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只是无人知道,李宝莉的肩上磨了多厚的茧子,也无人知道李宝莉一共卖了多少血。 小宝毕业典礼那天,学校要照相。爷爷奶奶一身打扮跑去了。李宝莉打电话问万小景,说我也想去,但是我怕小宝不高兴。万小景便骂她,说你是他的妈而不是他当你的妈!放下电话,万小景便打车找到李宝莉,拖着李宝莉一起过江去了武昌。车到武大门口,李宝莉看到了绿森森的珞珈山,心里激动,突然就叫了停车。不等万小景问明原因,她便跳下了车。万小景付完车费,跟着下来,拖着她问,你怎么回事?李宝莉说,我还是不烦他算了。免得两下里都不开心。万小景一屁股坐在路沿上,说这是你的命,李宝莉。 万小景想,生活是什么?像宝莉这么火辣辣的一个人,怎么就会被一个小宝弄得这样畏首畏尾呢?只是出于爱?还是因为其他? 小宝在大四时,曾经到一家合资公司实习了几近一年。凭自己的能力,小宝为那家公司解决了不少问题。公司老板非常欣赏小宝,一听小宝不打算读研,便力邀小宝加盟他的公司。工资从月薪一万起步,以后逐年上涨。 一年能挣12万。爷爷奶奶兴奋得对着马学武的照片烧香,说儿呀,我们终于把你的小宝培养出来了。你放心吧。他比你还有出息。 李宝莉闻知眼睛都瞪圆了,连夜跑去找万小景。李宝莉激动道,你说你说,他一点零头,就抵了我做一年的钱。我还要不要继续做扁担?万小景说,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看他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李宝莉说,怎么会?凭我这些年挣钱养他,他也有义务养我呀?万小景说,你去跟他讲义务?他连血缘都不讲,还跟你讲义务?我看他认都不认得这两个字。你回过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心疼过你一回?哪怕一回?李宝莉说,我是他妈,我心疼他就够了,不需要他来心疼我。万小景说,宝莉,说实话,我承认你这个人比我高尚,但你也要承认,我比你看人看得透彻得多。 但是李宝莉还是仔细想了想,想罢她心里飕飕地冒凉气。她想,是呀,哪怕有一回。 李宝莉继续在汉正街当扁担。她的忙碌和劳累一点没变,只是,她不再去卖血。虽然小宝果真是一分钱没有给她,但不再支付小宝的费用毕竟为她减轻了不少负担。李宝莉想,就当这个钱是小宝给的吧。 春节的前夕,去汉正街打货的人淡了,李宝莉便想,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休息,趁小年就歇歇吧,抽点时间给公公婆婆好好办办年货。 小宝是大年三十晚上回来的。一家人吃了年饭。初一的时候,李宝莉想回娘家看母亲,这是母亲第一次不跟父亲一起过年。无论如何,李宝莉都想好好地陪陪她。李宝莉希望小宝跟她一起去,小宝说,何必一起去,今天你去陪嫁嫁⑨,我明天去就是。李宝莉不想在年间跟他争论什么,心想只要你去,也行。小宝次日果然去了,而且还给了嫁嫁三千块钱。李宝莉的母亲打电话给李宝莉时,显得很激动。说我们小宝真是了不起,我们李家大大小小没一个像他这么有出息的。一条街都传遍了。街坊都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剜爹妈的肉就是好的。只有我们小宝,还晓得孝敬嫁嫁。李宝莉听到电话也非常兴奋。小宝让她在娘家挣足了面子,她想,再怎么说,亲骨肉就是亲骨肉呀。 小宝初八就要上班。初七的晚上,小宝背着李宝莉的公公婆婆对李宝莉说,跟你说个事。李宝莉说,蛮好,跟姆妈一起坐一下。嫁嫁今天在电话里夸了你半天。小宝说,小时候嫁嫁经常带我玩,嫁嫁的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 这番话让李宝莉万分开心。李宝莉说,小宝,儿子,你真是长大了,蛮懂事。小宝说,你莫夸早了。我的话还没有说。李宝莉说,你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但是小宝的话却让李宝莉倒吸一口冷气,这冷气一直穿透到心。 小宝说他为了让爷爷奶奶过得舒服,贷款在武昌的湖边买了套连体别墅。小区空气蛮好,环境也优雅。特适合老人家居住,他准备让爷爷奶奶搬过去跟他住在一起。 李宝莉心里顿了一下,嘴上还是脱口而出,我呢?小宝说,爷爷奶奶由我来养,你就不用再管了。他们的养老送终也由我来操办,也不消你操心。你去过自己的日子。我不会给你钱的,因为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李宝莉说,我答应过爷爷奶奶,我要对他们负责到底。小宝说,我已经跟爷爷奶奶商量过了,他们都同意跟我,毕竟我是马家的人。李宝莉说,未必我不是马家的人?小宝说,是不是你自己去判断。反正爷爷奶奶的事以后你不用再管。你只当你的这个任务完成了。李宝莉沉默好一阵,方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硬要这样,我也无话可说。 小宝继续说,我买房子的首批款不够,我打算把这处房子卖掉,所以,你得自己到外面找地方住。 心里正被这事刺痛的李宝莉猛然呆住,她望着小宝一时没有转过神来。小宝说,我讲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李宝莉这才反应过来。李宝莉说,你是要赶我走?小宝说,不是。我是在跟你商量。不过,也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爸爸死后,我是房主,我有权利处理自己的房子。这屋里的东西,除了爸爸的照片,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李宝莉被小宝的语气所激怒,她想,天啦,这就是我儿子?他真的是我的儿子?李宝莉脱口道,放屁,这房子是我的,你休想卖。小宝说,你不消跟我闹,闹开了也没有好结果。李宝莉说,不管什么结果,我都不得搬出去。小宝说,你爱搬不搬,反正这房子我是要卖的,我有权利处置我自己的财产。 李宝莉气得浑身哆嗦,连夜跑到万小景那里讨主意。万小景也气得肺炸,说这还得了!他只差没有拿刀砍你了。第二天万小景便带着李宝莉去见律师。律师明确说,他无权这么做,你是他的母亲,你有权利住这套房子。这个官司打起来,他肯定输,只是你们母子之间的和气恐怕就伤完了,你要考虑好。也跟你儿子谈一下这个结果。 小宝已经上班去了,李宝莉给他挂了个电话。李宝莉说,你必须回家一趟,否则弄得我们母子两个都难堪。小宝当晚便赶了回来。李宝莉把小宝叫到楼上的平台上,说这是丑事,我不想让爷爷奶奶听到。小宝说,也好。我也觉得丑事只能我们两个人面对面。 李宝莉说,房子的事,我找了律师。律师说了,这个官司打起来,你赢不了,但是我们母子关系恐怕就伤透了。我不希望我们两个变成这样。我们是亲母子,这是人世间最亲的关系。 小宝盯着李宝莉,月光很淡,但小宝的眼睛却贼亮贼亮,亮得让李宝莉心虚。小宝说,我早就跟你没得母子情了。李宝莉说,你说些什么话?我十月怀胎,生你养你,一辈子耗了大半辈子,差不多都是为你而活,你跟我说这话?以前当你是年龄小不懂事,现在你也是成人,将来也要为人父母,说这话你有没得良心? 小宝的表情也变了,他望着李宝莉,嘴唇抖了半天,才说,不要跟我说良心。我小时候,天天看你欺负爸爸。爸爸不管怎么做,你总是骂他吼他。后来他死了,我先以为他是接受不了下岗的事实,去跳了江,觉得他蛮窝囊。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爸爸遗书里不给你写一个字,而且,你房里不放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生日和祭日,你都不纪念他。爸爸在世的时候,你对爷爷奶奶几凶呀,还赶他们走。爸爸死了,你却主动要养他们,还要替他们送终。我就是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高中的时候,爷爷跟我说,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在外面有个相好。我就去找那个相好,我问她,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家。她却告诉我说,爸爸死的那天,跟她打过电话。她告诉爸爸,警察去抓他们,是因为有人电话报案说有色情活动。报案的是个女人。后来,旅馆的老板娘又告诉她,爸爸那天去了人间仙境旅馆,从钱包里拿出张照片问老板娘是不是这个人报的案,老板娘一眼就认了出来,说就是她。爸爸钱包里的照片,就是你!是你害了爸爸,爸爸跳江不是因为下岗,是因为他的老婆让他出尽洋相,丢尽脸面,毁了他的前途,却还装成原谅他包容他的好人。爸爸觉得跟你这样的人生活是他的耻辱!所以他活不下去!是你,都是你。就算爸爸有错,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决。但是你却耍阴谋。你害我爸爸40岁不到就命丧黄泉,你害我刚满10岁就没有父亲。你晓不晓得,我小时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里才最踏实。没得爸爸我心里有几苦几痛,你哪里懂得?为了这个,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 小宝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继续说,我晓得这件事后,我恨不得跟你拼了。但是我不想爷爷奶奶再受到伤害。而且,我也不想轻易放过你。你欠爸爸太多,你吃苦受累养我们,这是你应该的。你要了爸爸的命,你就得替他尽责。所以我不想说,我忍着。我已经忍了六年。我本来想一辈子忍下去,让它成为秘密,现在你倒来逼我。那好,我就说给你听。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因为我不想让爷爷奶奶再伤一回心。官司你要打就去打,谁输谁赢,难得说。 李宝莉呆若木鸡。马学武去世十几年来,小宝对李宝莉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却只这一次,有如排炮,生生将李宝莉摧垮。李宝莉突然知道,人生原来是有报应的。 站在平台上,看楼外万家灯火,李宝莉跳下去的心都有了。远处江边的路灯,比往日更加明亮璀璨,在寒风中散发着橙色的暖意。楼下的花坛转盘不时有汽车环绕,几条马路的灯,光芒四射一样,像是从李宝莉脚下的大楼散发出去的。李宝莉恍然记起十几前年,父亲和母亲过来看房子。父亲说这房子的风水叫作万箭穿心。 是啊,李宝莉连父亲当时说话的神态都记起来了。似乎自住进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万箭穿心。万箭都由心头穿过,十几年的时间,心里早已满是窟窿。 李宝莉在平台的墙根下坐了下来。冷风飕飕地,将她的头发吹得翻了起来。李宝莉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她的心比气温更加冰冷。她就坐在这里,顺着时间,回想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发生的事。仿佛将这回忆当作了针,将时间当作了线,她一点一点地缝补着自己心里的箭洞。她一直想到了小宝适才的哭诉。她知道,自己当年在一念之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和人生,包括她自己。 夜半的时候,李宝莉平静了下来,就仿佛她用这半夜的时间,修补起了自己的洞伤。虽然那上面依然疤痕累累,但到底没有那么疼了。 李宝莉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儿孙满堂还是孤家寡人,我总得要走完它。 十九 次日一早,李宝莉把这个月的生活费以及爷爷奶奶的病历以及房产证以及小宝的出生证以及家里过往的老照片全部拿出来,放在客厅的桌上。她给公公婆婆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爸爸妈妈,谢谢你们帮助我把小宝带大成人。现在小宝有能力照顾自己照顾你们,我很放心,所以我可以走了。 像马学武没有留一字给她一样,她也没有留一字给小宝。 然后李宝莉用她讨生活十几年的扁担为自己挑了一次货。扁担的一头是装着她衣物的纸箱,另一头是一个编织袋,里面捆了一床被子。 这一年,是李宝莉48岁的本命年。马学武已经死了13年,而小宝也快满25岁了。 大清早何嫂送了一轮货转来,在一块五旅馆门口碰到了李宝莉。李宝莉说,何嫂,来跟你搭个伴。何嫂没问缘由,只是笑道,好好好,你来就热闹了。再有人欺负我们,我们俩可以一起出手。李宝莉说,是那个话,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万小景闻知李宝莉的举动,紧张得连化妆都顾不上,拔腿跑到建建的住处,拖着建建一起赶到一块五旅馆。万小景说,我好怕啊,我蛮怕她想不开。 这时候的李宝莉已经挑货去了。知情的人说,李宝莉的货是送到王家巷码头的,要不一下就会转来。万小景说,她情绪怎么样?知情的人说,蛮好呀,只要宝莉一来,满街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万小景一下子松软下来,蹲在地上说,我这辈子佩服过蛮多人,但从来没有佩服过宝莉。我见她一回,就骂她一次苕货。但这回,我真是服她了。建建,莫怪我逼你。你必须跟我把宝莉抓得牢牢的。 望着乱七八糟、嚣声嘈杂而又丰富多彩、活力十足的汉正街,建建仿佛看到哪里都有李宝莉的影子。他大声说,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