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愿望升起来的时候,真奇异极了,可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还有别的这种事,我知道这是唯一的,也是不可思议的。空气里有女孩子的声音,她从楼那边跑来,一边回答着,一边爬到丁香树上,她小小的裙子也是花束,我看着她,也能看见围墙那边的院落。下午的阳光晒得我温热起来,影子一动不动,她忽然不安的看了我一下,拿着花跑远了。“没结婚怎么办呵,没有女孩子怎么办呵。”她嘤嘤地说,“我要知道你,我要把你都知道。做梦吗,做男孩子的时候做梦吗?你这样想过我吗。以前你这样想过我的吗?”“想过。”“是吗?”她仔细地看着,爱着,“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那样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也知道。那一刹那我真渴望。她眼睛看着我,好像已经准备好了。我忽然觉得最美的日子都在后边。小时候在花里捉蜜蜂,用纸把手包起来,看它兹兹的跌进瓶子,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草还没生出来,已经有点淡淡的黄了,把枯草从土里边挖出来,有韭黄一样嫩嫩的颜色,然后有一种淡绿色出来,所有春天都是这样。北方的春天那么干燥,可树已经有小小的骨朵了,天一阵一阵暖起来,不动声色的暖起来,这时候我生命的愿望也开始了。我记得是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没有人,一片红楼后边,我坐在那,坐在青青的草上,第一次静静地升起。我心里有奇异的感觉,一种惊讶,没有人,没有人本身就预示着可能的一切。春天的空气,我对自己也十分吃惊,我走到没有人的角落里,走到木垛后边,走进去,又走出来。在整个春天里,我都到那片草地上去,静静地等待着自已。她被想象的爱情纵容着,我一次又一次醒来,她都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我,把衣服脱尽,我弄不清那是多久。在晨光里,明亮的下午,她都站在床边。解开衣服,我知道屋里没人,我知道没人的时候,她都会走来说:爱你。我抚摸她淡色的小乳尖,她的身体就感激地飘动起来,低头伏状上身来,我充满感激地一动不动。她忽然开始笑了,她说:你折磨我,我也得折磨你。她很陌生地要我。她在上边轻轻飘动,头发垂下来,小小的乳房微微颤抖。我被她那样要着,充满渴望。我想起她跳舞的样子,那是我唯一对她反感的时候,她穿着牛仔裤在别人家,像子了那样撞动,那时候我那么厌倦她。但现在不是,我的感激没法消失,一点凶恶的样子、仇恨的样子、炫耀都没有了,只有尽心尽意地让她高兴。我们都不说话,我把手伸到她的头发中间,沿着她光洁的颈子流动下去,抚摸着她的肩膀,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伏在我身上微微晃动,很快她觉得疲倦了,她在飘动中间有一点意外,有一点陌生,她轻轻叫一声,好像有一点遗憾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有这种事,但我这样看一个女孩子的身体,还但不可思议。我的手沿着她的肩膀移下去,感到她臀部柔软小心的波动起伏。她降下来,我又从上边抚爱她,我们交叠在一起,我喜欢她连自己都不熟悉的那种揉动。最后,我又覆盖了她。我眼前像风车一样显出了一个个走廊、课桌,木凳边垂下的衣裙,一个冬天的微笑,火车越走越远在铁轨上磨擦消失的声音。在她最后的叫喊中,我好像撞到一扇明亮的窗子,无人的楼上,风吹着它的光亮急掠过草地,掠过丁香树下小女孩淡色的衣襟,在一级级颤动暴裂,一片片狭长地跌落下来,刺痛我……那个遥远的下午,她并没有走开。我满眼泪水的在黑暗中醒来,已经是夜了,我打开灯在灯下毫不害羞的哭着,嘴唇上粘满泪水。她伸出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擦去我的泪水。那真是令人昏眩的日子,我被这种爱情弄得惊讶而疲倦,被感激弄得不知所措,我想好好待她,珍惜这盆宝贵的鲜花。她镜子里的脸红红的,她完全沉浸在她桃花盛开的丛林一样的所谓爱情中去了。我最感激的还是她亲了我。英儿 在玻格家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英儿刚来的时候,和玻格出去玩过,回来就住在玻格家,在山对面。她好像有了自己的家,每天过来看咱们,干活,说笑,然后又回去。她成了玻格的中国女儿。每天晚晚的起来烤面包吃,过一种跟想象很近的外国生活。我已经要过她了,但是我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回她的家,我送她。路上黑黑的,有时候有雨,我们打一把伞,南极的星星在云间密集的像小钻石一样。丛林里都是风的声音,狗的叫声会忽然在灯光中明亮起来。她有点害怕,靠近我,这是她喜欢的感觉,她把手攥得紧紧的。我们都知道哪会出现一些狗,出现一只大狗,甚至带着三只小狗,还有一只狗在半山应叫着,在短短的山路上,我们说着挺好的话儿。“Go away(滚)!”英儿说着她那句英语,大地主告诉她这是只能对狗说的,她对黑暗里的叫声不大自信地说着。我说:“你可别说反了,说反了可就喂狗了。”她在黑暗里使劲掐我。她很不开心我构想的这种笑话。一个小时候本来要做刘胡兰的姑娘,就这样消失在山间小路上了。“牺牲”这个词现在谁也不用了,但那时候还真说不出别的词来。上初中的英儿站在课堂上,就这么说话。她对台下闹哄哄的男孩子说:“你看,老师都被你们气走了,现在我们欢迎老师回来,好不好呀?”“不——好!”台下男孩子异口同声地叫着。“你们怎么这样呵,刘胡兰像咱们这么大都牺牲了。”我看了看她的侧影。想笑。她已经笑了。她说:“我这辈子的墓志铭肯定是:生的平常,死得奇怪。”已经可以看见海了,在上去的坡路上,有玻格家的灯光,我亲亲她,亲亲她就走回黑暗里去了。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我们都轻轻晃晃手电。那一天,我正在楼下翻找我需要的木板,钉窗子。电话铃声响了,我上去听,是英儿的声音。她每天都打电话来,我习惯了。“是顾城吧?”她在电话里说,“干吗呢?”我告诉她我在砸钉子,雷出去了,一早起来就剩下大太阳光了。她说玻格也出去了,她那也没人,然后顿了一下。“那我上你那去吧——”吃午饭。”她说。我放下手里的活就去找她。路上非常兴奋,好像每根树枝在上午的阳光中都晃动着明亮的影子,连碎石都闪闪耀耀。我走得很快,听着自己喘息的声音,直到玻格家上坡的路口,才微慢下来向上走去。进门的时候,小狗乔亮声叫着,显得更加静。从换鞋的门廊里,我看见她正在厨房里做什么似的。她好像就是这家眼神清亮的女儿,我抱住她。我含着外边春天空气的呼吸,那是给她的礼物。真的在路上采了两朵花给她,我把它们放在灶台上。她松开我,把它们插进客厅的花瓶里去。我兴奋地环绕着她,亲她,抚摸她清凉的面颊。门楣间悬挂的大束的贝壳项链,毛利姑娘戴着它们跳舞的时候,头上都是鲜花。那些画,各国打鼓吹号的小人,都在我们身边轻轻回旋,我们像门廊中的空气,穿过整个房间。在那个巨大的舵轮下,停住,她把手给我一步步走上楼去。这是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的卧室,她用微笑告诉我。她好像给我介绍她的家和她的姐妹。她给我看泉水边毛利女孩子的照片。“挺好看的。”她说。树林里星星点点的阳光闪动在一个毛利族小女孩的游泳衣上。“挺好看的。”她说的是那个神情和时间。真想不到那个时候是那样的,照片上的毛利族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我只知道她厌倦地在沙发上抽烟的样子,她早已疲惫而丰硕,只有偶尔浮起的笑意,还能跟照片上的小姑娘联系起来。我着实吃了一惊,拿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简直被她童年的美丽打动了。她微微低着身,手放在膝盖上,向这边看着,棕色的头发上和脚上带着细碎的草屑,她刚刚从那条林中小路上来,赤裸的小脚踩着干燥的苔藓和沙石,似乎是干季,暗绿的棕树叶,在她头顶上把曝晴的阳光筛落下来,她眼睛里笑意盈盈,简直无法形容。“女孩子都有最好看的时候。”她说。她眼睛里似乎也闪动着这样的笑意,“知道吧?”她好像仍然具有这样的美丽,她为能停留在这样的秘密之中的感到快乐。“知道了吗?”她让我知道:这样的美丽,她十分熟悉。她坐在床边,脖子玲珑地四下看着,好像变成了动物园的鹿,我随着她看长长的窗子,这是整个建筑里最幽静的房间,窗前几乎一直有树影,只有这一刻,太阳才斜射进来,照在墙上,照在那些男子歌星的画片上,还有些健美的,上了糖色的胳膊和腿,这显然不是英儿布置的,她生来厌恶那些自负的男子或筋肉纵横的大力士。“不是。”这是玻格小女儿弗朗西丝的房间,她告诉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个静静悄悄的姑娘,怎么会从画报上剪下这些东西来。英儿比她大十岁,但是谁也看不出来,玻格叫她们的语调是一样的。“No。(不)!”玻格经常对她的女儿们说,不可以乱找男朋友,也不可以像白人那样随便住到外边去。她像位女酋长一样当然地统率着她的女儿们。“你没办法了吧?没办法了吧”。英儿乐乐地说、好像住任在一个安全的城堡里。“你害怕玻格吧?”她说。“不信。我晚上来。…”“狗咬你。”“我不怕。”我当真看了看那扇窗子,和外边的路。“那我就在窗口装一个最大的老鼠夹子。”接着又说了一句“真可怕。”她掐了掐我因为干活变硬的手臂。下午的阳光,照在她干净的耳轮上,我好像嗅到她身上的气息,甚至她颈后的发丝还有一点潮湿。她刚洗浴过,皮肤清柔而新鲜。她的小乳房简单极了,似乎还没有束胸衣的必要。“从来没有,不用。”她说,好像很神气。她轻轻抚摸着我游动的手臂,忽然用气声说:“不会有人来,半天也不会有人来。”她最大的痞在臀边和我一模一样。她像做梦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在下午的阳光里,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暖色床单上。我抚爱她。影子困倦地一波波晃动(我游过岸边的时候,总微微潜下身去,她们在岸边叫喊),但是心里却没有一丝占有的欲望。我细细掠过她锁骨下淡色的乳房,松开的手臂下现出滑石的白色,稀疏而不太真实的腋毛(没有下过水的女孩子,游泳衣干干的,有的湿了一半)。她带着温和气息的腹部单薄地起浮着,在接近阜丘的地方,丰美起来,露出那微陷的女性的缝隙,像梨果一样。(她绕过他们,抓住水泥的河岸上去)。她的腿出乎意外的饱满,像地下没有见过阳光的根茎(她高高地站着),她四肢修长,皮肤细美。(上岸的时候,周围的声音都小了,晒热的水坝里的柳树叶的酸味。她走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水印。她和两个硕大的人影擦肩而过,她们低低的嘿嘿笑着,小女孩一下跑过去,像水螳螂一样用脚尖跑路。她在岸上休息的时候,我就在水里,游着游着就站住了)。我站起来的时候,真觉得是站在一个梦里。一扇扇推开房门,有的房间是空的,大而寂静;有的房间有琴声,因为是在梦里,我变得焦急起来,注意到门上涂满油漆的钉子。那是廉价而含混的琴声,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她惊恐地向我看着,她好像知道我在梦里,不受保护,也不受约束。(没关好的水龙头在更衣室里咝咝响着)。窗外大银蕨晃动着的影子,映在她的身上,和她阴部的暗色交叠在一起,那些散开的头发却一动不动。这是一个甜美的果子,一个女孩儿,我这样提醒自己。但是还是没有办法,从那幻觉般沉寐的状态清醒过来(她们走出去的时候衣袋湿重,把头发微微甩向一边,进来的女孩却都轻松快速地跑着)。我一直在看她。(空了的游泳场里,没关好的水龙头咝咝响着),看她皮肤上最细小的起浮和光影,看她毛发上虹彩的粉尘。有时我就像在深水里漫步一样,试图走进欲望,让一阵阵波澜把我惊起。可是我的树枝,只搅起最小的旋涡,她起浮着,而她却在遥远的地方安睡。她的叫声并不能砍伐这大榕树一样下午的梦寐,我的手离开她的时候,一切又归于寂寂。我温和的抱起她,希望她醒来,希望她的手臂缠绕我,不要离我这么遥远,希望她对我说话,我亲她的手,把她的鞋子拿给她,扶着她慢慢走出房间,好像要到上边去,我看见幽暗的门廊里,挂着一个毛利怪神,它有婴儿一样圆圆的脑袋,鲍鱼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它爪子一样小小的手,抓着它身上的鳞片,像是它的武器,它的眼睛忽然变绿了,那是门在移动下午的光亮,我听到一声发自内心的叹息,那是英儿的,也是我的。我的身体忽然激奋起来,把她举起来,高高地投入另一个房间。当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切还在慢慢旋动,她淡红的脸还是那么模糊。我不知不觉地总要靠近门栏,感到这还是在梦里。她疲倦的手依着我,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肩上,不管世界是否在此刻沉没,她把一切都决计交给我了。我说:“走吧。我们到山顶上去。”海湾里的海浪一排排走着,在风中,我们看不见的风,吹过我们的头顶,它们靠近海角和森林的地方消失,像我潜在的远远构想好了的愿望,它们一排排移动,山也移动起来,在下午几乎熔化的时光中航行。一个小巧的水手钟,悬挂在钟棚下边,风轻轻扶过的时候,钟锤就动了,这没有响起的声音,在我们心里晃动着。这是一个古老的水手钟,铸有上个世纪的字样。我们看着下边的屋顶,看着那些接雨水的管道,看着屋顶下的房间,那些悬挂的钥匙和散落着照片的房间,我们在那里相爱,一会儿我们还要回到那里去。然后,英儿就要打开炉火,把豌豆和鲜红的火腿放在桌子上边。小糖动物那会儿她管你叫大白狐狸,她自己是小糖动物。住在绿荫谷的时候,你经常给我们打电话。那天晚上你们在电话上聊了很久说了好多的话。快结束的时候,你忽然改了一种语调,用谁都熟悉的口音说:“同志们都累了,该休息几分钟了。”简直像得不得了,一下把我们全逗乐了。我拿过电话问:“累了,还说那么多话。”你继续用那个调子说:“谈话也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嘛。”那次我们都说的很像,越说越像,最后都胆颤心惊了。结束的时候你又说了一句话,活像灵魂附体。你问英儿:“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啊?噢,你叫小糖动物啊,是红糖的糖。”从此英儿就成了小糖动物了。成了那个《百年孤独》里的乌苏娜做出来的糖果。书里说在大家庭分崩离析的时候,乌苏娜在坚持照料所有的人,做她的小糖动物。“她真白”露西坐在平台上安静地看着树材下的原木。“她真白,”英儿对我说。“那么忧郁。”露西是我们认识的少有的不爱晒黑的新西兰姑娘,眼睛永远大大地看着你。“她真好,”英儿又说,好像是说她的白真好,一我想要你和她生的娃娃呢。”“我也要生个女孩,金头发的。”接着她就这样嘀嘀咕咕的瞎说,看我生气了就说:没事没事,长到十四岁就让她爱你,她会爱上你的。山谷里的女孩都很羡慕她神气的样子。你给她做的裙子,连身卡腰。英子腰身修长,整个都是小女孩的体态,唯独她的腿丰润饱满,她说像她的母亲。“适合穿裙子。”她转来转去照镜子。她喜欢这种有许多自然褶的裙子,转起来可以一波一波放在地上,像小时候看的孔雀舞一样。她喜欢你给她做的那件粉红色的长裙,和那件黄底白花的短裙,她把手微微举起来,转身,然后你把多余的部分用别针别起来。“我母亲不白,”她说,“我父亲倒白,可惜他没传给我,他的皮肤又白又细,夏天的时候都不好意思穿短裤。”“他让我咬他,我牙难受,他就绷绷劲说‘闺女,咬吧。我妈妈嫉妒我。”接着她又说,“我弟弟黄,像广东人。”然后,稍稍地想了一会儿,说,“混血儿挺好看,我妈妈跟我说的,她就喜欢小混血儿。”这是我第三次听她这么说。英儿 咪小者鼠仰面躺着瑟瑟发抖,猫并不看它,好像无事一样,它把长长的腿伸开。就这样小老鼠昏了,终于想起来逃走,它从猫身上下来,悄悄地溜下楼梯。我们都断言这下它跑了。猫却翻身而起,轻轻一跃,看也不看地按住了它(英儿后来老学猫的样子)。又把它放在肚子上,小老鼠又开始发抖。如此再三,英儿惊讶地像小姑娘一样,眼睛亮亮的。直到猫厌了,拿起小老鼠一下咬掉了它的脑袋。我给猫喷药,那猫与我不太友善。英儿却用她熟悉的方法叫它咪咪。“这个‘咪’太大。”我说,“像一个狐狸。”英儿留在岛上,后来在信里好像没有提过这只大猫,只是在一封信里说:她好像有点身强力壮,再不怕老鼠了。她说:“方法很简单,恨死老鼠就不怕老鼠了。”她把它们淹死,就像过去我早晨凉凉的起来,把老鼠淹死一样,英儿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我没多问,现在想,显然那猫早就不在了。英儿 “回去问问你的丈夫”岛上很多人分不清你们,你们一起走就有人吃惊,说:噢,你们原来是两个人。不仅偶然看到的人是这样,那一次常见面的陶罐老太太都把你们弄混了。英儿从集上回来说:陶罐老太太今天神了,拉着我就跑。陶罐老太太白发如银,都快八十了,还在她家水泥台阶上一跳一跳,上上下下,到海里取泥做陶器,精神之灼烁可以想象。她的丈夫是一个飞机设计师,不说话,只听她说。她早年在南非做过很大的陶瓮,他们都是基督教徒,两个好人。她拉着英儿飞跑着到集市外面,把她放在汽车上,开车就走了。英儿有点莫名其妙。首先老太太没叫她的名字,是不是叫了,她都没弄清楚。只听老太大一直在说起你丈夫怎么样,你丈夫怎么样。她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在南非的事、生活、上帝。车开得飞快,英儿连插嘴的份都没有。老太太说彼尔摔了一跤,彼尔就是她的丈夫,她说不很厉害,但是怪可怜的,由此又想起来她早年有过男朋友的往事。“有彼尔的时候,”她说,“和男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彼尔非常好,“后来信了上帝,就不需要了,一个彼尔够了。”他好像是在传道,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温柔。她经常快活他说:“人活到八十岁,太够了。”她为此感谢上帝,为她的彼尔,和五十年的爱情。彼尔,她这样说,东南风猛烈地吹着,她微微低下身,总是这样到海边去接她的彼尔。彼尔是飞机设计师,也是帆艇爱好者,她给他画的年轻时候穿英国军装的肖像,就挂在客厅的墙上。那时候,他咬着烟斗,棕色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如今,他们都老了。五十年了,她用手挡住光,在海滨她的小狗凯利,一动不动地帮她盯着海面,有一只船远远的过来它就汪汪叫。老太太知道那不是波尔,波尔的船是蓝色的,海湾安静如初,她们一起等待着彼尔。她叫着小狗回家的时候说:“经常是这样的,经常这样。、有一次她忽然喃喃地自己对自己说:“要是他不回来了,会怎么样呢?”彼尔就是在船上摔了一跤。她们到了地方,老太大利索地刹住车,对英儿一挥手,示意她下车。就带她走进一个人家看几把椅子。那个人家,不准备带走,要卖掉,她按按又坐坐,觉得不错。英儿不懂这是怎么了,所以没说话,她开始想老太太是不是认出了她。“当然,你要回去问问你的丈夫,但是要快一点带他来看,然后,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我要送给你。你和你的小木耳真好,知道吗,我喜欢你们。”老太太彻底把英儿认错了,把她送回集上的时候嘱咐了这样一堆话。英儿回家以后大声笑着说:现在得跟我丈夫商量商量。你记得咱们那天笑了好久,陶罐老太太真让人感慨,她那么喜欢你。你那天看着英儿说,她年纪大了,可能分不出来了。英儿有时候把自己和你都弄混了。她像你那么笑,像你那么走,她想像你那样生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想变成你。英儿 翻山这山一点也不单调,经常会碰到新的人。知道新的人家,新的路,他们的慷慨和小气。他们都是些不怕孤寂的人,又那么喜欢来客。既画画又搞摄影的那个灰眼睛的小老太太,也是一跳一跳的。她翻山给我们送来毯子和画笔,气吁吁的一直说话,怎么认识的已经忘了,她就住在山那边。沿着山脊过灌木丛,就可以走到她家。那是一条新路。她的家非常简陋是铁皮钉的房。屋里放着接雨水的盆,院里却种着好多花。她用一种特殊的方法照相,据她说是能照出鱼眼睛看见的世界。暴风雨之前的沉闷和渴望,一阵阵掠过树丛,房子各处都发出声音。我松开英儿她没有怪我,脸色暖和而沉静。她说:出去走走好吗?我们走在风里,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如涛的树海的声音,使我那么渴望握着她细细的略感生硬的手。我不看她,但感到她发丝飞舞,我们终于离开了那片大树的喧哗。在浅浅的小树林里穿来穿去,再不会有人,可是这路必有人修理,不然在雨季这隐约在林中的小路,必会被迅速生长的枝条淹没。英儿让过一丛带刺的灌木,我用棍拨开它。“小心”在清一色的醍树林里,这种带刺的灌木是不常见的。“英儿。”我看着她。“要有娃娃了呢?”“那我就立她做继承人。”登上上次的那块大石头,可以看海,树匀匀地到山顶上去,背着海凤,迫近海的地方,礁岩都是白的,那就是动地惊天的激浪,可是在这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一线线白浪,在海湾里移动,不知怎么有一叶桔红的帆,倒在海里,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弄帆板吗?英儿走在前面,她穿牛仔裤挺好看的。“我爹不喜欢牛仔裤,上高中还不让穿呢。”从树林里出来,闪出一片黄花,风好像小了些,但大团大片的花树还在触目的舞动,鲜黄鲜黄的。“英儿,”她忽然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也握住她。我觉得那花树动人,因为风也吹了我们,“你的手硬。”“你从来不会说好话,怎么难听怎么说。”她并没有生气,还笑一下,“我弟弟也说,我的手一点也不温柔。我那会对他说:‘你不要搞错人了!’”她想起了自己在家时候的快活。走近那几棵大柠檬桉,就快到老太太大家了,在这很容易走惜,我们斜过一块长满野梅的山地,沿着几根铁丝向前走,这就快到老太大家了,回头看柠檬按缠绕着淡青淡棕的树皮。一条一条,像湍急的河水一样,到天上去了。”呜--呼!”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站在老太太的后园子里,在小狗叫喊中打招呼。老太太在家,她一看见我们站在她的苹果树边就喜得不得了,说我们是一对好看的中国小人,英儿告诉给我,忽然快活起来。她在老太太速的谈话中,变换着神情。我站在边上,像看快速的录像。老太太又开始显示她的宝贝,“鼻子”她用手指弯了一下,意思是说:她中部微微隆起的鼻梁是从古罗马来的,她让英儿拿好画册,展示那个公元初的塑像。一块神情细致的石头,老太太向光展开一步,眼神和角度都做得和石像一样,然后她问:“像不像?”英儿笑得脸上都起了细纹。饼干,茶,桌上还摆着三叶虫的化石,箭簇和石斧。英儿一句句把老太大的话翻译给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也帮助她,告诉她三叶虫的地质年代。英儿永远在多少千的问题上弄不清楚,西方人习惯用千来表述万。“十千。”他们说。寒武纪距离现在五亿多年,“寒武”原是英国威尔士的一个古代地名。那时的生物以海生无脊椎动物为主。主要是三叶虫、低等腕足类和古杯动物,以及红藻和绿藻也开始繁殖,它们沉积在石灰岩、页岩和砂岩中。英儿对印在我脑子里的说明书感到惊讶,特别是怎么能忽然想起来。老太太在边上等待,她并不想让英儿的注意力转移太久,她说:“看。”绵延无际的沙滩上有一个箱子,箱子奇怪地伸出了一只脚,老大太把这张照片放在我们面前。说这就是她,是她的脚,英儿被老太大充沛的能量弄得有点晕了,她有点无奈地看看我,好像透过这层喧闹在一个沉静的地方看我,这使我想起她在薄暗中温和的神情。“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中国。一个甜蜜的中国姑娘。”老太太礼貌的但是又不由分说的,让我们坐在一起,坐在她小小的下陷的沙发上。她开始放录像了,光影跳动了几下,那骆驼牌香烟广告和如烟的西部马群忽然消失,出现了中国南方鳞次栉比的的乌瓦,台阶湿润,炊烟袅袅,画面上有一个舂米的女子,英儿说是丛栅,故事叫《良家妇女》。“她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丈夫。”老大太非常喜欢这个电影,几乎也把我们当电影来看了。我们不太说话,一直到电影里的那个女子离开家,疯女人静静的没进水里,才向老太太告辞。天已经暗了,英儿有点兴奋,她好像在学习一种新的应酬,一种生活,把别的事都忘了。傍晚的山林寂静,风没了,好像让给了树枝间泅开的暗影,只有那条小路还是恍惚的白色,英儿有点怕黑,而那林子正在一阵一阵暗下来。我拉着她往上走,她的手握住我紧紧的,整个空寂的大山上只有我们。我立住脚,亲了亲她,又往前走。到大路上就快要看见家里的灯光了。在半山浓密交错的树影中,灯亮着,你回家了,她这时才松开我,快乐地叫一声,跑上山去。她又有那么多话要说,关于那条路,那个老太太,我们路上看到的黄花,“真漂亮啊。”它是在最难以接近的荆棘上,开放出来的。英儿 早醒看天亮起来是件寂寞的事。不知不觉回家了,弄一个罗栓,找钱,罗栓弯来弯去,我在接近平台的地方,弄它。“心里还是有点奇异,怎么我还在那弄罗栓?可雷说得对,我是喜欢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别的,一纹一纹的就像时间一样,要过去,这罗栓有点奇怪了,它会弯得那么厉害然后像蛇一样一抖,就又弯回去了。我好像在问自己:不去看看山顶小屋吗:好像说:天晚了明天早上再去。但这个屋子也不大像我们山上的屋子,因为我的父母又来劝我说:会过去的,会过去。将来更好,明月。我奇怪我那么镇定,看周围也不伤心,也不会从中间长出一芽芽的过去的景象。一棵树被砍了就枯在那儿,周围也不长树芽,这树芽就是我现在想说的话。我回去了,又好像有点置若罔闻,也没跳蚤老鼠来袭击我,没有一点切肤的感觉。天阴阴的,后来又放下钳子,又好像知道天不准备黑了,也就是说,现在就算天亮了。天阴阴的,想着英儿就在幕布那边吧,轻轻敲她的鸡蛋。每个星期四是不允许打扰她的,她要早起,做春卷。有时候她真的每回早早的就起来,走来走去做事,平常她睡懒觉。我隔着壁板可以听见她走动的声音,到楼下去冲水又上来,一个一个敲鸡蛋。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本来要我在一边削土豆皮,后来也取消了我的工作。因为我老想把新鲜的笋和雪里红放进去,这是她不允许的,我总想给秩序增加一点意外的东西,这也是她不允许的。而且我明明知道不允许,还要再说一次。我听见她在楼板上走动,有时就早早的起来,她有时候把衣服换了,有时候还穿着好看的睡衣,我就轻轻抱她一下。星期五早上如果是这样阴阴的,可能下雨,春卷在油锅里炸,最怕下雨,倒不是怕雨水到锅里去,是怕集上没有人。每回卖春卷的时候,总是看看天气。星期五是我先起来,英儿还睡着,我就开始搬箱子了。先把春卷拿出来,搬下去,接着拿锅、油瓶电线,总之一套完整的东西,最后还要清点一下。如果下台阶的时候有雨星子,心里有点慌,想着天还是把雨先下掉的好,或者留着以后下。也有一次,一直下雨,天就这么不阴不亮地下得白茫茫一片,雨水不停。那天英儿十分晦气地回来,春卷剩了很多,送了很多,弄得我吃了一个星期春卷。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到哪都不会吃春卷的原因。春卷都卖掉英儿是开心的,卖不掉她就发誓一定要少做。最恨我减价的提议,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一个心理。每个人都有他特别关心的事。我这样想着,就又听见了钟声。醒来是玻璃,我在弄罗栓的时候,在梦里也恍惚地想:好像一件事发生了,我怎么还这么镇定呢?在钟声中醒来,我才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且可以变得年代久远。不知道怎么住在北京的一个下等旅馆里,倒也是新的。吃饭前天快黑时候,你说你去看看英儿住的旅馆,也不知道怎么你就知道了她。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我们站在饭厅里。那边有几个乡下人戴蓝帽子,脸若皱不皱的样子。我才想起来,问:看见英儿了?你说:英儿不见,把门关了。我又问:你看见她了吗?你说:看见了。我问你英儿什么样?你说:还那样。我一下就想起英儿穿红衣服在那打坐的样子,那是一件神巫的红衣服。你说:听人说她一直在吵架,有时候在抱怨,说都是因为顾城。我心里头狂怒起来。我说:我非……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平静下来,吃桌上的菜。是豆角,直接一杓就倒在桌上了,我想怎么没有盘子呢?你在那边吃,我吃完我这边就到你那边,发现也没有盘子。不过桌子是新的,但是干净的,是三合板刷油漆的。我又问你:英儿住的旅馆好吗?你说:挺高级的…我不知道怎么想起王府井的一个饭庄,有大理石金鱼,水池什么的。我想:看来她是搞到了一笔钱。我又想起英儿从那个旅馆出来的样子,我忽然明白:我终于追上她了。我知道她马上要走掉。从梦里醒来是早上,这么真真切切的梦,虽然没有看见英儿,但是英儿的红衣服烙在我的心上,我看见她不高兴的还那样。听说英儿还那样,英儿真是铁石心肠,醒了还感到那么锋利。英儿 气功在梦里,你说英儿还那样似的,我才忽然感觉到一种铁锨的锋利,我说英儿真是铁石心肠,醒了我还感觉到它那么锋利。在梦里吃饭的时候,你还问了一句:那你就不想别的?这句话有一点点指责和抱怨的意思。这是一个多么清楚的梦啊。英儿穿红衣服,编十几个小辫,我给她照相,拿出银镯子和银锁,我让她坐在平台的阳光里。这是一个见鬼的事,要登一个广告,说练气功英儿教授气功。我就给她照相,英儿坐在平台的木栏上,后边是白的黄的,橙色的,我漆过的墙板,后边是海和松林,她做出打坐的样子,她的腿很轻松。我现在还能看见,她坐在阳光里,面容苦涩的变换着手印。那次照的不大好,但我以为有一张、两张颜色是好的。有藏式建筑那种土红苍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