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他们之间的对话多了一些。菲戈详细的描述如何避免冻伤,如何在恶劣天气保持体温,告诉她各种在温暖的帝都不需要了解的常识。林伊兰知道自己很幸运,假如没有遇见他,她可能会严重冻伤甚至失去脚趾,庆幸之余她又忍不住暗嘲,秦夫人只需姓林,未必需要脚趾。 或许是看出她在走神,菲戈忽然吻过来,许久才放开。 “你的身体很美。”微沉的声音低而动听。 “嗯?”她犹在昏沉,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该有任何损伤。” 半晌才反应过来,林伊兰扯出笑容。“谢谢你的赞美。” 菲戈抿起了唇,看上去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冬日的夜晚蜷在床上看书是一种享受,翻了半天书,林伊兰打破了沉寂。 “菲戈。” 他停下阅读望过来。 “你杀过人。” “嗯。” “为什么?” “生存。”他的回答很简洁。 “为什么在军械库前没杀我。” 菲戈沉默了一会。“你不会说出去。” 猜得很对,就算说出事实谁会相信?林伊兰又笑了。 一只温热的手盖上眼睫。“别这样笑。” 手很暖,覆在眼上遮没了光线,她突然觉得格外疲倦。 “菲戈,你会不会为了利益而杀人?” “得看怎样的利益,杀的人又是谁。”冷静清晰的语调始终如一。 “如果对方是女人?” 他没有回答。 “或是孩子?刚满月的婴儿?” “不会。” “不用你亲自动手。”榛绿色的眸子凝望着他,手按在他的心口,仿佛在询问灵魂深处。“只须默许,你的手甚至不必沾上血。” “不会。” “即使代价是受人鄙视?” “谁会鄙视。” 林伊兰支着头呆了一会。 “数年前,帝国有几个村落发生了叛乱,属地的贵族受到冲击,甚至连城堡都被烧了,报告中事态非常严重,我所在的分部接到命令去平息。” 菲戈一言不发的静听。 “到了那里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糟,失火的仅是马厩和储物仓,所谓的攻击只是几天的围困,起因是贵族收回原本租赁给农民的土地,改为养羊,世代耕种的贫民失去了唯一的生计,不愿迁走的人甚至被火烧房屋趋赶,有些人就这样被烧死了,可总督一个字也没提。” 林伊兰艰涩的语气隐着伤感。“军部的命令是根除所有叛乱者,连同家人一并处以重罪。士兵们都很兴奋,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放任抢掠,而且风险不高,很容易获得褒奖,结果可想而知。很多无辜的人被杀了,其中包括女人和孩子,我不希望属下的士兵肆意抢夺杀人,但节制的指令让他们心生怨恨,部队长期欠饷,这是底层士兵发财的唯一机会。同时我也让上级十分不悦,因为毫无战果可供呈报……” 林伊兰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正确,也不明白现实为何如此扭曲,也许错的人是我,但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菲戈,换成你会怎么做?” 菲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笑容锋利而无情。“如果是我,我会告诉士兵,真正的财富并不在贫穷的农民身上,城堡里有更好的目标。” 林伊兰怔怔的望了一会,渐渐生出了笑,神色复杂。“你果然是个危险的家伙,非常的……”没说下去,她话语一转。“不过也许你是对的,这个世界更适合你这样的人生存,我只是失败者。” “你不是。” “不管从哪种角度而言,我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她合上书不再继续,放平枕头蜷进了被褥。 菲戈并不打算结束。“你知道怎样才能成功,为什么不按最有利的方法做?” 隔了许久她才回答。“我不想变成我厌憎的那种人,比做一个失败者更糟。” “那么你最好试着离开,对你而言军队是最糟糕的地方。” 她轻笑了一声。“上天很少会仁慈的给予选择的自由。” “换成某个人,他大概会说……”菲戈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微柔。“既然现实已经无可回避,不如尽力掌控权力,而后修改规则。” 林伊兰静默了一瞬。“很棒,可我做不到,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已不再是我。” “你的决定是坚守内心,但处于这个位置上并不是件好事。”菲戈凝视着她的侧脸,挑明了警告。“伊兰,这个帝国烂透了,军队也是,假如你拒绝规则又无法抽身,最终可能反而被它所毁灭。” 林伊兰合上了双眼。“我知道,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会接受。” 静谧半晌,菲戈没有再说,抬手拧熄了油灯。 返回驻地的前一天,菲戈带她离开旧屋,走了一段长路。 渐渐远离城市,接近森林里的矿区,路径崎岖而狭窄,被雪掩得难以行走,脚下时常打滑,他不时回头提醒。 路越来越偏,几乎已无人迹,唯有松鼠从雪上跳过的爪印,冬日的森林荒凉而冷寂,耳畔只有脚步踩过雪地的沙响,走到背心汗湿,终于看见一座被积雪半掩的弃矿,菲戈领着她走了进去。 深深的矿洞一片漆黑,菲戈摸出一枚照亮的晶石,微弱的冷光映出幽暗漫长的矿道,延伸至莫测的远方,对黑暗和无知事物的恐惧令她心底发慌。 “这是什么地方?” 被惊动的老鼠从身边蹿过,林伊兰强忍住不适。 “很久以前废弃的矿坑。”菲戈的声音似乎在笑。“别怕,这里没有鬼。” 旧矿闹鬼是儿童故事中常有的成分,每个人在童年都听过类似的传说。她听出取笑没有再问,跟着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岔道,黑暗和迷宫般复杂的路径让她完全迷失了方向,或许是深入地下,空气不复冰冷,渐渐有了热意。 菲戈突然收起了照明晶石,视野一瞬间陷入了纯黑,她险些脱口,却发现脚下的路平滑起来。被他牵着走了几步,眼前似乎生出微光,幽幽绿光犹如愈来愈亮的晨星,她的好奇心渐趋强烈,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刹那屏住了呼吸。 无以名状的瑰丽充盈着视野,各种各样的光闪现,宛如幻想中的梦境,漆黑中突然闪现的美景让人目瞪口呆。 矿道的尽头是个宽大的洞穴,洞中有无数天然的绿晶石,中间低洼,形成了一个清澈的湖泊,洞穴的顶部有一道狭长的裂口,垂落的天光投在湖上,随水荡漾,又被湖底的晶石反射,整个洞穴幽亮明丽,迷离璀灿,神秘而奇特。 天顶的裂缝处不断有水滴落,泛起层层涟漪,湖水犹如整块流动的碧晶,光影明灭变幻,慑人心神。大块晶石构成了高低不平的地面,菲戈引着她走近湖边,掬起了一捧水,奇异的温热使人难以置信。 “地下涌出的热泉,湖水长年如此。”菲戈解释,打量着四周。“我是从裂口透出的雾气发现了这个地方,大概是古代的废墟。这种绿晶石用处不大,可能开采后发现毫无价值便废弃了。” 如此惊心动魄的美,却被视为一无可取,林伊兰望着掌中的水迹发呆。忽然一声哗响,清亮的湖水飞溅,身边已空无一人,只余衣物弃在岸边。 湖水静静摇曳,无声无息的吞没了矫健的身影,过了片刻,她开始心慌。 “菲戈!”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破碎的晶石在湖边浅滩闪烁,湖底却是沉沉的深碧。 林伊兰脱下大衣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愈加慌乱而不知所措。“菲戈!回答我!” 嗓子因紧张而发干,在她几乎想跳下去寻找时,湖中心泛起一抹黑影,游得很快,哗的一声破出水面。 “菲戈!”林伊兰立时松了口气,俯下身半跪在湖边呼唤。 甩了下发上的水,菲戈游近来,在她的手心放了件东西。 一枚冰棱状的晶石,锋利的边缘已被湖水打磨平滑,毫无暇眦的碧色犹如一滴美丽的泪。在她打量的时候,他自衣物中翻出短刀,从大衣内里割下一点牛皮,又接过晶石拔弄了一会,最后绕过她的颈项打了个结。 黑色的牛皮细绳缠绕着绿莹莹的晶石,垂落在柔软的胸间,菲戈拔开衣服吻了一下。“很美,和你的眼睛一样。” 林伊兰低头轻抚项链,情不自禁的微笑。“谢谢。” 湖中明灭的光芒映着结实挺拔的身体,匀称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清澈的湖水毫无遮挡,她这才发现他全身□,不由自主的别开了头。 “你也下来试试。”菲戈扭过她的颔,“水温很好,一点也不冷。” “我……”林伊兰微微红了脸。“不会游泳。” “我教你,这里不会有人来。” 他劝了两句,见她实在羞涩也就放弃,自顾自的划开,享受着温热的湖水,不时扎下水底深潜。 林伊兰在岸上看了半晌,又望了下四周,一咬牙解开衣扣,像他一样脱去衣物,试探着走进了湖中, 温暖的湖水浸没了身体,脚趾踩到湖中细小的晶石,痒痒的异常舒服,林伊兰仰望着洞顶的一线天光,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一疏神踩了个空,她直直的沉了下去,水漫过了双眼,湖水浮起的短发飘过眼际,又幻成一片朦胧的绿光。恐慌中一双手揽上来,将她带出水面游向浅滩。 空荡的洞穴只有猛烈的呛咳声,她的鼻腔一片酸涩,半晌才稍稍平息。“水比我想像中的深。” 菲戈没有回答。 淡淡的光映着湖水,笼罩着两个人。 水珠从身上滚落,一滴滴滑入湖中,榛绿色的眸子带着湿漉漉的水气,白皙莹润的胴体仿佛感到冷,在强健的臂弯中轻颤。 粗糙的掌心贴着肌肤,沿着诱人的曲线移动。 湖水轻漾,无法缓解热意的攀升。菲戈将她放在晶粉积成的浅滩,俯首一路吻下去,她无处退避,只能抓住宽阔的肩。 “……菲戈……”空虚的渴望烧灼不安。 “……嗯……” 随着回答,他深深埋进了柔软的身体,强烈的刺激让两人同时呻吟。 清透的湖水一波波荡开,迥异于初夜的温柔,他狂野的索取欢乐,极至的放纵几乎让她难以承受。模糊而粗重的喘息在洞中回响,重叠的身影投在石壁上,犹如亘古以来的男女,在欲望交错中征服。 躺在摊开的衣物上,林伊兰微微瑟缩了一下。 菲戈敏感的觉察,拖过一旁的大衣盖住她。肌肤已经干了,他仍然拥着她,在湖水散出的热力下倒也不觉得冷。 “等热气弄干头发再出去,外面温度太低,你会受不了。”他从衣袋中翻出一片晒干的叶子递至她唇畔。“吃下去。” 林伊兰依言咬进齿间,入口略带酸涩。“这是什么?” “这种药草能避免怀孕。” 她噎了一下。“你想得很周到,但……” 菲戈知道她想问什么。“那次你也服过,在汤里,我不会让你因此而有麻烦。” “你对女人都这么体贴?”林伊兰不知该说什么,轻笑了一声。“谢谢。” 菲戈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 “你记得到我屋子的路,对吧。”修长的指尖拨弄着她心口的晶石。“如果以后想来找我,就在进贫民区前把这个放在衣服外面。” 林伊兰惊讶得许久说不出话。“你不怕?” 线条分明的唇边露出笑意,融化了冷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舞会 --> 理智一再警告,身体却无法控制的沦落。 林伊兰再也没回过帝都,军中休假全留在了休瓦,短暂的温暖让人恋栈,哪怕只是欲望的交缠。 菲戈打开她的身体,一点点教会她所有,用各种姿势纵情欢乐,点燃每一次令人颤栗的激情。他十分敏锐,总能察觉她最细微的需求,比她更了解自己,在这样的男人身上,她学到的远不止欢爱。 叩门时他常在,偶尔不在也会很快出现,一次在门外等的时间稍长,菲戈开始教她开锁的技巧,弄来各式各样的锁示范练习,虽然未必用得上,她仍学得很仔细,只觉又多了些新的意趣。 漫长的冬季过得比想像中快,分区被盗审查宣告结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日子回复了原状,身边的各色目光从未停止猜议,林伊兰的心情却不复往日的抑郁,仿佛许多事已无足轻重。 似乎有什么改变,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在想什么?” “没。”林伊兰正在研究他的短刀,指尖掠过菲薄的锋刃。 刀泛着金属的冷光,刀身极沉,比普通的短刀略窄,线条犀利而优美,又予人冰冷的距离感,一如它的主人。 菲戈没有追问。“这种刀对你来说重了一点,有机会替你找把轻的。” 从不多问,这是俩人之间的默契,一向有共识的不予打破。 “不用,我只瞧瞧,它很漂亮。” 菲戈望了望窗外渐沉的暮色,突然开口。“有没有兴趣跳舞?” 林伊兰惊讶的抬眼。 “贫民区的地下舞会,想不想看看?” “我的身份……” “不会有人知道。”他截断她的疑虑。 “你确定?” “嗯。” 林伊兰直觉性看了下衣服。“我没有裙子。” “不需要。”菲戈打量了一下。“这样很好。” 熊熊的火焰在巨大的铁桶中跳跃,一长排犹如火龙摆开,让室内的温度犹如初夏,迥异于室外滴水成冰的严寒。 这是一个极大的地下建筑,被土掩了一半,外表只见倾颓,内里却别有天地。偌大的空间全靠铁桶中的火焰照亮,时明时暗,人影幢幢,气氛十分热烈。所谓的乐队只是几把残旧的小提琴及一架断了腿又修补过的钢琴,不过谁也不在意,数不清有多少人挤在场中,兴致高昂的随着音乐跳舞。 女人们穿着长裙,露出白皙的肩膀和锁骨,甚至有些故意袒露出半边胸脯,吸引更多视线流连。或许仅有林伊兰是例外,军事学院养成的着衣习惯在此时显得格格不入,招来了无数的目光。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的菲戈,沿途一直招呼不断,似乎每个人都认识他。 “不用紧张,他们只是好奇。”菲戈轻松自如的带着她穿过舞场,在人稍少的暗处驻足。“你等一下,我去弄点喝的。” 纷杂的眼光令人不安,身边不时传来暧昧的口哨,幸好昏暗的光线带来了一定遮蔽,林伊兰抑住情绪浏览,尽量不去想身份暴露的后果。 “嗨!美人。”一个影子晃近,戏谑的招呼。“我认得你。” 林伊兰有一刻的屏吸。“你是……潘?”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少年绽出笑脸,跳上旁边的石阶。“没想到菲戈真把你弄到手了,我还以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过于直露的言语令人窘迫,林伊兰没出声。 “放心,我不会说的,菲戈警告过。”少年两根食指比在唇上,做了个鬼脸。“肖恩和黛碧也不会说,我们有规矩。” 顺着潘身后望去,曾被她两度打昏的肖恩在远处阴郁的盯着她,黛碧穿着一件稍稍嫌大的裙子,领口拉得很低,站在一旁眼神轻蔑。 “你真漂亮,虽然穿得像个男人,也没化妆。”潘打量着她的衬衣,肆无忌惮的评论。“我能摸一下你的腰?” “不行。”回答潘的是去而复返的菲戈,拎着两杯酒,毫不客气的踢开少年。“把你的心思转到别处去。” 潘抗议的挥了挥拳头,不甘心的跳回了小伙伴身边。 “这里只有这个,将就一下。” 林伊兰稍稍放松了一点,接过菲戈递来的酒杯,抿了一口,味道有点怪,但不难喝。四周的眼睛让她紧张,酒带来了些许镇定,只是效力比预料中重得多,当她觉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菲戈发现她的杯子空了,仔细瞧了瞧她的眼神,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一把将她拉进了舞场。她的神志变得模糊,音乐声忽高忽低,周围的景物仿佛在晃动,一切都消失了,视线中唯有菲戈的脸,唇角噙着柔软的笑,深遂的眼中仿佛有光芒跃动。 她一时心神恍惚,环住了他的颈,菲戈收拢手臂,让彼此的身体贴合得更紧。轰闹的人声不复存在,他带着她随音乐缓慢摇晃,强烈的男性气息笼罩着每一根神经,令人悸动而温暖。 不知跳了多久,她醉得无法再继续,菲戈将她扶到场外,没多久又被人叫走,吩咐潘在一旁照看。少年变化多端的脸在眼前晃了许久,最后又换成了菲戈,没表情的面孔变得有些陌生,替她穿上外套,半扶半抱的回到了旧屋。 迷朦中她有短暂的清醒,壁炉的火在安静的燃烧,菲戈却不知去向,缺了一个人的房间寂静得过份,没来得及细想,她又睡着了,错乱的梦境让她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有浓重的烟味,林伊兰惊醒过来,发现菲戈坐在床边,他凝视着她,深暗的眼眸复杂得看不清,地上落满了烟头。 对视良久,林伊兰莫名的不安,刚想开口菲戈忽然吻下来。 他的唇带着浓强烈的烟味,苦涩而激烈的吻仿佛在发泄什么,甚至弄疼了她,林伊兰疑惑的想问,却被他紧紧按在怀里,疲倦让她很快又睡去。 晨曦的光映上了窗台,林伊兰习惯性的在天亮时醒来,按了下宿醉后发痛的头,她掀开被子披衣起床,轻手轻脚的洗漱整洁,扣上了大衣。 菲戈仍在沉睡,林伊兰在床边端详了一刻,合上门悄然离去,如每一次清晨的归队。 现实 --> 帝国军队对血统门阀极其讲究,平民出身晋升极难,大多数士官前途无望,心思尽用在敛财和赌博上,像钟斯一类虽有不满却依然尽职的寥寥无已;而如秦洛一般贵族出身的军官,则利用背景人脉及灵活的头脑,用尽手段爬升。 林伊兰不曾坚拒秦洛的追求,但也不热情回应,数次邀约中偶尔回应一次,谈些散漫的话题。秦洛并未显露急于求成的迫切,也没有在她面前展现花花公子的手段,秉持分寸耐心有礼,反而更难应对。或许事务繁忙,秦洛近一段时间没有现身,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休息区的一角,林伊兰在热咖啡的香氛中给玛亚嬷嬷写信。 要将军营生活描述得轻松愉快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尽量编得可信,想像嬷嬷戴老花镜看信的样子便忍不住微笑。 “长官在回复情书?”安姬见她心情不错,凑趣谈笑。 林伊兰莞尔,“不,是家信。” “真羡慕长官和家人感情这么好。”勾起心事,安姬脸上浮出一丝伤感。“我哥哥说不定还希望我战死好领取抚恤金。” 林伊兰温言抚慰。“以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家,拥有更亲的家人。” “谢谢长官,可我知道退伍后的女兵大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安姬在现实中见得太多,早已对未来心灰意冷。“她们或者去做街边流莺,或者嫁一个暴燥的丈夫,生下的孩子只能喝稀薄的汤,为抢一块黑面包打破头。像我母亲还要不停的替人洗衣,冬天全靠烈酒御寒,在水里泡烂了手……” 安姬的鼻尖红了,“我将来也一样。” 林伊兰揽住了女兵单薄的肩,心口像被堵住般窒闷。“不,安姬,你不会这样。” 安姬抽了下鼻子,勉强挤出笑脸。“对不起,影响了长官的心情,请继续写信吧,我只是想说长官刚才的笑容很美,看的人都会觉得幸福。” 女兵带着凄惶和伤感仓促的跑开,林伊兰望着瘦弱的背影,对着信纸呆了半晌,再写不出一个字。 没有阳光的街道阴冷潮湿,街边的流莺对所有路过的男人抛媚眼,十三四岁的雏妓抹着劣质的胭脂,瘦削的伙计在店铺门口招揽生意,脸上带着疲倦的青黄,林伊兰停下来买了一瓶酒,沿着街后的小巷走进了贫民区。 三三两两的闲汉追随着打量,戏弄的口哨不断,走过的时候总会听到一两句暧昧的亵语,但并没有接近的意图。走近熟悉的屋子,野鸭在篱边翻找着食物碎屑,见到她一摇一摆的迎上来,林伊兰不自觉的抿唇,心底有一丝欢悦。 门仅是虚掩,她随手将酒放在矮柜上,进里间正要呼唤,唇突然僵住了,身体一瞬间冰冷。 菲戈确实在,但屋里并不是仅有他一人,还有一个年轻妖媚的女人,半褪衣裙露出白嫩丰满的胸脯,紧紧攀在他身上,水藻般的长发披散,脸颊泛着动情的红晕,溢出撩人的呻吟。 菲戈吻着女人的颈,熟练的挑弄抚摸,和与她欢好时并没什么两样。 林伊兰僵了一刹,转身走出,在檐下微微顿了一刻。 戴着漆皮手套的指轻抵渗汗的额,或许是日色过于明亮,竟有片刻的眩晕。耳畔有什么在叫,野鸭在脚边挥动着翅膀,她俯身抱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过了一刻,院外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口哨,屋里缠绵的人忽然停下来,菲戈推开了怀中的女人。“够了。” “为什么要停,菲戈,你知道我喜欢和你做。”女人翘了下红唇,抓起他的手放在傲人的胸部。“我会给你无上的享受,比那女人好一百倍。” 菲戈没表情的抽回手。“乔芙,我们说好只是演戏。” “为什么不真试一次?反正那女人走了,你也不想再和她纠缠。用这种办法,我得说你很坏,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无视衣裙凌乱,乔芙懒懒的倚在床头,诱人的胴体一览无余,轻佻的话语似嫉妒又似戏谑。“不过像你这样的男人,总是让女人又恨又爱,或许她还会回来找你。” 菲戈对乔芙的猜测不予回应。“你走吧。” 乔芙没趣的撇了撇嘴,拉起裙子离开,在门边又回首飞了个吻。“如果改变主意就来找我,随时欢迎。” 门一晃又合上,乔芙走了,野鸭的声音也没了,屋子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菲戈静默了一阵,穿上外套走出,到门口忽然又折回,盯住了矮柜上的红酒,细长的酒瓶泛着幽光,上面贴着素雅的标签,写着产地和年份。他知道那是伊兰出生的那一年,那么今天也许是…… 菲戈闭上眼,许久才睁开,将唇贴上了冰凉的瓶身,仿佛亲吻着某双温热的唇。 风中不再有刺骨的寒意,酷厉的冬天已近尾声,公园湖面的冰层融化无踪,树木的枝头也萌出了绿芽。 林伊兰在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脚边的野鸭不耐烦的踱步。 她终于回神,突然提起翅膀用力抛出,惊恐的嘎叫中野鸭飞速下坠,终于展开双翅飞起来,在遥远的湖面落下。轻柔的水面唤起了记忆,它开始划水,再度熟悉野外的生活。 纤细的手扯下颈上的项链,剔透的绿晶石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了湖心,激起几丝涟漪后消弥无痕,一切又回复了寂静。 踏进房间,安姬愣了一下。 房里没有开灯,暗得辨不出轮廓,军营夜灯的光投在窗上,映出了一个斜坐在窗台上的人。美好的身形像一枚黑色的剪影,挟着烟的指一动不动,烟灰积了很长,星火黯得几乎看不见。 “安姬?”影子转过头询问。 安姬心一跳,立即敬礼。“对不起长官,我来送轮值表。” “放在那里吧。”微光勾出了侧脸,轻柔的声音依然动听,“对了安姬,能替我去买包烟?随便什么牌子。” 接过钱币,安姬小跑到军营中的售卖处挑了一包烟,回去交到对方手上时嗫嚅着提醒。“长官,这个对身体不好,最好少抽一点。” 黑暗中的人似乎笑了。“没关系,谢谢,安姬。” 没什么再能说的,安姬合上门退了出来。今天的长官似乎很不一样,那样美的人,却让人觉得非常的……寂寞。 “参见将军。”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人。笔挺的军装,闪亮的金扣,林毅臣公爵仍是一丝不苟的仪表,挑剔冰冷的态度,依旧是从繁琐的公务中拔出十分钟。“听说你对秦洛很冷淡,为什么。” 林伊兰犹豫了一下。“我不认为有必要过于接近。” “他有什么地方令你不满?” “没有。” “那很好,多了解他,三个月后举行订婚仪式。”公爵的命令一贯简单直接。“你该早日习惯你的丈夫。” 林伊兰沉寂了一刻。“婚后我可否申请退役。” “不可能。”冷淡的话语极其不悦,一言否决。“林家没有退出军队的人。” “让下士做秦夫人恐怕是个笑柄。” “婚礼前我会将你复职。” “做以前的文职?” “暂时让你成为营级指挥,必须掌控一定军权,这样对秦洛未来的提升更有帮助。”林公爵语气讥讽。“他要的不是一只花瓶。” “如果我缺乏这样的能力。” 空气僵冷了一瞬。 “就算你无能到极点,也必须替他占住关键的职位。”林公爵抬起眼盯着她,冰冷的态度毫无转圜的余地。“你已经让你的父亲彻底失望,至少该让你的丈夫稍觉安慰。” “是,将军。”长久的沉寂过后,林伊兰戴上军帽,结束了对话。 结束一天的训练,解散了士兵,林伊兰顿了顿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 刚吸了一口,抬眼看见钟斯。“长官。” 钟斯挥手止住了敬礼,站在一旁看其他连队收操。“什么时候学会抽烟。” 林伊兰略微一愣。“近一阵。” “也喝酒?” “那倒没有。”见钟斯示意不必掐灭烟蒂,又不似质询,林伊兰些微不解。 “最近是家中有事还是队里有问题?” “没有,一切正常。”林伊兰警觉的回问。“是否我哪里失职,让长官觉得不当?” “公事上没有问题,你精神很差。” 林伊兰放下了心神。“可能近期有点失眠。” “去找过军医?” “谢谢长官,没这个必要,过一阵会恢复。” 钟斯皱起眉,林伊兰不经意瞥见,一时失笑。“只是一点倦怠,抱歉,让长官挂虑是我的失职。” 钟斯换了个话题,“听说秦上校在追求你。” 林伊兰一笑,没有回答。 “他很有眼光。”钟斯低哼一声,盯住从远方走近的身影。“但别太顺着他,除非肯定他会娶你,那个风流的家伙名声可不怎么好。” 林伊兰收起笑,认真的致谢。“谢谢长官,能成为您的下属是我的荣幸。” 尽管钟斯态度粗鲁又爱骂人,却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比许多言辞虚矫的贵族更坦率,凶恶得让人温暖。 钟斯显然不喜欢秦洛,遥遥依例行礼后大步走开,没有敷衍的兴致,秦洛望着中尉的背影若有所思。“钟斯中尉似乎对我有些看法。” “怎么会,中尉近期很忙,秦上校最近不也是?”林伊兰轻描淡写的带过。 “伊兰在责怪我最近的疏忽?如果是我可要惊喜了。”秦洛微笑,风度翩翩的邀请。“我在城中找到一家店,擅长地道的咖啡,西点的味道可比帝都,不知是否有幸能请伊兰一同品尝。” 绿眸隐去了情绪,林伊兰淡笑。“多谢秦上校,可最近训练较多,我有点疲惫。” 又一次礼貌的婉拒,秦洛还未来得及表露失望,柔和的话音再度响起,“但假如是在营地休息区坐坐,我乐意奉陪。” “是我考虑不周,营区确实更合适。”意外的首肯令秦洛惊喜,立即展现绝佳的风度,陪着佳人走向休息区。 戒慎 --> 除了晶矿,休瓦还拥有茂密的自然森林。 每到春天,雪水化成了山瀑奔流,水雾森森,林间百花盛放,鸟兽成群,以优美的风景闻名于帝国。早年有许多贵族在休瓦建有别墅,繁荣一时,其后随着越来越恶劣的治安,逐渐被遗忘废弃。一栋栋精美的别墅空荡无人,天鹅绒帷幔落满灰尘,华丽的雕塑与鸟雀为伍。 西尔历1885年春季的一天,皇帝陛下心血来潮,将皇家春季狩猎会指定在休瓦举行,整个城市空前忙碌起来。 帝都来的管家招募了大量雇工,装饰花园、清洗地毯、翻晒绒被、擦净银器,试图在最短时间内将久闭的别墅整饰一新。当走廊的扶梯漆光锃亮,芬芳的鲜花驱走浊气,厨房飘出熏肠和火腿的肉香,阳光所到之处一尘不染,狩猎会终于来临。 春狩盛宴是上流社会的头等大事,无数名流淑媛陆续抵达,休瓦大小别墅人满为患,紧张的仆役在走道上飞速穿梭,响应每一个命令,侍女打开厚重的衣箱,熨平从帝都带来的每一件华服。 但最忙碌的绝不是受人驱使的仆役。 休瓦警备队倾注全力抓捕可疑人物,城内监狱塞满了流浪汉及小偷乞丐,法官宣判的过程简化到极至,处刑台天天有尸体被卸下拖走。繁忙的工作极富成效,司法大臣对快速判决及惊人的案件数量公开嘉许,盛赞休瓦法官勤恳优良的品性,对法官维护法纪的坚决果敢极为欣赏。 休瓦本地贵族难得有亲近皇室的机会,如此多的达官显贵亲临,无不视为结交权贵的最佳机会。为了保障皇室及贵族的绝对安全,休瓦各界压力空前,基地承担了主要防卫工作,巡逻的士兵大为增加。 在此同时,林伊兰接到了一项特殊的命令。为了数月后的订婚消息发布,她必须以公爵千金的身份在皇家狩猎会的开场宴会上正式露面。 林伊兰的生活一直被军队与训练划分,除了必要的应酬场合,鲜少参与上流社会交际,这次却无法回避的随同父亲一道列席,光想像她已经胃部不适。 踏入林家在休瓦的别墅,管家带领成列的侍女家仆俯首鞠躬,林伊兰的目光掠过寝房内成箱打开的礼服珠宝,造型古典的梳妆台及粉盒,悬在架上缀有精细花边的紧身束腰,胃真的开始痛起来。 任凭侍女妆扮,林伊兰诧异的问。“玛亚嬷嬷为什么没来?” 身后的侍女将假发以珍珠发针固定,又以发梳细致的修整,形成柔美自然的长卷发,恭谨的回答。“嬷嬷想来,但近期有些发烧,受不了马车颠簸。” 林伊兰突然抬头,险些被发针戳中,不顾扯痛追问。“嬷嬷怎样了?有没有请医生。” 侍女吓了一跳,赶紧挑松发结,“嬷嬷说医生都是些笨头笨脑的蠢材,除了放血什么也不会,她自己熬点汤药就好。” 玛亚嬷嬷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林伊兰心底清楚,更添了一份忧虑。“现在有没有人照顾。” “宅内留有侍女专门照看,听说比前几天稍好。” 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帝都,嬷嬷怕她牵挂,信里也不提半分,竟连生病都一无所知。侍女软言劝慰了半晌,林伊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悔恨和歉疚溢满了心房。 扑上香粉,戴上配衬的珠宝,林伊兰站起身,厚重的宫廷华裙悉索拂动,落地长镜里出现了一个盛装的女人。 束腰扣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也塑造出柔弱纤细的体态。 衬饰着假发挽起了帝都最风行的发髻,薄薄的脂粉让肌肤莹白柔润,突出了深浓的长睫。宝蓝色的曳地礼服高贵典雅,沉甸甸的铂金链压在锁骨,中间镶有一块玫瑰式切割的巨型方钻,繁复的设计极尽奢华,出自皇室御用工匠之手,为先代公爵夫人特别订制。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头颈和身体的沉重。 林伊兰望着镜中的自己,束缚在一堆华贵的衣饰之中,像一个陌生人。 在门廊处待了一刻,内厅响起了脚步。 林公爵穿着笔挺的军式礼服,授带鲜艳,胸口一排闪亮的勋章,见到她脚步稍顿,打量了一下没说什么,径自向门外的等候的马车走去。 行过身畔林伊兰才发现父亲身后还有人,正装的少年有一种昂扬的英气,对她点点头。 “伊兰表姐。” 明明戴了蕾丝长手套,她依然觉得指尖有点冷。“林晰?何时到的休瓦。” “前天叔父派人接我过来。”林晰望着她,很快又别开视线。“听说伊兰表姐快订婚了,恭喜你。” 林伊兰极淡的笑,半晌,伸手替少年正了正襟上的胸针。金色的胸针衬着饰带,刻纹是林家的家徽,“谢谢,该是我恭喜你。” 林晰似乎想退开,不知为何又没有动,低头看她整理,“我不明白伊兰表姐的意思,叔父他……”疑惑的声音突的停住,少年盯着她,刹时想到了什么,忽然呆住了。 林伊兰不再停留,转身离开,只余一个窈窕的背影和轻柔的提醒。 “走吧,宴会的时间到了。” 马车里沉寂无声,窗外掠过层层树影,休瓦的天气似乎总是一片阴沉。 单调的车声中林晰突然开口。“请问叔父,这次让我来休瓦是为……” “作为林家未来的继承者,必须让社交界有一定印象。”林公爵淡道。 “我以为……这次是将伊兰表姐介绍给社交界,而不是……” 林公爵略感意外的扫了他一眼,“可以一并解决,我不希望浪费太多时间。” “或许不太合适,毕竟是伊兰表姐初次露面,这样做……”林晰的脸有些发白,在林公爵僵冷不悦的神情下坚持把话说完,需要相当的勇气。 “林晰。”柔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林伊兰侧过头打断了少年。“一会可以扶我下车?这裙子不太方便。” “是,伊兰表姐。”冷场了一刻,林晰的声音低下来,“乐意效劳。” 马车在休瓦市政厅前停下,迎上来的是等候已久的秦洛。 帝都最流行的礼服上别着丝巾,领结打得十分完美,秦洛显得英挺而倜傥。他礼貌的问候了林公爵,又扶着林伊兰走下马车,毫不掩饰惊艳。 “真美,伊兰今晚将令所有名媛黯然失色。” “谢谢。”林伊兰收回手,长长的睫毛覆住了榛绿色的眼眸,也覆住了冰冷的疏离。秦洛注定要失望了,今天林公爵的目的比他所预想的更为复杂。 在引领女儿踏入社交界的同时宣布林晰为家族继承人,无异于昭示公爵千金不受喜爱,更不足以在林家形成影响。即使联姻,秦洛也不可能从林家获取全力支持,这种变相的宣告,上流社会谁都能看懂。 父亲无疑是欣赏秦洛的,却又对他的野心抱有一定疑忌。 究竟是良骏还是野狼,该扶助或是箝制,唯有以时间来分辨。这样的妻子做来相当有趣,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殷勤爱语化成无尽的怨憎,彼此相视如仇敌。 冲突 --> 林伊兰从侍者的托盘上拈过一杯红酒,慢条斯理的品饮。 阳台上的空气略为寒凉,缺了披肩笼罩的肩臂有点冷。这里很安静,能隔去嗡嗡的低议与闪烁的目光,甫一露面即被宣告失去继承资格的公爵小姐是个极具吸引力的话题,可以料想未来的数月都不会平息。幸好休瓦基地的高级将领承担防卫重任无法与宴,否则明日起她恐怕得休长假。 林晰随在林公爵身边熟悉各路显贵,尽职的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秦洛不知去向,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抚平愤怒,在他再度回来扮演完美情人之前,她应该能清净一阵。 刚转过念头,身后的阳台门打开,传来人声嘻笑。一对贵族男女相拥而来,男人英俊中略带轻浮,女人冶艳的眉目十分眼熟,借着灯光一瞟,林伊兰诧然低唤。 “娜塔莉?” 笑声停了,两人同时望过来,娜塔莉认出了白藤长椅旁的好友,浮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怎么会在这?” 男人被打断时有些不愉快,打量后又生出了兴趣,在一旁插话。“娜塔莉,这是你的朋友?请问芳名是?” 娜塔莉笑容微收,随即又绽出一个更明艳的笑。“迪恩,我忽然觉得有点渴,你能否替我去拿杯红酒,再加几样小点心就更完美了。” 迪恩惑于娇媚的美态,一口答应,正待去又被娜塔莉扯住吻了一下,陶醉中只听佳人娇语,“点心要我最爱的马卡隆,找到了快点回来。” 柔媚的话语让骨头软了一半,迪恩几乎是飘着去了。 “马卡隆?我怎么不记得宴会中的点心里有这个。”林伊兰叹为观止。 娜塔莉收起媚态,毫不在意的轻谑。“管它有没有,只要他一时半会无暇缠着我就好,倒是你怎么会在这,我还以为看错了人。” 林伊兰解释了疑惑。“父亲选了个好时间让我进入社交界。” “你这样很漂亮。”娜塔莉斜睨了一眼,“不过最好离我远一点,我讨厌其他女人抢走男人们的目光。” 林伊兰失笑。“真是抱歉,你尽可放心,我想以后应该不会了。” “为什么挑这个时机,我以为令尊打算让你一辈子与社交界绝缘。” 贵族世家的少女通常在十七岁成年后,由年长贵族女性引领进入社交界,此后才能参与各类舞会,接受异性的追求,及至二十余岁仍未被正式引入极其罕见,林公爵的异常行为曾激起不少私下猜议。 灵光一闪,娜塔莉头脑反应极快。“你要结婚了?” “你猜对了。” 娜塔莉讥道,“你父亲简直是个老古板,到这个时候才让你露面,怕你被男人迷昏了头私奔吗?”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与目的无关的事上。”林伊兰转了转酒杯,轻抿了一口。“这是他常用的训辞。” “他的生命一定毫无乐趣可言。”娜塔莉不以为然的轻哼。 “我想他的生活由命令与责任组成,并以此为傲。” 娜塔莉同情的看着她。“秦洛呢?既然你们要结婚,他怎么没陪你一道出席。” “他来了。”林伊兰的语调带上了轻嘲。“不过现在可能需要点时间克服失望。” “什么失望?” “我真怀疑宴会开场的时候你究竟在做什么。”林伊兰摇了摇头,心底也能猜到几分。“稍早前,我父亲宣布公爵的名号将由林晰继承。” 娜塔莉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都怪迪恩那家伙,看我错过了什么,你父亲真狠,竟然在这种时候公布,我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是我的无能才致使父亲更换继承人,所以活该受这样的惩罚。” “你一点也不愤怒?”娜塔莉怪异的打量。“你父亲的做法简直等于甩了秦洛一巴掌,你嫁过去绝对不会好受。” “订婚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我的感受。” “他想得到一个虐待你的女婿?我确实无法理解。” “秦洛不会傻到那种程度。”娜塔莉的语调让林伊兰又笑了。“这是一个试验,看秦洛有什么反应,现在的他还不值得林家下太多筹码,表明态度是必要的,至于以后——谁知道?” “别说了,口气像完全与你无关,笑容又像面具。”娜塔莉环住手臂,语气极差。“你何时变得跟假人一样,我宁愿看见你哭。” “亲爱的娜塔莉,别对我太苛刻,我能控制的只剩这个。”林伊兰没有生气,笑容稍淡了些,“你和迪恩又是怎么回事,勋爵夫人未免太放纵了一点,你还在新婚,就算再怎样讨厌,至少也该给你的丈夫留点颜面。” 尽管不清楚勋爵夫妻二人日常是如何相处,但在皇室晚宴上公然偷情,平日的肆意不难想像,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娜塔莉冷笑,尖锐的讥嘲,“他可没力气管我,离开吸痰器汉诺根本不能呼吸,永远有三个护理围在左右,我甚至无法忍受跟他一起用餐。他还命令管家时刻报告每一笔帐目,亲自审核开支,那副样子实在令我觉得年老是一种罪恶。” “娜塔莉!”毫不掩饰的嫌憎令林伊兰心口窒闷,“他毕竟是你丈夫。” “对,他是我的丈夫,我比谁都清楚这令人沮丧的现实。”娜塔莉深吸一口气,“我憎恨这该诅咒的事实,憎恨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家族,甚至憎恨我的爱人、憎恨世上的一切。” 玫瑰般的女郎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林伊兰久久无言,“娜塔莉,这种报复只会伤害你自己。” 娜塔莉不屑的反驳,“那又怎样,至少我能让自己快活。我不像你,只会把不满吞进心底埋葬,永远任人摆布,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软弱到令人厌恶!” 林伊兰沉默以对。 娜塔莉并没有停下尖刻的攻击。“你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教官都夸赞你的优秀,却偏偏选文职,只肯当小小的少校,把自己弄到横遭轻鄙的地步,简直像个傻瓜。假如我是你,绝不会蠢到把继承权拱手让人,只要表现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后你就是蔷薇世家的女公爵,权力地位应有尽有,而不是像现在被当成废物拨弄,把唾手可得的一切徒然放弃,我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林伊兰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榉木门扉中流入舞场传来的轻柔乐曲,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迪恩端着托盘兴高采烈的闯入。 “亲爱的,我让厨房现做了马卡隆,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曳地长裙拂过大理石门厅,林伊兰步下休瓦市政厅外的长阶。 厅内的歌乐彻夜不停,仍在延续着狂欢,林家的马车停在阶前,她正要上车,被追出来的男子拉住了手臂。 秦洛彬彬有礼的挽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对不起伊兰,我去拿两杯红酒,回来时已找不到你,直到一个侍从说你召唤了马车,能否再为我留一会。” “抱歉,我有点累了。”林伊兰礼貌的笑笑。 “至少和我跳一支舞?”秦洛不放弃的请求。“今天的你非常美,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也许我们该让这种嫉妒更强烈一点。” 把喑讽说成羡慕,神情又如此自然,林伊兰不能不佩服。不经意目光扫过秦洛英俊的脸,忽然发现对方下颚红了一块,仿佛有些肿胀。“你的脸怎么回事。” 秦洛一愕,随即笑道。“刚才有个冒失的侍者撞了一下,看来我今天运气不佳。” 林伊兰淡笑,秦洛望着她,眼神中有某种难以捉摸的意味。“假如伊兰能吻我一下,疼痛应该会立刻消失。” “似乎不太严重,我想明天会好。”林伊兰收回视线,转而告别。“这种场合我不太习惯,请容我提前退场,愿上校玩得开心。” 秦洛没有过多的纠缠,秉持绅士的礼仪将她送上马车,吻手告别,友好温存如常,马车驶出很远还能看见他目送的身影。 林伊兰倚上靠垫,微微垂下眼。 秦洛。 这个人,很不简单。 蔷薇世家 --> 完美的皇家盛宴行将落幕,却在凌晨爆出了意外。 休瓦大法官死了,被人发现在庭院一处喷泉花池中溺亡。 突如其来的死亡引起了骚动,防卫严密的舞会突然变得杀机四伏、人人自危,数位纤弱的女士在听闻可怖的凶耗后晕倒在男士怀里,皇帝陛下极其震惊,经宫廷御医反复检视,确定是酒醉后溺水身亡,排除了被杀的可能。 公告的事实令恐怖气氛烟消云散,也让承担警戒职责的将官松了一口气,贵族纷纷抱怨死得不合时宜的倒霉鬼,林伊兰却存有疑虑。 她对死者仍有印象,清晰得记得休瓦大法官曾戴着银色假发,在火刑的现场当众宣判,庄重威严一如律法之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据说这位声誉卓著的法官审判严苛,对死刑尤为钟爱,为皇家宴会做了大量准备,挖空心思谋求更高的职位。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在宴会当天醉到失足溺死。 但这无足轻重,所有人都欢迎御医的结论,没人愿意为一个地方法官的死而深究。只是在其后的一个月,承担警卫的军方将领均被林公爵以各种原因责罚,命令愈加严格。 宴会的风波过去了,可显然对林公爵而言并非如此。 以林伊兰对父亲的了解,这一举动意味着基地内部彻底清查的开始,能无声无息潜入皇室晚宴的凶徒,折射出的信息极其可怕。 除了失踪的一阵,秦洛并未展露半分异态,他依然对将军恭敬有加,对未婚妻殷勤备至,可以预期订婚仪式之前不会有任何改变。 林伊兰没心思关注秦洛,她悬挂着玛亚嬷嬷的病,年老又固执的嬷嬷让她放心不下,好容易等到轮休,她立刻交待手边的事务,告假离开了基地。 位于休瓦城西的火车站拥挤而嘈杂。 运送晶矿的货车刚刚抵达,装车的工人在站台上穿梭往来。买好车票,林伊兰在站外等候,不远处一阵喧嚷,两个扛东西的男人撞到一起推搡起来,林伊兰望过去,眼前突然掠过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抄走了她放在地上的提箱。 提箱里有钱袋和刚买的车票,林伊兰心头一急,立刻追上去。 偷走行李的是个少年,将咣啷作响的车骑得飞快,转眼拐过了街角,林伊兰追了几十米,抄起路边一块碎石掷去,正中飞旋的后轮。自行车砰然翻倒,骑车的小偷在地上打个滚,将提箱抛给了对街的同伴,自己逃进了暗巷。 休瓦的小偷惯常联手合作,仗着地形娴熟接连换了几个人,蹿入了潮湿肮脏的贫民区。林伊兰犹豫了一刹,想到一天仅有一趟的火车,咬咬牙继续追赶,路线越来越复杂,转过一个巷角,前方赫然是条死路。 她的心一沉,清楚自己落入了陷阱。 几个高大的男人在数步外,犹如等一只落入罗网的苍蝇,不用回头林伊兰也能听出身后的脚步,三五个人围上来阻断了后路,将她困在巷底。 丢下提箱,少年在众人之后摘下了帽子,带着尖锐敌意的面孔并不陌生。“你逃不掉了。” “肖恩?为什么。”暗中留意,林伊兰心又沉了一分,这里已到了贫民区深处,附近的地形完全陌生。 “为何不说说你的目的?”肖恩咬着牙,透出刻骨的冷笑,“屠夫公爵的女儿乔装成低级士兵接近我们,究竟是为什么?” 脑中嗡的一响,林伊兰掌心渗出了冷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想狡赖?我亲耳听见你和那个女人在阳台上谈话。”肖恩大笑起来,轻鄙的目光盈满讥讽,“……假如我是你,绝不会蠢到把继承权拱手让人,只要表现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后你就是蔷薇世家的女公爵……” 惟妙惟肖的模仿娜塔莉的腔调,肖恩得意的嘲弄。“蔷微世家的公爵,休瓦基地杀人无数的屠夫林毅臣——用女儿来刺探情报,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可惜神让我撞破了圈套,反而捉到了难得的人质,我可不像菲戈那么蠢,被你迷得什么也看不清。” “你说的很可笑,更像出自荒谬的臆想。”林伊兰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几个人腰间的枪。“你想杀我无非是因为菲戈,他夺走了你的地位?你不敢堂堂正正的争夺,却编出这种可笑的谎言。” 肖恩神情一下子狰狞起来,血涨得脸通红。“本来就该是我,我父亲疯了才交给菲戈,他根本是个懦夫,从来不敢挑衅军方,他根本不……” “他不配做首领,只有你才配?”不待肖恩说完,林伊兰打断他嘲讽,“你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明白主动挑衅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帝国在休瓦放了几成兵力?军队随时可以碾平这个城市,你们借着贫民掩护,最后会连累他们一起被炮火粉碎,你父亲是对的,你不适合承担责任,更连怎么用脑子都没学会。” “是菲戈这么说?他只会畏首畏尾的躲起来,什么也……” “愚蠢的人是你。”林伊兰声调不高,却压住了肖恩。“除了狂妄自大和冲动燥进外你还有什么,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以攻击菲戈,只为夺取权力满足自己可怜的控制欲,这样幼稚的把戏不觉得羞耻?” “不许提我父亲,我迟早会为他复仇。”肖恩咆哮,愤怒的挥舞拳头。“等林公爵看见女儿被拖在马后游街,自然明白什么叫报应,我很乐意看他那时候的表情!” “真可笑,你以为——”林伊兰神色突然变成惊诧。“菲戈!” 拦在前方的几人一惊,同时回头。 林伊兰一瞬间冲上去,闪电般击倒了两人,肖恩仓惶的拔出枪,来不及瞄准,她已冲开缺口闯出包围,借着冲力一跃而起,翻越了巷底的墙,消失在另一侧。 肖恩怒骂着吹响了尖利的口哨。 哨声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对肖恩的命令并不积极,反而怀有疑虑的低议,场面十分冷淡,肖恩气得拔出视如珍宝的枪。 “那女人是军方派来刺探情报的间谍!如果她逃出去,我们谁也不能幸免!不信的话可以公开拷问,到时候就会明白我跟菲戈谁更可信!谁要能捉住她,就能得到这把枪!” 乌光锃亮的枪展现在众人眼中,无异于高昂的悬赏。 人群轰然兴奋起来,情绪亢奋的组成小队,自发加入搜寻,热闹的议论谈笑犹如一次刺激的狩猎。忽然间,炙热的气氛仿佛被浇了一勺冰水,沉默迅速在人群中漫延,冻结了所有声音。 一个男人走近,颀长的身影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压力,令人群让开了一条路。 男人在肖恩面前停下。 冷峻的脸庞毫无表情,仅仅是沉默的注视已让肖恩局促起来,不安的闪避视线,突然瞟到跟在男人身后的少年,怒气瞬时转移了方向。“潘!你这个叛徒!” 被吼到的潘不自在的撇开眼。“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菲戈知道,毕竟是他的女人,不该趁他去里尔城时自作主张。” “等我找出证据他自然会知道。”肖恩气势稍弱,游移的目光终于对上菲戈。“你阻止也没用,她是林公爵的女儿,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一言落地,四周化为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