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容,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作什么剪裁。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睨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囔: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瞟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的。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没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生死桥 [伍](9)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虎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江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啮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走的一颗小小的泪痣。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了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刮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对白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娉婷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莼菜——莼菜,知道么?像一片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的,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灰,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圣诞节,我们结婚?西湖、西冷桥、六和塔——六和塔好吧,如今蛮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洗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 “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哦,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门×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灯关上了,在黑黝黝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给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侧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不要——” 他暴怒:“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蜷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惚了。太奇怪,怎地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澡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宋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一“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生死桥 [伍](10)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勿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蛟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地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到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连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地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也可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燥,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到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的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静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克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招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噜地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没馅儿的面,一边问。 “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嗔,吩咐他,“嗳,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她是被气派掳掠,决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作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懵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璐珞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裱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石——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佬。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宋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克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蓦地鸣金收兵一般,委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看,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罄,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叠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生死桥 [伍](11)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凭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裱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险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的混沌。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攫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张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锏?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跟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来,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淞渔船中,查出私土,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土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账?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囡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把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囡了? 谁起来,谁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地心狠手辣,看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案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心机,但“官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请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涔涔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弩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借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快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惟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至于全盘地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蹿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却是突突、突突乱跳。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