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让那些掷簪花的少女们知道狄小帅哥会折损在这里,恐怕汴京城都会被泪水给淹了吧?侯方杰的心很大,就算在危急存亡之时,脑袋里也浮想联翩。这时却听狄咏唤了自己一声“介盛”,侯方杰立刻严肃了起来,狄咏甚少唤自己的字,因为平日里一般都是他在说话,狄咏压根就不答腔。只见狄咏从胸甲间翻出早就已经写好的奏折,沉声道:“介盛,你拿着我的奏折去庆州城求援。”“你去!我来守城!”侯方杰连想都不想地说道。“你守城?你能熬得到我领援军回来吗?再说哪有主将临阵离开的?”狄咏那双俊逸的眉眼中难得透出一抹笑意,“环庆路庆州与环州毗邻,若是环州失守,庆州危矣。清平关此时遭围,恐怕安边城、罗沟堡、阿原堡、朱台堡等处已经沦陷,所以你务必要直奔庆州城,懂否?”真是难得听见这小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侯方杰皱眉,并未接过奏折,反而分辩道:“不若我去通归堡、惠丁堡等处求援?总要比庆州城近多了。”“那几处又能有多少士兵?岂会舍了自己的堡垒来救援此处?”狄咏把目光投往远处的西夏大军,此时正值两军停战的间歇,双方士兵都极有默契地互不攻击,收敛战场上属于己方的战士尸体。狄咏继承自家父亲的练兵传统,精心练出来的军卒自然要比普通军队强上许多,只是他来环州城时间尚短,这批军卒也绝对不能以一当十。狄咏目光坚毅,语气严厉道:“侯副将,不要浪费时间,去选二十人,直接快马去庆州城。”听到好友对他换了称呼,侯方杰抿了抿唇,知道这任务他是非接不可了。军令如山,他是狄咏的副官,自然不能违抗军令。狄咏见侯方杰接过奏折,又从腰间扯下一块钦州坭兴陶的陶虎手把件,淡淡道:“这个你先帮我拿着,我怕守城战时被碰碎了。”侯方杰浑不在意地接过,他早就知道自家兄弟离开京城的时候腰间就多了这块看起来喜气洋洋的陶虎,还以为是哪家姑娘送的呢,没少因为这个打趣。此时见狄咏在这等时刻还顾念着这个,侯方杰就更断定此物绝对是别人送的。不过他这时也没心情调侃,随意地往护心镜里一揣,不放心地问道:“那枚无背钱呢?你有没有好好戴在身上?”这绝是有前科的,面涅将军狄青就是把无背钱都分给了下属,侯方杰就怕狄咏死脑筋,把那宝贝随意送人了。虽说真假不论,但到底是求个心安。狄咏从脖颈中扯出一条红线,线的尽头就挂着一个铜钱。侯方杰眼瞅着是皇宋九叠篆,便放下了心。战机转瞬即逝,他也不再废话,上前狠狠地抱了一下狄咏,两人的盔甲叮咣一阵相撞,便一咬牙扭头便走,去挑选士兵突围,准备一切事宜。虽说两人为了谁留下守城还争论了一下,但突围的活儿也是危险至极。二十人的小队,在战场上那根本就是一队小蝼蚁,端看对方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狄咏站在城墙上也就是恍惚了片刻,便从容招来属下,安排如何抵挡西夏下一轮的进攻,并且最主要的就是掩护侯方杰等人的突围。兵贵神速,很快就商定好了一切后,众人候在城门内,侯方杰在马背上带好头上的兜鍪,随手递给了狄咏一张青铜鬼而具。“嘿嘿,我从你行李里翻出来的。这是武襄公的面具吧?戴上吧,武襄公的威名在西夏人之中也流传甚广,多少也是个依仗。”侯方杰笑眯眯的,一点都没有即将直面生死的紧张,就像是在汴京城和狄咏讨论今天去哪早吃饭一样随意。他相信生死自有天定,过分担忧和纠结都是多余的情绪,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无怨无悔就值得了。就算是狄咏,也不得不佩服好友此时的淡定大气,他沉默地把面具接了过来,蒙在了脸上,也把脸上的表情藏在了面具后。城墙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战鼓声。“杀!”伴随着一声厉喝,城门半开,狄咏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黄沙中夹杂着焚烧的黑烟,口鼻之中呼吸着的都是带着血沫的空气,耳朵里回响着的都是喊杀声与临死前的惨呼声,这就像是一场永远都无法醒过来的噩梦。“呼……”狄咏只觉得肺部像是快要爆炸了一般,他有多久没有喝过水了?有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太阳被乌云遮住又重新露了出来,狄咏被刀刃反射的刺目阳光晃了一下,无法克制地眯了一下双目,顿觉耳边刺骨的刀风袭来,下意识地向侧闪去,右手握刀用力一挥。伴随着利刃刺入人体的感觉,对方一声闷哼,狄咏伸出脚猛力一踹,便把对方从城墙上踹了下去。“呼……”真不想睁开眼睛,就想这样坠入黑暗,他有多久没有睡过觉了?一天?还是两天?一支羽箭带着破风声从墙下袭来,狄咏微一侧头,便让过了那支羽箭,艰难地睁开了双目。那支羽箭刺入了他身后的草垛,立刻就有士兵把那支羽箭拔了出来,拉弓上弦,狠狠地射了回去。他们的武器已经告罄,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来坚持战斗。用西夏人的刀西夏人的箭,只要还能战斗,就不肯轻易倒下。清平关的城墙已经残破不堪,还能有力气站起来的士兵们,都在与攀登上来的西夏人血战。狄咏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挡住西夏军的进攻了,这些西夏军就像是永远都杀不尽的蝗虫,杀死一批之后还有另外一批源源不绝地顶上来。原来戴在脸上的面具,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敌人砍飞,对方甚至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刀伤。看来自己当真是坠了父亲的声名,连一个面具都保护不好。不过,为什么要用血具呢?在战场上,其实都来不及在意对手长什么样。不知道自己杀了谁,又或者,谁会杀了自己。“呼……”狄咏再次砍翻一名西夏人,自己却差点被对方一起带着跌下城墙。他只觉得双臂都已经酸麻得不属于自己,浑身上下刀伤处处,全凭一口气在支撑。手上的刀已经卷刃,他弯腰拾起一把西夏军的弯刀,抬头看了眼周围的情况。手下的三千士兵,现在能站立在墙头的,不过百余人。狄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早就知道战事会发展至此,所以也并没有太多感触。好在之前侯方杰已经突围成功,他也放下了心。若是好友再聪慧一些,他都没法把对方骗得如此顺利。庆州离环州二百多里,侯方杰走时每人带了两匹马更换,顺利的话半日就可以到达庆州城。但难就难在,庆州城会不会派援军。面且环州诸多堡垒山寨相继失陷,小批援军那纯粹就是送死。但若是派了大批援军,万一反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和边境的环州不同,庆州城乃边境重镇,一旦失守,西夏军便可以沿着环庆路直取汴京,大宋堪忧。所以,狄咏从发现西夏军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场死战。他令侯方杰一开始就突围,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要保住好友性命。更重要的,是要给属下将士们一种期冀的信念。他们求援了,也许在下一刻,就会有援军来营救他们,所以只要他们再坚持下去,再坚持一下下……每个人都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冀,狄咏却并没有半点欺瞒属下的愧疚。左右都是一个死字,那么是选择死战到最后一刻?还是低下头跪倒求饶地去死?为何不死得其所?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大宋是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周边的虎狼们都在虎视耽耽地包围着他们?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现在正坐在一条危险而又满是漏洞的画舫上,正在缓慢地沉入海中,而那些人还可以在上面无忧无虑地饮酒作乐?胸中盈满怒火,狄咏再次横刀劈翻一名翻上墙头的西夏兵,他此时再也没有往日大宋第一美男的风采,浑身血污的他,更像是从阴间爬出来的厉鬼。身体在遵循着本能,一刀一刀地劈砍着,脑海里却又浮现了那段令他在意已久的言论。花钱买平安……他并不是不赞同那人的观点,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也许那人是在太平盛世里呆了太长的时间,都已经遗忘了平静的湖面下暗藏的波涛汹涌。不光是那个人,汴京的许多人都以为这世间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天上的鸟儿婉转和鸣,在林间肆意嬉戏,又怎么会知道,它们脚下树林中的狼群们,为了这片树林的地盘而世代争斗。树林易主,良禽尚且能择木而栖,但失去自己家园的孤狼,只要是有血性的,都不会苟延残喘于世!他必须要守卫大宋疆土!否则长此以往,大宋的版图将越来越小,最终灭亡…………啊……佛主啊……我向您献祭我的生命……如果您听到了我的祈祷……希望那一天不会那么快的到来…………红线乍断,狄咏脖颈间的皇宋九叠篆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从城墙上跌落到了泥土之上,弹跳了两下,最终静静地躺在了血泊之中。正午的阳光照射在铜钱之上,没有任何篆字。是背面。风起,带着漫天的黄沙袭来,最终一点一点地把这枚铜钱掩盖、埋葬……治平三年,九月,壬午,西夏大将仁多瀚率三万精兵进犯环州城,久攻不下。武襄公之子狄咏血战三日,三千人杀敌万余人,终因城墙崩塌而败。三千人无一人退降,尽殉国。如此一百多年来前所未有的血战,举国为之震惊。狄咏遗折传至汴京,上以血书九字。虽是引用汉武帝时名言,但依旧掷地有声!“犯我大宋者,其远必诛!”尾声数十年后,垂垂老矣的侯方杰在院中躺椅歇息,才刚刚五岁的小孙子嘻嘻哈哈地跑了过来,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物事。“爷爷!爷爷!你看!这个陶虎里面居然有枚铜钱!”孩童说到这里,才想起来这个陶虎是爷爷最珍视不过的宝贝,连忙分辩道,“都是弟弟不小心,从盒子里翻出来时没拿稳掉在地上摔碎了……”孩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爷爷已经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陶虎,怔怔地盯着裂开的陶虎中那已经碎成两半的铜钱发着呆。孩童哭闹了一阵,发现最疼爱他的爷爷这次怎么都不肯再理他了,只好迈着小腿噔噔噔地去找自家爹娘。秋日的阳光并不如何炽烈,但侯方杰却已经生生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此时才知,为何当年自己突围之时,他明明感觉到自己被利刃砍中,拼命突围之后,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早已存了已死谏国的心……“斯陶……”孩童拉着自家大人撑腰,想要讨来那个陶虎的时候,却发现自家爷爷已经永远地合上了那双眼睛。那枚碎裂的铜钱,正死死地攥在他的手心里。谁都没办法拿出来。哑舍4·第五章 菩提子1932年 北平魏长旭蹲在琉璃厂的中华书局里面,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支楞着耳朵听那些老店主们聊天。琉璃厂这边大早上的一般都没有什么生意,所以那些店主们吃过了早餐,就都拎着个鸟笼子,到中华书局门外坐着唠嗑。有时候谈谈这紧张的时局,有时候聊聊这北京居然被民国政府取消了首都资格,名字也改成了北平,再时不时愤慨下那些金发红毛的洋鬼子们,差不多日头偏移了些许,就都会被自家的伙计们都唤回去了。是的,琉璃厂这里是北京城最繁华的古董街,从清初顺治年间,这里就是汉族官员的聚集地,到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都建在附近,官员、赶考的举子也常聚集于此逛书市,集市慢慢地变成街坊,连前门和城隆庙的书局古董店铺也都转移了过来。都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眼看着清末乱世将起,来琉璃厂当古董换黄金的人也络绎不绝。魏长旭一天天地这么看着,发现清晨来这里聊天遇鸟的店主们一天比一天少,大家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现下时局艰难,眼看着小日本占了东三省,逼近关内,很多人都悄悄地收了铺子,南下避难去了。今天这些老店主们的聊天,情绪也不高,胡乱聊了几句,就都各自散了。魏长旭见听不到什么消息,便扔下了几个硬币,抓着手中的报纸往琉璃厂的西南方向走去。街上的人并不多,往日热闹的街巷变得冷清萧条,每个行人脸上的表情都透着一股惶恐不安。不远处的北京城里还能听得到琴星的几声枪晌,也不知道是士兵们的冲突,还是百姓私藏的枪械。也许这几声枪响又带走了几个人的性命,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动容,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头,加快了脚步。熟练地穿过几个街巷,魏长旭推开了哑舍的大门,刚往里面迈了一步,就有一个小孩子撞进了他的怀里,摸走了他手里的《北平日报》。“苏尧,你能认识几个字啊?还不是要我给你念?”魏长旭撇了撇嘴,没跟对方计较。魏长旭今年九岁,小时候家里也是颇有资产。但乱世之中,越是富庶家族,就越是破落得厉害。在魏长旭六岁的时候,家破人亡,他流落街头当了个乞儿,差点就被饿死,幸亏这家古董店的老板大发善心救了他,后来见他对古物还有些兴趣和见识,便留他当了个学徒。而苏尧小他三岁,当年魏长旭刚来哑舍时,他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老板说这孩子也是乱世之中他捡的,但魏长旭私下里却觉得这孩子八成就是老板的私生子。因为老板他也太偏心了,就算苏尧年纪小,但各种宠爱备至啊简直要闪瞎他的眼!看!这小孩儿从小戴在脖子上的白玉长命锁,一看就价值连城啊喂!他都没有这么好的东西戴!魏长旭一边看着才六岁的小孩儿趴在黄花梨炕桌上识字看报纸,一边各种腹诽。他把出去买的早餐也放在了苏尧旁边,这时云母屏风后便转出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是这哑舍的老板。这人常年都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那上面用红线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赤龙,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右肩上,端得是无比霸气。魏长旭无论看多少回,都觉得移不开目光。他这么多年就没见老板穿过其他衣服,顶多秋冬时期在外面罩上一层外套而已。见老板浸湿了毛巾,体贴地给苏尧擦干净了小手之后,把馅饼放在祭红瓷盘中,用小银刀整整齐齐地分成了几六块,又把豆浆从罐子里倒出来,用青花瓷碗盛好放在苏尧手边。那一整套动作做得是无比熟练自如,让魏长旭看得各种眼红。好吧,他也不应该跟小他三岁的小破孩争宠,更何况这个雪团子一样的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魏长旭老老实实地洗过手,抓过一张馅饼,一边吃一边活跃气氛似的说道:“今天那些人聊天聊到了之前皇宫里的那场大火,老板,你有印象没?”老板正在红泥小炭炉上烧了壶水,闻言微一沉吟,便缓缓道:“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吧,最开始是从神武门开始烧的,由南向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中正殿后面的大佛殿也起了火。那火足足烧了一晚上,据说总共烧毁宫中殿阁一百多间,烧掉了许多珍奇古玩。”老板的声音总是那么平和淡然,但说到最后一句,显然也掩不住话语间的遗憾和愤怒,丹凤眼都罕见地眯了起来。魏长旭却兴致勃勃地接话下去道:“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我娘被火惊了胎,我提前出来的呢!听说当时有人救火的时候,看到中正殿的火场之中,有或俊美或妖艳的许多人从火场窜出,都说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古董修炼成精,化形而出呢!”这个说法坊间自有流传,但苏尧却是头一次听到,立刻就把小脑袋从报纸上抬了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魏长旭,希望他再多讲一些。老板却低垂眉眼,弯膜用火钳拨弄着小炭炉里的麸炭,不甚在意地说道:“都是那些监守自盗的宫人们特意传出来的谣言,你当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那些年宫中宝贝外流,来琉璃厂的客人们甚至可以预定宫里面的宝贝,连皇后凤冠上的珍珠、寿皇殿的百斤金钟都可以弄到手,肆无忌惮。最后闹得大发了,宫中要查,这才索性放了一把火,推说那些遗失的古董都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当真是无法查证。”魏长旭撇了撇嘴,其实这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连皇上都带头倒卖古董,上梁不正下梁歪,其他人不还学得有模有样吗?苏尧见没故事听了,便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报纸上,不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吭吭唧唧地问道:“旭哥,拍卖?拍卖是什么啊?”魏长旭凑过去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一拍桌子怒道:“那些瘪犊子!居然想拍卖皇宫里的那些古董!好筹钱买飞机?这是哪个混账东西想出来的?真是岂有此理!”连九岁的他都知道,这虽说是公开拍卖,但其实是想把那些国宝卖给外国人。真是可笑!连自己老祖宗的东西都守不住,还能期望守住国土?“老板!你说这可怎么办”魏长旭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板,在七年前皇宫改成了故宫之后,就对公众开放展览,他也去看过好几次的。那些精美贵重的国宝,在他看来一个都不能少!更何况现在那些国宝根本都不属于皇室了,而是属于整个国家的!老板依旧淡然地看着红泥小炭炉上的小水壶,等到水烧开之后,稳稳地拿了下来,沏了一杯三红七青的大红袍。嗅着茶香,老板抬起头,迎上一大一小两个期盼的目光,不禁勾唇一笑道:“放心,这拍卖拍不成的。没看报纸都大肆宣扬了吗?要是敢拍卖国宝,首先学生们就不会同意。我估摸着,接下来就是游行抗议了吧。”魏长旭放下几分心,这北京城的大学生都是热血澎湃的,动不动就会有游行活动,再加上报纸的舆论渲染,恐怕这事成不了。老板抿了一口澄黄的茶汤,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战火迟早会烧到这里,那些东西若是不想毁在这里,大概很快就会迁到南方了吧。”魏长旭和苏尧对视一眼。不同于苏尧懵懂的目光,魏长旭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家老板和其他人一样,八成也是在考虑南下避难了。在魏长旭的心中,老板总是料事如神的。拍卖果然因为学生们的强烈反对和游行示威而夭折,但新的风波又掀了起来。风闻故宫的古董要南迁,一派人认为此举势在必行,但更多的人却觉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古董南迁空扰民心,乃是弃国土于不顾的丧家行为。魏长旭看着报纸上那些文人大打嘴仗,说什么“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的话语,他只恨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否则真想操起笔来跟其对骂。不作为的是那些军阀士兵!那些古董们根本没有错!凭什么要在这里陪着这座北京城一起消亡?到底是人命重要?还是那些文物古董重要?估计不同的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但魏长旭虽然小,却也知道故宫里的那些文物古董,并不能以常理来论。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遗产。是这个民族的文化。绝对不可以被人掠走或者销毁!“老板,我想去当兵。”魏长旭纠结了许多天,终于握着拳坚定地说道。苏尧歪着头懵懂地看着他,小孩子的概念里,还没有意识到当兵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老板放下手中的青花瓷盖碗,摸着魏长旭的头,笑了笑道:“你才九岁,人家不收你的。”“可是……”魏长旭也知道这是实话,恨不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别急,我知道你的心思。会让你心愿达成的。”老板高深莫测地小小,奇迹地抚平了魏长旭心中的骚动和不甘。过了没多久,在北京城的天气开始转冷的时候,老板带着他们去了一趟故宫。因为时局日益恶劣,也少有人来故宫参观。本来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的皇宫,在硝烟战火的笼罩下,看起来无比的冷清萧索。穿梭于神武门的,就只有络绎不绝地运送木箱和棉花的车辆。魏长旭这时亲眼所见,才知国宝南迁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禁心中喜悦。他不懂政治上的那些弯弯道道,也不管这南迁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只要那些巧夺天工的国宝们可以保存下来免于战火,他就心满意足了。只是文物古董南迁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清朝的皇帝自康熙起就有超级强悍的收藏癖,接下去继位的儿孙们,也纷纷效仿,甚至变本加厉。所以故宫的宝贝当真是数不胜数。古董南迁也不可能全部都带走,只能选择最珍贵的。古董粗略就分为瓷器、玉器、铜器、字画、印章、如意、烟壶、成扇、朝珠、牙雕、漆器、玻璃器、乐器、盔甲、仪仗等等若干种类。书籍文档也很多,例如文渊阁存的四库全书、攡藻堂存的四库荟要、善本方志、还有各种藏经佛经、军机处档案、奏折履历、起居注、玉牒、地图等等各种繁杂书籍,数不胜数。魏长旭带着苏尧一边走,一边听着老板如数家珍,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的时侯,他就看到故宫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把那些文物古董分门别类的装箱了。至于老板为何来这里,也是因为装箱的时候需要行内人的经验,琉璃厂的古董商被请来了好几位,细致地为工作人员介绍什么材质的古董需要什么样的箱子,中间需要除了棉絮外的其他填充物,怎么合理利用每一处缝隙等等。而作为回报,这几家被请来的古董商,都是要随故宫的古董南下的,倒是要比自己单独上路安全稳妥得多。至少不用去另外自己找车票或者船票了。魏长旭和苏尧是两个小孩子。老板是不放心他们单独留在店里才带来的,只要他们乖乖地坐在一边不添乱就没人理会。魏长旭倒也不甘心就那样傻坐着,带着苏尧这个跟屁虫也帮帮递绳子搬搬棉花谷壳送送剪刀什么的,也懂事地不去碰那些珍贵的古董,生怕不小心弄坏了,卖了他们都赔不起。魏长旭嘴甜勤快,苏尧腼腆乖巧,两个孩子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喜爱,而魏长旭也在几天后得到了允许,可以去翻看那些不装箱的古董。当然即使是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他也不能随意带走,但只是看看也没有什么。这一天,他翻出来很大的一箱珠子。他抓了几个去问老板,才知道那是一箱菩提子。“菩提子?是英华殿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结的果子吗?”魏长旭想起那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在盛夏的时候,就像一柄绿色的大伞亭亭如盖。经常听古董店掌柜们聊天的他其实了解得很多,他知道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修成正果顿悟成佛的故事。也知道菩提在佛家用语中,是觉悟的意思。“不是,菩提子是一种川谷草结的果子,产于雪山。菩提子有许多种类,最适合做念珠。”老板伸手拈起一颗菩提子,细细端详道,“你看这念珠表面布有均匀的黑点,中间有一个凹的圆圈,宛如繁星托月,整颗菩提子成周天星斗众星捧月之势,故名星月菩提子。这也是菩提子的四大名珠之一。”“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装箱一起带走啊?”魏长旭一听就急了,他天天去翻看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也是基于这样的心理,总觉得要带走所有的东西不扔下一个才更好。老板拨弄着魏长旭手中的菩提子,淡淡道:“那盒菩提子我之前也看到过,应是这么多年宫中的收藏,还未编成串的散珠。这是银线菩提、佛眼菩提、凤眼菩提、天意菩提……喏,虽然种类很多,也很难得,也许也被高僧加持过,但菩提子乃是一种植物的果实,只要川谷这种草不灭绝,就会有更多的菩提子结出来,并不那么珍贵。”老板神色淡然,语气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萧索意味,他直起身,望着那些陆续被装箱的文物古董,叹了口气道:“可是你看那些瓷器,烧制的秘法已经失传,那些玉件摆设,琢玉的师傅已经过世。那些都是真正的传世珍品,碎一件就少一件啊……”“这……”魏长旭咬了咬下唇,想要说这一路不会出问题的,但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这些天里,在故宫忙碌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即使知道前路茫茫,也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老板只是偶发感慨,很快就回过了神。他摸着魏长旭的头,知道这个孩子喜爱古物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反面开解道:“佛家讲有六道轮回,人是终将要死去的,器物也是会消亡的,所以一切要看得淡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尽心尽力了就好。”魏长旭听得出这句话里饱含沧桑,他抬起头,发现老板正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正在捧着古籍翻开的苏尧。这一刻,老板的眼中,有些他看不出来的复杂意味,直到他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一幕,都参悟不透。虽然被冷酷地告知这一大箱菩提子不能被带走,魏长旭也并不放弃,他执意找到了院长,得到了允许之后,便和苏尧开始了一项任务。他们俩用纸叠了方包,在里面放上一颗菩提子,在每封一箱文物的时候,都往里面虔诚地放上这个纸包,祈祷这些菩提子可以保佑这些古董不会遭受意外。他们还抽空把菩提子串成手钏,给每个工作人员都发了一串,祈祷可以保佑他们一路平安。魏长旭自己戴了一串棕色的太阳菩提,苏尧是一串白色的雪禅菩提,老板则戴了一串金钟菩提。然后,在1933年2月6日,故宫第一批文物古董开始正式装车起运。尽管在最开始,魏长旭就知道这一路并不好走,但他也没能想到,居然会一路坎坷至此。他们险些连北京城都没出去,装载古董的车辆一出故宫大门,就被一直守在门口的学生们包围了。好不容易一路艰难地挪移到了火车站,气氛也就越来越失控。有激进的学生甚至直接躺在铁轨上,用卧轨来阻止国宝离京,馆长好说歹说发表了一阵演讲才把他们劝走。又因为之前报纸上把国宝南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火车途经徐州之时,居然还有匪众出没想要抢劫国宝,结果这些亡命之徒真枪实弹地和当地军队打了一仗,发觉没有油水可以沾,才不甘心地离去。装载文物的两列火车一直到第四天,才好不容易到达了南京下关,之后又有命令下来说古董要转运洛阳和西安。一起随着火车南下的其他古董店主,都纷纷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去。魏长旭知道老板估计也会如此,但他却一点都不想走。他还没看到这些国宝安定下来。又怎么肯轻易离开?虽然他一个字都没说,但老板还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把他和苏尧留了下来。“老板怎么自己走了?”苏尧拽着魏长旭的衣服,特别的不高兴,小嘴撅得都能挂酱油瓶了。“乖,老板他去处置哑舍的古董,他会回来的。”魏长旭却很高兴,他还可以留下来。他细心地把苏尧脖颈上的白玉长命锁放进他的衣襟里,财不外露,尤其是在这样混乱的年代。故宫的古董一直停放在南京下关火车站,直到两个多星期后,才用船转运到上海。期间北京故宫的文物前后五次分批运到,包括颐和园和园子监等处的古董。魏长旭因为取得了工作人员的信任,已经可以帮得上忙,和苏尧两个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到最后文物古董最终的数字统计出来,所有人都默然无语。一共19557箱,上万件文物古董。魏长旭被这个数字狠狠地震撼了一下,这还是大家挑拣过的,无一不是极其珍贵的宝贝。但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品,在偌大的仓库中,堆满的是整整齐齐的木箱,空气中盈满的是令人难受的灰尘和棉花味道,但魏长旭心中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到底一个民族,是要破落到何种地步,才会被迫做这样声势浩大的文化迁徙?而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些珍品才能免于被蒙尘,重新擦拭一新地摆在展馆中供人观赏膜拜?他……还能有看到那个景象的一天吗……他能保证这些珍品都一个不漏地继续存在于世间么……“旭哥?”苏尧敏感地察觉到魏长旭低落的心情,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已经换成粗布麻衫的苏尧,虽然还是白白净净,但由于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已经瘦了许多,本来圆润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不怕,我们会赢的。”魏长旭把苏尧搂在怀里,喃喃自语地说道。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但现实永远比人想象的还要残酷。有人开始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说院长易培基先生监守自盗,从北京城运出这些古董是要卖给外国人的。三人市虎。曾参杀人。还真有人信以为人。事情也就传得越发有鼻子有眼,连南京政府郁发了传票,要法院择日开庭审理。期间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几人被连累下了大狱,无处伸冤,很久以后才被释放。老板在几个月后到上海寻到了他们,就在没有提出出离开,而是留下来参与了文物保管工作。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终于把朝天宫库房整理了出来,故宫的文物古董也从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长旭此时已经是少年人了,瘦长的身材还在不停地拔高,苏尧也已经快要满十岁,越发的腼腆内向。他们和文物古董一起顺利到达南京后,陆续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安定下来,已经十四岁的魏长旭甚至动了念头想要离开参军了,可1937年却并不平静。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随后的8月13日,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沦陷。战火已经烧到了南京附近,有时候仰头看天,都能看得到天边那抹像是随时都能压下来的厚重乌云,压抑的让人无法喘息。伤害八一三事变的第二天,故宫博物馆院就做出决定,继续迁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转往长沙。老板当时就想让魏长旭和苏尧跟着第一批的文物离开南京,但魏长旭知道老板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强硬地陪他留了下来。文物陆续转移,但大体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汉口转运长沙最终到安顺,中路去往宜昌转运重庆最终到达乐山,北路是经徐州、郑州到达西安。魏长旭他们最终选择了坐火车北上,据说最后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滞留到12月8日,才终于搭上了黄浦号轮船,离开了南京。而五天后,南京沦陷,日军做下了举世皆惊的南京大屠杀惨案。究竟还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来黎明呢?魏长旭和苏尧挤在卡车货厢的缝隙间,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身体无意识地颠簸着。现在已经是1939年的春天,他们一路历经千辛万苦,两年前装载文物的火车从南京开出之后,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军的轰炸袭击,幸好火车停靠在了废弃的轨道上,才逃过一劫。过郑州的时候也经历了轰炸,幸好也是有惊无险,没有一点损伤。过了郑州之后又转往西安,后来又转去了宝鸡,又因为日军轰炸得厉害,又被迫转移。结果从宝鸡到汉中仅仅一百多公里的秦岭路程,他们走了快三个月。在翻越秦岭的途中,他们遇到过土匪和野狼,几经历险,魏长旭觉得就算是当兵也不过如此了。据说其他两路的文物古董也并不是风平浪静,水路去往重庆的那一路,在三峡时差点翻船入江。幸亏在最后时刻有经验的船夫力挽狂澜。转往长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难重重,险些遭受日军轰炸,最终都决定把文物转往峨眉乐山一带。魏长旭他们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们是从陆路入川。李白曾有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长旭本来以为翻越秦岭的山路就已经够艰险的了,结果到了入川的栈道,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蜀道难。所谓蜀道实际上就是栈道,是在悬崖峭壁间开凿一个个孔洞,在孔洞内插上石桩或木桩,上面再横铺木板或石板。这种狄窄的栈道承重有限,一辆车最多也只能载三四个箱子,还必须有人在前面领着卡车走,在峭壁上转弯时还要鸣笛示意,车队前进得出奇的缓慢。一段才二里的栈道,一个往返就要走上两三日,魏长旭问了一下带路的乡亲,他们若是要这样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计至少也要走六七个月。“旭哥,你身体好了点没?”已经十三岁的苏尧完全已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穿着的军大衣已经在路上磨损得破旧不堪,但他的脸边依旧白皙,此时正满脸担忧关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长旭的额头。整个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岭的山林间煎熬,魏长旭的身体就算再好也顶不住。苏尧有些焦急起来,甚至还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长旭把衣服执意都塞给他穿,又怎么能把身体冻成如此破败?想到这里,苏尧便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不顾魏长旭的抗议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着,我下去找老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弄来药。”魏长旭想要抓住他不让他乱走,他们能蹭卡车坐着,就已经是别人多加照顾了,没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脚走路的吗?但他终归是病着,苏尧的行动又快,他手伸出去,什么都没有抓住。这臭小子……魏长旭无奈地又闭上了眼睛,高热的身体让他的脑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了有人高声呼叫,然后就是刺耳的汽车喇叭鸣笛声,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动起来,愕然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坐着的长车冲出了栈道,一头朝山下的深涧跌去!幸亏苏尧早就下车了。魏长旭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居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也许是人在生死关头的潜能迸发,魏长旭迅速地做出了判断,若他此时立刻朝下跳去,说不定还能侥幸抓到栈道下面的木条。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车上的箱子往下扔。他记得上车时他曾经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箱子上的编号开头,是“经”字,那就是《四库全书》的经部。既然是书,就不怕摔,但就怕掉进江中,只要被水一泡就完了。三箱书很沉,但在下落的过程中,魏长旭也不知道是自己绝境之中的力气倍增,还是上天赶巧,在卡车跌入江中之前,三个箱子都被他扔到了滩涂之上。也没工夫去看卡车司机是不是来得及跳车,他看准了一处草木繁盛之地,便斜身朝那个方向摔了过去。魏长旭眼中最后的画面,就是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串被树枝挂断,漫天的佛珠飘散,在乌蓝的天空下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氛围,他心神一松,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为什么不让我救人?这孩子他还活着啊!”“你这样,就改变历史了啊!如果你没有通过罗盘来到这个时间,这个人说不定就会这样死去。你若是救了他,产生了蝴蝶效应,以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变化,导致历史发生偏差,这个责任,你来负吗?”“我是个医生!责任就是救死扶伤!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袖手旁观?”“你要考虑大局,如果每次都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擅动洛书九星罗盘了。”“……你这是在威胁我?”“这不是威胁,而是实话实说。”“你!”这两人是谁啊?怎么在吵架?洛书九星罗盘?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啊?魏长旭只是意识清醒了这么一瞬间,就又头昏眼花地陷入了黑暗。直到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他才重新感觉到自己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还痛着,就说明自己还活着。魏长旭咬着牙坚持着感觉自己身体各处,他的腿应该是摔断了,幸好苏尧最后给他裹上的一层军大衣让他的胸腹上身没有遭受更大的创伤。真是上天保佑。也不知道那三箱书有没有损坏。魏长旭迷迷糊糊之间,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搬来搬去,也喂了一些药片和打了针。等他可以睁开眼睛时,立刻就看到了苏尧哭红的小脸。同样守在一旁的老板知道魏长旭还说不出话,但从他的目光中领会到他最想要知道什么。便拍了拍他的头欣慰地说道:“那三箱书一本都没丢也没浸水,真是多亏你了。你的腿也没什么事,不过要好好休养。有人救了你,是谁你还有印象吗?我们没找到人,可要好好谢谢人家。”脑海中闪过一些争吵的片段,魏长旭不解地摇了摇头,事实上那些话他根本有听没有懂。老板皱了皱眉,悬崖峭壁危险至极,他们绕了好大一圈,一天之后才下到悬崖底上的滩涂。当时司机已经坠亡,但魏长旭却已经好好地躺在了滩涂上,断腿处被绑好了,还接骨接得极好,包扎得非常细致没有导致失血过多。滩涂上散落的书也被人一本本地摞好放得整整齐齐,甚至按照原本的排列顺序。若不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人,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而且甚至连书箱里苏尧塞的三颗菩提子还有掉落的太阳菩提子手训也一个不少地都找了出来。一切都很奇怪,但老板也没太深思,看着魏长旭勉强地撑着眼皮,便嘱咐他好好休息。路还长着呢。是的,路确实很长,一直到这一年的秋天,他们才到了高耸雄踞的剑门关。之后又辗转从成都到了峨眉山,然后一呆就是七年。“我们的正义必然战胜过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它最后的证明……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嘶拉嘶拉的电波中,传出令人振奋的消息,一时间屋子里面欢呼声和喜极而泣的声音不绝于耳,魏长旭使劲地闭了闭眼睛,还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在黑暗中呆了太长的时间,对于光明的骤然降临,有着本能地颤栗和不敢置信。“旭哥!我们可以回去了!”苏尧欣喜地扑向魏长旭。他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魏长旭禁不住对方一扑,从小板凳上摔倒在地,疼痛让他清醒过来。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嗯,我们可以回去了。”魏长旭压下心头狂喜,反而回头看着在寺院中堆积的木箱,理智地说道:“不会很快就走,最少也要再呆两年,等国内形势平稳的。”他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也能很快地分析出形势利弊。苏尧却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因为在栈道上的那场事故,魏长旭的身体留下了病根,在山中清苦没法休养好,更是日渐消瘦。苏尧这些年来,简直就是把他当易碎的宝物来对待,况且在老板离开之后,他们更是相依为命。“老板他……应该不会跟我们回去了吧?”想起老板,苏尧低垂下头,抿紧了唇。魏长旭捏了捏他的肩膀,并没有说话。七年前他们在峨眉山落脚之后,老板就离开了,三年前才悄悄地回来他们一眼。魏长旭此时回想起来,才发觉老板的相貌,居然和十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现在若是和他们在一起,感觉倒像是比他们还要年轻。“别想了,我们还是好好庆祝一下吧!”魏长旭起身推开窗户,让久违的阳光照在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很快,很快他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事实上回去的路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日本天皇虽然签署条约宣布无条件投降,但国内的日本军阀并不甘心就此退走。再加上国内形势遽变,国共两党又起争端,局势一下子又扑朔迷离起来。文物古董整理有条不紊,因为没有了空袭轰炸的隐忧,所以回南京的文物都在重庆集中,到了两年后才启程。一路上也是事故不断,好在他们队中没有伤亡,顺着长江而下,直达南京。北平故宫博物院在民国十四年双十节成立,终于在二十二年零两个月后,所有迁徙的文物古董又归于了一处。国内的战争依旧没有结束,但魏长旭却并没有太担心了。毕竟都是国内争端,也绝不会危机到老祖宗的遗产。他每日埋头整理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每每在闲暇之余,都感叹这十五年的颠沛流离。无论哪一路的古董,行程都超过了一万两千多公里。而这上百万件古董,经历了万里长征,居然没有一件遗失或者破损的,当真是难能可贵,算得上是一场奇迹。由于日夜辛劳,他的身体日趋衰败,但每日都没有休息地工作着,每每苏尧劝他多休息,他也无暇注意。1948年底,开始陆续有文物分批转往台湾。魏长旭没有拦阻,也没有办法拦阻,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管理员。而且分开又能如何?他知道这些文物会受到很好的对待,即使分隔海峡两岸。也有人劝他一起离开大陆去台湾,他却没有应允,依旧留在南京的朝天宫,整理着剩下的那些文物古董,苏尧也一直默默地陪着他。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枫叶再次红了,但他却变成了孤单一个人。老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那样的年轻。魏长旭抖着唇,把那个白玉长命锁放在了他手中。“他是怎么走的?”老板的话语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苏尧会出意外一般。“在梯子上……摔下来的……”魏长旭闭了闭眼睛,仿佛还能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情景,“仓库很暗……为了怕有火灾……所以并没有点煤油灯……他……他一脚踩空……“嗯,又是没到二十四岁。他应该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就去了,还好。”老板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他垂眼看了一下手中的长命锁,抬起头盯着魏长旭看了半晌,喟然叹道:“谢谢你照顾他,虽然只是顺便的。现在战争已经平息了,你的心愿……应该已经达成了吧?”魏长旭恍恍惚惚,并不能理解老板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仓库,像是若有所悟,放松地闭上了眼睛。老板的面前,只剩下一摊衣物,他弯腰从衣服里面捡起一颗核桃大小的菩提子。那是一颗金刚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最名贵的品种。金刚,为坚硬无比无坚不摧之意,有可摧毁一切邪恶之力。而金刚菩提子还有分瓣的等级,一般常见的都是五六瓣,形似核桃,分瓣越多就越珍贵。老板手中的这一颗,是只有传说中才能存在的二十二瓣金刚菩提子。红棕色的表面还有着火烧火燎的痕迹,现在已是裂痕斑斑。“二十六年前,中正殿后的大佛殿起火,你拼尽最后愿力转世投胎,化为人形……”“此间保护古物的心愿已了,我定会选个香火旺盛之地,令你多收供奉,重修愿力……”至此,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那名叫魏长旭的小管理员,熟知的人都以为他由于弟弟的意外,伤心离去了。哑舍: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下期预告:天子不可考。传说中的真龙天子指向标指东指西指南北,一切尽在小小司南杓。如果有一天,它指向了自己……这该怎么破?!胡亥遇到史前最大困难抉择——皇兄还足自己!《哑舍IV·司南杓》幕后BOSS再现庙堂。哑舍4·第六章 司南杓一个人要是有所畏惧,那么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触碰的存在了。公元前219年 秦始皇二十八年才刚刚十一岁的胡亥端坐在案几后,低头看着案上摆着的一个木勺子,在这个木勺之下,还有一块中间光滑的木板,周围还刻着许多方位。胡亥尝试着拨动木勺,不管勺子转动了几圈,勺子柄总是固定停在一个方位。胡亥感兴趣地问道:“夫子,此为何物?”在偏殿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对方的脸庞隐藏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和表情。只听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为杓,杓内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声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细,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个声调,让人听起来非常不舒服。胡亥却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拿腔拿调,他只觉得透过窗棂射入偏殿中的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双目喃喃自语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担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东面……夫子,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自己这个不怎么搭理他的夫子,主动送到他面前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虽然这土黄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无奇,只是非常光亮润泽,包浆锃亮,一看就是年头久远。“《周易·说卦》曰:‘圣人南面而听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南而坐。”赵高说到这里顿了顿,隐藏在黑暗中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双目闪了闪,才平淡地续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称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赵国王宫收缴而来,旁人皆以为此物失灵,但臣则认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啊!无怪乎勺柄指向东方!”胡亥合掌大笑,因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禅东巡,正是东方。胡亥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天真无邪地仰头问道:“夫子,此物为何不进献给父皇?”赵高的唇角在阴影中缓缓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旧是毫无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长生不老药,岂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将如何?”胡亥拨动着司南杓的手一滞,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转了几圈,依旧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东方向。“臣遍查典故,推测此司南杓怕是商纣王所有。也正因为此物当日所指西方,商纣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杀其长子伯邑考。只是商纣王依旧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发灭商,史称周武王。”赵高这番话说得极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极清晰,确保一字不漏地传到胡亥耳中。胡亥年幼的心里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却又像是着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面前的木勺……“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还可……”胡亥从梦境中惊醒,呆呆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到底夫子后面说的是什么呢?不管梦到这样的场景几次,后面的话一直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好像是遗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样……看来,他确是闻久了可以影响人梦境的月麒香,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些记忆中非常久远的岁月了。因为他,真的不想清醒过来。胡亥撑着身体坐起身,赤色的眼瞳在屋内环顾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他又一次,被皇兄抛弃。他又变成了一个人。尽管已经过了半年,但他依旧不肯认清这个事实,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鸣鸿就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正闭着眼睛睡觉,怕也是因为这室中浓郁的月麒香,也不知这小东西能梦到什么。胡亥侧着头发呆了许久,这才起身熄灭了点燃的香篆,打开空调换气。当室内浓郁的香气转淡时,小赤鸟便动了动脑袋清醒了过来,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觉得无可挑剔了,再扑棱着翅膀飞起,落到了自家少爷的左肩上站好,主动蹭脸求抚摸。胡亥抬手给它顺了几下毛,顺滑柔软的羽毛在指尖划过,略略抚平了他浮躁的心。“只有你还在我身边……”胡亥低语道,银白色的眼睫毛盖住了他赤色的眼瞳。小赤鸟歪着头一副呆萌样,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边,便抢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拨动着桌上的那个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断转动着,像是永远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胡亥怔怔地站在桌旁,他从第一次开始做之前那个梦境的时候,就把这个司南杓从一个古墓之中翻了出来。可是司南杓根本没有所指的方向。有可能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帝君,也有可能就是皇兄完全放弃了称帝的念头。这也就是皇兄消失的原因吗?胡亥捏紧了双拳,他已经等了半年了,甚至怕皇兄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这半年来极少离开过,生怕就这样错过。但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小赤鸟正兴致勃勃地拨动着司南杓,却忽然发现自家少爷抓起一旁的黑伞,大步地朝门外走去。它连忙张开翅膀,趁着门关之前追了出去。一人一鸟没有注意到,在桌子上滴溜溜转着的司南杓,忽然间速度变慢,缓缓地停了下来……公元前218年 秦始皇二十九年初具少年模样的胡亥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百无聊赖地看着木勺每次都停在西边的方向。父皇东巡回来了,此时定是在暖阁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会在书房读书,也会跟着去旁听。就连夫子恐怕也会随侍在父皇身侧,就像上次东巡。也许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带他一起去东巡?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转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残影,旁边伺候的孙朔看他心情不错,低声轻笑道:“公子是最喜欢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阵。”胡亥却刷地坐直了身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声问道:“有那么明显吗?”他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但却已经有了公子的派头,小脸蛋严肃起来,倒是有几分威严的架势。孙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对自家小公子的脾气性情那是无比了解,虽不知这司南有何深一层次的用途,但依旧恭敬地垂头禀报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随意进出,除臣外,无人能知。”胡亥静静地看着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边的方向,却再没有伸出手去拨动它。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小公子,不光是因为他出生的当月,父皇便吞并了韩国开始统一大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俊秀可爱,而是他知道怎么讨好父皇,知道自己应该去扮演对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后,也陆续有几位弟弟出世,但忙于战事和内政的父皇,连一眼都懒得去看,更别说给他们排序齿了。所以咸阳宫中名正言顺最受宠的小公子就只是特别指他。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个父慈子孝的典范,若是他做不好,那么完全可以换另外一个,毕竟他还有二十多位兄弟当候选者。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努力着,父皇不让他看书习字,不让他习武骑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书房外偷听,在皇兄的习武场外旁观。这些小动作都是父皇能够容忍的,他也一直试探着父皇的底线。但他已经太过于依赖这个司南杓了,因为他可以通过这个司南杓,准确地知道父皇的位置!胡亥呆在了当场。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这个司南构的深层用途,他只是单纯地对父皇有着孺慕之情,每天拨动司南杓几下,确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宫室或者在宫外哪里出巡,在勤政为民还是朝天祭祀。而且若是离得近的话,他就会很恰巧地出现在父皇的必经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戏。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依旧是他最受父皇宠爱的原因。而这次父皇东巡归来,他曾经听孙朔传回消息说,在博浪沙曾有韩国丞相后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铁锤刺杀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备,所有车驾都是一模一样。刺客无法分辨哪辆车是父皇所乘,最后幸中副车,虚惊一场。但若是那个叫张良的韩国后裔,拥有这个司南杓又该如何?父皇的行踪岂不是暴露得彻彻底底?父皇岂能容忍这世间居然能有此物的存在?胡亥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虽是年幼,但却并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处思索,他的夫子赵高,为何会把这样一件若是被父皇发现、就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东西送给他?赵国皇宫收缴而来……赵高……胡亥回忆着赵高把司南杓交给他时所说的话,那赵高并不是武将,却戴着赵武灵王青丝系绲双尾竖武冠。一个近臣可以戴得起赵王的武冠,而这个人又姓赵,难道是巧合吗?那就完全可以推测出,这司南杓本来就是属于赵高的,而赵高应该就是赵国的王室子弟,因为很早就通过司南杓认出了父皇就是天命所归的帝君,所以才一直甘心服从。但为什么他现在又不再用了?而是送给了他?一旁的孙朔忧虑地看着胡亥,不理解为什么自家小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阴晴不定。“孙朔。”许久之后,胡亥才开口打破了偏殿内的寂静,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嘶哑,“把这个司南杓收起来吧,不要再让我看见。”构“……诺。”胡亥睁开双眼,入目的再也不是熏香缭绕帷慢飘动的殿室,而是车水马龙嘈杂喧闹的现代。炽热的太阳光被头顶上的大黑伞遮挡住了大部分,但依旧让他的身体有些难熬。身后刺耳的喇叭声不断,胡亥才意识到他居然正在马路中央发呆,连忙快走了几步避到了人行道,站在了摩天大楼的阴影处。周围路过的行人注意到他肩上的小赤鸟,和他藏在风帽中露出的些许银色长发,频频回头,但也仅限于此。更多的人都目不斜视,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大街小巷间,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对待陌生人顶多就是多看两眼罢了。但这样的社会令胡亥异常的不适应,分外让他体会到什么叫格格不入。若不是皇兄醒来后非要坚持住在这座城市继续那个医生的职业,他一定会劝皇兄搬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胡亥闭了闭赤色的双瞳,想起刚刚回忆的片段,但事实上,他连孙朔的面目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大记得了。他父皇的、赵高的脸容,也都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模糊不清,就连皇兄原本的样子,他也记不太清了。岁月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会把世间所有的物事都变得面目全非。他这样的坚持,究竞到底值不值得呢?皇兄抛弃了他,就说明不再需要他……那他苟活在这个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胡亥举着黑伞,慢慢地沿着商业街往里面走去。他决定最后再努力争取一次。陆子冈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怀疑面前这个大大方方推门而入的家伙,其实是一个幻影。胡亥平静地收起黑伞,对柜台里那个惊讶得张大了嘴的哑舍代理掌柜,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要借用洛书九星罗盘。”“你怎么知道……啊!不对!我这里根本没你说的这个什么罗盘!”陆子冈摸了摸鼻子,拙劣地撒着谎。胡亥瞥了眼墙壁上依旧挂着的黄金面,觉得老板把哑舍丢给陆子冈和医生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他虽然这半年来足不出户,但依旧可以用黄金面偷窥得到这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当然,他也没必要把这事交代出来。陆子冈看着银发赤瞳的胡亥缓缓地在柜台前坐下,一举手一投足都诠释着什么叫完美的贵公子,没由来地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气势。这种连呼吸都觉得局促的感觉,让陆子冈觉得非常不自在。偷瞄了一眼仿佛知道一切的胡亥,陆子冈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有这个罗盘,你借去做什么?是想找你的皇兄?”说到这里,陆子冈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词语,小心翼翼地说道:“医生已经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也许你皇兄他……”陆子冈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胡亥的表情难看至极,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容白得像一张纸。“我知道。”胡亥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他独自煎熬了半年,什么最坏的情况都想得无比透彻了。之前的日子他没有皇兄一样也可以过,所以他只是想要知道事实真相,断了自己的念想。陆子冈摊了摊双手,无奈道:“虽然我们目标一致,都是找人。但洛书九星罗盘一个月只能启动一次,而且还是要碰运气,不一定就能穿越回半年前。这个月算好的日子正巧医生有紧急手术,错过了,要是下个月你还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结伴。”胡亥缓缓地点了点头。“所以,留个联系方式?等我算好下个月可以启动的良辰吉日,才好联系你啊?”陆子冈已经没有最开始时的局促了,目光扫过胡亥全身上下,觉得这个胡少爷恐怕根本没有手机。“不用,我会来找你的。”胡亥从口袋里掏出两块东西,放在柜台上,淡淡道,“这是谢礼。”陆子冈的目光一下子就定住了,许久之后才伸出手去,把那两块物事拼在一起。这是那块碎掉的白玉长命锁。“师傅!你确定就是在这里吗?”在哑舍店铺的对面,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蹲在墙根底下窃窃私语。小的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就像是个小乞丐一般,商业街的人流量很大,路过的行人时不时还会在他面前扔下几块硬币。但若是有人稍微把注意力转到这孩子旁边同样衣衫槛褛微低着头的长发青年人身上,反而会更加同情心大发,说不定会掏包再扔下几块钱。唉,一个被拐卖儿童和一个瞎眼破相的青年,要不要发微博来个救助活动呢?喏,这个青年还在玩蛇?果然是街头艺人吗?那条小白蛇看起来好可爱啊!“师父!师父!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汤远毫无师徒尊卑的概念,扯着自家师父的耳朵不满地唠叨着。那青年从身前蛇篓里抽出手,随意地抬了下头,就这样一刹那,旁边就已经有路人看清楚了他的脸,瞬间倒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同于身上衣衫脏污,这名年轻男子的脸容极为干净,丰神俊朗,长眉白肤,就如同是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般隽秀无双。只是他的眉心之处,有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完全破坏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嘘惋惜,而且他双目之上蒙着一块黑布条,显然是眼睛有碍,已然瞎了。但这样的男子,即便是随意地箕坐在墙角,满身尘土,长发曳地,也绝对遮不住浑身卓尔不群的气质光彩。还有人注意到这青年身上破烂的衣衫,竟是一件奇怪的道服,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湖纱道袍,交领大袖,还绣有周易的八种卦象,用一种神秘的方法排列着。“你二师兄不在。”这名年轻的道人微微地叹了口气,难掩面上的失望,“我就说我们下山的日子不是黄道吉日,要再算算卦象你又等不及了,唉。”“什么?!居然不在?你确定?”汤远顿时暴跳如雷,他们师徒俩容易吗?从大山里足足走了半年多才到了这大城市,费尽千辛万苦,经历都可以媲美唐僧去西天取经了!结果居然告诉他想找的人不在?汤远急吼吼地追问道:“你看清楚了吗?那店里不是有两个人吗?都不是我二师兄?”汤远知道这便宜师父虽然没有睁眼,但确确实实是能看得到的。喏,换句时髦的话,应该是用什么灵识感应到的。“都不是啊。”抚摸着蛇篓中爬出来缠绕在他指尖的小白蛇,年轻的道人也很怅然。他感到封印赵高的封神阵被破了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前去了解情况,而是想要找其他人推卸责任。毕竟他生性懒惰,早已经不复年轻时的热血了。不用多想他就决定,能接手这烂摊子的自然是他的二弟子。没错,他一直都知道他二弟子还活着,但却没让对方知晓过自己的存在。汤远焦躁地扒拉了两下许久没剪的头发,脾气不好地嘟嚷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切,还以为见到二师兄。能蹭顿大餐吃呢!”“只好回去吧,这半年都没出过什么乱子,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天道自有其运转的规则。”年轻的道人轻咳了一声,很不负责任地表示他什么都不管了。“你是说……我们……原路……返回?”汤远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逼出来,整个人都不好了。本来他就不应该对这个便宜师父抱什么太大希望,来找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师兄,恐怕也是想把那个什么烫手山芋丢出去。现在丢不出去了,干脆就拍拍手当没这一回事?任凭这山芋啪叽一声掉在地上也无所谓?而且这一路他们,基本上就是一段一段路坐大巴或者直接走过来的!更悲催的是这个吃货师父还走一路吃一路,而且居然还不带足够的钱,当真是两袖清风!他们连旅馆都没去住过!睡得最多的就是天桥底下!现在竟然还告诉他要这样原路返回?!汤远觉得自己当真是误上贼船,他这个年纪应该是每天无忧无虑地背着书包上学校!而不是跟着这精神有毛病的师父四处流浪啊喂!年轻的道人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喟然道:“没办法啊小汤圆,谁让最近几十年,到哪里做什么事都需要一个什么叫身份证的东西,无证寸步难行啊!你以为我想在山中隐居吗?什么都吃不到……”最后抱怨的话语在小徒弟怒其不争地目光下慢慢变低,化为口水吞咽下肚。“你不是早八百年就辟谷了吗!还惦记什么吃啊!”汤远愤怒地咆哮着。小汤远的咆哮声让刚刚迈出哑舍店铺的胡亥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一眼,但随后也没太在意地打起黑伞离开。只是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那个被小孩子拽着领子一脸无奈的年轻人,好像有些面熟。胡亥回过头去,原本那个有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的墙角已经空无一人,连地上的硬币也被拿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净。公元前210年 秦始皇三十七年已经及冠的胡亥独坐在车驾之中,他的面前有个没有打开的锦盒,在锦盒之内放着的,就是那个司南杓。自从孙朔死后,胡亥换了好几任的内侍,每一任都被他唤作孙朔,可惜再没有一个人能像最开始的那个孙朔一样,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个司南杓当初是让孙朔收了起来的,但在这回随父皇出巡前,他现在的内侍清理私库的时候发现了,他也就随手带了出来。只是带了出来,他还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因为他逐渐已经认识到,自己和皇兄的差距有多么大。即使父皇驾崩,也肯定是皇兄继承帝位,虽然后者现在被赶到边疆上郡去修长城了,但朝野上下的大臣们都不是瞎子,除了没有正式颁布诏书册立大皇兄为太子,扶苏一直都是作为继承人来培养的。胡亥越来越了解自家父皇了,年幼时期的仰慕钦佩,逐渐也转化成了不屑、轻蔑。虽然表面上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他知道父皇已经慢慢地老去。不立皇兄为太子,那是父皇他依旧觉得自己可以求得长生不老药,掌控着大秦江山千万年。发配皇兄去边疆修长城,说得好听是让皇兄去军中历练。事实上还不是怕他自己出巡的时候,皇兄在咸阳收拢人心提前登基?父皇他在怕死,怕被儿子夺权。一个人要是有所畏惧,那么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碰触的存在了。胡亥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并不是不想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是不想把那块象征着皇权的和氏璧握在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皇兄比他更适合。这些年来,他暗地里不断地刺探比试,本来就不太强烈的自信心更是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想要登上那个宝座已经成为了他毕生的执念,但他也知道这单纯是想赢过皇兄罢了。不一会儿,车队停了下来,他起身去父皇的车驾前请安,却被内侍恭敬地驳回了。带着疑惑,胡亥重新回到自己的车厢中,锁紧了两道俊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已经是两天没有看到过父皇露面了,而且据说父皇就在他前面的那个辒凉车中,由亲信内侍做陪乘,每走到休憩的地方,就献上饭食,随行的百官像平常一样在车外向皇上奏事,辒凉车中照常降诏批签。他曾经看过字迹,确实是父皇的亲笔,但这一连两日都没有见到过父皇,而且连声音都未听到过,这让胡亥有些忧心。毕竟在这之前,父皇一直都病着。是啊,父皇再强大,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会生病,会衰老,会死去……胡亥摩挲着锦盒的边缘,下意识地打开来,而其中司南杓的指向,却让他大吃一惊。那是西北的方向。他们这一列车队,都是由东向西的方向平直行进的,就算父皇又故布疑阵,那也应该不会脱离车队的范畴才对。应该是这司南杓很久不用,坏了吧?胡亥不信邪地反复拨动了几次,每次司南杓停下来的时候,都指向西北。上郡!皇兄被发配的上郡不就是西北方向?胡亥的胸中一片冰凉,皇兄已经隐隐成为帝君,那么父皇呢?一连两日都没有声息,难道……已经驾鹤归西?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在脑海,胡亥就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猛然间甚至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见了。他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却完全没料到居然这么快。他甚至连走下马车,去父皇御撵中求证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那里,大口大口起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