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前言 快有十年了,我的生活一直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不用去单位上班,亲人和朋友大多在千里之外,身边仅有几个朋友,平时也少有往来。我似乎喜欢上了独往独来的生活。其实也不是喜欢,是无奈。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够难受的,但出门去忍受别人的各种习惯,或者让别人来将就我,似乎更难受。我不吃酒,怕麻辣,也不打麻将纸牌(不会),坐下来还喜欢一本正经地谈文学,要对上这样的人,也许比找同志还难。同志还有俱乐部或某些固定的活动场合,在成都,据说四川日报门前的阅报栏是同志们的活动地带,有点约定成俗的意思。有点以前那种英语沙龙的感觉。成都是个十分享乐的城市,遍地酒吧、茶馆、美食,中高低档一应俱全,工薪高薪、蓝领白领,都有各自消受的阵地。我待过七个城市,我可以肯定地说,成都人的生活是最灿烂的,灿烂得像罂粟花一样,有些奢靡,有些邪乎。但我还是很寡淡,跟儿子打打算术牌(我本人发明的),下下军棋、象棋,成了我主要的娱乐。我的时间,除了正常的休息和所谓的工作:读书或写点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如果一定要说,就是发呆,胡思乱想。 《暗算》就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其实,我的小说多数是这样,是靠着一点点契机凭空编造出来的,没什么资料,也不作任何采访。以为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不会被历史责难。奇怪的是,这些年我几部稍有影响的小说都有人对号入座,他们以各种方式与我取得联系,指出我作品的种种不实或错别之处。有个人更奇怪,说我《解密》写的是导弹之父钱学森。奇怪踏上了旅程,更奇怪的肯定还在后面。《黑记》写的是一个姑娘,她乳房上长有一块黑记,黑记有点神秘,有性欲,触摸它比触摸粉红的乳头还叫她激动。这完全是个幻想加幻想的东西,但也有人来对号,找到当事医生,指控他泄密。真是对不起那位医生了,他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么跟我泄密呢?《暗算》就更不用说了,由于电视剧的火爆,来找我论是非的人更多,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蛰居在乡下,因为找的人太多,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的将军,也有准701机构里的那些阿炳、黄依依、陈二湖式的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后辈。他们中有的代表个人、家庭,有的代表单位、组织,有的来感谢我,有的来指责我。感谢也好,指责也罢,我总是要接待,要见面,要解疑答问。其实我要说的都大同小异,所以一度我就像祥林嫂一样,不时老话重弹。 这当中有一个人,他的来意有点暧昧,既不是来感谢我,也不是来指责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来听我讲的,而是来对我讲的。他来自上海,姓潘,名向新,是个化学教授,年前刚从某大学退休,赋闲在家。他随意而来,却在我人生中留下了浓重一笔。 是去年元月上旬,潘教授应邀来四川师范大学讲课,其间通过我朋友跟我联系上,并由我朋友做东,一起去郊外吃了一餐野菜宴。席间,教授谈理说文,妙语连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甚至把我和他的主业——小说和化学,两个南辕北辙的东西巧妙地连在一起,说:好的小说就是化学,对生活作化学处理;反之(差小说)则为物理,拘于事实,照搬生活。云云。对错姑且不论,但说法新奇,令人难忘。席间也谈起《暗算》电视剧,他说他刚看过,上海电视台正在播,每天三集,他跟着看了一道,后来又买碟子将第三部《捕风者》重看一遍。以他的学养和智识,一个东西看上两遍,那东西基本上就成了他的,大小情节,包括细节,无不通晓。他没有做好坏评价,只是问我这个故事有无出处,并恳请我实话实说。对一般人我不一定会如实招来,但对他这种智者,我担心招摇撞骗会被他识破,加上碍于朋友的情面关系,我不便妄言,只好如实相告。 坦率说,《暗算》的第一部《听风者》和第二部《看风者》的故事,尚有一定原型,比如第一部里的瞎子阿炳,源于我家乡的一个傻子,他叫林海,四十岁还不会叫爹妈,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目力惊人,有特异禀赋,以致方圆几公里内,几千上万人的个性和家史,他都可能通过目测而知而晓,朗朗成诵。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刺瞎了他灵异的眼睛,让他的耳朵变得无比神奇。至于第三部《捕风者》的故事,真的,纯属是虚构的,如果一定要问出处,勉强有两个:一个是记忆中的老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另一个是曾经在北京盛行一时的杀人游戏。两个东西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寻找凶手,我甚至怀疑后者本身就源自前者。追根究底,是2001年,我们单位成都电视台要为建党八十周年拍部献礼片,让我写本子,我拉上好友何大草一起编了一个叫《地下的天空》的两集短剧,要说创作灵感就是电影《尼》,顶多是把故事革命历史化而已。两年后,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同学中风靡玩杀人游戏,我觉得很有趣,便激发了重写《地下的天空》的热情。《捕风者》的故事其实就是这样,是我借一个经典的套子,凭我擅长的逻辑推理能力和对谍报工作的感情,反反复复磨蹭出来的。 潘教授听罢,久久沉默着。我猜想,沉默不是说他无话可说,而是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说。果然,他在沉默后娓娓道来,因为经过沉默——沉思默想,他说的话显得更具学养而富有穿透力。他这样对我说: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故事,但是……怎么说呢,你如果有兴趣,不妨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绝对是真实的,历史上有记载。我不能说我的故事一定比你的精彩,但我相信你听了后一定会吃惊的。可以这么说,在你编织那个故事前,上帝已经编过一道。我曾以为你是根据史料改头换面编了你的故事,仔细想来也不会,因为你恰恰是把史料中那些最精华、最出彩的东西丢掉了。对不起,请容我说一句冒犯你的话,我个人以为,你的手艺比上帝差多了。” 接下来,教授用半个小时跟我大致讲了他的故事,我听后简直惊呆了。毫无疑问,他讲的故事比我的精彩多了,精彩十倍!一百倍!!我当即要求他跟我详细讲一讲,他说最有资格讲它的是这个故事的当事人,他们好多人现在都还在世,包括他父亲。他说我如果确实感兴趣的话,可以跟他走一趟,他保证我一定不虚此行。 何止是不虚,简直是满载而归——我找到了《捕风者》故事的原型!欣喜的同时,我也称奇不已:一个凭空虚构的故事居然有原型!嗬,难怪有人要找我的小说对号入座。以前我一直觉得奇怪,我,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只凭一时兴起胡思乱想出来的故事,为什么总有人来对号认领?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生活大于虚构。虚构和生活的关系,我想,大概就如孙猴子的跟斗和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关系,你翻吧,看你能翻到哪里去。 事后,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对我不是随意而来的,他蓄意而来,并以他的方式达到了他的目的:让我来重塑捕风者的故事和形象。我不得不承认,与我虚构的故事相比,这个故事显然更复杂,更离奇而又更真实。潘教授的父亲潘老等五个人在半个世纪后,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依然言之凿凿地向我提供了相同的内容,相同的程度犹同己出。这在我的经历中是第一次,是例外。所以,我也例外地对它的真实性有了足够的信任和坦然。 ·1·第一章 1 言归正传。 故事发生在1941年春夏之交,日伪时期,地点是素有天堂之誉的杭州,西子湖畔。 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施够美的吧,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谁敢跟她比美?西湖!苏东坡以诗告诉我们,西湖怎么着都是跟西施一样美丽动人的。 这是不是有点浪漫主义了?不,是真的,有山作证,有水为鉴。山是青山,灵秀扑面,烟雨凄迷,春来如兰,秋去如画。水是软水,风起微澜,月来满地,日来不醒。山山水水,细风软语,花情柳意,催产了多少诗词文章。举不胜举。汗牛充栋。若堆叠起来,又是一座孤山,墨香阵阵,锦色浓浓;赏析起来,都是脉脉含情的吟咏,恋恋不舍的相思,用完了雅词,唱尽了风月……都知道,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杭州城区尚无现今的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点也不比现在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苏堤、白堤、断桥、西泠桥、望仙桥、锦带桥、玉带桥、锁澜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和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墓,清波门边的柳浪闻莺、钱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鹤亭、楼外楼、天外天等,以及南边的白云庵、牡丹亭、净慈禅寺、报恩寺、观音洞,北边的保塔、双灵亭、岳庙、双灵洞、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谓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都有,日本佬来了也没有被吓跑。 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钱塘江里还经常挖出当年鬼子扔下却没有开爆的炸弹,连制造商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的都吓人,更何况大部分都是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的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炸伤的人畜无以数计,把杭州城里的人和动物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大概也会跑掉的。但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西湖的命显然不错,上百架飞机,先后来炸了十几个批次,西湖像有神灵保佑一样,居然安然无恙,令人称奇。西湖周围的众多名胜古迹,也是受禄西湖,躲过大劫。唯有岳庙,也许是太远了,关照不到,挨了一点小炸。 从岳庙往保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的人消息总比平民百姓灵通,鬼子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日伪机构开张后,城里相对平静了,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的日伪军政权霸占。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一个经营高档色情服务业的大老板,自己没有回来,派回来的下人又迟了几周,即被临时张罗的日军维持会霸占,以后一直没有归还。后来汪伪政权成立之前,新组建的日伪华东剿匪总队接管了它,院里的几幢主要建筑都派了新用:像前院的三层主楼,做了司令部军官招待所兼寻欢场,男嫖女淫,肉欲滚滚;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招待所的办公地;再后面的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的一栋成了首任伪司令官钱虎翼(人称钱狗尾)的私宅,东边的那栋做了他几个亲信和保镖的公寓。1940年夏天的一夜,东西两楼里的所有人被悉数暗杀(传言是裘亲后人干的,但凶手至今没有归案,难作定论),新任的伪司令官张一挺又把钱虎翼的亲信和保镖通通赶走了。 于是,两栋楼又人去楼空。 总以为,这么好的楼屋,一定会马上迎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入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权入住的,嫌它闹过血光之灾,不敢来住,胆敢来住的人又轮不上。就这样,两栋楼一直空闲着,直到快一年后,在春夏交替之际,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来了两干人,分别住进了东西两楼。 2 来的两拨人,先来的一拨入住的是东楼,他们人多,有满满的一卡车。下了车,散在楼前的台地上,把台地都占满了。黑暗中难以清点人数,估计有十好几人。他们中多数是年轻士兵,有的荷枪,有的拎扛着什么仪器设备。领头的是一个微胖的矮个子,腰里别着手枪和短刀。他是伪总队司令部特务处参谋,姓张,名字不详。士兵们在来之前一定已领受了任务,下了车,等张参谋开了屋门,一挥手,拎扛着仪器什么的那一半人都拥到门前,鱼贯入屋。另一半荷枪者则原地不动,直到张参谋从屋里出来,才跟着他离开了东楼,消失在黑暗里。 约一个小时后,入住西楼的人也来了:第二拨。他们是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钱虎翼的老部下,伪军官。其中官职最高的是吴志国,此人曾是伪总队下属的第一剿匪大队(驻扎常州)大队长,负责肃查和打击活跃在太湖周边的抗日反伪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了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日小虎队,深得继钱虎翼之后的新任司令官张一挺的器重,不久官升两级,当了堂堂军事参谋部部长,主管全区作战、军训工作(参谋长的角色)。目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热旺,趾高气扬,前程无量。然后第二号人物是掌管着全军核心机密的军事机要处处长金生火,其次是军机处译电科李宁玉科长,女。白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挺司令的侍从官、秘书,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货色,官级不高,副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顾小梦是李宁玉的科员,女,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 五个人乘一辆日产双排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阴谋一样悄然潜入幽静的裘庄,穿过前院,来到后院,最后消失在久无人迹的西楼里,令这栋闹过血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阴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入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阴谋似乎是阴谋中的阴谋,包括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阴谋的形状和内容。他们在来之前都已经上床睡觉,突然白秘书首先被张司令的电话从床上拉起来,然后白秘书又遵命将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和吴志国四人从睡梦中叫起来。五个人被紧急邀集在一起后,即上了车,然后像梦游似的来到这里。至于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包括白秘书。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田香,他将诸位安排妥当后,临别时多多少少向他们吐露了一点内情:天将降大任于斯。 王田香说:“张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看得出,这个夜晚对王田香来说是兴奋的,也是忙碌的。将诸位安顿在此只是相关的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激奋,又令人迷惑。 顾小梦看王田香神秘又急煞的样子,心头很不以为然,于是玲珑玉鼻轻慢地往上一翘,嘴里漏出了不屑的声音: “哼,这个王八蛋,我看他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声音不大,但性质严重,吓得同伴都缩了头。 王田香身居要位:特务处长,大家对他是不敢轻慢的,惹不起。甚至张司令,对他也是另眼相看。特务处是个特别的处,像个怪胎,有明暗两头,身心分离,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身子是明的,当受张司令管辖,但在暗地里,张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每个月,王田香都要向日本特高课驻上海总部递交一份工作报告,列数包括司令在内的本区各要官的各式活动、言论。这种情况下,他有些志得意满,有些不知晓姓什么,便是在所难免的啦。 对这种人,谁敢妄加评说?当面是万万不敢的,背后小议也要小心,可别被第三只耳听见了,告了状,吃哑巴亏。所以,顾小梦这么放肆乱言,闻者无一响应。人都当没听见,各自散开了。 散了又拢了。 都拢到吴志国的房间,互相问询:司令把大家半夜三更拉出来,到底是为哪般? 总以为其中会有人知道,但互相问遍了,都不知道。不知道只有猜:可能是这,也可能是那,可能是东,也可能是西……可能性很多,很杂,最后堆在一起,平均每个人都占两个以上。多其实是少,是无。总之,猜来猜去,众说纷纭,就是得不出一个具体结果。但似乎又都不死心,情愿不停地猜下去。唯有吴志国,他白天在下面部队视察,晚上吃了筵,酒饱人困,想早点睡了。 “睡了,睡了。”他提议大伙儿散了,“有什么好说的。除非你们是司令肚皮里的蛔虫,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没用的。”话锋一转,又莫名地问大伙儿,“你们知道吗,我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钱虎翼生前的卧室!他就死在这张床上!” 顾小梦本来是坐在床沿上的,听了不由得“哎哟”一声,抽身跳开。 吴志国笑道:“你怕什么,小梦,照你这样害怕,我晚上怎么睡觉呢?我照睡不误!鬼是怕人的,你怕什么怕?他要活着你才该怕,都说他比较好色。” 顾小梦嗔怪(又是撇嘴翘鼻)道:“部长,你说什么呢!” 金处长插嘴:“部长是夸你呢,说你长得漂亮。” 吴志国看小梦想接嘴,对她摆摆手,问她:“你知道吗,钱司令是被什么人杀的?这庄上出去的人。”说得很神秘,当然要解释的,“这里以前是一个土匪老子的金窝子!老家伙生前敛的财宝据说就藏在这屋子里,范围大一点也就在这院子里。因为这个嘛,有金银财宝没挖出来,这庄园已经几易其主,都想来找财宝,包括钱司令。可是都没有找到。知道吧至今没有。” 这大家都是听说过的。 吴志国立起身,哈哈笑:“睡了,回去睡觉吧,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这样瞎猜能猜出什么结果,就说明你们也能找到老家伙藏宝的地方。呵呵,睡觉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猜什么猜,明天司令来了就知道了。” 就散伙了。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 3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雾烟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颠簸在西湖岸边。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黄山脚下。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考了个全省第一。年少得志,秀才呢。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卫当宝贝似的接进了南京城,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白霜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做了钱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肉皮,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钱虎翼惨遭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和胆识。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在裘庄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黑色小车沿湖而行,顺道而驶。几声喇叭鸣响后,车子已停在墙高门宽、哨兵持枪对立的裘庄大门外。哨兵开门放行,此时才七点半钟——绝对是第一时间!入内,迎面是一组青砖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筑,大门是一道漂亮但不实用的铁栅门,不高,也没有防止攀缘的刺头,似乎可以随便翻越。这里曾经是裘家人明目张胆开窑子的地方,现在名牌上是军官招待所,实际上也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 车子缓缓开过军官招待所前的大片空地,然后往右一拐,径直往后院驶去。穿过一片竹林和一条狭长的林荫道,便是后院。上了林荫道,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东西两楼,待绕过一座杂草乱长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藤萝,又看见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楼前。 刚才,王田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后,肃立着一个胯下挂着驳壳枪的哨兵。哨兵的身后,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当他随司令准备往楼里走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箍了个圈,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咒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加之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五个人都起得晚。顾小梦甚至在司令进楼后都还在床上躺着。司令如此之早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有些受宠若惊,真有一种天降大任的庄严感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走出楼,看到外面肃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线,这种感觉又被放大、加强了一倍。他们出来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里。王田香像个主人似的,一路招呼着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感和贵重感,因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这种事的。 待大家离去,对面的东楼便溜过来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由张胖参谋领着,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认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他们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 4 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 二楼有四间房间,锁了一间,住了三间。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尽头那间。那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七八个平米大,但设的是一张双人床,看上去挤得很。它对门是厕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顾小梦和李宁玉,有两张单人床、一对藤椅和一张写字桌,是一间标准的客房。据说这里以前是钱虎翼的文房,撑在窗台外的晒笔架至今都还在,或许还可以晾晒一些小东西。其对门也是一间客房,现在被锁着。然后过去是楼梯,再过去则是一个东西拉通的大房间,现由吴志国住着。这个房间很豪华,前面有通常的小阳台,后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相。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了: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来。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令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 张司令之所以要改造这两栋楼,一来是闲置可惜了,二来是他对招待所目下这种藏污纳秽之状是看不惯的,有顾虑的。和钱虎翼不一样,张司令是从四书五经中过来的人,对这种事骨子里是不接受的。他有顾虑正是怕冒出第二个他,因为像他一样看不惯而去上头告一个正状,掳了他的乌纱帽。取缔了吧,又怕得罪了哪个好吃这一口的皇军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个恶状,同样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这个伪司令,这个傀儡,比钱虎翼当得是累多了,缘由是他有本秀才的历史簿。这其实是他现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里,尾巴总拖拉着——如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害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他改造后边两栋楼,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的污秽事转移到后院来,好避人耳目,同时又不拆灶,不会夺人所好,两全其美。 应该说主意是不错的,只是实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们都是被那场著名的凶杀案吓坏的,案发后她们中大多是来现场看了的。少数新来的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这个说那个讲,耳膜都听得起了茧。看的人觉得可怕,听的人觉得更可怕。可怕互相传染,恶性滋长,到后来人都谈之色变。不谈吧,也老在心里吊着,蹲着,晃悠着,搞得连大白天都没一个人敢往后院来逛一逛。事情就发生在她们身边,时间过去不久,一切犹在眼前,死鬼的阴魂尚在竹林里徘徊不散,你却叫她们来这边做事,有客无客都要在一群死鬼中度过漫漫长夜,这无异于要她们的命!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不可以开玩笑的。 不来! 坚决不来! 宁愿走人也不来! 就这样,楼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时间内看来也是难以改造好的。除非把这拨人都遣散了,换人。这又谈何容易,比招兵买马都难呢。兵马招不来可以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这等人马能抓吗?抓不得的。抓了就是逼良为娼,民间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还是让楼闲着吧。换言之,宁愿得罪钱也不能得罪人。于是乎,张司令两全其美的如意算盘,最终是变成一个烂算盘,白耗了一堆冤枉钱,气得他恨不得把那两栋楼连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后,要给这拨人找地方住,他马上就想到这里了,并且心里头有一种终于把它派上用场的得意!现在看,他更觉得自己做的安排确实是很不错的,该得意。两栋楼,两干人,一边住一干,各自为阵,彼此有即有离,可收可放,很好。只是没想通,王处长为何会这样安排他们住。他原以为楼上四间房,可以每人住一间的,不知为何要锁掉一间,让顾小梦和李宁玉合伙住一间。 白秘书住在楼下。 楼下除了客堂、厨房和饭厅外,真正的房间只有一大两小,三间:现在白秘书和哨兵各住一间小的,大的那间被布置成会议室。走进这间屋——看见会议室的布置,张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给他们开会的,当然要有一个会议室。但外边的客堂本来是蛮大的,围了一圈藤椅,还有茶几什么的,完全可以当会议室用,何必另行布置?张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么。他围着长条形会议桌走了一圈,不经意间发现,会议桌其实是由两张餐桌拼接而成的,铺上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从这种周到和细致中,张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讲究和合理之处,心里不由对他升起了一丝好感。这也是他对王田香的基本态度,尽量对他保持一种好感,不同他发生龃龉。 最后,张司令在桌子前坐下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些文案来看,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5 几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由王田香主持,张司令主讲。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宣讲了一番当前全队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反伪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比国民党的公开抗战还要频繁,还要喧嚣,还要难对付。 这是1941年的春末初夏,发生在年初的皖南事变的枪声和血腥气尚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兄弟阋于墙,日伪笑在家。皖南事变使一支九千人的抗日生力军,在短短几日内变成了数千亡灵和两千多人的散兵游勇。这些有幸突围的将士,为了摆脱国民党军队的秘密追击和日伪军的公开剿捕,相继潜入江浙两地的日伪占领区,有的加入了当地地下组织,有的各自为阵,采取散打游击的方式积极开展地下抗日反伪活动。所以,正如张司令说的:时下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频增哪。 从司令的谈吐看,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好,虽然说的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是头痛事),但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谈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西安出发,这两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阴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足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各共党组织头目开会,布置联合行动。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不堪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的大部队,小打小闹的扰乱滋事变成军事对抗。这无疑将给我们的剿匪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大家,司令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哪。到了晚上,”他指了指王田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脏不啦叽的,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字典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家里也许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里面有秘密呢,为此,一个倒霉的共党在被逮捕之前特意将它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 司令掉头问王田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田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却把这玩意儿从窗洞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不要了,还想要着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我头昏脑胀,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不见任何异常。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我看到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它捂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让大家看。 大家看到,麻黄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白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120 3201 009 2117 477 1461…… 741 8816 187 5661 273 4215…… 如是这般,足有十几行。 张司令指着它们,问大家:“这是什么?” 随即自问自答:“其实,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里,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找寻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又是自己作答,“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顾小梦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 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也。”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老天帮我现了形,但这还不行,不够,我还要它显神,显意,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认为,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的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忽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正因如此,他在属下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出自共军的密电更是缺乏了解,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估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掉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诸位各有所长:吴部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金处长和李科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小顾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能自己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向我,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令人惊奇,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令人称奇。如果说难,他们都非专业从事敌报破译的人员,他们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此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异于往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亦玄亦虚,神秘难测。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话外有话,另有机锋。他们以为,司令一定还会继续谈吐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 但是司令没有下文了,或许说下文就是告别:走了。他叮嘱白秘书和王处长要管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即抱手作揖,乘车而去,令吴金李顾四人备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虚空。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的、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6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称其为密电,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 其实,这不过是张司令为等上面来人,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标示的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在字典里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密电是假 窝共匪是真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奸细 吴金李顾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皆欢迎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只有一个过气的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 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欠佳。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金李顾四,连之外的白秘书,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2·第二章 1 坐立不安。 望眼欲穿。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终于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却没朝西楼开来,而是往对面的东楼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 此人穿的是常见的书生装,深衣宽袖,衫袂飘飘,有点魏晋之古风、唐宋之遗韵。他年不过四十,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张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的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也掩饰不了他的真实身份:鬼子。 确实,他是个日本佬,名叫龙川肥原。和众多小鬼子不一样,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的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他曾做过鬼子驻沪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特务课机关长,主管江浙沪赣等地的反特工作,是松井的一只称心黑手,也是王田香之流的暗中主子。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急忙出来迎接。寒暄过后,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相称。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附和道:“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其他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他伸出手一个比划,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看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党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来铤而走险。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的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待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栋楼,每个人至少有两个人盯着,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讨好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哪。” 肥原打了个官腔:“哎,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了我的部下?” 本是想拍马屁的,但人家把屁股翘起,朝你打官腔,张司令只好讪笑道:“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王田香凑到肥原跟前,热乎乎地说:“对,对,我们张司令绝对是皇军的人。”话的本意兴许是想奉承两位,但两位听了其实都不高兴。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楼。 2 东楼的地势明显要比西楼高,因为这边山坡的地势本身就高,加上地基又抬高了三级台阶。从正侧面看,两栋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样是坐北向南的朝向,一样是东西开间的布局,一样是二层半高,红色的尖顶,白色的墙面,灰砖的箍边和腰线;唯一的区别是这边没有车库。从正中面看,东楼似乎比西楼要小一格,主要是窄,但也不是那么的明显。似是而非的,不好肯定。直到进了屋,你才发现是明显小了。首先,楼下的客堂远没有西楼那边宽敞,楼梯也是小里小气的,深深地躲藏在里头北墙的角落里,直通通的一架,很平常,像一般人家的。楼上更是简单,简单得真如寻常人家的民居,上了楼,正面、右边都是墙:正面是西墙,右边是北墙。唯有左边,伸着一条比较宽敞的廊道。不用说,廊道的右边也是墙(西墙)。就是说,从外侧面看,西面的四间房间(窗户)其实是假的,只是一条走廊而已。几间房间,大是比较大,档次却不高,结构呆板,功能简单。总的说,东西两楼虽然外观近似,但内里的情况却有天壤之别。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庄主在建造两栋楼时遇到了什么不测,致使庄上财政情况急剧恶化,无力两全其美,只能顾此失彼,将东楼大而化小,删繁就简,草而率之。 事实并非如此。 据很多当初参与裘庄建造和管理的人员说,东楼是在西楼快造好时才临时开工的,起因是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的一句闲话。先生来自北方,途经杭州,来西湖观光,散漫地走着走着,不经意走进了正在建设中的裘庄。当时西楼已经封顶,正在搞内外装修,足以看得出应有的龙凤之象。先生像是被某种神秘的气象所吸引,绕着屋细致地踏看了三圈,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是龙也是凤,是福也是祸;祸水潺潺,自东而来。” 裘庄主闻讯,兴师动众,满杭州地找这位留下玄机的风水先生。总以为在树林里找一片树叶子是找不到的,居然就找到了。有点心有灵犀的意味。老庄主把先生当贵宾热情款待,在楼外楼饭店摆了筵讨教。先生于是又去现场踏看了一次,最后伫立在现在东楼的地基上不走了,活生生地坐了一个通宵,听风闻声,摸黑观霞。罢了,建议老庄主在此处再筑一楼,以阻挡东边来的祸患。既是挡的,自然要高,所以现在的东楼非但地势高,而且还筑了高地基。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既是挡的,立深也是不能浅薄的,所以从侧面看,东西两楼大同小异。再说,既是挡的,开间大小是无所谓的,内里简单化,寻常一些,也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才如是这般。 王田香带肥原长和司令上了楼。 3 楼上共有三间房间和一间洗手房,呈倒L字形排列。上楼第一间,现由王田香住着,第二间是给肥原留的。再过去是一分为二的洗手间:外面为水房,里间为厕所。再过去还有一间房,这间房比另外两间要大,因为它处于廊道尽头,有条件把廊道囊括其中。三间房以前都是钱虎翼幕僚的寓所,设计上已经有点客房化,所以此次改造没有太下功夫,基本上保持了原样。只是肥原的房间,当中立了一道固定的、带装饰性的屏风,象征性地把房间分开:里面铺床为室,外面摆桌设椅,可以接客。 王田香知道肥原长爱夜间卧床读书,单独给他的床头配了一盏落地台灯,很漂亮,是从外面招待所的将军套房里借来的。此外,时令已经入夏,天气随时都可能骤然变热,所以,在肥原的房间里,还备有一台电风扇。再就是鲜花、水果什么的,都摆放在外间。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迟绽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红白相对,交相辉映,一下子把一个寻常的小厅衬托得香艳起来,活泼起来。 肥原进了房间,立即被那枝盛开的白梅花吸引了,上前欣而赏之。他指点着一朵朵傲然盛开在光秃秃枝丫间的花儿,对二位赞叹道:“看,多像一首诗啊,没有绿叶映衬,兀自绽放,像一首诗一样才情冲天,醒人感官。” 张司令是老秀才,有多少诗词了然于胸,不禁凑上去,预备献上两句半首的,未及张口,尽头的大房间里乍然传来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要见张司令! 是顾小梦的声音。 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怨怒、尖厉、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在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肥原丢下花,往那大房间走去,一边听着两个被电线和话筒偷窃的声音—— 白秘书: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顾小梦: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白秘书: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顾小梦:我不是共党! 白秘书: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顾小梦:你放屁!白小年,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顾小梦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 张司令反问道:“有个叫顾民章的人听说过吗?是个富商,做军火生意的。” 肥原想了想:“是不是那个高丽皇的后代,去年在武汉给汪主席捐赠了一架飞机的人?” “对,就是他。”张司令说,“这人啊,就是他的女儿,仗着老子的势力,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 肥原会意地点了个头,走到案台前,察看起窃听的设备。设备都摆在用床板搭成的一张长方形台子上,主要是一对功放机、一只扬声器、两套耳机、一只听筒、一组声控和转换开关等。此外,在对面墙上,还挂着两架德式望远镜。肥原取下一架,走到西窗前,对着西楼房望起来,一边问问说说的:“她住在楼上中间的房间吧……嗯,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嘛……叫什么名字……顾小梦……嗯,她好像还在生气……嗯,她脾气不小哦……” 张司令取下另一架望远镜,立在肥原身边一道望起来,依次望见:顾小梦气呼呼地坐在床上,李宁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梳头发;金生火在房间里停停走走的,显得有些焦虑;吴志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切都在视线内,在望远镜里,甚至清晰得可以看见金生火眉角的痣、吴志国抽烟的烟雾。这时张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房间——锁掉一间,让李宁玉和顾小梦合住,因为只有这三间房才在这边的视线内。如果不这样安排,让李宁玉或顾小梦分开住,其中有一个人就无法监视了。 两人看一会儿,肥原率先放下望远镜,拍拍张司令的肩膀:“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4 楼里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恐怖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王田香引着司令和肥原匆匆入内,白秘书即从会议室冲出来迎接。或许是刚同顾小梦吵过嘴的缘故吧,心神受扰,迎接得乱糟糟的,跟肥原长握过手后,居然又来跟张司令握手,不显得有点神经病嘛。 张司令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么啦?是不是被共党分子弄傻了,跟我还握手!” 白秘书缩回手,傻笑道:“没……没有……我……” 张司令打断他:“去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官高一级的吴志国,还是年长称老的金生火?还是年轻貌美的顾小梦?还是年龄和官职都高不成低不就的李宁玉?谁是一个人,两个?还是三个?……是新匪,还是老贼?是反蒋的共匪,还是联蒋的共匪?……是何以为匪的?是窃取情报,还是杀人越货?是卖身求荣,还是怕死求生?是不慎失足,还是隐藏已久?……是确凿无疑,还仅仅是有嫌疑?是要杀头的大犯要犯,还仅仅是革职便可了事的小毛贼?……贼犯会不会自首,其他人会不会检举?…… 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 我×!这哪是一句话?这是一个炸弹!一泡屎!一个鬼!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噩梦!……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贼船……像撞见了鬼……像吃错了药……像长了尾巴……像丢了魂灵……像上了夹板……我×!简直乱套了,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不是!骂娘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不是……什么也不是……不什么也不是……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左边位置上坐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白秘书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耳语一句,递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笑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慢声慢气地念起来:“此密电是假/窝共匪是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皆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金李顾四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只字不差。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这不过是我为等候肥原长大驾光临而作的一首小诗,旨在稳定君(军)心,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过话:“在这儿,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高手,行家里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委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金处长,你念一下。” 金生火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二十九日夜十一点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金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金生火点头默认。 5 金生火第一次念这电文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顾小梦,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加特级,立即进行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符。她很奇怪,也很着急,便去找李宁玉讨教。李宁玉是老译电员,破译经验丰富,下面译电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她求教。她看了电报,又看看顾小梦破出来的乱字符,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密报。 毋庸置疑,密报都是加了密的,诸如1234或者abcd,在一份明码电报里,它代表的就是1234或abcd,然后根据国际通用的明码本,即可译出对应的文字。但在一份密报里,它代表的肯定不是1234和abcd,而是各种可能都有。这种可能性少则上千,多则上万——十万百万千万……难以数计。那么到底是什么?答案只有在密码簿里。如果身边没有密码簿,你即使得到电报也是没用的。密报形同天书,任何人都看不懂的。但只要有密码簿,所有从事机要译电工作的人又都是可以破译出来,可以阅读的。很简单,只要对着密码簿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 不过,有时遇到一些重要的密电,有些老机要员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簿落入敌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或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比如假定0代表1,那么1则为2,依此类推;假定0为3,那么1为4,其余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的东西,有时起的作用却相当大,像顾小梦就被难住了。可以想象,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着密码簿(破译,或偷来的),同时又恰好遇到像顾小梦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成就大事了,甚至会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 应该说,这种错觉对第三方来说是很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但对李宁玉来说,首先她知道他们联络的密码簿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她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译出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顾小梦按照正常程序报给金处长,后者又呈报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入张司令手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 下一个问题是,张司令问金、李、顾,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有没有谁跟第四个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即在电话里婉转地问过他们三位。现在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厉,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 金处长发了誓说没有。 顾小梦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 唯有李宁玉看着吴部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了,吴部长,我只有实话实说了。” 什么意思? 李宁玉说,她曾跟吴部长透露过。 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词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宁玉的话音未落,吴志国像坐在弹簧上似的,咚的一声弹跳起来,对李宁玉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玉当面说清楚,她是怎么跟吴部长透露的,何时,何地,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 李宁玉说昨天下午她们刚译完密电,顾小梦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交时,忽遇吴志国来科里查看某个文件。因为这是一份加特级密电,不便外传,顾小梦见吴部长进来,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 李宁玉说:“这可能引起了吴部长的好奇,他问顾小梦在抄什么电报,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顾小梦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快走,我在抄一份重要密电。吴部长也是开玩笑说:我偏不走,就要看,怎么了?顾小梦说:只有司令才有权看,你想看,等当了司令再做这个梦吧。吴部长说:当了司令怎么还要做梦呢?……两个人就这样贫了一阵嘴,没什么的,都是开玩笑。后来吴部长看完文件,走的时候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又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她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玉继续说,口气平缓,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是不是真收到了上面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部长在主抓剿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 张司令问顾小梦,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顾小梦说,李宁玉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部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打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玉也确实是同吴部长一道走的。至于他们出去后,吴部长有没有进李宁玉的办公室,她摇摇头说: “我不清楚,我眼睛又不会拐弯的,怎么看得见他们去了哪里!当时我哪有心思管这些哦,抄电文都来不及呢。当然,要知道有今天,起来看一下也是可以的……” 张司令看顾小梦像嘴上了油,似乎一时停不下来,对她喝一声:“行了!我知道了。”随即掉头问李宁玉,“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玉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问吴志国,“你说你没进她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强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玉的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 “她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司令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密电内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你看,这是王处长从一个共党手上缴获的,里面可是大有内容啊。” 烟盒里尚有十多根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最后滚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肥原拾起这根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内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弹,一揪,揪出一根卷成小棍的纸条。 原来,这根香烟是已被人掏空了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 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内容呢。”他剥开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读起来,“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念毕,抬头望着张司令,“这又是一份密电嘛。” 张司令得意地说:“这份密电我能破。所谓老虎,就是共党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脱了。” “能不逃脱吗!”肥原道,“老鬼就在你身边,笨蛋也逃得脱啊。” “是。”张司令诚恳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201嘛,指的就是周恩来。这是延安的密码,对共党的几个头脑都编了号的。群英会嘛,就是凤凰山上的那个会议。嘿嘿,几个小毛贼聚会,自称群英会,不知天高地厚。” 肥原笑笑,感叹道:“好一个老鬼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金李顾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老鬼呢?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6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这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为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个究竟。 张司令可不喜欢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诱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却不见谁自首,也没有谁揭发。 其实,是有人想揭发的,比如吴志国,事后他一口咬定李宁玉就是老鬼。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初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人都惊傻了,呆了,一时难以回过神来,话给噎住了。 等一等吧,总要给人家一点压压惊的时间。 结果有人不合时宜地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急行急近,一听就是有急事相报。 来人是张胖参谋,他跟张司令耳语一句,后者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你们!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肥原长说,我才没有时间陪你们。”说罢起了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一点我告诉你们,我相信老鬼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你们不供出老鬼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要走,先告诉我谁是老鬼!”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老鬼。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大多数是无辜的。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把你们集中起来,看起来,管起来,你们觉得冤枉也好,受辱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没办法的。我想你们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无法同情你们。为什么?因为同情错了,是要铸成大错的,我担待不起。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老鬼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听肥原说,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儿。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它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有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长都无法改变了。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跟自己的命运开玩笑。” 说这些话时,肥原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到每一个人的背后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才离去。但即使这样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地离去,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类同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 ·3·第三章 1 谁是老鬼? 谁他妈的是老鬼! 这天下午,天是蓝的,花是香的,前院招待所的妙龄女郎们照例坐在了镜子前,开始期待夜色的降临。换言之,这个下午时间照样在流动,滴哒,滴哒,向前流,向一个新的夜晚流去。然而,在西楼,时间仿如回到半年前,回到那个创下血光之灾的夜晚一样,楼里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一个黑客,一双黑手,一个厉鬼,掌握了,控制了,卡住了喉咙,捏住了命脉。 司令有事要回部队,肥原和王田香送他上车。车开走后,王田香准备回楼里去,肥原对他摆摆手:“别理他们了,走吧,我有事要问你。” 问的是:香烟里的纸条是怎么得到的? 答的是: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送出去的。 2 老鳖是个穷老汉,六十来岁,人精瘦,腿奇长,走起路来上身笔挺,下半身就显得飘飘浮浮的,有点独步螳螂的感觉。从去年入冬以来,老鳖做了伪总队营院的清洁工人,白天负责打扫营区卫生,傍晚去家属区各家各户收垃圾。上个星期,他们抓了一个重庆派出来的地下军统,投降了,前天是第一天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偶然看到正在收潲水的老鳖,认出他以前是个共党分子,现在情况虽然不了解,但总归是有嫌疑吧。 重大嫌疑哦! 于是,王田香派人对老鳖的一举一动都进行了严密监视。两天来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任何异常活动,只是正常地在营区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去家属区挨家挨户地收垃圾。昨天晚上七点多钟,他收完垃圾骑着三轮车离开营院,去垃圾场倒垃圾,一路上也不见有什么人跟他接触。直到从垃圾场出来,盯梢的人才发现有些异常:老鳖出奇地去了琴台公园。 这儿是个三岔路口,入夜常有小商小贩在此摆摊设市,叫卖小吃、杂货。老鳖在一个卖花姑娘的地摊边停放了垃圾车,然后在胸前挂出一只箱子,开始卖起香烟来。巧的是,不一会儿,一个坐在黄包车上的女人把他叫过去,向他买烟。女人很年轻,穿扮也是蛮入时的,嘴里叼着香烟,像煞一个风尘女子。一个风尘女子买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她给的钱明明是要找零钱的,可她抓了烟就走,没有要零头。老鳖呢,捡了便宜也没有显出什么格外的欢喜,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王田香说:“哪有这样的理所当然?要说理所当然,一个风尘女子理所当然是不会把零头不当做钱的,而一个小商贩子得了便宜也是理所当然要喜形于色的。” 肥原赞许地点点头,脚步却没停下来,目光也是一味地向前伸去,好像在赶路似的。刚才两人把张司令送上车后,没有返回西楼,也没有去东楼,而是跟着车子往外院走,边走边说。这会儿,两人已经走出庄园,来到西湖边,开始沿着笔直的苏堤走。素有十里桃花之誉的苏堤,眼下正是一派灿烂,叶绿花开,花重香浓,把长长的苏堤装扮得灿烂如霞,十里飘香。要是在太平年月,这个季节一定是游人如织的,而现在游人稀落,很适宜两个人边走边聊,即使聊的是军事机密。 王田香继续介绍说,正是老鳖与他的同党在这个零头面前表现出来的异样,引起了他派出的眼线的警觉。于是,他们中有人追上去,把那个风尘女子抓了。经查发现,烟盒里就有这张小纸条。 “就这么抓了?”肥原像踩了个空脚,吃惊地停下来,“怎么能这么早抓她?应该悄悄跟着她,那样说不定她就带你们去见他们的头目老虎了。” “是啊,”王田香似乎比肥原还痛心,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也这样想,多好的机会。可是……唉,都怪我没有亲自在场。” 好在老鳖没有抓,还养着,否则不知王田香会不会把脖子摇断呢。 因为还养着老鳖,肥原没有太责怪王田香。肥原认为,如果把老鳖也抓了,一条线上三个人(包括老鬼)同时失踪,不知去向,其他共党必定会怀疑他们出了事。 “有疑就会有惧,”肥原说,“有惧就会夹紧尾巴,风吹草动都会吓着他们。一旦外面的共党怀疑老鬼出事了,被关押在这里受审,即使没有得到任何情报,他们也会怀疑我们的行动,那样你最后恐怕连根鱼骨头都钓不到了。” 所以,肥原言之凿凿地告诫王田香:抓人的事一定要保好密,老鳖也一定要养好了。还有,那个刚抓的女同党那边也应该想想办法,补个漏,不能让她的同党怀疑她是被抓了。因为老鳖昨晚才同她见过面,而且还转送了情报,若不补好这漏洞,万一老鳖跟组织上说起这件事,岂不又露出破绽? 肥原说:“我们要迷惑敌人,首先是要查漏补缺,封锁消息,不能让外界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抓老鬼?不是。老鬼已经抓住了,已经在网里面了,难道还跑得了?瓮中捉鳖,跑不了的。你也不用担心老鬼不现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时间会叫老鬼露出尾巴的,迟早而已。” 迟早都没关系,莫非一条网里的鱼还能兴风作浪,把情报传出去?不可能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封锁消息,不能让外面的共党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怀疑都不行。要记住,老鬼在这里不是在受审,而是在……在干什么呢? 肥原想了想,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说法,笼统地说:“就说他们在执行公务吧,把他们拉出来,集合在一起,就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任务。这个以后大家必须统一口径,而且应该设法尽快让老鳖知道。可以尽可能让外面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他们的家属、上司、同事等等,包括你那些卫兵,都叫他们知道。骗住了他们,也等于骗住了共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抓住老K这条大鱼,然后把那些小鱼小虾也一网打尽。现在情况已经有点破绽,你已经抓了一个人,好在没抓老鳖,否则这出戏就没唱头了。” 现在看,这出戏还是蛮有唱头的,因为还养着老鳖。有了老鳖,已有的险情可以化险为夷,没有的美事也可以梦想成真。肥原胸有成竹地说:“你要知道,老鳖现在可是我们的大道具、大诱饵,我们要用好他,用他去帮我们钓大鱼。”方法似乎是很简单的,“只要给老鳖提供一个老鬼在外执行公务的假情报,他自然会替你去向他的组织上报告:老鬼现在平安无事。” 就是说,当务之急是要给老鳖做一个情报,让他和他的同志们知道老鬼在干什么——在此执行公务,不是受审,不是软禁当鱼饵。 “这没事,”王田香拍了拍胸脯说,“我会去落实的。” “那就快去落实吧。”肥原说,“要尽快,越快越好。” “好,我这就走。” 就走了。 3 肥原目送王田香离去,一只粉墙红瓦的屋檐钻入了他的视野,那是孤山上有名的楼外楼,也是他最心仪的饭店。他马上想到,晚上要去那边吃饭。好久没去吃了,不知九龙师傅还在不在。肥原以前是经常来杭州的,每次来都要去楼外楼吃九龙师傅的手艺。想起胖乎乎的九龙师傅,他更加坚定了晚上要去那边吃饭的想法。但跟谁吃呢?他想到了一群特殊的客人,顿时大声“哎哎”地叫住了已经走远的王田香,让他回去通知张司令,晚上他要在楼外楼设宴,请司令作陪。 王田香问:“客人是谁?” 肥原笑道:“他们的家属。” 王田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肥原问他:“你把这些人弄到这里来关着,他们家里人知道吗?” 王田香说不知道,肥原说:“那怎么行!把人关在这里,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不是明地告诉人出事了吗?现在咱们既然说他们是在执行公务,请他们家属来吃个饭,表示一下慰问,这不是应该的?”笑了笑,又说,“叫你的太太也来,让她也来当一个贤内助接受一下慰问,荣誉一下,理解一下,支持一下。” 王田香是个聪明人,他马上想到肥原这样做的目的,所谓慰问是假,放风才是真。都说老鼠是一窝一窝的,匪贼经常也是一窝一窝的。他想,肥原一定怀疑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所以把她们请来吃一顿饭,表面上是犒劳她们,实际上也是要对她们制造假情报。 肥原感叹道:“是啊,如果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一定会和老鳖同时向他们的组织提供老鬼在外执行公务的假情报。这样的话等于是上了双保险,老K、老虎他们即使长满了疑心,也将深信不疑。” 高明! 高明!! 王田香嘴上说,心里也在说。 后来,肥原即兴把计划稍稍作了点调整,似乎就显得更高明了。吃罢筵后,他把各位家属从楼外楼饭店直接带来招待所,乘车转了一圈。当转到后院,车子往东楼前一停,众家属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亲人就在眼前——在对面的楼里——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一个个神情肃穆地坐在会议桌前,像煞了在开一个紧急又重要的会议。 眼见为实,还有什么不可信的?都信了,而且都热烈地生出一种自豪感,自己的亲人跟宝贝似的被卫兵保护着,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开着重要又机密的会议。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不能靠近,只能举目相望。望得心里都美滋滋的。自豪得美滋滋的。 美中不足的是,顾小梦没有结婚,没有家属,而大富大贵的父亲似乎也没把张司令的宴请放在眼里,没有亲自来,只派了个自以为是的管家婆。说起来,顾小梦倒是管家婆一手带大的,但毕竟有点不着边际,如果让她夹在一群家属中间,会破坏整个事情的严肃性。所以人虽然来了,却没让她入筵,只是私下接待了她,说明了情况,赠了点礼品,把她打发走了。事后肥原想,这也没什么遗憾的,想必管家婆回去后,一定会把情况报给主人,并在下人中传播。要的就是这个,广为传播,让顾小梦身边的人不辨真相,叫假想中的共党分子上当受骗,误入泥潭。 这么想着,好像顾小梦就是老鬼,她的亲人中必有同党似的。 其实以目前得到的信息而言,假若几个人中一定要排除掉一个人,肥原将排掉顾小梦,理由是她家来的人太莫名其妙。不明不白。不着边际。从顾小梦父亲派管家婆来赴这个宴,肥原多少看出了这家人的傲慢和清白。无疑,如果顾小梦是老鬼,亲人中有什么同党的话,该不会叫一个管家婆来的。当然,没有同党也不能断定顾小梦就不是老鬼。谁是老鬼现在不要去猜,不要来测。为时过早,肥原想,现在是搭台子的时候,戏还没开唱呢,等戏开唱了,谁是红脸,谁是白脸,自然会见分晓的。晚上的台子,总的说是搭得不错,张司令在席间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自己又临时冒出灵感,把一群人拉到现场,看了个眼见为实。加之,王田香说他下午已经蛮巧妙地把情报丢给了老鳖,而且还顺便办妥了烟花女子那边的补漏工作,肥原心头顿时欢喜地响起一阵欢快的锣声,感觉是人都粉了墨,要登台演出了。 4 王田香也是这般感想的,虽然他晚上的角色不宜抛头露面,但下午他是抛够了头面的。下午他的任务是回部队去给老鳖做情报,三下五除二,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无非就是在老鳖身边漏两句话而已,不难的。难的是烟花女那边的补漏工作,必须要提审她,知道她家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然后才能通过她身边的人来想办法,寻求补漏方案。 如前所述,烟花女子是昨天晚上被捕的,按理王田香早应提审过她。但她身上的纸条如晴天霹雳,没商量地把王田香一下推到老鬼面前,忙得不可开交,人一直耽在裘庄,连部队都没回过,自然无暇审她。下午提审她,见了人,王田香简直是发现新大陆了。尽管变化很大,昔日披金戴银的富贵太太装扮成一个轻佻的烟花女,但王田香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钱虎翼的姨太太:二太太!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小,也真是奇妙。二太太的出现,令王田香一下子暗想到钱虎翼的跟头是栽在谁身上的啦,肯定是这个身心不一的二太太嘛。他知道,以前钱虎翼对二太太是情有独钟的,哪想到她居然是个共党。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发现,让王田香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盲目的、广阔无边的快乐中。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迷航的水手刹那间遥望到久违的陆地线一样。 不是说钱虎翼一家人都死了,怎么还有个二太太? 是这样的,因为二太太的名分不正,没入住裘庄。毕竟是当了堂堂司令,把持一方,形象问题很重要,钱虎翼在举家搬迁裘庄时,没有把二太太带进庄。王田香想,二太太可能就是为此对钱司令怀了恨,然后伙同裘亲后人,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送上了黄泉路。因为二太太没住在裘庄,案发后也没人怀疑她——虽然钱家人都死了,独她幸存。现在看来很显然,二太太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最毒妇人心。王田香没想到,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二太太长着颗蝎子心! 因为是二太太,很多事情问都不要问了,比如她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这些王田香本来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关键她是钱虎翼的女人,做补漏工作太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了!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二太太一定参与了谋杀活动,但把她说成参与又何妨呢?于是,王田香带了两个警察,熟门熟路地来到二太太公寓,翻江倒海地搜查,把老佣人吓坏了。记者的消息真灵通——当然是王田香通的风,一下来了好几拨,王田香不厌其烦地答记者问,风光无限。当天傍晚,二太太的几张照片被当地两家晚报刊登,危言耸听的通栏大标题,让全城人都知道,伪钱司令一家的命案终于水落石出,案犯锒铛入狱……入狱了当然不能跟组织上联系了。 王田香就这样出色完成了补漏工作,非常精彩,博得了肥原高度表扬。 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后,王田香又得意洋洋地打起了小算盘:如果略施小计就把老鬼吓出来了,岂不是他的功劳?就这样,趁肥原在楼外楼用餐之际,他擅自把二太太秘密带来裘庄,让她在会议室与各位打了个照面。 干吗? 认人呗。 认老鬼! 他给二太太数出一大堆诱惑和许诺,只要二太太的一个字:他!或者她! 二太太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以一个不知道对付他各种花花绿绿的诱惑和许诺,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无动于衷。无可奉告。他的小算盘就这样付之东流,珠落满地。一团糟。白忙乎。二太太是什么人嘛,敢在太岁头上拉屎屙尿的人,哪里是可以随随便便摆平的。王田香私设公堂,想搞什么速战速决,显然是高兴过了头。乐极生悲。知道肥原即将从楼外楼带家属们来眼见为实,他只好草草收场,遣人把二太太送回城里,将吴志国请上主席位,自己退居边缘。总之,他的小算盘打不成,也只好帮肥原打大算盘了。在肥原的大算盘上,他在会议桌上只是一个负责保安的二线人员,自然坐不了主席位。主席位理所当然是吴志国坐的,人家是一部之长,官高一级压死人呢。 这会儿,王田香从窗户里看到司令带着家属们(包括他自己的老婆)乘车而去,即急煞地出了门,去找肥原了。肥原送走人后,回楼里去取了点东西,叫上一个兵,陪他出了门。王田香看他出门了,以为他一定是要来这边开会,便小跑着上去迎接。肥原却没往这边来,而是径直朝外院走去,叫王田香纳了闷,不知他要去做甚。王田香追上去,向他报告说,他们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他去开会。 肥原说:“开什么会,我有事,明天吧。” 王田香问什么事,肥原不答,只说:“你也跟我走吧。” 王田香看肥原手上拎着一袋什么东西,问他去哪里。肥原也不答,只说:“走吧。” 一走,走出了院子,来到西湖边。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对岸南山路和湖滨路上的灯火,把西湖衬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面。像一块天幕一样的黑布,大而无边,飘飘忽忽。王田香在黑暗中亦步亦趋地跟着肥原往前走,肥原竟是走得那么快,像个鬼似的,黑暗中照样走得路熟脚轻。 约走了有一里多路,肥原才停下来,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坟茔。在湖边。在湖水的拍打下,坟墓像在幽幽而动,令人悚然。肥原却像回了家似的,亲切地绕着坟墓走了一圈,这边摸摸,那边收拾一把杂草。完了,他从袋子里取出带来的东西,是几扎纸钱和蜡烛、蜡台什么的,看样子是要上坟。 “你要上坟吗?”王田香忍不住问道。 “嗯。”肥原不言而答。 “这是谁的坟?” “一个叫芳子的年轻太太。” “你认识她吗?” 肥原沉默好久,冷言道:“你问得太多了。” 上完坟,肥原的情绪似乎很低落,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经过招待所时,主动要进去喝酒。一喝就是几个小时,回来时,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四周,清冷的样子,像是落了霜。肥原醉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这究竟是霜还是月光。不过,肥原酩酊地想,霜也罢,月光也罢,都预示来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5 来日果然是个好天气,日头早早地搁在钱塘江上,亮得发青,像轮明月。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儿地往窗洞和缝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睡梦。所以,尽管夜里睡得迟,他醒得还是蛮早的。醒了,只觉得浑身无力,不想起床,显然是昨晚酒喝多的缘故。他记不起酩酊大醉中有没有玩小姐,却记起了几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很多事。其实肥原是对裘庄太熟了,早些年……不过这是他的秘密,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王田香。 王田香起得更早,起来后一直在隔壁的窃听室里听肥原的动静,等他醒来,一边把昨天晚上的窃听记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记录一页纸都不满。就是说,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也出现了两个情况: 一、散会后(王田香做给各家属看的会),吴志国把顾小梦单独叫去房间,请她好好回忆回忆。言外之意有那么个意思,想动员顾小梦帮他证明,他确实没进过李宁玉的办公室。但没有达到目的。从记录上看,顾小梦只有一句话:相信我,吴部长,我会把事实如实向组织汇报的。言简意赅,又有点义正词严。 二、过了一会儿(记录上表明相隔一分四十一秒),顾小梦回到房间,即把吴志国刚找她去声援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李宁玉。王田香很想看到李宁玉会作何反应,但记录上没有李的片言只语,只有一句综述:李没说什么。值班员解释道,李宁玉当时确实没说什么话,只是嗯哈几下,即支开话题,叫顾小梦去洗漱,连一句答谢的话都没说。 情况似乎就在这里: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她出卖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交的,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交呢。想到李宁玉平时那个德行,冷漠又傲慢的样子,王田香又觉得下此判断为时尚早。都是在一个楼里上下班,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田香对各位的性情大致是了解的。尤其对李宁玉,两人曾有过一次小摩擦,让他对李宁玉所谓的不徇私情——冷漠又傲慢——的德行,深有领教。那是年前的事情,说来简直可笑,有一天他和李宁玉合用一辆车去外面办事,李宁玉替机关采购了不少文具用品,他帮着搬上车,顺手拿了一本笔记本,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这是个多小的事嘛,两人一起出门办事,他顺手牵羊,你做个顺水人情,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宁玉却硬是大了,横竖不从,叫王田香甚是难堪。 对这样一个人,靠现有的东西,王田香觉得还真不能下什么判断,正如你不能因他们之间的那点小摩擦,来判断他俩以前有什么过节似的。其实,两人以前没有任何隔阂和过节,不好也不恶,不亲也不疏,正常的同事关系。客观地说,摩擦之前王田香对李宁玉是有些好感的,起码是好感大于反感。之后王田香才开始对她有些反感,私下里常说她是个假正经。说是这么说,真要以此来做什么决断时又不那么敢说了。现在敢说的只有一点,就是: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王田香决定将此情况汇报给肥原,让他去分析、定夺。 肥原没听几句就摆了手,制止了。肥原不感兴趣。肥原说:“你还是听我说吧,并照我说的去做。”他说了三点:一、叫王田香马上过去,带他们去吃早饭;二、告诉他们,他肥原昨晚去城里了,至今未归,何时归也不知;三、通知白秘书,让他吃罢早饭便安排人在楼下会议室里谈话,一个个谈。 谈什么? 当然是老鬼——谁是老鬼? 肥原说:“自首也好,检举也好,每个人都要给我说出一个老鬼。”这是要求,原则是畅所欲言,不要有避讳,“可以随便说,说错了不追究,不记录在案。不允许传话,更不能搞打击报复。但不能以任何原因、任何方式推诿不说。” 说到底,关键不是说什么,而是要说,要有态度,要人人开口,人人过关。 很显然,肥原准备把白秘书推上前台去吆喝,自己则躲在台后冷眼旁观,暗暗观察。 ·4·第四章 1 老鬼昨晚一夜没睡,惊心动魄的一天,把他/她的睡意全惊散了,绕梁而去。他/她听了一夜的风声。老汉的目光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悬在他/她眼前,无数次地让他/她头昏目眩,丧魂失魄,仿佛身体已化作光芒,随风而散。 老汉就是二太太,当王田香把她带到会议室时,老鬼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她并不害怕老汉会认出自己,因为他/她知道她不可能认识自己。即使认识,他/她相信老汉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他/她曾多次听同志们夸耀老汉,为了革命,为了抗日救国,视个人的荣华富贵如粪土,甚至连女人最看重的名誉也不顾。总之,这是一个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好同志。问题不在这里,他/她相信老汉!问题是自己怎样才能出去?把情报传出去!这个问题正如老汉的目光一样,一直悬吊在眼前,令他/她无法摆脱。闭上眼照样清晰可见!他/她就这样度过了漫长一夜,当黎明的天光照亮窗玻璃的时候,他/她忧郁地想,自己迎来的也许是更漫长的一天…… 2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白秘书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白秘书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玉,面有双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令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谁知道这是装的还是怎么的?好在张司令不在现场,听不到。 肥原和王田香听得倒清清楚楚。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下雨,没有刮风,线路一点故障也没有,每一个声音都能畅通无阻地传送过来——完整无缺,无一挂漏,让一主一仆,一日一伪,两个诡计多端的人,虽身在百米之外,却近如咫尺之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在白秘书的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与李宁玉一道离开顾小梦,然后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说了一点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绝没进她的办公室。云云。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白秘书说: “你可以想一想,我连她办公室都没进,哪来她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有其他什么证据,光凭这一点——她诬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党。她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是想搅浑水,好让自己脱身嘛。” 就是说,面对谁是老鬼的大是大非问题,关键问题,敏感问题,吴志国没有丝毫犹豫和避讳,一口咬定是李宁玉,理由是她诬陷他! 肥原在窃听室里听了吴志国说的话后,对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评论道:“他说得很有道理的。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玉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宁玉就是老鬼。” “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人证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经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原来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肥原爽朗而笑:“是啊,我们有言在先,不允许传话……” 3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太死气沉沉。吴志国愤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来了。 金生火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机关里,他以和事佬著称,平时少有是非,凡事礼让三分。为此,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表面上给足了你面子和虚荣。他似乎做惯了猪,一进门,肥原就听到他跟白秘书叫苦不迭—— 金生火:哎哟,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碰上这种事。我这个处长看来是当到头了。 白秘书:那也不见得。如果你能把老鬼挖出来,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赏,说不定还要升官呢。 金生火:白秘书,你说,到底谁是共匪……你们现在有没有什么线索? 白秘书:这要问你啊。 金生火:哎哟,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远。 白秘书:老金你搞错了,这不是要看远,而是要看清。总共四个人,一个是你自己,两个是你的部下,你说谁站得近,看得清。 金生火:哎,白秘书,难道你连我都不信任? 白秘书:老金啊,不是我不信任你。这是事实,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总要有个下落。 金生火:难的就是没有下落。白秘书啊,说句老实话,我要心里有个底,是一定会端给你的,难的就是…… 肥原甚至听到了他猛烈摇头的声音。 摇头是无奈、无辜、痛苦、失语……面对白秘书的老问题——谁是老鬼,他失语得更厉害,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吭声,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不惜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内心的无知无助无措,希望白秘书同情他,帮助他,让他顺利渡过这个难关。 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白秘书,还是导线那头的王田香,看着听着他带哭相的样子,打心里说都希望他不是老鬼,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关。但是要过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老鬼,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老鬼,哪怕是信口雌黄。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白秘书最后这样对他说: “这样吧,老金,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 足见是对他同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别无选择,没有退路。老金选的是顾小梦,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相对也比较高。 白秘书要他说详细一些:时间,地点,内容……金生火挠着头皮,苦思一番,吞吞吐吐地说开了—— 规定单身的人平时不能出营区,可她经常擅自出去…… 她有时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敢听,听了心里发紧…… 她还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做日本佬,甚至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她工作很不认真,去年她把一份有关剿匪工作的电报压在手上,差点坏了大事…… 如果她是共党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跟父亲去南京会见一些大官,听说连汪(伪)主席家她都去过…… 肥原觉得听他说话真他妈的累,结结巴巴又罗里唆的,像个受罚的孩子,说的话经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有结语没有证词,要不就是有证据不下结论。总之,听到最后肥原也没听出他到底说了什么名堂,一笑了之。 4 随后下来的是李宁玉。 也许是吴志国指控在先的原因吧,肥原觉得白秘书对李宁玉说话显得底气十足,脸上想必是挂满了得意的笑容—— 白秘书:李科长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喊你下来干什么。 李宁玉:…… 白秘书:李科长是老译电师,破译密电是你的拿手戏,昨天的字典密码破得那么快,也许就是你的功劳,希望今天的密码,老鬼密码,你也能速战速决。 李宁玉:…… 白秘书:怎么,是不想说,还是没想好,李科长? 李宁玉:…… 白秘书:我知道李科长不爱说话,有人说你是天下最称职的机要员,嘴巴紧得很。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机要员,而是老鬼的嫌疑对象,你不要给我沉默,不说是不行的。 李宁玉:…… 白秘书:哎,什么意思,李宁玉,说话啊,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你总要有个说法…… 面对白秘书的道道逼问,扬声器里始终不见人声,倒是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白秘书是在和一只挂钟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不知道。”王田香答。 是梳头的声音。她居然有问不答,只管埋首梳头,岂有此理! 白秘书忍无可忍,厉声喝道:“李宁玉!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老鬼,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老鬼?” 李宁玉终于抬起头,看着白秘书,平静地说:“白秘书,我也告诉你,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共匪用红缨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白秘书:你想告诉我什么? 李宁玉: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 白秘书: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又为什么要诬陷吴部长? 李宁玉: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 白秘书:你说想说什么?莫名其妙…… 肥原也觉得李宁玉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经她解释后,当面的白秘书和背后的肥原与王田香都觉得她言之有理。她先是反问白秘书,前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当然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