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父皇,虽然他心中隐隐地有着怨气,但那是从小一直宠着他的父皇,一直庇护着他长大……浑浑噩噩间,他身下的马车又开始颠簸地前进起来,也许过了很久,也许过了不长时间,胡亥一直抱着锦盒目光涣散地发着呆,直到一个毫无起伏的平板声音响起。“看来,你这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胡亥的双瞳慢慢对上了焦距,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高上了他的车驾。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厢中也被点燃了灯火。赵高依旧穿着一袭五彩鱼鳞绢深衣,头上戴着青丝系绲双尾竖武冠,即便这些年已经成了父皇身边的大红人,也完全没有露出半点颐指气使嚣张跋启,反而越发地面无表情,令旁人一见就噤若寒蝉。这时,胡亥才意识到赵高刚刚在跟他说什么,顿时冷汗就下来了。他张了张唇,却发觉喉咙干渴得发痒,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赵高也不以为意,继续操着他那标志性的平板声音,平铺直叙地淡淡说道:“皇上在十日前病重,曾经写过一封手书给大公子,但这封手书一直在吾手中,并未发出。”胡亥打了个寒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却完全不怀疑他说的是假话。因为赵高现今是中东府令兼掌印玺事务,所有文书都要经过他的手盖印玺,做一些手脚是完全可以的。赵高的面容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他看着胡亥片刻,徐徐道:“皇上属意大公子继位。”胡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很早就看清楚了,不是吗?他心中虽然怅然若失,但却不可否认地松了口气。大乱之后,最适合休养生息,大秦在崇尚儒家学说的皇兄治理下,一定会更加国泰民安。赵高低下头把玩着自己保养得完美的双手,不咸不淡地续道:“现无人得知此事,天下大权尽在吾手中,吾想让哪个公子当皇帝,哪个公子就可以当。制人与受制于人,怎可同日而语?”胡亥吓了一大跳,连手中的锦盒都没能拿稳,跌到了他的膝盖上。司南杓从锦盒中弹了出来,在竹席上翻滚了几圈,正好滚到了赵高的身边。脑海中刚刚形成的大秦未来立刻碎为齑粉,胡亥极为聪明,自然知道赵高的言下之意,随父皇巡游的公子,就只有他一个。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胡亥也不例外。他已经无法克制地开始想象若是他登墓……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皇兄匍匐在他身前自称臣的画面,这完全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胡亥抿了抿唇,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废兄长而自立,是不仁;不遵父皇诏命,是不孝;己身才识浅薄,勉强登基,是不能。天下人皆非昏庸之辈,岂能不知其中另有内情?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向列祖列宗交代?”赵高妖冶的双目精光闪闪,神态从容自信道:“亥儿,汝会如吾所愿。”“夫子就算逼孤也无用,勿需多言。”胡亥拒绝得无比艰难,他确实知道赵高所说的事情大半可以成功,但他必须要想到,若是这样做了,他以后又该如何去面对自家皇兄。或者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赵高这次没有说话,他直接捡起了掉在他身边那个司南杓,从锦盒里捞起了那块木板,重新摆在了案几上,然后伸手拨动了一下。司南杓滴溜溜地转着,胡亥木然地看着那一道道残影,却在司南构停下来的那一刻猛然睁大双目,满脸的不可置信。因为这枚司南杓的勺柄,指向的不再是西北方,而居然是他。胡亥不信邢,不断地重新拨动木勺,而不管他怎样拨动,不管他怎么换位置,司南杓依旧是随着他的身形变换而转动。“夫子……汝做了何事?”胡亥汗如浆涌。他已经猜测到了赵高做了什么,恐怕在父皇给扶苏写手书遗诏的时候,夫子就做了什么手脚。他的皇兄……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吧?胡亥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希冀地抬起头看着他的夫子。“吾做了何事?”赵高玩味地挑高了眉梢,他略略把身体前倾,靠近了他这个最疼爱的弟子,一字一字阴森森地缓缓说道:“吾来并非征求汝之意愿,而是告知矣。”胡亥紧紧地盯着赵高,只觉得此时在这个阴暗的车厢中,夫子就如同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在巨大的恐慌和惧怕的情绪把他淹没之时,胡亥却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这么多年以来,他的这个夫子,好像相貌完全没有变过……太阳已经西移,繁华的商业街上有些店家都已经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胡亥已经收起了黑伞,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赤鸟早就已经等不及先飞走回家吃食去了,反正家里的窗户开着一扇,它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过,他怎么又想起来了那一幕呢?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拒绝回想起来的噩梦。以至于他现在对夫子的印象,就是那张在昏暗跳动的灯火下,宛若恶鬼的脸孔。胡亥低头咬着左手的大拇指甲,焦躁的心情快要把他逼疯了。不行,不能再用月麒香了,没有回忆起来多少与皇兄相处的点滴,反而每次都会回想到那个夫子的事情。是的,已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个人,早已经化为尘埃。胡亥继续埋着头往前走着,却发现在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就直接堵在了他的面前。胡亥皱了皱眉,他就讨厌这样混乱的世界,肯定又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小流氓拦街找茬了。他连头都没有抬,直接想要往旁边绕过去。但那人也换了方向,依旧堵在他面前不肯让路。胡亥冷冷地抬起头,却在那一刹那僵直在了当场。他早就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脸容,但乍然之间相见,存封的记忆就像是被骤然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般,瞬间就席卷了他的脑海。那个人依旧拥有着妖冶的双目,说话依旧也是那样的毫无起伏无比平板。“呦,找到你了。”他说。哑舍: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THE END哑舍4·第七章 犀角印—燕—姬姓乃是上古八大姓之首,是黄帝之姓,是周朝的皇族之姓,尊贵无比。虽然姬青这一脉并不是纯正的周朝王室嫡系,但现今却也是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的王族。真正的燕国王族直系一脉,按照习俗,以国为姓,而旁支则继承姬姓。姬青只比燕丹小三天,他们是堂兄弟,被燕王喜亲自赐丹与青是朱红色和青色,乃是绘画常用的两种色彩,更因为分别是中丹砂青穫矿石颜料,因其不易褪色,史家以丹册多记功勋,青史多记事,故丹青意同史册。由此可见燕王喜对于他的长子与侄子,寄予了多大厚望。姬青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而死,燕王后垂怜他年幼失恃,便把他接到宫中照顾。不久之后,他的父亲又娶了一名继母,那妇人视姬青若己出,又给姬青添了几个弟妹,倒也一家和乐。因为姬青与燕丹自小一起长大,两人本来就是年纪相仿,又是堂兄弟,随着年岁增长,言谈举止越发相像。唯一的区别就是燕丹的眉毛过于柔和,想燕皇后一样是两道黄薄眉。而姬青则是两道剑眉,像是两把小飞剑一般直飞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柄初露锋芒的利刃。姬青的父亲在姬青五岁之时,托人寻来了一对罕见的犀牛角。所有的犀牛角都是前实后空的,即向角尖去的地方是实心,后面的都是空心的。姬青父亲用中空的角身部位做了一对名贵的犀角杯,而剩下的两块实心的犀角尖,则寻大师为这对堂兄弟一人刻了一枚私印。这两枚犀角印是古红色的,据说这种犀角已经越来越少见,怕是这种只生长古红色犀角的犀牛,在过若干年就要绝种了。犀角闻之有股清香,能为佩戴之人镇惊解乏。除了尖端用圆雕之法分别雕刻出一只螭虎做印钮外,印身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显得这两枚犀角印通体润泽透亮,像是两块血玉。饶是见多了珍稀异宝的燕丹也爱不释手,经常随身携带,时时刻刻在指尖摩娑。姬青年幼之时也如燕丹一般,极喜欢属于自己的这枚犀角印,但随着年岁渐长,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太子燕丹有所不同,所以这两枚除了印鉴不同外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犀角印,姬青就很少在人前把玩了。身为燕国皇族,姬青从小就不缺吃穿,习惯于被人奉迎,而跟随在太子燕丹身边,同样习字练武,没有任何不顺心的事。姬青曾经以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坚定不移的认为,燕丹就是燕国下一任的王。但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在燕丹与姬青出生之前,刚继位的燕王喜以为赵国自长平之战后,国力空虚兵力锐减,遂不顾属下的反对,出兵伐赵,结果被廉颇率兵围城。至此燕王喜便缩手缩脚,不敢随意出战。燕国地处东北,民风彪悍,但可惜土地没有中原地区富饶,国力向来积弱。而随着秦国这些年征伐不断,连夺魏赵数城,即使是离秦国最偏远的燕国也人心浮动,惶恐不安。燕王喜要送燕丹去秦国咸阳为质。在最早的时候,人们为了能履行誓约,就会互相交换珍贵的事物做抵押,而后来发展到国家之间为了确保萌约能够缔结,就要交换王族或者太子,世子等重要的人物。而在一国有绝对的优势面前,那么就不是交换,而是单方面的了。燕丹还有两个弟弟可年岁都还小。他退脱不了这个巨大的责任。姬青非常同情燕丹,但却不能理解燕丹提出的要求。燕丹同意去秦国,但唯一要求,就是要姬青同往。`为何非要吾去?`姬青抿着唇,皱着那对好看的剑眉,小脸上凝满了不甘愿。秦人如狼虎般,可止他国小儿夜哭,而秦国的都城咸阳离燕国蓟城千里之遥,更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存在。燕丹端坐在姬青面前,看着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容,勾起唇角刻薄的说道‘燕国王族吃穿用度,莫不是燕国子民所奉。燕国子民肯血战沙场,汝只是以身为质,又有何颜面再三退脱?’姬青被燕丹的一番言论说的小脸通红,虽然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对,但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上来。‘琅轩,汝可忧心家人否?随孤来’燕丹拂袖而起,带着姬青出宫直奔姬家宅院。姬青默然的站在窗外,看着父亲和继母还有几个弟妹言笑晏晏,一派和乐之景,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外人。‘琅轩,汝应长大成人矣。’燕丹站在他身后,幽幽的说道。‘何为长大成人?’姬青闭了闭眼睛,总觉得屋内那幅画面非常刺眼。‘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事理。其一,应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日月也东升西落,流水也从高到低,无一改变。’‘有其一,那其二其三呢?’‘随孤去咸阳,孤日后自当再与汝分说’‘……诺。’离开蓟城的那一天,姬青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不舍。也许是那日看到的画面,也许是燕丹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姬青知道即使自己离去甚至死去,家人在悲伤之后也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就如他的父亲在他母亲死后,又有了他的继母出现。坐在马车上,姬青从车窗帘飘动的缝隙中,看着蓟城的城墙慢慢远去,前来送行的家人也渐渐变成了天边的几颗砂砾,再也看不见了。他五味陈杂的转过头,却惊愕的发现燕丹竟然在款款的解开头上的委貌冠。因为这一去不知经年,所以他们堂兄弟两人虽然未到及冠的年岁,却也提前行了冠礼。但姬青发现他这位堂兄居然并不是不习惯头上顶着发冠,而是继续脱着身上的衣袍。他们离去之时,燕王喜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送行仪式,所以燕丹身上穿着的是黑色的玄端素裳礼服,而姬青则身份有别,不能穿尊贵的黑色,穿得是次一级的青色黄裳礼服。“殿下,要更衣否?”此去咸阳,姬青是以侍从的身份随侍在侧,所以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是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燕丹勾唇笑了笑,把身上的玄端素裳礼服脱掉,只剩内里的白色麻布深衣:“汝不是曾问孤,为何非要汝同行之?”“为何?”姬青抬起头,这是他心中一直留存的疑问。燕丹申出手,越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案几,拂上自家堂弟的剑眉,定定的凝视他说道:“从今天起,汝乃燕丹,孤为姬青。”姬青呆若木鸡,直到感觉眉尖有冰凉的利刃贴近,才回过了神。他不敢动,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的那两道剑眉,被燕丹用匕首细致的割去,细碎的眉毛洒落在他的眼前,有几根飞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适应的闭上了双目。姬青呆若木鸡,直到感觉眉尖有冰凉的利刃贴近,才回过了神。他不敢动,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的那两道剑眉,被燕丹用匕首细致的割去,细碎的眉毛洒落在他的眼前,有几根飞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适应的闭上了双目。“抬头。。。。伸手。。。。”马车箱内,只有燕丹冷静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姬青从小就没有办法反抗这位堂兄的命令,只好闭着眼睛一一遵从。隐约能感觉燕丹是在服侍自己脱衣穿衣,眼前一片黑暗的姬青不禁惊讶自家这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子堂兄,居然还会服侍人在这样舒缓的气氛里,姬青也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下太子堂兄的用意。质子一向是战国时期最悲惨的一类人。从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却一朝跌入泥沼。怪不得一定要让他同行,为的就是更换身份。而质子也是历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类人了,若是能熬过质子的这段时日,顺利归国,那么登基为王必然不在话下,例如越王勾践,例如现今那年轻秦王的父亲,秦庄襄王。所以,他这个聪明的太子堂兄,并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随侍在侧。是想让他来承受屈辱?让他来当他的挡箭牌吗?质子,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是最后自己死了,堂兄也可以偷偷跑回燕国,重新继续他的太子生涯。眼睛里的眉毛细屑微微刺痛,让他有种先要流泪的感觉。腰间袍带上的玉佩叮咚作响,燕丹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琅轩,可知孤所言其二呼?”姬青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调整了心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知。”“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也无一改变。而其二,则是知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论汝如何努力,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这是在暗示他吗?姬青咬紧了下唇,许久之后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道:“。。。诺”眼角那滴泪被姬青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他睁开了依旧刺痛的双目,头顶上的委貌冠就如同有千斤重,压着他低头看着身上那原本燕丹穿着的黑色玄端素裳礼服,看了很久。姬青抬起头,看向对面已经换好侍从绀袍的燕丹,发现他浑身的气势已经收敛,低眉顺目地像普通侍从一般不起眼。姬青的目光不由得落到燕丹腰间的犀角印,心中浮现一抹难言的怨恨,咬牙道:“殿下,既然身份已换,那犀角印是否要换?”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换下的衣服袖筒里找出他每日都随身携带着的那枚。燕丹把腰间的犀角印收入怀中,淡淡道:“无妨,汝应称吾为什么?”“······明玑。”姬青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燕丹的字。丹明玑、青琅轩······他们的字,也是取得很相似。但现在,姬青无比痛恨这种相似。“善。”姬青没有再说一句话,麻木地坐在车箱内,听着外面的马蹄声,知道这驾马车,正不停地向着咸阳方向奔跑着,奔向他未知而又可以预见的、悲惨的未来。而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秦姬青的一生,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他成了燕国的太子,并且去咸阳为质,回归故土的日子遥遥无期。咸阳要比蓟城大上数倍,而闻名遐迩的咸阳宫,更是气势磅礴威武宏伟,让人站在那巍峨的城墙之下,就有种自感其身渺小的错觉。当姬青看到了年轻的秦王政时,更觉得此人有股君临天下的迫人威势。姬青低着头,下意识地把燕丹和眼前的秦王政互相比较,但旋即又失笑不已。燕丹?那人现在已是一名侍从,连咸阳宫的正殿都不得入内。而他,现在才是燕太子。因为从小和燕丹一起长大,姬青模仿起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十分熟练,这一路上其他侍从也许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但却无一人说破。也就说,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件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燕丹不想为质,那么就只有他来代替,谁让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呢?姬青深吸了一口气摒除杂念,以下臣之礼见过秦王政。事实上,这位幽禁自己母后、杀掉自己两个异父弟弟、逼仲父吕不韦自尽、外界传闻残暴不堪的秦王政,对姬青并没有太多刁难。只是随意地问候了两句,便让人带他下去了。姬青的眼角扫了一下秦王政案几上那一摞摞的书简,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日理万机的秦王政,又怎么会在乎他这个燕国质子?燕国是战国七雄中离秦国最远的国家,范睢曾跟秦王进谏,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这著名的远交近攻的策略,居然提都没有提到他们燕国,根本就是不把燕国放在眼内。而送他这个质子远来咸阳,说起来应该更多的是为了安燕王喜的心吧咸阳民风淳朴,十之六七的路人都佩带刀剑武器,武风之盛,简直是他国所不能比拟。极少能看到身穿华服者,人人都步伐飞快,绝无漫步街头闲散之人。姬青只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浑浑噩噩地来到质子府。他以后的人生,就只在这方寸之地徘徊流连了。事实上他还是可以自由出入质子府的,只是他每次出门都会有秦国的卫兵在后面跟着,看起来像是在保护他的安危,实际上是在监视他的所作所为。这样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如芒在背,姬青实在是很难接受。而且他今年才十二岁,秦王政却不可能给他安排任何夫子教导学习,甚至想要看书也需要自己派人去买,而且每卷书简在到他手中之前,都要经过层层检查。这样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泥沼,简直让人慢慢泥足深陷,直至窒息。姬青越来越沉默寡言,但燕丹却几乎隔几日就会溜出质子府,在咸阳的大街小巷逍遥度日,很快地学会了咸阳口音,和很多人打成一片。看着如鱼得水的燕丹,姬青总是忍不住阴暗晦涩地想,若是他没有变成质子,是不是也会如此无忧无虑?又或者,依旧在蓟城过着世子的富贵悠闲生活?但就像是燕丹所说的那样,人生总会有一些事情,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姬青已经习惯于每个月都会修理眉毛,而燕丹也在一点一点地用各种草汁逐渐改变着自己的容貌,有时候姬青看见那张不起眼的黄瘦的脸容,都不禁有些发呆。在时间的流逝过程中,他们再也不相似,不管是从面容身材还是性格举止。姬青变得阴沉冷漠,他越来越习惯于质子的身份,以至于多年前那些在蓟城的日子,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一般。他觉得他就是燕国的太子。而每晚每晚,他都在幽暗的油灯下,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枚犀角印,用指尖摩挲着印鉴上弯弯曲曲的线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叫姬青,字琅轩……一转眼,在咸阳已度过数年,姬青也长大了。就算是待遇很差,秦王政也断不会短了他的吃食,姬青已经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了。只是每次他对着铜镜修眉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那双剑眉若是在的话,肯定会为他增色不少。这些年中,先是秦国大将内史腾攻韩,俘虏了韩王安,秦国在韩地建置颖川郡,韩国灭亡。之后秦国的反间计奏效,赵王迁自断其臂,一代名将李牧惨死在自己辅佐的王剑下,王剪大破赵军,俘虏了赵王迁,秦国把赵国收归版图,建立邯郸郡,赵国灭亡。形势日趋严峻,秦国将要天下一统的锋芒无人可挡。咸阳上下一派战意盎然,捷报频传。因为在咸阳呆了这么多年,姬青也偶尔被邀请参加一些秦国上层举办的活动。只是秦国不像楚国那样多宴会,更多的是春狩秋猎。燕赵之地因为经常会与北方的胡人交战,都善于骑射。姬青之前贵为世子,虽然没有亲上过战场,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拥有着出众的身手。但他毕竟年少,臂力不足,所以狩猎的成绩并不理想,更何况很多人不会让他顺顺当当地狩猎。姬青也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让那些秦国的王公贵族子弟取笑嘲讽的。一开始姬青也会愤怒反抗,但他也发现越是如此,那些人就越兴奋,他会遭到更多欺凌侮辱。所以他渐渐地也学会了漠然麻木,果然这样无趣的反应让那些人感到乏味,逐渐地转移了目标,让姬青能安然地在咸阳生存下去。但即使强迫自己尽量减少存在感,姬青也忍耐不住想要去打探前线的情报,今日秋猎之时,他耳听那些军勋世家的子弟们高声谈论赵国覆灭,那刺耳的喧笑声让他黯然失色。韩国与赵国都已经灭亡了,赵国与燕国接壤,邯郸往东北方向去不远就是燕国王都蓟城,若秦军凶猛,那燕国岂能留存?应该承担这一切,应该思考这一切的燕丹呢?那个真正的燕国太子这些年都行踪隐秘,若不是每个月发月例钱的时候能见到他一面,姬青几乎以为这人早就逃出咸阳了。越想心情就越发烦躁,索性连质子府都不回了,姬青茫然地在咸阳街头胡乱走着。许是因为他这些年比较安分,跟在他后面盯梢的卫兵也减少了大半,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了。而像他现在这样随便逛逛,显然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并没有人上来阻止他。姬青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其实记忆里家人的面孔都有些变得模糊不清了,也许他现在出现在家人面前,他们也认不出他来,毕竟他一走这么多年……不知道晃荡了多久,直到夜色朦胧,姬青才渐渐回过神,而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停在了一处叫林记的粥铺前面。看着那招牌上弯弯扭扭的小篆,咸阳只有一家卖燕地吃食的,姬青才想起来燕丹也曾提起过这里,而且在几年前还经常带这家的甘豆羹给他。只是那时他已经开始疏远燕丹,对那些每晚都放在他桌上的甘豆羹都视而不见,慢慢地,那些甘豆羹也就不再出现了。怀着莫名的心情,姬青停在了这间粥铺外,正恍惚间,就看到一抹倩影挑帘而出,此时月色皎洁,更衬得佳人雪肤乌发,亭亭玉立。就那么一瞬间,周遭的喧嚣都仿若抽离开来,姬青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幼时听过的一首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天绍兮,劳心惨兮!……”姬青立刻就明白了燕丹为何喜欢总往这家粥铺跑,这位女子恐怕比他们的年纪稍微小一些,燕丹莫不是早就看上人家了吧?虽然只是猜测,但姬青却无比笃定。因为他们两个堂兄弟从小到大,不管是长相举止还是喜欢的东西,从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像他父亲,给他们东西的时候都是一起给一对儿的,例如那对犀角印。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铺,自然地和那位小老板娘攀谈,很容易就套出了对方的身份。她的父亲是秦国的士兵,而母亲是燕国女子,母亲早亡而父亲依旧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着学自母亲的手艺,开了这家粥铺。因为只有贵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这样没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袭父亲的姓,旁人都称她为林女。林女一边笑着聊着天,一边呈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甘豆羹。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纯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红了。这是燕国上下最主要的吃食,虽然他贵为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为年幼贪恋这份甘甜,经常要求下人做给他吃。已经……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这种味道了。香醇糯软的甘豆充盈在唇齿间,姬青强迫自己遗忘的回忆瞬间闪现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乡之情,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林女显然是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体贴地进了内间,过了一会儿,又端出来一盘刚出炉的蒸饼。姬青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颇觉得不太好意思。这时的他才有了几分少年郎的羞涩不安,连看都不敢抬头看林女一眼,风卷残云般地把蒸饼就着甘豆羹吃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碗,姬青还想跟林女攀谈几句,眼角却扫见跟着他的那两个侍卫站在了粥铺外面,是在提醒他应该回去了。“公子如何称呼?”林女看姬青穿着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唤他一声公子,也绝不会辱没他的身份。姬青一怔,忽然间有种奇异的情绪在胸中弥散开来。当年,燕丹是否也是有过这样的情况?连自己最喜欢的女子,都不能告诉她自己真正叫什么。姬青垂下了眼,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低声缓缓地说道:“孤……乃燕太子丹。”自从吃过林女铺子的甘豆羹,姬青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都不再阴沉着脸,几乎每晚都会准时地出现在林记粥铺,就为了吃那么一碗甘豆羹,和林女说几句话。他早就在交谈之中,了解到了燕丹果然与她熟识,但也仅仅是熟客的地步。燕丹并没有告诉林女他的姓名,甚至都没有用自己的字来代替。姬青知道的时候,表面上微笑,但内心却在冷哼。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愿用假名来糊弄林女,可见他的那个太子堂兄对林女果然是很看重。姬青去林记粥铺去得很勤,但也一次都没有遇到过燕丹,渐渐得也就不再把自家堂兄视为威胁。就凭现在燕丹那副黄瘦的模样,林女能看得上他才怪,而且若是以后燕丹恢复燕太子的身份,也断然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为王后。而他回到燕国之后,便可以恢复自由,虽然可能世子的身份会被弟弟得到,因为顶替过燕丹的身份,在蓟城可能也不会被燕丹所容,他可以去燕地其他地方隐居,甚至去其他国家也完全可以。只有他和林女两个人,相依为命。姬青只要想到这个未来,就会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在他看来,什么锦衣玉食什么华服豪宅,都是一座奢华的囚笼罢了。他再也不想遇到什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只是他现在还是被囚禁的质子身份,根本不能给林女幸福。姬青的心开始活络了起来,他辗转反侧了数夜,终于给秦王政写下了请求归燕的上书,反复修改了数遍后,才郑重其事地托人递到了咸阳宫。而之后的几日,姬青都流连在林记粥铺,想要找机会和林女说明自己的身份,想要求得美人归。只是每次在袖筒里摩挲着那犀角印的印鉴,看着林女巧笑倩兮的容颜,都觉得难以开日。是的,再等等,等他被获准归国的时候,他会跟林女全盘托出。姬青第五次整理好心情,从林记粥铺走出,缓步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回质子府。他以为这一夜会像之前无数夜晚一样,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他却在看到质子府大门的时候,发现一直藏在袖筒里的犀角印居然不翼而飞了。怎么会这样?明明走出林记粥铺的时候还在的!姬青很是着急地翻找着袖筒,后面监视他的两名侍卫见状走了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姬青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绝对不能让别人拿到这枚犀角印,否则他又该如何解释为何他会拿着刻有别人名字的印章?他姬青在燕国的存在并不难查到,只要是有心人,很快就能察觉到其中的问题。装成若无其事的往回走,姬青事实上心急如焚。他一边焦急地查看着走过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边在脑海中疯狂地思考着丢失犀角印的后果。他真是太大意了,燕丹随身携带着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顶的行为,但那至少也是为了留得日后表明身份的凭证。他的这枚犀角印除了会带给他无穷的后患外,根本就毫无用处!他早就应该把这犀角印磨平印鉴,彻底销毁的。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总觉得这是最后能够证明自己还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随时随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谁。若是毁去了,就好像是连自己的本心都摧毁了一般。姬青转过一个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卓立在墙角下,来回观看着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着谁。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着什么东西,而指缝外垂下的赤色丝绦的结式,正是他无比眼熟的祥云结。身体先于大脑的反应,姬青快步地走了过去,却那少年转回头看向他的那一刹那,看清楚了少年的长相,立刻如坠冰窖。这少年只穿着一袭看起来不起眼的宽袖绿袍明纬深衣,眉目如画,身形挺拔得如同雨后隽秀的修竹。姬青很早之前就在大殿上见过他,那时还是孩童的他就已经为秦国立下大功被奉为上卿。在万众瞩目之下侃侃而谈。而之后的他,甘愿成为大公子扶苏的伴读,低调地成为了扶苏的影子,却依旧让人不能小觑。这时两人已经对上了视线,姬青此时想要掉头就走,也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对方行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燕太子行迹匆匆,可是丢了东西?”那少年也同样施了一礼,勾唇高深莫测地朝他笑了笑。姬青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淡定地点头道:“是一枚犀角印,那是孤堂弟之物。”“吾确是拾到一枚犀角印。燕太子与堂弟的关系真令人羡燕。”绿袍少年摊开手心,在他如玉的手掌中,那枚酒红色的犀角印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姬青被他意有所指的话语说得眉头一跳,但还是保持了镇定,毕竟没有人见过第二枚这样的犀角印。姬青笑得落落大方,说道:“孤离蓟城之时堂弟尚幼,不忍分离,遂以此物相伴,孤曾许下诺言,归蓟之日,便是归还此物之时。”他不知道当年他随燕丹离去时,燕丹是如何做手脚掩盖他的消失,但他相信对方谋划多时,定会处理好其中破绽。只是姬青说到尚幼之时,想起自己和燕丹离开蓟城的年龄,大概就和眼前这少年被奉为上卿的岁数差不多。果然人与人就是不同的。内心苦笑连连,姬青从这少年手中收回那枚犀角印,想着多说多错,便郑重其事地向其道了谢,就转身离去。绿袍少年看着燕太子微微有些惶然的脚步,有趣地眯起了眼睛。那枚犀角印恐怕另有内情,他要不要抽空查一查呢?正思索间,绿袍少年却感觉到有两道视线落到了他身上,还有讨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咦咦咦?那个……不会是少年时的老板啊!我的天!长得好正太!”“你小点声!被发现就不好了!话说,那枚犀角印是亚犀种群的古红色犀角吧!天!亚犀犀牛据说在汉代就已经在中原绝迹了,之后在地球上彻底灭绝。连乾隆皇帝都没看到过真正的亚犀犀牛。明清时代的犀角制品儿乎全是染色仿古做出来的颜色!天啊……”“……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比我的还要大?”少年皱了皱眉,觉得两人的口音不似其他六国人士,而且说的话胡言乱语。待他回过头看去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找到说话之人。少年暗暗握拳,看来咸阳的城防是要好好整顿一下了。姬青心情忐忑地回到质子府,把失而复得的那枚犀角印锁在了床头的柜子里,不再随身携带。不久,秦王政有关于他请求归燕的回复也下来了,其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姬青脸色铁青,秦王政压根就没打算答应他的请求,说什么如果偏西的太阳再回到正中来,天上降下谷子,乌鸦变白头,马生出角,厨门的木雕人像生出肉脚,才让他归燕。这五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说他此生再无可能回归故土。巨大的打击让姬青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提起精神出门,直到第五天的晚上,他才想起自己多日未去过林记粥铺了。心里想着他既然永远回不了燕地,那么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若是一直像这样被圈养在咸阳,他也总不可能不成亲吧?他选不起眼的林女为妻,说不定秦王政还会安心不少。只是这样聊以安慰的想法,连姬青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自己的胸无大志。不过,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是个被囚禁的质子,不是吗?姬青情绪非常低落,但却完全没料到,他只不过是五日没有来林记粥铺,迎接他的却是门板上的一张封条。这是怎么回事?姬青慌忙询问着左右的邻居,却被告知林记是两日前被查封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而林女则是被当成燕国间谍抓走,不管是否属实,也肯定是再也回不来了。姬青如遭雷击,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刑罚一向以严苛残忍著称,就连商鞅自己也被车裂而死,更遑论是叛国罪了。姬青央求一直跟着他的那两名侍卫打探下消息,而其中一名侍卫却对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暗示他别搅合这趟浑水。这是……秦王政在对他上书请求归燕的不满吗?一种刻骨的无力感充斥了姬青的全身,他几乎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质子府的。独自在院中呆立了许久,他想遍了各种可以能够求到的门路,都觉得救出林女的希望渺茫。不管是谁求情,只要秦王政想要林女死,也不过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姬青在空荡荡的质子府漫无目的地游逛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下人们居住的偏院,他忽然间很想见燕丹。是的,燕丹也喜欢林女,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可是满腔的兴奋,却在他推开木门的时候,变得冰凉一片。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许久不见的燕丹,正躺在血泊之中,他的下腹被插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他甚至都没能爬到榻上,更没有力气自己处理伤口。他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居然还消醒着,他听见姬青推门而入,甚至还睁开了双目,眼中清楚地写满了惊喜。“天……怎么不喊人?”姬青慌忙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止血。“莫……声张。”燕丹轻咳了几下,唇边溢出一道鲜血。姬青一怔,知道燕丹受伤之事并不简单,否则他早就叫人来救命了。这人怎么能这样?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若是不自己心血来潮地来看他,他是不是就要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燕丹下腹上的伤口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再加上已经过了最佳施救时间,姬青知道若是他拔掉这柄匕首,那么燕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事实上,他此时还能清醒地睁开眼晴,就已经算是个奇迹了。姬青在房中找到了一壶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清水,把燕丹的头抬了起来,喂了他几口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了燕丹的脸上,姬青不忍看到那上面沾染的鲜血,用衣袖沾了剩余的水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渍。燕丹脸上一直以来用来掩饰的草汁也随之被擦掉,露出了一张和姬青很相似、却又无比削瘦羸弱青白的脸容。姬青心中大拗,哀声低问道:“这……究竟出了何事?”燕丹勉强地笑了笑,叹气道:“是吾连累了林女……”“明矶!汝是间谍?”姬青震惊!同时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瞬间融会贯通。怪不得燕丹自甘为奴,怪不得他很快就学会咸阳口音,怪不得他鲜少出现,怪不得他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原来他交换身份,不是为了让自己为他抵挡屈辱,而是侍从的身份可以更好地打探消息而已!“为何不跟吾明言?”姬青感到又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太子堂兄果然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而痛心的是自己居然一点忙都帮不上。燕丹扯出一个笑容,低语道:“琅轩,让汝离蓟,就已是……对汝不住。况且汝顶替吾身份……咳咳……秦国上下都着眼于汝,万不可……有一丝一毫错处。”姬青猛然一震,想到自己这些时日做的一些傻事。流连于林记粥铺、擅自上书请求归燕、丢了犀角印还被少年上卿所捡到……姬青搂着燕丹的双手都在颤抖,泣声道:“都是吾的错……都是吾的错……”“莫哭……琅轩,秦法曰,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汝归燕后,可寻一勇士,当朝刺秦王政,此乃绝佳时机……只要秦王政一死……大秦无主……燕国之围立解……”燕丹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查到的情报结合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惜不能亲自送秦王政归西,燕丹表示遗憾之至。“可……可吾如何归燕?”姬青六神无主。燕丹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确是把自家堂弟保护得太过于无微不至,平日什么事都不让他知道,显然也是错误的。这时也没有其他办法,燕丹只好打起精神,把他这些年在秦地的安排人手都一一交托给姬青,告诉他如何假扮奴仆出咸阳,走哪条路线,去找何人接应等等。言罢,又指挥姬青把他怀里一直随身携带的那犀角印摸了出来,沉默了片刻,才吐气缓缓道:“琅轩,其实汝还有一种选择。”“何种?”“恢复汝原来身份,逃离咸阳,就说燕太子丹在咸阳已逝矣。”燕丹的双目迷离,呼吸困难,已是弥留之际。“明玑!”姬青双目垂泪,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做梦都想着要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但此时此刻,却觉得这并不重要了。可是要让他去密谋刺杀秦王政……“吾……吾不行的……”姬青忐忑不安,他是那么的普通,每天只会怨天尤人,又怎么能承担得了这么大的重担。“琅轩……可知上次,……吾所言之其一其二乎?”燕丹忽道。姬青一愣,很快就接了下去道:“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也无一改变。而其二,则是知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论汝如何努力,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其三……其三……即使知晓有些事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即使天命如此……也要尽最大努力……去斗上一斗……”燕丹的话语凄厉,之后,骤然断绝。姬青坐在血泊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穿着一身满是血污的衣袍,回到了自己房中。他从床头的柜子里把自己的那一枚犀角印拿了出来,同时把那枚沾满血溃的犀角印也放在了桌子上。这是这一对犀角印多年以来,头一次放在了一起。姬青盯着那两枚犀角印,目不转睛。他究竟是谁?他是姬青?还是燕丹?这回,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别人帮他选择。许久许久之后,他拿起其中一枚,用重物砸得粉碎。哑舍: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哑舍·獬豸冠遵从本心,即为至善。公元前1年 长安初夏刚刚来临,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芜的庭院之中鸟鸣虫唱,此起彼伏,一派欢乐祥和。王嬿轻手轻脚地拎着食盒,走过庭院的回廊时,发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网上,正拼命地垂死挣扎着。虽然有一些蛛丝被它挣断,但它还有一半的翅膀没有挣脱出来。轻呼了一声,王嬿左右看了看,捡起草丛里的一截断枝,把那只可怜的蝴蝶从蜘蛛网上救了出来。目送着蝴蝶跌跌撞撞地飞远,王嬿才想起自己还要去给父亲送饭,不禁撩起裙摆,加快了脚步。王家是一个大家族,大到旁人无法想象,这一切也仅仅是因为当朝太皇太后姓王。当年汉成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阳平侯的伯父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这个可是比丞相还要厉害的官职,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快,汉成帝又在一天之内封了王家五位叔伯为侯。王家顿时成为长安新贵,权倾朝野,无人能敌。最后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权柄。渐渐地,长安的官都不够分了,连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王家成为当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长安城内层楼叠榭连绵数里,后院姬妾成群奴仆千万。王氏兄弟们视宫中为自家宅院,随意出入留宿。还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长安城墙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内,只为了给庭院蓄个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还有人在庭院内建造的殿阁,与未央宫内白虎殿一模一样,严重僭越,最后也不了了之,汉成帝也没有做出任何处罚。这长安城内的达官贵族们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刘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为刘姓王侯都分封诸地不在长安,但姓王的却都拐弯抹角地与王氏家族有所瓜葛。在这样奢华无度声色犬马的王氏家族,王嬿觉得她父亲活得就像是一个异类。因为她的爷爷去世得很早,没有赶上分封诸侯,所以王嬿的父亲是过得最清贫的一个,从小就在叔父们的家里轮流生活。也许是因为寄人篱下,她父亲为人谦恭严谨,生活简朴一丝不苟,在分家之后奉养母亲和寡嫂,对待兄长的遗子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再加上他坚韧好学,尊长爱幼,谦卑有礼,在王家一群纨绔子弟的映衬下,很快就成为了楷模,声名远播。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称赞她的父亲,但她也能看得出来有些人称赞得真心实意,有些人却透露着讽刺嘲笑。但她家中确实清苦,即使父亲之前官至大司马,但俸禄和赏赐都接济了下属或者平民。王嬿现在已经九岁,全身上下连一件饰品都没有,她娘亲之前还被来家中拜会父亲的下官认为是王家的婢女,可见她娘亲穿得是有多朴素。右手拎着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换到了左手,用右手撩着裙摆。她这身墨绿色的襦裙为了省些银钱,是算着她身量会长,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摆就拖着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给父亲送吃食的都是娘亲,但自从她二哥逝去,父亲和娘亲彻底闹翻,娘亲再也没给过父亲好脸色。想起那疼爱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脸上也浮现出凄楚。即使过了半年多,他们家也从封国新都搬回了长安,但王嬿永远都忘不了那件事。因为汉成帝驾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复制王氏家族的辉煌,当然首要就先处理王氏家族的几个出头人。王嬿的父亲黯然卸职,到了封国新都隐居。虽然离开了长安的繁华,但他们一家早就习惯了这种清静低调的生活,但有人却并不习惯。连狗都会仗势欺人,更别说人了。娘亲向来脾性柔弱,父亲后院简单,她和四位兄长都是娘亲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么手段就能管家。但父亲身边的家奴,在父亲面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态度,转身又是一张狰狞凶残的嘴脸。甚至到了封国新都,因为远离长安,周围都是平民百姓,便越发肆意嚣张跋扈起来。她二哥王获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压百姓差点逼死无辜女子的场面,积怨已久的愤怒当场爆发,一拳挥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头部磕到了砖石,竟是一命呜呼了。其实说到底,这也并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汉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财产。家里有多少奴牌,也是作为和马牛羊一样的财产登记在户籍中,都要征税的。这就和家里有一个碗一样,碎了就碎了,谁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还是故意摔碎的。更何况那家奴本就死有余辜,王嬿在听到这事时,也只是怔了一下,并不当回事。但在她父亲眼里,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他责骂王获,并不是用难听的词语,而是用各种王嬿所听不懂的圣人言论。骂得本就因为失手杀人而愧疚万分的王获,当天晚上就饮恨自尽了。王嬿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晚上,她的父亲宁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词,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坚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惩恶扬善。可是,何为善恶?不杀生就是善了吗?漠然旁观就是善了吗?大义灭亲就是善了吗?结果反而因为二哥为家奴偿命的这件事,她的父亲得到了长安城那帮达官贵族的关注,纷纷提议让他复出。不久之后他们便返回了长安,但王嬿一点都不开心,这是用二哥的命换回来的,她宁肯不要。因为二哥的事情,娘亲闭门不出,二位兄长与父亲离心离德,王府的下人们也诚惶诚恐,不敢接近他们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长迁怒。所以现在给父亲送饭,也就只有她能做了。王嬿穿过萧索的庭院,来到父亲的书房,轻车熟路地敲了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弯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亲正拿着一顶发冠端详着。那是一顶獬豸冠。王嬿和父亲的关系一向亲密,她也知道这獬豸冠是父亲的夫子赠予他的。传说獬豸是一种神兽,在尧做皇帝的时候,把獬豸饲养在宫里,它能分辨人的善恶好坏,在发现奸邪的官员,就会用头上的独角把他顶倒,然后吃下肚子。在春秋战国时期,据说楚文王也曾经有一只獬豸,之后照它的样子制成了发冠戴于头上,于是獬豸冠在楚国成为时尚。后来秦朝执法御史带着獬豸冠,汉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间称其为法冠,是执法者所带的发冠。王嬿的父亲并不是御史,所以这顶獬豸冠他一直没有戴过,仅在书房内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惩恶扬善。王嬿以前看到这顶獬豸冠的时候,还会心生崇敬,但自从二哥去世后,她便觉得好笑,只是不便表露出来。“嬿儿。”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爱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须,颇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而且因为性格温和谦恭,整个人看上去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意。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亲身边,扬起脸娴静地浅笑。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气道:“教养得很好,若非当今圣上不爱女色,否则老夫定要考虑送汝进宫。”王嬿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裙摆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污迹,心内不以为然。她父亲当真是糊涂了,她今年才九岁,还远远未到及笄的年纪。而当今圣上都已经二十有五,别说圣上不好女色专宠现任大司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这个小丫头啊!自从二儿子自尽后,妻与子都与他疏离。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儿说说话,也不指望女儿听不听得懂。王嬿百无聊赖,垂着的眼眸乱瞄之下,发现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飞,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巴掌大的白色小羊!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王嬿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耳边父亲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传来,而心里却明明听得到另外一种声音。【丫头,尔能见本尊否?】王嬿震惊地看着案几忽然出现的小羊,准确来说,这也并不是小羊。“嬿儿,怎么了?”女儿异常的表情让王莽警觉,连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女儿正看着的是他手边的獬豸冠。“没……没什么……”王嬿发觉自家父亲根本看不到那只忽然出现的小羊,便好奇地问道,“父亲,獬豸……是何模样?”“獬豸,神羊也,身从羊,头从麒麟,额上生独角。”王莽难得见女儿询问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有着羊的身体,头长得和麒麟一样,额前有一枚独角……王嬿一边听父亲在说,一边比对着那头小羊的模样,越看越心惊。这明明就是一头獬豸!“嬿儿可识‘善’字否?善字乃羊字头,獬豸能分辨善恶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经记不起来以前曾给王嬿讲过獬豸冠的来历了,于是又详尽地讲了一遍,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女儿听得心不在焉。【他说的没错,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王嬿竟能从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但王嬿却觉得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看到神兽会是一件好事,要不然为何她以前从没看到过,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么至善之人。可是,为什么父亲会看不到獬豸?连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吗?【尔父乃伪善之人,自是视本尊为无物。】见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嬿有些骇然,但转念一想,对方是神兽,这点神通又算得了什么?但听到对方说自己父亲是伪善,当下便有些不太高兴。那獬豸嘿嘿一笑,续道:【尔父幼时对长辈稍有谦恭,便会得到赞誉。他醉心于赞誉,压抑自身天性。此等为赞誉而做出的善,并非真善,而是伪善。】王嬿呆若木鸡,她并不想相信獬豸的话,但它说的每个字都直刺她的内心。为何父亲一直独守清贫,为何父亲要洁身自好,为何父亲宁肯逼死自己的儿子,也要这世间人人称颂。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钓誉吗……【一人之善,对他人也可为恶。之前本尊观尔救那蝴蝶,可那辛苦织网的蜘蛛,岂非因尔而饿死,同为世间生灵,蜘蛛丑而蝴蝶美,尔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濒死,而是蚊虫落网,尔又当如何?是救还是不救?】王嬿被獬豸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心神俱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亲道别离开的。她只记得,在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回廊时,不经意地瞥见那破碎的蛛网,只剩下凌乱的蛛丝在风中四散飞舞。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神兽獬豸,成为了王嬿的梦魇。它经常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周,虽然不会再跟她沟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总会让她不寒而栗。让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还是恶。但这样的折磨过了没多久,王嬿就释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圣人,又怎么可能尽善尽美?她尽量把无时无刻存在的獬豸当成不存在,但由于对方说的一番话,她心中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却已经削减了不少。这一年的盛夏,汉哀帝英年早逝,并未留下子嗣,被汉哀帝专宠的大司马董贤也与帝共赴黄泉。王嬿的父亲重任大司马,立年幼的中山王为帝,新帝与她同岁。君弱臣强,王嬿即使并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亲定是一手遮天。但她父亲向来注重声誉,这个一手遮天,自是不会落下他人话柄。据说她父亲上至推恩赏赐王公贵族,下至赡养鳏寡孤独的平民百姓,遇灾害便带头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赞声一片,均称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谁不会做?更何况在父亲的那个位置,有时候他只需要做个姿态,自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他做事。王嬿默默地在依旧简陋破旧的宅院中,陪着母亲做女红,偶尔也会对着神出鬼没的獬豸发发呆。时间很快就如流水般,从指间飞逝而去。新帝转眼间已经十二岁了,到了《周礼》中可以结婚成亲的年纪。王嬿听说父亲发布了诏书,选天下名门女子六册,选拔皇后。而且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当众划掉了。结果此举反而引起了世人强烈抗议,很多官员都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挤在大殿门口或者王府门口上书。王嬿本觉得这是父亲做得对,她本就不想入宫为后。但在看到趴在蒲团上的獬豸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她猛然一惊。这又是父亲的手段吗?当她听到院外人群高声疾呼“愿得公女为天下母”时,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后,还真是做定了。王嬿其实并不想嫁,她也曾经对自己的夫君有过幻想,但却从没想象过那会是皇帝。但她却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亲的大哥王宇,觉得父亲一意孤行定会得罪新君,想要私底下帮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风声走漏,她大哥被父亲用雷霆手段抓捕入狱亲手送了一杯毒酒。并且还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借此将其一网打尽。朝中对于此事的态度,却是父亲大义灭亲奉公忘私。所以王嬿不能不嫁,因为这定是父亲的期望。父亲已经得到了和帝王一样的权力,那么,即使不能坐上那个位置,也想让拥有自己血脉的子孙坐上去。可是,当王嬿这辈子第一次从头到脚带着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装扮坐在未央宫中时,她就知道,她生不出来皇帝的孩子。因为,他根本不让她靠近。看来父亲的想法,对方也同样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刘彻,也有个刘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间一样,乳名都会起得比较粗鄙,希望可以好养活。刘衎在被王莽取名为刘衎之前,是叫刘箕子。并不是星宿的那个箕宿之意,而是装稻谷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过好在有汉武帝的刘野猪之名在前,刘衎其实对自己的这个乳名还是比较满意的。但他现在叫刘衎。这个名字还是他最嫉恨的人给他取的。刘衎刘砍,那人是不是想要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快乐安定之意!看他现在从名字到皇后,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能快乐安定得起来吗?刘衎在宫中过得憋闷,自然就不会给王嬿好脸色看。王嬿自从嫁进宫中之后第二日起,就洗尽了铅华,脱掉了厚重的礼服,重新穿起朴素的旧衣服。宫女们也曾提醒她这样不会得皇帝欢心,但王嬿却很淡定。皇帝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亲。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又何必让自己过得不舒服?况且有她父亲在,后宫的这些宫女们,有哪个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又不是不要命了。就连小皇帝自己,恐怕也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纳美人。而且,王嬿看这小皇帝,也是有心无力。刘衎与她同岁,身体却并不好,时时有痛心、胸痹、逆气等等症状,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大抵,这也是她父亲从不计其数的刘氏宗族中选择刘衎的原因,年纪小,体弱多病,根本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威胁。看着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实则虚弱的模样,甚至跟她吵架的时候也会吵到一半捂着胸口各种喘不上来气,这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让王嬿忍不住从 心底里泛起同情,也不顾对方冷着一张脸,总是温柔以待,小意伺候。因为从小都习惯了独立,王嬿从不让宫女们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尽量自己做。顺带着,刘衎也被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王嬿是有弟弟的,自从她二哥死后,父亲和母亲就从未说过话,父亲也很快就纳了侍妾,但王嬿从不承认那些侍妾生的儿女是她的弟妹,也从不假以辞色。她把刘衎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照顾,不管对方多么冷嘲热讽多么嗤之以鼻,她都尽心尽力。“不劳皇后动手。”这是刘衎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王嬿却全当没听见,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刘衎的衣食住行。刘衎是皇族子弟,自是一表人才,虽然年岁不高,身量不足,又体虚气短,但却已经颇有风姿。有时王嬿为他系着袍带,都会忍不住看着他发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少年削瘦的身躯根本无法撑起厚重的皇帝衮服,只显得出一两分皇族的威严,更能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惜的情绪。这是她的夫,她的天。王嬿越发尽心尽力了起来,虽然知道父亲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年轻的皇帝动手,但所有要入口的东西,她都亲自检查,先尝过之后才会送到刘衎的面前。刘衎也不是铁石心肠,在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年轻的帝后就像是刚刚认识的两个少年人,感情日益深厚。只是,王嬿嫁入宫中的三年里,刘衎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令和多位太医丞的诊断是痛心症,这病症尽管是锦衣玉食地奉养着,也终究是难以根治。王嬿捧着装满药膳的碗,按照惯例先尝了一口,再递至卧病在床的刘衎唇边,而后者却直接一挥手,把那药膳打碎在地。王嬿面不改色地招来宫女收拾,吩咐膳房再去熬一碗药膳来。【切,此子定是疑尔下毒,尔不解释?】獬豸懒洋洋地在华美舒适的软榻上打了个滚,照样对王嬿和刘衎的相处大肆讽刺。在它看来,王嬿对刘衎这么好心简直就是多余,她明显可以过得更快活,不去管刘衎死活,更何况这刘衎还居然这么不领情。王嬿却知道自己解释也没有用,刘衎本来就处在一个艰难的环境之中,没办法不多疑,再加上自身的病症越来越重,脾气也越发暴躁。坐在床前,看着刘衎撕心裂肺地咳嗽着,王嬿只好悄悄地点了一炉安息香。看着在缭绕的香气中,刘衎渐渐地安静下来沉入梦乡,王嬿才轻舒了一口气。【天下人只知王公,而不知陛下矣。】獬豸憋细了嗓子模仿着小黄门的语气,说完自己还觉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来。王嬿瞥了它一眼,知道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分辨善恶奸邪的神兽,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幸好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否则还不一定怎么翻天呢。不过这种幸运,她也宁可不想要。一边无奈地想着,一边走到床榻前,为刘衎盖好了被子,王嬿忽然听到殿外有人喧哗。不想好不容易睡着的刘衎被吵醒,王嬿皱着秀眉走出殿外,喝止了宫女和小黄门的骚乱。她虽然才不到十六岁,但却已经当了三年的皇后,尽管身上没有穿任何的绫罗绸缎,头上也只是随便插了一支凤凰珊瑚簪,但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气度就让人不敢小觑。王嬿见宫女们安静了下来,便不悦地低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禀皇后,有刺客!”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把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出来。王嬿的秀眉拧得更紧了。准确来说闯入宫中的并不是刺客,而是小偷。有贼人混入太皇太后的宫中,把寝殿翻得乱七八糟。可王嬿的姑祖母一直带头节俭,那贼人既然有能为混入宫中,又为何非要往最没有油水的宫殿里跑?难道说那贼人想要的是太皇太后身边特定的宝物?王嬿忽然想到那传国玉玺和氏璧就收在姑祖母身边,特意询问了一下可有物品丢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安心地点了点头。吩咐侍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卫,王嬿一边沉吟着一边往殿内走回,只是才刚转过层层的帷幔,就听到殿内传来了说话声。殿内只有沉睡的刘衎,还能有谁在?一惊之下,王嬿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贼人,差点失声惊呼。但她又怕那贼人已经劫持了刘衎,只好强迫自己凝神细细听去。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你是说这么现在是在汉朝?喏,也对,这里连个桌椅都没有。这里也没有老板啊……咦?卧槽!这软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头真么长得像麒麟?而且额头上还有角!尼玛!这是什么神兽?也是山海经里面跑出来的吗?”王嬿怔了怔,悬着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安定了下来。虽然那獬豸总是不着调,但它说能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这个说法她还是信的。此时另一个沉稳点的男声升口道:“小点声,没看到这床榻上有人睡着了吗?还想吵醒了对方让侍卫抓我们啊,还有,什么小羊啊?我怎么没看到?”“……你看不到吗?好吧。也许是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什么奇怪的神兽,不用理它……咦?话说穿上这人有先天性心脏病啊!喏,看他这样子,口唇、鼻尖、颊部都已经有紫绀了,肯定时不时会有呼吸困难或者晕厥的症状。”“你还想治他不成?”“没法治,这要是在现代,只需要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在这时代……”王嬿用手揪着胸口的衣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后面那两个人都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她不知道那两人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其中一个人能看清楚獬豸,但她也能听得出来,刘衎的病并不是那么乐观。静静地擦干泪水,等王嬿缓过神后,才发现寝殿内已经重新恢复了宁静。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果然发现除了沉睡的刘衎,殿内并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软榻上,面对着王嬿充满疑问的目光,缓缓地打了个哈欠。未央宫进贼的事情轰动一时,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天气越来越冷了,刘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气色也迅速地灰败了下去。到了这一年岁末之时,宫中宴会不断,刘衎缺席了几次,在某天终于起得来床的时候,不顾王嬿劝阻。强撑病体出现在了宴会之上。王嬿可以理解刘衎的好强之心。毕竟他是一国之君,现在连上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连宫中的宴会都是她父亲在帮他主持。身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因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宫中任何的宴会,而傅太后因为争权失败,也长居后宫闭门不出。而王嬿自己也经常照顾刘衎,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实际上在汉朝,女人是有很大的权力的,就算是她想要染指朝纲,上朝听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况是参加这样一个宴会。王嬿最终依旧是不放心,同样换了一身礼服后,跟着刘衎出席了宴会。父亲依旧是那样温文尔雅,谦恭有礼,甚至还主动站起来朝刘衎敬酒,态度恳切真挚……殿内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处的少年皇帝身上,却没有人站起来说一句,皇帝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喝酒。王嬿坐在刘衎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衮服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压塌,看着他虚弱的手握着酒盅在不停地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看到的那只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的美丽蝴蝶。王嬿款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刘衎的身边,迎着满朝文武惊讶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刘衎手中的酒盅拿了过来,恬静微笑道:“父亲,皇帝身体欠佳,此杯哀家代之。”说罢仰头一饮而尽。酒盅放在案几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王嬿本来就清丽的面容被酒气一激,两颊泛起红晕,就像是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她看着台阶下不动声色的父亲,又看了看身旁双眼进发出难以形容的愉悦的刘衎,知道自己今天的选择没有错。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亲若是想要刘衎死,也绝不会用这样一种会落人话柄遭人垢病的笨方法。她父亲应该只是想要给妄想挣扎的刘衎一次警告,喝一杯酒,能让身体不好的刘衍痛苦辗转反侧几天,但他还必须要捏着鼻子忍着屈辱喝下去。得到了这次教训,刘衎应该就会乖乖地躺在寝殿里,不会再想着要出现在百官面前。可是她帮他解了围,即使是冒着项撞她父亲的危险。她头一次表明了立场,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下。王嬿垂眸勾唇自嘲一笑,他是她的夫啊,她又怎么可能抛弃他?宴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寝殿的王嬿一边坐在铜镜前卸下头发上的发簪,一边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贴告示寻天下名医?毕竞这宫中的太医令都保不准是父亲的手下,万一刘衎的病都是被误诊了……关心则乱。王嬿看着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头一次感觉到了仿徨的滋味。【忤逆父亲,尔真不孝矣。】獬豸调侃的声音从软榻上传来,它分明没有出这寝殿半步,却像是什么都亲眼所见一般。既是不孝,那岂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为何还能看到獬豸?王嬿已经习惯把獬豸当成不存在,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驳了一下。【善恶并非那么容易区分。】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续道,【一人之善,对他人也可为恶。】王嬿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后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逼死,连自己的儿子都能铁石心肠……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獬豸的话语刚刚落下,就听到正殿那边传来了宫女们的惊呼。这种骚乱在未央宫已经是很常见了,定是刘衎又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