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别废力了,凭你的本事,除非有人放你出来,就只能待在法器里。” 法器?颜淡往旁边摸了摸,触手冰凉光滑,倒像是玉。她又在周围转了一圈,似乎有一个圆圆的弧度,该、该不是开光的玉葫芦罢? 颜淡沮丧了一会儿,只好坐在地上:“我哪里露出破绽了,你刚才明明相信的。” “你做戏是做得很真,我差点也被你骗过去。只可惜你身上的衣料太好,一双手也不像是劳作过的,还有你的脸。常常风吹日晒,自然而然会变粗糙。” 颜淡叹了口气,自认倒霉:“请问天师尊姓大名?” 隔了许久,那人才回答:“唐周。” 颜淡躺在葫芦里,闭上眼:“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碰见我的那个同伴没有?” 唐周简单地回答:“碰见了。” “那他呢,是被你杀了,还是脱身了?” “我已经回答过你最后那个问题,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必再回答。” 颜淡一敲葫芦底座,愤愤道:“你这……”突然又轻轻笑了:“原来他脱身了,幸好幸好。” 唐周还是没上当,听声音似乎是笑着说的:“自作聪明。” 颜淡只能闭上眼睡觉。现在筋疲力尽,起码要先养足精神,才能逃出困境。 因为太累了,所以很快便沉沉入睡,葫芦里黑洞洞的,也比较容易睡着。她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外面是昼是夜。 她坐起身,抱着膝慢慢想脱身的法子,想了十七八个,可行性都不大。突然天摇地动,她咚的一声撞在葫芦壁上,捂着脸鼻子发酸。 只听唐周慢悠悠地说:“你那么安静,我都以为你不在里面了。” 颜淡没好气:“里面太舒服,我睡到现在才醒。” 唐周低声笑了笑,语声低沉悦耳:“你和之前被关进来的妖不一样。他们都害怕得睡不着。” 颜淡心中一动,问道:“你还收过其他的妖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唐周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想问,我最后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颜淡被看穿心中所想之事,大大方方地承认:“嗯。” “还是抓到第一个妖的时候,我才刚学会炼丹,不小心把方子看错了,火候又不对,所以那个蜘蛛精死得比较惨。第二个是熊妖,下场比蜘蛛精要好多了。至于第三个么,是芍药花精,全身都很宝贵,就用来研究了几个百年前遗留下来方子……”唐周的语气很是慢条斯理,“第十个我都还没怎样,他自己就先吓疯了。你是第十一个。” 颜淡听得身上发冷,勉强笑说:“真荣幸。”不管是谁听到前面这一串同类的下场,都会受不了的好不好?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突然说:“唐周,我饿了。” 唐周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你是妖,还会觉得饿?” 颜淡嘟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生硬:“妖当然会饿了,就是神仙也会饿的。在外面,我可以吸取天地间的灵气,不吃东西也没关系,可这里什么都没有,黑乎乎的。” 隔了片刻,头顶一亮,颜淡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然的光线,一根草叶就掉在自己身边,随后周围又是漆黑一片了。颜淡气得发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 过了很久,她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是一个好人啊。” “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不必称谢。”听声音还是笑着说的。 颜淡只得抱着膝,继续想办法。她活到现在,只要想的话,几乎每个人都能被她耍得团团转,现在碰上了一个同样奸猾的,不,同样聪明的,她还要好好合计一番。 其实人都是有弱点的,只好找对方向,就可以一举击溃对方。 可是唐周的弱点是什么? 她记得紫麟的弱点是怕别人知道他的真身是山龟,丹蜀的弱点是怕鬼,余墨的弱点,嗯,其实只要不过分的要求,余墨都会替她去做,也因此养成了她好逸恶劳的习惯。 而余墨现在又在哪里?是不是平安? 她虽然有七八分把握确定余墨已经脱险了,却还是剩下那么两三分不确定。唐周的口风很紧,什么都问不出来。 颜淡头疼得要命,只好将下巴搁在膝上,闭目养神。可是周围的气氛实在太好,只过了一会儿功夫,她竟然又睡着了。逃跑与反逃跑 武力不是关键,自古以弱胜强的例子枚举不胜。 颜淡打算开始认认真真了解这位年轻的天师,哪怕是细到一根头发丝的小事。她挪到葫芦壁上,在上面敲了敲:“唐周?” 唐周语音模糊,轻轻嗯了一声,听上去似乎刚睡醒不久。 这个时机抓得最好,早一分将他从睡梦里吵醒,肯定会提前抓她去炼丹,晚一分则完全清醒,套话就不容易了。 颜淡放软声音,缓缓道:“你的道术这么高明,一定有位名师罢?”教出这样一个徒弟,这个师父一定非寻常人,最好是那种性格怪异,脾气古板,能让弟子怨声道载的那种。 “我师父是位世外高人,人有些古怪。你问这个怎的?”唐周的声音还有些低哑,随口便答道。 “你师父很讨厌我们这些妖罢?” “不是讨厌,是痛恨。”他轻声道,“他出家之前,本来是有妻儿。一日从外面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的妻儿被妖给食尽了,只剩下两具白骨。” 颜淡欲哭无泪。唐周从小受的是什么熏陶,已经可想而知,她逃出升天的希望变得渺茫。她想了想,斟字酌句:“可是,并不是所有妖都会作恶的。”比如她。 隔了片刻,唐周才道:“或许是,只是我没见过。” 颜淡只恨不得大叫,那个纯良的妖早已近在眼前,只是被他关进玉葫芦里不见天日。忽又听唐周接着说:“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我第一次捉到的蜘蛛精罢?我那时看他可怜,就把他放了出来,结果他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扑向我。” 颜淡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如此。那你心里呢,是不是也和你师父一般痛恨妖?” “你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准提三个问题,回不回答看我高兴。”听声音,他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如果你是想说服我放了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玩这种把戏的你不是第一个。” 颜淡贴着葫芦壁,忍不住道:“这里黑漆漆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怎样才算一天?” 唐周淡淡道:“你自己估摸着算时辰,过时不候。好了,今日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 颜淡重重哼了一声,恨得咬牙切齿,只听唐周慢条斯理地调侃:“你这样哼下去,小心鼻子长歪。” 颜淡气得捶地,捶了两下,突然又笑了。不管如何,现在总算还是有些进展。只要有时间,就还有希望,她更艰难的状况都能安然度过,偏不信这道坎跨不过去。 她必须在这黑洞洞的法器中保持清醒,饥饿有时也是保持清醒的法子。她不像凡人,两三天不进食,就头晕眼花。她反而要花更多时间修炼妖术,就像这世上最神秘的密宗,就用这种饥饿的方式提升修行,磨练心智。 她时时听着外面的动静,感觉唐周走过的每一条路,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关在法器中,就基本与外界隔离,除了唐周和她说话的声音可以听见外,其余时候都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在这样安静黑暗的环境,没有勇气和意志的确也待不长。 可是慢慢的,颜淡竟然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声音,不能不说是一大惊喜。 “唐周?”她静坐许久,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唐周似乎叹了口气,有点挫败地说:“你想说什么?”整整十天了,从来都没有一个妖能在玉葫芦里待过那么长时间,他现在也不能不和对方较上了。 “我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很痛恨我们这些妖?”这个很关键,只要对方有半分恻隐,还是能被她说动。 唐周却掉转话锋:“你怎的不问你那个同伴的事?” 她当然想问,只是时候未到。现在她做什么都落尽下风,自然不能让对方将她的心思一起猜中了。何况她就是问了,照唐周那种看她越气急败坏就越高兴的性子,问了也是白问,全然自讨没趣。 “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管人家死活干什么?” 唐周似乎笑了一笑:“你们妖的情谊,也就是这么一点。枉费那鱼精不自量力来拦我,还想让你逃走。” 颜淡不说话,心中如焚般煎熬,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该是相信余墨的本事,如果他回到铘阑山境,发觉自己没有回去,必定又会出来找,她一定要尽快想办法脱身。 “那是因为你心中本来就有偏见,其实根本不明白。”颜淡心里生气,还是硬生生克制着,“我们妖也是时刻被约束着,有自己的原则,就算为恶,也不会比你们凡人更坏。” 唐周没说话。 那就意味着,今日他不会再理会自己。 颜淡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慢慢闭上眼,正在似醒非醒之时,突然又被一阵细细的水声惊醒过来。她翻身坐起:“你能不能让我出来透透气,一盏茶功夫就好。” 唐周非常干脆地应道:“好。” 突然头顶上出现一道亮光,颜淡心中的欢跃简直不可言表,慢慢飞到葫芦口,趴在口子上往外看。她现在被法术束缚,身子缩小太多,哪怕一扇窗都显得庞大许多。看窗外透进来的光,现在大约是傍晚时分。而他们现在应是在一家客栈中,只是看客房的布置都很旧了,外面又没有闹市的嘈杂之声,想来是郊外的那种小客栈。 “是不是觉得和你原来看到的都不一样了?”唐周突然轻声笑问。 颜淡点了点头,回过头去,但见眼前水汽缭绕,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讲了:“你你你……” 唐周往后靠了靠,将湿淋淋的黑发拨到木桶外边,似笑非笑:“我什么?” 颜淡立刻指责说:“我才不要看你洗澡!” 唐周很是无辜地看她:“是你说要出来透透气,再说我又没请你看。” 颜淡趴在葫芦口,一手支着下巴,嘟起嘴:“好啊,我就在一边看,你有种让我看全了!”唐周手一松,玉葫芦扑通一声掉进水里。颜淡还没反应,就连着灌进两大口洗澡水,连忙闭住气,缩回玉葫芦中,用妖术在葫芦口上封了个结界,不让水灌进来。 唐周站起身,将身上的水擦干了,扯过屏风中的里衣披在身上,才把玉葫芦从水里捞起来:“如何?” 颜淡只觉得肚中翻腾,咳了半天什么都咳不出来,气鼓鼓的:“卑鄙。” 唐周但笑不语,把玉葫芦放在桌上,慢悠悠地系上衣带,再穿中衣,最后披上外袍。 颜淡眼波一转,微微笑道:“四处奔波一定很累是么?要不要让我帮你捶捶腿,揉揉肩?” 唐周转过头,淡淡看她。 “你放我出来,我保证不逃。何况就是我逃了,你也能追回来,这种傻事,我也不会做啊。”就是要一步一步来,当前要先从玉葫芦里出来,这样才好见机行事。整日介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才什么办法都没有。 “你这是……在引诱我么?”他也轻轻笑了,慢慢的,一字一缓地说,“你想不想知道,从前有只狐妖也来这一手,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颜淡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只觉得全身凉飕飕的,禁不住瑟缩:“不想不想,我半分都不想知道。” 事实上,要离开玉葫芦,也必须先保证她还活着。如果最后只剩下一丝小魂魄飞出去,那也没有意义了。 唐周拿起玉葫芦,用木塞把葫芦口堵上:“如果你真是聪明的话,就老老实实的、不要动歪主意,这样才能多活几天,死的时候也干脆。” 眼前又重归黑暗。 颜淡想了想,问:“那个狐妖生得很好看么?” 唐周不假思索地回答:“比你好看多了。” 颜淡指责说:“有那样的美人投怀送抱你都不动心,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估摸过了三个时辰的光景,颜淡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响动。现在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什么人半夜出来走动?她连忙贴着葫芦壁,凝神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有人在房内走动,而且绝不止一个人。 那些人的脚步虚浮,落地之间的动静听在她耳中,十分清晰。而唐周走路时候,步履轻捷,几乎落地无声。 颜淡想了想,嘴角带起一丝笑意:她终于等到脱身的时机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唐周住进去的客栈正是一家黑店,而他用过的饭菜茶水中一定有蒙汗药,现在才会睡得那么沉,连有人走进来都不知道。 她还以为唐周有多精明,其实也不过如此。 突然天摇地动,颜淡身子一倾,滑到了另一边。只听外面有人粗声道了一句:“这个是玉的,不知值多少银子?”另一人接话道:“看上去光泽很好,你打开木塞看看,说不定里面还装着什么宝贝!” 颜淡轻轻笑了,心道你快快打开,这样我也好尽早脱身。 突然玉葫芦被人倒着翻了过来,颜淡身子失重,从葫芦口一下子穿了出去。只见青烟袅袅,她旋身转了一圈,衣袂舒展,抬手挽了挽青丝,转头往床上看去,这位年轻的天师果真还睡得人事不知。 身后那三人俱是目瞪口呆,许久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妈的,有妖怪啊!”随后跌跌撞撞地撞门出去了。 颜淡手指轻弹,落在最后那个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全身发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哀嚎一声,连滚带爬地逃了。 颜淡微微不满:“我看上去有那么可怕么?他们竟然会吓成这个样子。” 不过今日她心绪大好,什么都不想计较。 她走到桌边,打开茶壶盖子闻了闻,又掰了块盘子里的点心咬了一口:“果真是蒙汗药。”她回身走到床边,低下头看着唐周。他睡得很沉,呼吸绵长,面容恬淡,模样生得很是清俊。颜淡轻声自语:“你看不起我们做妖的,我却偏偏要让你欠我的人情。”但这几日受的气还是要出的,她慢慢抬起手,积聚力气,然后用力往下挥去,打算赏他几个耳光,还没碰到他的脸颊,手腕突然被握住。 唐周突然睁开眼:“怎么?” 颜淡强自镇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颜:“你脸上有虫子,我想帮你拍掉。” 唐周慢慢坐起身,还是笑着的:“刚才你的手抬那么高,我还以为是想打我的耳光。” 希望突然变成失望,简直让她愤恨至极。 她气得发抖,只差跳脚:“先说好,我宁可自尽,也绝对不回那个法器里去了!你是要零碎着剁,还是拿我去炼丹,就尽管来,我才不怕!” 唐周从枕边的外袍下面抽出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只见华光一闪,那道符纸突然变成了一只沉甸甸玉镯。他松开手,慢慢道:“这个禁制,是让你不得离开我身边五步之外。” 颜淡伸出手去,指尖触到镯子之时,镯子会一下子把她的手指弹开。她虽从玉葫芦从脱身,却被下了禁制,必须跟在唐周身侧,也是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了这个镯子一阵,还是不死心:“五步太少,能不能宽限到十步?” “我本来觉得三步最好。”唐周下了床,抬手整理衣衫,突然衣袖上一紧,被颜淡拉住。她神色凄楚,央求着:“就算是二十步我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十步好不好?” 他低声笑了笑,眉目清俊:“真是我见犹怜,我都忍不住想动心了。”语调突然一转:“再说一句就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嘟着嘴,低声嘀咕了一句,突然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 唐周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长眉微皱:“这点心里有蒙汗药。” “饿的时候就是里面有砒霜我都吃,”颜淡骄傲地一笑,“何况区区蒙汗药?” 唐周将她手中的点心拿走,又放回盘子里:“前面的不远就是青石镇,去镇上吃。” “青石镇?”她微微一怔,“你去青石镇做什么?” 唐周没说话,径自拿起包袱往门外走。 颜淡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拖着她跟在唐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刚好是五步距离。 “我听别人说,青石镇那边发生很多事,有人无端死在家中,还有人被挖心,乱坟岗恶鬼作祟,你去哪里干嘛?” 唐周回过头微微一笑:“没见过,想见识一下。” 颜淡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问:“你之前没有碰黑店里的食物,所以才没被蒙汗药迷倒,对不对?” 唐周避而不答,反而加快了步子。只见天边微露鱼肚白,朝霞明丽,他们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一座青石小镇。 七曜神玉墓地啊墓地,干尸啊干尸 王小二在青石镇上干了二十多年跑堂,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来下馆子,不由感叹今日掌柜的提早开门是对了。 颜淡坐在桌边,握着筷子:“有什么菜,端上来就好。” 王小二一呆,赔笑道:“姑娘,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师傅要到中午才来,吃热菜恐怕还太早了罢?” 只见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女抓着筷子往桌上一敲:“什么管饱的就端上来!” 颜淡露出的那种饿汉气魄让店小二肃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颇为惊讶:“你真有这么饿?” “你可以试试二十天只喝过一口恶心的洗澡水,完全不进食,这样你就知道会不会饿了。” “这样说来,之前说的妖也要吃东西,那些话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问道:“厨房里还有半只昨日剩下的烧鸡,要不要热一热给姑娘端上来?” 颜淡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还有多少都拿过来。” 王小二将银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约有三四两重,这样出手很是大方了,何况还是在青石镇这种不算繁华的小镇。 “我没事说着好玩的,你千万不要相信。”说话间,颜淡已经咽下一个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只咬了一口,眼中还盯着第三只。 唐周倒了杯茶推过去:“慢点。姑娘家这副吃相,也不怕难看。” 颜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块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几下才咽下,斯斯文文地开口:“吃相难看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撑死自己就能饿死别人,你懂么?”话音刚落,又继续风卷残云。 唐周低下头,轻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颜淡满足地喝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这样最舒服了。” “吃饱了?那该办正事去了。” “啊,中午还有热菜呢。” 唐周作势要走。 颜淡连忙拉住他:“等一下,再等一下。”眼波一转,笑得有些狡黠:“你这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么?” 唐周长眉微皱,复又缓颜了,带点少年人特有的清稚:“是又怎样?” “乱坟岗就在那个地方,也跑不掉是不是?所以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但这里是青石镇,镇上的人一定知道比那个传闻还多的事情,你说什么地方最适合听故事?” 唐周看着她:“你那点小聪明要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颜淡轻摇手指:“不不,我这是历代圣贤推崇的大智慧,迟早要让你见识到的。” 唐周笑了笑,手指划过她手腕上的镯子:“我只知,你现在还是阶下囚,那种大智慧见不见识有差么?” 颜淡嘴角微动,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不说话了。 临近中午时分,饭馆里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中间混杂着几个北地口音,闹腾腾的一片。 “我看两位面生得很,不是镇上的人吧?”一人操着当地口音走过来,拖开板凳坐下。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露出谄媚的神情。 唐周微一颔首,淡淡道:“是头一回来这里。” 颜淡看着掌柜身后的竹削牌子,念得又轻又快:“爆炒猪肝,黄焖仔鸡,炒三鲜,水晶丸子,醋溜排骨……”一口气报了十几道菜。王小二满头大汗:“这位姑娘,你们才两位,四道菜已经很多了。”颜淡瞥了唐周一眼:“这位公子付账,一分银子都不会少。对了,还要加上一碟酱猪肚。” 唐周全当没听见,只是说:“小二,再加副碗筷。” 那个凑过来坐的当地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兄弟真是爽快人。” 唐周道:“不知这镇上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 那当地人摸了摸脸,眼巴巴地望着王小二端上来的菜肴。颜淡微微一笑,拿了双筷子递到他手中,又悄悄指着角落那一桌坐着的几个身上佩剑带刀的大汉:“大叔,我们一路过来,就见过很多像这样的人,一脸凶霸霸的,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当地人夹起盘子里的热菜,流水似地往嘴里送,含含糊糊地说:“你这小姑娘一定是顽皮,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颜淡点点头,一脸惊讶:“大叔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我还知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情郎,你们这是瞒着家里人私奔吧?” 两人同时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颜淡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大叔,你是在故意扯开话题了,其实你不知道那些人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吧。”像这种混吃混喝的人,往往又很爱充面子,这样一说,他立刻就会把心里话往外倒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嘿,你这小姑娘!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果真受了激将法,放下筷子,“他们是来找娘娘墓穴的。” 唐周道:“当今皇上怎会把自己的妃嫔葬在这里?” “不是现在的皇上,是已经亡了国的那个皇帝。那时候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当时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齐襄各据一方,我说的是齐襄的那位贵妃娘娘。” 唐周更是怀疑:“既是皇族,定有自己的皇陵,又怎么会葬在这里?” 那当地人笑了:“那时候,现在皇宫里的那位皇帝还没当皇上的时候,是南楚的大将军。他灭了齐襄之后,齐襄的亡国皇帝带着他宠爱的贵妃,在手下那一批人的保护下逃走了。当时南楚那边追得很紧,到了青石镇的时候,那亡国皇帝手下人叛变,就把那皇帝杀了,而贵妃娘娘和亡国皇帝伉俪之情甚笃,不愿独活就自尽了。他们出逃的时候从皇宫里带出很多金银珠宝,随身带着钱财外露,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就想了一个法子,为那个娘娘修了一座墓穴。一来在墓穴里藏着珠宝,可以随时来拿;二来也是因为那位娘娘是含恨而死,怕她死不瞑目化为恶鬼,也想用这座墓穴镇着。这就是娘娘墓的由来。” 颜淡随口道:“你定是也去找过这座娘娘墓了。” “找是找过,不过,”他看了看左右,低下声音说,“那位娘娘鬼可凶了,一定是只厉鬼,谁拿了这里面的宝贝,就会死!我们镇上的人,宁可绕道也不从乱坟岗里走。”他拿起筷子,继续往嘴里塞热菜,又无暇说话了。 唐周在桌上轻叩:“想来这也是传闻,越传就越走样。” 那人摇摇头,嘴里含着排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颜淡想起之前在兰溪江上碰上的那个江洋大盗,他也说过关于青石镇的传闻。她抬起手,将一块蝶形玉璧在那当地人的眼前一晃:“我昨日傍晚经过乱坟岗的时候,还捡到了这个玉。”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昨日傍晚,她明明还关在玉葫芦里。 那人嘴唇抖索,脸色发青:“你这小姑娘!快,快把这玉扔了,小命都不要了吗?!” 颜淡嘟着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为什么,这玉很好看。” “我告诉你吧,我们镇上有个年轻小伙,生得可壮实了,家里穷,又没什么亲戚,老爹死了也没钱埋,只好埋到乱坟岗上去。他挖着挖着,就挖出几个金银杯子还有几块玉,不出十天,就死在自家里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难看的死状……啊,还是不说了,吃饭,吃饭。” 唐周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事来了,便低头用饭,举止斯文,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颜淡突然说了一句:“那个人的死状,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想得出来。” 那当地人只埋头猛吃。 “他家里没有其他亲人,等有人发现的时候一定连尸首都烂了,身上爬满尸虫,有老鼠啃他的肉,还有苍蝇四处乱飞。”颜淡夹起一块醋溜排骨,“他的尸首啊,就和这块排骨一样,骨头都软了,上面沾着肉。” 唐周一向细嚼慢咽,闻言也不禁噎了一下。 那当地人正要去夹那块最大的排骨,听了这句话,筷子一拐,去夹旁边的爆炒猪肝。只听颜淡立刻道:“他的肝也定是烂了,就和这猪肝一样,是酱色的。” 那人脸色焦黄,去夹水晶丸子。 “唉,那人的眼珠应该还在吧。听说死人的眼珠就是白生生的。”颜淡夹起一个丸子,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像这个水晶丸子一样有韧劲,有嚼头。”她伸过筷子,点着盛酱猪肚的盘子:“听说这种酱的东西要在酱缸里腌很久,所以很多乡野小店都把那些发酸发臭了的内脏和肉腌起来。那些奇怪的味道被酱汁的味道盖过去,就尝不出来异味了。不知这里的是不是这样?还有,那个人的尸首不会被黑店腌着当猪肉卖了吧?” 话音刚落,那当地人脸色青白,踉踉跄跄地奔出去趴在门口呕吐不止。 颜淡看着唐周,又问了一句:“我说的对么?” 唐周面无表情,取出一张符纸。 颜淡立刻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唐周站起身,招来店小二结了帐,然后左手拉起颜淡,右手拎包裹,把她往饭馆外边拖:“我看你还是喜欢待在法器里。” 颜淡诚恳地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嘛。” 唐周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敢了?” 颜淡脸上的神情更是诚恳:“真的。” 唐周松开手:“走罢。” 他们到乱坟岗上时,已经有五六个江湖人聚在那里了,看见他们走来,立刻有人拔出兵器。倒是身后一位杏黄道袍的年老道人抬手阻拦:“这位是唐周贤侄,是凌霄观主的弟子,都是自己人。” 唐周上前施礼:“唐周见过凌虚子前辈。” 那年老道人摸了摸胡子:“听说你师父近几年还收了女弟子,就是你身后这位姑娘罢?” 唐周顿了顿,点头道:“这是我师妹,还不懂规矩,失了礼数,各位莫怪。”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摆出怯生生的神情:“师兄……” 其他人都笑了,连连摆手:“唐兄太客气了,我们还怕吓坏了你那个小师妹。” 唐周又寒暄几句,方才转过身,压低声音说:“等下不要打歪主意,也不准装神弄鬼,听明白没有?” 颜淡微微一笑:“师兄尽管放心。” 唐周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 颜淡很是老实,立刻回答:“颜淡。颜色的颜,清淡如水的……”还没来得及说完,唐周已经转身往前走去。她立刻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往前,不由叹了口气,这阶下囚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忽听唐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分清晰:“等下你跟紧我。那些人当中有心术不正的,暗中多留个心。” 颜淡看了看周围,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反应。 “这是用内力传音的功夫,所以他们都听不见。”唐周似知道她在想什么。 忽听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清脆欢快的笑声,宛如铃声叮当。身边立刻有人铮的一声拔出兵器,拿在手中。 一位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枯树下面,手中抓着一把小米,正在喂树上的鸟儿,还时不时做出倾听的模样,轻声对着鸟儿说话。她突然转过头来,柳叶眉弯弯,未语先笑:“鸟儿说,今儿镇上来了很多客人,果真不假。”她拍了拍手,很是欢喜:“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这样热闹过了。可是鸟儿却说,人多,坏事也多。因为人大多喜欢作恶。” 听鸟语的少女 凌虚子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姑娘何出此言?” 那雪白衣衫的少女看着枝头上的鸟儿,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又回过头说:“鸟儿说,明日会下雨,问我信不信。我当然信了,你们信不信?” 唐周偏过头看了颜淡一眼,只见她看着前面,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凌虚子拦住身后要仗剑上前的同伴,神色和善:“那鸟儿还说了些什么?” 少女侧过头,像是在倾听,还时不时点头,隔了片刻方才道:“鸟儿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自古不变。”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听身后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是个肥胖妇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又到这种地方来了?老爷的话你总是不听。”她跑到近处,抱住那个雪衣少女,连连向众人赔不是:“各位爷,我家小姐生下来就是傻的,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个傻姑娘计较!” 那少女挣扎着,看着惊起飞走的小鸟:“它、它被你吓走了!你赔给我,现在就赔!” 妇人从身后用力架住自家小姐,连连道:“对不住,当真对不住。” 凌虚子突然拦住她们的去路,双手合十:“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妇人立刻答道:“我家老爷姓沈,是镇上的商人。” 凌虚子点点头,便让开了一条路。他的确是知道的,这青石镇上有一位姓沈的商人,当地的稀罕物品都是他从各地带来的,只可惜家中小姐是个傻子。 少女被妇人架着,不再挣扎,经过唐周身边的时候,突然痴痴看着他:“你相信我能听懂鸟儿的语言吗?” 唐周点了点头。 少女看着他一笑,如春花绽放:“我悄悄告诉你,这里有鬼,是恶鬼,它喜欢啃人的骨头,咔嚓咔嚓,一点渣都不剩。这都是鸟儿告诉我的,不过它还说,恶鬼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妇人连忙捂住少女的嘴,连连赔笑:“对不住,真是对不住,痴儿胡言乱语呢。” 那少女这一番话,已教人心生寒意。 唐周看着她们的背影,心思百转,那妇人说自家小姐是傻子,可是她说出口的一些话,却又很有道理,绝不是一个傻子可以说出来的。 颜淡眼波一转,突然笑说:“我能听懂鱼儿说话,这话你信么?” 唐周偏过脸看着她,轻声道:“我看,你是又想回法器待着了罢。” 颜淡叹了口气,幽幽说:“总之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就是了。” 忽听凌虚子轻咳一声,当先往前走:“我们还是先找娘娘墓穴,再说,就是真的有厉鬼,老道顺手就能收了,各位莫慌。” 另外那五人立刻应声附和。颜淡瞧着那些人,从兵刃到衣衫,都没放过。唐周低声道:“你左前面的那位使刀的,是断魂刀翟商,右边是弄影剑秦明阳。除了前面的凌虚子,就是这两位功夫最好。并排走的那三个人是三兄弟,姓吴。” 颜淡也轻声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唐周看了她一眼,立刻道:“不许问。”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青石镇?”颜淡很是苦恼,“你就说出来听听嘛,你不告诉我,我心里总是会想啊想啊,一直想很憋屈的。” 唐周一拂衣袖,淡淡道:“那你就慢慢想罢,说不好哪一天就想到了。” “这就是墓穴了,”凌虚子蹲下身,拂开一块青石板上的灰,一运力,就把石板挪开了,露出一条地道来,“我们不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不瞒各位说,老道的师弟就曾经进来过,他是一群人当中唯一活下来的,只是……唉,已经失心疯了,也问不出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翟商接口道:“我倒是听说,有人曾见过墓中女鬼挖心的。” 凌虚子摆了摆手:“这个决计不会是真的。”他语气一顿,又道:“我们这番下去,很可能会碰到危险,各位之中不想下去的,不妨留在上面。” 秦明阳将腰上佩剑取了下来,握在手中。吴氏三兄弟相视一阵,虽然心有戚戚焉,还是摇摇头。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功夫,一行人慢慢沿着地道走下去。 颜淡往下走了几步,轻声道了一句:“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忽然眼前一亮,秦明阳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微笑道:“在下身上还有二十几支蜡烛,应是可以支撑着走到墓地尽头。” 凌虚子不由赞道:“还是秦公子细心。” 秦明阳矜持地一笑,突然一阵风吹来,手中的蜡烛嗤的一声熄灭了。 只听不远处有个粗豪的嗓门大叫起来:“是谁踢的老子?!”突然又有人骂道:“有种站出来比划比划!”随后,身边响起了呼呼风声,掌风拳声不绝。颜淡往左边退了一步,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左手。手指修长,有些凉冷。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唐周?”却听唐周在右边应了一声,她心头一惊,站在自己左边的那个人是谁?那人轻笑一声,疏忽间绕过她身后,阴森森地说:“发我丘者,诛。”待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在远处了。 眼前火光亮起,凌虚子举着火折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只见秦明阳倒在地上,身边掉落一卷蜡烛,眉心只有一点殷红。凌虚子捡起蜡烛,点亮了一支,撕下半幅衣袖裹着手,到秦明阳的鼻下一探,已经气绝。但他脸上神色平静,甚至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唐周走到近处:“是眉心一击致命。不过,”他蹲下身,抬手在秦明阳身上一按:“尸首已经冷了,绝对不是刚死的。” 翟商忍不住问:“那之前和我们一起进来的岂不是……” 唐周淡淡道:“就是刚才说话的人。” “这怎么可能,我是和他一起到青石镇上的,中间并没有分开赶路过!” 颜淡叹了口气,很是同情地看着他:“那说明,你一直都不知道同行的那个人在途中就被人杀了,而杀秦明阳的那个人还扮成他的样子和你一起赶路。唉,这样想想,他现在要是想扮作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是难事。” 唐周语气凉冷:“师妹,你又在顽皮了。” 翟商喉中发出一声急促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怀疑地打量着其他人。 凌虚子将蜡烛分给其他人:“幸好还有这些蜡烛,后面的路总是好走一些。” 颜淡正想说“这些蜡烛还不是那个人留下来的”,就听唐周低声道:“我看你是太悠闲,又想回法器去待着了。” 颜淡嘟着嘴,不满地说:“你威胁来威胁去,就是这一句话,偶尔也要换换新鲜的么。” 忽听吴老大哑声道:“你们来看!” 只见前面的墓室中,一扇石门半敞开着,石门上刻着五个大字。 发我丘者诛。 沉默一阵,唐周走上前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颜淡只得跟上去,过了片刻,还是道:“其实适才蜡烛熄灭的时候,我碰到那个人的手了,虽然比一般人要凉一些,却不是鬼怪。我也肯定对方不是妖。” 唐周沉吟道:“那人的手上可有茧?” 颜淡回想了一阵:“没有。” 唐周道:“那就怪了。”他看见对方不解的眼神,便将手摊开:“你看我的手,我练过剑术,食指和虎口都会有茧。不管是用什么兵器,手上都会起茧,只是位置不一样。这样说来,他是如何伤人于无形的?” 他们走了十几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去,只见其余五人全部都跟了进来。 在墓道中走得深了,耳边响起阵阵流水声。凌虚子道:“就这里的风水来说,这个墓果真是葬女子的,女子宜葬在有水的地方。” 转眼间已经走到墓穴尽头,又是一扇石门横亘眼前。吴老大突然大步走到最前面,用力去扳那扇石门,脸涨得通红,石门却一动未动。吴老二和吴老三立刻走过去,三人一起用力,石门这才咔咔发出响声,缓缓打开。 三人冲进墓室,只见墓室中摆着一张矮桌,矮桌正中是一颗发着幽光的夜明珠。吴老大立刻伸手去拿那颗珠子,可那颗珠子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怎么也拿不起来。 颜淡举着蜡烛,去照四面石壁上的壁画。看颜色,这壁画还是比较新的。第一幅图,画得是一位窈窕女子坐在窗前,对镜梳妆,窗外柳枝青青,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第二幅画中的女子和第一幅中的是同一个人,她跪在宫闱中,一个穿着明黄龙袍的男子则站在她面前。 唐周站在她身边,低声道:“这里埋的果真是一位妃嫔。” 第三幅图,千军万马,气势非凡,画得却是征战了。 “想来这是当年齐襄灭国的场景。”唐周看着第四幅壁画,语气变重,“这妃嫔不是自尽的,是被手下人给活生生装进棺材里闷死的。” 颜淡点点头:“想来他们只是要找一处藏金银珠宝的地方,正好借了这个名头。将活人关进棺材里,手段真是残忍。”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纵声狂笑起来,笑声在墓室中回荡,烛影摇曳,让这墓地显得更加阴森恐怖。颜淡连忙转头,只见眼前血光一现,一道鲜血突然飞起,撒在壁画之上,吴老大手拿长刀,竟是将身后的吴老二拦腰砍断! 他眼中赤红,脸上抽搐,突然向唐周冲过来。唐周往旁边一避,只觉得身后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脚下震动,隐约有机弩之声。 吴老大一击落空,又扬起长刀,激起风声呼呼,当得一声砍在壁画之上,碎石纷纷落下。唐周长剑出鞘,青芒一闪,掠过对方的咽喉。吴老大捂着喉咙撞到墙壁之上,抽搐一阵,便不动了。吴老三怒吼一声,合身向唐周扑去。 翟商伸脚一绊,吴老三便重重摔在地上。 凌虚子厉声道:“你大哥只怕身中剧毒,神志不清,才会胡乱杀人。若唐贤侄不出手,我们也不能活着出去了!” 他说话之时,墓室底下的震动越来越大,机弩之声也越来越响。唐周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摔到一条甬道之中。饶是他反应极快,立刻伸手去攀身边的一面石壁,可这石壁被打磨得光滑,根本用不上力,只能顺着甬道往下滑。 颜淡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立刻被一股大力头朝下拖了下去。甬道中有一处拐弯的地方,若不是她有妖术护身,只怕要撞得头破血流。她借着这一股力冲出甬道,一下子撞在什么柔韧的事物上。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东西。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忽听有人在黑暗中用一种凉飕飕的声音慢慢说:“你到底摸够了没有?” 墓地中的娘娘 颜淡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退开五步:“原来是你啊……” 蜡烛又被点了起来。唐周慢慢支起身,看着她:“过来。” 颜淡可怜巴巴地摇头:“不要生气嘛,我真的不是有意把你当垫子用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 唐周还是看着她:“过来。”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要把我关到法器里去嘛……” 唐周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刚才撞了我的那一下,正好撞在穴道上,我站不起来,你过来帮我一把。” 颜淡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早说。” 唐周语气不善:“谁教你自作聪明?在背上……往上两寸,偏右边一点,用力多敲几次就行了。”颜淡一分不差地按他说的做了,然后乖乖地站到一边。 唐周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要是时常这样,我就不会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忍不住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他还没回答,就听见那个甬道口传来凌虚子的声音:“唐贤侄,你还好罢?” 唐周走过去,扬声道:“底下也是墓室,石道里很滑,下来的时候小心些。” 颜淡被打断了话头,心里恼火,只恨不得那牛鼻子老道在里面摔个七荤八素。她只得再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会放我走?” 唐周淡淡道:“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虽然不把她收进法器,却不代表可以放她走,弄不好她一出青石镇就要被炼成一颗丹药了。 颜淡只好继续安慰自己,只要还有时间,她还是有希望逃出升天的。 只一会儿功夫,凌虚子已经从甬道中滑下来了。紧接着,是翟商和吴老三。 翟商脸色难看:“这石道如此滑,只怕往上爬不容易。” 凌虚子道:“这墓地机关做得如此巧妙,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他们进来时有八人,转眼间便只剩下五个人。 凌虚子语声凝重:“这墓地中机关甚多,暗中还有敌人窥探,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决不能再自相残杀,不然一个人都回不去。” 翟商立刻道:“当是如此。” 众人推开这间墓室的石门,只见石门后面的,也是一间同样的墓室。 墓室中央,摆着一具棺木。棺木的盖子已经被移到地上,棺木中有一双手举得直直的,像是托着什么东西。 吴老三后退一步,牙齿格格作响:“僵尸,那是僵尸!” 凌虚子往前走了一步,舒了一口气:“不是僵尸,只是娘娘的尸首罢了。” “那她的手为什么还举着?!” 唐周将蜡烛放在脚边,低声道:“她是活着被人塞进棺材里的,死前一定拼命挣扎,想把棺木打开。” 翟商走到棺木前面,眼中一亮:“有陪葬的宝物!” 吴老三一听有宝物,立刻就冲上前去,探身进去从里面抓了一把,凑到蜡烛下仔细看。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东珠,幽幽地泛着光泽,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他手指颤抖,捏起其中一颗。那颗东珠突然碎裂,喷出一股黑色的毒水来,尽数喷在他的脸上。他捂着脸在地上滚了两下,马上不动了。 唐周抽剑出鞘,架在翟商颈边,微微眯起眼:“你是谁?” 凌虚子吃了一惊:“唐贤侄,你这是干什么?!” “他已经不是翟商了。”唐周看着对方的手,手指修长,指尖柔韧,手上没有茧,也没有陈旧伤痕,练武多年的人是不会有这样文弱的一双手。 那人轻轻笑了,声音低低地入耳舒适:“发我丘者诛。你们还要往里走么?”墓室里的烛火突然熄灭,周遭又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唐周长剑一划,将周身破绽护住,然后将火折晃亮了。 火折亮起的一瞬间,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颜淡只觉得身边有人轻轻掠过,手指轻弹,一道淡淡的白光在两人之间漾开。只听那人说了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倏忽间,又不知去向。 颜淡想着那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若有所思。 他们最终在墓室的石门后面找到翟商的尸首,依旧是眉心一点伤痕,面容平静,似乎没有半分痛苦。 唐周默默地看了一阵,忽听身边的凌虚子发出一阵痛哭声,紧接着,哭声变成笑声,他就在那里又哭又笑,捶胸顿足。 颜淡低声道:“他骇疯了。” 凌虚子的师弟会在这墓地变成失心疯,只怕也是因为经历过和他们相似的事情。 是绝望的感觉。 暗中有这样厉害的对手,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自己的同伴出现,墓地中有各种各样歹毒的机关,仅剩的那一种感觉,便是绝望。 唐周转过头看着她:“你怕么?” 颜淡微微笑了:“我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了。他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更不是魔,游离于三界之外,什么都不是。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们,只是试探。”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人影突然闪进墓室。那人身形挺拔,发丝如墨玉一般,清华万端,丰姿雍容,只是一张脸生得极为丑陋,说话之间,却又能让人忘记了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的风采之盛:“在下确然不会出手,若两位活得够长,日后还当相见。” 他说完话,身形如轻烟一般从石门间穿了出去。唐周立刻追出去,只一会儿,连那人的一片衣摆都看不见了。 唐周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颜淡看着他:“他若是要动手,就有的是机会。可若是说没有恶意,这倒也未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神霄宫主?那神霄宫主就是他了。”她语气一顿,又接着道:“那人的行事一向是亦正亦邪,有时候杀人如麻,有时候心地又很好,完全是凭他自己高兴。若不是他今日的心绪很不坏,那就是还有别的图谋,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唐周微微苦笑:“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人。”他想起凌虚子还留在后面的墓室之中,正要回头去找,忽听颜淡道:“不如先找出口,带着一个疯子,只会碍手碍脚。” 唐周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两人并肩在墓地中越走越深,很快就走到尽头。那墓地的尽头,还有一扇石门。 唐周抬手按在石门上,还没用力,石门突然旋开,将两人推入里面,然后吱嘎一声又合上了。 眼前的,已经不是墓室,简直如同皇宫一般华丽。 水蓝色琉璃铺地,墙面上镶嵌着如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的珠光和琉璃相映衬,华美奢侈,却又鬼气森森。 颜淡一指前方:“那边似乎还有一道门。” 唐周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握住了剑柄,步履沉稳,慢慢往前走。他忽然停住脚步,盯着那道门边:“有人。” 颜淡闻言,立刻走过去,讶然道:“真的有人。” 门边的阴影中,倚墙坐着一个紫衣女子,脸色煞白,细长的睫毛正轻轻颤动。那紫衣女子听见响动,慢慢睁开眼,如水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这个女子怎么会孤身处于墓地之中? 颜淡后退一步,微微笑问:“姑娘,你怎的会在这里?” 那紫衣女子看着他们,没有动弹,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颜淡会读唇语:“你是被人带进这里来的?你不会说话,是哑巴?”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颜淡奇道:“你不是哑巴,那为什么不会说话?”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被点了哑穴。” 颜淡往旁边一让:“穴道这门学问,师父没教,师兄博学多才,想必是会的。”唐周不客气地把她往前一推:“你照我说的做。” 颜淡觉得更奇怪了:“为什么?” 唐周冷着脸:“你做是不做?” 东风压不住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颜淡只得走上前,听着唐周师兄的命令:“腰往上三寸,太多了再往下,向右……你这是往左边了……”颜淡将人翻来倒去,总算推宫过血了一遍,那紫衣女子满脸红晕,闭着眼不敢睁开,睫毛轻轻颤抖。颜淡微微笑道:“你不要害羞嘛。”她动手都是如此,要是换了唐周来,只怕那位姑娘当场就要为保名节而自尽了。 紫衣女子站起身来,脚步还有些不稳,敛衽行礼:“多谢公子和姑娘相救。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她抬起眼,看了唐周一眼,脸又红了。 只见唐周一反常态,温文有礼地应答:“在下姓唐,唐周,草字慎思。不知姑娘芳名?” 那紫衣女子脸上微红,轻声道:“小女子姓陶,名紫炁。” 颜淡想了想,约莫记得九曜星之一便叫紫炁,这位陶姑娘的父母真是奇怪,竟然会取这么一个名字。 陶姑娘和唐周在前面走,时不时说几句话,颜淡识趣地走在五步之外,在心中默念,苍天保佑,快让唐天师觉得她跟在后面很碍眼,立刻将她驱逐,她便可重获自由,保佑保佑。可是念了半天,只听唐周回头道了一句:“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竟然还敢嫌她磨蹭?她已经那么识相了。颜淡微微一笑,一脸天真无邪,语气温软:“师兄,人家走得太久了,脚疼。” 唐周看着她,语气凉冷:“师妹,你又在顽皮了。”然后转头向着陶姑娘说:“我师妹她健壮得很,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你若是累了就说一声,我们歇歇再走。” 颜淡柔入春风地一笑,明眸皓齿:“师兄,瞧你说的,真是。”背过身将牙咬得格格响,这个混账,竟然敢这样说她!就算是再豪爽的女子,被人说成“健壮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都不会高兴吧?区别待遇也不用这么明显! 她嘟着嘴,敢怒不敢言,只好别过脸去瞪过道的墙。陶姑娘正说起她被掳来的经过,是一个容貌极为丑陋、丰姿清华的男子将她带到这里来的。颜淡想,大概就是那位神霄宫主了。正这样想,脚下没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得很重。更该死的是唐周还往前走了一步,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超过了五步,害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在地上向前硬生生拖了一步。 唐周听见动静,大步走过来,长眉微皱:“你在做什么?好好地走路也会摔?” 颜淡在地上摸索了一阵,似乎是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便拿了起来:“我是被这个东西绊到的。” 陶姑娘看见她手中那个东西,立刻发出一声惊叫,踉踉跄跄后退。而颜淡也看清了,自己手中举着的竟是一颗骷髅头骨。 陶姑娘后退的时候也被绊倒了,她摸到的是一根长长的肋骨,脸色煞白,怕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唐周走过去扶她,颜淡立刻又被拖出好几步,简直像受了车裂之刑,愤愤道:“唐周,你这个混账!还不快停下来!” 又入险境 颜淡蹲在地上,躲躲藏藏地用妖术为自己治愈零碎伤口。 唐周根本不同情她,反而觉得她是故意拿这个骷髅头骨来吓人的,并且又把那通早说烂了的要把她收进法器里的威胁又说了一遍。 苍天待她,何其不公。 唐周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语气平淡:“你歇好了没有?” 颜淡不理睬他。 唐周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我们该走了。” 颜淡还是一动不动。 唐周居然走到她身后,托住她的手臂往前拖。颜淡挣扎两下,见挣脱不开,便回过身搂住他的颈,柔声细语:“师兄,当初你我学艺山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你身边又多了别人,果真便要负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么?” 唐周看着她不说话,颜淡似嗔似怨地叹了口气。 唐周松开手,将她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颜淡连忙站起身,这次学乖了,和前面两人始终相隔四步,万一再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有一步留着打底。 她被唐周扔在地上,身上还有些疼,不由小声嘀咕:“被我开个玩笑反应就这么大,怎么开我玩笑的时候就不见客气……”她心中想着等有一日有了无穷妖法,一定要将唐周先零碎剁再整个浸盐水最后活埋,这样想了一会儿,心中怨气稍稍减轻。 三人走了长长的一段地道,眼前的路变成了两条,两条路一模一样。颜淡趁着他们在讨论走左边还是右边时,仔细地打量周围。慢慢往上看去,只见头顶上是一段断龙石,只要一触动机关,石头放下,恐怕被关在里面的人就没有法子脱身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两条路的顶上竟然也有断龙石。 唐周看了她一眼,问:“你会选那条路?” 颜淡抬头向上看:“哪条路都不选,就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