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台词。水会让人越喝越冷。 而酒会越喝越暖。 清醇浓郁的酒精,给空虚的胃带来安慰。 我把酒瓶拿过去的时候,她的手伸过来碰到我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我内心的落寞突然开始翻涌。脑子有微微的麻痹。我想念晶。想念她柔软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的时光。想起我和晶的做爱。想起我的手指抚摸和拥有过的无尽空虚。 明亮的灯光下,我的泪眼模糊。 我们到BLUE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多。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但是我和安蓝没有醉得太深。 在阴暗拥挤的酒吧里,她伏过来轻轻地对我说,我们再去喝好不好。我对她笑笑。DISCO酒吧里沸腾的音乐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道。 琳梅和她的男友已挤入了狭小的舞池。我和这个女孩走到吧台旁边。她熟练地问老板要了两个玻璃杯和一瓶红色的酒。她说,这是他们自己调的烈性酒,名字叫火焰,FLAME。 这个比啤酒过瘾。她说。她轻轻地碰了我的杯子。为往事干杯。 我突然明白她其实早就看出我的寂寞。 苦涩的酒精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那种猛烈的灼热。夹带着疼痛和快乐,把我吞噬。我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一个瞬间,发不出声音。 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她在阴暗中如花朵般洁白的脸。她平静地看着我。她的声音突然有点冷漠。她说,其实任何一个人离开我们的生活,生活始终都还在继续。没有人必须为我们停留。我们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想清楚了。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看着她。我知道琳梅其实并没有对她说过我的故事。她只是有敏锐的直觉。 我说,你不了解。 她说,不需要了解。你只要能够感觉好一点就可以。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实失意的时候,更需要纵情。因为快乐可以有人分享。而痛苦却没有声音。 她又问我要烟抽。舞池里爆发出一段激烈亢奋的电吉他前奏。她把烟夹在手指里,然后一只手抓住椅子,随着音乐开始猛烈地摇头。披散的长发四处飞散。她仰起苍白的脸,闭上眼睛深深沉溺。直到电吉他的SOLO结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烟,无限快慰地吐出烟雾。 这是恐怖海峡的MONEY FORNOTHING。她说,我最喜欢的一段电子音乐。 我看着已经空下去的酒瓶。我感觉到胃里的翻江倒海。她迅速地扶住我,她说,洗手间在外面。 我刚冲进里面的时候,就吐了。然后我扭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到脸上的时候,有一刻让我窒息。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虚脱的脸。我对自己说,其实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坚强。 我的泪水终于温暖地滑落下来。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走出了BLUE。 扑满而来的冷风让我浑身颤抖。我张开手,一边大声尖叫一边朝空荡荡的大街跑过去,梧桐树的黄叶在风中飘落,轻轻打在我的脸上。清冷的雾气弥漫寂静无声的城市。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梦中。 林在出租车已经睡着。他醉得一塌糊涂。琳梅说,安,你真的是一个不会手下留情的人。我说,难受的时候,喝醉睡觉是最好的选择。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脸很清瘦。嘴唇和下巴的线条显得忧伤。 如果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也没有耐性陪他喝酒。第一眼看到他的嘴唇,我就想,这样的嘴唇,天生就是用来亲吻的。 当我等在洗手间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他剧烈的呕吐。我想他也许会好一点。流泪,呕吐,都会让身体里隐藏的灵魂更快地空洞下来。 当他打开门出来的时候,他的脸是苍白的。 我握住他的手指。我们转到一个黑暗偏僻的墙角里,他拥抱住我。他的脸埋在我的脖子里。他低声地说,到底有没有爱情。我闭上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殷力的公寓楼前,我下车。琳梅和她的男友和我道别。 这个男人还在沉睡中。 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殷力从他的房间探出头来,他说,回来了。 回来了。我懒懒地推开他。一边朝卫生间走去,一边奋力地脱掉大衬衣和厚厚的仔裤。天知道。 这都是这个1米80的大个男人的衣服。殷力皱着眉头把手挥了挥,满头发的香烟味,真难闻。他说。 应该把你赶回你自己的家里去。我顾不上和他较劲。等浴缸泡满热水,我一下就把脸沉在了水里。 殷力还在门口唠叨。今天罗打了我的手机。他要你打电话给他。 现在不想打。 这件事情,你不应该拖太久。 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从水里冒出来的闷闷不乐的声音。 或者早点回去上班。或者早点去北京。 任何事情都是早做决断好。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到殷力严肃地坐在那里。他说,安,我真的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在你出国之前,我这件事情肯定有结局了。我重新穿上玫瑰红的小碎花睡裤和水绿色吊带背心。我说,今天在DISCO听到恐怖海峡的曲子,很酷哦。我蹲下身做了一个抱电吉他的姿势,跳上沙发模拟了一段旋律。 殷力的脸上有了快乐而无奈的笑容。 安,有时候你真的很可爱。可是为什么你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任何预算。 因为我对生活从来不抱任何期待。 他终于去睡了。 我打开电脑。先放了一张王菲的CD进去。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5点多了。天色开始发白。离休息结束还有最后两天。两天以后,我在电台兼的那份工作也该发薪水了。写了整整一个月的稿子。那个主持音乐节目的主持人,连开场的问候也要我替她写好。 我受够她的愚蠢和做作。却不能有任何怨言。 除了写稿,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可是我需要收入。百货公司里面那瓶纪梵希的小熊宝宝去 看了好几次。如果没有离开单位,没有离开家。几百块钱一瓶的香水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可是现在,最起码要写上一星期的节目稿子,才能换回来。还应该和殷力对分一半的电话费。虽然他不会和我计较。想了一会现实的问题。如果生活中我有认真思考的时候。除了写稿,大部分也就是和钱有关了。可是这个问题到最后总是使人郁闷。比如王菲做个百事可乐的广告,就有上千万美元的收入。我花上三生三世的时间写稿子,也赚不了那么多。所以她可以做出酷的表情,对任何人爱理不理。即使是唱片公司的老板,也不用看他太久的脸色。因为她说5年后就打算退休。 足够了足够了。 思路散漫地想了半天以后,我给了自己一个简单的结论:继续写稿。两天后去电台领稿费。 写完稿子是早上8点钟了。一边打印,一边去厨房拿冰牛奶喝。然后把房间的窗帘拉严。灿烂的阳光和涌动的人群都不属于我。在床上躺下来以后,我把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见到林之前做的那个梦。很奇怪,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一条夜色中寂静的黑暗的河流。我站在旁边,看着它。它被茂盛的浮萍所遮盖,已经看不到河水。只有浮萍开出来的蓝紫色花朵散发出诡异的光泽。 我看着它们。我内心被诱惑的心动终于无法克制。于是我走了过去。我的脚下是一片虚无。在浮萍断裂的声音中,我慢慢地下沉。腐烂芳香的气息和冰凉的河水无声地把我浸润。可是我的心里却有无限快乐。 那个男人潮湿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在他无助而粗暴地把我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我听到他的心跳。 我闭上了眼睛。 那个早上一醒来就觉得心情不好。 首先是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一开始口气是好的。叫我回家,说如果真不想回去上班,就重新替我找工作。我说,不用你管,我想好是要去北京的。 不许去北京。父亲说。 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生活。 电话断了。父亲还是沉着的。最起码他想到,如果我身无分文,最后还是得回去。可是我一直都在想着摆脱这个家。这个家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呢,我是连钱也没有。 我在殷力的衣橱里找了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还是拖拖拉拉的旧仔裤。他的衬衣都可以做我的外套。然后拿了一个苹果,去地铁坐车。要交稿子,要拿薪水。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几张讨厌的脸。在地铁车站,我又遭受一次打击。碰到高中时的男友和他的妻子。 那时我刚好蹲在候车站台上啃苹果。 我喜欢看到陌生人。看他们一群群从我身边走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两公分。可彼此的灵魂却相隔千里。城市的生活给人的感觉总是冷漠。 而我是个好奇的人。小时候,我常常一动不动地看着别人的眼睛。那时候别人常对我父母说,这个女孩子一点都不怕生。 长大以后,有很多人提醒过我,不能放肆地看别人的眼睛。尤其是对男人。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是种诱惑。可是我已经改不过来。 我常常想,那个被我看着的人,他是不是会走过来和我说话。我希望他能够把我带走。 然后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过来叫我,小安。我的嘴张了半天,终于叫出他的名字。你好你好。 一个穿着粉红色毛衣的女人微笑着跟在他的身后,他说,我的妻子,我陪她去医院。我看到她的肚子。我连忙又说,恭喜恭喜。 太客套了。我几乎不想说话。最起码有6年我没有和他相见。失去了缘分的人,即使在同一个城市里也不太容易碰到。他认真地看了看我,他说,你有点苍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扶着她慢慢地走了。突然之间,我想起来的是16岁的时候,看完夜场的电影,他送我回家。 在黑暗的楼道上他沉默而激烈的亲吻。所有的温柔甜蜜终于凝固成脑海中一个平淡画面。而且轻易不会想起。时间让爱情面目全非。或者这并不是爱情。我放手离开的那份感情,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爱情。 那个醉酒的男人林。在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曾轻声问我,到底有没有爱情。我无言以对。 如果我没有和他分手,我是否会和那个穿粉红毛衣的女人一样。温柔平和的脸。 被好好的照顾着。而现在的我,是个穿着旧仔裤,宽大男式衬衣的女孩。脸色苍白地啃着一个苹果。四处奔波。一无所有。 去北京的时候,罗带我出去逛街。过马路的时候,他在人群中轻声地叮嘱我要小心。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把手放在我的头顶,防止我的头被撞痛。这些温暖妥帖的细节给了我感动。从小我是寂寞的孩子。 父母忙碌于事业,常年在外。作业本上的签字都是保姆的。我从来不幻想任何安慰和陪伴。可是我答应罗。答应这个开始歇顶的中年男人。我可以去北京。 有时候,做出一个决定的理由可以是这样的简单和轻率。 感伤的心情在领到稿费以后,开始有些好转。1500块。虽然写的字足够抵得上一部长篇。自己也算不清楚的,这些就这些吧。反正字是非常廉价的。这种兼职也不知道有多少中文系的学生想要来做。 电台根本不愁没人来写。 气愤的是无意见看到的一个报告。这档音乐节目要拿出去参加评奖。用的稿子是我写的关于中国摇滚乐的现状。我查了多少资料,听了多少CD才码出来的字,居然只署了主持人的名字。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我知道他们都在装糊涂。不就是因为她是市里某个领导的亲戚吗。除了念几句普通话,她懂什么音乐。我微笑着看着那个报告,心里迅速地盘算着。 没有了这份工作,估计我的日子在一段时间会比较难过。但如果忍受这种轻视,我的日子会一直都比较难过。 我拿着报告走到那个主持人面前。她把头埋在一本音乐杂志里面。 我说,这稿子是我写的,应该署上我的名字。 台长说了,大家都有功劳。如果评了奖,奖金不会少你的一份。她没有抬头,懒懒地打发我。 我想他大概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你的这一档节目里面,连问候语都不是你自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许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语气。她说,想给我的节目写稿的人多的是。 这是你的自由。我微笑着看她。我的意思只有一个。我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 你很愚蠢,你知道吗。你这样愚蠢,但你却比我幸运。 我把报告轻轻地盖到她的脸上。我优秀的文字不想来衬托你这样的傻瓜。 我走了出去。 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圈,买了几份报纸。 然后去麦当劳排队买了午餐。薯条,辣翅,还有橙汁。我给殷力打手机,他的手机关掉了。却吃了我好几个硬币。我在广场的花园里,挑了一颗樱花树坐下。一边啃辣翅,一边仔细浏览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广告公司倒是挺多。我不是没去试过。第一个公司我干了1个月。那个很赏识我的部门经理对我说,只要你不怕这些东西会把你写得残废掉。我知道他担忧我的前途。那些减肥品,美容胶囊,一律得按照公司倾销式的模板写。然后在晚报上大幅刊登。 我是一个这么自恋的人。终于还是走掉了。 电台的兼职也很累人。但最起码,对象是我热爱的音乐。只是音乐是美好的。音乐之外的人却依然不美好。 这个世界始终不符合梦想。我躺倒在草地上,把报纸蒙在脸上。 阳光是这样灿烂。我身边还有1000多块钱。骂了人之后心情舒畅无比。除了前途有些坎坷。 也许真敢早些去北京了。罗替我在那里找了工作。一家报纸的编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拖在了这里。 父亲的阻拦是强大的理由。另外的呢。 是否还有我内心的犹豫。这个俗气无比的南方城市。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有家。而千里之外的那个北方城市。最起码还有一个男人脆弱的诺言。 安蓝走在繁华街区拥挤的人群。手臂下夹着几份报纸。 她蹲在百货公司的香水柜台面前,认真地看着一瓶纪梵希的香水。漆黑的眼睛映在明亮的玻璃上。 出售香水的小姐把香水试用装喷在她的手腕上。安一边走一边抬起手腕闻着它。 街上已经暮色迷离。安靠在大街的一个玻璃橱窗上,散乱着长发抽烟。 安慢慢地伏下身体。她的长发遮挡住了她的脸。 她疲倦地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 门是反锁着的。她脸上暴躁郁闷的表情。 她明白了他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她用力地拍门。 殷力,殷力,你给我开门。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想。 门打开了。殷力穿着一件白衬衣。衣服扣子没有扣好。头发有些乱。拜托别叫得这么响。象个病人。 你才有病呢。天还没黑,发什么情。 她一脚蹿开了门。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年轻女孩,微微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安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向门口走出去。 殷力关上门。他的表情是生气的。我想我应该有保持自由和隐私的权利吧。这是我的家。 你赶我走啊。你可以赶我走。她笑眯眯地跳到沙发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纸币,用力地洒出去。我付你房租,电话费,水费。这些够不够。 安蓝,你必须为你的无理取闹对我道歉。 *你妈的! 她听到自己轻而有力的粗话。她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说,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她在殷力的追赶中跑下了楼梯。 匆促的脚步混杂着喘息和心跳的声音。 她在街上拦了出租车。她看到殷力追到街上四处张望。她拿出烟和打火机。手指因为冰凉而有些发颤。小姐,你去哪里。司机问她。她叼着烟停滞了一下。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然后她说,去枫溪镇。去枫溪镇的中学。 黑暗的车厢里,霓虹的明灭光线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赶到学校的门房的时候,是晚上9点左右。天开始下起细细的冷雨。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坐在窗台上等他,手里抱着一条新的棉被。脸上被雨水淋湿了。漆黑的长发和眼睛,带着被隐匿起来的狼狈。 林。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看着她。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把她手里抱着的被子接了过去。他说,家里离学校不是太远。我们快点走。马上要下一场大雨。 他还是老样子。象在火锅城初次相见的那个晚上。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来,脸上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线条蕴藏着忧伤。我们走在小镇寂静的街道上。黑暗中闻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匆匆跑过去的狗的影子。 街的两旁是粗陋的小店铺。陈旧的木门关得很严实。林说,这里晚上没有什么活动。大家都喜欢关在家里看电视。 我问他,琳梅和她的男友以前也是住在这里的?是的。读完大学以后他们留在城市里工作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小镇呢。他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他说,为了一个破碎的约定。 他打开一扇铁门。里面是种满了花草的天井和一幢三层的小楼。我轻轻地惊叫一声。林,你的住房条件已经属于中产阶级。自己造的? 不,是买的。一共化了18万左右。这么便宜?我探头看了看,房间装修得很干净。 乡下房子都是便宜的。但对我家来,已经是倾尽所有。他的脸色有些黯然。你去洗澡吧。有热水。我去三楼给你整理一个房间出来。他看着我的棉被,你好象带着你的嫁妆一样。 我在厨房里刚打开热水龙头,就听见外面突然爆发的雨声。粗重的雨点撞击着窗玻璃。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又是在一场梦里。这场梦如此混乱。以至我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的是在一个离城市很遥远的小镇里面。外面是寂静的夜色和滂沱的雨声。热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流。我抬起头,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寂寞的呼吸。 我在房间里铺好了床。她买了一床灰蓝色的有大朵碎花图案的被子。新的棉布还散发着清香。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抱着这么重的被子来这里。她似乎没有担心路上可能发生的危险。 在火锅城喝酒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的笑容也是快乐的。 而我却感觉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快乐的人。 她有明亮而放肆的眼睛。她给我隐约的不安。她象一只无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却满含温柔。 我想喝点热水。她懒懒地站在门口。 漆黑浓密的长发有一点潮湿。我把找出来的衣服递给她。是晶以前留下来的白色布睡裙。旧得有点泛黄的纯白。她脱下身上总是大得过份的衬衣和牛仔裤。背对着我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肤象没有任何褶痕的丝缎。修长的腿很美。我看着她。我不觉得她是故意的诱惑。她的漫不经心,有时是一个天真而粗心的小女孩。 她钻到被窝里面。我把热水被子递给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她说,这衣服是你喜欢的女孩留下来的。是。是她留下来的。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打过,是个男人接的,我就挂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机 。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暂时住在他家里。 我点点头。不想再问下去。她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已经在美国了。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选择之一。现在我们做了好朋友。因为彼此不想走到山穷水尽。 她跳起来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时候,我,他,还有他的未婚妻,我们是同学,常常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买了两杯冰激凌,一杯给我,一杯给她,因为他喜欢我们两个。我把我的一杯让给他,然后自己跑过去再卖一杯。每次我都这样做。我很清楚我对他的爱,比谁都多。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选择了她。他说,安,因为你比她要独立得多。你不会太难过。 但她不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头,微笑着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她的声音显得落寞。然后她抬起眼睛看他,林,因为独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离别吗。因为他觉得你可能不会受伤。因为他觉得你很坚强。 他沉默着。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错综迂回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的恐惧。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我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 我真的跑不动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 雨声已经停止。空气里有清新的桂花香。 新的棉被柔软舒适。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林给我盛清水的杯子。小时候,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我,常常把被子蒙在头上,因为恐惧而无法呼吸。 直到让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觉。保姆在我的桌子边放上一个苹果,一杯牛奶。然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我独自拿出漫画书来看。吃完东西开始刷牙。没有轻轻的歌声和抚摸。 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想象。 无尽的寂寞的想象。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 林,是你在吗。她轻轻地叫他。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没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潮湿的脸和粘在汗水里面的头发。你做梦了。 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她说,抱我一会儿好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了她的身边。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突然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笑了。她象个寂寞的孩子。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的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 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 学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 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他的脸有淡淡的忧郁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安始终穿着她身边的男人的衣服。象征她某种隐晦的依赖和孤独。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光着脚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安静地听着他。这个沉静的小镇男人,有他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 孤独的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 林抬头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安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地回头去看她。安对她微笑。她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安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非常显赫。他说。他不想对她回避。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这个小镇的中学老师。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郁的黑暗。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 但这个男人沉默相对。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要我带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然后把头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 那个在DISCO的疯狂节奏里仰着苍白的脸摇头的女孩。那双用放肆的视线凝望着我的眼睛。她说,林,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里会很平静。 那时我们是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快乐地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了她的衬衣。 她放纵地尖叫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我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为我喜欢男人。她对我说。我喜欢他们的沉默和残酷。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微笑地抓了抓头发。 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她看着我。然后她伏过来亲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软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地往下移动,然后贴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我说。 做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温暖的泪水。我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我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在黑暗中触及到的光滑如丝的肌肤,让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 我想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听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明亮的,放肆的,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就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黑暗山路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只是安静到看着我。 她不需要我给她任何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我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寂寞的声音。她的手冰凉地抓住我的头发。我的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地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在黑暗中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所以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寂静的深蓝色的夜空。她的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象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着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渐渐地有些变老了。从16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10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 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带来安慰的方式。我画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我似乎可以改变它。象一剂麻药。 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 我们沉默地做爱,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疑自己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肤。咬得自己浑身颤抖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 你真的要个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 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 我说,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因为他没有任何能力让我受伤。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有怨言。因为他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无法再带给我任何束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躺在床上沉睡。 他的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一样。 微微皱着眉头,有些忧郁。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她抽着烟,看他,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 然后她把烟头掐掉。她穿上来时的衣服。旧仔裤,黑色长袖T恤,光着脚穿上球鞋。她把那卷油画夹在了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 有公鸡打鸣的声音。她的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她又拿出烟来抽。 安蓝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她是深深的用力的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又非常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 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异常冷漠。 很多时候,她都在不停地抽烟。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她等在那里。 她苍白的脸一贯的没有任何表情。 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 安蓝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她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做下。她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 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洁白的身体象花朵一样绽放。漆黑的长发浓密地披散在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变老。林。10月。 她看着它。她微笑着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她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安,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哪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自己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她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发黑的破毯子。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已经无法停息下来。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 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经有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一如既往地温情。也许我该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让父亲头疼的孩子。他以为给了我坚实的物质基础就给了我安全。包括毕业以后把我送进大机构里上班。但是他的在孤独的恐惧中长大的女孩,已经梦魇缠身。 远远的,我看到殷力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离我而去。 这个给我买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个比我脆弱的女孩身边去。我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 我已经无力再回到过去。 我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安,你的脸色怎能这么苍白。他脱下夹克裹住我。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 我轻声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难受呢。 我发烧生病了。一星期以后才完全痊愈。 我叫殷力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来看我,我对他说,我愿意回去上班。让他先替我随便找份工作。 父亲的脸色无限快慰。殷力也无限快慰。我搬出他的公寓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他的牛仔裤。殷力揉揉我的头发。他认真地看着我。你要成熟一点,安。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多么会给别人惹麻烦的女孩。 是。是你极力想摆脱的麻烦。我打掉他的手。 我下个月估计就要去美国。他说。我会想念你。我真的会想念你。他拥抱我。 我知道他对我已经仁义至尽。就差帮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当然他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怕我太挑剔让他下不了台。他永远都是一个温和淳朴的高个子男生。所以女孩都想和他在一起。 父亲在民航帮我要了个收银的位置。 他说先过渡一下。因为售票处在幽静的位置,工作非常清闲轻松,也没有领导来管。 做上两天然后休息两天。很多时候,我都是空闲的。空荡荡的大厅,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的黄叶。早上有阳光明亮地照射进来。然后等到暮色弥漫的时候,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我拿了大堆的书过去看。卡夫卡,杜拉斯,昆德拉,甚至鲁迅。看书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间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来越好。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售票那边柜台的小姐都习惯看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在玻璃窗后面踢毽子。她们会给我快乐的喝采。也许她们很少看到这样自得其乐的女孩。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厅。 它寂静空旷。有阳光的影子。风的声音。 我不清楚它带我的寓意。我总是看着它陷入沉默。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慢。 我给罗打电话。我说我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时不会再去北京。罗说,这种死水般的平淡会把你淹没掉。你应该过有挑战有目标的生活。你怎么又走回去了? 我说,我累了。 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次对他重复。我累了。然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还是做梦。我梦见一个男人在河的对岸看我。空气中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还是那种孤独的感觉。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但是我走不过去。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应该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有我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可是我却无从回忆。在醒过来的深夜,我习惯地去桌子上的水杯。黑暗中隐隐约约的气息把我包围。 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曾这样深重地进入过我的身体。让我疼痛的进入。充满孤独和激情。我们不停地做爱。在黑暗中聊天。 我拿出烟来抽。我看到他的眼睛凝望着我。 殷力最终还是走了。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刚好剪了头发。 我把夹克拉起来裹住头不让他看。他拍拍我的头说,再藏也没用。反正不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我扑过去爬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乱叫。整个机场大厅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他说,汇报一下新生活吧。 我说,每天看中央台刘仪伟的烹调节目。已经跟着他学会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松鼠黄鱼。毽子的最高记录是能维持到80下不着地。还看了20本文学名著。 他点点头,恩,不错。距离一个完美妻子的标准不远了。 他说,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 你那天回来以后生病。生完病以后做了让我能够放心的选择。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你沉静下来。 你心里的那匹野马不再让你痛苦。虽然我知道你也许不会承认。但我依然想说,也许你爱上了一个人。 我看着他。我笑了。对我说说看,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抽烟的。英俊的。还有很沉静的声音。 殷力拿出手机放到我的手里。他打过电话来找你。我把你的单位地址告诉了他。 我对他说,去看看这个女孩。她需要别人的照顾。她是美丽的。 他第一次这样忧伤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个能够感受到你美丽的男人已经出现。 在他的手心里安心盛开。也许他和你一样的孤独。 他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有温暖的秋天阳光穿过窗外的树枝凌乱地倾洒进来。 整个大厅依然有寂静的幽暗。 他看见那个短头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和旧旧的牛仔裤,光脚穿着球鞋在踢毽子。她的眼睛快活地随着毽子闪动。柔软的身体灵活地扭动着。有人给她轻轻的喝彩。女孩的笑容温暖而甜美。 他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拿出烟来,放在嘴唇上。 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静地遥谣地对他凝望。然后她打开了门。 你来了。她说。她靠在门上,懒懒地对他说话。 为什么把头发剪掉。他伸出手抚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样的头发。 因为想知道,我的头发多长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依然懒懒地对他笑,把他唇间的香烟拔过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她抽烟的样子。两个人之间是轻轻回旋的风声和温暖的阳光。 6.无处告别 我和这个男人一起等在街边花店的遮阳蓬下时,一场突然的大雨正横扫这个城市。 潮湿的冷风里有玫瑰枯萎的香。我站在那里。看见他拿着摩托车头盔向这边跑来。 平头,锐利的眼神,穿一件烟灰的布衬衣。 那时候不知道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 都是去赶赴一个婚礼。 林和他的新娘在一个酒店里有一场盛大的婚宴。 我对花店老板百无聊赖地闲扯。干花看起来象木乃伊,没有灵魂。 老板笑着说,鲜花不好卖呀,放一个晚上就憔悴了。 那是因为它等不到来要它的手。我抽出一枝枯萎的玫瑰,对他说,它肯定已经等了很久。 那个男人微笑地看着我,饶有趣味的样子,但甚么也没说。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此后的五个小时以后。 我从酒店的大堂走出来,他等在门口。 他说,我送你回去。你醉了。 雨还是在下,但只是清凉的雨滴,轻轻打在我燥热的脸上。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我感谢他的沉默无言,让我在他的背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小时候,是一个有点古怪的女孩。 最喜欢的事情,是一个人跑到湖边的草地上去捉蝴蝶。 那时寄养在郊外奶奶家里。 把捉来的蝴蝶都关在一个纸盒子里。 一天,一只蝴蝶死掉了。 恐惧地想到,这些美丽的生命都会离我而去。无法抵挡。 没有问任何人应该如何。 在一个下午,跑到湖边挖了一个洞,然后把还在扑闪着翅膀的蝴蝶一只只活埋。 灿烂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手指上都是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粘稠的象无色的血液。 终于是安全的。没有任何变故可以让我痛楚…… 我想象着我的心象玻璃一样碎裂。随着刺耳尖锐的微微响声,在瞬间破碎。 净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浓密的长发,一双眼角微翘的眼睛。 我那时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但总是在上课时看小说。 一天数学老师忍无可忍,不管我还是个当班干部的女孩,叫我站到教室外面去。 我独自走到校园里。寂静的操场只有阳光和鸟群。 那是深感恐惧的一刻,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 下课铃一响,看见净飞快地向我跑过来,然后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我坐在蓝球架下面,面无表情。 净说,你真勇敢。 多年以后,我还是会不断地会想起那个瞬间。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门外走去。教室外的阳光灿烂如水,而我的背后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我所有的自尊和羞愧在那一刻无声地崩溃。 他把我送到楼道口。在拐角的阴影里,他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脸颊。 好好睡一觉,好吗?甚么都不要想。 忽然感觉他甚么都知道。 他的眼睛看穿了我每一颗眼泪后面的阴暗。 我推开他的手,向楼上走去。 看见林的时候,他正从隔壁的教室走出来。 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黑发上,那是一张明亮的让人愉悦的脸。 一直到死,我都是个会对美丽动容的人。 那种疼痛的触动,象一只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心。 那时我十四岁。 有很多场合我们会碰到。 他是隔壁班的班长。传闻很多女生都很喜欢他。 但他是那种温和而洁身自好的男生,对谁都保持距离。 那时我是一个出众而又孤僻的女孩,常常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却不喜欢说话。 有时会在黄昏的时候,独自光脚穿一双球鞋,在操场上跑步。 喜欢暮色弥漫的大操场,寂静空阔,看得见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我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在激烈的风速中体会心跳的挣扎,直至自己筋疲力尽。 六年以后,林第一次来我家看我。 他考上北方的大学,来向我道别。 其间我们上了不同的重点高中,写了三年平淡而持续的信。 也许这是他的风格,谨慎的,缓慢的,但又持久。 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无声的溃烂。 我隐藏了所有的想象和激烈。 林站在院子里,是夏天的晴朗夜晚,风中有盛开的蔷薇花香。 他穿着一件浅蓝的衬衣,肩上是飘落的粉白花瓣。 我伸出手去,轻轻拂掉他肩上的花瓣。 林微笑地低下头去。 我们都知道彼此不会多说任何言语。 我们只是继续。 校园的文史图书馆,那砖砌的老房子。 有阴暗空寂的木楼梯,满墙爬着的青苔。 净和我总是在上自修课的时候溜到那里去。 记得午后的阳光如流水一样,倾泻在泛着尘土味道的房间里。 我们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望外面宁静的操场。 还有一棵很老的樱花树,在春天的时候,粉白粉白的花朵,开得好象要烧起来。 就在那里,净拿了松写给她的信给我看。 松是班里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我们都很意外,他会写这样的信。 净说,他和我想象中的人完全不同。 我喜欢那种笑起来邪邪的,英俊得一塌糊涂的男人。你呢,安。 我好象没有想过。 我知道,你喜欢象林那样的。你们两个最会装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想过有一天,林可能会吻你吗? 他会的。 你确信? 是,我确信。 林的信从遥远的北方,一封封地寄过来。 每次读完信,我都把它夹在枕边的圣经里。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每晚我都要翻开来读上一段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才会睡着。 林的信纸一直是有点微微发黄的很柔软的那种。 他用很长的篇幅告诉我他的单亲家庭和他在童年阴影里成长起来的经历。 我记得你的眼睛,安,你看人的眼光是明亮而放肆的。 我感觉你的灵魂会象风一样,从我的指间滑走。 但我还是一次次,惶恐不安的伸出我的手。 温暖暧昧的语句,在林的信里象花一样的盛开。 我一遍遍地阅读着它们。一遍遍地,体会内心如潮水翻涌的绝望的快乐。 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电脑上赶写稿子,忙得天昏地暗。 一边还放着很吵的音乐。 你在开舞会吗?他说。 没有,我很忙。 想请你听音乐会。 我不喜欢听那种一本正经的东西。我喜欢这种,吵人的混乱的。 我把话筒放到音箱边,想着他肯定会吓一跳,忍不住笑了。 果然他在那里说,你真是个小孩子。 有空,我打给你,好吗?我说。 好。 我感觉到他的耐心十足。可是我对他并无深刻的印象。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过着一种异常平静的生活。 上班对着电脑工作,下班对着电脑写稿。 一份电台的兼职做的很辛苦,每天都要给节目拿出一叠稿件。 没有任何时间再空出来,认识男孩,和他们约会。 最喜欢的休息就是拉严窗帘,在黑暗的房间里睡个不省人事。 渐渐得,丧失了语言。 和陌生的一个男人一起听音乐会。不停地找话题,对他微笑,或者做个好听众。 不管如何,都是一件让我感觉疲惫的事情。 我记得他的手轻轻触到我的脸的感觉。 他说,甚么都不要想。 我只不过是曾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流下泪来。 轻易地,在一个下雨的夜晚。 如果没有了眼泪,心是一面干涸的湖。 记忆中一场非常大的雪。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寂静的天空中飘落,无声而激烈。 两个女孩趴在窗台上,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