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离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做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姐姐处蹭餐。席间,我小外甥顽皮,姐姐教训他。姐夫以苦水送饭:“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女人。姐夫几经挣扎,方才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曲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我问姐夫: “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禄,又不怕炒鱿鱼。” “唉,”他说,“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公平竞争嘛。” “你不知道了。这新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会。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然后姐夫扒口饭。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永定,你有什么建议?” “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随你挑一个藉口。” “校长也许会信吧。” “好的上级不听谗言,但我又不认得你们校长。” 姐夫在慎重唏嘘:“这个世界真的要讲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姐姐收拾碗筷,听到末两个字: “永定,你教他什么手段?”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姐姐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打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姐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文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原,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姐姐姐夫二人根本没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系,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姐姐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我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姐姐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姐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女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得?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胡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边开锁,一边想: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地,轻佻浮躁;说话时三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定不会舍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之局面? 也许我遇不到。 也许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我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男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记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的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一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终弃。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迪没骗我。 然后,我又拨电回报馆,说会与一间银行客户商议跨版广告之设计,之类。 当我到达大会堂高座时,已经听得有人在叫价:“五千!” “六千!” “一万!” “二万!” 终于一个“HK一九九七”的车牌,被一位姓吴的先生投得,他出价二万一千元,比底价高出二十倍,而他暂时还没有车。 忽见镁光一闪,原来有外国人在拍照。 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几个数目字,便在那里各出高价来争夺?在他们眼中,不知是世纪末风情,抑或豪气。总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习俗:“炒”!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边有位老先生在自语,也许是找个人搭讪,“以前,车牌同楼价差不多,靓的车牌,才二万元?休想沾手!” “是吗?”我心不在焉。 一直留意着以后的进展。接着的车牌是“AA一一八八”,二万五千元成交。另外还有“CL五”、“BW一八”,渐次升至四万。 “早一阵,有个无字头三号的车牌,你猜卖得多少?” “十万,二十万?”我说。 “有人投至八十万——” “啊?” “八十万还买不到,因为最后成交价钱是一百多万,还登了报纸呢。” “你怎么那样关心?”我问这老先生。 忽然,拍卖官提到一些数字: “CZ三八七七。” 我如梦初醒。 身旁那老先生,已无兴趣,立起来。 我的神经紧张,不知道这老先生,是否对我有帮助;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拍卖,是否事情的关键。他已离去。我稍分了神。 “二万五千!” 座中一个声音叫了。我急回过头来,追踪不及,不知发自何方。游目四盼。 后面有两个中年男子,在聊着: “这车牌不是在三月份时拍卖过吗?初定价好像是二万元,但无人问津。” “三八是不错,但这七七,读起来窒住中气一样。” “你兴趣如何?” “普通。” 拍卖官继续在问: “二万五,有没有多于此数?”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结果? 结果是,拍卖官道: “没有更高的价钱?底价二万,只叫到二万五,叫价不大满意,所以不打算卖出了,留待下次吧。” 后座的男子又在发表: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大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牌?” 不久,拍卖的游戏玩完了。 在这个早晨,推出拍卖的特别车牌共有十七个,卖出了十六个,最高的卖至四万,最低的是一千元,号码是“AN七四八七”,丝毫吸引力都没有,也有人肯白花了这一千元? 而我翘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听过叫价一次,声沉影寂。 啊,我颓然坐倒。是谁曾有意思,要买这个三八七七的车牌呢?是谁呢? 线索中断,都因为这个林姓的拍卖官对叫价不满意,所以拒卖。真混账。他只顾应对静态港闻的记者们: “这次拍卖活动共得款十八万零五百元,将拨入奖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人群陆续地离去。本来人便不多,一走,马上淘空。他们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谁是谁。谁讲过那么的一个价钱,谁对三八七七那么有兴趣?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我浑沌的脑袋更加浑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熟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后,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转回家,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阵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卡、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回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飘渺,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什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哪封信,抑或哪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艳……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钟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采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消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抚摸过的伤处,早已痊愈,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轻轻地像她一般来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与我肌肤相接?其实,她只不过是个至为简单的女子,她的身世复杂,感情简单。无端的,闻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温馨,今生今世的眷顾。我载浮载沉……清晨乍醒,我有无限歉疚。那是一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我的床单,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无力干涉我的性幻想,这并非罪恶,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岂有立足之地? 四 糊里糊涂地整理好床铺被褥,糊里糊涂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没人发觉我昨天曾经受伤。报上也没有登。小市民的灾难,全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幸好我的伤也好了。 但小何告诉我: “阿楚来过电话。” “什么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娱乐版。” “为什么?”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时不能谋生。” 我虽轻描淡写,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来个电话,我会替她办妥。——要不,她也可以委托那个安迪代劳,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得送束花,安慰探问一番…… 小何实在气不过,见我木讷,便道:“我下午没空,你代我去。” “她又没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实她心底里并不是想我去,只故意要我传话,好,如果我去,我会设法撬你墙脚。撬了来扔也好!反正你俩意见不合,无法团圆……” “我那么多工夫要赶,谁知下午是否走得开?到时再说。”嘴说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掴小何两记,然后飞身至沙田。终于我按阿楚家门铃。 家人不在,她来开门。一见,原来为了发泄,剪了一个极短的发型,短得几乎可以当尼姑。她见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点也不愕然。 我进去,她也不招呼,拎起电话继续对话:“——试就试吧,落选不等于一切没希望呀——我知道,不过——你听我说,钟楚红不也是落选港姐吗?她现今一部戏收四五十万,还说一口气推了六部。——泳衣?怎么这些导演一个两个都要泳衣试镜?——看着办吧,签四年,长是长了点,不过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红,就搏尽豁出去,别不汤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对方蘑菇了二十分钟,看来不过是某落选佳丽,作推心置腹状向她问意见。谁知是不是问意见?反正她们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找了一些记者展示谦虚彷徨无知,人总是爱怜弱小的,自是乐于赠言。——说到底,还不是搏宣传?签不签约好呢?其实心中已经狂签了七千次:“我愿意!” 阿楚重感冒,声音深沉如一只低音喇叭,令在旁听到的人也喉头不适,她还要讲那么多废话,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点收线,她见到我手势,又装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书桌上,放着一盒糖——正是那种奸人才吃的草药糖。 终于她收线了。然后开始把刚才的无聊对话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机构争相邀约,落选佳丽无所适从”之类。文中不免涉及些从前的例子,钟楚红、赵雅芝、缪骞人……选美经典作品。 “你等一会。”阿楚淡淡地说,“写好后给你带回去,告诉老编是独家的。” “也许她转头又向另一记者讨意见了,你还带病赶稿,独家不独家又如何?还不快去休息?”见她不理,气了,“你吃过什么东西,竟一病不起?你们那天到何处晚饭去?”她不回答。 “真是时运低,遇鬼之后,你病了,我又受伤——” “你受了什么伤呀?”她边写边问。 我便把那灾祸重述一次。——当然,如花为我冰敷的一节绝口不提,其他的……也绝口不提。我学得油滑了,把伤势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详尽,活灵活现。末了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