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地笑。这是他在车上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下了车,鱼丁建议说:“不如我们去‘星吧’喝咖啡吧,无限量续杯!还有小礼物送!你们两兄妹失散多年,好好叙叙旧!”我用胳膊撞她。“那些洋玩艺我享受不来。”叶天宇对我说:“快回家吧,记住,以后再也不许到学校来找我。”“为什么?”我说。“那里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怕什么?”鱼丁说,“都说五中的学生最猛,我看不过如此。”“你那身子骨,十个男生扑上来你还能有命?”叶天宇说,“下次要耍功夫你自己去,别拉上莞尔。今天要不是我拉你们走,事情还不知道要发展到什么地步!”“嘻。”鱼丁转头对我说,“看来你的竹马还是挺关心你的么。”“我想跟你聊聊。十分钟就可以了。”我的语气已近乎请求。“没什么好聊的,过去的事我全都忘了,你别自讨没趣!”叶天宇翻脸比翻书还快,转身说走就走,瞬间消失在人潮涌挤的十字街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鱼丁见状,将我一搂说:“算了,相见不如怀念,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我心情沉闷地回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才上第一级楼梯,我就不小心扭了一下脚,人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我蹲下来揉我的脚,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刹那间喷涌而出。回到家里,老妈正在家打扫卫生,我刚扭的腿还疼,只好一下子歪到沙发上。老妈没发现我的狼狈,她从玻璃橱窗里拿出那张叶天宇和她的合影,看了看说:“天宇今年该念高三了,也不知道成绩怎么样,当年她妈希望他以后学医……”“好啦,妈。”想着叶天宇刚才的无情,我没好气地打断她,“各人有各人的福气,你穷担心什么!”“你这丫头什么话!”老妈气得头发都快飞起来:“要不是你张阿姨,你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再投胎都十一二岁了!”“算我没说。”我怕再说下去会说漏嘴,赶快躲进自己的房间。老妈真是一厢情愿,人家都不愿意见她这个干妈,她却把别人心心念念放在心里。我要是告诉她我已经见过叶天宇的真相,我估计她一定会气晕过去。不过我想来想去也不敢说,或者说,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跟她说。老妈砰一下撞开我的门说:“拜托你也把自己的窝收拾一下,人家都说狗窝狗窝,我看你这里连狗都不愿意来住!收拾好才准吃饭!”我放眼一看,四周挺干净的么。怎么也没有她说的那么过份,不过我一向听话,她让收拾就收拾呗,没那么多话,何况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乖一点比较识相哦。说句实话,我的房间要说乱呢也就是书橱乱一些,反正有些书不想要了,正好收拾出来放到小阁楼里去,我一边收拾一边听张学友的新歌,我一直挺喜欢Jacky,那天和鱼丁一起看完了他的新片《男人四十》,他在里面演一个被女学生整得要死的老师。鱼丁纠正我说那不应该叫“整”,应该叫喜欢。可我还是觉得是整,因为真正的爱情不是那样的,一定要相儒以沫,就像我爸爸和我妈妈。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的是一本很久没翻过的书,那是叶天宇以前老玩的那本游戏书《迷宫地图》。我翻开来,里面好多页都被叶天宇用红笔划过了,那些弯弯扭扭的线让我清晰地想起他以前玩这种游戏时固执的傻样。我把书一把扔进纸袋里,心想,那个该死的叶天宇,就让他见鬼去吧。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份的,而我和叶天宇的缘份值,从张阿姨走的那个冬夜起,就只剩下零了。那些青梅竹马的晦涩记忆,也只是我成长时依赖的一份温暖的错觉,不能作数的,忘了,就忘了吧。可是,事情却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简单。第二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班主任就把我从教室里叫到了校长室。年轻的副校长铁青着脸把两张纸往桌上一扔说:“说!你那天为什么要撒谎?”我低下了头不做声。“现在是你将功补过的时候,”校长说,“那个叶天宇,昨天在乐百门迪斯科广场门前伤了人,现在正在潜逃。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希望你马上说出来。”“伤人?”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凶犯是九中的学生,昨晚六点半,他们在乐百门聚众斗欧,一把刀插进了对方的腹部。警察认出了那把刀,就是上次叶天宇拿在手中的那把。”我脑子里轰轰乱响,差点站不稳。六点半,我脑子飞快地回忆着,我昨晚到家的时候正好是六点半,收拾好房间吃晚饭的时候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也就是说,昨天叶天宇和我们分手后去了百乐门,然后……就出了事。天啊。“我们考虑要通知你的家长。”校长冷冰冰地说,“你最好说清楚你和这个叶天宇到底是什么关系。”班主任赶紧说,“我打过电话了,她爸爸妈妈都出去办事了,没找到人。”“找!直到找到为止!”校长说:“我们是重点中学呢,警察说了,要不是我们的学生撒谎包庇他,昨天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被捅的是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苏莞尔同学,你回去好好想想你这样应该不应该!”我虚虚晃晃地回到教室。鱼丁赶快迎上来问我说:“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叶天宇出事了。”我说,“昨天和我们分手后,他到百乐门,捅伤了人。”“啊?”鱼头尖叫说,“连累到你了?”“连累我我倒不怕,听说他畏罪潜逃,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你担心他?”鱼丁笑笑地说,“不是早上来还让我从此不要再提这个人?”“别心乱得很。”我说,“鱼丁我心真的乱得很。”“我理解。”鱼丁收起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握住我的手说,“放心吧,会过去的。”放学后我急急地冲回家,不知道学校有没有通知到爸爸妈妈,虽说我相信爸爸妈妈一定会站在我这边,但我还是应该给他们一个解释。上了楼,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影闪出来,一只手忽地拉住了我,另一只手随即捂住了我的嘴。“快开门。进去再说。”是叶天宇!我顺从地开了门,把他放进屋里,他好像是渴死了,一进来就到冰箱里找水喝,虽说是六年没来,我家他倒是熟门熟路。“自首去。”我说,“警察到处在找你。”“你怎么知道?”他显然吓了一大跳。“他们认得那把刀,已经找过我。”“切!”叶天宇站起身来说,“有多少钱,借我跑路,以后一定还你。”“你还是去自首吧。”我说,“难道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他哼哼说,“钱是借还是不借?”“等我妈回来。”我说。“也好。”他说,“她一定会救我。”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我开了灯。叶天宇忽然问我说:“我是不是让你特失望?”“也不全是。”我把他和妈妈的合影从玻璃橱里拿出来说,“我妈对你这么好,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们?”他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我是灾星你忘了,谁遇到我都会倒霉的。”“想也没想过我们?”我说。“没想到你们还住在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对了,你昨天扭了脚,好些没有?”“你怎么知道我扭了脚?”我惊讶极了,“你跟踪我?”“只想看看你们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他淡淡地说。等等,等等。我脑子里飞速地转着,那时候的时间是六点半,叶天宇跟踪了我,看到了我扭了脚,他怎么可能在六点半飞身到百乐门去打群架?见我怀疑地盯着他,叶天宇说:“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比小时候帅多了?”“你撒谎!”我激动地说,“那一刀不是你捅的,你撒谎!你昨晚根本就没有去百乐门!”他的身子动了动,然后笑笑说,“看来我没说错,你丫真的是越来越聪明了。”“那为什么还要跑?”我一头雾水。“好吧,告诉你也无所谓,其实,人是猪豆捅的,猪豆其实平时胆子挺小,可是那小子竟然敢骂他妈,他一冲动就一刀捅过去了,我当时要是在,绝不会让他干这种蠢事。反正现在警察怀疑的是我,我一跑,猪豆就安全了。”“为什么替他顶罪?”我说,“为什么那么傻?”“十六岁我就从叔叔家出来一个人住了,猪豆是我唯一的朋友,要不是他,我早就退学了。猪豆他妈妈真的是个好人,就像你妈一样,对我没话讲。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到哪里都无所谓,可是猪豆是他妈最大的希望,他要有什么事他妈也活不了。”我忽然觉得很冷,浑身打起哆嗦来。我问他:“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吗?”“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他说。“我不会让你走的。”我说,“妈妈也不会让你走的。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你相信我,一定会有的。”叶天宇说,“你自小语文就好,什么叫走投无路你应该明白吧。”我冲到小阁楼,拿出那本他曾经非常钟爱的《迷宫地图》扔到他面前:“你曾经说过,一定可以有一条路走得通的,你看看,你忘记了吗?”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本书。然后,我看到他把脸轻轻地贴上了已经发黄的书页,就像一个孩子,用脸颊贴住了妈妈温柔的双手。当晚,猪豆自首。伤者痊愈,在爸妈的百般努力下,他们最终没有告猪豆。尽管妈妈万般劝说,天宇还是没有搬到我家来住,他拒绝了妈妈为他买的所有生活用品,只是带走了那本《迷宫地图》。不过每个周末,他会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顿饭,把我妈替他做的糖醋排骨吃得干干净净。鱼丁最爱说的话是:“你真幸福,现在有大哥了,再也用不着我这个保镖了。我懒得纠正她。其实,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的支撑。我们依赖着长大和生存,只要愿意,谁都可以给谁幸福。在我五岁的时候,在陌生的张阿姨伸手将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这一点,不是吗?正文 举棋不定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呼呼啦啦的卷着细沙和残叶一路袭来。乔依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衫,如风一样冲到我面前,声音抖抖地说:“我恋爱了。”我一把把乔依拉进楼房的门洞里,她的头发已经被风吹乱,鼻尖上沾了灰,脸却红得透亮。见我疑惑地望着她,她紧紧地抱住我:“娅娅,我恋爱了,是真的,我恋爱了!”“和谁?”我问。“高远。”乔依仰头向我,缓缓吐出两个字。原来是高远。我知道他,他并不和我们同校,是乔依在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中遇到的的对手,在那一次激烈的争辩中,他和乔依都出尽风头。“我有些怕。”乔依说:“不知怎么办好?”“好了,”我拍拍她的背,哄她说:“别那么没出息,还有我呢。”乔依抬头感激地看我,撒娇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其实我也不知怎么办好。再其实,乔依根本也不用别人告诉她该怎么办好,她惊惶失措地来,甜甜密密地去,临走没忘拿走我才买的信笺纸,说是给高远写信要用。“写一封绝交信。”乔依有些诡秘地说:“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这样我才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向光明磊落的乔依也开始学会小阴谋,乔依走后我就想,恋爱真是让人脱胎换骨,难怪那么多人要死要活也要爱情。风还在呼呼啦啦没完没了地吹,我砰地一声关上我小屋的门,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情糟透了。其实我应该给乔依说点什么的,比如:早恋不好,会影响学习。或者:你们认识不深,是不是应该多了解一点。但这些应该是大人们说的话,我知道乔依不爱听。十六岁的乔依和十六岁的我亲如姐妹,我了解她如同了解我自己,只是没想到她会恋爱,这对我是一个打击。说真的,我有些怕失去乔依。我是在初二的时候认识乔依的,那时我们并不在一个班,只是教室相临。十四岁的乔依和无数十四岁的少女一样,拥有健康的皮肤,明亮的眼睛,饱满的双唇和灿灿的笑容。而我不是,我神情忧郁,整日活在父母离异的阴影里。我们的教室前有一个报栏,我常常站那里看报纸,那些隔日的早报晚报其实挺无聊,但我宁愿对着它们发呆也不愿意听教室里的男生女生叽叽喳喳。乔依就那样走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你根本就不在看报纸。”见我不做声盯着她,她补充说道:“你天天都在这里看报纸,可是你天天都没看进去,你有心事。”我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很爱管闲事?”“知道!”乔依满不在乎地回答:“他们都这么说。”一边答她一边弯下腰摘了一株小草,硬往我手里一塞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你应该快乐一点。”说完,她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女孩真是荒唐可笑到了极点。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亲爱的好朋友乔依是在模仿三毛的作品《一株草》中的细节,想让一个陌生的伤心人感觉到温暖。只可惜我当时并没有理会,以为遇到了神经病。知道她的名字是在晨练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懒洋洋的,就她拼命地伸直了胳膊伸直了腿,像一株在疾风里劲长的草。轮到有人来检查时,她们班年轻的女班主任就会扯了嗓子喊:“大家认真点,动作到位,看着乔依,看着乔依,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而和她真正认识是一次放学后,我独自穿过操场,一男生将篮球冒冒失失地扣在了我的头上,我疼得蹲到地上,半天也直不起身来。这时一个人影冲过来把我扶起,冲着那男生很凶地叫道:“道歉会不会呀,你没有道德啊,还不快看看人家有没有受伤!”我抬眼一看,原来是乔依,她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说:“你一定很疼,哭吧,哭出来就不疼了。”我真的哭了,其实不是疼,只是我听不得那么温柔的声音,它让我心酸。在这以前,我以为这世界只剩我自已心疼自己。那晚乔依陪我回家,才发现原来我们住同一个小区。我对她说谢谢。她说:“其实该我跟你说谢谢才对。”“为什么?”乔依神秘地一笑说:“我上学的路上喜欢东张西望,常常会迟到,后来我发现你和我同校,跟着你的节奏走,我再也没迟到过。”我笑着摇头,以为她瞎掰。“你喜欢吃聚海楼的菜包,每天两个。有时吃摊饼,要她多放点辣酱。对不对?”她歪着头,得意地看我。原来是真的。乔依接着说:“只是我妈从不让我在外面吃,她说会不卫生。”我不作声。乔依又说:“我喜欢你脸上的表情,很成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才能和你一样?”“如果你爸爸妈妈离婚的话,”我说;“你不用学就会了。”乔依有些尴尬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她轻轻地抱了一下我说:“明天早上我在你楼下等你,我们一块上学。”就是这样和她成为朋友。上了高中,我们又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班。有时常想,乔依水晶般的友情也许是上帝送给我的一份礼物,没有它,我的青春将是何等的寂寞和不堪!然而现在,乔依恋爱了,初恋的甜密和慌张在她脸上真实地凸现,我感觉我开始有些恨那个叫高远的男生,这种隐隐的恨又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透“爱情”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如果到头来只是爸爸妈妈当年那种无休无止的争吵,我真宁愿一辈子也不要爱情。可是乔依说我傻,还送给我一个成语,说我是“一叶障目”。“不过,”她颇有经验地说:“主要是你还没有遇到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想不恋爱也难。”我把耳朵紧紧地堵起来,我才不要听乔依这样子说话,像个俗里吧叽的女人。乔依却笑得惊天动地,末了她把我的手拉下来,郑重其事地说:“星期六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我们三人去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我请客,好不好?”“怎么你不打算和高远单独度过浪漫的十六岁生日之夜?”我不无好气地说道。“娅娅!“乔依生气地叫我,我看见她的眼睛里迅速地贮满了泪水,她盯着我,慢吞吞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要知道,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我知道,我知道!”我赶紧说:“跟你开玩笑呢。”那天放学,乔依和我在半路分手,说是要亲自去邀请高远,我宽宏大量地拍拍她让她快去快回。乔依脸上的笑荡漾开来,避开我的眼光,她说:“娅娅,你放心,我会有分寸的。”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回家,竟在小区的菜场门口遇见乔依的妈妈,乔依的妈妈说话永远是那么的温和,她说:“乔依呢?你们最近功课怎么那么忙?”“是忙,”我低着头说:“今天我身体不舒服,所以早点回来。”“是吗?”乔依妈妈慌忙摸摸我的额头说:“不舒服就赶快去医院,身体要紧,要不,晚上到我家来喝鱼汤,乔依最爱喝的。”“不用了,我妈妈等着我呢。”我说。“那你晚上早点休息,看书不要太晚。”乔依妈妈微笑着和我告别,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心里酸酸的。乔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她,决不会这么没心没肝地背叛妈妈。回到家里,妈妈又在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聊天,妈妈的笑声真是做作,硬硬地刺进我的耳膜。我木着脸想溜回我自己的小房间,她却在我身后尖声地叫起来:“周娅,家里有客人你没看见?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回过头,那男人夸张地说:“你女儿?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才不,”我冷冷地说:“我像我爸。”妈妈狠狠地看我一眼,转头对客人说:“别理她,我这女儿就这样,从小被她死鬼老爸惯坏了,没修养。”没修养?!我盯着妈妈,真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女儿,还算是母亲吗?我冲回自己的小屋,把门拍得震天响,没修养,我就是没修养,让你丢够脸才好!那晚妈妈不知去了哪里,很晚也没回家。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冰箱里只有几根打蔫的青菜。想想乔依,她一定已美滋滋地喝完了鲜浓的鱼汤,趴在桌前给高远写一封没完没了的信。我真想打一个电话给乔依,她一定会乐颠颠地给我送来一大包好吃的东西。要是以前,我一定会打,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宁愿饿,我对自己说:“你命苦,这就是你的命!”第二天一早,乔依依旧在楼下等我。一直没吃东西,我感觉自己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乔依一见我就叫起来:“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没什么,”我说:“昨天睡晚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光闪烁,不敢看乔依,我觉得自己真是心X狭隘的小人,我和乔依是多好的朋友啊,没有秘密,没有猜疑,难道因为有了一个高远,这一切就要改变?好在乔依没有发现,在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蛋摊饼的时候,她兴奋地跟我讲述着昨天和高远见面的经过。“他一定要请我吃肯德基,我不肯,我觉得不能随便花男生的钱,对不对?还有,他一定要送我回家,怕是路上不安全,其实我哪要他送的,我五岁就敢一个人走到外婆家。不过我想,男生就喜欢在这种时候显示他们的男子汉气概,那就给他一个机会好了,还有,他说在我生日的时候,一定要见见你,我老在他面前说起你,说得他都快吃醋了!”说到这儿,乔依哈哈地笑起来,又猛地停住了,望着我说:“娅娅,你怎么了?”“怎么了?”我笑着说:“不是在听你讲话吗?”“我不是说这个,”乔依望着我手中的摊饼说:“你的样子真像饿死鬼。”乔依十六岁生日的那晚,我见到了高远。乔依介绍说:“这是高远,这是周娅。”高远身材挺拔,发型似郭富城,比在辩论会上还要神采飞扬,难怪乔依为他神魂颠倒。乔依去柜台点单,他问我:“你就是乔依最好的朋友?”“是。”我说,不愿多讲一个字。“你和乔依不同,”高远说:“她说起话来可没完没了。”“那要看和谁,”我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高远饶有兴趣地望着我,X有成竹地说:“你对我有成见?”“哪里,”我说:“以前又不认识,谈得上什么成见?”高远笑了:“是不是你们一中的女孩都这般伶牙俐齿?”我不做声。盯着乔依的背影,她穿的是一件新衣服,名牌“真维斯”,扎着快乐的马尾,在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饭店里,迎接她的十六岁。“乔依和我是不同。”我有些酸酸地说:“这一点你并没看错。”高远凑近了一些,单刀直入地对我说:“其实你应该想开一些,我六岁的那一年,父母就离了婚。这没什么,我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吃惊,继而愤怒,原来乔依什么都对高远讲,那些我以为只属于我和她之间的珍贵的秘密。我甚至可以想象乔依是如何绘声绘色向高远描述我的痛苦和不安。我从座位上惊跳起来,不顾乔依的追喊,上了电梯,逃也似的出了国际饭店。我在微凉的夜色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我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伤心,这么不坚强,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今天是乔依的十六岁生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我搅掉了,我恨自己,又恨高远,这个自以为是的男生,才不过是第一次见面,摆出一幅救世主的模样干什么呢?怕妈妈看出来我哭过,更怕她没完没了的质询,那天我很晚才回家。可是我没想到,乔依竟蜷缩在楼道口等我,她显然也哭过,见了我,声音哑哑地说:“你们都是我喜欢的人,娅娅,你叫我怎么办才好呢?”我紧紧地抱住乔依。“十六岁生日快乐,”我说:“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是存心的。”乔依说:“我只希望多一个人关心你。我真的没想到---”乔依一面说就一面哇哇地哭起来,慌得我连忙去堵她的嘴。就在这时高远不知从哪里晃了出来,他说:“在这以前,我还真以为女生们都小肚鸡肠,不会有真正的友谊。”乔依立即停止了哭泣,瞪着高远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放心。”高远说。乔依立刻就笑起来。瞧,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对不起。”我对他们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高远说:“我对你不够了解,自以为是。”男生都是要了命的自尊,高远的话让我多少有些吃惊。“那当然。”乔依靠着我说:“周娅是我们班最有深度的女生,要了解她,得多费点功夫才行。”我发现高远在看我,就低下了头。看着他们离开,我上了楼,大门没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她说:“不是说过生日吗?怎么弄得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丢人?“原来她什么都看到。我没理她,朝我房间里走去。我的冷漠显然激怒了她,她操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就朝我扔过来。我躲闪不及,玻璃杯重重地摔在我胳膊上,再落地跌成了碎片。我抚着受伤的胳膊,示威地盯着她。“看着我干什么?”妈妈尖声地说:“这么晚了还男男女女地在这楼下聊天,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怪谁?”我反正也豁出去了,把书包往地上重重地一摔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她被气坏了,从沙发上跳起来,头发乱得像一团草,冲着我大喊大叫说:“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我偏不!我还未成年,我要是不养我,我就到法院去告你!”说完,我头一昂,进了自己的房间,咔地一声把门反锁起来。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这才想起我一个晚上又什么都没吃。我粗鲁地对肚子说:“叫吧,叫吧,叫你妈个头!”说完以后我实然有一种深深的害怕,我真怕我以后变得像妈妈那样,不可救药,连最亲的人都嫌弃你。我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起来,感到命运就像是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揉捏着我的将来,我只有无能为力的忧伤。转眼就是冬天。四周是光秃秃的树丫,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大家缩着脖子走路,缩着脖子念书,校园里常常安静极了。我和妈妈的关系就象是被扔进冰窖里的一杯水,久久也得不到缓和。好在有乔依,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地传给我焐手的小手炉,在大冷天的晚上给我送来热热的烤红薯,让我倍感亲人般的温暖。我没有想到乔依会出事。那天早上乔依没有在楼下等我,我匆匆地赶到学校,也没有看到乔依。还没等我在座位上坐下,我就被班主任林老师叫进了办公室。林老师的表情严肃极了,她问我说:“你讲实话,乔依和外校男生的事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迟疑了半天,我说:“老师,可不可以告诉我乔依怎么了?”林老师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就能这样眼睁睁地看她往歧路上走,不拉一把,帮一把,还要帮她遮着掩着?”我只好用我的老办法,不作声。心里却像鼓点一样敲得厉害,但愿乔依不会出什么事才好。叶老师叹口气说:“她昨晚在街心花园和小混混打架,还惊动了110。”我张大嘴。见我确实不知情,林老师只好放我走,并叮嘱我说:“同学面前不要乱讲,出了这样的事,对学校,对我们班都有影响,乔依那里,你也要好好劝劝她,不要再做傻事。”我点头退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乔依和小混混打架?为了什么?有没有受伤?会不会被处分?我真后悔没敢多问林老师两句。中午的时候乔依才回到学校。她一脸的疲惫,趴在我肩上沉默。“傻丫头,”我说:“万事忍字当头,现在好了,成众矢之敌。”“他们叫他小白脸,你叫我怎么忍?”乔依恨恨地说:“你没看见,高远的脸都气青了。你叫我怎么忍,我用砖头打掉他们门牙!”“真打?”我睁大眼。“怎么不真打?还以为我好欺负!”乔依得意地说:“反正我豁出去了,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学校怎么说?”“管他怎么说,”乔依破釜沉舟的样子:“总不能为这事开除我。”学校自然是没开除乔依。但乔依的日子并不好过,班主任那里一次次的谈话,写检查,爸爸和妈妈没完没了的心理攻势,同学们之间的风言风语,包括一些莫须有的猜测,乔依都得一一地去面对。由于受到严密监控,她和高远很难见面,高远的来信,信封上也变成了我的名字。那些薄薄的来信乔依总是把们读了又读,然后慎之又慎的放进书包的夹层里。带着一丝苦恼的笑,乔依问我说:“娅娅,你知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代价,可是我愿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乔依。转眼就是期末考。这一次的考试,我和乔依都很失败,一起被挤到了全班二十名之后。妈妈对我的成绩根本就不闻不问,倒是爸爸打了一个电话来,我听见妈妈在电话里对爸爸说:“反正你们周家也出不了什么人才,好好坏坏还不是一个样,她少气我一点儿我就谢天谢地了!”挂了电话,妈妈跑到我房门口对我说:“你爸爸有儿子了,你是不是也该去祝贺祝贺!”我把头埋进厚厚的书里,我觉得恶心。春节的时候爸爸约我去麦当劳,他穿着一套新西装,显得很精神,与我记忆中总是垂头丧气的他有着天壤之别。坐下来的第一句话,他说:“你爸爸升了,做主任了!”他的喜气洋洋让我嫉妒,狠狠地咬一口汉堡,我说:“谁的爸爸?我没有爸爸。”“我知道你恨我,”他叹口气说:“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的,爸爸有爸爸的苦衷。”“那是。”我装出一幅谅解的样子。爸爸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你把它收好,买点学习用品什么的,学习不能马虎,关系的是你自己的将来。”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他又说:“少和你妈妈吵架,她也不容易。也不要怪爸爸,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女儿,我希望你有出息,你有出息爸爸心里才会好过一点。”他好像真有些伤心,语气伤感,我最怕这个,把头别了开去。就是这一别头,我看见了高远。高远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女孩笑起来很甜,眉毛弯弯的,和高远头碰着头,喝着同一杯澄汁。木木地回过头,我对爸爸说我吃饱了。爸爸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我想他也没什么耐心陪我坐在这里,他一定急着回家抱他的儿子去。然后我就去了乔依家。乔依正在家里做一张密密麻麻的物理试卷,我说:“真是改过自新了,家里就你一人还这么用功?”“没办法,一会儿小李会来检查。”乔依拖长了声音哗地一下子倒在床上:“再说了,我也怕他们一回家就唠叨,那可真要了我的命。”小李是乔依新请的家教,一个白白净净的女研究生,总是穿很花的衣服,乔依不只一次在我面前笑她老土。可乔依妈妈把别人送她的巴黎香水都转送给了她,乔依对我说:“小李都在我妈面前立下军令状了,说是下学期一定让我进前十名,把我妈乐得,嘴都歪了。”“那不正好,考不好也不关你的事。”“你知不知道高远怎么安慰我?”乔依冲我一挤眼:“他说我要那么好的成绩也没用,将来还不是要嫁给他跟着他享清福。”“乔依!”我吓一跳,正色道:“这种想法可要不得!”“我知道,瞧你!你以为我真那么没出息,只是这话我就爱听。”她一边说,一边露出不可救药的甜密状。我忍不住问:“要是有一天高远爱上别的女孩,你会怎样?”“忘掉他。”乔依毫不犹豫地说:“当爱情不再美丽,就不再值得留恋,娅娅,我可不是电视里那些傻女孩,我有我的原则。”乔依的话让我多少有些释然,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麦当劳看到的一切,但愿那只是一场误会。可是我又隐隐觉得,总有什么事要发生。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乔依做了一件让她父母伤心欲绝的事:彻夜未归!那天傍晚乔依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她说:“高远的妈妈再婚,去新马泰度密月去了,高远心情不好,我想陪陪他。要是我妈妈问起,你就说我在你家复习来着。”我说好。我根本没想到所谓的“陪陪他”会是一个晚上。那天深夜,乔依的爸爸妈妈心急火燎地敲开了我家的门,问我乔依在不在。人都上门来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乔依爸爸抱歉地说:“不知道你家电话,这么晚了还来打搅,真是对不起。”“不要紧,”我赶紧说:“我妈妈上夜班没回来,反正就我一个人在家。”“瞧人家姑娘怎么就不出去疯跑,”乔依妈妈眼睛都红了:“你说我们乔依,辛辛苦苦养她到十六岁,好端端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乔依爸爸也很沮丧,问我说:“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艰难地摇摇头。“要再不回来,就只好报公安局。”乔依妈妈绝望地说。我吓得一惊。乔依爸爸察言观色:“娅娅,你和乔依是好朋友,知道什么可不能瞒我们。”“不会有事的,”我安慰他们说:“说不定你们回家,乔依都已经回来了。”乔依爸妈走后,我一晚都睡得不踏实。我做梦,梦见和乔依在高高的楼顶上聊天,不知怎么的,乔依的身子往后一仰就掉了下去,她高呼着向我求救,我却没能抓住她,那么冷的天,我醒来后一身大汗。天已蒙蒙亮,我想想心里不踏实,起来穿好衣服就往乔依家赶。乔依还没回来,她爸爸妈妈坐在外屋的沙发上,一夜的折磨让他们心力交瘁。我陪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我不得已说:“我只知道高远住在哪一区,要不,我带你们去问问看?”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悉悉索索的钥匙声,是乔依。进了门,她径自走到她父母面前,哑着嗓子说:“对不起。不过我保证,我没有做任何坏事,我只是去陪一个孤独的朋友。要打要骂,随你们。”我听见乔依妈妈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她的爸爸和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们好像看都有没看这个让他们心碎的女儿一眼,就相依着走进了他们的房间,关上了门。乔依呜呜地哭起来。我气得把她猛地一推说:“昏了头了,你!”“我是昏了头了。”乔依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低低地说:“娅娅,你救救我,我看不到他就想,看到他就魂不守舍,你叫我怎么办?”我无语,乔依就继续呜呜地哭。她的哭声真是让我心烦意乱,我狠下心来说:“其实高远有别的女朋友,我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娅娅,我知道你是对我好,”乔依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你没必要骗我。”我欲辩无言,我也是昏了头了,跟昏了头的乔依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乔依显然是一夜没睡。又哭了一小会儿,她就歪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了。我打开她的背包,从她的通讯录上找到了高远家的电话号码,我决定约高远出来谈一谈。我很顺利地约到了高远,就在离他家不远处的一家小茶坊里。这种地方我从未来过,高远倒是熟门熟路,老道地问我:“喝什么?”看了看价格牌,我说:“绿茶。”“这么为我省。”高远一笑。“是为我自己省,”我冷冷地说:“各付各的账。”“好吧,”高远坐直身子说:“你的兴师问罪可以开始了。”“兴什么师问什么罪?”我说:“难道你做错什么?”“你真是聪明,”高远盯着我说:“跟你说话得小心点,要不就得入你的圈套。”我可没心思跟他迂回,直截了当地问:“你爱乔依吗?”“也许吧,”高远目光闪躲,却又装做若无其事地说:“现在就说这个字,是不是早了一些。”“十六岁就夜不归家,你觉不觉得更早了一些?”“你是说乔依,”高远申辩说:“我劝过她回家,是她不肯。”“这么说都是乔依的错!”我气得差点拍案而起,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茶坊里的人都有兴趣地盯着我们看,本还想狠狠数落他一番,我只好忍气吞声地说:“乔依瞎了眼。”“别那么激动,”高远有些疲倦地说:“我以后会注意,说实话,我并没有乔依想得那么多,你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没等我说话,他又说:“我欣赏乔依热情,大方,敢做敢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也带给我太多的压力。我认为在我们这种年纪,面对‘爱’这个字,应该要洒脱一点。”“那你和别的女生呢,是不是非常洒脱?”我直直地望着他问。“什么别的女生?”高远跟我装糊涂。“乔依是傻了点,可是你别忘了她还有我这个好朋友,”我站起身来,把五元钱往桌上一拍说:“你的那些理论和经验我不懂,不过,你要是伤害到乔依,我绝不放过你!”开学了。校园清晨朗朗的读书声再度响起,夹混着的是淡淡的青草香味,春天从寒风里慢慢地渗了出来,带给人满心满眼的希望。妈妈破天荒地给了我一百元钱:“买个新书包吧,”她说:“背着那样的破玩艺去念书,连做样子都做不像。”我本想反驳她几句,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突然发现妈妈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往里凹了一些,显得老了许多。我意识到春天对我来说是长大的希望,对妈妈来说却是老去的绝望,我在上学的路上对乔依说我发誓不要像妈妈那样活一辈子。乔依根本就不在听我讲话,她问:“你说我今天会不会收到高远的来信?”“会,会,会!”我气急败坏地打她一拳说:“整天就是高远高远,一点出息也没有!”“我愿意。”乔依说,还像模像样地哼起王菲的歌:“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乔依的无可救药让我忧伤。而让乔依忧伤的是高远,他没有信来,一天没有,二天没有,三天也没有。乔依打电话过去,他说是开学太忙,也不肯见面。等待和惶恐让乔依变得脆弱和神经质,常常长时间想心事或是在一张白纸上划满高远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那一次和高远的谈话所造成的,如果真是的话,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乔依来说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或许我应该把那一次和高远的见面以及他说的一些话告诉乔依,可乔依的自尊能接受吗?又或许我什么都不说,而是相信书上所说:时间会抚平一切的痛。痛过之后,乔依再回到重前,那不正是我所期待的结局?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聪明豁达的父亲或是温柔善良的母亲来帮我做一个选择,而不是让我独自陷在举棋不定的青春潮水里。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接到高远的电话,约我周五下午去他家附近的小茶坊,说是有要事要和我谈。我说:“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好了。”“我的心乱极了,”高远在那边的声音显得飘浮不定:“你知道吗,乔依昨天居然找到我学校来,我跟她说了很多,可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们都会受不了,你是乔依最好的朋友,无论如何,请你帮帮乔依,也帮帮我!”高远的语气很诚恳,为了乔依,我答应了他。刚好那一天乔依说放学不能和我一起走,要去给姨妈过生日。我摸摸她的长发说:“好好去乐一乐吧,瞧你最近,心事重重的样子,像个老太婆。”“我知道了,”乔依把头歪过来说:“娅娅,你对我最好。”乔依的话真是让我感到温暖。在去见高远的路上,我就思忖着一定要和高远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乔依受到任何伤害。高远早就坐在小茶坊里等我,他要的是两杯咖啡,袅袅地升腾着热气。“谢谢你能来,”高远说:“无论如何,今天我请客。”“说吧,和乔依和事,你打算怎能么办?”我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就是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请你来。”高远神情苦涩:“我真的觉得我很不了解乔依,她和别的女孩不同。”“你想和乔依分手,又怕对她讲,所以找我做中间人。”我冷冷地说:“高远,你知不知道你既没勇气又没责任心。”“如果真是这样,”高远说:“我还找你做什么呢?你要相信我,至少,我不希望乔依不快乐。”“你已经让她很不快乐。”我不满地说。“是我的错。”高远认真地说:“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但我希望乔依受到的伤害会小一些。”停顿了一下,高远接着说:“因为父母离婚,自从我懂事以后,我就一直很努力地要做一个好学生,不想让人瞧不起。进入少年时代起,我开始喜欢看到女生眼中那种欣赏的目光,让我陶醉和满足,其实在我优秀学生的面具之下,我做过不少荒唐事。但自从遇到乔依,我知道我错了,她太纯太真,让我自惭,也让我难以负载。最让我担心的是,她竟然为此而耽误学业。我跟她谈过,太直的话我说不出口,拐弯的话,她又听不懂,所以我只好找你,周娅,乔依信任你,我也是,我相信你会有办法。”高远一面说一面将头痛苦地埋进双掌里。我无言以对。然而就在此时,我看到了乔依,真的是乔依,她就站在茶坊的门口,用一种说不出来的眼光盯着我和高远。“乔依。”我忍不住叫出声来。然后乔依就走了过来,她在我身边和高远惊讶的目光里坐下,扬声跟小姐要了一杯红酒。“乔依,别胡闹。”我说。她没有理我,而是环顾四周说:“高远,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不知道原来你家附近有这么好的一家茶坊。还有娅娅,真对不起,因为好奇,我偷看了你扔掉的那封信,不过我并不是要刻意地来跟踪你,我只是想见见高远,没想到我们会同路,所以‘撞’见了你们的约会,不知道我有没有打搅你们?”老天!我张大嘴,乔依在说什么?“真是戏剧,”乔依把小姐端来的红酒一饮而尽说:“简直比琼瑶小说还要精彩,不过,你们真让我恶心!”乔依说完,把杯子砰地往桌上一扔,就站起身来跑了出去。高远也连忙起身:“我去追她,跟她说清楚。”“不要!”我心念一闪,一把拉住他说:“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不行,”高远说:“这对你太不公平。”“相信我,我了解乔依,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高远不安地说:“我们的错误,却让你承担这么多。”“不是为了你,”我咬咬牙说:“你别忘了,乔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果真如我所料,仿佛一夜之间,乔依恢复了以往的神采,她又开始热衷于班上的事务,同周围的同学嬉笑打闹,抢着回答老师的课堂提问,只是,不理我。没过多久,我就听见有人说:“周娅真是看不出来,做出那样的事。乔依真是倒了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无心辩驳,这一次我相信我的选择不会是错。心里苦闷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念书,念到什么也不去想。乔依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仿佛和我较上了尽,她也变得异常地用功,乔依的个性不允许她输给我,我暗自高兴。为了将戏演得更像,我有时也会和高远通通信,说说乔依的近况。高远在一封信中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让乔依明白,她有一个多么值得她骄傲的朋友。”“当然会有那么一天。”我在心里想。这一天来得很快。当炎热的风吹过我们青春裸露的双臂,夏季的骤雨打湿苦读的黄昏时,我们又一次迎来了期末考。这一次,我考了第六,乔依第四。发成绩单时,林老师喜滋滋地盯着我们对全班同学说:“好好学,这就是榜样,知不知道哇。”第六噢,上了初中后,我好像从没拿过这么好的成绩。还有乔依,总分比我高出五分。遗憾的是,竟然无人分享我成功的喜悦。想来想去,我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高远的电话。“真太好了!”高远说:“我今天就约乔依出来,我要把所有你写给我的信给她看,是时候了,这一次你别想再阻止我。”“好吧,”我心情愉悦地说:“随你的便。”高远在那头笑起来:“真好,你和乔依,又可以回到重前。周娅,是你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友谊,它比肤浅的爱,要重上几千倍。”高远的夸赞让我脸红。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我想着它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做一个让人欣赏的女孩真的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夏季的天蓝得没有道理,我一仰头,就我看见了妈妈,准确地说,是妈妈的背影。她正在替谁家擦窗户,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背已完全被汗湿透,她擦得是那么地专心细致和用力,没有看见我。那么高的楼,那么热的天,我真怕她会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我想起不久前她说她下岗了,让我到爸爸那儿去每月多要五十元抚养费来,我嫌她丢脸,没睬她。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都在做些什么,小学文化的她,是怎样在维持着这个家。斑斓的阳光灼痛我的眼睛,我的泪缓缓地流了一脸。那天,我去了菜场,买了好多好吃的菜,还特地打电话问乔依妈妈鱼汤该怎样熬。乔依妈妈高兴地说:“娅娅都知道操持家务了,暑假要过来玩,不要老是呆在家里看书。”我说好。女儿考了第四,乔依妈妈能不高兴吗?放下电话,我把我的通知书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等妈妈回来的时候,她会看见满桌的菜和一张优秀的成绩单。我想像不出来妈妈会不会喜悦,更想像不出来她的喜悦会是什么样子,这种想像遥远而让我羞涩,可是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要和妈妈之间有一个新的开始。我扭开收音机,把音量开得很大,然后就到厨房里去忙碌。鱼扔进油锅里,蹦了两下,就乖乖地不动了。与此同时,电台放出的是张艾嘉的一首老歌《爱的代价》:“还记得年少时候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就算经历了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而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为自己的梦找一个家,就算伤心流泪,就算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歌声中,我听见乔依的敲门声,一边敲一边拼命地叫我:“娅娅,娅娅,娅娅。”多么亲切的尖叫声,我拉开门,乔依忽地一下扑到我怀里,她抱住我久久不放,眼泪直流进我的脖子。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我也好,乔依也好,高远也好,我们都付出彼此的代价而得到各自的成长,从此不再举棋不定,从此开始一往无前。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无边际该文刊于《少年文艺》1997年第三期获该刊该年优秀作品奖获新时期儿童文学作品奖入选作品集《飞越青春的鸟儿》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0年1月版入选《中国儿童文学五十年》正文 雾里看花十二岁的林子靠在院子中央的老槐树身上,懒懒地问正在树下做作业的草草,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住楼房。”草草头也没抬地说,“你呢?”“我长大了要嫁一个博士。”林子一字一顿地说。草草惊讶地抬头,发现林子在笑,阳光从树荫里滴漏下来,完美无缺地照在她抿着的嘴唇上。草草就想,林子怎么能说这样不要脸的话。住进楼房以后,大院的生活就如同落下了层层帷幕的风景,渐渐模糊了。只有那笑和那阳光固执地盘踞行草草的心中。(一)十六岁的某一天,草草突然有了一个新朋友,他叫文洛。草草认识文洛或者说文洛认识草草,是因为一个错电话,文洛拨错了号码拨到了草草家。后来文洛对草草说,如果你当时说的不是“没关系,谁都有错的时候”,我们肯定就错过了。现在草草很喜欢听电话那端文洛的声音,很流利很标准的普通话,低低沉沉的,像一个事业上早有成就的年轻男子汉.第二次打电话时文洛说他是个刚刚参加工作的人,希望草草别误会地,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好人。草草一听这话就扑味一声笑了,她说好人坏人该怎么区分来着我们老师可没教过。文洛听了也笑着说,你真幽默,说完了又笑。话题就此展开.此后每个周末草草总会守在电话旁等待铃声响起,久而久之那种等待的心情变得很温暖很绵长,有点像席慕容所说的少女在夏日的夜晚穿过满月的山林去赴一场非赴不可的约会。轻盈、缥缈而又美丽动人。爸妈算是很开明的人,可对于这一件事始终有点担心。他们对草草说,年轻时多交个朋友没关系,但要小心点,若他在电话那头说什么不三不四的话,你就赶紧挂掉。草草嘴上说是的,心里却想文洛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只是有点神秘。她不知道他居住在城市的哪一端,那儿是否有一样的阳光下着一样的雨,也不知道他究竟长得什么样,是否身材很高或者眉毛很浓?甚至有一次问及他的电话号码,他只是说你还是学生电话费应该由我来付,从而合情合理又彬彬有礼地掩盖了过去.好在草草并不在乎这些,她宁愿在和他索阿一些青春期的烦恼以及成长过程中的一些微妙的欢愉后抽空来揣摩这一切,像做一道很有诱惑力的谜题,非常渴望知道谜底却又不忍一下子就知道谜底。就像文洛曾说过的,即便有一天在街头擦肩而过再匆匆看一眼也不会知道原来就是对方。彼此熟知彼此的心事却做永远陌生的朋友,多好。“永远陌生的朋友。”草草感到文洛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不对劲,像喝了一点酒。(二)草草和林子是小学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候她们住在一个大院里。林子她妈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巷口的菜场做贩鱼的生意,老远地走过来就有一股熏人的鱼腥味。草草每逢和她说话就尽量不吸气,憋得很难受。就因为这个草草不怎么喜欢林子。那时候班上的学生都不怎么喜欢林子,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太好了,好得不给别人赶上来的机会。上课时看着林子的后脑勺,草草就伤心地想,也许这世上有人生下来就会念书,譬如林子。林子回家从来都不好好看书,不是帮她妈做事就是在院子里蹦过来跳过去,成绩却没有道理的好。男生们实在想不出林子有什么秘诀,就说她肯定是鱼吃多了的缘故。念初中时实行就近入学。大院附近的中学很普通,爸妈使足了劲也没能把草草弄到好一点的学校里去。林子却因为学习成绩好没考试就直升了市里最好的中学——蜀中。蜀中很远,里面的学生有一个统一的外号,叫“大学生”。每天早上,“大学生”林子就在书包分挂上一个亮晶晶的饭盒优哩优当地走出去,黄昏时分了才又忧哩优当地走回来。在那样的院当声里草草很低三下四地生活了半年多一一一直到搬到楼房里去。车子来拉家具的时候是春夏之交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林子嘴里含着一根草海冰棍,在阳光下看着草草,看着草草穿着一条新裙子在阳光下跑来跑去帮着搬一些小件物品。草草知道林子在看她,并从林子那闪烁的注视里很有把握地读到了两个字--“嫉妒”。这么多年来这是草草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林子面前风光了一回.很久以后的一天,草草坐在五楼自己房间的小床上看书时,不知怎么又清晰地闻到了那一股熏人的鱼腥味,然后草草才发现自己真实一直都在惦记着林子,惦记着那个长大了要嫁给博士的女孩,以及阳光下少年的情愿和那优哩恍当的饭盒声.怀着这份惦念草草在学校和自己的小屋里安静地读书,一边做着许多十几岁少女应做的梦,就这样,风平浪静地长大了.初中三年的苦读没有白费,草草扬眉吐气地考进了林子她们学校.报到那天早上,妈妈亲自动手给草草梳头,草草感到自己柔软的头发在妈妈的手指间跳动,妈妈细心地编着那些小辫,从发根到发梢,从发梢到发根。想着自己将穿梭于自己梦寐以求的校园里并和林子平起平坐地对视,草草很心醉地想,青春真好,就像一个可爱透顶的魔术师。站在渐渐沥沥的小雨里看着墙上的新生名单,草草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林子的名字,草草感到非常奇怪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三)后来才听人说林子去念技校了,她的分数连职业高中都不够。新学校带给草草的骄傲和满足顿时跑掉一大举,说穿了,初中三年那么拼命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和林子再比一比。现在对手根本就不上阵,草草像失去了斗志的勇士一般失落到极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草草在电话里有点沧桑地对文洛说,“可我多么希望林子还和我在一个班上呵.”“要强的女孩.”文洛的语气像大哥哥说小妹妹,责备和称赞混和在一块。草草很喜欢,几乎每一个女孩都渴望有一个关心自己、帮自己长大的哥哥,草草也不例外。对着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谋面的人,草草肆无忌惮地吐露着自己青春期每一个微妙的心事,有地方开放自己的心灵,草草觉得很惬意.她想文洛就是上帝安排来帮自己成长的那个人,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课,用轰动这个词来形容这堂课丝毫不过分。有一个女生在下面偷偷地说语文老师长得像香港的歌星黎明。草草听见这话就定定地盯了语文老师好一会儿,乍一看不觉得,细看还真是有点像.最让人激动的,是他说他讲课不会来朗读分段再逐字逐句地分析那一套,他说语文靠的是对文字的感觉,我要培养你们这种感觉,照那种陈旧的方式讲语文课还不如自个儿躲在下面看小说.这话引得班上好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就江新牟清。在这噼噼啪啪的掌声里,草草有一点云里雾里的感觉,因为,因为新老师的声音像极了文洛!要真是文洛的话……?草草被自己这一设想给吓住了.但她心目中的文洛的确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满身的书卷气.新老师就在这时无意中和草草对视一眼,草苹顿时心里慌慌地对自己说,若他真是文洛我就不活了.快要下课了新老师才做自我介绍,在黑板上写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章雪宏”。除了草草全班同学都忍不住笑起来。有个调皮的男生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念起来像个女人的名字.章老师也笑,宽宏大量得倒让同学们不好意思起来。那个周末草草一拿起电话来就说:“我们来了一个新语文老师。叫章雪宏!”说完了这句话草草就屏住呼吸,想听文洛有什么反应.“哦,怎么样呢?”文洛只平平淡淡地问了一句。“和你一样。”草草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激动又有些失望。“和我?你知道我什么样吗?”文洛笑了。一听这话草草就知道新老师一定不是文洛,一切都是自己大梦幻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又问道:“你,你的真名是叫文洛吧?”问完后草草就后悔了.她怕文洛误会她,觉得她很在乎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这样,神圣的友谊就有斑点了.她非常肯定地想,文洛一定是一个小厂里地位低下的工人,因为自尊,他才有意无意地掩盖自己的身份。停了半天后那边的文洛说:“草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草草……”后面的话文洛省略了。就这样话题中断了一下。那天的谈话就在这中断里很别扭地结束了。那一夜草草睡得很不踏实,满腹的后悔中又不免有些委屈,她心目中的文洛的确是新老师那样的,温文尔雅谈吐不俗又满身书卷气……(四)再见到林子的时候,草草差一点没能把她给认出来.关于林子在初中时的点点滴滴,草草是从亦美的口中得知的。亦美是草草班上的文娱委员,人长得很漂亮。听说她从小学起就一直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尽管唱歌老走调但美丽坚固地为她守护了这份专利.说起林子时,她的开场白很令草草震惊,她说:“林子是个娼妇。”草草在震惊之余不免有些不快,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少女,草草觉得亦美太过分了。亦美接着说:“她初二时就跟人家睡过了,蜀中几十年来唯一的败类,学校没开除她算是仁至义尽了。”说到这里,亦美从草草脸上看出了一点怀疑的神色,于是又补充道:“我不会说谎的,不信你去问其他同学,在蜀中念过书的谁不知道她的劣迹呢?”草草当然没有去问其他的同学,虽然有些不敢相信.回到家里她讲给爸妈听,又一起叹息了一番.最后爸爸总结说,别人的事也管不了那么多,关键是草草你自己可要洁身自爱地长大。难道我们家草草不是洁身自爱地长大的吗?妈妈很自豪地反问了一句.草草在班上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也没有特别坏的对头,亦美倒是时不时来找草草搭讪,还说最欣赏草草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但草草却不大领这份情,她始终认定亦美有点小鸡肚肠。于是草草大多数时间都是独来独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