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复复。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采访完毕,我们三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1905年7月5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30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 “脱啦!脱啦!” “上吧!上吧!” 来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与银幕呼应,就像一群兽在杂交。 如花吓得半死。连鬼都受不起的惊吓,人却若无其事?还有断续的传呼机声做伴。 “别怕!这是午夜场的特色。” 一场床上戏完事,有人呼啸抗议不过瘾,还在痛骂电检处。 到了最后,戏中的鱼玄机被杀头了,在心爱的男人耳畔哼着自己的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样的诗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听。 天下男性也不耐烦听,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声音如蝙蝠在拍翼远扬。 戏其实没有完,还有段尾声,是铸剑师赶来,亲自行刑,使得玄机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这样吧,因受骚扰,也不了了之。又听得传呼机在BB的响。BB,BB…… “这讨厌的声音是什么?”如花悄问,“是有人在吹银鸡吗?戏院中谁会吹银鸡?” “这叫传呼机,如果想找哪个人,不知他在哪里,就可以通过传呼机台——” 阿楚蓦地住嘴。 “传呼机?”我叫出来。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传呼机!”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聪明!”阿楚尖叫,无边的喜悦,对我奉若神明。她几乎跳起舞来。 她把整个身体攀过来如花那边,我夹在中间,被逼聆听她向如花絮絮解释这物体: “如花,这传呼机,即是CALL机,每具约一千元,是近十年来才流行的先进科技。如果你身在外边,电话联络不方便,众人便可以通过一个通讯台,讲出你的号码。他们操作,你身上佩着的机就会响,然后你打电话回台,讲出自己的密码,查问谁找过你,便可以联络上了。” 如花听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多烦琐,是她狭小天地之外的离奇诡异恍惚迷茫。戏院四周观众不知就里,见阿楚向空气喃喃自语,重复累赘,只觉她幼稚得可耻。 “阿楚,你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明吗?”我脸皮薄。 “好,我不说,”她呶起了嘴,“你试用最简单的话说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飞车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灵魂已在那儿拨电话了,不过…… 是哪一个台? 面对电话,一样束手无策。 哪一个台? 何处着手? 还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个跑突发的同事,这类记者身上必备传呼机,三两下子,阿楚弄来港九传呼机台的电话了。 “如何弄到手?” “他们联名加价嘛,自那份联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几间传呼公司,每间公司,又有若干传呼台,二十四小时服务。 但市面上使用传呼机的人那么多,经纪、记者、明星艺员、外勤人员、甚至职业女性……人手一机,水银泻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试。今晚,我们特别紧张,内心有滚烫如熔岩之兴奋:最后一夜,孤注一掷。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做一些间谍才做的行为。 拨个电话去,像面对机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电话是……” 完全冰来雪往。 已经是凌晨一二时了,隔一阵,也有电话回过来。每一次铃声响了,我与阿楚都神经兮兮地交换一个眼色。我俩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飞。聆听带睡意的声音骂道:“什么时候了?线!” 有些回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有捞女的回话:“一千元。什么地方?十分钟后到。”其中一个声音,还像煞无线电视台那新扎的小师妹。 到了二时十五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陈先生吗?” “是。” 我忙问: “陈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汉回话。 一阵失望。 “对不起。” “喂——”对方有点迟疑,“你找陈振邦干吗?” “陈振邦是你——” “不,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纠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复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群众演员),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露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日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抽鸦片去,戒了再抽。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迷恋过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们来干什么,阿楚把她证件出示。因为她的身份,我们通行无阻。如果不是阿楚,在这最后的一个环扣中发挥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顺利。可想而知,都是缘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静河飞,也跑来这儿?没有料到呀。” 有个行家唤住阿楚。我看过去,见她们都随同一个蛮有威严、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处逛。 “那女子是谁?”我问阿楚,“好像一个‘教母’。” “冰姐,”阿楚给我俩介绍,“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传部,是一块巴辣的姜。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别带他乱逛,万一被导演看中,拉了去当小生,你就失去他了。” 经这冰姐如此一说,我十分地无措,却又飘飘然。阿楚见我经不起“宣传”,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当明星的,一天到晚被这般甜言蜜语烘托着,怕不早已飘上了神台,无法下来?但此中的快乐……难怪那么多人投奔银海,投奔欲海。 “不会啦,”阿楚道别,“他太定,不够放,当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静待我们寒暄,然后步入影城的心脏地带。一路上,都是片厂、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点香火。黝暗的转角处,又见几张溪钱。不知是实物,抑或是道具。我和如花都是初来乍到,但觉山阴道上,目不暇给,恨不得一下子把这怪异而复杂的地方,尽收眼底。 未几,又见高栋连云,雕栏玉砌,画壁飞檐。另一厂,却是现代化的练舞室,座地大镜,健美器械,一应俱全。 不过四周冷清清的,还没到开工时刻。而走着走着,虽在下午时分,“冷”的感觉袭人而来。不关乎天气,而是片厂乃重翻旧事重算旧账之处呀。搅戏剧的人,不断地重复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爱恨搅成混沌一片。很多桥段,以为是创作,但世上曾经发生过一亿个故事,怎么可以得知,他们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许一下子脑电波感应,无意地偷了过来重现。真邪门!我们到那简陋的餐厅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开始有一阵金黄的光影镀于这影城上,每个人的脸,都发出异样的神采。演员们也陆续化了妆,换了另一些姿态出现。今天开中班,惟一的片在此续拍,那是一部清装戏,好像有狄龙。但我们又不是找狄龙,所以尽往茄喱啡堆中寻觅。 阿楚上前问一个男人: “请问,陈振邦先生回来了没有?” “谁?” “陈振邦。” “不知道,这里大家都没有名字。” 不远处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脚于地面踩开。黄绿白的颜色,本来浓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后他随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寻东西。原来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双比较干净的、合大小的,然后努力发狂地拍打灰尘,跌出三四只昆虫,落荒而逃。有声音在骂: “妈的,找了半天,两只都是左脚!” 周遭有笑声,好像不怎么费心。 天渐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拢。大概要拍一场戏,悍匪血洗荒村,烟火处处,村民扶老携幼逃命但惨遭屠杀之类。 阿楚见这么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个。 她跟我耳语: “猜猜哪一个是?猜中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