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不能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竟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枪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孜孜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诿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生死桥 [叁](6)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阵,蒸汽氤氲中,他更抖搂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菜,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现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土,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地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他报告道: “那川土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丸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浜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门吧?”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土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账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青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跟有地位的女明星都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恃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池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岁,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戏票全“吃进”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风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割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娉婷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账,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个。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他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那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譬你高呢,凭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惹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地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功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帔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引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挂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土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党、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尊瓷像,装潢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哂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流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吗?”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关呒趣。这样吧,徒弟收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生死桥 [肆](1)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土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抖起线,乐滋滋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咤、刘海、哼哈二将、鲇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嗳,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问: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好消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道了他的喜讯。没来得及发生风险,信已寄出了。所以这信非常地不合时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点字,但反复地看,仍是舞台、彩声、平安、勿念、保重、怀玉。——怀玉。 丹丹无端地懊恼,怪他: “怎么不先说这个?” 心里头很慌,像脚踏两只船,一个也不落实,嘴巴上涂了浆糊,开不得口,又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志高:苗师父等在北平呆久了,也是开拔的时候,将要到石家庄、郑州、汉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都爬上心头。 等,多渺茫,自己作不得主。等,独个儿支撑着,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过,光等一封信,原来也要许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没有,便是连信也没有了。 而且,她也听过一点点的,关于他和女明星的事。报纸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无情多了,因为报上说的都是别人的事。 段娉婷。 志高知悉她们一伙打算开拔,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志高从没试过这样的畏缩,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来?” 丹丹只觉是聋子听蚊子叫,无声又无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志高如释重负:“我没说什么呀。”末了,深感不说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师父说说,希望你留下来。” 一说破,胆子就壮了。 丹丹心头一动,不知为了什么便有点脸热,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只道: “留下来干么?不留!” 志高因胆子壮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养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会的,保管让你一天吃七顿。” 丹丹转身就想跑。志高一脚撑在土堆上,两手拦住她,看她无路可走,自己也是有点急,不过见热儿,不能断: “嗳嗳,别跑呀,让我把话说完。你将来总得找个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丹丹听也不是,跑也不是,心惊胆跳。难道她对志高好一点,便是报复怀玉对她的不好吗?她也尝试过,不过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对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 只是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但凡说出口来的,不外要他好过点。中间没有苦衷,不过是一颗心,怀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难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没魂了,她也没魂了——这便是牵挂,像风筝的线,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腾着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窝的蚂蚁一时泼泻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半点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忽地想起那个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来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不如你喊我志高,我唱戏也用回本名了。”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们找王老公去——问的是……我都不知要问什么。” 志高忆得那话:“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当下为难了。 “问什么?他不灵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了雍和宫,她才真正魂飞魄散。 门是虚掩的。 还没来到,已嗅得一股恶歹子怪味,本来明朗的晴空,无端地消沉了,不知什么冤屈蔽日。丹丹和志高掩着鼻子,推门: “王老公!” 斗室中真暗,索性把门推得大开。 “王老公,我们看您来了!” 没有回音。 红木箱子,床铺软被,都在,遍地洒了竹签,好像一次未算账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块,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块踢到她了,一个踉跄,半跌,半起,便见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长指甲,枯骨中还缠着白发,白发千秋不死。 志高陡地把床脚的软被一掀,轰轰逃出数十只猫,那被子一点也不软,内里有凝干了的血污,狼藉地泼了一天红墨。 王老公不在了。 ——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谁知他什么时候死了?如今,他一手栽护培育的心爱的猫儿,三代四世在他窝里繁衍轮回的猫儿,把他的肉,都蚕食净尽! 只见那仅存的人形,拘弯着,是永难干净的枯骨,心肠肺腑,付诸血污,烂肉和尿溺,令这个斗室幻成森罗殿,地底的皇宫。他自宫中来,又回到宫中去了。 那猫群,谁知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分甘同味?它们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个老人,今生来世都营养着一群他爱过的生命。此刻也许被外来的人撞破了好事,二十多双闪着青幽幽的光的猫,不转睛,瞪住他俩。回过头来,面不改容,只若无其事地竖耳聆听她的心惊胆战,扑、扑、扑、扑、扑…… 猫儿负了王老公! 他那么爱它们,却被反噬反击,末了食肉寝骨,永不超生。他简直是个冤大头,得不到回报,他的回报是无情。 天下尽皆无情。 忽尔那笛声来了,笛凄春断肠,而地上已经寻不到半截断去的肠子了——让凶手的生命给延续下去。 那笛声多像垂死的不忿,欲把嗡嗡争血的苍蝇拨开…… 丹丹脸色雪白,浑身的血汩汩漏走,双腿一抖一软,崩溃了,倒在志高怀中。 那笛声一路伴她,昏昏地,梦里不知身是客。最记得它们一齐回过头来,无情的一瞥。 只知恩断爱绝,万念成灰烬,风吹便散,伸手一抓—— 怀玉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问: “是谁呀?” 他道:“是我,我回来了。上海不是我的地土,他们净爱捉弄人,我现在歪泥了——” “我就是生不如死的,也不要你关心,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吗?” “我是逃回来陪你的。” 怀玉向丹丹贴近。 丹丹只觉什么在搔弄她,怀玉越贴越近乎,蓦地,她联念到,是佛!那座阴阳双修欢喜佛。瘫软乏力,神魂不定,说不上来,是的,欢喜—— 迷糊而又放肆地,她决定听天由命,千愁万恨,抵不过他回来一趟。 “嗳,你回来——” 怀玉回身一看,是一个女人,仿佛相片中见过,丹丹看不清是谁,只见她抱着一只黑猫,红袖在彩楼上招。一招,怀玉猛地推开自己,二话不说,扬长而去。丹丹仍是伸手一抓,大喊: “不不不,你人走了,你的魂在我手上,我不放过你!” 那黑猫嗖地自彩楼高处飞扑下来,是它!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狂伸着利爪,寒森的尖锐的牙把她的血肉撕扯,发出呼呼厮杀的混声,她见到自己的骨…… “呀——”惨呼,陡然坐起,冷汗顺着那僵直的脖子倒流。 志高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实在并不希望是志高。 宋志高开始唱天桥的天乐戏院了,都是唱开场,《小宴》中的吕布,貂蝉给他斟酒,唱西皮摇板: “温侯威名扬天下,闺中闻听常羡夸,满腹情思难讲话……” 二人眼神对看,志高这温侯,一直色迷迷地陷入她的巧笑情网中,叫她“两腮晕红无对答”,自己连酒也忘了干。 英雄美人,那只是戏台上的风光,恁他翎子一抖一撩,台下声声吆好,戏完了,翎子空在那儿隐忍着心事。天下没有勉强的山盟海誓,半醉的温侯,末了也醒过来似的,只是不可置信,貂蝉当然不是他的。然而,丹丹也不是他的。纵赤兔马踏平天下,书杆戟震动乾坤,万将无敌,天下第一,佳期到底如梦。什么今日十三,明日十四,后天十五……终约定了本月十六,王允将送小女过府完婚——貂蝉和丹丹都不是他的。 散戏了。丹丹由志高伴着走路,夜里有点微雨,路上遇见一个妇人,因孩子病了,说是冲撞了过路神灵,母亲抱了他,燃了一炷香,在尖着嗓子,凄凄地叫魂。 走远了,还见幽黑的静夜中,一点香火头儿,像心间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补不上。 “切糕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样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给我怀玉哥下处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担心,决不迷攒儿的,我比你棒,打几岁起,就东西地跑了。” 难道他还有不明白么? 真的,他记得,她十岁那年,已经胆敢在雍和宫里头乱闯——要不,也不会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这样地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不要脸。”丹丹说着,眼眶因感触而红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岁就认得他了。” 志高心里一苦:自己何尝不是一块认得的?怎地大势便去了? “那你怎么跟苗师父说呢?” “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顾,说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庄了?” 丹丹轻轻地绕弄着她的长辫子: “我也舍不得,不过,以后可以再找他们呀,而且——本来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点唏嘘——丹丹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给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地,就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开弓了,就此不回。生死桥 [肆](2) 志高只恨岁月流泻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的,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的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猛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咚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地,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黏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的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是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分,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嬉皮笑脸: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地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戏。” 志高烦道:“难道还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脸,那儿曾经被她亲过一下、两下,最实在的一刻过去了,又是一天了。 她简直是忘恩负义地走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要好好唱戏。”完全与他七情六欲无关。 唱戏,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貂蝉了,谁知在台下,他永远一败涂地。 而且后来志高才发觉,怀玉原来送过丹丹一张相片呢,是他的戏装。他跟她中间也不知有过什么话儿。也许没有,他曾笃定地相信过哥们的暗令子,这样说来,便是她一意向着他了。好了,她快将不在了,当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是“在”的?除开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过很多东西呢——不过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没事做的当儿,不免计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红头绳,曾经紧紧地绕过她的长辫;一个破风筝;一个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蟹时用来压在锅盖上的红砖;包过长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黄纸;几张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还有几块,早已经黏掉的关东糖。 这些,有被她握过在手里的痕迹,志高一一把玩着,可爱而又脆弱,没有明天。他独个儿地想念,演变成一种坏习惯,一切的动作,都比从前慢了点儿。 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无妻?当务之急,便是发奋图强,于是一切又给收藏好了。哦,已经输了一着,还输下去么? 第二天的戏,竟唱得特别好,台下的彩声特别多,他有点奇怪,好像这又能补回来了——也只得这样做了。 在志高渐渐高升之际,也是怀玉一天比一天沦落之时。生死桥 [伍](1)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个德律风电话,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璐珞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只耗子:“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无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纭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设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陡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特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领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淡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碴,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可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到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不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莱,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他人,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填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抖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噤: “不是触电,是着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几,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寒。”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怀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犹在晃荡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真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他递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泼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娆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朦胧,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卷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进眼帘,怵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钉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只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倌。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