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回去……如何回去?! 唐泽的身体,越来越冷…… 暖暖的液体,氤着刺喉的腥臭之气,从舌尖缓缓流入体内。 每一个濒临冻死的细胞,在这样让人难受的暖意中渐渐复苏。 唐泽掀起沉重的眼皮,一块背光而生的阴影模模糊糊地印在视线中。 咳咳! 肺里似乎流入了不该流入的东西,浓烈的腥味呛得他猛咳。 这时,唐泽才看清,嘴里喷出来的不光是唾沫,而是混着唾沫的血滴。自己的胸前,已是濡湿一片,白衣早成红杉。 呼呼的热气,莽撞地喷到他脸上。再抬头,一张混着泥土和赃物的脸,跟自己近在咫尺,一头蓬乱如蒿草的头发在风中摇动,发梢不时扫到他的额头和鼻子,散发着一股怪味。 生着长长黑色指甲的手,或者说更像爪子,捧着一匹卷成锥形的厚厚树叶,里头,还有残留的红色液体,轻轻漾动。 “你是什么东西!” 唐泽大呵,一把推开眼前的双手,拖着断肢朝后退,并下意识地寻找着跟自己形影不离的长剑。 惶乱的目光朝四面投射着,但不远处几座苍莽高山在薄雾中比肩而立,山下荒草遍地,乱石嶙峋,更有多处高达数十米的石洞,从山脚下朝海边一字排开,不像天生,更像人为。 身后哗哗的海浪声一阵高过一阵,唐泽回过头,天海接成茫茫一线,哪里辨得出方向。 “剑呢?!我的剑呢?!”唐泽怒吼着,双手在地上乱抓,断肢上的剧痛已至麻木。 一直蹲在原地的家伙,一动不动地看着几近癫狂的唐泽,半晌,站起来,转身朝右侧一棵歪脖子大树下走去。 跟普通人类没有差别的背影,还很娇小,像个女人,身上裹着黑色的毛皮,胸前挂着一串白白透透,羊脂玉一样的圆珠子,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头,打着赤脚,肮脏的皮肤上,尽是泥浆污物。 唐泽这才算看清了这家伙的全貌,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 他的目光随着对方移动。 树下,躺着一头野鹿,脖子上血红一片,四蹄还在不时地抽搐。 唐泽知道自己刚才喝的是什么了。 那个“人”,走到离野鹿不到一米的地方,从一层落叶下,取出了唐泽遗失的剑。 走回来,哐当一声,对方把剑扔到他身边。 “你是什么东西!这儿是哪里!”唐泽一把抓起自己的武器,指向沉默着看向自己的“人”。 可是,他的手臂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撑这把重如顽石的长剑,那种早已经习惯的重量,在这时超越了他的承受极限。 当! 他的手臂无力垂下,长剑落地时,跟地上的乱石激起了火花。 不但举不起剑,他竟连分辨眼前的物种是人类还是妖魔的异能力都丧失殆尽。 “人”走到他身边,弯腰架起他的胳膊,将他朝石洞那边拖。个子虽然娇小,力气却超乎一般的大,估计能抵得上两个正常的人类男子。 唐泽穷尽全力,竟然挣脱不了。 想挥剑,却举不起。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落到这般凄凉境地。当初那个杀妖斩魔手到擒来的潇洒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唐泽是职业级的除妖师,但是只受雇于唯一一个雇主——图门集团,誓将全球经济命脉收归自己掌中的野心家。 然而,他并不认同自己的“雇员”身份,图门的主席,那个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早在一年前的酒会上,亲口宣布了自己的孙女和他这个“雇员”的婚讯。 今年圣诞节,将是他迎娶未婚妻过门的日子。那个姿容出色,却总是病恹恹的女子,是她亲自选下的结婚日。 她生下来就染了怪病,每逢初一十五便无法呼吸,痛苦得恨不得速死。她爷爷找来世界各地的名医,均束手无策。用尽所有先进仪器,为她勉强维持着生命到了十七岁。直到这一年,一个喇嘛告诉她爷爷,她的病,只能用天下妖魔的元丹入药,才能以毒攻毒安保此生,否则活不过十八岁。 于是,一份长期合约摆到了唐泽面前,从签下名字到现在,已经四年有余。为了她,数年来死在他剑下的妖魔,不计其数,它们的元丹,轻易成为了他的囊中物,最后成了未婚妻碗中的一味“良药”。 追杀在西海深处出没的海魅,是他婚前最后一次“任务”。未婚妻的病,最近似乎又有了加重的迹象,普通小妖的元丹已经不够满足,他必须为她找到那些修习千年以上的妖魔。 千年海魅,是最佳选择。 然而,他却失手了。 他本以为海魅会乖乖将元丹交出来,像它那种等级的妖魔,哪怕失去了元丹,也不会死于非命,它们可以继续保有自己的肉体,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在世界上,慢慢老去。 原来妖魅也懂得什么是宁死不屈,在她目睹了自己的同伴一一毙命在他疯狂的利剑下之后,她宁可自行毁掉肉身,将所有怨恨压在被性命引爆的元丹上,也不让唐泽如愿以偿…… 皮肤被粗糙的砂石磨得发热发疼,唐泽无力而沮丧地被对方一路拖到了一处石洞外。 “咿咿……呜呜……” 地面突然一阵震动,杂乱地呼嚎从洞口里便开始汇集,像初学人话的婴儿在胡乱发着单音节词语,不过嗓子却是粗哑可怖多了。 两个长得跟喂他喝鹿血的家伙差不多,可是身形却大出一倍不止的物种,从石洞里头奔跑而出,胸前同样挂着一大串差不多样的白“项链”,皮肤黑如煤炭,被风吹开的长发下头,尽是方正如刀刻而五官奇丑的脸孔,尤其是鼻子,大如蒜头,呼呼地朝外出着白色的热气,兴奋地耸动着,咧到耳际的大嘴,嘴角上不由自主地流下一缕涎水,仿佛闻到了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看着他们或者是它们眼中凶悍而贪婪的目光,唐泽再糊涂也明白,他们锁定的目标是自己。 转眼间,锐利如刀的尖指已在咫尺之外晃动,每一下都渗着想撕裂自己的欲望,唐泽虚弱地挥起手臂去阻挡。 嗷! 低沉的怒吼在身旁响起。 那个家伙,转过身,一把抓住伸向唐泽胸口的巨手,用力朝外一甩,便见那大个子闷声不响地朝后头飞开了去,撞得一块大石都裂开了口。还没回过神,这家伙又纵身跃起,猴子一样落到另一个同伴身后,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耳朵,用力一扯,拉下了半块肉。 呜呜! 伤者捂着耳朵,惨叫着跳到一边。 唐泽诧异地看着微微弓着身子,准备随时发起第二轮进攻的“人”。 不属于人类的语言从这个“人”的口里蹦出,竟是柔柔细细,与刚才的怒吼是天壤之别,不过,嗓子虽不粗矿,语气里的威严和警告却再明显不过。 两个重伤的倒霉鬼,不舍地看了唐泽一眼,然后悻悻地离开了。 逃过一劫的唐泽瘫坐在地,歪头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嘶哑着嗓子再问了一次:“他们是谁?这里……是哪里?!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是谁?” 他的恩人蹲下身,拾起手边的一根细树枝,在地上笨拙地划拉起来。 唐泽艰难地凑过去,辨认了半天,才认出对方划出来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念”字。 谢天谢地,原来这家伙是听得懂人话的。 “你叫‘念’?!”他试探着问。 对方微微点头,又继续划拉着。 “卧虚山……这里叫卧虚山?!”唐泽扭头朝四周张望,“那两个……是你的同伴?” 念又点了点头,扔掉树枝,又把唐泽架起来,朝中间的某个石洞而去。 石洞里散发着终年不见眼光的霉味,还充斥着有机物腐败之后独有的难闻气体,没有任何摆设,只在洞口靠里的一角,整齐堆着一层厚厚的枯草,被压得很紧实,上头还有明显的凹印。 这里是“念”的家?! 念把唐泽拖到那堆草垫上,便转身大步出了洞口。 没过多久,念回来了,肩上扛着某种兽类的一条腿,手里还捏着把开着紫色小花的青草。 把肉腿扔到唐泽面前,念坐下来,把青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一会儿,随后啪一声吐在掌心,又把这团混着唾沫的草糊不由分说地抹到唐泽的断腿上。 烧心的灼痛在伤口上爆发,还掺杂着止不住的奇痒。 唐泽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额头上憋出来的汗珠,一滴滴落下。 念站在一边,漠然地看着唐泽捂着伤口,痛得死去活来。 “该死……” 唐泽抱着断腿,倒在了在草垫上。 他以为自己会活活痛死,可是,渐渐地,锥心之痛竟慢慢褪去,伤口上好像旋起一股清凉的风,温柔小手般轻轻抚摸着,越来越舒畅,什么疼痛什么伤口,都在这种奇特的“抚摸”下,渐渐消失。 抹去头上的汗珠,唐泽长长吁了口气,坐起来,朝伤口上看去。 之前的血肉模糊已经被一层新长出来的皮肉替代了,虽然光秃秃地很难看,但是这个变化足以让唐泽震惊并且庆幸了。 念用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又指指地上的肉腿。 “你……要我吃?” 唐泽揣测着念的意思。 念点头,走上前,拽住肉腿上的一块,轻轻一撕便取下一块精瘦肉,丢到唐泽怀里。 浓烈的腥膻之气刺激着他的嗅觉,尽管他很饥饿,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学原始人茹毛饮血吃生肉。 唐泽抬起头,为难地看着念。 这时,他才更清楚地看到念的模样,掩藏在污垢下的五官,跟他的同伴相差太多。尤其那双眼睛,没有同伴的贪婪与凶悍,眸子清清澈澈,竟能读出一丝婴儿般的无知天真。 如果,洗掉那层黑泥灰土,他也许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或者,少女?! 没错,唐泽到现在都无法确定这个身材娇弱却力大无穷的念,究竟是什么性别。 念似乎读不懂唐泽的眼神,把他抓着瘦肉的手朝他嘴边一推。 腥咸的汁液蹭到了唐泽的嘴唇上,吃惯了红酒牛排的他,被这最原始野蛮的味道熏得想吐。 念不解地看着不对肉动口的他,或许在念的眼里,这是无上的美味。 “你们……平时都是这么生吃东西么?”唐泽举起瘦肉,问。 念歪起头,默认了。 唐泽四处看看,洞口旁横躺着一堆干枯的树枝,还有几块光滑的石头。 “树枝,石头,帮我拿过来!”唐泽指着那边,试着跟念说。 念回头,朝他指的方向走去,一口气抱起所有唐泽想要的东西走回来,放到他面前。 唐泽从草垫上挪下来,没有伤痛的折磨,他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 坐到地上,他三两下用石头垒起一个灶台,把枯枝折断放进去,拍拍手,而后伸出左手食指,对准枯枝的中心,闭目默念。 他希望自己还有能力燃起火焰,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簇也好。 可是,半晌也没动静。他体内的异能,在海魅的弃命报复中消失一空。 “没有火……”唐泽苦笑着收回手。 念不声不响地走出了洞口,片刻后,手里捏着两块不大的白色石头走了回来。 啪啪啪啪! 连续不断的敲击声从念手里火星四射的石头上迸发而出。 袅袅青烟从枯枝里升起。 念小心地吹着,小小火苗呼之欲出。 “你……”唐泽有些吃惊,旋即对念笑道,“你真厉害。” 念没有反应,小心地照顾着火苗,直到它熊熊燃起。 做妥这一切,念站到了一旁,安静地看着唐泽。 取过一枝稍长稍粗的树枝,唐泽把肉穿在上头,然后放到了火上,慢慢翻滚着。 腥膻气渐渐消去,鲜嫩的肉在火上滋滋地冒着油珠,独有的浓香飘散开来,竟充斥了整个山洞。 念蹲下来,火光印红了他的脸,喉咙蠕动着,似乎是咽着口水。 估摸着熟了,唐泽把肉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试着咬下一小块,鲜甜的肉汁顿时包围了全部的味蕾。 念愣愣地看着他,也看着他手中的肉块。 唐泽瞟到念此刻的神态,不由停下嘴,边吹着气,边撕下一半熟肉,放到念面前:“吃吧,肉要这样吃才美味。” 念顾不得烫,两口便把手里的肉全部咽下了肚。 舔舔嘴,他过去把剩下的那一整条腿都拿了过来,斯成一块一块摆到唐泽面前,指着火焰。 唐泽立刻会意,笑着把肉块一一穿上,当起了临时厨师。 火光升腾,肉香四溢,阴冷的山洞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念很能吃,也许他做梦都没想过,只是多一道工序,血肉便成了佳肴。 地上,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震动。 唐泽警惕地看向洞口。 数个巨大的人影,在洞口耸动。 念站起身,跑到洞口,用只有他们才听得懂地语言跟洞口的人影交谈,并不时回头看看唐泽。 而后,念领着身后那一群同伴朝唐泽大步走来。 唐泽的心骤然抓紧了。 可是,他的担心即刻被证实为多余的。这一回,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中正烤得热闹的肉。 念取过唐泽烤好的熟肉,一一分发到同伴们手里,示意他们吃下去。 山洞里顿时一片叭嗒叭嗒的咀嚼声。 然后,是短暂地寂静。 大个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一致投向了唐泽。 这回,唐泽没有感觉到杀机。 大个子们叽叽咕咕地交谈一阵后,一窝蜂跑出了洞口。 不等唐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些家伙一人扛着一整只剥了皮的死兽涌进了山洞。 看着在自己面前累积成小山的生肉,还有后头那群兴奋地跳来跳去的怪家伙,唐泽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他松了口气,然后,像个专业的厨师,在念的帮忙下,开始一场有些怪诞的烧烤盛宴。 他不是傻子,明白如果不遵从这些家伙的意愿,自己很可能身陷再次被撕裂的危险。 照他的观点,身量越是高大,相貌越是凶恶的物种,头脑越是简单。触怒他们很简单,讨好他们同样简单。 漂泊到卧虚山第一天,唐泽在烟熏火燎中度过。 不过,他“弃武从厨”的付出拿得了不错的收获。 简单的烧烤外交,让唐泽在卧虚山有了个安全的生存环境,至少这里的“居民”,再没有谁会把他当成美食,而是把他看成能制造美食的有用人才,对他的态度有了质的转变。 虽然唐泽依然听不懂这些似人非人的怪家伙的语言,但是借助着简单的手势和动作,他渐渐能与他们沟通了。也知道了在他到来之前,这一大群人过的就是跟原始人无二的生活。他们虽然会生火,可是火对于他们的唯一用途就是点着火把照明,真是暴殄天物。 于是,他教他们如何垒灶,如何真正地把火这个东西利用起来,如何把食物煮熟了再食用,而他最看重的武器,他的长剑,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担当了砍柴劈树的工作。 最简单的生活常识,让这群长着黑毛的大家伙个个如获至宝。 时间一晃,十来天匆匆而过。 除了异能力,唐泽的全部身体机能都恢复如前, 这天,他静静离开了那群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金刚”们,他在心里这么称呼他们,因为他总觉得只有电影里那只超强的黑猩猩可以跟这群原始人媲美。 拄着简陋的木头拐杖,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海边,那个他醒过来的岸边,看着灿灿的阳光洒在微波轻漾的海面上,神色凝重。 卧虚山,知道这里是卧虚山又如何?!浩大海域,这里就是一处孤岛,与世隔绝。 想回去自己的世界,可是,哪里才是归路?! 身后传来清晰的沙沙声,有人踩着落叶朝他走来。 唐泽没有回头,只对着那片天海一色的苍茫出神。 背脊上被人粗鲁地戳了一下。 唐泽转过脸,看见念站在后面,讷讷的脸,讷讷的表情。 这些日子,念一直在自己身边,一些需要大力气的粗重活全由他一手包办。他应该好好感谢他,没有念,他也许早已葬身鱼腹。 他冲着念微笑,也不管他能不能理解,指着远方,问:“念,你知道外头的世界么?!” 念摇头,眼神很茫然。 “那里,是跟卧虚山完全不同的地方。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到处飘散着香水味,还有钞票的世界,呵呵。”唐泽笑着,眼前闪现过往的种种。 念茫然依旧。 “算啦,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唐泽拍拍念的肩膀,“找我有事么?” 念这才拽起他的胳膊,将他朝山头那边拖。 “怎么了?”唐泽不得不加快步伐跟上念的速度。 一路赶到离他们居住的石洞很远的山脚下,一方用大青石围成六角型边的开阔地呈现面前,还没走近,唐泽已然感觉到一股跟平日不太一样的肃穆之气。 卧虚山的“金刚”们,倾巢出动,黑压压地围坐在开阔地上,而中央那块被特意打磨过的赤色大石上,端坐着一个体型更为健硕,顶上飘着一大撮火一般颜色的红毛的“金刚”,围在他身上的金色毛皮,挂在脖上的硕大圆珠,无一不标示着他高高在上的位置。 一声震天高呼从大块头口里冲出,有崩天裂地之势。 此声一出,下头一众人纷纷弯腰低首,双手交叠成十字靠在胸前,毕恭毕敬。 念拉着唐泽,坐到了他们当中。 这时,坐在最前排的几个,轮流走上前,在红毛的面前整齐排成一排,汇报工作一样轮流上前跟他叽里咕噜说一大堆。 红毛微微颔首,威严的目光不时扫射着下头的臣民。 突然,他拨开挡住他视线的属下,长利的指甲直指着坐在右侧的唐泽,嘴里乌里哇啦,像在询问手下为什么卧虚山会多出一个陌生人。 唐泽一阵紧张。 然而,他的属下们,忙不迭地向红毛附耳,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热气未消的烤鹿肉放到红毛面前,指着唐泽唧唧呱呱说个不停。 红毛半信半疑地将鹿肉塞进嘴巴。 片刻,他的丑脸上浮现出了春天。 唐泽吁了口气,紧绷的弦松了下来。 红毛一口气吃光了整块鹿肉,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又指向唐泽,示意他上前去。 念推了推他,要他快去。 唐泽犹豫一下,走到了红毛面前。 红毛上下仔细打量着他,然后指着他的胸口,问身旁的下属。 唐泽不明白红毛的意思。 得到属下回复后,红毛想了想,从脖子上的硕大项链上取下好几粒珠子,塞到唐泽手里,又指了指他的脖子,嘴里咕咕叫着,似是要他挂在脖子上。 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很欢喜地从唐泽手里接过珠子,又从腰前抽出一根细绳,把珠子一一穿起来,当下便挂到了唐泽脖子上。 这是对自己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的一种奖励么?! 唐泽看着胸前那几粒比鸡蛋小不了多少的白色珠子,粒粒莹润通透,似有流水轻绕其中,漂亮得很。 原来,卧虚山也是要开全民大会的。 回到住地的唐泽,回味着刚才有惊无险的经历。 这些日子,他一直和念住在同一个山洞,尽管他自己以为自己的伤口已经痊愈,可是每天,念依然找来新鲜的草药,继续为他的患处敷药,还给他弄来崭新的毛皮,让他可以在阴冷的洞穴里头安然入睡。 唐泽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好好报答念。 躺在草垫上,唐泽正胡思乱想,一只老鼠,堂而皇之从石洞缝隙里窜出,从他脑后一溜而过。 唐泽下意识地一抓,也不管手中握着的只是一堆枯草,用力朝老鼠击去。 老鼠当然是不怕这么柔弱的暗器的,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然而,唐泽的手,却从刚才抓草的地方,触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 他侧过身子,扒拉两下,一本颇有点历史的蓝皮线装书握在了他的手中。 这样的蛮荒之地,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唐泽一骨碌坐起来,接着头顶上的火把,翻开了这本书。 打开之后,他才发现,这本已经泛黄发潮的册子根本不算是什么书籍,只是一本写满毛笔字的手札。 还好,字迹虽然是繁体,但还算工整。 “落于卧虚已一月有余,何日方是归期?” 唐泽一行一行地读了下去。 “食难下咽,睡难安寝,望我故乡,念我妻儿。前生作何孽,今生得此报?既生为人,终日与兽为伍,食生肉饮污血,枉读多年圣贤书,可叹可叹。” 越读下去,唐泽越觉得事有蹊跷。 “娶妻若此,非人非兽,幸哉?祸哉?若无此妻,定然早毙命于利爪之下,有此妻,朝夕相对,情何以堪。” “幸念儿不类其母,稍可安慰。抱襁褓小儿,望苍茫深海,何时归去,何时归去!” “今风平天朗,乃出海佳期,此时不走,还待何时?唯念儿难舍……” 啪!唐泽合上册子。 以他的智慧,从这本手札里的只言片语间勾勒出一个比较完整的事件,并不困难。 纵观整个卧虚山,有谁能洋洋洒洒写下这么些半文半白的日记?!日记主人一口一个念儿的叫着,再细细琢磨里头的描述,十有八九是多年前一个男人意外流落到卧虚山,不但没有被当成食物吃掉,还娶了这些“金刚”中的某个雌性为妻,还生下了念。 “不类其母……”唐泽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他跟其他家伙长得不一样。” 看看外头,往常这个时候早该回来的念,还没有踪影。 心下一动,唐泽把手札揣到兜里,一瘸一拐地朝洞外走去。 今夜的天气极好,放眼看去,总是笼在山头日夜不散的白雾,竟也淡去不少,天上挂的也不是羞答答的上弦月,一轮圆满得不能再圆满的月儿惬意而大方地洒下满地银辉。 别处的山洞里,传出阵阵雷鸣般的鼾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一点上,卧虚山的怪物们好像有了点人味,居然保持着这种人类才有的最淳朴的作息方式。 唐泽沿着小路,朝石洞对面的那片树林走去。 树林里有个天然生成的水洼,里头存的,是难得的淡水,从来不见干涸,整个卧虚山都是靠它来维持日常的饮用。念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有好几次,唐泽都看到他独自坐在水塘边发呆。 也许他又到那儿去了。 唐泽猜测着,朝水洼走去。 果然,还没走近,他已经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动静很大,像是人为搅动出来的。 水洼边上,立着个纤弱的影子,手里紧握着一把树枝削成的尖叉,迅猛地在水里穿梭,激起大片水花。 唐泽放轻了脚步,走到离水洼最近的一棵老树后头。 人影的确是念,他在叉鱼。 唐泽看到,他从叉子上取下一条不住扭动的大鱼,银色的鱼鳞在月光下闪着水淋淋的光。 看到活蹦的鱼,唐泽突然想起几天前自己无意中说起许久没有吃过淡水里长大的鱼了。 这个念,居然记住了自己随意的唠叨,深夜跑到水洼里来抓鱼。 看着月下那个忙碌着的小小身影,唐泽的心里突然有了丝别样的感觉。 他走了出去,脚下故意发出了声音。 念正欢喜地抓着那条大鱼,听到脚步声突响,手掌一滑,大鱼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念心头一慌,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跟那逃生的鱼一样,一头栽进了水里。 “念!” 唐泽慌忙“跑”了过去,腿脚不便的他差点摔倒。 “手给我!”他趴在水洼边,向只露出个头的念伸出手。 念抬头看看他,没有把手给他,自己游到了岸边,轻松地爬了起来。 全身透湿的他,像只小狗一样来回甩着自己的头发,水珠溅了唐泽一脸都是。 也许不断淌到脸上的水滴让念不舒服,他用双手来回搓着脸颊。 唐泽看着念,眼中的惊讶层层加重。 念,竟然是个女孩子。 尽管她生了一对尖尖如狼的耳朵,可是被水褪尽污垢的脸孔上,覆盖的是只有女孩才拥有的细白皮肤,圆如杏核的眼睛,挺直秀气的鼻子,还有一张从里头透着殷红的唇。 念穿的“衣服”本来就不厚,被水一泡,往常总是蓬松耸起的兽毛全部贴在了底皮上,轻易便将她的女性特征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清透的月光下。 “你……”唐泽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被撞坏了,朝夕相对这么多日子,居然没有发现,这个力大无穷的小不点,是个女儿身。 对于自己现在的样子,念似乎没有一点普通女孩子的害羞之心,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拿起搁在地上的皮囊,把它交到了唐泽手里。 几条鲜鱼,还在皮囊中蹦达。 “念……”唐泽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看到挂在她长长睫毛上,在微微颤动的水珠。 “鱼……吃……”念歪着脑袋指着皮囊,嘴里发着含混不清的单字,这些日子,唐泽一有空就教她说话,她学得很努力,虽然成果并不明显。 皮囊掉到了地上,唐泽突然一把把念揽入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有的感觉,消失了太多年,他几乎都要遗忘。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病重,想喝鱼汤,他妈妈卖掉自己心爱的戒指,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他买回鲜鱼,熬好了汤。 真鲜啊,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味道。 妈妈突然病故之后,他被房东撵了出来,从此颠沛流离,受尽欺辱。莫说鱼汤,鱼骨都没有他的份。 成了图门集团专有的除妖师之后,为一碗馊饭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经历成为了绝对的历史,他吩咐佣人买来最贵的鱼,找来最顶级的厨师为他熬汤,可是无论厨师多么努力,都没办法替他找回当年那碗鱼汤的味道。 这成了他最大的疑惑,以及遗憾。 可是刚才,他从那个散发着鱼腥味的皮囊里,嗅出了那个遗失但是又期盼已久的味道。 什么味道?鱼汤,还是其它?唐泽自己也说不清楚。 念在他怀里,脸上依然没有太多的表情起伏,只不过总是睁得圆圆的大眼,此刻半眯着,长睫毛覆盖下来,藏起了她的眼神。 过了许久,唐泽松开她,拉着她并肩坐下。 现在已经是深夜,唐泽睡意全无,只想跟身边的人,说话。 “念,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人么?”他抬头看着明亮依旧的圆月,嘴角浮起自嘲的笑容,“我收钱,然后替人杀妖,然后抢它们的元丹。我的剑上,全是妖怪的血……” 念挨着他,跟他一起看着月亮,似乎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唐泽笑笑,也不管她明白与否,把他积压在心里的一切,一一说了出来。 一个不说话不回应的女人,也许是最好的倾诉伙伴。 末了,他拉起念的手,问:“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么?跟我一起离开卧虚山。” 念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 “念,你是人类的孩子。你和我一样,都不属于这里。我们一起走,好吗?”唐泽侧过身,指着远处的深海,“看到了么,海的另一端,才是你我的世界!” 念的手,从他的手里抽离。 “念……”他有些愕然。 念站起身,抛下他,走出了树林。 唐泽看着她的背影,不明所以…… 卧虚山的日子,单调而平淡,不觉间,唐泽又度过了十来个日夜。 而念,似乎不怎么再跟他亲近,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唐泽不止关心念在想什么,他更关心的是,现在如何才能离开这座孤岛。 海的另一端,还有一场圣诞节的婚礼在等着他。 这一场盛事,他等待了许久。 可是,唐泽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残肢,现在的自己,还可以跟以前一样神采飞扬地站在她面前,抱着她在自己并不喜欢的圆舞曲中共舞么?! 深深叹了一口气,唐泽颓然仰倒在生着短草的软地上,茫然地看着不时从空中飞过的海鸟。 不远处的老树后,一个小小的脑袋悄悄地缩了回去,无声地走开。 从早晨开始,今天的天空就笼罩在阴霾之下,海面上刮起了割脸的寒风。 唐泽没有出去,一直留在石洞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那本手札。本指望能从里头找出离开卧虚山的方法,但是,没有。他不知道这本手札的主人,也就是念的父亲,到底有没有离开卧虚山。从页末那篇明显颤抖潦草的字迹来看,这个男人至少是尝试过离开此地。 正当他捧着手札入神时,念回来了,手里捏着一个用树叶裹着的小包。 放下手札,唐泽看着念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解开树叶包,两粒小拇指头大小的黑色丸子躺在其中,包裹在浓烈而怪异的气味中。 念把丸子递到唐泽面前,要他吞下去。 “念,这是什么?!”唐泽很奇怪,他的身体已经康复,根本不需要再吃什么药丸。 念把手拿得更近了,似乎一定要他吃进去。 唐泽看着她的脸,面上又糊了黑黑厚厚的污泥,那个月夜下的真面容再次被掩盖得不露痕迹,唯一能见的,是那双圆而大的眼睛。 不过,念的眼神,跟往常有些不一样。 “你要我吃这个?!”唐泽看着那两粒并不可爱的丸子,犹豫着,“为什么要吃它?” 两道他从未见过的凶狠之色从念的眼里刺出,她突然以极快极猛的动作捏住了唐泽的下巴,迫他张开口,将丸子硬塞了进去。 硬硬的丸子,一挨到舌头便化成了水,迅速流入咽喉,一点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念松开手,唐泽捂着喉咙,被那种古怪的苦味刺激得眼泪直流。 “你……你……” 唐泽倒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心口,只觉整条食道都被火焰包围,越烧越旺,似要把他整个身体烧成灰烬。 念在做什么,逼他吃了什么?! 他想抓住念问个清楚,但是舌头像被紧紧粘住了,四肢也越来越不听指挥,力气从每条经络里缓慢抽离。 意识越来越模糊,面前的念,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了许多个,深邃的眼神,在他面前划成了一道飘忽不定的线,从他的眉间一穿而过…… 唐泽的世界,瞬间沦入黑暗…… 哗哗……哗哗…… 不间断的水流声刺激着唐泽的耳膜,把他从混沌中一点一点唤回现实。 他缓缓睁开眼,蔚蓝的天空洒下温柔的阳光,却依刺得他又闭上了眼。 手掌一阵乱摸,摸到了一片硬实的木板,还有,那柄跟他相依为命的长剑。 一个激灵,唐泽挺身坐了起来,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发觉自己正栖身在一艘既像船又像舢板的怪异物体中,在海面上,平稳而快速地前行着。 怎么回事?! 唐泽用力揉着脑袋,想努力弥补回脑中那片空白。 可是,没有用,从他吃下那两个丸子到现在,这中间的所有意识全部缺失。 突然,他无意朝下移动的视线在瞬间凝固。 他的断腿,居然重新“长”出来了。 唐泽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仔细检查一番。 可是,视觉再加上触觉,任何一项测试都告诉唐泽,他的断腿,的确复原了,他现在跟以前没有两样,是个完全健康的人类。 天,这这么可能?! 唐泽抚摸着自己的“新腿”,傻了一般。 丸子……难道是念硬要自己吃下的那两粒丸子? 一定是,一定是,念对自己一直照顾有加,她不会害自己。 从惶惑到狂喜,唐泽想冲着天空大喊。 然而,向来习惯于抑制自己情绪的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因为在他狂喜的瞬间,他同样发觉,自己乘坐的这艘简陋“木船”,本身没有任何驱动装置,连船桨都没有,为什么它都如此快速行进,好像有一双有力的手,在暗处推它。 没来由的,唐泽突然回过头去。 “念!!!” 这次他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大喊。 船尾下的海水里,露着念的上半身,从她不时耸动的肩膀看来,这艘船之所以能动,全是拜她所赐。 “念!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唐泽激动地爬到船尾,他还不习惯用那条新腿站立。 念不回应,微微地朝外吐着气,腥咸的海水在她的身旁划成两道均匀的水迹。 “念!告诉我,我的腿,还有现在,你究竟在做什么?!”唐泽几乎怒吼了。 念依然不回应,她的眼里,似乎只有推船这一件事情的存在。 唐泽垂下头,对念无可奈何。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也不知道来到了哪片海域,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现在是正午。 船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爹……走……”念费力地开了口,“娘……追……船沉……爹娘……没了……” “什么?”唐泽从她的单字里,隐约明白了一些陈年往事。 “卧虚……我的……不是……你的。”念继续着,像初学人话的婴孩,“你……走……” “念!”唐泽把手伸出船舷,一把抓住念的肩膀,“这些天,你总是忙碌,难道这艘船是你为我造出来的?” 念点头,眼睛却不看他。 唐泽把她抓得更紧了,说:“跟我走!不要回去卧虚山了!” 念摇头,眼睛依然不看他。 这时,隆隆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艘真正的现代化轮船,出现在右前方。 念的眼神,落在了这艘轮船上。 她松开抓住船体的手,掰开扣住她肩膀的大手。 “走……” 念的圆眼睛,终于把视线投在唐泽的脸上,但,仅仅是一秒的停留。 随后,她轻轻吸了口气,整个人渐渐沉入海水…… 黑色的长发,在海水下漂浮,云朵一样。 一手还停在空中的唐泽,看着这朵“云”越沉越深,越来越模糊,最后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茫茫深海…… 突然觉得很累,唐泽的手无力地垂在船舷边,魂魄像离了体,跟着某个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东西,落入湛蓝的海水之中……三年后 “总裁!大师有请!” 紧闭的玻璃大门缓缓打开,高大的黑衫人从内走出,朝坐在沙发上抽闷烟的唐泽微微鞠躬。 掐灭烟头,唐泽理了理略皱的西装,站起了身。 三年前,一艘游轮救起了昏迷的他。 婚礼,在圣诞节如期举行。婚礼上的新娘,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健康。 当年为她的病开出药方的喇嘛,每年都会来图门集团看望这个特殊的病人。当唐泽为没有带回未婚妻期盼的东西而懊恼时,他取下了唐泽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串圆珠,要唐泽把其中一粒研磨成粉给她服下。 至此,她的病断了根,三年之内再无复发。 而喇嘛则带走了一粒圆珠,三年之内没有再来过图门集团。 老头子在他们结婚的次年因病去世,唐泽的妻子作为所有产业的唯一继承人,任命唐泽为新任总裁。 从那刻起,唐泽正式告别了职业除妖师,顺利掌舵世界排名首位的图门集团。 虽然唐泽的异能力依然没有恢复,但他并不为此耿耿于怀。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唐泽几乎得到了整个世界。 唐泽自己也这么认为,从前的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可以全部埋葬。 前天,失踪三年的喇嘛突然出现,照例住到了集团特意为他安排的郊区别墅,并且传话给唐泽,要他在今晚到别墅来见他。 走到半开的玻璃门前,唐泽略略停了停脚步。他并不喜欢这个总拿黑布包着脸的瘦小喇嘛,哪怕他是自己妻子的救命恩人。 吸了口气,他稳步走了进去,并轻轻咳嗽一声,提醒房间里的人,他到了。 “三年不见了,唐泽。”喇嘛背对着他站立在巨大落地窗前,嘶哑嗓子破坏了一地月光的美丽,“哦,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总裁先生。” “大师客气了。”唐泽应酬式地笑笑,“大师一走就是三年,现在突然出现,不知有何贵干?” 喇嘛转过身,走到唐泽面前,从怀里掏出那颗当年他拿走的圆珠:“和我一起去你得到这个的地方!” 唐泽的心脏好像受了一记重击,一些已经模糊的片段,渐渐清晰。 “为什么?这个珠子有什么玄机?”唐泽强稳住心神,问。 “它不是普通的珠子,它叫骨突。”喇嘛的眼睛瞪得很大,眼角深如沟壑的鱼尾纹似乎都舒展开了许多,“普天之下,只有他们才有……” “骨突?!”唐泽讷讷地重复。 “跟我一起去那里!”喇嘛一把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唐泽,“明天就走!” 唐泽徒生不快,一把推开喇嘛的手,理着歪到一旁的领带,说:“对不起,我根本找不到那个地方。我也不想再去!” “不需要你去找,我能找到。我只要你跟我一起去!”喇嘛有了认真的怒意,“听着,你的今天,间接由我促成,如果你不肯听从我。那……后果自负!” 寒意从唐泽背脊掠过。 当一个习惯用剑解决问题的人,把他的剑雪藏三年之后,消失的不止是迫人的剑气,同样消失的,也许还有人的锐气。 唐泽不喜欢这个喇嘛,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害怕他。 咬咬牙,唐泽最终选择了点头。 喇嘛的眼睛有了笑意。 第二天傍晚,一艘很不起眼的旧船从港口出发。 船上,只有十一个人。喇嘛,唐泽,还有喇嘛手下的九个黑衫男人。 行进一段时间后,喇嘛走到船头,取出“骨突”放在手掌心上,另一手的手指绕着它划圈,嘴里不停念着咒语。 圆珠的最表面竟被他指间的力量“风化”了,细沙样的白色物质一层一层旋绕而起,很快在他的掌心形成了一股高速运行的微型龙卷风。 “过来。”喇嘛回过头,看了不远处的唐泽一眼。 唐泽走上去,喇嘛对站在一旁的黑衫人使了个眼色。 黑衫人即刻取出一枚约十公分的金针,拉起唐泽的左手,将金针刺入他的掌心,再迅速拔出,动作极其麻利。 待唐泽回过神,那金针已被交到喇嘛手里,此时的金针,上面竟爬满了蔓藤一样的血色花纹。 “你这是干什么?”唐泽看着掌心那个小小的血点,有些恼怒。 喇嘛不说话,只将金针放入“龙卷风”的中心。 一道刺目的金光突然激迸而起,伴着一阵诡异的嚣叫,“龙卷风”被金光分割成无数白点,飞向半空,绕了几个圈,无一遗漏地坠入海中。 唐泽探出身子朝海面下一看,一条暗红镶金边的绳状物,埋于海水中笔直朝前延伸,像标记在公路上的指向箭头,为他们指出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路…… “呵呵,跟着这金线向前,很快便能找到他们。”喇嘛满意地抚摸着套在腕上的念珠,海风将他笨重的袍子吹得不停翻飞。 “大师,希望你明确告诉我,”唐泽强压下心头的疑惑与怒气,“你这一系列行为的目的。既然是坐在一条船上的同伴,我想我有必要知道。” 喇嘛呵呵一笑,拍了拍唐泽的肩头,说:“我做的事,对你,对我,甚至对世界上许多人,都是天大的好事。” 唐泽皱紧了眉头,不说话。 “深海有族,名为夜叉。”喇嘛转动着念珠,“他们非人非兽非妖魔,遗世独居。你带回来的骨突圆珠,就是夜叉独有的‘元丹’,也是世上唯一不用寄养在体内的内丹,每个夜叉出生时,骨突也随之出生,然后佩戴在项上,随着他们一同长大。” “夜叉……”唐泽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张污垢重重的脸庞,还有一个,月光下的纤弱身影…… “上天待你不薄,竟让你有缘遇上他们。”喇嘛的眼睛眯缝着,“赠你骨突的那只夜叉,以骨突大小来看,年岁必在千年以上。呵呵。” “骨突……”往事一一涌上,唐泽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左腿,喃喃道,“难道骨突能让人的断肢重新复原?” “断肢复原?”喇嘛垂下眼皮,看着唐泽的左腿,“你的左腿,当年断过?!” 唐泽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瞒他:“当年我追杀海魅,被对方的元丹绝冰封住左腿,不得已断了它,才脱了身。但是后来……” “哈哈,所以说你是福厚之人。”喇嘛突然大笑着打断了他,旋即他突然止住笑声,一把抓住唐泽的胳膊,“夜叉的骨突是世间珍宝,只要尚存一口气息,不论病到何种程度,也不论患的是什么奇难顽症,只要服下骨突,必然痊愈。” “真的?”唐泽不可思议地看着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