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将军笑道:“赵兄当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纷争不休,农商皆伤。长此以往,军资军粮从何而来。天下群雄谁若得到这批储备,谁就有了大把的银粮,未战而先胜一半。” 赵不折疑惑道:“这个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罗将军冷笑道:“赵兄演起戏来还真不赖。”他伸出右手,举了簪子道:“这支玳瑁簪便是换图的信物,本为一对,拆而成单。一对可取,单支可看。本是藏在宫中,京城破时,流落民间。” 赵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罗兄真会编故事,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说它是信物,除了乌衣人,谁知道在哪里去换图?就算换到了图,除了乌衣人的大统领,谁知道图上画的是什么?罗兄若喜欢,我送给罗兄,但愿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钱粮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罗将军,径直从来路大笑而去。 那罗将军随他远去而慢慢侧转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对着苏离离,这会儿转过半身,却见这罗将军也并不太老,留着浅浅的胡茬,凭添几分沧桑。苏离离似在哪里见过这人,又似乎没有见过,耳听木头突然极低地“咦”了一声。 她转头看时,木头盯着那位罗将军,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微笑。难道他认得?苏离离又转头看去,细辨那人眉宇,仿佛骤然触通了记忆,她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那位罗将军见赵不折的身影没入了黑夜,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对部下命道:“拔寨,连夜回雍州大营。” 军士闻声而动,纷纷收拾行装,一柱香工夫已集合在阔地上。罗将军骑了马,朝北而去,数百名步兵跟随在后。待最后一队人马去远,苏离离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却仿佛累得很,低头向土。 她脖子上的皮肤露了出来,弧线优雅,木头拉了拉狐裘给她遮住。苏离离也不动,低声道:“祁凤翔想要银、粮,所以把簪子交给我,是要你去找。” 木头“嗯”了一声。 苏离离猝然抬头,肃容道:“你怎么能找到?” “先要找到图。” 苏离离道:“然后呢?去找那个大统领?!” “大统领已经死了。”他答得平静。 苏离离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还有谁知道?” 木头也随她坐起来,夜色虽暗,却见他眼睛如常的明亮清澈;空气虽寒,却仿佛能触到他肌肤的温热。他看着她的眉眼,缓缓道:“那个知道的人,当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苏离离望着他熟悉已极的脸,失神一般怔忡。 “我。”木头见她神色,心里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纸打磨着,放柔了声音,“姐姐,你能看出祁凤翔传的流言,就没有想过,临江王谋反族灭,我身为其子,为何独独逃脱了?” 苏离离慢慢转头看着身边草色,缓缓摇头,“我从不曾……不曾怀疑你的事,觉得你始终是你罢了。”她最后几个字如同叹息,细若蚊音,说完,却将脸埋到了掌心里。 苏离离乍闻其事,心里突然迷茫起来,木头手里握着这样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宁?木头看破她心思,挪近身边,轻声道:“我是什么人,知道什么事,都无关紧要,在你面前始终是木头罢了,你原本想得不错。” 苏离离像溺在水中被他捞了上来,有些虚弱的犹疑,更多信任的释然,“你怎么会知道?” “乌衣的大统领是我父王。” “那我们怎么办?” 木头失笑道:“你傻了呀?什么怎么办,现在在一起,以后还在一起。无论我是谁,那也不过是从前的事。你陪我把这件事办完,我陪你做棺材。” 苏离离凝神半晌,终于理清一点凌乱的思绪,抬头看他道:“为什么叫乌衣?黑衣服?是夜里做过贼,还是山西挖过煤……” 木头爱怜横溢的表情顿了一顿,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只是个称谓。” “你爹怎会是乌衣的大统领?” 他像说一件极其远久,又不关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来:“我父王出身少林,后来随征入仕,论功封为异姓王。我从小被送到少林学武,方丈大师亲自教我,却不肯收我为俗家弟子,只说是教一点基本的拳脚。我十二岁才回家,父子之情血浓于水,但亲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 “那昏君继位之后,听信了鲍辉的谗言,猜忌父王,想将他骗到京城杀死。我父王得到消息,抗旨未去。昏君便说他谋反,父王一时激愤,与朝廷打了起来。”木头裹一裹苏离离的衣服,握了她手捂着,“那个时候皇帝尚存,各路诸侯都打着诛逆的旗号围攻我们。父王寡不敌众,兵败已定。他武艺高强,自己本来可活,却觉得无颜再面世人,终是在阵前自尽而死。” “临死之际,我才知道他是乌衣的大统领。他告诉我乌衣这一批军资的事,让我记住,今后以图再起,诛君讨逆,复他名誉。”木头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见群山暮色般的苍莽。 苏离离静静地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迟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号,争雄天下?” 木头的目光凝聚在她脸上,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总是极不相衬地出现在他年轻的眼睛里,却从来清濯湛然,不见颓丧,“佛经上说,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牵扯不清。我杀那昏君,足报父母之仇。至于我自己要做什么,即使我父亲也不能驾驭。” 苏离离止不住要问:“那你要做什么?” 木头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翘,道:“天地广阔,我什么都可以做,只不想做皇帝。” 苏离离也浅浅笑道:“算你聪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坏都累得慌。” 木头道:“这正是我不堪其忧,祁凤翔不改其乐。” 苏离离被他一提,问道:“祁凤翔怎么知道你能找到那批军资?” 木头蹙眉道:“他交游甚广,消息来源也多。乌衣本已支离破散,难保没有什么关键人物落在他手里。前年他在京城遇见我,我们在栖云寺密谈时,他问过我军资的事。我想那批钱粮,分储各州,藏而不露总不是了结,祁凤翔素有壮志,给他也不为过……” 苏离离挤一挤眉,怪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木头一脸无辜,“我没答应啊,我觉得他并无把握,只是诈我一诈,当时就否认了。但他觉得我父王用尽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图,咬定我知道。要说猜度人心,祁凤翔真是世间翘楚,只是当真把别人的心的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苏离离从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问:“你父王用了什么方法让你活命?你当初又怎地到了我门口?” “我父王跟我说了军资之事,便设计让我秘密逃脱,隐姓埋名,辗转州郡,被乌衣卫和官兵当作叛军残余追杀。我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从临州回到京城。当时受了重伤,生死之念,早已抛开。怎么落在你门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她看着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一刻的恍惚,仿佛那年救他时那种虚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强,心已经软了,“那你也不该一直骗着我啊?” “我没有骗过你啊,”木头无奈道,“我只是不能告诉你罢了。当时在你家里,若是被人发现,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不管什么人就乱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还以为你别有用心呢。” 苏离离奇道:“什么?我傻!我难道还救错了呀?!” 木头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颊上,“没救错,不然我死了,你这辈子怎么嫁得掉。” “哈!”苏离离短促地一笑,愤然抽掉手。 木头笑道:“我一听你叫我木头,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个做棺材的,这辈子除了和木头在一起,还能找上什么。” 苏离离使力将他一推,没推动,嗔道:“你跟谁学得这么贫嘴的?” 即使冷静稳重之人,情爱中也不乏风趣灵犀。木头无师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学的。” 苏离离却被他贫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凉的面颊,却舍不得下重手,捧着他脸道:“明明是个臭鸡蛋,偏要开个缝,现在让祁凤翔那绿头苍蝇盯上了,怎么办?!” 木头也不顾自己是臭鸡蛋,但听她说祁凤翔是绿头苍蝇就十分高兴,欣然道:“要拿住绿头苍蝇容易得很。比如,我们去告诉赵不折,那位罗将军是谁,那苍蝇就是装成凤凰,也飞不出山陕重围。” 苏离离被他一提,兴致骤起,“那罗将军是不是那个满脸写着别人欠他钱的李铿,徐默格上次说他随征死了,其实是祁凤翔将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头赞许点头道:“聪明,就是他。我倒没想到祁凤翔来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赵无妨进攻祁军,这位罗将军也会攻打祁军的。祁凤翔总能出天牢,只看时机罢了,谁也想不到他有这样一支生力军埋伏在雍州。” 苏离离伸手掩进木头前襟里,只把他当暖炉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说他有两个难题,一个是缺军资,一个是需速胜。后者的问题解决了,前者的问题要靠你?” 木头抚摩着她眉梢,“既然世上只有我能找着,无论给不给他,拿在我手里总不至于被动。” “你为什么要给他找钱找粮?”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随便露一露,我就再别想安宁。正是他有求于我,我也不能不应。”木头站起身来,顺手将她抱起,“我跟祁凤翔是信义相交,这么多年来谁也没对谁不仁不义过。大家守着这个底线,不愿先撕破脸。只因我们都清楚,我不会与他相争,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为敌,非为上策。” 苏离离犹自抱着他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铿自然不会为难徐默格,就在这里等徐墨格送簪子来给我。” 苏离离仍然抱着不动,“那笔钱……很多?” “是。” “多少?” “不下亿万。”他静观她错愕的神色,温和地煽风道:“你想要么?” 苏离离缓缓摇头,“不想。我贪小财,不贪大财。我只要自己的铺子和你。” 木头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来你才是最贪心的一个。” 他说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紧密相拥,在初冬的寒夜,缠绵难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世人能看淡钱权二字者,廖廖无几。这个人还能为你所爱,且爱着你,那是怎样一种幸运,江秋镝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个夜晚可以用来亲吻,从容不迫,又柔缓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结。江秋镝回首看去,无论是权贵的家世,还是秘密的身份,荣耀与才干带来的怿悦都像迷离的浮幻的前生。他向着不可知的方向沉堕,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这是他前世的渊薮。 苏离离扶着他的臂膀,时而极近地看着他的眼睛,又再阖上眼,沉溺地亲近。他的眼睛清明濯净,从来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险谜题。即使他是江洋大盗,即使他十恶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于她而言,他也只是木头。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虚空般博大充盈,举重若轻。 从来不去怀疑,不该怀疑,没有左试右探与如履薄冰,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就在这里。 祁凤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终是冷笑了一声。 木头惊觉抬头,便见九丈远的官道上,静立一人。白衣映着薄雪,透着冷清的幽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头心下顿时明白,祁凤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铿在一处。他伸手揽了苏离离,神色间隐有岿然的坚定与执着。 苏离离离京一年,骤然见到祁凤翔,一惊,下意识地把木头抱得更紧,几分小鸟依人般的畏缩。狐皮毛色柔软,围在她颈边,凭添妩媚,越见清妍,眉宇间多了几许韵味,丝毫不像当初女扮男装的市井俚俗。 风从北而来,吹起祁凤翔束起的头发,拂在脸上是轻柔的痒,心却如失了般空荡,让他措手不及。他为什么要亲自走来,只因心里隐约想要见她一见,现下却把握不住这相见的意义。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诉他那番顺风逆风的话时,他也忍不住想去见她,一见便将所有拒绝的努力瓦解。 那时她看见他站在屋檐下,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时无耻地笑她,现在他却一句也笑不出来。三人默立许久,祁凤翔忽然一扬手道:“拿去。”木头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发麻。想必祁凤翔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难抑起伏,内力激荡随那簪子掷来。木头微微一愣。 祁凤翔却退了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点白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越走越急,渐渐运起内力奔跑。思绪如视物,浮光掠影般滑过,眼见李铿的大营灯火闪耀,他陡然停住脚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块冰凉,忽然觉得灰心。纵使他千辛万苦得来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倾心爱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无人地缠绵。 他抚着左手虎口上的一点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举,以为可以将她拒之心外,不给感情以任何机会。她那么孤弱无助的处境,竟敢抛下自己仅有的店铺营生远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张纸,写着“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着纸条心里后悔,他想将她捉住,想问她我不再隐藏,那么你能不能不怕烧手? 祁凤翔站在营外,一时间杂念丛生。一进一退,一走一留之间,世事便纷繁错落。他曾经以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却蓦然发现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觉寥落。这甚至与苏离离无关,而是另一种怅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铿远远地观望,已看见他站在营边,默然伫立。他撇开众人赶到祁凤翔身边,叫道:“锐王。” “嗯?”祁凤翔似从梦中醒来,“什么事?” “太原那边刚刚来急报,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经传位给太子了。太子着人拟诏,要饬你叛国,看样子就要打了。” 听得这几句话,他身处之境地愈加不利,祁凤翔心里反渐渐清晰起来,不似方才彷徨。父亲待他之薄,长兄视他如雠,原来都算不得什么,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掷。祁凤翔看向李铿,李铿眼里有担忧与坚定,是为他尽心竭力的人。 世间有情皆孽,无人不苦。苏离离无非是彼岸的芳香,却不是他采撷的时候,他自有骄傲,何需人偿。江秋镝说得不错,祁凤翔于逆境之中决不会生退却之心。他转顾满营灯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气,纵使天下千万人负他,他又何足惧! 祁凤翔漫目天际,淡淡一笑,简捷道:“打就打吧。这边就依我们议定之计而行,我连夜回潼关。” 雍州大道上,苏离离与木头兀自默立。苏离离将头抵在他肩窝,轻声道:“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木头右手握着那支簪子,却不答话。苏离离仰头看他,见他看着远处,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么?喝醋了?” 木头俯首,摇头道:“那是玩笑罢了,我有什么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状,实是对你用了心,看着我们在这里,却能从容抽身而去。从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说是七分,到底没满十分。 苏离离“呀”地一声,惊道:“他会不会让李铿的军马来捉我们?” 木头顿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满意有些同情,“你实在不了解祁凤翔,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离离微微怔了一怔,勉强笑道:“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木头放眼一看,“换家客栈睡觉。” 苏离离点头,拖了他手道:“走吧。诗云:‘执子之手,将子拐走。’” 木头忍不住轻声辩道:“是偕老。” 苏离离笑,“记不得后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 两人携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响,静夜间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着彼此的足音,缓缓去远。 第十五章 河畔木叶声 天水市集颇为热闹,街角一家古朴的小书屋整洁干净,青竹杆子挑着细枝垂帘,入画的意境。书屋主人的小女儿一大早正用鸡毛掸子扫着书架,便见两个人远远朝这边走来。一样的青布衣衫,却让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样,剑眉星目,似乎带着一点淡漠,目光所注又隐有温柔。 他身边一人,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宽松却不显臃肿,眼波流转,便见伶俐动人。这人长发随便一束,简洁却飘逸,肩上背着个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见肤色细腻白皙,方看出是个女人。 木头衣裾一振,迈进门槛。小姑娘迎上前问道:“二位客官要买书么?” 木头看了她一眼,随随便便道:“敢问姑娘,周老板可在店里?” 他态度很正经平常,那姑娘看着他面庞,却微微红了红脸,略垂了头道:“爹爹在后面厢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请他出来。” 木头客气道:“有劳姑娘了。”店老板的女儿急急瞟了他一眼,却见他身边那人乌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觑在自己脸上,似乎自己的脸十分有趣。她忙转了身,揭开布帘子到里面去了。苏离离看着她进去,咬着唇笑得诡异,回身捡了本架上的书翻着。 木头转过头来看她手里的书,却是本《诗经》,禁不住道:“你要补习‘执子之手,将子拐走’?” 苏离离拇指按着书页边沿,将书翻得哗哗作响,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书我也看过不少,诗词什么的作不上来却也读得来。惟独《诗经》我怎样也读不进去,可能没对上我脑子里那根弦吧。” 她手指一松,正巧停在《豳风》里,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苏离离愣了一阵,想起那年在言欢的绣房,祁凤翔说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苏姑娘记着吧。她轻轻合上书,笑了一笑,那周老板已掀了帘子踱出门来。 周老板笑向木头拱手道:“是这位小兄弟找我?”有几分书生气,却带着屡试不第的落拓。 木头点头道:“正是,我想买本《楞严经》,不知有没有鸠摩罗什的译本?” 周老板散淡的神色骤然一肃,缓缓道:“没有,只有玄奘的译本。” 木头道:“原来如此。但愿末法之中,诸修行者,令识虚妄,不恋三界。” 周老板应声道:“这本经书功德无量。如是持佛戒,身语意三业清净,资粮具足。” 木头点头道:“这书我买了。” 周老板看看街边,转顾女儿道:“小梨,看着店里。公子这边请。”说着,把木头和苏离离往里让。木头伸直手掌,稍往后递去,苏离离已握上他手,极其默契又仿佛极其自然,二人跟着那周老板走进里间。 转过一个阴暗的门廊,又打起一道竹帘,屋里烧着素炭,比外面暖和许多。炭盆之侧是一张紫檀盘螭雕花案几,案上放了些枣果。周老板甫一进门,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卫,恭候上差多时。” 木头徐徐转身,看了他片刻,对苏离离道:“你的簪子呢?”苏离离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来给他,木头执了那簪子对周老板道:“我要看图。” 周老板接过簪子来,细细地看了片刻,小心翼翼道:“这确是一对玳瑁簪中的左支,照理应该给公子看。但是图纸现下不在此处。” 木头抱着手肘沉吟了半晌,莞尔一笑道:“那在哪里?” 不知是屋里太热还是衣服穿得太多,周老板额上冒起一层细汗,道:“从此出门,沿大道南行二十里,有一条河,溯上游而去再行十里,有座农舍,住了个姓焦的农夫。卑职去年春,便奉上令,将图转给他了。” 他说着捧上簪子,木头接了仍交给苏离离,看她收进包里,漫不经心道:“南行二十里已入梁州了呀。” 周老板点头道:“正是。” 木头也不看他,只对苏离离道:“既如此,我们且过那边去吧。” 苏离离便顺了顺流云筒,挽了他手要走,周老板迟疑道:“敢问公子尊姓?” 木头站住脚,在他脸上扫视个来回,淡淡道:“不该你问的,你何必问。” “是是。”周老板唯诺道。 待他二人相偕出门,周老板方松了一口气。女儿倚在木门边问:“爹,他们是谁啊?” 周老板却默默地看着门外长街,愣了好半天,才摇头道:“小梨,关门收东西。跟爹出去避避吧。” 苏离离走到街上,顾盼流徕,问木头:“他吓得满头满脸冒冷汗呢。” 木头道:“这人当着我面撒谎。要是换了别人,他今天是过不去了!” “你昨天说他若拿不出图来就是给了人。他若让你去雍州,图就在祁凤翔手里;若是支你去梁州,就是在赵无妨手里。现在看来那图果真落在赵无妨手里?” 木头沉吟道:“那天赵不折肯轻易放下簪子,我就疑心他们已拿到了图。所以方才没有拿出那一支来。那老板让我们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只能再想办法。” 苏离离拉着他袖子轻轻地晃,“我记得从前你说谁伤你一刀一剑,你就要谁的命。可我不想看你做恶,那个老板有女儿,有店子,也是诚心过日子的人。” 木头停下脚步,仍旧将她的手捏到掌心,道:“那周老板因为手中有图,也不得安宁。我何必与他为难,让他和女儿走吧。” 苏离离慢慢笑了,“若你还是临江王世子,他对你说谎,你会怎样对付他?” 木头摇头,“我已不是临江王世子。我想与你好好过,就像他想和女儿过平常日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薄薄的阳光下苏离离看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心意满足言简意赅道:“我喜欢你这样。” 木头的眼睛骤然睁大,瞪了她一眼,转看街上人来人往,脸色严肃得一本正经。苏离离此言发自本心,没顾虑到环境,见他这副模样,调戏之心大起,正欲再说,后面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慢走。” 周老板急速地赶了上来,脚步一错,魅影般转到二人面前站定,发若疾风,收如静木,一看便是上乘的轻功。木头微微侧身将苏离离傍在肩后,脸色平淡道:“阁下还有指教?” 周老板疾奔而来,倏而站定,脸不红气不喘,抱拳道:“公子不可去找那姓焦的农夫,那是处陷阱。在下为救女儿,图已给了人了。那人住在下游十里一间木屋,屋侧有一棵大枣树的便是。” 木头定定听完,回礼道:“多谢相告。” 周老板也不多说,但道:“公子高义,万事小心。”径自越过他二人又往来路上去了,步履虽急,却一步步走得塌实。 木头和苏离离回头看去,苏离离道:“他骗了你又来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 木头侧目看她,“为什么?” “我爹常说,大胜在德。正因为你没有为难他,他才肯告诉你。” 木头笑道:“可惜大德之人大多穷困潦倒,你跟了我,只怕会穷得要命。” 苏离离手指了自己鼻尖晃脑道:“上苍可怜你有大德,特地命我这样的真小人来扶持你。” 木头一笑,将她拖走。 约行了大半日,已到日昳时分,远远看见河曲之畔有间木屋,门前草色衰黄,檐上茅草参差斜矗,正在一棵大枣树旁。木头凝神细听了听,周遭毫无动静,他四面看看,见一丛矮灌木生在不远的土坡之上,落叶掩映下极不起眼。 木头对苏离离道:“我过那边木屋去看看,你躲到那树丛里不要出声,调匀气息,就不易被人发现,一会我出来叫你。” 苏离离点头道:“你可要小心。” 木头应了,看她在那灌木丛中藏好,走出几步又细看了看,方放心往木屋去。他运起内力,提气跃上屋顶,轻若微尘着物,已听出屋里有人,且只有一人。 木头拂开屋顶细茅,从梁柱间望去,屋里却与屋外大相径庭。银红纱帐,橘黄锦衾,宛如深闺秀户。一面大镜立在妆台上,镶铜花边,流光溢彩。一个女子长发散挽,淡红衣衫,坐在镜前。镜子里透出她清冷的面容,欺霜赛雪般白皙,不知在想着什么。 木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却认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苏离离让他去明月楼相救的言欢。他心中诧异,思忖半晌,已略有了眉目,几步轻跃,下得房来推门而入。言欢本自出神,听见门响,转身看时,见是个陌生男子。 她陡然站起身,一惊之下细细打量,迟疑道:“你……是你?” 木头负手站在门边,应道:“是我。” “你在这里作什么?” “你在这里又作什么?” 言欢一手捏着垂曳的腰带,低头想了一会,“我做什么你不必知道,你快走吧。一会儿他回来,大家都麻烦。” 木头微微仰头道:“他是赵不折,还是赵无妨?祁凤翔让你盗图,还是卧底?” 言欢大惊道:“你……你怎么知道?这又关你什么事?!” “离离跟我说过在栖云寺遇见你的事。你当初把她的身世告诉祁凤翔,又怕祁凤翔杀你灭口,便陈以利害,让他买了明月楼,而你做了老板娘,为他刺探情报,成了十方的属下,我说得可对?” 言欢定下神来,默然片刻方缓缓点头道:“不错。我去年奉令入梁,是为接近赵无妨。但赵无妨谨慎多疑,自律极严,没能成功,反被……被赵不折看中了。他大军驻在不远,我随他在这里罢了。”她抬头时,神色不似当初放纵沉沦,却收敛了不少,隐藏着恳切道:“你在此无益,带着离离远走高飞吧。我只有这一句话,别的也无须多问了。” 木头听她语出蹊跷,心念一动,隐觉前后来路各有人过来,两急一缓,不下三人。他转身出了门,往屋侧一闪,避在屋后。前门已有一人踏了进来,赵不折声音洪亮道:“大白天的你呆在屋子里做什么?”说着,目光四下打量。 言欢神色一改,眉眼微挑,声音慵慵懒懒道:“才睡了一会儿,将军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赵不折冷冷笑道:“不过来怎知你睡得好觉。”话音甫落,腰间短刀出鞘,直从窗边扑了出去。这一刀势大劲沉,任谁也要畏惧三分,木头身子微微一侧,却伸指弹在他刀面上,内力所注,铿然作响。 赵不折手腕一麻,临机应变却快,尚未回身,已是反手一刀斜划过来。木头仍然一避,伸指弹开。两人由屋角绕到空地上,言欢不由得跑出屋子来,站在一旁看着。但见赵不折回过身来,一双短刀如走龙蛇,挑、砍、劈、刺一顿抢攻。木头赤手空拳,随意挥洒,未还一招,已将他诸般攻势一一化解。 言欢见他二人对打,拳脚刀光纷纷杂杂,若舞梨花,如飘瑞雪,看得眼也花了,几乎要做呕。苏离离伏在灌木丛中,见赵无妨攻得甚急,木头似无还手之力,心下焦虑不已。她二人却不知,赵不折心里之惊急比在场任何人都厉害。 他方才从木头刀上一弹指已觉出对方内力深厚,故而这番抢攻使尽了平生精神力气,已是强弩之末,却连这人的衣角也没碰到一下。眼见他一招未还,仍游刃有余,若是进招,只怕自己早已弃刀认输了。 赵不折虚挡两招,退后一丈落在言欢身旁,持刀当胸立个门户,正要说话,耳听背后风声,似有暗器破空袭来,疾劲有力,像极了那个老是躲在暗处打游击的凌青霜。赵不折怕了凌青霜的暗器,不暇多想,一把抓住旁边言欢一甩,挡向身后。 左侧兀地黑影一晃,扑向场中,一掌切开赵不折抓住言欢的手腕,侧身挡去,那一丛钢针尽数射在了徐默格的肩臂上。苏离离本端着流云筒瞄了半日,只怕伤着木头,好不容易觑见赵不折退开,发针射去却被徐默格从中阻断。 暗器一出,她藏身之处暴露。只听身后木叶踩响,苏离离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惊叫出声,正是那要命的赵无妨。她这一叫,木头微一分神,赵不折持刀劈去,木头急忙一退,捏住他手肘一拧,赵不折的手臂不折也得折,单刀落地。 言欢扶着被钢针射中的徐默格,四目相望,冷凝间历尽千帆;赵无妨一手握刀,一手擒着苏离离,认出她时,吃了一惊;木头反剪了赵不折双臂,指出如风,连点他身上七处大穴。 转息之间,变故迭生。这几下兔起鹘落,六人都愣在了当场。 北风猎猎刮来,天色暗沉,吹起每一个人的忐忑。苏离离既出手帮木头,自然跟他是一伙,赵无妨衣袖一拂,将刀横在她颈上,冷然道:“阁下何人?” 赵不折短刀在地,木头却不拾,只抓着他衣领淡淡道:“兄台想必就是赵无妨赵将军吧。萍水相逢既是缘分,何必动刀动剑。” 他二人方才剧斗,赵无妨远远看着,知道木头手上虽无兵刃,内力一送只怕也震碎了赵不折的经脉,因此直盯着他一瞬也不瞬。木头越是说得云淡风清,赵无妨越是捉着苏离离不敢放松分毫。 木头心里也怕他一个紧张,手一抖就割开了苏离离的喉管,当下一派和煦道:“常言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赵兄当心了,你要是一不小心划伤了我的衣服,我免不得要断你的手足。” 赵无妨冷笑一声,“你这件衣服是破的,早让祁凤翔给穿腻了。” 木头温言道:“我若是这么容易让你激怒,这些年都白活了。”他微微侧头对赵不折道:“尊兄不太看重你啊,你还不如我老婆。”赵不折穴道被点,一点还手之力也无,却大声道:“大丈夫生不顾死,何惜兄弟。老子不是怕死的人,要杀要剐就快快动手!” 赵无妨却阴恻恻一笑,道:“既如此,我先给你老婆脸上划上十七八条口子,看你天天晚上对着她可还有什么兴致!”他凑近苏离离耳边道:“小姑娘,你是想死呢还是想破相?”苏离离却很没骨气地哀声道:“都不想。” 得妻如此,夫复何谋?木头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我老婆怕死,又怕破相,我放了你兄弟,你也放了我老婆吧。” 赵无妨略一迟疑,见他不似有敌意,方才与赵不折相斗也未尽全力,便道:“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 木头喟然道:“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人便是祁凤翔,他如今虎落平阳了,我来找你就是要帮你痛打落水狗的。” 赵无妨道:“你怎么对付他?” 木头道:“听说你得了乌衣藏军资的图,恰好在下懂得图上的密语。” 他生生停在这里,赵无妨再深沉也沉不住这口气,问道:“当真?” “当真。我可以告诉你图上写的什么,你就不愁钱粮了。” 赵无妨利诱之下,疑心仍在,看一眼苏离离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当日他亲见苏离离与祁凤翔在一处,如今她和这个人一起,却说要来对付祁凤翔,赵无妨如何肯信。 苏离离乍听木头说要对付祁凤翔,心里一惊,旋即省悟,他是在骗赵无妨拿图。倘若木头要对付祁凤翔只须告诉赵氏兄弟,那个雍州的罗将军是祁凤翔手下大将,祁凤翔的谋划只怕破去一半。 苏离离瞪大了眼睛,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三分脆弱,三分哀柔,对木头声泪俱下道:“不,你不能这样做。”伤心之状,让人一见生怜。 木头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时至今日你还要想着他!” 赵无妨旁观二人神色,“哈哈”一笑将刀放下道:“尊夫人不太守本分啊。” 木头拍开赵不折穴道,失败地摇头,“疏于管教,让赵兄见笑了。” 赵无妨虽放下了刀,却拉着苏离离的手腕不放,刀尖指点言欢和徐默格道:“这两个是谁的人?” 木头漠然地看了一眼,“祁凤翔的人,暂且留着吧,或许另有用处。” 赵不折活动一下手脚,振臂接上了脱臼的右臂。赵无妨将苏离离甩到他手上抓着,对木头道:“里面请。”木头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跟他进了木屋。赵不折在后,捉着苏离离,对言欢道:“你们两也过来!” 四人先后进了那木屋,徐默格与言欢站在门边。赵无妨沉吟半日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徐徐展开,两尺见方,密密麻麻记满了符号。他递给木头道:“这就是乌衣的那张图。” 木头大致扫了一眼,心道这赵无妨当真谨慎小心,工于心计,冷笑道:“赵兄是在试探我?这图上符号颠来倒去,虽是乌衣的密文,却是张假图。” 赵无妨淡淡一笑,也不置辩,另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旧羊皮,抖开来仍是两尺见方,写满了符号线条,却拿在手上让木头看。 木头只看了一眼,神色便认真起来,细细察量片刻,眉头一皱道:“不对呀。” 赵无妨一惊,“怎么?” 木头指点着图上符号,“这是安康,却标了个落霞山。落霞山在江南,怎会在这里。”他手指沿着那一串符号往下,蜿蜒看了一个来回,皱眉摇头道:“这图上的话有些似是而非,赵兄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赵无妨自己也低头看了半晌,不知所云,将那张羊皮放在桌上,用手抚平整了,道:“也许密语之中还有暗语。你把它写下来,我们再参详。” 木头点头道:“这也有理。”站到图旁细看,赵无妨让开了一点,手却按在羊皮一角。木头伸手抚上似要细看,须臾间摧动内力,以内力之中的一股绵劲击上那羊皮。 赵无妨只觉掌心像有一阵水流涌来,那羊皮像炸开的雪花,“砰”地一下震成了碎片,漫空飞舞,楠木桌子却原样未损,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这般深纯内力已是世所罕有,使出来却又如此举重若轻。 变生肘腋,赵无妨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木头一掌切向他颈脉。赵无妨不料他说动手就动手,急往后一掠。哪知木头这一招只是虚招,身形一晃,已趋至赵不折身旁。赵不折若是聪明,本当一刀砍向苏离离,然而出乎意料之下,他只能习惯性的反应,一刀削向了木头左臂。 弹指之后,被木头点中他左腕太渊,已将苏离离拉到身后。赵无妨一抬手,止住赵不折,怒道:“你这是何意?!” 木头板起一张波澜不兴的棺材脸,“没什么意思,这张图好得很,内容我记下了,留着也无用。” 赵无妨心下大怒,却隐忍不发,暗想此人武功卓绝,内力亦复深厚,若是真打,两人合力也打不过他,问道:“阁下武艺高强,机智过人,想必不是祁凤翔属下吧?” 木头慢慢摇头,“不是。” 赵无妨当即一抱拳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对赵不折一个眼色,转身要走。 木头淡淡笑道:“你不想打了,我却想打。”他纵身一跃,晴空排鹤般疏朗,双拳连出,击赵无妨之左,赵不折之右。二赵以刀相抗,木头迎刃变招,仍击他二人左右,双臂所罩不离他二人要穴。 他自得时绎之内力,又得时绎之指教,临敌之际,应变极快。赵氏兄弟若要围攻他,需得左右夹击,如今被他这一打,赵无妨只得向右避,赵不折只得向左避,二人反越挤越紧,几乎要施展不开。虽有四掌,难敌双拳。 三人转瞬便拆了七八十招,木头左攻右击,出招越发莫测。赵无妨心下生寒,暗道:我们兄弟今日难道死在这人手里?赵不折右臂刚脱臼过,不能使力,一番勉力支持,已是背后冒汗。 苏离离但见二人手中刀光在木头身前身后挥舞,一颗心都缩了起来,连眨眼都顾不上。冷不防徐默格悄无声息地站到身后,扯了扯她袖子。苏离离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听他言语,仍看木头与赵氏兄弟打斗。徐默格拽了她袖子便往外拉,苏离离道:“你做什么?” 木头眼角余光已瞥见动静,顺手拈一枚言欢妆奁盒上的花钿掷去。花钿正中徐默格手腕,击得他连忙放手。木头这略一分神,赵无妨缓过口气来,腰带中摸出一枚震云珠,就地一摔。火光炸响,硝烟腾起,木头不由得倒纵后退,烟雾散处,见赵氏兄弟背影已远。他默然站立,看二人去远;苏离离倒是追出去两步,又回头看着木头。 徐默格看二人跑远,低沉道:“他两人各自受伤,你轻易便可将他们追上杀死。” 木头方慢慢扭头看着他道:“你主子既在赵氏兄弟身边安插了人,自然知道图在他们手里。他仍然把簪子给我,又让你跟着我们来,便是要我与二赵相斗。最好的结果是我被二人杀死,最差的结果也得趁我不备,让你捉了我老婆去。我说得对不对?” 徐默格道:“你很聪明,却只猜对了一半。主子是让我来捉她,但也说了,如若你有危急,也当救你一救。” 木头顿了一顿,才说道:“还有一半你没说。你一路追着我们,迟迟不曾下手,只因言欢不要你捉她。”方才木头在屋里与她说话,言欢说你在此无益,带着离离远走高飞吧,我只有这一句话,别的也无须多问了。她定是知道苏离离有危难,而言下之意又仿佛不愿她被捉住。 徐默格眼神惊讶之后,转为默认,道:“刚才你们打斗,她不会武功,站在那里未免危险,才想拉她出来。”言欢站在徐默格身后一直寂静无声,此时听了二人言语,神色冷漠中突然透出一股狠气,身子一转,不再看他们。 木头反笑了,“你主子千算万算没算着你们这一出。”默然片刻,又看了看赵氏兄弟离去的方向,到底不放心留下苏离离与这两人在一起,只得作罢。 暮色渐临,四人身在梁州,也不住客栈。寻了一处小山洞,木头用内力逼出徐默格肩臂钢针,钢针细而无毒,受伤便不重。两人找来干草,铺在洞底,生了一堆火,铺了两张干燥的地铺。收拾完,徐默格对木头道:“请借一步说话。” 木头见他说得郑重,起身与他出去了。 言欢默然倚在石壁上,微阖着眼,仿佛没有苏离离这个人近在咫尺。苏离离看着她侧脸,睫毛的投影映在鼻梁上,叫了一声“言欢姐姐”。言欢似乎困了,侧身倒在干草上,决然道:“睡吧。” 她一只手,葱白一样干净漂亮,搁在那干草堆上。苏离离侧身靠着石壁,注视她容颜,慢慢伸手过去,触到她冰凉的指尖,诸般生疏与隔世的熟悉渐次在心里回旋。她明知言欢没睡着,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天,言欢才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眼。不知是谁的眼泪先落下来,手却紧紧握在了一起。许多年来各自承受的苦,因为时间长久而疲于陈说,无法倾诉,却如洪水蓄积,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绝堤。二人一坐一卧,哽咽痛哭。 哭了一阵,言欢渐渐止住泪,默然半晌,柔声道:“睡吧。”仿若小时候自己睡觉害怕,言欢等嬷嬷们都下去了,便爬到里间床上陪她睡。苏离离依言躺下,仍握着她的手,干草淅娑细微的声音像走过了一地秋黄落叶,波澜尽去,愈觉寂静。 山洞之外,徐默格扶着一株木棉,恳切道:“我有一事相求。” 木头道:“你说。” “我想带她走。”徐默格的声音低沉,却永远透着一股寂静孤单。 “去哪里?” “要人认不出,只能去关外。”徐默格站直了身子,“我想请你告诉主子,我与言欢都死在了赵氏兄弟手里,从此世上便没有我二人。” 木头听他语气坚决,心中有些触动,慨然道:“你们放心去。” 徐默格正色抱拳,“我二人此生只怕再不能回中原,大恩不言谢。” 木头也抱拳道:“不必客气,一路走好。” 苏离离这一觉睡得并不太熟,恍惚中醒来,火堆恹恹欲灭,山洞里昏暗,言欢已不在身边。她微微一动,触到木头的胸膛,往他怀里缩了缩,问:“言欢姐姐呢?” 木头抱着她,轻声道:“走了。” “跟徐默格?” “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苏离离在他怀里静静地伏了一会儿,山洞外已有些透亮的晨光,天空青白。她似睡非睡,又懒懒地不想动脑子,只觉被他这样抱着可以过完一世。眯了一会儿,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看着山洞里渐渐亮了起来,苏离离朦胧半醒,口齿迟涩,含糊问道:“那图里的内容你真记下了?” 木头也懒懒地答:“记下了。” 苏离离沉默片刻,怪道:“没想到你也会骗人,把赵无妨骗得团团转。” “我当然骗人,只不骗你;就像你也骗人,只不骗我。” 苏离离沉吟片刻,脸在他肩窝蹭了蹭,轻笑道:“徐默格遮着一张脸,看去都不似活人;言欢姐姐冷若冰霜。两人话都不说一句,想不到竟会结下私情。” 木头换了换姿势,仍是抱着她道:“我看他们般配得很。言欢过去心里有怨,对你自然生疏憎恶;她如今有了爱人,待人便有了善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离离思忖半晌,深以为然,“嗯,那倒不错,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得很,看谁都好。” 木头借着洞口微光,遥望天边一丝微微发红的云朵,缓缓道:“想那陈北光一方枭雄,和方书晴生不能聚首,死在一起;时绎之痴恋你娘一世,遗恨终生。情之一字,有万种艰辛,世间男女,却泯而不惧。如你我今日厮守,已是万千痴怨中的幸事。” 苏离离嫣然一笑,手臂缠上他腰,“你说得这样通透,可莫要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 “看破之人才做和尚,看淡只能做凡人。”木头眼神专注,心中情动,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苏离离宛转相就,简简单单一吻,却有无限缠绵,她笑道:“肚子饿了。” 木头以手抚额,笑容纯粹干净,“这件事可没法看淡,走吧,我们回雍州吃饭去。” 第十六章 万物为刍狗 一入腊月,辞旧迎新。雍州百姓战乱之中仍收拾起仅余的喜气,守在家中预备过年。云来客栈陈旧却整洁的大门前突兀地挂了两只红灯笼,入夜点起来格外惹眼。苏离离说这家客栈偏僻干净,木头说那就住这里。 店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嫂,人虽干瘦却爽利热情,将二人让到最好的一间客房里,抱来干净被褥铺上。苏离离笑靥如花,嘴甜手快,把老板娘哄得眉开眼笑,连连对木头道:“大兄弟,你可是上辈子积了德,才有这么漂亮又伶俐的媳妇儿啊。” 苏离离顺势挤兑他道:“那可不是么,也不知他积了什么德,佛菩萨拿我做人情,硬让鲜花插在……嘻嘻。”老板娘嗔道:“这可是胡说,这孩子一看就老实,生得也好。可别依着口角伶俐就欺负人家。” 苏离离大惊,“什么,我欺负他?!”木头挂着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要笑不笑。老板娘收拾干净,围裙上擦着手笑道:“年轻人就爱斗个嘴,我去给你们烧壶热水去,要什么跟我说啊。”一面掩着笑意,一面摇头叹息着出去。 老板娘的男人年前死在盗贼手里,一个儿子也有二十岁了,被军队征走杳无音信。儿媳妇回了娘家,也再不回来了。上月祁凤翔军过,将这一带的存粮钱银洗劫了大半,现下这客栈也只有陈米萝卜,咸菜干饼充饥。苏离离取出铜钱,让老板娘去街上富余人家买来新米点心和鲜鱼,做了一餐称得上丰盛的食物,三人同吃。 苏离离问道:“大嫂,你的丈夫儿子都不在你身边,你还开得下去客栈啊。” 老板娘叹了口气,“过日子呗,我就是不吃不喝又有什么用。”她拾了个凳子收到里间,犹自叹息道:“人总要过日子的。” 私底下她问木头:“祁凤翔怎会纵兵抢劫?” 木头道:“他也是没办法,兵少将寡,只能收缩在潼关一线。外战的军队,供给都由朝廷运发,如若被扣,他就只能自己想法子。战乱之中,民如蝼蚁,祁凤翔还算好的,没把这里刮干。” 苏离离想到老板娘说的“人总要过日子”,但觉人有时真是很奇怪。万般艰难中却有无限韧性,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活着,便去生活。她回想京城城破之时,木头不知所踪,程叔猝然身死,自己孤单一人,前路渺茫,无有目标与终点。如今思之恻然,那时却不知畏惧,只因她不能去畏惧。 木头为时绎之所伤,一年多来命悬一线,生不能见,死不能得,却从未放弃希望,即使朝夕不保,还有闲暇去看那一本本医书。祁凤翔将门公卿,一生安分便富贵无忧,他却偏要西出领军,东拒父兄,即使一无所有,仍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苏离离对木头道:“你记得那张图,如果他在军资上真的有麻烦,我们帮帮他吧。” 木头点点头,“我知道。” 没有多余的猜疑和解释。 苏离离整理着二人的包袱,几件换洗衣服裹着天子策,忽然想到如今在他们手中既有大批的钱粮,又有这天子之徵,问木头:“你说我们去争天下,岂不是很方便?” 木头吃罢晚饭,就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只看着苏离离左收右拾,此刻盯了她白净的脸庞,懒散道:“那不是累得慌,打完天下还要治天下,治完了天下还有嗣君之乱。古来有几个把这几件事都办好了的。” 苏离离将包袱整好,打上结扔到桌上,走过木头身边时,被他一把捞住了按在怀里,笑嘻嘻地望着。苏离离笑道:“看什么,我脸上长了朵花儿啊?” 木头面不改色道:“姐姐,我们很久没有……了。” 苏离离怒道:“什么很久,也就十天半个月!” “那还不久,人家老板娘都知道你是我媳妇,侍夫之礼不可废。” 苏离离刮着他脸皮冷笑道:“好没羞,既没有娉礼,又没有拜堂,我怎么就成了你媳妇了?” 木头一脸无辜道:“我是上门女婿,这些该女家办。”伸手就解她衣裳。 苏离离推拒,“老板娘还没睡。” 木头更不迟疑,“我侦察过,她睡了。” 苏离离哼了一声,放手从了。木头脱下她外罩的厚袄子,又解下她里面贴身的棉衣扔在桌上。苏离离知他在情事上素来狂放,必要将她剥光才尽兴,拉他衣领道:“我们到床上去,这里冷。” 木头一把抱起她来,走到床边,神往道:“三字谷里冬天也冷得厉害,但是碧波潭水很热,泡在里面舒服得很。今后回去,在那里就不冷。” “啊?!”苏离离顿时从脸颊红到耳朵根,“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一说到这个,满脑子都是龌龊念头!” 木头拉开她里衣的带子,一脸无耻加煽惑地问:“我只对你龌龊啊,你想一想,不觉得那个环境很好么?” 苏离离想了一想,那样幕天席地,泡在温泉里……身上一阵热又一阵冷,倒把脖子都羞红了。身上衣衫已被他解了下来,皓臂如玉,青丝及腰,木头吻上她肩膀轻吮了一下,手抚着她光洁的背,觉得她好象瘦了一点。这些日子与自己一起奔波,风餐露宿,其实很辛苦。他抱着她的腰贴到自己怀抱。 苏离离却扣着他的腰带,慢条斯理道:“抱这么近,我怎么脱得下你的衣服?”木头两下脱掉衣服甩开,手臂上肌肉的线条隐隐浮现。苏离离见色起意,一把抱住他柔韧的腰,歪了头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仰脸笑道:“我要在上面。”木头微微一笑,捉住她的腰将她放到了自己身上。 苏离离忙道:“不对。你不能捉着我,应该让我按着你。” 木头诚恳地问:“你按得住我么?” “……按不住。” “那不就结了。” 苏离离怒道:“什么叫结了?” “你按不住我,而我按得住你,所以该我压着你。”苏离离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被子里,半陷在厚棉被褥中。棉布细腻地磨在身上,木头的一双手精准地挑战着她身体的敏锐,沿着起伏的曲线,或轻或重。苏离离轻吟一声,想反抗时已无力。亲吻从容恬静,让随之而来的触抚更加撩人。 他的手指在她皮肤上挑起阵阵细流,如泉水涌动,融化一般细腻,又带着克制的粗暴。身体驯顺地响应着,温热湿润,刚被进入撑开时的胀痛令她蹙了眉,轻吸了口气,尽量放松自己容纳他,直到再无分毫空隙,紧密而充分。像被他戳进了心里,她半咬着唇,脸上绽出艳丽的表情。 木头的手指拂过她微锁的眉心和睫毛上的湿润,翘着唇角问:“不疼了吧?”他的笑意纯净,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真,身体微微绷起,有小心翼翼的克制,看得苏离离柔情涌动,知觉麻痹,却细声细气地赖道:“疼——,我不做了。” 木头毫不扫兴,双手握住她的腰,鼓励道:“你可以反抗的。”满目温柔里带着征服的霸道强硬。 苏离离攀着他手臂用力地一拧,哀哀道:“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以后不会痛,可是你每次进来的时候都痛。” 木头的手摩挲着她的腰肢,挽起她的膝弯,抚摸着她修长圆润的腿,眸子像明亮的星,深情款款道:“真的很疼?” 苏离离被他目光蛊惑,声音颤动,不坚定地应道:“嗯——” 木头微微俯下身子,胸口的热度和浑身的男子气令她一阵眩晕。他腰胯一送,手用力握住她的腰按向自己,带着些狠意道:“疼么?” “啊——,有……有点。”被控制的快感带来一阵窒息,情欲轰地一声被点燃。 木头板着脸道:“那还是算了吧,我不勉强你。” 苏离离一把抓住他的肩,半是扭捏半是气愤,“……不要。” 可恨的木头死不松口,“不要什么呀?” 苏离离把头转到他臂弯里,声音蚊子般细,咬牙道:“不要停。” 木头禁不住粲然一笑。 温软的鼻息在轻抽浅送间纠缠,苏离离气息缭乱,带出天然生成的妩媚令人魂为之销,魄为之夺。棉被上的肢体辗转起伏,在旖旎中渐渐狂美绽放,忘乎所以。苏离离静谧中听他心跳得很快,却未必有她快。他捉着她的肩膀吻下来,肉体充分地亲近。这种无间的亲密让人慰籍。像把生命里的每一份空隙都填满了,再无斑驳旧迹,欢喜而平静。世上艰辛皆淡,惟有爱欲深入骨髓。 爱是一粥一饭的平淡,爱是肌肤相亲的缠绵,如同占有,又如同隶属,分不清彼此。纠缠在激烈的瞬间,苏离离脑中似有烟花盛开,明丽的光亮一放,慢慢熄灭在四肢百骸,透入灵魂一般深刻。她咬住他的肩膀,压抑地呻吟,那一阵电光火石的感觉过去,又在他的攻势下层层叠叠地累积。 苏离离绵软地倒在床上,看他呼吸凌乱,略微失控的样子,身心都陷入舒适的平静,只紧紧抱住他攀缘,索取,承受。她一头黑发泼墨般铺开在枕边,发梢垂在床沿,跟着他的动作慵慵懒懒地摇曳。木头埋首其间,千丝万缕的束缚,却有无限沉溺,似人生仅有的一刻身心圆满,三千业障尽数消散。 一夜纵情,窗外黄土荒凉,北风呼啸,刺桐又落残叶。木头睡到近午,轻手轻脚爬起床,穿好衣服到后院汲水洗漱,又提了一桶水放回房里。出来客栈门边找到老板娘,让她做点吃的。老板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应了。 木头出了客栈,迎面吹着徐徐凉风,神清气爽。客栈对面街边,石阶上坐了两个老叟,正执了黄旧的象棋对弈,不远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斜仰在石阶旁,破旧的帽子盖了脸,睡得好不悠闲。街坊几个闲人一旁看棋,几人闲言碎语,从弈棋讲到时局。木头在旁默然听了一会儿,看见前面转角处一个妇人提了篮子卖针黹帛线。 他慢慢踱过去,要买一百枚缝被子的大钢针。那妇人数了半天,只得七十九枚,正作难间,木头忽一眼瞥见她身后石板地上一物蠕蠕而行。木头拈一枚针道:“那就买这一枚吧。”妇人闻言脸现失望,还未言语,但见他手腕微微一动,银光闪过,回头看时吓得“哎哟”一声。 一条小菜花蛇给钢针钉在了青石板上,正中七寸。木头俯身拔了针起来,小蛇翻动两下,死在地上。妇人愕然半晌,且惊且笑道:“今年冬天可真怪,蛇都不冬蛰了,这两天屋边街角儿的老见着。”木头笑了笑,径回云来客栈。 老板娘已煎好了几块葱油大饼子,焦黄酥香。盛了壶清水,一并放在大盘子上端出来,眼神暧昧之中带着夸赞,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个不停。薄板木屋子关不住音,木头脸上微微一红,神色却很端正道:“大嫂见笑,家妻脸皮子薄,她出来你可别这样看她。” 老板娘嗤地一笑,又转而叹道:“你还真是个疼媳妇的,不笑话你们,年轻孩子,哪个不这样。” 木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我们换的衣服前两天洗了还未干透,大嫂能不能借件衣裳给我媳妇穿半日?” 老板娘慷慨应诺,“这有什么不能的。”特地回屋里翻了半天箱子,翻出一件年轻时穿的碎青花小袄,墨蓝裙子,抖在臂弯里道:“你媳妇跟着你奔走,穿着男装,也没个姑娘样子,这两件衣裳多少年没穿了,要不嫌弃是旧的,就送给她穿吧。” 木头道了声谢,端着盘子回到房里时,苏离离裹着被子,酣睡正香,一脸恬淡美好。他放下盘子,将衣裳堆在桌上,饼子放在铁架子旁热着,回身烧暖了炭盆。看着她睡容,心中有种祥和宁静,轻易被她触发,牵一发而动全身。曾经的聚散悲喜,他不回想,也不作悔,仿佛天生与她便是这样,初次相遇便是这样。 苏离离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方缓缓翻了个身。倦饧间睁开眼瞥见他在床边拂衣浅坐,她揉一揉眼支起身来,朦胧叫道:“木头。”木头就桌上包袱里取出那领狐裘,给她披上,捂得严严实实,才倒了清水拧了帕子给她洗脸。 狐皮温软,苏离离闭上眼睛仰着脸让他擦。懒懒的样子,让他宠溺之情大盛,凑近在她眉心吻了一下,用帕子缓缓擦过;意犹未足,又在她鼻尖轻啄一口,再用细棉湿帕子轻拭。苏离离警觉地竖起两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你做什么?” “给你洗脸。”他答得天经地义。 苏离离忙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一把扯过帕子,心里悻悻地想:等他这样把一张脸洗完又该滚到床单上去了。 木头也不去夺帕子,只将她挣松开的被子和狐裘捂了捂,回身把盘子端到床边。苏离离放下帕子,木头便端了一杯水喂她喝了一口,轻声道:“吃饭。” 苏离离问:“你吃了么?” “没。”他撕下一块酥香的烙饼递到她嘴边,苏离离张口咬了,厚棉被中伸出手也撕了一块喂给他。两人互为喂食,相视嬉笑。 一块大饼子半天才喂完,擦嘴洗手毕,苏离离方起身着衣。木头将老板娘找出来的那身衣裳递过来道:“穿这个,老板娘年轻时的衣裳。你那身脏了,一会掸一掸再换。”苏离离有些诧异,也没多说,依言穿好,抬手就要束头发。 木头拦住道:“等等,你换了这身女妆,也算是为人妇了,不如梳个发髻吧。” 苏离离奇怪道:“木头,你到底在搞什么?” 木头眸子里涵着一抹高深的笑,只说:“来嘛,把你扮成小媳妇看看。”说着推她坐下,将她一把头发灵活地一拢,梳子轻理,手指洁净颀长,穿插在发间黑白相间,奇异的美丽。他三挽四挽竟她一头青丝拢作个松散的堕马髻,垂偏一侧,一缕余发披肩。 苏离离把镜一照,还真成了个俏皮的小媳妇了,不由得失笑道:“这算什么呀,看着跟老板娘似的了。哎,你怎么会梳头?” 木头牵了她手往外走,道:“小时候我娘家常闲散随便梳一梳,我就给她梳着玩罢了,也只能弄成这样子。” 走到外面时,碎花衫子墨蓝的裙子,素简如兰却别有一番韵味,老板娘眯了眼把她看上看下道:“我的大妹子哎,你这么一打扮,咱这十里八乡都找不出一个比你出挑的来了。”说着拉了她手细细打量,半晌方言道:“你穿着这身儿真好。”心里却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来,不由得幽幽一叹。 客栈大门上的小门开着,木头站到门口掠了一眼,对苏离离道:“我看那里有个卖针黹的大姐,你去把她的大钢针都买来,放在流云筒里防身用吧。”苏离离伸头一看,果然有个妇人提了篮子在那里坐着。 她眼珠子转了两转,眉眼眯得细细的,觑见老板娘进了里间,笑吟吟低声道:“木头,我们来打个赌吧,猜猜那位大姐有多少枚缝衣针,谁猜得最接近,下次谁就在上面,下面那个不许动。” 木头忽的莞尔一笑,“依你。” 苏离离一时把握不住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喜色,沉吟片刻道:“小地方人用不了那么多,我猜有五十枚。” 木头也将那篮子远远看了两眼,煞有介事道:“看她篮子里的东西齐全丰富,说不定才进了货,我猜有七十八枚。” 苏离离看他自信满满,指尖理着肩上那缕头发,瞪了他两眼,“我还不信,打赌会输给你。” 她提了提裙子迈出门槛,裙裾所限,只能迈着缓慢的小步走过去,倒走出了几分娉婷仪态。木头看她步履轻盈文雅,颇有大家风范,实则是怕摔交,心里止不住好笑,却抱肘于胸静观来往坐立之人。一个下棋的老叟得了一妙招,“啪”地一声拍棋道:“将军!”围看之人轰然作声,或赞好,或摇头。路上行人不多不少,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顾盼谈笑,全无半分可疑。 少时,苏离离拿了一包针回来,脸上神气古怪,一步步挨回客栈门边。木头故作不知,一本正经道:“打开数数吧。” 苏离离偏了头,摸着耳垂,期期艾艾道:“咳,我们都没猜对,是七十五枚。不过你猜的更接近一些。” 木头知她扯谎,瞒不住大数目,瞒个小数也要说他不对,只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苏离离跟着他一路往房里走,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虽说你也没对吧,不过猜得这么近是怎么猜的?难道前些时候你在山上跟李师爷学推太乙数了?” 木头摇头道:“不可说啊。”眼睛亮亮地一笑,“记得赌注。” 苏离离忿忿,越发将信将疑。 回到房里,木头将她旧衣裳抖了抖,让她换了。苏离离便换装,又如往常穿戴了,收拾行装的时候木头又找了纸笔写字。苏离离凑过去一看,皱眉道:“你要交给谁?” 木头微微笑道:“一会你看着就是了。” 二人整理好东西,出来寻老板娘。木头缓缓道:“大嫂,我们要走了,赶回家过年,这几日在此多有打扰,这是房钱还请你收下。”他手上是一块碎银子,约莫有三四两,还有一贯铜钱,都是当初莫大给的黄金兑剩下的。 老板娘连忙摇手道:“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木头打断她道:“这点钱请你收下,还请大嫂帮个忙。”他将苏离离换下的衣服还了给她道:“麻烦大嫂换上这套衣裙,埋头出门,向右一直走,走到镇边上时再回来。若有人问你,就请你把这张折好的纸条交给他。” 他态度恭谨有礼,容色俊朗温和,手里银子熠熠生辉,可值一年生计。老板娘迟疑地推脱了一阵,又详细地询问了一阵,最后努力地下定了一阵决心,接了银钱揣好,方道:“好吧,我就替你们跑这一趟。”回屋换了衣裳,又梳了把头,木头又嘱她两句,二人行至门边,木头半挡着她道:“早点回来啊。” 老板娘一低头,出了门,急急地往东去了。她身材瘦削,高矮与苏离离相仿,穿着那身棉衣裳,背影恍然一看,急切间也分不太清。木头看着她背影,步伐带着苏离离方才的小心翼翼,竟让他恍然以为那真是苏离离。他微微皱了眉看了一阵,方缓缓回身虚掩上客栈小门。苏离离也从屋里出来,与他挤在木门缝间细看外面情形。 街上一切照旧如常,两个老头下完了一盘,正整棋再战;那提篮子的妇人眯着眼有些瞌睡,就篮子里找了个竹耳挖子挖着。过了片刻,斜倚在石阶旁的乞丐将脸上破帽子抬了抬,似乎扫了一眼这边,懒懒坐起身。帽子垂得很低,遮了半张脸,只看见尖尖的下巴。他端了面前的烂瓷碗,拄了黑乎乎的竹杖,站起身往东去了。走得看似平常,却有一股急促。 苏离离“嗤”地一笑,又看了片刻,再无动静,低声道:“我们走么?” 木头沿街再扫了一眼,道:“走吧。前街只怕还有人,把门关好,我们从后面走。” 二人关上门,背了行李包袱,打开后窗。苏离离一边爬窗一边问:“那人会不会伤害老板娘,要是赵无妨的人呢?” 木头淡淡道:“他若不跟大嫂去,就是赵无妨的人;若跟了去,必是祁凤翔的人。因为赵无妨不放心的是我,而祁凤翔想捉的人是你。那便好得很。” “好得很?你又拿个条子写了什么?” “没什么,跟他说正事罢了。”木头揽着她一跃出去,两人声音飘远。窗外黄土上突兀地长了两棵白杨,光秃的枝干,笔直,却迎风而立。 东面街上老板娘渐渐走到镇集尽头,出了村廓,越走越荒,欲要顾盼,却因木头嘱咐,不敢回头看。约行了五六里地,旁边有块荒野人家的废磨盘,她索性坐了上去歇脚,却埋着头不敢抬。 那乞丐远远尾随在后,身手灵敏,越瞧越觉得不对劲,缓缓走前往她肩上一拍。老板娘惊得“啊——”地一声,摔在磨盘边,却是个四十上下,一脸风霜的民妇。乞丐一愣,蓦地把头上破草帽抓了往地上一摔,露出十方刻意抹黑了的脸。他目光锐利地将她上下一扫,转身欲走,老板娘连连叫道:“哎哎,大兄弟,你等等。” 十方站住脚步,默然片刻,方缓缓问道:“大嫂有事?”声音深水般低沉舒缓。 老板娘站起来,抻了抻裙子,又掠了掠头发,再上上下下看了他两遍,忽然一笑道:“嘻嘻,这兄弟也俊,怎的是个光头,倒像个和尚。” 十方轻轻摇头道:“我不是和尚,我会杀人。” 老板娘吓了一跳,笑容顿敛,抖抖擞擞在衣裳上下摸索了半天,先是摸出一块银子,看看又揣好;复又摸出了一贯铜钱,摸摸再揣好;末了方摸出一张折了三折的纸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畏缩地递过去道:“那住客给我银子,让我穿了这衣服出来,如果有人找我,就把这个给他。” 十方接过来慢慢展开,看了一遍,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老板娘一脸老实胆小。他皱了皱眉,转身便走。老板娘看他去远,抹了把后颈上冒出的冷汗,叉腰叹道:“吓死老娘了。” 三日后,这张纸条子放在了祁凤翔军帐的案桌上,上面寥寥数语曰:“祁兄少谅,勿再盯梢。正月十五,铜川成县,七里村见,大事可济。江字。”祁凤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读了三遍,略换了换姿势,抬眼问十方:“然后呢?” 十方道:“因为怕被江秋镝发现,派的人手很少,剩下两人没有盯住。属下回去查看时,人已经走了。后来又命人在那一带暗寻了两日,也没找到。” “人在眼皮子底下都溜了,不在你眼前你当然更加找不着了。”祁凤翔轻轻将那张纸抚平在案上,看着那一个个字,不愠不火道:“徐默格跟人,跟得自己不知所踪;你身为线人总领亲自去跟,跟的人不知所踪。你说,我要你们来做什么?” 十方波澜不惊道:“属下办事不力,听凭王爷处置。” 祁凤翔眸色阴晴不定,似有恨意,又有激赏,手指轻扣着桌子,沉吟良久,方道:“他既约了我,不跟着他们也罢。你随我多年,向来得力,此番小败当以为鉴,今后多加小心。自己下去反省反省,跟着该跟的人吧。” 十方躬身道:“是。”退出军帐时,才觉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木炭静静地燃着,祁凤翔手一送,那张字条轻飘飘落上去,火苗一亮,烧成灰烬。 此时苏离离与木头已然北上,正在一户山村农家讨水喝。老农用瓷碗盛了一碗清水出来,木头道了谢,先喝了一口,方放心递给苏离离。苏离离一边喝着,一边瞟着他道:“木头,我素来不喜那些阴谋,你可莫要学得鬼鬼祟祟的。” 木头知她意有所指,道:“第一,我不愿被人跟踪;第二,我不想杀人。可这些尾巴又甩不掉,不得已才施点小计罢了。以彼之道,还治于人。” 苏离离留了半碗水给他,“你说得也对,难得不伤人。我只是有点怕他,若是把他惹恼了,我们也别想安宁了。” 木头接过碗一饮而尽,放在农家小院的石台上,牵了她漫步而行,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又何必拘泥。你不用担心,他有百种计谋,我有千般对策。当初在幽州戍卫营,我和祁凤翔推演兵法。推了整整一天,直到各自难以下手,倒头睡觉为止。那时难分胜负,今日再来,他也未必就胜得了。” 苏离离蹙眉笑道:“兵者诡道,你两人切磋诡计还很光荣似的。” 木头道:“你可知道那年一遇,祁凤翔便时常给我书信。我知他有意招揽,虽未表明过态度,但他的人品心性还是了解的。他这个人当狠时能狠,心地却还算磊落,不比赵无妨阴险狡诈。” “是么?”苏离离神色有些黯然,“我见着他就没什么好的,不是墓地就是青楼。后来他利用我,想要我爹的天子策。狠倒是挺狠,一箭没要了我的命。”她猝然住口。他还娶了个老婆,让她郁闷了一回;又救了个于飞,让她欠了次人情。 木头的声音沉郁悦耳,带着一些了然,缓缓道:“可你也不讨厌他呀。” 他神色坦诚清晰,永远不是祁凤翔的捉摸不透。苏离离捏了捏他的手,展颜一笑,百般温柔,“我要讨厌也讨厌你。”话音尚未落定,只觉一阵头晕,她正诧异间,却见木头转顾四野,神色一肃,一把将她抱过来。 苏离离渐渐感到了脚下土地的悸动,一阵站立不稳,整个人挂到他身上,惊疑道:“这是怎么了?” 木头也有些震惊,“是地动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今天十九?”苏离离想了想,点头。木头站在略微稳定下来的土地上,缓缓道:“上次李师爷推太乙数,说到十二月十九甲子日有天劫,难道是说的这个?” 仿佛回应他的话,地下猛地一抖,木头足尖飞快点地一掠,抱着苏离离跳到一块开阔平展的岩石上。地面山间都扬起尘埃浮土,天地间有一种极低的鸣响,沉弱却浩大,仿佛置身在了另一个世界。大块的岩石从山上滚下来,苏离离身在木头怀抱,倒也不觉害怕了,对木头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快离开这山崖。” 木头依言背负了她,朝山外跑去。身边的树叶簌簌而落,鸟惊飞,猿哀鸣。大地摇晃,人像被放在了筛子里簸着。饶是木头身手矫健,反应敏捷,也几次险些摔倒。苏离离紧紧抱着他脖颈,仿佛他是这动摇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一路飞驰,离了山道,行至阳关大路,半个时辰进了一座城镇。半日时间,日星隐耀,山岳潜形。满眼都是惊慌的民众,携老扶幼挤在街上。有的房屋倾斜坍塌,路上也裂了大缝。苏离离牢牢地拉着木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头道:“若是太平丰和之年,遇到这样的事,朝廷还能有个应对。如今这四分五裂,各自为战,可就麻烦了。” 入夜竟飘起了细雨,淅沥不停。苏离离缩在木头怀里,躲在草棚下看着檐边雨滴。大地时不时地颤抖,虽不如白天,却仍然吓得人人不敢回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离离悄声问木头,“地为什么会震啊?” 木头叹道:“书上说地震是因为‘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君以臣为阴,父以子为阴,阴阳失衡所以地震,是子逆父,臣逆君之徵。” 苏离离慢慢道:“不知道莫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伏在他膝上朦胧睡去。 一夜风声鹤唳,都没有睡好。 是日,祁焕臣驾崩,消息由京城飞鸽传到潼关。天明时分,祁凤翔的前军便与朝廷的兵马打了起来。他太子大哥早有防备,当日登基,便饬令各部平叛。之后数日,没有一天停息,两方都打着诛逆的旗号,在这一带辽阔平原上一通混战,属地参差,早没了界限。 苏离离与木头折而向东行了十余日,这边灾况稍减。这天正坐在路边歇息,苏离离摸了干粮出来吃,没吃两口,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有些畏缩地挨过来,看着她手上的饼子。苏离离见他眼神百般渴望,便掰了一块要给,木头似乎想阻难,顿了顿又止住了。 那孩子接过来,三两口吞下去,又眼巴巴地看着她。苏离离见不得他那样神色,看一眼木头,木头毫不迟疑得把饼子收了起来。苏离离摊手道:“你看,我也没有了。”那孩子像看个大恶人似的看着木头,满脸控诉,泫然欲泣。 这时,身后一个布衣农夫过来唤了一声,牵了孩子手道:“小毛不哭,爹爹换了一把粟米,咱们回家做饭去。唉,就是没水。” 木头道:“是井水沉下去了么?” 农夫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容貌出众,气质清贵,叹道:“先生不知道,我们这里没井,祖上就守着一条河。就不知为什么,前两天河水突然没了。从上游逃来的人还说,那边连日下雨,可这几天连河底都露出来干了。”他指一指十数丈外,“喏,那不是。” 苏离离抬眼看去,那里一片土色,有一带宽宽的凹槽,颜色新黄,竟是河床。他们所站之地低矮,竟在一处河弯之上。木头沉吟半晌,忽然站起来,看了那河床半晌道:“这河水平日流得急么?” 农夫道:“急啊,虽是冬天,河下暗流却也多,有时候打渔撒网,一拽就知道劲大力沉。” “那冬天也不结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