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宇凰,你来我这,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林轩凤微微蹙眉,但很快露出了林庄主牌笑容:“那倒也是。那我送你们出去吧。” “嗯。” 雪芝看看林轩凤,道:“凰儿。” “乖女儿我在。” “你留在这和林叔叔多聊聊,我和透哥哥去就好了。” “别,我不留。” “凰儿。”雪芝眉头一皱,“你,留在这。听到没有?” 林宇凰回头看看林轩凤,又看看雪芝,嘴巴一扁,委屈道:“好吧。” 林轩凤轻叹一声,苦笑道:“这么多年,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抵达少室山的时候,已近黄昏。尽管是骑马前进,雪芝却已累得气喘吁吁。 少林寺,天下第一名刹。 只是站在山脚,看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大派,就能感受到通透的正宗武学气息。 雪芝对太正派的地方一向没有亲近感,她坚信是她和上官透弄错了什么地方,释炎要练了《莲神九式》,那得有多么荒谬,可能性也几乎等于零。但上官透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是去看看,让自己安个心也好。 一如既往,向下面的弟子通报要求见方丈。 弟子离开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说:“方丈最近身体不适,请雪宫主和上官谷主尽快结束探访。” 雪芝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 上官透道:“那麻烦大师了。” 在僧人的带领下,穿过法堂,抵达方丈室门前。雪芝别扭地看了上官透一眼。上官透无视他的存在,只轻轻敲门:“请问释炎方丈在么。” 里面传来释炎的声音:“请进。” 二人推门进去。 “请施主关门。” 上官透把门带上。 进入眼帘的,首先是墙壁上的佛门八大僧图,达摩一苇渡江图,以及东侧巨大的弥勒佛铜像。神像前,数百支红蜡烛罗列整齐。释炎穿着袈裟,面对香火,背对他们。 地上有一个木鱼。他的双手放在前面,却没有在敲木鱼。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雪芝愕然道:“柳画?你……怎么会在这?” 柳画笑道:“女儿跟着娘一起,不可以么。” “娘?”雪芝不解道,“你娘在这?在少林寺?” “她的娘,就是我呀。”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很动听,很中性,正属于那个不男不女的黑衣人。 只是,雪芝和上官透都万万不会料到,此时发出这个声音的,竟然是背对着他们的释炎。 而他,正慢慢转过身来。157 在看到释炎面容的那一刹那,雪芝捂住鼻口,几乎呕吐——不,她根本不愿意,也不敢相信,这人是少林方丈释炎。 她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妖怪吃掉了释炎,穿上了他的袈裟,拿走了他的锡法杖,待在方丈室冒充他。 眼前的人,虽苍老依旧,却没有花白的胡子,和沉静慈祥的面容。 他的眼睛弯起来,面颊上擦了浓浓的粉,粉厚到他稍微动一下,都会扑簌簌掉下来。在这样一张爬满皱纹又擦了白粉的脸上,甚至还有两团红红的胭脂。他身后是一面雕花铜镜。刚他背对着他们,双手放在前面,原来是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此时,他的手中还握着胭脂片儿。 “好久不见,雪宫主……上官公子。”释炎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一边还翘着兰花指拿起胭脂,含在嘴上抿了一下。 大红的嘴唇,堪称精致细挑的眉,就这样别扭而又突兀地出现在一个年过知命的老和尚脸上。 相对雪芝,上官透显得冷静了很多。他朝释炎拱拱手:“见过方丈。” “上官公子有礼了。”释炎依然翘着兰花指,对柳画抬抬手,“女儿,给他们上茶。” 柳画端上飘着花瓣的茶,递在他们手中:“放心喝,无毒。” 接过茶杯,雪芝没喝,上官透喝了。 释炎看着雪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贱女人,还是对我这么重的敌意么。” 雪芝彻底惊讶,不知如何回答。 “女人真的很麻烦。一天就知道嫉妒,还有勾心斗角。”释炎不屑地对着镜子,用小指擦擦嘴角,“不过还好,老衲大功已成。只要老衲不高兴看见的人,都可以去死。” 上官透道:“请问方丈……是什么武功?” 释炎对着镜子大笑起来。声音妖艳已极,那样的笑颜若放在一个半老徐娘的脸上,恐怕会是风情万种。 只是,这人是释炎。雪芝被他吓得不轻,已握住上官透的手。 “上官公子这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释炎一边笑,一边把玩着胭脂,“当年莲宫主该有的特征,老衲现在全有了。你说,老衲练的是什么武功?” 重莲确实是雌雄同体。 雪芝至今还记得,某一日重莲被林宇凰灌醉以后的模样。他衣衫半解,星眸半张,躺在后山温泉中,提着热酒往喉间倒。头发就像浓稠的黑丝,大片大片飘浮在水面。然后他把喝空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扔,便在温泉中仰头大笑着唤林宇凰。林宇凰刚一过去,就被他拽到了水中。 她从来没见过重莲如此妖媚,甚至可以说是放荡的模样。 虽然第二天重莲非常后悔,也努力表现得无所谓,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了。也是那一刻起,她打从心底默认了重莲的性别。正如外界所说,男女不分。 也是那一刻起,她自认雌雄同体,就是美丽的最高形式。同时有女人的妖和柔,又有男人的刚和硬。 但是,在她看到释炎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想法大错特错。 “你……你简直是在侮辱我爹!” “什么?”释炎眯着眼,手指掐碎了胭脂,“你,再说一次看看?” 上官透连忙拽了拽雪芝,朝她使了个眼色。 雪芝怒气尚未平息,释炎倒先放软了态度:“雪宫主,老衲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感受。莲宫主的去世带给你难以言喻的悲痛,只是,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要看清楚现在的江湖,谁才是当下的王者,谁将要一统天下。” “王者?那请问现在的王者,你有可能以真实面貌面对世人么?” “练此邪功,自然会给身体带来不利之处。就像老衲的胡子……”释炎摸了摸光秃秃的粉白下巴,“若不是你们把满非月关起来,老衲也不用这样。”声音突然压低,和以前无甚区别:“当然,倘若老衲愿意,也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和别人对话。”说罢,又提高音量:“只是实在很喜欢现在的声音,而且,老衲还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听他声音时高时低时男时女,雪芝一时间无法接受,只用力摇头。 “老衲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释炎微微一笑,抿了抿大红色的嘴唇,指着柳画,“不是跟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妓女生的,像这个姑娘一般的女儿。是想要一个,自己生的。” 柳画面露尴尬之色。 不光是她,雪芝和上官透在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时,也都尴尬了。 雪芝觉得很恶心,但是她不能反驳。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终于,上官透道:“方丈,请不要忘记你是出家人。” “无所谓啊。大千世界是多么美妙。”释炎仰首大笑,“老衲很快便会离开这座无聊的山,回到俗世红尘,享受我的人生。” 158 雪芝道:“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即便是俗世也无法接纳你。” “谁说是无辜了?他们该死。像燕子花。老衲杀了她,是因为她四处说‘莲翼’是邪功。这也算是间接在维护你,雪宫主。” “重火宫的正宗武学和《莲神九式》没有丝毫干系。而且,‘莲翼’确实是邪功,我父亲早逝也是因此它。所以我也奉劝方丈就此放弃,以免将来……” “闭嘴。”释炎打断她,“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们都无法修成。而老衲修成了。” 雪芝正待反驳,上官透却上前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多打扰。告辞。” “慢走不送。” 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他们就这样被释炎放出来。 两人在离开少室山的路途中,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沉默。很难形容释炎带给他们的震惊。光是说起来,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谱的事,但是在见到他用那种扭捏的态度说着要一统天下时,雪芝还是明显感恐惧。 过了很久,雪芝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释炎为何还会任我们离去?” “因为我们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吧。而且,他既然愿意以这样的面目见我们,想来,接下来会有事发生。” “有事发生?什么事?”雪芝突然站住脚,“适儿,显儿,二爹爹……他们都还在月上谷!” 上官透也惊住。 “娘。”柳画乖巧地替释炎拿出眉笔,放轻声音道。 “乖女儿,什么事?” “公子命娘杀的人,是上官透吧。” 释炎接过眉笔,一笔笔勾勒着眉峰:“问这么多做什么。” “明天便是六月。你放他们走了,是想按照公子说的话去做,明天杀他们,对么。” “不是‘他们’,只是他。”释炎哼了一声,“若不是公子不允许,我第一个想杀的人,还是重雪芝呢。上官透的话……我也不想杀他。可是女儿你要知道,公子叫杀的人,就一定得死。” “我知道。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柳画笑笑,“不过,我还有公子,不是么。” 释炎画到一半,手突然不动了:“果然是我的女儿,好眼光。” 夜。 月上谷。 雪芝和上官透飞奔到岁星岛。刚到青神楼门口,便看到林宇凰正抱着俩孩子摇来摇去。雪芝加快脚步跑过去,接过孩子,紧紧抱住。林宇凰满脸疑云地看看上官透,上官透点点头。 当晚雪芝一直守在两个孩子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直到午夜过后才留意到上官透离开了。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雪芝有些焦急,抱着孩子在谷内寻找他。只是五个岛都走遍了还是没找到。她有些累了,回青神楼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上官透坐在床旁,一脸疲惫之色。 “透哥哥,”雪芝走过去,把孩子放床上,“怎么出去都不说一声,我到处找你。” “你爹写的两本秘笈,给我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放哪里的么。”雪芝从枕头下拿出《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 “先给我保管吧。最近毕竟不安全。”上官透接过两本秘笈,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门口,“你先睡吧,我在门口待一会儿。” “慢着。” 上官透站住脚。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上官透径直走出去。 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到家的时候他喝得烂醉,无视一路追问的雪芝,一句话都没说就倒在了床上。雪芝坐到床旁,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梦呓几句,便睡死过去。雪芝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浓浓的胭脂味从他身上飘出。 隔了很久,她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你起来。”她推了推他。 全无反应。 “上官透,你给我起来!”雪芝提高音量,愤怒得双颊通红,“你去了哪里?去见了什么人?起来说清楚!你不起来我抽死你!” 上官透还是没有反应。 雪芝一下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 黄昏时分,上官透醒来了。刚一睁开眼,便看到雪芝正在脸盆中搓洗帕子。她拧了帕子,替他擦脸:“肚子饿了么,我叫厨子给你弄点吃的?” 她垂着头,皮肤依然白皙细腻,但一双眼睛却明显红肿。 上官透轻声道:“你哭了?” “没有。”雪芝用力摇头,拽住他的被子,“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了。” 雪芝转身拿了一件衣服,替上官透披上:“来,伸手。” “芝儿……你这是做什么?” 雪芝替他系好衣服,整理领子:“作为一个妻子,我很不合格。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脾气还特别不好。最近我也只顾着孩子,忽略了你的情绪。”说到这,抬起肿肿的眼睛看着他:“以后我会去学妻子该做的事,也会乖乖听你的话,可以么。”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闪烁。他立即转过头。 “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嗯。” “……对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强笑道:“没有关系。只是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了。” “对不起。” 雪芝的笑容渐渐褪去:“什么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159 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脑袋,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早已跟其他女人生了孩子。”上官透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帐,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雪芝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上官透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雪芝手里。 雪芝握紧那个信封,双手无助地发颤,指甲几乎撕裂了纸张:“因为跟别的女人有孩子,你就要休了我?七出里面,我犯了哪一出?”她将休书揉成团,砸在他的脸上:“你简直是疯了!” 上官透侧过脸:“我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 “那我算什么?”雪芝情绪失控,拽着他的衣襟道,“你说喜欢我那又算什么?还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上官透不反抗,也不说话。 “你为什么骗我?” 没有回答。 “说啊,为什么骗我?” 以前没认识上官透的时候,雪芝就听说过他初入江湖时很想进入重火宫,因为他认为重火宫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学。之后,他又一直跟着林宇凰习武,然后……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捂住头,忍了许久憋住即将落下的眼泪,哽咽道: “是为了我爹的秘笈,对么。” “……对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呕感涌上喉咙。雪芝干呕着,迅速站起来,离开床铺,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桌脚,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蜡烛与烛台也滚落在地,火光熄灭。 “芝儿!”上官透迅速下床,“你没事吧?” 黑色的青丝在空气中盘绕。 “不要过来!”雪芝坐在地上,大哭着往后缩,“你不要过来!” 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 因为两个人的吵闹声,小床上的适儿和显儿被吵醒,都大哭起来。雪芝强压着哭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床旁,准备去抱两个孩子。 这时,一道强风刮过,吹开了窗门。 房内最后一根蜡烛也在瞬间熄灭。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窗口蹿入,在上官透和雪芝同时反应,并且试图靠近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走。 “适儿,显儿!!”雪芝连忙追上去。 那黑衣人停在窗口上,慢慢转过身:“看样子夫妻俩正在吵架。不知这是否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又是这声音。 “方丈。”雪芝一下跪在地上,“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他们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却突然激动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怎样才满足?!” “老衲的要求很简单。”释炎眼睛一转,看着怀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麻烦上官公子明日来一下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老衲会亲自去接你。”末了又补充道,“记住,只能是上官透。其他人来,或者上官公子不来,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们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极为痛苦,“我记住了。” “就怕你记不住。先还你们一个好了。”说罢,释炎一掌打在上官显的身上。 鲜血从孩子的口中涌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岁星岛。 两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只剩了一个。 “老衲会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的佳音。”释炎将上官显扔给雪芝,“阿弥陀佛。” 释炎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适儿的哭声很快消失在夜风中。 雪芝抱着上官显,浑身发抖:“显儿,显儿。娘在这,你不要怕,娘立刻带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一下坐在地上,像是一颗被抽了根基的大树,轰然坍塌。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从初入江湖到现在,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但没有哪一次,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 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 她抱着上官显,一路往外奔跑。 孩子早已不哭了。两只紧紧握住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瘫软地摇晃着。 月白风清的夏夜,晚风微凉。 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一艘艘小木船整齐地排列在岸边,随着波浪轻轻摇摆。 “显儿乖,不会有事的。”雪芝一边拍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一边用力砸殷赐的门。 殷赐打开门,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 “雪宫主,你这是……” “行川仙人,我,我儿子,他被人打中一掌,伤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虽然我很想治,”殷赐眯着眼,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但我也说过,不治死人。”160 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夜,像这一晚这样绝望。她抱着显儿的尸体,坐在岁星岛的河岸边,想起了很多事。 在适儿和显儿尚未出生的时候,她和上官透整天为了自己坚持的名字争吵。孩子们出世以后,他们又为了谁聪明谁笨争吵。显儿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会叫爹娘和哥哥的聪明孩子。虽然她嘴巴上总是说着适儿好,但她知道,长大以后,显儿一定会很有出息。 她每天都在幻想着他们一岁的样子,两岁的样子,三岁的样子,读书习武的样子,成人的样子,娶亲的样子,长成男子汉的样子……看着他们天真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相同的梦,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们,是上苍给她最美好的恩赐。 而那双大而明亮的双眼,此时紧闭着,再也睁不开了。 这时,淡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上官透提着纸灯笼,在雪芝旁边蹲下,伸手,轻轻抚摸着显儿茸茸的头发。 灯笼微弱的光照映在河面,莹黄的波光一起一伏,两人的呼吸一起一伏。 “芝儿。”上官透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显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救适儿。” 雪芝没有回话。 晚风扬起雪芝两鬓的碎发,还有她轻飘的衣角。 “这一回释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适儿。” 雪芝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有节奏地拍着显儿的背。她淡黄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融为一体。 “所以,我们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们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时三刻,我们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个人去河心亭。如果发生什么情况,你就带着人冲上去,知道么。” 雪芝依然拍着显儿的背。 释炎来之前,上官透对她说的话,她记得。 他还会关心适儿么? 她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是嘲讽和尴尬。 何况,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 她不曾回头看过上官透。风声也将他声音中的异样盖住。 晚风微动,青草飘摇。 上官透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只是无法开口。 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芝儿。” 他轻声唤着她,她还是没有回头。他在岸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了一行字,再轻轻用手擦去。然后他说:“我走了。” 将灯笼往前拢了拢,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 雪芝面颊贴着显儿的额头,热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 天星河清澈深邃,像一首低沉的挽歌,写满了云山树影,春秋枯荣。 夏风清凉柔软,像一场惆怅的梦境,带走了雨露,带走了薄沙,还有他写下的,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我爱你”。 次日,天方亮。 少林寺。 方丈室。 释炎脱下夜行衣,换上袈裟。柳画正捂着适儿的嘴,想方设法让他安静。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便从窗外传入: “事情办得怎样?” “孩子已经到手。” “怎么只有一个?” “另外一个杀了。” “什么!”那万年不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杀了另一个孩子?” “这……不是公子老衲杀的么?” “我几时让你杀过他!” “公子确实有……”释炎知道公子脾气古怪,经常忘记自己说的话,便转了转眼珠,“老衲怕上官透想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窗外却没了声音。 释炎上前一步,又道:“公子?” “娘,”柳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皱眉道,“反正上官透怎么都会来的,这个也杀了算。” “我……”释炎手指微微发抖,“似乎激怒公子了。” 柳画笑道:“开什么玩笑?他也会生气?” 释炎来回踱步数次,又一次换上夜行衣:“罢了,还是先去河心亭等着。”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时间,她跑遍了整个月上谷,发现上官透连自己门派的人都没通知,只好将前一夜发生的事大致向大家交代了一下。林宇凰还在熟睡,她命所有人都不得告诉他,违者逐出师门。然后她带着一部分弟子,匆匆赶向灵剑山庄。 林轩凤刚起床便听说雪芝上门拜访的事,不由喜出望外,带着奉紫到大厅迎接她:“雪芝,你怎么来了?” 光明藏河上游。 河心亭。 “居然这么早就来了。”释炎背对着上官透,轻笑道,“没想过来得越早,死得越快么。” 河岸边风很大。大片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上官透的白衣也在无规则地翻舞。 “在下会不会死,还说不准。”他面有疲色,但站得笔直,气势毫不输人。 “哦?在这样的情况下?”释炎慢慢转过身。 他怀中抱着上官适。 上官透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 释炎道:“你笑什么?” “释炎大师自诩武林至尊,对付小小的上官透,竟然都要用孩子作为要挟。” 释炎哑然片刻,忽然把孩子扔出来。 上官透连忙跃起,接住上官适。的 “不要想逃,你逃不掉的。” “我既然都一个人来了这里,自然是不会逃的。”上官透将适儿放在岸边大石后,抽出寒魄杖,作出备战的动作,“方丈,一个人带着仇恨的时候,是什么都不顾的。不要忘记,你杀了我的儿子。”161灵剑山庄。“释炎大使杀了你的儿子?!”林轩凤和林奉紫异口同声道。林轩凤道:“怎么可能,我......我不相信。”“不管你是否相信,他都练了莲神九式。”雪芝认真地看着林轩凤父女,“而且,我不可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跟你们开玩笑。”林轩凤和林奉紫面面相觑。雪芝依然只是草草交代了事情发生经过,便告诉他们自己已没有时间在等他们作出决定。她所剩下的时间,只够叫上林轩凤而已。最后林轩凤选择相信她七成,叫奉紫留在山庄,自己带上弟子和雪芝一同前去。奉紫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却被她们同时制止并且训斥。她知道侄子去世了很难过,却丝毫不明白释炎练成莲神九式,以及上官透去见释炎的危险性。这个时候,倘若能召集各大门派的弟子一起前往,打败释炎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眼见太阳当头高挂,他们已经没有时间。而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连叫上上官透的大姨慈忍师太的时间都无。雪芝和林凤轩带着诸多弟子一起往重火宫赶去。“不知道上官谷主找到了多少人了。”林轩凤道。光明藏河上游。河心亭。“火焰刀者,非金非铁,无形无相,纯以体内真气感应天地间三阴之真气,依五行生克之法而摄炼。”释炎一边背诵着燃木刀的刀法,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大刀,“让你看看什么是莲神九式下的燃木刀发。”同上官透雪芝成亲那一日的夏轻眉一样,释炎舞的是燃木刀,出招却完全不似燃木刀。少林纯正的阳气被他的邪气的招式扭曲的不成人形。只是与夏轻眉不同的是,释炎的内力一点也不紊乱,相反,强的让人不容忽视。上官透接招接得很吃力,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寒魄杖上已经被乱刀砍出了无数个缺口。他就要挡不住了。终于,他被释炎快刀后的一掌击倒在地。释炎身形一闪,闪到上官透面前,拳头不断砸中他的腰部,一打便是连续几十拳。上官透面色惨白,而释炎的动作又快到让他眼花。终于在最后一下,接住了他的攻击。释炎从背后抱住上官透的腰,将它扛起来。用力一扔,人被摔在身后。上官透捂着后颈,面部表情痛苦之极。释炎又一次将上官透拎起来,高高举在空中:“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死了真的可惜啊。”话音刚落,便将他扔出去,在上官透落地之前,纵身一跃,一刀划在上官透胸口。雪芝一剑划开面前挡路的藤条。她走得很快,若不加快脚劲,同行的人根本追不上。其实她的身子尚未调理好。跑这么快必然有弊无利。只是林轩凤对产妇不了解,四大护法在知道显儿的事之后。都不敢多说话。“雪芝,我已经派人通知峨嵋派﹑武当派还有华山派了,他们应该晚一些就能到。待会儿和上官公子会面后,你要提醒他,如果和释炎对上,一定得拖延时间。”雪芝却渐渐感到不安。她觉得,可能......她不会在上官透所说的地方遇到他。“朱砂,你说的这条路,真的是捷径吗?为何我完全找不到方向?”雪芝急的满头大汗,一脚踹开路边的木块。光明藏河上游。河心亭。上官透连滚带爬翻进亭中央,踢腿踹飞了椅子,以此攻击释炎。释炎同样伸腿一踢,将把椅子从亭栏踢飞出去。他向前一跃,直接搬起桌子,砸在上官透腰上,上官透跟着桌子,一起被踹出凉亭。释炎的额头和胸口流了很多血。他按住伤口,咳了两声:“没料到你居然能伤了老衲。看样子,得拿出看家本领了。”他压了马步,双手合十,运气,再一用力,黑衣连带里面的衣裳也跟着碎裂。他那露出没长胡子的怪异的脸,还有流着血,结识却与那张脸全然不配的上半身。上官透捂着胸口,努力止血。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但按正常的情况来说,他已不能再战。这是,释炎的刀法突然变得秀气起来。刀身在空中划过,断断续续,变幻出绚丽的刀影。上官透从未见过这样诡异而又华美的刀法,还有女神舞步一般的曼妙身影。虽说如此,配合着释炎怪异的外观,又显得极度恶心。只是,还没看清楚他的步伐,上官透的手臂﹑大腿,小腹已经连中三刀。这三刀带来的疼痛几乎都让他死过去。刀口很细,鲜血却汹涌而出。上官透倒在地上,哀鸣着,痛苦地挣扎。释炎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头直接往岸边的岩石上砸。惊涛拍岸。浪花刚冲湿岩石,又一波涌上,将他的鲜血混入河中。眼前的万物已经在旋转,上官透头晕眼花,再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知道,释炎提起他的双臂,往反方向一扳,骨头碎了。最后,释炎挥动大刀,又一次舞起凌乱的刀法。鲜血从头上留下,模糊了他的视线。这一回朝他袭来,是几百条刀影。162 雪芝等人赶到光明藏河上游的时候,那里空无一人。 烈日骄阳早已将河岸边的鹅卵石烤得发烫。雪芝踏着石路,眺望河心亭无数次,都没等到上官透。林轩凤刚开始还问一下情况,但是等个多时辰,华山的人都赶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雪芝再忍不住,一个人悄悄靠近河心亭,并且保证发生状况立刻回来。 越是提心吊胆,路上越是寂静得诡异,只剩下云层中飞鸟划过的痕迹。天地万物宁静得就像是无边的坟墓。 终于,离河心亭近。 河水轰轰烈烈流过。在这喧闹的水声中,她依稀听到婴儿的哭声。 亭中什么人也没有。原本亭台附近有一座石碑,上面记载了一部分佛经的内容。但是此时此刻,碑文碎了一地。满地都是残缺的木块和破损兵器。 河边的大石旁趴个人。 婴孩的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 雪芝眯着眼,终于看清那人身上的衣服——一身染血的白衣,散乱的长发间,有几片残破的孔雀翎。 她顿时浑身发冷,咬住牙关靠近。 她没看错,躺在那里的人,是上官透。 而他怀中紧紧搂着的孩子,正是上官适。上官适还好,除身上粘血渍,毫发无损。 雪芝担心的不是他。 是抱着他的人。 上官透面朝地,四肢都在流血。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入鹅卵石缝,流入湍急的河水。 “透哥哥。”雪芝立刻跪在上官透身边,轻轻推他一下。 还好,他依然有体温。 雪芝大松一口气,扶助他的双肩,将他翻过来。 也就是那一瞬间。 空气迅速凝结,世间的切仿佛都停止了运转。天空中的鸟鸣几乎撕碎了云层。 雪芝捂着脸,惊声尖叫。 她的叫声引来了林轩凤和丰城,还有其余门派的弟子们。然而,抵达她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和她一样的反应。 上官透浑身瘫软无力,面孔已经被划得血肉模糊。不是说五官不分明——如果别人不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震惊与恐惧,明显多过看到他的尸体。 雪芝捂住鼻口,边发抖边连滚带爬后退:“不,这,这人是谁……” 林轩凤虽然脸色也不好看,但是显然比她要平静得多。他在上官透身边蹲下,检查了他的伤口,又捏住他唯一完好的下巴,左右摆动看看:“他手脚筋已断,眼睛瞎了,嗓子哑了。至于耳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上官适像是听得懂他们话一般,哭得更加厉害。 雪芝试探着靠近,轻声道:“透哥哥,你还听得到么?” 上官透动了动脖子,喉间传来古怪的声音,却再说不出话。 “他究竟是被何人所伤?怎么这样残忍?”丰城走过来,也禁不住皱眉,“这样……他就完全是一个废人了啊。” 雪芝原本想说出释炎,但一想到这样可能会给上官透带来更多危险,便咽下要说的话。 “废人也好,起码他没有死。”她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刚强,“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赶快把他带回月上谷,找最好的大夫替他诊治。总会有办法的。”末了,轻轻握住上官透的手掌:“你一定会恢复的,要坚持住知道么。” 上官透又发出了咿呀的声音,算是答应了。 雪芝吃力地将他拖到自己背上,坚持将他背回去,旁边任何人帮忙,她都拒绝。林轩凤帮忙抱着上官适,却一句安慰她的话都找不到。 离开的时候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辉犹如条濒死的赤龙,游弋在无边的际,渐渐被黑暗吞噬,淹没。 回到月上谷,雪芝立刻找来了殷赐。在殷赐给上官透诊治的阶段,她放走了满非月,并且命重火宫和月上谷的弟子们加强防守,一有风吹草动就来通知她。 林宇凰还不知道这件事。也快瞒不住了。 因为,事情远比雪芝想象的要糟。 上官透之前的激战中失血过多,原本性命也快保不住的,所幸她找的是殷赐,及时治疗了,可以活下去。但,他不仅是失去视听和语言能力,手脚筋断裂,四肢残废,而且内力全失,连武功也废了。 殷赐说,或许他的耳朵和眼睛还有救。但是痊愈之后一定会毁容,其他的伤残也好不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雪芝一直麻木地听他着。 上官透背叛了她,做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但她意志却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坚定——他还活着,从今以后,她会保护好他。 岁月的车轮在人生中辗转而过。 一晃眼,是六年。 163 六年后的春天。 大地回春,垂柳千条。新燕剪尾,桃李飘香。 原本是最为惬意的时节,武林中的气氛却格外剑拔弩张。眼见一年一届的兵器谱大会又要开始举办,正儿八经在讨论这事的人,又没几个是光明正大的。 长安—— “大哥,兵器谱大会,去么?” “不去。” “以往你不是最喜欢参加些比武大会的么,怎么这两年都……” “还能因为什么?重火宫啊。他们去了谁还愿意去。” “大哥,小声点,隔墙有耳啊……我说,他们再厉害,你打你的,有何干系。” “小弟,我可是玉镖门的。玉镖门目前状况就是:任人宰割。重火宫和画剑庄都在抢着宰,去还是被宰,不去了。” “不过这两年重火宫真是,唉……” 洛阳—— “今年兵器谱大会,不知道排行会怎样?” “知道。兵器第一,重火宫混月剑。武秘第一,重火宫沧海雪莲剑。” “重火少林不是一直对抗得很厉害么,怎么最近重火宫势力发展这样快?重雪芝不是根本没有在江湖上露面么?” “有穆远出面就够了,非要让那女魔头出来掺合你才高兴不成?” “天下不安,人心惶惶啊。” 苏州—— “狼牙,重火宫这两年的实力真吓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不过是恢复以前的样貌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