥鞭强压下去。 劈头的斥骂声十分耳熟,艾利抬头一看,目瞪口呆。“拉斐尔?!” 廊下的灯光映出车驾上的人,赶车人穿着一身令平民避之唯恐不及的军装,带着被冲撞的怒气,正是卡兰城晶石厂里的朋友拉斐尔。 突然被叫出名字,拉斐尔呆了一呆,低头看下来,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艾利?” “是我!拉斐尔!”艾利激动万分,无暇去想拉斐尔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又何时当了军人,只感觉到神赐般的希望。“请帮帮我!帮帮奥薇!你喜欢她对吗!求你救救她!” 拉斐尔怀疑落入了陷阱,手按在衣内的枪上,态度冰冷而戒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在这?” “拉斐尔!”艾利紧紧抓住缰绳,语无伦次的乞求。“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帮我从卡兰监狱里逃出来,还借给我金币,我已经攒了不少,很快就能还给你,求你再帮我一次,奥薇!救救奥薇……”乖巧的妹妹还在危境之中,艾利急得哽咽落泪。“她很喜欢你,现在只有你能救她……” 拉斐尔脸色越来越难看,抬脚准备踹开纠缠不休的麻烦,可惜车内的人已经被惊动,车帘一掀,现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神色冰冷。 艾利被看了一眼,仿佛被凛冽的寒风侵袭,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扣住车辕的手。 年轻人对面还有一个人,生着一头漂亮的金发,英俊出众、矜贵优雅,看上去略为成熟,似乎稍稍随和,开口询问。“拉斐尔,这是谁?” 拉斐尔像被人强迫着生吞了一枚鸡蛋,僵硬而不自然。“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艾利发现车内的两人似乎身份更高。“我是拉斐尔在卡兰晶石厂里的朋友,求大人救救我妹妹。” 金发青年制止了拉斐尔辩解的话语,悠然询问。“拉斐尔曾经帮过你?” “对,他是个好人,我被人诬陷入狱,是他帮我们全家从卡兰城逃出来,否则我已经被砍掉双手了。”艾利充满感激的倾诉,却没发现拉斐尔嘴角抽搐,额头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金发青年意味深长的瞥了拉斐尔一眼,又问。“他还给过你金币?” “对,幸亏拉斐尔先生的慷慨,不然我们根本没有逃到伊顿的旅费,是他无私的给予了帮助,我一直在努力工作,以便重逢时能够偿还。” “以撒阁下,我没有——”拉斐尔忍无可忍的辩解。“我是说我根本没有——” “拉斐尔。”以撒声音很平,却带着不容辨驳的威严,拉斐尔立即闭上了嘴,脸色铁青。 另一名冷漠的沉默者静静旁观,眼中生出一抹淡嘲。 “那么——艾利?”以撒浅浅的笑,神态隐着一丝轻蔑。“拉斐尔还帮过你什么?他和令妹之间……” “他喜欢奥薇!她很漂亮、又聪明,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孩了,拉斐尔最清楚。”艾利按捺不住焦急,急匆匆的求助。“可她现在落到了乱兵手里,我……” “漂亮、聪明、可爱……”没有理会艾利的反复诉求,车内始终沉默的另一位冰冷的戏谑。“听起来真是个令人心动的女孩,是么以撒阁下?” “这不是真的!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发誓我没做过任何事,只偶然见过他妹妹一面!这个人已经疯了,一直在胡言乱语。”拉斐尔迸出的每一个字又重又快,牙齿间咯嘣轻响,仿佛想把艾利嚼碎了吞下去。 “只见过奥薇一面,怎么可能。”艾利终于觉察到拉斐尔奇怪的反应,却不懂问题出在哪。“奥薇去寻求你的帮助,你把金币给了她,又通过关系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们才能逃出来。” “想必拉斐尔先生在卡兰城过得很愉快。”冷漠的年轻人讥嘲。 以撒神色微沉,拉斐尔怒极又无法发作,失控的恶毒攻击。“你妹妹?谁会喜欢不祥的红眼睛,更别提帮助你这样的蠢货,说我给了她金……”提到金币,拉斐尔忽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极为怪异。“金币……金币是她偷的?进入我房间的人是她?” 年轻人眉梢一扬,“偷?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说什么,奥薇怎么可能偷东西!她说是你亲手给的,还说不用偿还,不过我会还的,只要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会还给你!”艾利本能的替妹妹辩白,对拉斐尔不友善的言语极其失望。 “以撒阁下,请听我解释!是她……她……”拉斐尔铁青着脸却无法说出猜测,那是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推理,只能反复申辩。“阁下,我以我的名誉和性命保证,此前呈报的一切都是事实,决没有任何私情!” 年轻人冷笑了一声。 这一显而易见的嘲讽令以撒不再微笑,眼神变得沉冷。“尽管不及林公爵严谨,但我也不致于重用一个公然说谎的下属,相信一定有什么原因。” “以撒阁下确是个仁慈的人。”年轻人不予置评,话语中讽刺的意味更浓。 艾利彻底被冷落,这些漠不关心的对话终于让他明白,指望对方慷慨救助纯属不切实际的幻想,绝望再度降临,他放弃了求援,独自寻找酒馆的方向。 以撒望着艾利孤零零的背影,目光一闪。“打个赌如何?去找那个关键的女孩,弄清谁在说谎。” 从一群乱兵手中解救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拉斐尔完全傻住了。“以撒阁下……” 意外的提议令年轻人一时沉默。 “请让我来,您可以在马车上等待。”以撒语气有一丝明显的揶揄,姿态宽容而大度。“毕竟阁下是我们重要的合作者,我不希望您有半点意外。” “谢谢,但这里是西尔,还轮不到利兹的贵族冒险。”明知相激,年轻人仍然漾起了锐气,清俊的眉宇锋芒毕露,先一步走下了马车。 “阁下!”拉斐尔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化成这样。“这太冒险了,一群乱兵等于失去理智的野兽。” “为了你的名誉和性命,我认为有详加探究的必要。”以撒瞥了下属一眼,轻描淡写。“何况正可以看看林氏的手段,假如连一小队溃兵都应付不了,这位新继任的公爵也没什么合作的价值。” “我发誓所说的句句真实。”拉斐尔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刚才让艾利听得太多了,虽然据我所知他仅是普通平民,可万一泄露了阁下的身份……” 以撒优雅的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关系,弄清楚之后杀掉就行了。” 酒馆紧闭,廊下挑着一盏孤零零的马灯,晕着一圈昏黄。 艾利捶着厚厚的门板,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以撒生出了疑惑,附近的居民不敢靠近不足为奇,但作为一个乱兵聚集的酒馆,显然过份安静了。 艾利却顾不了这些,他一心牵挂着奥薇,以超乎寻常的力气撞开了门,却因冲力过大而跌了一跤。 敞开的门内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以撒停住了,年轻人反而毫不畏惧的走了进去。 黑暗仿佛无形无质的胶粘在身上,沉闷的屋内散出浓重的血腥,静窒的空间像一个封闭的地狱,让人完全透不过气。 勇敢的闯入者刚一踏入,一道阴冷的风猝袭,被他机警的闪过。但无论怎么躲避,寒意始终如影随形,他能感觉到刀锋在眼前掠过,危险的袭杀步步紧追,如一个执意夺命的幽灵。 以撒觉出不对,低声吩咐了拉斐尔一句,拔枪跟了进去。 沉重的杀意压迫着感官,纯黑的空间诡异而凶险,刺鼻的腥气熏人欲呕,视觉完全失去了作用,几次交锋后,年轻人有一种荒谬的错觉,黑暗中的幽灵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能猜出下一步攻击的招式。 刀刃相击,撞出了一线星火。 殷红的双瞳仿佛割裂肌肤流下的鲜血,黑暗中一现即隐。 魔鬼般的幽灵显然更熟悉地形,他越来越居于劣势,冷汗一丝丝冒出来,宛如死神嘲弄的舔噬肌肤。 “奥薇!” 地上遍布障碍物,艾利对一切无知无觉,唯有无边的恐惧和忧急,他沾了一手血狼狈不堪的摸索,呼唤声几乎带上了啜泣。“奥薇你在哪?” 年轻人感觉出对手刹那间顿了一下。 一瞬很短,但已经足够。 他闪电般一刀掠出去,目标突然后退,刀锋落了空。 正要追击,他却被突如其来的光刺花了眼。 光驱散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被禁制的视觉终于复明。 拉斐尔一手执着马灯,一手握枪护卫在以撒身前,惊悚的望着屋内。 一屋刺目的腥红,血淋淋的尸体散落一地,尽是衣衫半褪的士兵和□的女人。有些女人看得出是被男人凌虐而死,士兵无一例外的死于外伤,扭曲的脸庞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怖,横流的鲜血足以把酒馆里外刷一遍。 交锋的两人分立两侧,俊秀的年轻人衣襟上有几道裂痕,胸膛正急剧的起伏。 “奥薇!”终于能看清事物艾利失声而叫,冲近张开双臂,抱住了另一侧的女孩。 那是一个立在尸体堆中的女孩。 衣裙沾满了血,脆弱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把短刀。 尖锐的刀锋微微下垂,一滴未凝固的血从刃上滑落,坠入了地面的血泊。 美丽的脸庞冰冷无情,鲜红的眼眸杀意犹存,犹如来自地狱的魔女,令见者不寒而栗。 艾利却只剩狂喜,他没看见周围的死尸,只顾紧紧把她拥在怀里,停不下安慰的话语。“奥薇!奥薇!我可怜的奥薇,你还好吗?那群混帐有没有伤害你?一定吓坏了……别怕,我来了……” 女孩没有反应,更没有回应兄长神经质的絮叨,那双红眸仍盯着前一刻还在交手的人,又掠过一旁的以撒和拉斐尔。 艾利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误以为妹妹还在恐惧。“那是拉斐尔,记得吗?他们是来救你的,没有危险了,我会保护你,你现在安全了。” 奥薇依然沉默,视线又回到对面的年轻人身上。 她认得这张脸,出自同一个家族、受过同样的训练、被予以同等的期许和命运。 此刻褪去青涩,从被抹去的时光中毫无预兆的出现。 取代那个叫林伊兰的人,成为蔷薇世家新一任继承者的——林晰。 试探 --> 安然无恙的寻回了妹妹,母亲也无大碍,艾利全然放松了心情,迅速遗忘了拉斐尔之前轻鄙的言辞,重新对一切充满了感激,他一边赶车一边耐心的回应问话。 “奥薇是我妹妹,当然是亲生的妹妹,她是家里的宝贝,我和她一起长大,没人比我更了解她。”拉斐尔有些问题很奇怪,但基于对方曾经的帮助,艾利依然坦诚回答。“我们祖辈都在边境,长期战争让日子很辛苦,或许是血脉的缘故,有时会生出红色眼睛的孩子,比如奥薇。这很正常,族内历代传说都有,这种遗传大概来自某一代先祖。” “你们一直在一起生活?她以前是什么样?”听出艾利刻意淡化红眸,拉斐尔心底冷笑。 “我父亲过世很早,母亲把我和奥薇带大,一直以织布维生。奥薇出生后几乎都是由我照料,她以前很胆小,其他孩子又爱欺负她,完全不敢单独出门,所以送她去治疗所的时候我和妈妈都担心极了。” “什么治疗所?”拉裴尔很怀疑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一个普通贫女彻底蜕变。 “你没听说过?军方在边境干过唯一的好事就是建立了治疗所,免费收诊无钱治病的孩子,超过十五岁的一律不要。奥薇当时才十三岁,发了一场高烧,家里太穷了,只好把她送到治疗所去试试。” “治疗所治好了她?” “病好了,但人却失踪了。”艾利挥了下马鞭驱开马身上的蚊蝇。“村里很多孩子送过去,有些治好了,有些冶不了被扔回来,我们等了很久都没有奥薇的消息,费尽心思用所有钱买通了一个守卫,得到的消息是奥薇被送到别处去了。我们不知道她被送到哪,也不明白原因,只能一个一个城市的找。幸亏她的眸色很特殊,用了几年终于在一个小城找到了,她的病完全好了,却什么也不记得。” “什么也不记得?”显然这件事很蹊跷。 “她不记得我和妈妈,不记得过去的一切,我们对她来说像是陌生人。我不清楚她为什么忘记,也不懂期间发生过什么,她长得很慢,竟然和送走时差不多……不,我不是说心理,我是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明,艾利纠结片刻后又放弃。“总之幸运的是又得回了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拉斐尔很难想像艾利会迟钝到这种程度。“她就没什么变化?” “变化?当然有,毕竟她独自漂泊了好几年,这有什么奇怪?她还是奥薇,温柔善良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成熟懂事了。” “后来她有没有和人打过架?” “怎么可能,奥薇胆子很小,最怕冲突和争斗,许多人对她的眼睛持有偏见,每次碰到有敌意的家伙,她总是忍耐退让。”艾利无比庆幸,又忍不住忧心的叹息。“幸亏神灵庇佑,她去的时候酒馆那些人已经死了,不曾受到伤害。只是那场面太可怕了,我担心她会受到刺激,你不知道刚找回奥薇时她常做恶梦,近期才稍好一点,万一留下阴影就糟了。” 听艾利述说着妹妹的胆小,想起酒馆内死相凄惨的尸体,拉斐尔忍不住翻白眼。“你们准备去哪?” “这个还没决定,奥薇说我的通缉告示还没撤消,必须避开哨卡,不少道路无法通行。”艾利消沉了一下,天性的乐观让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或许找个小镇?反正不管哪都比监牢好,拉斐尔,真的很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